一卷全

    【九】

    1.Ichijiku。长着少女外表的恶魔。

    2.「如果我说我好想哭,你会愿意安慰我吗?」

    【一】

    1.Ninomae。具有青年外形的使魔。

    2.「孤独的人类本来就是一种渴望能和他人互相依偎在一起的存在。其实『人』这个汉字原本就是从侧面观看人站立的姿势所发明出来的象形文字,所以………………………………」

    【一二三】

    1.Waltz,长着少女外表的恶魔。讨厌九。

    2.「我绝不原谅她害我的契约化为乌有的行为!」

    【鬼丸】

    1.Onimaru,使魔。

    2.「………………………………」

    Todayisagooddaytodie

    「我们来想想看明天的计划吧?」

    「啥!你干嘛提议得那么突然?」

    「就算后天也行,下个礼拜也无所谓。我们找一天来约会好不好?」

    「呃……」

    「简单来说,也就是稍微想象一下未来的事情。」

    「这么做的意义是?」

    「我在期待会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劝你不要有太大的期待会比较快活喔。」

    「妳还是老样子哪。那种事情我也知道啦。不过我只是感叹明天会有好事发生的我。内心里还遗留有『希望』这种东西呢。反正这也没什么不好嘛。至少比只是把忧郁的一天给消化掉要有意义多了。」

    「康宏生性乐观真好。」

    「这都是舞衣的功劳。」

    「…………」

    「安啦……事情没想象的那么严重。」

    「…………你有什么根据?」

    「因为我们可以永远待在一起啦。妳不觉得『永远』还挺酷的吗?」

    「……为什么你的想法可以这么正面呢?我深感佩服。」

    「只要一转身,就算本来是后面也会变正面嘛。哇,妳看我这句算不算名言?」

    「唉,原本我好不容易觉得你很MAN的,最后那一句实在是画蛇添足。」

    Contents【目次】

    XXX-bonustrack-

    【第292话】早安,你好,再见-raisethecurtain-

    【第219话】教我说再见-tearsdrop-

    【第280话】SerialKiller-Todayisagooddaytodie-

    幕间-interval-

    【第291话】多了一个人-Tomboy-

    【第293话】Curtainfall&Curtaincall-andthat-sall?-

    XXX-bonustrack-

    「鬼丸,你知道我讨厌什么东西吗?」

    少女说道。她就站在一栋高耸入云、宛如巴比伦塔般的高楼大厦的顶楼屋缘。少女有一身白得吓人的肌肤与一头红色的秀发。那头红发的发尾正在疾风中飘扬。她身着短裤,模样散漫地披着一件苏格兰格纹的连帽外套。整颗头被帽子套住的那副模样,看起来就好似童话故事里的小红帽一般。那顶帽子的两端还附了一对形似尖角又像突起的耳朵。

    「是甜煎蛋对吧?一二三大人。」

    被唤作鬼丸的人物就站在名为一二三的少女后方不远处。他身穿黑色的高领毛衣,皮裤则塞在靴子里。一身上下黑色打扮的他,唯有皮带的扣环闪耀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光芒。男子的肌肤同样苍白,头发既白且长。他的头发也一样随着风剧烈地摆动着。

    「没错,煎蛋就是要咸的才好吃。甜煎蛋根本是邪魔歪道嘛、邪魔歪道。」

    少女露出一脸彷佛本来想吃茶碗蒸、结果却是吃到了布丁的表情。

    「但是,我更讨厌、更~讨厌的东西是帮助人类的恶魔喔。我最看不顺眼的,就是那种怪胎啦。」

    少女将锐利的视线射向遥远的他方。在那视线的尽头,站着一名银发的少女。是一名身着一黑色连身洋装的少女。

    「装什么伪善者,看了真教人作呕。我也绝不原谅她害我的契约化为乌有的行为!」

    一二三咬牙切齿地忿忿说道。接着,她动作轻盈地掉头转身。

    「鬼丸,开始做游戏的准备了。」

    「遵命,一二三大人。」

    「我一定要让那个只会谄媚人类的冒牌恶魔深刻了解到一个事实:人类不过是不值得救赎并且生性愚昧的生物罢了!」

    语毕,一二三冷冷地笑了起来。

    这两个人影就有如从该栋高楼大厦纵身跳楼自杀了一般,忽然凭空消失不见了。

    插图005

    第292话早安,你好,再见-raisethecurtain-

    购物中心。高楼大厦。对面河岸可见的人影。

    男子眺望了那景致一眼,把视线挪回外貌有些脏兮兮的民谣吉他上。从音孔掉进吉他里面的弹片发出「喀啦喀啦」的滚动声响。在寒冷的天空之下,那道声音就干涩得有如落叶一般。

    男子抱着吉他坐在一张坏掉的摇椅上。红黑两色的横纹毛衣的左肩部分绽开了一条大缝。邋邋遢遢地拉长到手指处的袖口则穿开了一个洞,男子的拇指就套在那个洞口上。破烂的牛仔裤、肮脏的帆布鞋。发长及肩。那是一头颜色斑驳的金发,看起来乱糟糟的好似不曾吹整保养过,不仅如此,他还蓄了散乱的胡子。眼眸则是蓝色的。

    男子叹了一口气,把吉他放到了地面上。摇椅发出吱呀吱呀的惨叫,留在吉他里头没拿出来的弹片则「喀啦喀啦」地响起了声音。

    男子放下吉他的同时,拿起一份报纸。但男子看不懂报纸上头所写的文字,于是又叹了一口气。

    有一阵「咚轰轰轰轰轰」的重低音从远方传来。声音正逐渐往男子接近。那是一辆美式风格、黑色车身的大型重机车,上头彩绘了一幅模拟火焰与头盖骨的标志。骑着这辆重机的,是一名拥有耀眼金发的女性。她头上并没有戴安全帽,身上所穿的是彷佛恰好贴身的骑士套装。形状完美的胸部、葫芦曲线的腰部、修长的双腿。若要分类的话,那看起来比较像是骑乘越野机车的装扮。

    「嘿,科特。」她叫了那名男子。

    「有事吗,艾玛利亚?」

    被称为科特的男子拨了一下金色长发之后说道。

    「你有没看到小九?」

    「我怎么知道,没看到她。」

    大概是原本就不抱什么太大的期待吧,被唤为艾玛利亚的女子只是轻轻耸了下肩膀而已。

    「最近小九的风评有点糟糕呢。」

    艾玛利亚说道,彷佛在发牢骚似的。

    「有吗?」

    科特一副不甚感兴趣的模样回答道。然后又回过头来看报纸。

    「你在做什么?」

    「我想学日语。不过阅读文字的难度还挺高的。」

    「报纸对初学者来说未免等级也太高了吧。」

    说完,艾玛利亚便从科特手中抢过报纸。虽然那个行为很蛮横傲慢,但也十分适合她的样子。科特也丝毫不介意地只是将睡意正浓的蓝色眼眸凝视着艾玛利亚。

    「过时的报纸。」

    「冬天好温暖。」

    「……你这是在开玩笑的吧?」

    科特没有答腔。

    「啊~哎呀,就是那个啦。这篇报导是说,有一辆分心驾驶的车子和打瞌睡驾驶的货车发生相撞事故,并且殃及了另一台在前方行驶的车辆,最后搭乘分心驾驶车辆的家族被送往了医院的事情。哇,这都已经是十年前的报纸了耶。」

    「大意都被妳归纳出来了,那我也不用学了。」

    「既然连归纳的日文都知道怎么说,已经很够用了吧。还有必要再学更多吗?」

    「就说我看不懂了。」

    「只要记住早安、你好、再见、谢谢、对不起这几个字,走到哪都混得下去的啦!」

    「她可曾经说过最后『对不起』那个字吗?」科特如此心想,不过还是决定不说为妙。艾玛利亚将报纸折成乱七八糟的一团递回给科特。

    「可恶,小九到底在哪里呀?」

    一边说、艾玛利亚一边从骑士套装掏出手机,滑动屏幕画面。科特兴致勃勃地看着她的那个动作。艾玛利亚似乎拨打了登录在其中的某个号码,在过了长久的空白后——

    『啊,这里是九侦探事务所。呃,目前事务所没有人在,有事下次再打,不对,是不用再打了,不要给我找麻烦,还有那个什么东东,是不是叫做留言?我不太清楚啦。反正事务所的电话没办法让人留言就对了。甜食拿一拿就快给我滚蛋,别再上门了,混帐东西。喀锵。』

    手机传来少女粗鲁无礼的声音,然后单方面地被挂断了。少女的嗓音就好似屋檐下的风铃摔落到地面破掉了一样,显得既高又尖锐。科特也听见了。那应该就是所谓的免持听筒功能吧。科特心想:那一声『喀锵』完全是自己用嘴巴喊出来的呢。

    「这是录音机留言吗?」

    科特询问。就在这一瞬间,忽然「啪!」的一声。

    艾玛利亚手上的手机顿时化作了一团没用的塑料与废铁片。

    「她刚刚明明就不在事务所!」

    「怎么了,艾玛利亚?」

    「她那间事务所的电话怎么可能有录音机的功能!是那种用手指转动、会发出『叩啰叩啰』声音的那种电话耶?这表示小九现在还躲在事务所里面。我这推理太完美了!」

    虽然科特不是很明白这哪里算得上推理了,但还是点头附和。长长的头发从耳边垂落、他往上撩了回去。

    「帅啊,欲速则不达。」

    艾玛利亚说道。「就日语而言,那样的用法算是正确的吗?」科特虽然感到了疑惑,但还是决定不说为妙。

    艾玛利亚拨弄全金色的头发。

    「好吧,你自己也多少加油一下喔!」

    「谢谢。」

    「那我回去找小九了。」

    「再见。」

    艾玛利亚面露些许愁闷的表情。

    跨上机车,踩动引擎使其发出「咚轰轰轰轰轰」的重低音,艾玛利亚骑着车子离开了。

    科特摊开了报纸浏览。

    虽然当中也不乏有看得懂意思的文字,不过就算将其串连起来,还是无法构成一篇有意义的文章。

    科特就这么看了不成意义的文章一会儿时间。

    但他马上就放弃了。

    因为拿在手上的,并不是「报纸」。

    不对,是「报纸」并不存在。

    无论书店的柜子上陈列了多少的「书籍」,站在主观性问题的角度而言,在将「书籍」拿到手上翻阅之前,那都不算是「书籍」。

    道理就跟那个一样。

    不过是一叠平凡无奇的纸张罢了。假如没有阅读文章的人、亦即没有观测者的话,那就跟不存在的意思是一样的。

    这也就是说,现在在地球的另一端发生的战争,就跟没有发生意思是一样的吗?

    即使在这一瞬间有人丧生了,可是那也跟没有人丧生的意思是一样的吗?

    科特稍微思考了一下,最终还是又放弃了。

    他仔细地折好报纸,换拿吉他。

    科特所不知道的事情也并不仅只于此吧。对不认识他的人来说,他正是一名不存在的人。

    「科特。」

    冷不防听见有人唤了自己的名字,科特转头回望。

    银发与黑色缎带、以及仿佛是在祭悼某人的死亡般的黑色连身洋装,映入了他的眼睑。

    「唷,九。」

    第219话教我说再见-tearsdrop-

    10

    我在年纪还小的时候,曾经由妈妈带我去参观一个名叫大恐龙博览会的展览。展场里展示了巨大的恐龙骨骼标本以及还陷在石头里面的菊石化石、还有可动式的高性能模型。

    当时仍是个稚气少年的我心情非常兴奋激昂。我深深地为肉食性恐龙感到着迷。虽然所有草食性恐龙都是以四只脚步行而且模样从容不迫,可是给人的感觉太笨重了。相较之下,肉食性恐龙有很多都是两只脚走路,姿势向前倾,看起来动作就是很敏捷迅速,此外,感觉也十分地残虐无道。我就是深受这点吸引。

    或许男生就是会为这种事物着迷也说不定。想必牠们是以攻击性的爪子撕开血肉,以锐利的牙齿咬碎猎物的骨头的吧。为了继续残存下去。或者说我之所以会如此着迷,也有可能是因为这两者都是我欠缺的特质。

    我按照箭头符号所指示的动线,以稚幼少年的步伐,投入许多时间慢慢地、慢慢地参观会场。我知道妈妈早就跟我逛到烦了,她是连哥吉拉、恐龙、飞龙都区分不出差别的那种人,会觉得烦也是理所当然的吧。妈后来落荒而逃地跑到出口附近的吸烟区避难去了。我的身后陆陆续续有许多人赶上来超越了我。

    逛完展场之后,紧接着有一个纪念品专区。上头贩卖了小型恐龙玩具、钥匙圈、印上了标志图案的T恤、简易挖掘工具组——这个实在太有吸引我的魅力了。里头有状似小一号的锥子的东西和一把刷子,可以用来挖掘贝类的化石。

    不过我拿妈妈给我的零用钱所买的纪念品,并不是那个工具组。

    我选的是一颗有着透明红茶色的石头。也就是琥珀。里面还有一只小虫。据说那好像是蚊子的同类。根据说明表示,如果这只蚊子有吸过恐龙的血,那么就有可能从中抽出DNA进而让恐龙于现代复活,一如电影『侏罗纪公园』所演的剧情。当然电影是虚构的,据说在现实生活是不可能实现。

    当时还是稚龄少年的我不晓得那么复杂的东西。因为价格我买得起,于是我就决定买下它了。为了要从众多的琥珀中挑选出一个外观最酷炫的,大概花了我三十分钟以上的时间吧。我是很认真的。

    虽然我已忘了那名店员大姐姐的长相,但我还记得她是这么跟我说的:

    「那个琥珀啊,算起来就像是恐龙的蛋唷。」

    只要握有这个琥珀,我不仅有种好像自己养了一匹恐龙的感觉,同时也觉得我好像装备上了一副锐利的爪子与残忍的獠牙似的。有了武器,我就能断送猎物的性命。

    当年还只是个稚龄少年的我在心里如此想着,并且感到了满足。

    如果我把这件事告诉他的话,不知他会做何感想呢?他会跟我产生共鸣吗?这会成为我们对话的开头吗?

    然而那终究只是我的白日梦,一直到毕业典礼的那天,我也只有跟他打过招呼罢了。

    9

    「Handsup!」

    「喀恰」一声,我的后脑勺,不对,是我的后颈部附近被某个硬物顶住了。在温度设定为二十六度有冷气运作的房间里,我依然感觉得出那个玩意儿十分地冰冷。恐怕是金属制的东西吧。我先是将镜框往上推了一下,然后举手回答:

    「Youdbetterthinkwice.」

    这句是最好重新思考清楚的意思。

    「Don/tmove!」

    她继续用某个金属物品推压我,缓缓地说道。她的发音既流畅又圆滑。可以明确地分出「light」和「right」的差异。

    可是我没有理会「不准动」这个命令,反而站起来转过来回看她。

    「妳是间谍之类的吗,春香?」

    我先前完全没听到房门打开的声音、也没察觉到背后有人靠近。

    横尾春香右手举着一把短枪管的**站在那儿。从我这间坐北朝南房间的窗户射入的阳光将那把**照耀得黑亮有光。

    春香稍稍提高了瞄准的位置,原本对准我咽喉附近的枪口这回镇定了我的眉间。一个黑色的洞口就打开在我的眼前。我思考了一下那个黑色的洞穴究竟会通往何方这种奇怪的问题。不可思议的国度吗?又或者是地狱的深渊。

    横尾春香。隔壁班的怪胎人物。在我就读的高中,找不到没听过横尾春香这个名字的人……

    春香把头发剪得跟少年一样短,而且染成了栗子色。她原本发质就有点自然卷的样子,发尾是卷起来的。鼻子长得很挺,有点向上高高翘起,肤色也很白,一副就是长得不像日本人的脸孔。

    如果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听到她以流畅的发音下达「Handsup!」的命令,搞不好我会以为她不是日本人呢。虽然称不上是美女,不过也有可爱的地方,应该可以算得上是可爱那一型的吧。

    不过只要她安静不讲话,其实看起来倒也满成熟的。凭她这副鬼灵精的长相,如果配上正式的裤装,说不定看起来还满有几分在纽约工作的职业妇女的味道。

    现在她穿的是深蓝色的紧身牛仔裤和圆领的白色T恤。那大概是SeditionariesBrand的复刻品吧,在T恤的正中央有模板印刷上去的文字。(译注:有庞克教母之称的薇薇安-魏斯伍德所创立的嬉皮服饰品牌。)

    『BEREASONABLE/DEMANDTHEIMPOSSIBLE』

    ——合理地要求不可能!

    同时她右手还拿着一把**。春香开口说了。

    「救救我!」

    要是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春香喊「救救我!」的话,我可能会觉得这个外国人日语说得还真棒呢,我一边在脑海的一角思考着这种事情……

    「那是我的台词吧。」一边如此回答道。因为被人拿**恐吓的可是我。尽管我的身子现在已经转过来了,双手还是高举没有放下。

    春香在东张西望。她到底是在担心什么?难不成她认为这个房间里被安装了监视摄影机和窃听器?笑死我了。这里是我的房间耶,有的只是书柜、中古的CD架、没有对应地上数位波的小尺寸电视、衣橱和桌上型计算机,墙壁上也只有贴了一张伊旺-麦格奎在电影『猜火车』中所饰演的廉顿浑身湿淋淋的海报。

    春香发出「咕嘟」声响咽下口水后,两眼发直地瞅着我的眼睛看。春香的眼珠子一透过阳光就会变成红茶色的,拥有一对红茶色眼眸的她,以仿佛要挑战多米诺骨牌世界纪录般的慎重口吻开口述说:

    「明彦……以前春香虽然都没有跟你提起过,但春香其实并不是普通人。实际上,春香是……人造人。」

    如果一直盯着枪口的黑洞看的话,眼睛会渐渐发痛耶……我一边如此心想。

    「是吗,我听都没听说过呢,那是新设定对吧?妳快去找凉宫同学吧,她一定会很乐意跟妳当朋友的。说到这个,妳连名字都跟她很像耶。」

    我一边如是说,放下双手重新面对书桌。退出弓道社两个月后的今天正好是某好莱坞演员的结婚大喜之日,不过这一天一定同样也是世界上某地的某人死去的祭日,对我而言则单纯只是高中生活第二个暑假的第十天罢了。我想快点把暑假作业解决干净。

    「嘿,你认真听人家说嘛。」

    春香从后面靠到我的身上来,两只手从背后将我环抱住,隔着T恤我感受到了春香胸部的触感。正确而言,是春香所穿戴的胸罩的触感才对。

    「好重。」

    「真没礼貌!」

    春香又举起**指着我。这次她是用**在我的下巴边转动边往上顶。

    「很危险耶,别拿**指人啊。」

    「放心吧。保险装置还没打开呢。」

    就算只是一般的空气枪,要是在这种近距离挨了一发,受伤也没啥好奇怪的。注意事项应该有写吧?话说回来,我不是很懂空气枪这种玩意啦,空气枪真的有所谓的保险装置吗?

    「哎呀,我打扰到你们了吗?」

    房门突然被打了开来,从门缝探出头来的是老妈。连个门也不敲就贸然闯入,心里打的是什么鬼主意?我回头瞪了老妈一眼。老妈手上端着放了两杯倒有麦茶的玻璃杯,以及印有彼德兔图案的托盘。实在搞不懂她这到底算不算是贴心的举动。房间窗户被冷气的室外机的震动震得「喀啦喀啦」地抖个不停。

    「妳为什么要让春香进家里来啦?」

    我向老妈提出抗议。

    「今天有烟火大会吧?你们俩有约好了不是吗?」

    「烟火大会?」

    这么说来,好像有这么一回事哪。因为我压根儿就不打算去凑热闹,所以没有把握正确的日期。

    在这段时候春香照样维持倚靠在我身上的姿势。大概是角度的关系,老妈似乎看不到空气枪的样子。天啊,妳儿子现在正遭到恐吓耶?

    「配合你妈的话题。」

    春香有如在咬耳朵般窃声地说。我起鸡皮疙瘩了。我只要一听到保丽龙摩擦的声音就会浑身起鸡皮疙瘩,现在就跟那个一样。

    我不知道她这是在演哪桩,反正无聊毙了。

    「我不去。我要在今天搞定数学的指定作业。」

    「阿明你就是太认真了,连做妈妈的我都会担心呀,偶尔放松一下精神也是很重要的喔?你就跟春香一起去看个烟火又有什么关系呢?」

    还不都是因为老妈太没有用了,做儿子的只能靠自己想办法打拚才行,我就是这样子长大的啊。

    老妈一边偷看我和春香,一边面露窃笑的表情把托盘放在高度比较低的书柜上。书柜上摆满了我买来收集至今的『rockin’on』和『CROSSBEAT』等杂志。

    「那妈妈我这颗大电灯泡就不打扰你们啦。」

    老妈竖起大拇指离开了房间。我没听到下楼梯的脚步声,所以八成是躲在房门另一头偷听吧。这已经不单只是没有神经而已了。

    我跟春香说道:

    「妳会想去看那个什么烟火大会的喔?」

    春香伸出没有握住空气枪的左手手指放在嘴唇上「嘘」的一声示意要我安静。接着她以仿佛要阐明关于这个世界的普遍性原理般的语调,心平气和地表示:

    「那是表面上的烟雾弹。实际上现在的状况演变得相当不妙说。」

    「不妙的是妳的脑子。」

    「刚刚人家也有说过,春香其实是人造人。」

    没有人问妳这个问题啊。春香继续接着说道:

    「所以说春香是被改写基因制造出来的新型人造人。超级像人类的对吧?可是,春香跟真正的人类有点不一样。」

    「妳干嘛说得一副充满悲情的样子啊。」

    「春香虽然具备极其近似人类的外表与机能,但是无法哭泣。也就是说少了泪腺的机能啦。就这层意思看来,春香还算是试作的阶段。」

    「啊啊,是喔~」

    「只不过,现在计划冻结了。以前他们还会监测春香做为原型机在人类的日常生活中会有什么样的行动,不过那个现在也中止了。问题在于要怎么处置春香。组织的人好像聘请了杀手,春香目前正遭到追杀。这把**就是护身用的。」

    她一把举起了**,枪管的前端也因此碰到了我的镜框,发出「喀」的声响。那**体积并没有很大,只要塞到牛仔裤后面去,差不多就看不见了。

    「那妳还不快点逃。」

    我射后不理地说道。这是一记搞不好会刷新世界田径纪录的浑身解数的抛射。掷标枪。

    「啧啧啧。」

    春香竖起空着的左手手指说道。

    「明彦得帮忙春香逃亡。」

    「啥?」

    「人家就单刀直入地说吧,你要当人质。」

    「做梦。」

    我心不在焉地回想起星新一所写的某部极短篇小说。记得题材虽然很新奇但感觉又有些讽刺,描述的是强盗和想要自杀的人的故事,书名好像就叫「**的触感」。就心不在焉的回想来说,这还真的是深富象征意义哪,我在内心如此默想道。

    「这样你也不肯?」

    我所坐的椅子被春香转动了半圈。数学讲义,Goodbye。然后,这次空气枪固定在我的眉间上了。春香白皙的手指正扣在扳机上,保险装置说不定也已经解除了。我叹了一口气。想必地球的平均温度因为我刚刚那口叹息所含有的二氧化碳,导致上升了一度之谱吧。

    「妳就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约我吗?」

    春香咧开嘴角挂起了富有魅力的笑容。

    要不是老干这种莫名其妙的举动,春香大概早就交到男朋友,这个时候应该也照计划去看烟火大会了吧,妳何苦就是要如此呢?

    8

    两个月前,我退出了弓道社。我找的理由是我要准备考试,这是骗人的,然而顾问只有跟我说一句「是吗那你考试加油」就算了。虽然我也没有希望被他挽留,不过这么轻而易举就成功退出社团,我不禁有点丧气。

    我会加入弓道社,只是因为弓道服看起来很帅气,不过就是这般追逐流行的肤浅念头。除此之外,我也深深受到个人竞技这一点的吸引。我从以前就拿团队合作没辄,我讨厌扯别人的后腿,也讨厌被人扯后腿。弓道的比赛确实也有团体战没错,但究极之处还是在于跟自己的战斗。我就是欣赏这点。

    我们高中的弓道社尤其强调体统、重视精神论。不是要让弓箭「去射中」靶子,而是弓箭就结果而言「命中了」靶子。我是这么受教的。

    尽管内心的某个角落认为那样的理论实在太过故弄玄虚,但我不免还是觉得这听起来好像还满酷的。结果呢,实际上却是无聊透顶。

    一年级的时候,主要是由二年级的学生负责来带。一开始当然不可能马上就被允许拿弓,而是做一些基础的练习、还有扛起表面上名为「劳动服务」的打杂工作,好让前辈们得以顺利练习。那也算练习的一环,我对这规定本身是没啥不满。

    奇妙的是练习结束后举行的集会。二年级的学生们以「指导」的名义,对一年级的学生进行批评。如果这个集会是依循指出不够完美的缺失并纠正「该怎么做才对」这种有建设性的方向来进行的话,我认为这样的行为倒也还算合理。

    问题是,实际上那只是一场前辈针对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鸡蛋里挑骨头、偏执地把后辈贬低成一无是处的废物的「儿戏」而已。已经有好几个人退社不玩了。

    不过,我认为这种情况应该是随处可见的吧?而且,那也是等到我们出社会以后,由不得我们愿不愿意都必须去经历的事情。

    然而我觉得最看不下去的事,是发生在我们这一届升上二年级的时候。我原本一心以为那种没有意义的集会在我们这一届就会落幕了。

    但,一模一样的戏码却一再重复上演。「早点放下这种幼稚的行为,去勤做练习还比较有意义啦!」我想归这么想,却没胆子说出口。我失去了干劲。

    我既不是可以天真到没发现这是一场「儿戏」而埋首于社团活动的小孩子,也不是那种明知是一场「儿戏」、还能嘻皮笑脸地同流合污的大人。

    不过,我也没有马上退社。在我忍气吞声的那一年里,我的弓道技术有所进步。我比社团的前辈要厉害多了。无须理会啥精神论那些狗屁,要让弓箭「去射中」靶子对我来说再也不是一桩困难的事情了。在弓道用语中,命中一箭叫做「一中」。站上射场,一回有四次射击机会,一般称作「四矢」,命中二箭的话叫「羽分」、三箭是「三中」,若四箭全中就叫「皆中」。我最高的纪录是连续八回都射出「皆中」的成绩,也就是连续三十二根箭都命中了标靶。不对,正确而言是我射出八回「皆中」,就在即将达成第九回的时候我射偏了,所以是连续三十五箭都射中标靶。我对此成绩引以自豪。或许世界上还有其它成绩比我更好的人,但我们弓道社就只有我一个人办到。

    至于我没有退出弓道社的另一个理由,是因为我喜欢的对象也是弓道社的。

    但最后我还是离开了弓道社。

    升上二年级没多久,我被就读同班的B同学告白了。B同学也是弓道社的社员。虽然我做梦都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不过我很高兴有人跟我告白。只是,我后来还是跟对方表示自己另有心上人拒绝了。

    应该就是始于我拒绝后的隔天吧,学校开始传起「鸟饲明彦」是同性恋的谣言。这个谣言一如墨汁滴落到日本纸似地,迅速、且确实地扩散开来了。

    我们高中并不是放牛吃草的后段学校,也不曾传出过惊人的校园霸凌事件,是一所不好也不坏的平凡学校。意思也不是说我个人成了被疯狂欺侮的目标,顶多就是可以耳闻到BL好恶烂这种中伤我的坏话而已。

    我想,B同学只能用这种中伤我的方式来捍卫自己的尊严吧。藉由这样的想法,我捍卫了我的尊严。

    我的四周现在形成了一块空荡荡的空间,和隔壁书桌的间距,比原先要远了十五公分。区区的十五公分。同时也是决定性的十五公分。

    我没有朋友了。甚至有过一整天都没跟人讲过话的时候。

    她所散发如同细菌般的「恶意」实际上也精准地捕捉到我不为人知的某一面。就某方面的意思来说,或许B同学有仔细在观察我这个人也说不定。

    我过去从来没跟任何人提起过那个,我自己也一直都在扼杀它,所以没道理会露馅。反破正只要能眺望对方射靶的姿势和昏昏欲睡的侧脸、还有交谈个几句我就心满意足了。我没打算表达自己的感情。这样子就够了。我一定让他觉得很恶心吧,我早知道,我早就全部都知道了。我既没有表示,也没胆子表。

    我所喜欢的那个人也跟大家一样开始避着我了。如果我主动打招呼,他也会一脸嫌麻烦似地回应,我跟他的互动仅止于此。但这样的模式我也马上就习惯了。我的适应性搞不好还满强的,只要不期待,就不会受到背叛。

    换个角度,或许我在这个时候终于从「儿戏」获得了解放也说不定。他们所歌颂的传统也好、「真-善-美」也好,全部都是虚有其表的纸老虎,不过只是骗人的名堂。我决定退出弓道社了。

    我没能好好跟老妈解释,只有用和敷衍顾问一样的理由跟她说「我要准备考试」。

    一旦少了社团活动的交流,我终于连交谈的对象也失去了。也罢,一个人倒也轻松愉快。只要低头看下面就不用在意其它人的视线,看得到的只有自己的鞋尖而已。只不过,强装镇定的自己有时候会让我气到想要杀之而后快。

    不对,我还有一个朋友。那个人就是横尾春香。

    「太扯了吧。」

    我把讲了第十八次的「太扯了吧」这个字眼挂在嘴边。红紫色的无袖背心吸收了汗水变得好沉重。从五分裤的口袋掏出手机确认时间。画面显示「15:42」。蝉鸣声震耳欲聋。

    七层楼高的公寓「ClenaHeights-Miyamura」是一栋模仿浅棕色砖墙设计的摩登建筑。我和春香两人就分别站在停放于公寓停车场里的一辆泛紫的浅灰色轿车两旁。车子下面有一滩积水。

    横尾家就住在ClenaHeights-Miyamura三楼的302号室。由于这一带的房子是五、六年前才开始兴建,所以给人干净明亮的感觉,整排的房子每一间都很整齐。被区划出来的停车场上竖立着几根杆子,到了晚上那些杆子就会朦胧地发光。

    在我还小的时候,我都傻傻地将「月极停车场」念成「gekkyokutyuusyajion」,其实我是直到最近才知道月极是念作「tukigime」。我回想起这种事。

    是春香教我的。虽说是她教我的,其实也只不过是春香话说到一半无意间夹杂了「tukigime」这个字眼,我完全听不懂那是什么意思,不过我打肿脸充胖子装懂。

    「太扯了吧。」

    这是第十九次了吗?

    我早就觉得事有蹊跷。要从我家到车站,明明直接从住宅出发比较快。我提醒她这一点后,春香就回答说要坐车子去。我心想:「原来是伯母愿意开车载我们去啊。」春香的母亲是一个感觉行事低调的好人。伯母长得和春香一点都不像。而且我原以为既然伯母愿意开车载我们去,那么亮太应该也会跟着一起来吧。亮太是春香的弟弟,她们这对姐弟也是长得不怎么像,亮太有一个又塌又圆的鼻子,长了一头秀丽的直发,个性木讷寡言,是那种就算我想跟他说话、他也会躲到春香身后的怕生少年。应该是小学四、五年级才对。

    「太扯了吧。」

    恭喜,想必这是第二十次了。

    「拿去,这是车子的Key。」

    春香轻轻地将那个东西抛给了我。我伸出右手接下,汗都滴下来了。不管我怎么谨慎观察,那都是一把车钥匙没错。

    「……我开车?」

    「Absolutely」

    最好是呛我废话啦。她那发音还是老样子完美无缺。(译注:原文为あたり前田のクテッカー,日文『废话』的后三个音刚好跟前田一致,前田のクテッカー则是零食厂商前田制果出产的小饼干,此为该厂商赞助的短剧节目中、某角色将两者结合自创而成的招牌台词。但意思上依然只有废话、理所当然之意。)

    第二十一次的「太扯了吧」。

    春香的理由如下——我目前正遭到「他们」的追杀,再不快点逃就准备坐以待毙了。这种时候,与其自己一个人逃亡,旁边有个人质比较有利。因为有平凡老百姓当人质的话,亟欲避免引起无谓骚动的「他们」应该就没办法胡乱出手了。去烟火大会也是因为正好可以藏身在人潮里,就是这么一回事。天,虽然她的说词破绽百出,不过这个时候我还是闭上眼睛装作不知情吧。啊啊,蝉鸣声真的快要吵死人了。

    「我没有驾照。今年才十七岁耶?我这可不是在学谁宣称什么永远的十七岁喔!」

    「反正你运动神经很好啊。而且这辆车是自排的,没问题的啦。」

    春香就跟我家的老妈一样猛力竖起了大拇指。

    「太扯了吧!」

    「你不是就是想做很扯的事吗?」

    「放屁!我的挑战精神什么时候那么旺盛过了!」

    我大声嚷嚷道。天气又热、身体又汗流浃背黏答答的、蝉又吵得要死、春香又烦得要死,

    「要是在路上被逮到该怎么办?妳有想过吗?妳脑袋空空吗?脑筋停止运作了吗?稍微想一下就知道了吧?想去烟火大会,那妳自己一个人去啦!不要因为找不到朋友陪妳去,就拖我下水!」

    我大声咆啸火力全开。我真的烦到快要爆炸了,我受够了,这一切的一切。春香也好、白痴同学也好、弓道社也好、还是世界也好,全部都烦死了。

    春香噤声不语。她用手摸了摸高耸朝天的鼻子,低头看着下方。「沙」的一声踢了一下脚底的柏油路面,然后摸摸翘起的短发。

    「……你坚持不肯去就对了?」

    春香缓缓地说道。那个声音是那么地平静,甚至让我觉得好像不是春香在说话一样。

    「啊,不……」

    我不禁语塞了。想不到接下来该说什么才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掉到了眼镜的镜片上。我用无袖背心的下襬擦干净,再重新戴回去。

    春香抬起头,态度坚定地直盯着我的眼睛又问了我一次:

    「你无论如何就是坚持绝对不去?」

    那个声音是认真的,认真到甚至令我感到害怕的声音。

    「没有啦……也不是不想去,该怎么说呢……」

    我忽然想到,春香做出这种偏离常轨的发书也不是第一次了。搞不好,春香的目的是想要为我打气。她只是以她的行事作风约我一起去参观烟火大会而已也说不定。春香是一个怪人,所以她也没有朋友,或许,春香自己只不过是不晓得该怎么跟人相处才好罢了。

    一想到这里,我就有些心痛。春香这个家伙还满Nice的,她不但是众叛亲离的我仅剩的最后一个朋友、也是疼弟弟的好姐姐。

    感情——欢喜、快乐、哀伤、痛苦、喜欢、讨厌,要把当下真正的感觉说出口是一件难事。那就好似瓶中船,看是看得见,但是瓶口大小跟实物的尺寸就是不合。站在物理角度,是不可能从瓶子里拿出帆船来的,不晓得帆船是在何时被组装拼凑起来的呢?我想帆船就是在不知不觉间被组装起来的吧。我们会像这样,在不自觉的时候渐渐长大成人吗……

    于是,我没来由地觉得答应春香所提出的疯狂提议似乎也不赖。然后,才过了五秒我就后悔我为何会有这种念头。

    「既然这样那就好,上车吧。」

    春香又端出**指着我了。还好意思露出啥爽朗的微笑,况且为啥偏偏这种时候路上就半个行人也没有?犯罪就是像这样被视而不见的吗?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快点把那玩意放下。就跟妳说很危险耶!」

    春香在脑袋瓜旁边挥了挥空气枪。我一按下车钥匙上的按钮,车子就发出「喀恰」一声解除了车锁。这么一来车门就打开了。头一钻进车里,我就被一股不流通的沉闷空气给熏得倒退三步……原以为如此,但车内却出乎我意料之外地清凉。

    「喂,这是妳家的车子吧?妳不怕被骂?」

    「安啦。春香有跟妈咪说『我要出门了』。」

    我的问题不在哪里啦。我抱头苦恼。

    喀恰。因为我听到了声音,于是瞅了先行坐上助手席的春香一眼。

    在我视线的前方,春香的薄唇正衔着一根细细的香烟……

    「啊,这个是打火机啦。要抽吗?」

    春香将短枪管的**转动一圈,然后「噗哈」一声吐出烟雾说道。

    「……也太扯了。」我喃喃地说出第二十三次。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在驾驶席坐下。好陌生的风景。只不过是和助手席的位置有着左右两边之差而已,视野就会相差这么多吗?我做了一个深呼吸,被呛得很难受,总之,先把窗户全开再说。一开车窗,几乎要让人误以为是工地现场的蝉鸣大合唱便波涛汹涌地袭来……妈的,我可也是拚了命在忍耐想要如此大声哭叫的冲动耶!他妈的,

    我又一次确认手机的时刻。数字从「15:59」变成了「16:00」。

    「那个不错喔。」

    春香说道,她以老练的动作掐着香烟。我之前都不知道原来春香是吸烟派的,这个世上尽是不知道的事。春香用掐着细长香烟的手指指着我的手机。我的手机最近只有充当手表使用的功能,也多亏如此电池的电量一直迟迟消耗不完。

    「那个?啊啊,妳是说吊饰吗?」

    小时候所买的「恐龙蛋」,既是我的獠牙、同时也是我利爪的琥珀。我把它拿来加工成了手机吊饰,那是一个先用凿子钻出洞来、再塞进有圆帽的圆栓然后将线穿上便大功完成的简易吊饰,是我的护身符。透过耀眼夺目的夏日阳光,它闪耀着金黄色的光芒。正中央的地方有一只虫子。我只说了一句「很棒吧」,就把手机塞回口袋。

    插入钥匙,往旁边一扭。嗡嗡嗡,嗡轰,引擎发动了。

    7

    除了有一次手煞车未放我就踩下油门以外,倒也一帆风顺。没把车开去撞墙,也没压死路人和野猫。虽然一开始我紧张得全身僵硬,不过开了十分钟以后就开始习惯驾驶了。技术是还不至于好到有办法用倒车的方式开进车库,但在马路上行驶至少是不成问题。反正只要别硬跨越车道超车、用跟邻近的车辆同样的车速行驶、遵守交通号志就可以了。虽然有巡逻车经过,可是也没啰唆什么。后来我甚至还有余力跟春香闲扯淡。

    「妳之前是不是有说过妳被外星人绑架?身体的某个地方被埋下了晶片是吧?」

    「人家是被洗脑。」

    「所以说妳现在认清真相了?」

    「就是这样。啊,那边左转。」

    「妳有说自己随时都受到监视对吧?」

    「那是事实咩。」

    「上次妳说过,负责监视妳的是昆虫。」

    「那也是事实。地球上生息的动物有七成以上是昆虫耶?听说光是目前获得确认的就有八十万种,如果把尚未分类和未发现的也算进去的话,可能有一百万到一百五十万种左右呢!」

    「那些东西一般都是昆虫宅男在屁的啦。」

    「你这是歧视性发言。」

    春香猛然伸出的食指在我的脸颊上刺呀刺的。我手就搭在方向盘上耸了一下肩膀。前方的红绿灯变成黄色,于是我踩下煞车。

    「妳的意思是说昆虫是不属于地球的生命体,地球正一步步受到牠们的侵略当中。感觉好像巴尔坦星人哪。」(译注:特摄影集『超人力霸王』当中登场的外星人。)

    「不是啦。昆虫是外星人所派出来的监视者,就跟窃听器和隐藏式摄影机一样。啊对了,你知道吗?初代巴尔坦星人的造型布偶是拿『超异象之谜』里曾经登场的宇宙怪人半人类的造型布偶改造再利用的耶。」(译注:原文为ウルトテQ,是空想特摄系列的第一部电视影集。)

    「算了算了,随便妳啦。」

    时代不同了。『超异象之谜』我根本连看都没看过。红绿灯变成了绿色,于是我踩下油门。

    「怎么可以随便。听好了,从以前到现在,我一直都被洗脑认为那是外星人搞的鬼,可是我错了,其实这是政府的阴谋呀。」

    虽然「组织」和「他们」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政府」,不过我会忍住不吐槽的。

    「妳不会去跟杰克-贺金斯分享妳的想法喔。」(译注:美国影集『寻骨线索Bines』的角色,是名昆虫博士,兴趣是阴谋论。)

    「那是谁啊?」

    「妳没在看外国影集?」

    「如果是杰克-鲍尔我就认识喔。『克洛伊,是我!妳马上把卫星影像传送到我的携带通讯装置来,』模仿日语配音版。」(译注:美国影集『24小时反恐任务』的男主角。)

    这模仿几近绝望地一点都不像。

    「然后妳又说妳是人造人?」

    「跟『弗兰肯斯坦』的怪物没两样,很可怜对不对?」(译注:即小说『科学怪人』。)

    「应该是像假面骑士才对吧?」

    「那是改造人。」

    「反正两个都一样啦。」

    不过,若静下心来仔细分析,骑士是正义的一方,相较之下,怪物则是孤独的犯罪者。得不到任何人的理解、关爱,也交不到朋友,而且被排挤、攻击,受不了过度的寂寞最后选择死亡。不可思议的是,没读过『弗兰肯斯坦』的人通常都会误以为弗兰肯斯坦是怪物的名字,可是弗兰肯斯坦其实是博士的名字,怪物一直到最后都没有属于自己的名字……

    「那边左转。」春香说道。

    「喂,这样开下去会开回老地方耶?」

    「没差。」

    「这样下去就算开一辈子的车也只是在同样的地方打转而已啊!」

    春香「啧啧啧」地又摇了摇手指。

    「我是利用不断左转的方式在确认有没有人在跟踪。这是基本耶、基本。你有仔细看后照镜确认吗?不过目前为止看起来还算可以安心啦。」

    春香一边说,一边打开广播收听。虽然就被追杀者的立场而言算是一项相当游刃有余的行动,不过我就不跟她吐槽了。

    ——现在为各位听众献上的是,「甲虫们的昨日」先生所点播的酷玩乐团的『FixYou』。主唱克里斯非常对我的胃口呢,给人一种英国绅士般的感觉,但又有点调皮。那么,广告之后先进新闻,再回到我们的点歌单元。

    新闻播报得很平淡。都心环状线目前因为处理车祸的缘故,塞车的车阵长达五公里之谱,接着是一则有关于一年前所发生的分尸杀人事件的犯人至今完全没有苏醒迹象的新闻。那个女人据说残杀了前男友将尸体保管在冰箱里,在当时引起了一阵轩然大波。可是那个女的似乎一直没有醒来,审判也因此迟迟没有进展。我记得那也是发生在夏天的事,当初还吵着要精神鉴定干嘛的,不过好像现在连鉴定都还没进行。

    精神鉴定据说相当麻烦费事,有时鉴定结果一下子就出炉,有时却得花上好几个月。另外,诊断结果不只一个的状况似乎屡见不鲜,法院采信哪个诊断结果也会影响到判决。换句话说,这表示区别正常人类和不正常人类的明确基准是不存在的,没有人知道从哪里开始算是异常、到哪里为止又算是正常。

    接下来是一则在放养沙丁鱼的养殖场里发现了一具身分不明的溺死尸体的新闻。地点就在这附近的大海,尸体身上没有携带任何物品,只知道是一具男性遗体,全身遭到啄食、状况惨不忍睹。当然了,播报员的用字遣词很暧昧,不过并不难想象。

    这时很唐突的——

    「不知道下手杀掉最喜欢的人到底是什么心态呢?」

    春香开口说道。她大概是在说前一则新闻的内容吧。

    「……我也不知道。」

    我暧昧地回答道。事实上,我没办法理解。是我的话,我不会干这种事,可是另一方面,在内心深处某个黑色负面、并且敏感的部分,我又感觉我可以理解那个感情。春香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短暂的天气预报和新闻报导一结束,又进了一回广告,然后节目重新开始。

    ——那么,紧下来是化名「捉迷藏」小姐的点播,哦,好怀念的游戏喔。呃,『这首歌曲,是我和现任男朋友邂逅的曲子……』喂,这是在放闪光吗?我看不下去了。那么,请各位收听「捉迷藏」小姐的点播,SPITZ的『Spider』。

    和先前令人心情郁闷的新闻有一段落差的轻快旋律流放而出。

    「啊,春香喜欢这条歌。」

    春香说完,开始跟着一起唱。可能是在模仿歌手吧,她用有些滑稽的腔调在歌唱着,果然几近绝望地一点都不像,况且,春香虽然英语发音很标准,问题是她是个音痴。可惜的是这首歌没有英文的歌词,顶多只有片假名拼出来的英文而已。话说回来这歌声真的有像在杀猪,如果她去参加节目「美国偶像」的话,大概会在预赛被评审西门酸到臭头,她的歌唱力就是有这么糟糕。

    就在我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歌唱到一半,春香就又像趁其不备似的说了。

    「欸,其实你是想跟S同学去吧?」

    心脏有那么一瞬间「怦咚」地剧烈跳了一下。不过我还是把方向盘握得稳如泰山,没有回答那个问题。

    「亮太呢?机会这么难得妳怎么没带他一起来。」

    过了一会儿我如此说道。春香摸了摸卷翘的发尾简短地回答:

    「亮太说要跟朋友一起去。」

    我有点讶异,原来那个木讷寡言的亮太也有朋友吗?不知怎的我对这件事感到高兴。

    路上开始愈来愈塞了。这是因为配合烟火大会实施交通管制的关系。

    「我要在哪里停车?」

    「哎唷,就停大众餐厅附近的那间倒闭的柏青哥店后面就好了啦。」

    虽然离会场有一点距离,不过还算得上是没什么好挑剔的地点。我打出左转的指示灯号驶进了巷子。

    6

    在太阳下山前就被人潮塞爆的海岸边如今明显已经超出了饱和状态,要在不跟其它人有肢体接触的情况下移动是不可能的。有穿浴衣的女生、也有穿甚平装的男生……提早赶到的人已经在沙滩上铺好垫子了。所有空隙全都被占得满满的。明天大清早快点来的话,搞不好可以在这一带的地上找到一堆人家掉出来的零钱的样子。(译注:浴衣、甚平皆为日本传统服装。)

    章鱼烧、什锦煎饼、炒面、刨冰、棉花糖、钓水球、偶像商品的分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等形形色色的摊贩排列在通道上。

    然后,就在我购买烤玉蜀黍的时候,不小心和春香走散了。我稍微找了一下,可是她不在附近。那家伙是幼儿园小鬼吗?还是说她被「他们」给抓走了?如果是的话那小命就不保了哪。我「唉」的一声叹气。

    「饶了我吧。」

    一个人的自言自语在这人潮之中很轻易地就被淹没了。我大口咬下玉蜀黍后,又甜又辣的酱料味道在我口中扩散了开来,而且还卡在牙缝,我动用舌头才把它弄下来。

    在这人山人海里,亮太他没事吧?比起春香,亮太比较让人担心,我边如此心想边掏出手机,打电话给春香。在铃声响了数回后,春香接电话了。

    『mzkj,嗯啊bsd78fd9噫喔kwjjh。』

    「咦,妳在说啥啊?我听不见啦。放任我这个人质自由乱跑,这样好吗?」

    『啊sdfgbds噫呜xyzgvbn。』

    四周太吵了,我完全听不懂春香在跟我讲什么东西。

    「喂,春香,河边的那一座桥附近不是有一间加油站吗?我在那里等妳。」

    我是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反正情况再糟也只要回到车上就没问题了,继续这样说下去也没有意义。我如此心想挂掉了电话。

    这时……

    「那个吊饰不赖喔。」

    我听见了这样的声音。即使在人声鼎沸喧闹不休的人潮中,那个声音不知何故显得特别清晰。我拾起脸,一名男子彷若从黑暗中突然冒出来一样朝我走了过来,他穿着墨染的黑色甚平,是一个身材高瘦感觉弱不禁风的人,肤色略显黝黑,右手食指戴着一枚偌大的骷髅头戒指,脚底踩着一双夹脚的黑色雪驮,黑色的头发不修边幅地四处乱翘,左手捧着一碗淋上了草莓糖浆的刨冰。他用戴了骷髅头戒指的右手手指指了我的手机,那枚戒指在摊贩的灯光照射下发出黯淡的光芒。(译注:雪驮就是鞋底贴上了一层牛皮的草鞋。)

    「人称琥珀是泪滴的宝石呢,又名赫莉安迪斯之泪,指的是希腊神话登场的法厄同的五个姐姐。其中一个姐姐名叫赫莉安斯,赫莉安迪斯则是『赫莉安斯们』的意思。」

    男子以亲昵的语调说道。

    我只有回以一个近似叹息的点头。

    「喔哈嘿哈哈哈嘿嘻喔!」

    又有另一个声音响起了。这回是宛如尖锐玻璃碎片般的少女嗓音。虽然她说的内容含糊不清,不过可以听出是带有「给我闭嘴」意味的话语。在黑色甚平打扮的男子身旁,站着一名身形娇小的黑色少女。她正在咬糖苹果。大概是糖苹果对她的嘴巴来说尺寸显得太大的关系,感觉得出她正使出浑身解数在咬糖吃。少女身穿黑色的浴衣,脚踩纯黑色的木屐,和那个黑色成反比,肌肤则是白皙到如同透明一般,不仅如此,头发还是银色的。尽管整体是短发,却唯有左侧是留长的并绑成麻花辫,辫子上系了一条黑色的缎带。

    这两人在这热带夜却连一滴汗也没流。情侣?还是兄妹?不管怎么打量答案都是两者皆非的二人组。男子丝毫不把被黑色少女斥骂的事放在心上,继续说道:

    「法厄同这家伙是太阳神的儿子,话虽如此,他也不是啥大不了的角色啦,若用豪宅连续杀人事件来比喻,他差不多就是第二个被杀掉那般存在感薄弱的家伙,最后因为铸下大错遭到宙斯的天罚,简单地说就是被杀掉了。赫莉安迪斯为弟弟的死感到悲伤而流下眼泪,一直到永远喔。然后,有一天赫莉安迪斯依偎在一起变成了赤杨树。流下的眼泪则形成树汁,凝固后就成了琥——」

    话说到一半……

    「痛死啦!」

    黑色少女锋利的扫堂腿漂亮地命中了男子的小腿肚一带。男子屈身按摩小腿肚。草莓口味的刨冰在掉到地上的前一刻被少女成功救出。少女伸出小小的舌头舔了嘴唇一圈……

    「我家的乌鸦冒犯了。抱歉。」

    她右手拿着糖苹果,左手捧着草莓口味的刨冰如此说道。

    「妳好恶毒!心狠手辣!反对暴力!」

    男子蹲在地上嚷嚷。少女无视男子的抗议兀自在人潮中前进。轻柔缓慢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这是在干嘛……

    男子一站起来,先是像古早黑白电影的演员一样夸张地耸了下肩膀,接着重新面对我开口说道:

    「不过,你那个琥珀——」

    「我知道。」

    找以下同于黑色少女的方法打断了男子的话。

    「是吗。」男子露出微笑,紧追在少女的后头消失不见了。脚底碰到雪驮的「啪、啪」撞击声响起。跟少女的脚步声同样渐行渐远了。

    我小心不要擦撞到他人,用小跑步赶到加油站后,春香早就等在那儿了。看来她基本上有听到我的传言。

    「好~慢~喔~」

    发现我姗姗来迟,春香说道。

    为什么我必须被她指着鼻子骂呢,这还有天理吗?

    「是妳自己到处乱跑的吧?我差点要跑去迷路小孩中心报备了。」

    「春香有说要去买章鱼烧啊!」

    「我说我要买玉蜀——」

    算了。跟她争执下去也没有意义。

    「不跟妳争了啦。能见到就好。人潮汹涌成这样,要是走散通常就见不到面了。」

    我如此一说,突然——

    「这样就不会走散啦。」

    春香牵起了我的手。春香的手有些冰冰的,冒着手汗,我一瞬间感到困惑。我抬起头打算问她想搞什么鬼,结果春香脸上挂着满面的微笑,我什么都说不出口。「她的手好小啊。」我心想。

    加油站附近是摊贩长龙的尾端,游客也三三两两。卖车轮饼的老兄看起来也是生意冷清闲得发慌。「到底是按怎样的规则决定店家的配置的啊?」我茫然地思考这个问题。

    「那妳章鱼烧买到了吗?」

    听我这么问,春香就嘟起了嘴巴。

    「我本来想分你一半的啦,现在全吃光了。」

    「歹势歹势。要不要再折回去?」

    春香左右摇了摇头拒绝。栗色的鬈发稍微晃了一下。

    「留在这里就好了。」

    靠在加油站前的电线杆上,春香和我一语不发地等待烟火升空。

    过了一会儿,广播宣布烟火即将开始之后,巨大的花朵在夜空绽放了。我俩依然手牵着手。烟火一朵朵地轮番争奇斗艳,感觉就宛若幼儿园的小孩们在雨天一同将伞撑开般,正因为那个画面是如此美丽动人,所以我不知怎的感到悲从中来。

    隔天我被老妈叫醒,收看电视后得知了消息。

    横尾惠子(45)在自宅惨遭杀害的新闻上了电视。遗体是以倒卧在电视机前沙发上时状态被发现的,她的头颅被**轰出了一个破洞,据说全身被胶带缠住绑了起来,嘴巴也滴水不漏地被堵住。房间里头凌乱不堪,被盗走了合计价值约一百万日币的宝石、贵金属、现金等物品。警方分析这是一起强盗杀人事件,正展开调查当中。死亡时间推测为晚上八点到九野左右,正好是我们两个去看烟火的时候。横尾惠子——是春香的母亲。

    5

    我从来不在外人面前哭。我活到现在,始终都认为那是一件可耻的事,我是在「男儿泪不在外人面前轻弹」这种陈腐观念的灌输之下被养育长大的。不过,我曾有一次忍不住流下男儿泪的经验。我在春香的面前哭了。

    弓道社的管教很严格,可是我撑过去了。我的弓道技术十分优秀,加入弓道社的社员里,之前就曾接触弓道经验的人一个也没有。站在相同起跑点的话,我有自信可以比别人更高明。

    不过,在某个意义层面上,那同时也是我自卑感的表征。

    我必须比所有人技术都还要高明才行,因为我并不平凡,我是令人感觉作呕的存在。正因为如此,为了得到大家的认同,我非得是最厉害的那一个不可。然后我也进行得很顺利,弓道也进步了,但,同时我也变得骄傲了。

    放学后,我被前辈们外找,受到了「警告」,被强迫跪坐一个小时以上。我只是一再重复那个场合才有用的回答:「是。」当天,我没能获准练习。我一边忍耐脚部的麻痹,一边在内心咒骂着「去死!」两字。

    在我获得解放自己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忽然,我发现有某个不是脚麻的东西正在迅速锐减,就跟冰冷的感觉渗透到牙齿内部一样,我打了个冷颤。我手插口袋紧握着手机,就这么一路低头有气无力地走回了教室,因为我的书包放在里面还没拿。

    一打开教室的门,隔壁班的横尾春香正气宇轩昂地站在讲台上。我本来还以为是我跑错教室了,但我并没有迷路。

    以怪咖闻名的高一女生横尾春香,因为脱轨的行动和奇妙的发言在学校成了知名人物……不对,这样的说法跟事实有点偏差吧。

    男学生口耳之间还流传着这样的八卦——只要拿得出五万圆就给上的女人。

    过去我不曾跟她说过半句话。我并不是相信八卦,只不过,她明显就是跟周遭格格不入。

    我个人是把她当成「白目的不可思议小妹妹」来认识。一个如同羽毛般的家伙。给人感觉轻飘飘的,判断不出她究竟是要飘落还是飘上天,既似没有极限地往上飘,又似永远地往下坠落一样,令人无从捉摸。

    所以她才会被传出那种无凭无据的谣言,那个遥言不可能没传进她的耳里。即便如此,她仍旧一再我行我素地做出奇妙的举动、行径胆大妄为,我对此甚至有了同情的感觉。「她明明了大可以手法再高明一点,故意表现得那么白痴的样子到底有啥好玩的?」我心想。

    看我走进教室,横尾春香将视线朝向了我。我的眼睛和红茶色的眼珠对上了。

    「问你一个唐突的问题,你有被外星人绑架过吗?」

    这实在是太过不着边际的劈头第一句话了。她就是因为这么荒谬,才会被大家讨厌。既然想被大家排挤,用不着讲这种蠢话,闭上嘴巴窝在教室的一角、把耳机戴好装睡不就得了吗?就装出一副好像自己是局外人的脸嘛……

    不过那个时候的我,听见了紧张的弦绷断的声音。我没办法说明那是怎么了,我真的没办法,只是我觉得累了,觉得好多事情都来到了极限。所以,比起弦绷断,那个感觉更像东西塞太满以致于底部破掉的塑料袋。瞧,进口零食店不是都有三百圆随你装到满的那种活动吗?就是那种感觉。但因为太贪得无厌,以致于底部破掉了……

    很不象话地,我在几乎可说是第一次见面的女生面前像个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了起来。

    春香跟放声大哭的我说了某个被外星人绑架而下落不明的一家的故事,彷佛在安抚哭闹的小孩一样。虽然内容很夸张,不过我还是挂着一张爬满干掉的泪痕而绷得紧紧的脸颊一边认真点头一边聆听。现在回想起来,登场人物简直就是在说年幼的亮太和春香、以及他们的父母。

    换下当作睡衣在穿的皱巴巴的T恤,我从家里飞奔而出。照道理说骑脚踏车会比较快,但我还是选择用跑的。脑筋没怎么在运转,我只知道总之我得去找春香。我跑得气喘如牛,才一下子就腿软了,我头痛欲裂,感觉得出眼球里面的血管正在脉动。

    ClenaHeights–Miyamura附近被警察、看热闹的民众还有采访的新闻记者给挤得水泄不通,平时总是静悄悄的马路上停满了警车和箱型车,浅棕色的砖墙如今看起来有点脏兮兮的。

    我想见春香,现场却说禁止闲杂人进入。

    脑筋的思考失去了正常的运作,身上的汗水就像瀑布一样又多又急,仿佛在看烟火似地聚众看热闹的民众的声音、比蝉鸣更让我觉得刺耳不耐。

    在我调整呼吸时,听见了手机震动的「噗噗」声。我摸索口袋,翻出手机确认。有三通来电。跑步的时候我没注意到有人打手机给我,三通全是春香打来的。

    「春香!」

    『啊,明彦?你都不接电话,害我好担心喔。』

    「那是我的台……喂、喂,妳,那个……」

    『冷静啦。』

    「……啊啊,说得也是。」

    春香的声音冷静得让人不可置信。我的手汗多得差点拿不稳手机摔到地上。把手机从右手换到左手,在牛仔裤上擦拭空下来的右手,接着再换手拿,手机还撞到了镜框。

    『看样子你已经知道啰。』

    「啊啊……我在电视上看到了。现在我在妳家门口……春香,妳人在哪里?」

    『我喔,昨天后来在警察署过夜,啊,亮太也跟我一起。』

    「嗯。」

    『然后,等一下我们基本上要去管理员那。他叫滨田先生,是一个很好的人喔。你应该也累了,一起来吧,反正我家现在禁止进入。』

    「为什么妳不在昨天的时候跟我联络?这样的话——」

    『抱歉抱歉。有太多事要忙了,而且我心情受到动摇,还有亮太要顾。』

    「……亮太呢?」

    『嗯,他很好,现在在小睡。他应该也累了。』

    「是吗?」

    『然后啊,明彦,在那之前……』

    春香缓缓说道。那个声音显得非常冷静沉着,宛如在讲台上演讲的资优生学生会长一样,不是春香平时不断在做意义不明发言的那种兴奋声音。明明这时就算她又哭又叫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春香的声音却很坚定。

    『妈妈被杀的时候,春香和明彦不是一起去看烟火吗?』

    「啊、啊啊……」

    我不知怎的起了鸡皮疙瘩,就好像……对,就好像正在听保丽龙摩擦的声音一样。

    『警察呀,说想问那时候的事。』

    我本来还以为会在刑警片里出现的那种调查室被盘问,结果是被带到刑事课的客用空间。那是一块仅用白板区隔出来的小空间,正中间摆了一块亮晶晶的桌子,两边被沙发包夹。从小时候我就很讨厌这种桌子和沙发的组合,干脆把沙发拿掉,还比较方便面桌而坐不是吗?桌子的高度实在太低了,我过去是这么想的。我一面回忆这种事情,同时将昨天晚上的事告诉刑警先生,包括无照驾驶的事也招认了。关于无照驾驶一事虽然有被警告,不过并未被多做追究。同样的问题被问了好几次,我也同样回答好几次,然后就结束了。「犯人呢?」他们却不愿答覆我的问题。

    问话完毕来到走廊后,春香和亮太两人依偎在一起等着我。等在后头的那名看似和善的年长男性应该就是滨田先生吧,总觉得他很像威廉-荷顿。亮太紧紧揪着春香的上衣不放,『BEREASONABLE/DEMANDTHEIMPOSSIBLE』的文字被拉扯得扭曲变形,亮太刚睡醒的眼睛红得跟小白兔一样,想必他一定哭得很惨吧。小巧的圆鼻子、平贴在头上的柔顺发丝,身穿绿色POLO衫和黑色的五分裤,脚底则是才刚买没多久的拖鞋。(译注:已逝的美国演员。)

    「谢谢。」

    春香说道。我不晓得该跟他们两个说什么才好,我支支吾吾,垂下视线看着亮太的新拖鞋。短暂的沉默。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伯父呢?」

    经我这么一问,亮太露出了像是悲喜交加的表情。他吸吸鼻子发出「嘶嘶」的声响,然后把脸埋进春香的上衣。春香摸了摸亮太的直发,站在身后感觉是滨田先生的和善老伯也别开眼睛。春香回答:

    「我爸他似乎因为杀害横尾惠子的嫌疑,遭到全国通缉的样子。」

    不知道为什么,她那声音就如推理小说中陈述真相的侦探般冷酷。就是那种会让人怀疑是否侦探感到兴趣的只有诡计、可是却少了人性的嗓音。那些侦探,比起被害者和遗族,他们和犯人的心关系更亲密……

    那一天的傍晚以及隔天的电视新闻,都对这起事件做了热烈的报导。春香的说词有些出入,正确地说,警方目前是以杀害横尾惠子的重要关系人的身分追查春香之父。横尾雄高的下落,状况应该是这样才对。横尾雄高似乎自事件发生的三天前就无故缺勤没有去上班,春香一家人还以为他出差去了。

    综合电视新闻和春香的说法导出的大意如下:

    事件现场是被刻意乔装成强盗杀人的情况。现场确实留有被翻箱倒柜的痕迹,但那实在太过明显刻意了,杂乱无章的状况一看就是经过强盗的洗劫,问题是,窗户并没有被打破、而且也找不到用道具开锁的痕迹。横尾家的人有一回家就上锁的习惯,就连亮太也不例外,所以凶手犯案的时候大门也一定是有上锁的。横尾家是对门户安全极其敏感的一家。

    那么,犯人是怎么进到302号室的呢?不是横尾惠子自己引狼入室、不然就是犯人手上握有钥匙。ClenaHeights-Miyamura只有在正门玄关设置监视摄影机,可是安全梯并没有设置,这一点如今也稍微成了问题。其实安全梯也是设置有貌似监视摄影机的物体,乍见之下可能任谁都会把它当成监视摄影机,不过实际上那只是个幌子,影像并末被录像下来。所以也就是说,如果那台摄影机是真的,可能就有录下关键的画面了。

    总之,从那边可以自由出入畅行无阻,犯人事先就摸清楚了这一点。由于在推测犯案时刻晚上的八点至九点前后、正门玄关的摄影机都末拍到可疑人物的影像,因此几乎可以断定犯人是利用安全梯进入。也因为是烟火大会当日的关系,可疑人物的目击情报在现阶段难以理清。

    不过,犯人的目标直指横尾家,而且警方目前认定其目的并非强盗抢劫,怨恨引发杀意的可能性高。

    横尾惠子的全身被黏性胶带一圈又一圈地缠绕住。据消息,两只胳臂被交叉放在胸前,以如同木乃伊永眠的姿势遭到了绑缚。如果目的只是强盗抢劫的话,光是这样限制行动就够了。犯人大可只需将她丢在一旁,抢了贵重物品逃走即可,但横尾惠子却遭到了杀害,而且是枪杀。没错,犯人一开始就携带了**,为了什么?为了杀人。

    虽然电视新闻的说法是子弹破坏脑部导致被害者当场死亡,不过事实和报导有所出入。横尾惠子是在脸部被犯人用沙发的座垫盖住的状态之下,遭凶手扣下扳机枪杀的。以这个状况来说,若子弹有破坏掉脑部中心的脑干,那么被害者应该就会当场死亡,可是实际上,子弹却偏离了脑干,这可能是塞在嘴巴里做为封嘴用途的东西所造成的影响。子弹破坏咽喉、进而贯穿了脊椎,然后卡在沙发的弹簧上。有数十秒的时间、抑或长达一分钟左右,横尾惠子是还活着的。即使是『斗阵俱乐部』的爱德华-诺顿也没有一枪就一命呜呼。

    遗体的发现者是租借横尾家隔壁住户的权藤夫妻,他们观赏完烟火回家时,被不自然地开着未关的大门给吓了一跳,往房里一瞧,结果发现了横尾惠子的尸体。

    不对,阐述这些内容一点意义也没有。如果要公开所有情报进而逐一粉碎每一个可能性,那就必须把公寓其它住户的证词也交代出来才行,但我没这个打算。我这样只不过是在拖延一个决定性的事实。

    春香的母亲、横尾惠子虽然全身被胶带绑缚住,可是不表示没办法让手指动作。不,也不是说所有手指都能动,恐怕只有右手的食指能够动作吧。横尾惠子好像就是用那根手指沾了自己的血,在缠绕住自己的胶带上写下了文字的样子。大概是打爆了横尾惠子的头颅以后,犯人以为她已经丧命因此随即离开了现场吧,所以犯人没有留意到文字。又或者,文字可能是犯人离去之后才被写下的,那应该就是指证犯人的线索吧。

    但我并不晓得春香的母亲写下了什么……

    不知春香有看过母亲的遗体吗?

    我在网络上逛了好几个那一类的网页。尸体网站多如繁星数也数不完。我还找到了被**轰爆脑袋的女人的照片。头盖骨变形得歪七扭八,右边的眼球掉出,皮肤宛如从内侧破裂开来似地软塌塌地剥落、脑浆还从那里流了出来,全身的肢体一副瘫软无力的模样。我恶心想吐,立刻切断了联机。

    横尾家好像没有关系亲密的亲戚。因此春香和亮太听说会被送到收养机构收留。收养机构似乎位在山形。我的感想是——虽然都在日本,不过距离还真不是普通的远啊。

    4

    我窝在开冷气的房间里埋头写英文作业。

    文章题的「第三题」的(2):「请将划线部分的英文翻译成日文。」

    「I’mattractedtoTon.HowcanIgethimtonoticeme?」

    原形为「attractAtoB」,意思是「吸引A喜欢上B」的词组,在这一题是变成被动态。「getAtodo~」则是「使A去做~」的词组。两个都是英文考试题型。

    答案大致是「我对汤姆产生兴趣,该怎么做才能使他注意到我呢?」这样子。这句子看了真讨厌,假设要对这句话的女主角提出建议的话,我会这样告诉她吧:「答案就是让他知道『我喜欢你』呀。」不过,这也正是最大的难题所在。

    我放下了自动铅笔。明明房间很凉快,我的手掌却汗湿得很严重。我回过神,发现我这坐北朝南的房间有些昏暗。拿下眼镜,用手指揉了揉眼皮,照这样看来,近视度数似乎又要加深了哪。我重新戴好眼镜,望向窗外,黄昏布满晚霞的天空使得我想起亮太哭肿的眼睛,又红又黑,而且很湿润。

    我关掉冷气,一把将手机塞进口袋离开了房间。在玄关随性套上弓道社时代所穿着的雪驮。弓箭和弓道服我都收起来了,唯有这双鞋子还是时常在穿。突然背后传出了老妈的声音。

    「你要去哪?」

    老妈的声音既严肃又慎重。我告诉自己不要转身,只答了句「散步」。我吹着口哨哼起着名动画电影的主题曲,不过只哼了一句就没有再继续。

    我漫无目的地任凭两条腿信步而行。偶尔从口袋翻出手机,确认都没有人打电话或传简讯给我,然后,我对于时间距离我上一次确认只经过两分钟一事感到不耐烦。温热的汗水沿着我的背部如溜滑梯般迅速滚落。手机吊饰的琥珀摇晃着。

    春香现在正忙着葬礼的准备、还有申办搬迁到收养机构的手续吗。

    我无力为她付出任何事。

    春香表现得很坚强,她连一滴眼泪都没有在我面前流过。说到这个,春香有说她从来不知哭泣是什么滋味。忘记是什么时候了,我跟春香曾经聊过这样的话题。「婴儿之所以会哭,是因为哭是一种让自己学会自主呼吸的必要动作,所以人出生的时候必然会哭。」我挑毛病地说道。春香则像个为赋新诗强说愁的诗人一样如此回答:「婴儿之所以会哭,是因为对自己诞生到这个世上感到绝望而哭。」

    温柔地搂过亮太肩膀的春香确实没有哭泣。明明母亲遭到了杀害……

    「我打个比方喔,假设有一部超~级、超~~~~级令人感动的小说好了?举凡电影、漫画、音乐还是其它什么也都可以啦,总之就是明彦产生了很大的感动。」

    「啊啊。」

    「而明彦会很想跟其它人分享那个感动。」

    「不要用肯定句一口咬定。」

    「可是呢,说不定明彦感动的那个部分,只有明彦才能产生共鸣。假设一百个读者里面有九十九个读者都是『看了感觉很不舒服』、『糟透了』这种感想,但是明彦还是觉得很感动。」

    「如果只有一百个读者,当中还有九十九个嫌烂嫌到炸掉,这种小说我看还是别出了比较好。」

    「你很烦耶。假设说,那部小说的主角是个非常残酷的连续杀人魔喔。」

    「啊啊。」

    「一般而言,那种人是无法原谅的吧?」

    「也是啦,毕竟是杀人魔嘛。」

    「不过,假定明彦读了小说后对那个杀人魔的故事感到感动。」

    「我见鬼了才会感动啦!」

    「为什么?搞不好那个杀人魔是一介高中生、跟明彦有着非常相似之处的人呀,而且或许你对那个杀人魔所感受到的寂寞、喜悦、苦恼、兴趣有所共鸣,内心深受冲击也说不定。」

    「……好啦,我想我也没办法把话说死吧。或许会。」

    「明彦觉得那种不敢实际举出、彷佛说出来会触犯禁忌的部分很有魅力而且深受感动了。嘿,你能把那个心情传达给其它人知道吗?」

    「……什么意思?」

    「换个说法的话,那就等同于公开表示自己和杀人魔有共鸣了啊,那种话是说不出口的对吧。是说,这表示我真正想说的部分不是那里了嘛,所以,要跟别人共有那个感动一定是很困难的吧。那好像叫阴郁性感动是吗?硬要分类的话,那一类的情感算是抗拒人际关系的一环不是吗?所以说不出口也不奇怪吧。因为是绝对无法跟人共有的种类呀。」

    「……喂,那跟最初的话题有关联吗?」

    「最初是在说什么?」

    我的脚步打住了。

    「唷,鸟饲明彦同学。」

    太阳下山,夜色逐渐地深了,但我这才知道原来在夜色的黑暗里也是有浓度之分的。比夜色更黑的男子站在我的眼前,路灯的照明彷佛反而让黑暗的部分加深了似的,乌亮有光泽的黑发不修边幅地披散,肤色也是略为黝黑。黑色上衣配上黑色牛仔裤,脚穿黑色帆布鞋,右手的食指上戴着一枚偌大的骷髅头戒指。一个浑身是黑的男子。

    这时。

    「喂,小子。」

    有另一个让人与玻璃钢笔产生联想的尖细嗓音响起了,一名少女站在男子的右侧。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少女也跟男子一样全身裹着纯黑色的衣装。深闇色的连身洋装,黑色的膝上袜,两脚穿的是带有光泽的黑色漆皮圆头鞋。但皮肤和那些装饰品成对照,白得彷佛要变成透明一般,就连头发也几乎是银色。整体上虽是短发,不过唯有左侧的一部分留长绑成麻花辫,并系上了黑色的缎带。少女继续说道:

    「你千万别跟『横尾春香』扯上关系。」

    「之前在哪里见过他们?」我回想,喔对了,是在烟火大会的会场。

    算了,那种事情一点都不重要。

    「……你们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为何突然提起春香?」

    我一问,男子便不知从哪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了我,像是猛弹了一下的手指拨弄名片的动作令我联想到魔术师。我惶恐地收下那张名片。

    「……Kyuu侦探事务所?」

    白色名片的正中央如此写道。没有电话号码和住址。就只有这样。

    「是Ichjjiku,九(Ichjjiku)侦探事务所。也是我的名字。」

    少女双手插腰,以有些洋洋得意的态度说道。银色的麻花辫和黑色的缎带晃动了一下。

    「我的名字是一,汉字写作『一』,念作Ninomae喔。请多指教。」

    男子竖起右手食指比了个「一」。骷髅头的戒指闪烁出了亮光。

    「Ichjjiku,Ninomae」

    原来如此,因为是单一文字而且是九,所以念作『Ichjjiku』;因为一在二的前面,所以是『Ninomae』吗。发音完全遵照字面。

    「请问你们是侦探吗?」

    「没错。」

    名叫九的女孩子冷淡地回答道。

    「你们在调查春香的事情吗?」

    话说出口我才想到,日本的侦探又不具有特别的资格,照理说没有立场可以涉入杀人事件才对。又不是在演漫画。既然这样那为什么……

    「我们只是来给你忠告而已。」

    名叫九的女孩子露出一脸好似强忍着蛀牙的疼痛不肯告诉父母的小学生般的难过表情说道。

    「给我忠告……?」

    「别跟『横尾春香』扯上关系。」

    她又重复了一次跟刚才一样的台词。

    「妳到底在说——」

    我才说到一半,名叫一的男子就打断了我的话。

    「你有你的故事,她也有属于她的故事,这两个故事是完全不相同的,但有一点点的交集。即便如此,你的故事还是只属于你的、她的故事只属于她的,所以建议你不要有太多的干涉比较好。你所知道的是故事的片面,而且那也只不过是一小片段而已,你所握有的情报并不充足。当然了,以目前获得的情报为基础来重新组织拼凑原貌或许并不难,但那终究只能成为不完全的情节吧。就我的立场啦,你对横尾春香呜噗!」

    名为九的少女的拳头深深地灌入了那个名叫一的男子的心窝。

    「饲养动物的时候一定要严格管教。」名为九的少女说道。

    他、他还好吧?那个叫一的男子腿软地跪倒了。不过那个名为九的少女一把将男子给抱了起来。

    「我给你忠告了喔。」

    名为九的少女说完便转身背对我。

    但。

    「你知道『たそがれ之时』和『かわたれ之时』的差别吗?」

    那个名叫一的男子维持被少女抱起的姿势,仅抬起头说道。看来他并没有失去意识的样子,只不过在开口的那瞬间就被丢下来了。他一如格斗游戏里被KO的败者般在地面弹跳滚动。

    「好痛耶!」

    「少啰唆,看我拔掉你的长舌!」

    名为九的少女踏步向前。当黑色圆头鞋发出「喀」的声响的瞬间,名叫一的男子轻飘飘地跳了起来。那个动作不是人类做得出来的。他降落的地点就在我的身后,宛如在拿我当肉盾一样。

    「『たそがれ』这个字眼,原本对应汉字『谁彼』;『かわたれ』则是对应『彼是谁』这个汉字。这两个字都是『那是谁?』的意思,意指光线昏暗不明的时间带。『たそがれ』用在黄昏的时候,而『かわたれ』则是用在天将亮时。然而,现在已经没人在用『かわたれ』这个字眼了。」

    「……你想表达什么?」

    我提出疑问。那个名叫一的男子从我的背后答腔:

    「那个人是谁?我想说的就是这个。」

    「你想说的就只有这些吗?」

    名为九的少女说完,跨步踏向这里。她以要将身为肉盾的我也一起揍飞的气势高举拳头——我立刻护住了自己的面孔。

    ……但我没有感觉到痛楚。我缓缓抬起脸张望四周,可是周遭安静得仿佛一开始就没有其他人存在似的。远处有虫儿在呜叫。巨大的飞蛾受到路灯的吸引,发出「当、当」的声响不停用躯体冲撞。

    3

    要在超商买香烟可说是轻而易举的事。记得老妈以前也是个老烟枪哪,后来她嫌花费太凶而开始戒烟,历经了一番苦战煎熬才成功。老爸则本来就不会抽烟。有了这一层的关系,即使周遭的朋友为了耍帅抽烟,我过去也完全没有想跟着凑一脚的意思。我用百圆打火机点烟,深深地吸进肺部后,简直快被呛死了,但我还是继续硬抽。感觉还挺痛快的,要是等一下被抓包,大概会被骂死吧,一想到这我就觉得有些愉快。打开手机,时间显示「23:56」,老妈有打来一通电话,可是我不想理她。

    刚才的二人组是什么来头?自称什么侦探肯定是在跟我唬烂。我脑海所浮现的,是杀手这个字眼。春香是邪恶秘密组织啦还是政府啦所制造出来的人造人。然而由于计划被冻结的缘故,春香也难逃处分的命运,遭到佣兵杀手的追杀。那个二人组就是前来索命的杀手……我愈想愈觉得鸟蛋。

    我往目标ClenaHeights-Miyamura出发。

    「别跟横尾春香扯上关系。」

    我试着出声跟自己说。感觉就好像学校的鬼故事或某种咒语,一旦说出这句话,就会遭到诅咒。不在几岁之前忘记就会翘辫子葛屁。

    别跟横尾春香扯上关系,在我听来这反而像反面讯息。

    我的故事和春香的故事只是小有交集,春香的故事存在着我故事里所没有的部分。不过,那并非是无法想象的内容,反而十分清楚明了,清楚明了到我第一个就想到那个可能性。不仅如此,我还一直在思考该怎么否定它,不对,我甚至连那个都不愿去想,我只想别开眼睛装作没看到。

    不过,就跟愈强迫自己睡愈睡不着一样,我也未能将那个可能性赶出脑海。

    烟火大会那一天,我和春香走散了大约二十分钟之久,时间不足以从会场来回ClenaHeights–Miyamura。考虑到还有交通管制的问题,利用车子移动的风险太高,就算搭电车也要耗上一小时。更何况春香的说词并没有骗人,章鱼烧店的老板记得她,好像是因为当时春香拿一万圆钞票付帐,所以老板对找零钱很麻烦这件事还留有印象的样子。

    春香的母亲被杀害的地点是公寓的房里。春香不可能办得到。真的吗?

    我从手机的电话簿拉出『や行』的名单,拨打名单里的唯一一个人物、横尾春香的电话号码。铃声响起第五回时,春香接了电话。

    『明彦?有什么事吗?』

    这不是才刚睡醒的迷糊声音。非常清楚有精神。

    「喂,要不要放烟火?我在超商买了一组烟火。」

    我开口说道。我发现自己的声音显得特别沙哑,所以清了一下喉咙。朝地上吐痰。口水拉出了一条丝,吐个痰也没吐好。

    『现在?』

    「现在。」

    『……可以啊。要去哪放?』

    「我马上就去妳那边。也不是在妳那边放啦,我先去Miyamura,然后再一起到海边吧。」

    『…………我知道了。我等你。』

    听到回答后我盖上了手机。啪。

    这个世界有许多正确的事物存在。在那些事物中,有一些是货真价实的正确事物,其它的实际上只不过是假象罢了。但,该怎么分辨才好我不是很有概念。

    春香就站在ClenaHeights-Miyamura的正门口等我,有几个烟屁股掉在她的脚边。栗子色的短发,挺拔的鼻梁,白皙的皮肤,身着七分长的牛仔裤和写有「半平」的T恤。如果是第一次见面的话,搞不好我会当她是穿着日文T恤的外国人。(译注:半平即鱼浆片。)

    「滨田先生有跟妳唠叨什么吗?」

    「没有,我说我要出来见明彦,他就说好。他说不定以为春香跟明彦在交往耶,那怎么可能嘛。」

    春香轻轻地笑了一下,我没理会。

    「亮太呢?」

    「在睡觉。」

    「是吗。车子能不能开?」

    「抱歉,不行。调查结束后我就请他们代为接管了。」

    「……是吗。」

    不能借到车子这件事正如我所料。

    「我们骑脚踏车去嘛。当然,驾驶是明彦。」

    春香从停车场推来一部菜篮脚踏车,就是前面装有菜篮、很平凡无奇的那种。我就把烟火丢在那个菜篮里,跨上坐垫、踩稳踏板。春香则把脚放在后面突出来的部分,两手搭住我的肩膀。

    「我要骑啰?」

    「骑吧,亲爱的。」

    我使劲踩下了踏板。一开始左摇右晃,接下来慢慢加速,车身也稳定了下来。无照驾驶和两人共乘脚踏车哪边比较危险呢?法律上是无照驾驶罪行比较重,但就自身危险这层意思来看,似乎是两人共乘脚踏车比较危险。

    「今天我见到了杀手喔。」

    我面朝着前方跟春香说道。

    「杀手提醒我不要跟横尾春香扯上关系。」

    「那你愿意相信春香说的事情是真的了?」

    春香在我的背后答腔,声音从我头顶的上方响起。不知道春香是以什么样的基准来解读「我见到了杀手」这句话呢?

    「啊啊,妳是被外星人绑架的人造人类,缺乏泪腺机能,目前正被乌漆抹黑的杀手追杀中。」

    春香好像被我这句话戳中了笑点,哈哈哈地高声大笑。

    春香滔滔不绝地跟我讲了收养机构的模样、滨田先生的毛病、她现在身上穿的「半平」T恤、杀手生性有多么残忍,以及组织的内幕等事情。感觉上她其实另有非说不可的事,却讲了一堆无关紧要的话题来避谈任何一字一句。耳朵渐渐地可以听见浪潮声。烟火大会落幕后的大海只是一片污浊的海水罢了,景色黑漆漆的,令人心里发毛。感觉既像是在往我逼近,又像在诱惑我前进一样,万一被吞没,那就再也回不来了。枪口的那个空空的黑洞或许就是和这种地方相联系也说不定。

    停好脚踏车,我们爬下了通往沙滩的阶梯。雪驮的鞋尖会沉进沙滩,寸步难行,粗硬的沙子跑进雪驮里,吸收了脚底的汗水变得愈来愈沉重。无意间我忽然有种感想,追求幸福与平静的行为或许就如同从这沙滩抓起一粒沙子一样。在那一粒沙子里,究竟有多少、又有什么样的意义存在呢?

    春香跟在我的身后走来。

    我从超商塑料袋拿出烟火,胡乱撕开了包装。裱纸缠了一圈圈的胶带,藉此将烟火一根根地固定好。这层保护也撕破了。接着我跟春香说:

    「借我打火机。」

    春香从口袋掏出一个廉价感十足的粉红色打火机,凑到了我的面前。「嚓」的一声,橘色的火焰在我的眼前或左或右地摇曳。

    「我说的不是那个,是**形状的。」

    「啊啊,那个喔,我弄丢了。」

    春香用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说道。

    浪潮的声响涌上前来掩盖。无数水沬所形成的那个执拗般的声响。

    「……不然妳插在牛仔裤后面的那玩意是什么?」

    我背对春香,用自己的打火机点燃了烟火。今天才刚买的打火机里面的油是满的。发出「咻波波波」的声音,绿色的烟火四溅。

    一度绽放出最璀璨的光辉,然后随即燃烧殆尽消失。我的腋下汗湿成了黏糊糊的一片。

    「妳平时不是很爱编一些很有趣的吗?我也想了一个。赏光听一下吧。」

    「人家才不是乱编的。」

    我装作没有听见她轻声的抗议,继续背对着她说了下去:

    「有一对男孩与女孩开车出门,女孩的母亲在那段期间被人杀死了。男孩和女孩两人待在一起,而女孩的母亲被杀害的地点距离两人很远,两人不可能出现在那里。如果用推理小说的用词来比喻,也就表示他们两个人有不在场证明。男孩和女孩也不是一直都黏在一起,有一段长达二十分钟左右的分散时间,要在那二十分钟内来回那女孩的母亲所在的地点当然是不可能的,不过,这倒也不是什么难解的诡计喔?」

    我又点燃另一根烟火。咻波波波。火花四溅,然后消失。

    「女孩的母亲其实就在车子里头。在最后面的后车厢里。仔细想想,一整个很奇怪,那一天打开车门一点都不觉得闷热。那是因为直到不久前冷气都是开着的,为了避免她闷死在车里。车子下面有一滩积水就是证据。」

    我点燃冲天炮,把棒子插在沙滩上。咻的一声,冲天炮飞向黑暗的大海消失了。第二根,咻。第三根,咻。

    「春香妳的母亲是被**打死的。那把**才不是什么空气枪,更不是打火机,是如假包换的**。我……从没有亲眼看过春香妳点香烟的那一瞬间,我只有看到妳吸烟的样子而已。那一把是真正的**。」

    「……你说的这是小说还是什么的剧情吗?人家也很不舍讲自己妈咪的死,妈咪她可是被**射杀,子弹不但贯穿了她的身体,还卡在沙发的弹簧上耶?而且,妈咪她没有当场死亡,而是强忍痛苦想要写下爹地的名字。」

    春香以听似有些痛苦的声音说道。

    「我倒觉得那不是什么复杂的诡计啊。虽然感觉很麻烦,但那也算是很常见的诡计呀。连同沙发的配件都一起装在后车厢里了对吧?虽然我没有亲眼看过,不过廉价的沙发是可以拆装分解的不是吗?只要事后别让别人看到、偷偷摆回原位就好。血文字?我觉得那也没什么,那是犯人刻意不让被害者一枪毙命、故弄玄虚设计出来的把戏吧?算了,那些事情不是我关心重点,我想问的只有两个问题而已,为什么妳要做那种事?为什么妳会挑上我?」

    我一回头,春香正拿着打火机指着我。**造型的打火机,一把如果拿去和贯穿横尾惠子的子弹做比对,一定会成为证据的打火机。SPITZ的歌曲在我的脑海中响起。

    「妳是呆子吗?漫画看太多了是不是?真的以为那种像是三流诡计的行为能骗得了别人吗?」

    「那个可是人家很认真想出来的耶,我被你刺伤得好深喔。」

    春香用装模作样、仿佛在闹别扭似的语气说道。我按捺不住脾气,提高了音量反击。

    「妳在瞧不起老子我吗?为什么要露出**给我看!事先藏在仪表板里不就没事了吗?以为老子我都不会察觉是不是?还是说以为我会视而不见?不要看扁我了!老子我——」

    我话还没说完,春香就打岔。

    「你竟然说『老子我』耶!」春香笑了一下。「好可爱喔。」

    我只是对在这种状况下还笑得出来的春香感到生气。

    「笑屁啊!妳杀了妳妈吧?难道妳不觉得难过吗?为什么妳这样……」

    「人家没说过吗?春香从来没哭过。制造了春香的那些人没有连泪腺机能也一起制——」

    春香说到一半,我就插嘴抢话。

    「妳不要再跟我扯那些有的没的疯话了!妳到底想干什么!」

    我放声咆啸。

    「我只是想保护亮太而已。」

    就如那天一样,枪口被端起来指着我的眉间。我不觉得枪口有跟那天一样冰冷,反而有些温热。那个叫做保险装置的东西可能已经解除掉了。我听到「喀恰」的声响,那是击锤被扳开的声音。

    「今天没有烟火大会,发出声音可是会被人听到的喔?」

    我故意语带挑衅地说道,不过声音不听使唤在颤抖。喉咙之所以会痒痒的,不知道是因为我刚刚咆啸、还是抽烟、或者我吸进了烟火的废气的缘故呢……

    「反正声音很像冲天炮,不要紧的。」

    春香用感觉不出有一丝感情的生硬嗓音说,接着秀了一句英文。

    「I’mgladIranintoyou.」

    「发音还是老样子无可挑剔的标准呢。」我心想。这词组的原型是「IranintoA」,意思是「偶然遇见A」,英文考试题型嘛,这句话意思大概是「我很高兴偶然遇见你」吧。一般指的是在路上偶遇的那种情况。在她的故事里,我是以无名氏A君的身分登场的人物之一,不过只是与她偶然擦身而过的一角罢了。我没有从春香身上别开视线,直到最后的最后都定睛瞪着她。

    2

    「Calmdown,baby!」

    突然有一个和场合脱节的声音传出,我往那个方向看去。

    他们就出现在那儿。名叫一的男子和名为九的少女。黑漆漆的二人组。是侦探,也是杀手。那个名叫一的男子把自己右手的手指比成**的形状,瞄准了春香。骷髅头的戒指发出黯淡的光。

    「所以我早警告过你了吧?不要跟『横尾春香』扯上关系。」

    名为九的少女说道。连身洋装的下摆和麻花辫随风飘荡,她动作轻柔地抚摸着黑色缎带。

    「果然是你们吗。」

    春香似乎早就认识这两个人的样子。而且当她一把枪口瞄准那个名为九的少女,二话不说便扣下了扳机。我根本来不及阻止。

    磅!现场响起来了一种很没有魄力的声音,就好似只有第一发爆炸、剩下的全都失灵未爆的爆竹。我汗如雨下,浑身冒出黏腻的高黏度汗水。瞧她这是干了什么傻事……

    可是,名为九的少女不但没有倒下,更没有痛苦地扭曲脸孔。只见小巧的拳头伸向前方而已。她一松开拳头,有一颗子弹掉到了沙滩上。感觉好像美国漫画的一景,没什么现实感。

    「放弃吧。」

    春香并未露出焦虑的神情,只有耸耸肩膀。我完全摸不着头绪。不论是他们和春香的关系也好、事件背后的内情也好,我全部一无所知。我是局外人吗?

    「真算起来,你是被害者。」

    名叫一的男子跟我说道。

    「被害者?」

    「『横尾春香』跟我们订有契约。」

    「契约……我完全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

    名叫一的男子露齿一笑,他张开双臂的模样就好似伸展翅膀的动作。接着他说了。

    「我们两个啊,其实是恶魔喔。」

    他话一说完。

    「你只是一头蠢乌鸦。」

    那个名为九的少女随即纠正他的说法。虽然我不是很清楚,不过只要跟这两个人在一起状况就会失去控制。这明明是我和春香的问题……这时,枪口又重新瞄准了我。春香看着我的眼睛向名为九的少女表示。

    「如果你们敢妨碍我,我就杀了明彦。」

    那是静如止水的声音。春香是认真的,她当真想杀了我,没有一丝的犹豫。红茶色的眼睛因为光线昏暗现在无法看得很清楚,空洞的枪口中的黑暗,范围甚至扩及到我这里来。

    「哦,那也未尝不可喔。」

    开口说话的,是名叫一的男子。

    「这是一石二鸟的作战呀。我们营业组的价值就取决于契约上,升官发财全看业务成绩呢。简直把命都豁出去啦。」

    「你自己一个人拚命吧,蠢乌鸦。」

    名为九的少女呛声,盘起了双臂,然后以居高临下般的语调开口说了。

    「我只是来看妳的故事的结局而已。」

    「结局?」

    春香复诵不祥的字眼。

    「不论如何,妳已经注定完蛋了。就如那边那个小子所说的,妳故弄玄虚设计的把戏马上就会被识破了。」

    「难道恶魔没有洞察未来的能力吗?只要杀了这个男孩,计划就天衣无缝了。」

    「看来无可救药的呆子并不是只有我家的乌鸦而已。也难怪啦,人类终究是愚昧的生物,所以才会和恶魔订什么鬼契约。」

    少女讪笑了起来,然后将一双大眼睛转向我。

    「小子,我再大方告诉你这可怜虫另外一件事吧。这个女的过去和恶魔订下契约,许愿消除了『悲伤』的感情,所以她才不知哭泣为何物啊。除了自己的悲伤以外,她也无法理解他人的悲伤。你不觉得她根本是疯了吗?」

    无法理解悲伤?

    「……什么啊,这意思不就是她没有感情?」

    我独自喃喃自语。

    「你这话就跟尼克逊说的台词有异曲同工之妙哪。」

    名叫一的男子感慨万千地说道。我听不懂他的意思。大概是我心里想的全写在了脸上吧,他不可思议似地张大了眼睛。

    「你该不会没有看过『泰迪』这篇故事吧?泰迪听了尼克逊的问题后如此回答道:『就算我有感情,我也不记得自己曾使用过。我不懂感情有什么作用。』啊,虽然叫做尼克逊,不过可不是那个杰克-尼克逊喔!」

    我全然不能理解他说的话,有气无力地左右摇头。

    「拜托,这是沙林杰写的耶。你居然不知道?这篇作品就收录在『九个故事』这本小说里,我建议你去找来看。没有读过沙林杰作品的青春岁月,就跟没放苹果的苹果派没有两样啊。」(译注:沙林杰即名著『麦田捕手』的作者。)

    他所说的话我并没有听进耳里,我注视着春香。春香连个眉头也没皱,枪口也是继续精准地指着我的眉间静止不动。

    「为什么……」

    就连我自己也不是很明白我的那句为什么是针对哪一点提出的「为什么」。或许,是针对现在我当面所面对的一切事物也说不定。为什么生物会死,为什么天空是蓝色的,为什么地球是圆的,为什么「Linda/Linda」会没刊登在歌词里,为什么春香会杀了自己的母亲,为什么春香会挑我当不在场证明的证人,为什么……?

    「原来你想知道枪杀了母亲的少女内心深处的黑暗?很遗憾的是,这段故事与你所想的那种剧情无关。」

    我想知道的事情,春香全都不肯跟我透漏。

    「春香……」

    「明彦你口中所说的那个『春香』,老早就已经死了。我是连名字都没有取的弗兰肯斯坦的怪物啊。」

    我甚至连正常回话也没办法。我,我在那时流下了眼泪。尽管我知道不可以在外人面前哭泣,尽管那是一件丢人现眼的事。我的下嘴唇频频抽搐,如果不咬紧牙关,牙齿还会发出打颤的声响,鼻水黏稠地流了出来,眼镜蒙上一层雾气。

    「对不起,明彦,我已经没办法理解那种情感了。对不起。」

    喀恰,只闻击锤往下扳开的声音响起。我吸了一下鼻涕。

    「喂喂喂。」

    名叫一的男子打了个岔。

    「难得我们有机会登场耶,不要那么快就草草结束嘛。吶,鸟饲明彦同学。我说啊,你也不想死吧?」

    我侧眼看了那个名叫一的男子。黑色的身影构成了这片黑暗的一部分。

    「所以呢,我们在此提供一个逆转这个局势的好康活动。这就像答中猜谜节目最后一题之前所累积的分数便会翻涨百倍、过去的努力顿时变得一点意义也没有一样,是一个背水一战的大逆转机会喔!」

    他用不适宜这个场合的轻巧语调侃侃说道。我只是一直在吸鼻涕。春香始终面无表情,名为九的少女则是一副拿他无可奈何的模样。

    「只要跟恶魔订契约你就能得救了。」

    名叫一的男子说道。

    「契约……?」

    我带着哭声喃喃说道。

    「对。你只要许愿要我们救你就可以了。我们是善良的恶魔,所以一打好契约我们马上就会为你实现愿望喔。等你死后,我们会收下你的灵魂做为代价。不过你的灵魂将被囚禁在地狱,永远无法获得救赎,反正这个世界跟地狱也没太大的差别吧?芥川龙之介也曾说过——『人生比地狱感觉更像地狱』。订契约是很简单的。」

    不知何时,他的手上已拿着一份类似粗硬的纸张的东西——似乎是羊皮纸以及一把匕首。

    「用这把匕首划开手指,然后在这份契约书上押下指印。看,很简……」

    单吧?——还没能把话说完,名叫一的男子就被名为九的少女从后面一脚踢飞了。他整颗头插进了沙滩里面。

    「妳想杀了我是不是!」

    「给我闭嘴,你搞错场合了。」

    名为九的少女先是瞪了「呸呸呸」地吐出口中沙粒的男子一眼,接着才转头面对我。然后,她目露彷佛在诅咒我的视线告诉我。

    「击锤拉起来了,手指也扣在扳机上。只不过子弹还没有发射。」

    她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就仿佛没有随着旋律在默念某首歌的歌词一般。

    我看了春香。春香手持轻松就能将人类杀死的小巧精细的暴力物体。一如在象征着丝毫不受动摇的信念似地,一动也不动。

    「春香……有订契约吗?」

    我提出疑问。声音依旧颤抖个不停。

    「订了。」

    春香简短地回答道。

    「所以妳才不会哭吗?」

    「因为哭泣会阻碍我做非做不可的事,所以我要他们帮我消除了。」

    「拿灵魂做为交换条件…………?」

    「我有想要保护的事物。相较之下,灵魂就显得不怎么重要了。」

    「…………亮太吗?」

    我的脑海浮现出一个长着圆鼻头发平顺、对世界感到畏惧的少年。他令我想起小时候的自己,处在害怕这个世界、渴望拥有利爪与獠牙的时期的自己。

    「算是吧。」

    春香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的哀伤表情。不过,我想那应该是我的错觉吧。

    「为了亮太,妳不惜杀了自己的母亲?」

    「…………」

    「……如果我说我要订契约,妳会阻扰我吗?」

    春香没有回答。我点点头,点了好几次、好几次。身体的力量渐渐流失,等我注意到时,背部隐隐作痛,看样子是整个僵硬掉了。汗水如瀑布般狂泄而下,我拿掉眼镜,用左手臂擦掉额头上的汗水。裸视所看到的夜世界虽然轮廓朦胧模糊不清,可是在微弱光线的照射下闪闪发光。把眼镜重新戴回去后,视野又恢复鲜明。我向那个名为九的少女说道:

    「我要订契约。」

    少女没有答腔,她先是低头看了脚边,然后将羊皮纸和匕首拿高。左侧的麻花辫和黑色缎带晃动了一下。

    「鸟饲明彦,说出你的愿望吧。」

    我指了春香。我的左手食指和春香的**如今势均力敌了,所以春香无法阻止我的行为。

    「我希望妳帮她重拾『悲伤』。」

    我只专注看着那个名为九的少女说道,执意不肯看春香的脸孔。少女走到我的身旁。我把拇指朝少女递来的匕首用力一按,黑色的血水随着痛楚溢出。血液就像找到了出口似地从伤口流了出来,我在指定的地方按下了拇指。春香没有阻扰我,只说了一句话。

    「你……是笨蛋吗?」

    很久以前有一部动画的女主角的招牌台词就是这句耶,我一想到这个,就忍不住稍微笑了出来。不过当时我其实比较喜欢蓝色头发的那一个女孩。

    我听到沉重的金属物品坠落到沙滩上的声响,可是现在是深夜,而且我哭得泪流满面,四周又阴森森的看不清楚,也不想去看。只闻浪涛声、还有春香抽抽噎噎的啜泣声。远方传来救护车的警笛。「不管是生病还是受伤,希望救护车去载的那个人都可以得救。」我心想。

    1

    时光飞逝,转眼间暑假就快结束了。

    可是夏日的艳阳毒辣依旧,而且蝉鸣不但没有衰退的迹象,反而有愈唱愈热络的趋势。就像在夏日音乐祭HIGH到浑然忘我的上班族一样。

    后来我就再也没见过那个不知是恶魔、侦探还是杀手的二人组了。我也有稍微想过,搞不好那是一场梦,毕竟缺乏现实感,只是一场仲夏夜的恶梦。那个啥恶魔契约的也没在我身上留下任何相关的蛛丝马迹,没有烙印、什么都没有。杀害了弟弟的该隐,有被烙下标记为杀人者的烙印。我还以为跟恶魔订下契约后,身体的某处会被留下类似那种印记的东西。

    不过仔细想想,我发现上帝在该隐额头上印下的印记并非标记为杀人者的烙印,而是为了保护该隐免于众人报复的印记,是代表上帝的庇护的印记,意思就是说杀害了该隐的人会遭受七倍的报复。所以同理可证,没人会保护没有印记的我。

    可是,那个一头银发、浑身黑衣打扮的少女好像有这么一套说法。

    「你想要烙印我可以帮你。但是,罪是用来背负的,自己心里有数即可,没有必要把自己身为罪人的事公诸给外人知道。你只要明白这点就够了。」

    到头来,这是我一厢情愿的执念吧。

    要说有哪些地方改变了,顶多就是我换了一副新眼镜吧。「我从以前就觉得你戴的那副眼镜真的土爆了。」春香说。所以我们俩一同出门去买了新的镜框。镜片需要订制,所以取件得等三天后,回程我们顺道去看了电影。事先没查过任何情报,直接挑了部时间刚好配合的好莱坞电影去看,结果踩到一部地雷片。所以离开电影院之后我和春香一直「烂片、大烂片」地抱怨连连。

    春香和亮太今天就要搬往位在山形的收养机构。横尾惠子的葬礼在一个小而隆重的场所庄严肃穆地举办,横尾雄高则以重要关系人的身分受到追缉中。就只是这样罢了……

    我戴上新眼镜前来为姐弟两人送行。

    「辛苦你来送行了。」

    春香态度神气地说道。她今天穿了短裤和红黑两色的条纹膝上袜,上半身套的是一件印有「RAMONES」LOGO的白色T恤。栗子色的短发蓬松地翘起,一层稀薄的汗水浮现在白皙的肌肤上,高挺的鼻头也有。被阳光刺激得睁不开眼睛似地瞇起红茶色的眼睛。

    亮太在春香的身后向我低头致意,发丝轻柔地滑动。「要保重喔。」我摸了摸亮太的头。亮太一副被我搔得很痒似地笑了出来。

    滨田先生已经准备好了车子,他似乎要帮忙送姐弟到车站一程。从那里坐车到东京车站,然后转搭新干线到山形。负责迎接的人会在车站等候姐弟俩抵达的样子。

    春香蹲下身子让自己和亮太的视线齐高后开口说道:

    「欸,亮太,你先去滨田先生那里等一下。」

    亮太用力点了下头,于是平顺飘逸的发丝又跟着摇动。

    滨田先生竖起了大拇指,一脸灿烂的笑容。我则是笑得很嗳昧。

    「还是现在这副眼镜比较好看。」

    春香站起来说道。

    「谢啦。」

    我简单地致了声感谢。就算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啥应景的告别话,所以我把跟亮太说的那句「要保重喔」又原封不动地拿来使用。春香轻声地笑了出来,将我紧抱,我全然不觉害臊,也不觉得有哪里怪怪的。我也把双手环绕到春香的背后。

    「嘿,如果我是男生,你是不是早就喜欢上我了?」

    春香在我的耳边悄声说道。明明天气是如此炎热,我却起了鸡皮疙瘩。

    「不是妳想的那样啦……就算妳是女生,我也一样喜欢妳。」

    「你明明就没那个意思,还对人家那么温柔,小心女生会错意喔?」

    「妳明明就没那个意思,还摆出那种引人遐想的态度,男生可是会误解的喔?」

    「建议你小心点比较好喔。」

    「彼此彼此啦。」

    如此说道后,我紧接着又说。

    「喂,春香,请妳答应我一件事。拜托不要再杀害任何人了。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再动杀人的念头好吗?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就算对方是超级大坏蛋,杀人都是不对的行为,我是这么认为的。这也是为了亮太好。」

    「你在说什么?」

    我耸耸肩,没有再继续说下去。我的意思已经传达给春香了,我想要如此相信。

    告别就此结束。我俩解除了拥抱,接着我从口袋掏出手机,拔下了吊饰,直接放在春香的掌心上让她握住。

    「这个送妳吧,是我的护身符。」

    春香用细白的手指将它拎起,透过阳光观看。红茶色的石头摇摇晃晃。

    「谢谢。」

    春香瞇起眼睛。笑容非常可爱。

    「再见。」

    「嗯,拜拜。」

    以春香的发音而言,这句整个听起来就像是标准日文口首的「拜拜」。

    春香背向我,搭进了滨田先生的车子。说了拜拜以后,她就再也没回头看我一眼。亮太一直从后车座向我挥手,所以我也挥手响应他。车子愈来愈小,不久便消失不见了。

    突然间。

    「帮助那个丫头对你有什么好处?」

    感觉好像听到了有人这么跟我说的声音。

    我想了一下,可是我自己也不太清楚。对我来说一点好处也没有,但我就是想帮春香一把,我希望春香可以尽可能变得幸福,这当中并没有什么逻辑道理存在。为了节省预算而偷工减料掉的泪腺功能,就由我来送给她好了。换句话说。

    「我和春香是知心好友,彼此是对方非常重要的人。并不是因为我们总是黏在一起所以就叫知心好友,如果那也算知心好友的条件,我只能说去吃大便吧。当她希望我陪在身旁的时候,我希望能尽量在旁陪伴她;当她希望独处的时刻,我也会在别的地方为她的幸福祈祷。即使是比较吃亏的角色,我也能甘之如饴地接受,她就是能让我这么甘心付出的对象。看,很像知心明友的感觉对吧?」

    我的问题没有人回答,或许真的是我的幻听吧。

    我一个人独自伫立在路旁。虽然有一股想哭的冲动,但是我已下定决心今天不哭了。

    搞不好,我其实是喜欢春香的也说不定。但是喜欢与否并不重要。我想,我和春香一定不会互相写信、传简讯,还有打电话联络吧。我有种我俩这辈子不会再见面的预感。

    当下这个激动亢奋的心情只要过一段时间就会淡去,或许我迟早会将这件事给遗忘得一干二净。那样也好。我也希望如此。

    然后,当有一天我碰上筋疲力尽、再也无力奋斗下去的时刻,如果到时我还能回忆起我俩当年的往事来思念一番的话,那是再棒也不过的了。

    思念和不会哭的女孩手牵着手一起眺望的巨大烟火,以及红茶色的宝石。

    BANG

    中间隔着一条污浊的河川,购物中心和更远处的玻璃墙高楼大厦就林立在对侧的河岸边。排放出浓密热气的高楼大厦丛林就神似过去人类投注自身卓越的智慧尝试建造的巴比伦塔。上帝对其壮举感到害怕,降罚于人类。或许,胆小的上帝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无所不用其极也说不定。处境凄怆的、孤零零的上帝。

    这一侧的河岸边主要是住商混合楼房和公寓。「住宅街」密密麻麻地坐落在面向开辟挖掘的山地的位置。绵延不断的民房看起来就宛如被巨人的脚给踩扁了般。

    一名男子在行走着,该男子浑身是黑。黑色上衣搭配黑色窄管牛仔裤、黑色鞋子。不修边幅地被散着一头黑发,皮肤也是偏黝黑,右手的食指戴着一只偌大的骷髅头指环。

    浑身是黑的男子在河岸边东张西望。阳光反射在河面上耀眼夺目地闪烁着光芒,油污在水面漂浮,绽放出七彩的光泽。

    「喂~科特。」

    浑身是黑的男子说道。在他视线的前方,有一个风貌奇特的男子。在这酷热的天气下,该男子身穿红黑两色的横纹毛衣,只不过那件毛衣左边的肩口处毛线绽开了一条大缝,长度到手指的袖子破了个洞,他的拇指就套在那个洞里。下半身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牛仔裤和一双鞋尖已经掀开的帆布鞋,颜色斑驳的金发留到肩膀那么长,但可能是疏于保养的关系,乱得团稻草一样。邋遢的胡子覆盖了脸颊、下巴、喉咙附近,胡子也是金色的,被太阳照耀得发出淡淡的微光。

    男子把一张椅背坏掉的摇椅安置在利用胶合板和防水塑料布和波浪形板金等废弃扮搭廷而成的小型城堡前面,并坐在上头。他一边坐在摇椅上发出嘎吱的声响不安定地晃动,一边手拿吉他喃喃自语。

    听见浑身是黑的男子的呼唤,被唤作科特的他抬起了惺忪的睡眼。他拥有一对绿松色的眼眸,长发自耳朵垂落了下来。男子先是用有些肮脏、但纤细的手指将头发向上撩起,然后打了声招呼。

    「唷,一。」

    在他抬起右手的瞬间,吉他便「啾隆」地发出了令人喷笑的声响。脚边落有一道疲软的影子。

    虽然他被称作科特,实际上没有人知道他的本名叫什么。据说就连他本人也不记得。纯粹只是因为他长得很像一名很久以前自杀身亡的摇滚歌手,所以大家才用歌手的名字称呼他。自杀而死的灵魂不会获得救赎,将堕入地狱。

    「你有没有看到九?」

    被唤作一、浑身是黑的男子开口询问。

    「啊,你说她吗?」

    科特以慢条斯理的动作指了小屋。指了科特所建造的、专属他个人的城堡。

    当一往小屋走去,小屋的门忽然「磅!」的一声自动打了开来。

    「嗄!」

    门板直击一的脸孔。

    「科特,你干嘛把我藏身的地方说出来。我不是吩咐你要保密吗!」

    从小屋里头现身的,是一个身材娇小的少女。她身穿黑色的连身洋装、黑色的膝上袜、黑色的亮皮圆头鞋,是一身上下皆为黑色打扮的少女。但她的皮肤洁白得有如陶瓷一般,头发说是银色的也没有任何疑问,尽管整体是短发的造型,却唯有左侧的一部分是留长的并绑成麻花辫,上头系有黑色的缎带。

    「抱歉,九,我忘记了。」

    科特吸了一回鼻子,维持驼背的姿势回答道。那个声音听起来一点歉意也没有。

    被称作九的少女凶巴巴地朝一瞪眼。

    「找我干嘛?」

    「九,最近这一阵子我常常在想,我觉得我们两个需要的是沟通。更深入了解彼此、互相理解体谅对方,才是保持融洽关系不可或缺的重点不是吗?」

    「所以呢?」

    九就像事先拿起来放着准备洗完澡后再享用的冰淇淋、被家人拿去吃掉的国中女一样,射出扎人的视线。

    「我打算不再追究妳至今对我的一切恶言恶行。然后,从今天起我俩以朋友的关系,不对,以伙伴的关系重新再出发如何?」

    语毕,一递出了一个小盒子。那是一个包装得极为漂亮、边长五公分左右的立方体。

    「这是什么?」

    「礼物呀。友爱的证明。」

    九仍旧摆着一张不悦的臭脸,收下小盒子后,便粗鲁地撕破包装打开来看。

    「如何?不错吧?那是琥珀的坠子。和鸟饲明彦送给那个女生的冒牌货不一样,那可是货真价实的真品喔。」

    九拾起了头。

    「冒牌货?」

    「嗯?啊啊。鸟饲明彦小时候买的琥珀并不是真正的琥珀,那个叫香枫树脂,成分上虽然大同小异,不过和做为宝石的琥珀有点不太一样,年份也是。里面所放的虫,是栖息于亚热带地区的某种昆虫,只是利用香枫树脂包起来再加以凝固的冒牌货喔。他当年买的是完工后还不满一年的成品,所以价格很便宜。真品可不是小孩子用爸妈给的零用钱就能买得起的东西。不过他本人好像也早就发现了啦。」

    「哦——」

    九从盒子里拿出坠子透光观看。坠子有着清澈的红茶色。里头有一只或许真的吸过恐龙血液的蚊子祖先被永久封印着。

    这时。

    「艾玛利亚说你们俩这回违反规则了喔。」

    科特说道,把鼻涕吸了回去。

    「不到违反规则那么严重,只是覆写契约而已。」

    九索然无味地回答道。

    科特耸了耸肩膀。一如听不懂艰涩日语的异国旅行者般。

    「鸟饲明彦和『横尾春香』,回想起来,这个组合还真是不可思议呢。」

    一感慨万千地表示。

    「鸟饲明彦好像直到最后都不知情,其实只有横尾亮太才是横尾家的人说。」

    「那小子才不是不知道,只是藏在心底不问出来而已。」

    九一边把玩琥珀坠子,一边答腔。

    「不论如何还不是都一样吗?就算警方继续追缉横尾雄高也不可能找到他的。因为他早在数天前就已经死亡了。」

    「你们在说什么呀?」

    科特以一副仿佛被吉他盖住的姿势询问。

    「横尾一家在很久以前就全家自杀了,存活下来的只有亮太一人而已,但横尾家存续下来了。横尾雄高、横尾惠子、横尾春香全都是外人冒充的,横尾家根本是毫无血缘关系的外人团体,而且他们都是犯罪者喔,过去都在逃亡,然后,他们抛弃了自己的名字与先前的人生,以他人的身分展开新生活。可是『横尾雄高』运气不好,他被人杀害弃置到大海去。这么说来,记得上次好像有一具身分不明的遗体在沙丁鱼养殖场被人发现哪,搞不好就是他呢。」

    一摸了一把下巴,继续往下说。

    「『横尾惠子』知道『雄高』消失后,内心就感到惶恐不安,因为她同样也是犯罪者嘛,害怕遭到报复也是正常的。所以她企图逃亡,但『春香』阻止了她的行动。或许『惠子』为了再一次抹除自己的痕迹,而有杀掉同是假象家族一员的『春香』和亮太的打算吧。人类真的是卑贱的生物,为求自保总是不顾别人的死活,但令人出乎意料地,『横尾春香』竟然尝试去保护不是自己亲生弟弟的亮太。我想她也是以自己的方式想破脑袋在拟定计划吧,万一自己遭到逮捕,即使反过来干掉『惠子』也没有意义,因为一旦被逮捕,和亮太就会被拆散。保护亮太是她摆在第一优先顺位的事项,她有必要避免让亮太暴露在世人充满恶意的好奇眼光之下。自从她碰到亮太、化身为『横尾春香』的那一刻开始,她便一直把保护亮太列为第一优先。她下定这个决心后,从那一刻起她就舍弃了悲伤。」

    科特默默地聆听一的说明。九则是露出扑克脸,举起坠子遮住太阳。

    「『横尾春香』她非得保护亮太不可。甚至不惜利用自己第一个朋友,不,应该是相反才对。或许是她和为了利用才接近的人关系变得太亲密了吧。如果说她打从一开始就算计到鸟饲明彦即使知道所有来龙去脉也会睁只眼闭只眼的话,那也只能说是个了不起的神机妙算了。」

    「那个丫头是吃定就算被鸟饲明彦看穿也不会有事啦!」

    九喃喃地嘟嚷道。

    「……这意思跟我说的不是一样吗?」

    面对一的质疑,九只有摆出一张臭脸回敬。

    「唉,都好啦。一般不是常听说『人』这个字就是两个人互相扶持依靠吗?孤独的人类就是一种渴望能和他人互相依偎在一起的存在。但追根究底,『人』这个汉字原本就是从侧面观看人站立的姿势所发明出来的象形文字,所以终究是一个人孤零零的。再也找不到能比『人』更具体象征人类的孤独的文字了。所有人类都是可悲的孤独生物啊。」

    一的独白不晓得被听了多少进去,九一直用细白的手指玩弄着琥珀的坠子。时而拿起来透过阳光,时而握在手掌心。

    「哦,九,妳中意它吗?」

    九没有回答一的问题,把坠子贴在胸口上问道:

    「科特,适合我吗?」

    科特吸了一下鼻子,向上撩起斑驳的金发说:

    「还不赖。」吉他轻轻发出了声响。

    「是吗。」

    九点点头,然后使劲猛力将琥珀的坠子抛到了天空。坠子在天上画出一道完美的弧线。透过阳光随着角度反射光芒,留下一剎那的耀眼光辉。就彷佛唯有那一剎那被封进了永恒的时光之中。但永恒并不存在,而是有如在滑动停格摄影的胶片似地一闪即逝,然后「啵」的一声,坠子掉进污浊的河川里消失不见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大叫。

    「这样做看起来会更漂亮。对吧,科特?」

    九淡然地说道。

    「还不赖。」

    科特睡眼惺忪地如此回答。

    「你、你们这两个疯子身上流的血液是什么颜色的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插图053

    第280话SerialKiller-Todayisagooddaytodie-

    「生存的力量。」

    我以前曾经写过以此为命题的作文。正确而言,是被命令写过。

    那是我就读国小时所发生的事。记得是五年级前后,全国陆续发生恶意霸凌所导致的自杀事件。几乎每周都风波不断。

    报纸的整个版面刊登满了遗书,死亡过世的少年少女的脸部照片在电视新闻上被放映出来。每个礼拜哭到泣不成声的遗族、被要求拿出对策的学校、不露出真面目接受采访的学生,评论家对屡屡频传的霸凌事件表示愤怒,向所有当今正为霸凌所苦而起了自杀念头的人呼吁说「千万不要冲动寻死」。

    但为霸凌所苦的一连串自杀事件并末画下休止符。宛如当自己看到、听到、知道大家接连死去的消息因而被赋予了勇气一样,每个礼拜,各地总是有人自杀。无论是小学生、国中生,还是大学生,另外,甚至延烧到了年纪老大不小的大人。

    我这才第一次知道,原来在公司也是有所谓的霸凌的。

    自杀形成了一股风潮。

    我就读的学校展开了校园霸凌的实际状况调查。那是一个空有形式的无聊活动。

    采不记名的方式回答问卷。那一类的调查还是干嘛的以做为教育或指导的一环的名义,在上国文课的时候要我们写一篇以「生存的力量」为题的作文。

    我忘记在那之前还是之后,也被要求写过题目为「霸凌」的作文。我认为霸凌是不对的行为,我们不可以伤害他人。除了直接的肢体暴力以外,也是有透过言语伤害他人的情况。我只记得我用这种随处可见的老掉牙句子填满了四百字的稿纸。

    那只是一篇我顾及老师和大人、又或者实际上根本不存在的「社会」和「常识」这种角度的眼光、写得煞有介事般的文章罢了。任谁都写得出来,不管谁写内容都是一个样。假设作文也是采不记名交卷吧,要是作文用纸先被老师洗牌了一遍才叫我们去拿回自己的作文的话,我大概会分不出来哪一张才是我写的吧。

    就是那种程度的东西。虽然我交出了那种程度的东西,可是老师们光这样就满足了。

    只不过,当「生存的力量」这道题目指派下来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我打从心底感受到何谓「生存的力量」。

    但我没有把我所感受到的东西给写下来。

    结果,罗列在四百字作文用纸上的,只是平凡的词汇和后面是连接词以及助词所构成的索然无味的句子。内容我已经不记得了。

    不过,当时是小五或小四的我有了自己的想法。要把那个想法原汁原味地转化成言语重现不是件容易的差事,不过如果用现在的我的表达方式来重新诠释的话,就是这么一回事:

    所谓生存的力量,指的就是不惜杀害他人也要残存下来的坚强意志。只要想杀害的目标继续存在一天,那个人就具有生存的力量。如果有憎恨到想要杀害的对象存在,那么那个人就能活下去。所谓生存的力量,指的就是有想要杀害的人的意思。

    但很遗憾地,现在的我必须跟小学时候的我所想到的「生存的力量」举出例外的情况。

    简单而言,当杀意的目标是自己的时候,也就表示「生存的力量」不足。

    1

    四季皆开的玫瑰全年都会结出花苞。即便时节一迈入十月气温便开始一路下降,但今天玫瑰同样在花圃的一角,艳丽地盛开着多重花瓣的花朵。尽管玫瑰最为繁盛娇艳的季节是春天到夏天这段,但秋天的玫瑰也很美丽。

    在天色微阴的天空下,来须舞衣如此心想。戴上粗棉的工作手套、折起百褶裙,舞衣蹲了下来。颜色为熏衣草蓝的那朵玫瑰,被冠上了一个「Dioressence」的名字,是源自法国香水的芳香品种。所以,蹲下来的舞衣可以品味到玫瑰甜美润泽的芬芳。

    爸妈都不了解这玫瑰的优点,他们对家里的大小事漠不关心,两个人都忙碌于自己的工作。所谓的家,对他们来说只是打盹的场所和放置物品的地方而已。搞不好他们甚至连院子有玫瑰开花的事情也不知道。

    舞衣稍微思考了一下这件事,但随即将其赶出脑海。长长的麻花辫随着轻微的摇头微微晃动了起来。风一吹,一头长发就乱得跟团鸟窝一样令人郁闷,所以,舞衣把头发绑成了一条很长的麻花辫,一如格林童话里的长发姑娘一样。长发姑娘从囚禁自己的高塔的窗户垂下长长的头发,将愿意救出自己的男性招至塔中。

    舞衣想着这个故事隐约露出苦笑。仿佛目标钻进孔洞较大的开襟毛衣的缝隙似地,一阵风吹拂而过。

    冬天来临之后,就必须大幅修剪玫瑰才行。书本上写道,为了让花朵在春天盛开,冬天的修剪绝对不能偷工减料。对于开始培育玫瑰还未满一年经历的舞衣来说,园艺书籍的存在是必备的,除此之外还有网络的情报。问题是,不管看书也好还是网络的讨论板也好,内容都不太一样。舞衣不晓得该采信哪一个版本才对。

    尤其刊登在书本上的照片更是把花朵叶片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枝干,有必要做到那种地步吗?舞衣吓了一跳。需要的工具是园艺用剪刀,「得跑一趟家用品量贩店了。」舞衣心想。目前还是拿小学时代所使用的工艺用圆柄剪刀来将就着修剪,听说这样做不是很好。

    「喂,来须舞衣。」

    突然有人叫了自己的名字,舞衣朝右边看去。来须家进了大门后有一段阶梯,得爬上七阶才会到玄关。那段阶梯就位在腹地的正中央,左右则分为停车场和院子。

    舞衣的同班同学佐伯康宏就站在大门前。他的后脚跟露出来踩在学生皮鞋上,制服裤子则长长地拖在地面上,裤管也因此变得破破烂烂的。上衣也没扎进裤子里,男生学生外套的扣子还解开了两颗,短发的左半边有脱色。「光只是在路上走动都像是在找人打架一样」是舞衣对他的印象。读国中的时候感觉还比较像个乖乖牌,但一上高中这个耍坏的形象就完全固定下来了。由于就读的是私立学校,所以一整个跟旁人格格不入。虽说是升学学校,不过从国中部直升上来的资优生和高中才进来的学生两者成绩的差异显而易见,而且班级也不同。舞衣和康宏是高中才入学的,所以跟「精英组」无缘。

    「请问你来这里有什么事吗,佐伯同学?」

    舞衣说道。那个声音就好似秋风一般,让人感觉有些生硬寒冷。

    「我只是拿运动会的文宣来送给同学而已啦。」

    康宏用特有的油腔滑调回应。舞衣从以前就没办法喜欢上康宏的那个说话调调。

    「话说,妳可不可以不要再跟我说敬语啦?而且叫我康宏就好了嘛,反正我也都叫舞衣呀!」

    虽然他国中的时候就会装熟,不过一升上高中之后装熟的程度更是有增无减,称呼也从「来须同学」变成直呼名讳的「舞衣」。

    康宏边说边把手放在门上,发出了硬质的推门声。

    「没有许可就私自进入,那可是非法入侵喔?况且我跟任何人说话都是使用敬语。请你叫我来须同学,不要再叫我舞衣了。」

    「用跟平辈讲话的方式和我说话嘛。」

    「我会考虑考虑。」

    「当大人说考虑考虑的时候,百分之百就是『休想』的意思了啦。」

    「我是十六岁的高一学生,所以还是小孩子。」

    舞衣的话令康宏耸起了肩膀。他用左手抓住用发蜡造型过的发束,接着开口说:

    「吶,妳也差不多该来上学了吧。」

    舞衣没有回答。只是心想「怎么又来了」而已。升上高中后,舞衣只有在最初的一个月又几天有去上学,之后就放弃不去了,理由是「学校很无聊没有意义」。高中并非义务教育,如果不想去,不去也没有关系。

    虽然一般都将从学校毕业踏入职场的过程称作「出社会」,不过舞衣认为学校也一样是社会的缩影,一样都是无聊乏味的场所。有能攀上那股巨大洪流的大多数份子,也有从中脱落的少数份子。少数获得「拔擢」的份子,会被大多数份子以形形色色的方式强迫「服务」。

    简单的例子就是「霸凌」。分为霸凌方的多数和被霸凌方的少数。社会也因此得以顺利运作。该怎么制造出少数份子,是社会上最为重要的一门课题。反过来说的话,如果想存活下来,就必须让自己成为多数份子的一员。这个世界形同一个巨大的蚁狮地狱,即使踩在别人头上当作垫脚石,那个垫脚石本身也会逐渐下沉,然后,有可能换自己变成新的垫脚石也说不定。恐惧的同时,一边不断拚命挣扎,而且没有人可以爬出去。结果就是所有人都被吞噬进蚁狮地狱的深渊而已。

    无聊,这个世界一点意思也没有。有了这样的想法,舞衣就不去上学了,也没提出退学手续和休学申请书,舞衣的父母大概连她早已不去上学的事都不知道吧。不登校、茧居族、尼特族,你们高兴怎么叫就怎么叫吧,那些名称没有实质的意义,那只是「社会」之类的想藉由命名那一类的名字来获得安心而已。

    虽然暑假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不过时间已经来到了十月,总不能永远维持在不上不下的状态。如果下定决心不去上学那就得办妥手续才行。那只是一个麻烦的作业罢了。

    这时……

    「玫瑰还挺漂亮的嘛。」

    果然还是舞衣嗤之以鼻的那个油腔滑调的声音,康宏作势从门口抬头仰望紫色的玫瑰说道。自从舞衣开始培育玫瑰以来,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夸奖。

    舞衣维持蹲在地上的姿势,从庭院俯视康宏的脸。仔细一看,他右边的眼皮穿了一个环,明明开学时还没有那种东西。

    「那个感觉好像很痛呢。」

    等舞衣回神时,已经将这句话说出口了。甚至还指着眼皮上面的环示意。看到舞衣的反应,康宏便很开心地说:

    「看起来很像KORN的强纳森-戴维,酷吧?」

    一堆无法理解的词汇。

    「你说。玉蜀黍怎么了?」(译注:KORN音同玉蜀黍。)

    「……算了,当我没说。」

    康宏不知为何闹起了别扭。

    「舞衣妳都听什么样的音乐?」

    「请叫我来须同学。我都听仓桥Yoeko,只不过这个艺名已经被引退了。」

    「引退?」康宏歪起了脑袋。舞衣心想,以前有个广告的企鹅也是顶着一头类似这样的发型呢。

    「我没听说过耶。」

    「是吗,那可惜了。」

    「算了。运动会是下礼拜,舞衣妳要参加借物赛跑喔。妳不来的话我们会输到脱裤子。」

    「请叫我来须同学。会输吗?那可真是遗憾。」

    「所以我叫妳来参加嘛。现在还没输啦!」

    「对不起,照顾玫瑰是一件浩大的工程。与其使用农药来驱除害虫,自己动手抓对土壤和玫瑰本身都有益处。所以我没办法去学校。」

    听到舞衣的回答,康宏又开始抓自己的头发。或许那是他的习惯吧?

    「礼拜一有『JUMP』。」

    「啥?」

    「礼拜三有『MAGAZINE』。」

    「……」

    「杂志啦,周刊的漫画杂志,不是都有人会去买来放在教室吗。礼拜四有『YOUNGJUMP』,礼拜五有『COMICBUNCH』。妳就来学校看杂志好了。」

    「漫画我只看过。田村マリオ老师的作品。」(编注:只有三本着作的异色漫画家。)

    「妳口味也太重了吧!」

    康宏大声地说,身子向后弓起。那副模样实在有些逗趣,舞衣忍不住捂起了嘴巴。

    「反正我帮妳把文宣塞在信箱。哪天都无所谓,妳要再来上学喔。拜啦。」

    佐伯康宏挥挥手,转过了身子,将裤管拖在地上,又蹦又跳地走着。有一会儿时间,舞衣一直盯着那个背影逐渐变小离去。

    ***

    我认为,这个世上有两种人类。有能力存活下来的人类、和没有能力的人类。

    前者为了存活下来不忌任何手段,后者则不具备那样的气力。

    若采遗传学的假说,符合后者条件的人类最终将会遭到淘汰的命运。

    不过两者之间也是有共同点的,那就是迟早有一天都会面临死亡。感觉就好比每天倒数计时,一分一秒地迈向死亡。一辈子都是这个样子。刑期约八十年,不得缓刑。但那其实根本就是死刑宣告。

    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意义呢?会很快乐吗?我怎么想都不认为。人类是龌龊的生物,嫉妒、背叛、察言观色、面露谄媚微笑。有够无聊。如果不找个人偎在一起就会觉得不安,可是一旦有人挨上来又有所不满,所谓的人类就是这么难以伺候。让自己配合无聊的人们活下去实在是麻烦死了。不过他们才是正常的,所以异常的人是我。有一个名叫尤内斯库的人写过一部做『犀牛』的剧作。是一部描述有一天所有的人类全都变成了犀牛这种动物,只剩主鱼还保留人类模样的荒谬戏剧。既然所有人都变成犀牛,那么反倒是还长着人类外型的主角不再是「人类」了。他才是异类。我就是像这样。

    要找回世界的和平,身为异类的我去死就可以了。比起杀掉我以外的人,这么做还比较省事省力,我自行了断即可。但想要「自行了断」,也需要一定程度的巨大「力量」,那正是我极度欠缺的东西。那个「力量」涌现不出来。我只觉得好无聊,一切的一切都好无聊。

    我记得也是在我国小五年级的时候,女生流行一件非常无聊没有意义的事,那就是在上课时间传纸条。我从以前就不是很喜欢那一套,而且也跟大家表态过,所以不曾有人传给我。如果有奇妙地折得小小一块的纸条传到我这边,那也是「传给隔壁女生」的意思。我看也不看里面的内容就传给隔壁的女生。

    想象画面里头的我都把那个纸条揉成稀巴烂丢到垃圾桶,但实际的我却是会乖乖把纸条传给隔壁女生表示「亲切」的人。

    纸条上写的内容不外乎是班上的哪个女生喜欢哪个男生、不然就是谁讨厌谁,所以要把那个女生排挤出小圈圈这种事情。应该是这样没错,会这么没把握是因为我没看过纸条,只有不小心听到而已。

    不仅如此,纸条是用班上的女生才看得懂的暗号所写成的。就算被老师抓包,也不伯被知道上头写的是什么意思。不管是关于「霸凌」的作文还是「生存的力量」的作文好像都没什么效果。看吧,真的一点意义也没有。

    然而真正最无聊没有意义的,就是只能用「无聊没有意义」来表达愤怒的我,不是吗?

    2

    早上醒来后,之所以心情会隐约觉得不快,是因为今天也得继续活下去的关系呢,或者是昨晚没躺在床上睡觉的缘故?

    昨天晚上舞衣就坐在跟书桌安置在一起的椅子上睡着了。用一百圆的美工刀切割左手腕后就陷入昏睡。只不过是稍微割一下静脉而已,是死不了人的。三餐有正常进食、充足摄取营养的舞衣不可能因为这点程度的伤害而死亡。

    所谓的割腕自杀,一般是被认知为伴随有某种甜美韵味的行为。年纪尚轻的小孩子们将莫大的自恋化为引爆能源割下手腕。在那同时,一面为「可怜的我」感到陶醉。如果真的想死,那就应该把整只手腕砍断。知道死不了还割腕,不过是想吸引人家的关心罢了。那只是一种「撒娇」的行为。

    「无聊透顶。」舞衣果然还是这么认为。

    舞衣之所以割腕是因为觉得很舒服。刀刃陷进皮肤里的感觉,稍微撕开皮肉,黑浊的血液从血管流泄而出。割下左手腕,然后轻轻放在毛巾上,血液渐渐渗透进毛巾的纤维。力量一点一滴地流失,用不着思考任何事情,这比所有安眠药还要来得有效。「希望明天的早上不要再醒来。」一边如此呢喃一边合上眼睛。等到睡醒的时候血液也早已凝固,只是手腕的四周会有些干燥的硬块而已。

    但清晨的气温开始愈来愈冷了,这样下去是会感冒的。稍稍吸了一下鼻子,舞衣站起身。伤口虽然愈合了,不过因为黏稠血液的关系,果然还是有干燥的硬块。

    昨晚爸妈有回家吗?记得将近有一个礼拜没碰过面了。

    冲完澡离开浴室后,洗脸台的镜子里映照着脸色苍白面容憔悴的自己。只有小时候才被夸奖过可爱地形同栗子般的眼睛、单薄的嘴唇、不挺也不塌的鼻子,就是一副说不上好坏没啥印象的长相,就连舞衣自己也这么觉得。锁骨的凹陷处有水滴残留,捏了侧腹一把,有一点点赘肉。穿上内衣裤,扣好胸罩的扣子,将裙子套上。拨弄头发,绑成麻花辫。

    从冰箱拿出土司、迷你蕃茄、德国香肠、青椒、洋葱,另外还有切片起司。随意切一下配料,放在涂了蕃茄酱的土司上。最后放上起司片,放进微波炉加温。房间里面静悄悄的,只听得到微波炉「嗡!」的声音和冰箱的低沉运作声。等到三下哔声响起打开微波炉的门,披萨上司就完成了。倒好一杯牛奶放在托盘上,移动到客厅。

    打开电视机的主电源,屏幕上正播放着歪斗秀。内容开始从晨间新闻转变成带有综艺色彩的节目,显示在左上角的时刻早已过了上学时间,难怪外面也是静悄悄的,这时间主妇的工作也暂告一段落。(译注:日本的一种情报报导节目。)

    即便如此,现在还是一长串时事性的话题。大臣的失言问题、年金问题、艺人的结婚-离婚、偶像团体在武道馆举办演唱会的状况,或者是某处发生的事件的后续报导。车祸肇事逃逸、强盗杀人。一如既往,无聊世界的无聊报告……

    一边大口咬下披萨土司的同时,舞衣陷进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电视画面里的景色自己并不陌生,是既视感吗?不对,那里不是搭电车一站就到的地方吗?咖啡厅、洗衣店、眼镜行……

    『——是就读市内县立高中的雨宫修一同学,已知十六岁,警方已视为杀人事件展开调查,目前正征求目击情报。雨宫同学在腹部有十来处的刺伤,虽被救护车送往急救,仍不幸在医院过世身亡。』

    身穿颜色鲜艳的毛线衣、外型毫丽的女性播报员口齿伶俐地朗读着原稿。全程有如行云流水,途中完全没有吃螺丝和口吃的现象发生,略显丰厚的粉红色嘴唇不停罗织言语。舞衣一边茫然地凝视着那副嘴唇,一边反刍着她刚刚所说出的字眼——那个人名。

    雨宫修一雨宫修一雨宫修一……

    念起来感觉好像某种咒语一样,字面和意思合不起来。画面正映照着离他当时受到保护(据说被人发现时他还有呼吸)的场所有一段距离的巷弄。他似乎就是在这里遭到攻击的,那是一条夹处在楼房与楼房间的巷弄。看得到身穿制服的鉴识人员的背影和蓝色的垫子。

    一张照片就像要遮盖住现场画面似地被刊了出来。

    舞衣在心中发出感叹。

    正是雨宫修一没错。雨宫修一的脸上了电视,照片上的他穿着深蓝色的学生西装外套,整烫过的头发有用发蜡造型,脸上挂着微笑,只有右半边的脸颊有酒窝。这大概是入学典礼拍的照片吧,笑容中带有一丝丝冷漠和生涩混合的感觉。

    和舞衣所知的雨宫修一感觉有些不同。不过,那个人确实是雨宫修一没错。

    话虽如此,若问舞衣对他这个人的了解,可以说是一无所知。关系仅止于国小国中同校而已。也曾经同班过,但并不表示交情有比较熟,虽然有交谈的经验,不过也没其它方面的接触了。在决定修学旅行和参观教学的组别的时候,虽然老师说可以自由决定分组,但并未因此编在同一小组过。

    雨宫修一头脑很聪明,长得又帅,运动又一把罩,对了,他踢足球好像特别厉害。在班上也是主流人物之一。不过,舞衣对他的印象也只到这里为止。

    舞衣就连他后来考上哪间高中也不知道。

    一直到前一刻为止,舞衣早已忘了雨宫修一这个人。毕竟都各奔东西这么久了,会遗忘也是人之常情。换作是他,应该也不会想起舞衣吧。尽管如此——

    雨宫修一死了?他被人杀死了?腹部中刀?多达十几处的刺伤……

    在舞衣的脑海里,雨宫修一的笑容慢慢变得扭曲。貌似黑衣人的黑色人影手持匕首,正疯狂戳刺雨宫修一的肚子。学生西装外套防止不了匕首的攻击。寒酸的匕首闪烁出刺眼的强光,那是类似掉在脚底的百圆硬币在反射光线般的落魄发光方式。雨宫修一应声跪倒在地,伤口源源不绝地流出黏稠的血液,挨匕首刺伤的腹部被刺出了破洞,湿黏的内脏从中滚落而出。雨宫修一以颤抖不止的手想要将掉出来的内脏塞回肚子里去。他的脸苍白到让人看不出来他原是个皮肤晒得黝黑的运动员,雨宫修一痛苦地呻吟,声音气若游丝。雨宫修一缓缓地从巷子爬出寻求援助,可是喉咙却喊不出声来。

    黑色人影只是目送雨宫修一。不对,黑色人影回过了头来。那张脸长得就跟舞衣在镜子里所窥看到的一模一样。

    舞衣不禁失手将披萨土司掉在地上,泼洒而出的蕃茄酱弄脏了舞衣的纯白上衣。「蕃茄酱的颜色好像有些太鲜红了。」舞衣心想。

    早上,舞衣骑着自行车到家用品量贩店买了园艺用剪刀。从家用品量贩店到案发现场距离约二十分钟,本来有考虑去瞧瞧情况,不过最后还是决定直接回家。在前往停车场的途中,舞衣发现有一对身穿黑色衣裳的男子与少女在草木幼苗专区的草莓幼苗前意见不合地争论。少女嚷着「加糖炼乳」怎样怎样的,所以舞衣绕道以免遭到池鱼之殃。即便如此还是感觉到少女有一瞬间视线望向了舞衣。或许是多心了吧。

    一回到家,舞衣便迫不及待地试用园艺用剪刀,下刀时的利落感觉果然不能相提并论,而且连切口也不一样。如果不是这样,玫瑰可能就会枯死了。

    修剪玫瑰的诀窍在于看似愈强壮的枝叶愈是要大剪特剪,看似发育不良的则要让它晒到太阳。玫瑰喜欢阳光,只要让它晒太阳马上就能恢复精神,所以一口气就剪掉有小指那么粗的枝叶。好锐利。「这把剪刀搞不好就连真的小指都能轻松剪断呢。」舞衣心想。把剪刀举高到与眼睛齐高,刀刃的部分便黯淡地闪烁亮光。

    「唷,健康不良少女。」

    门外响起声音。舞衣发出叹息。

    「健康不良少女是什么?我听不懂。」

    「明明身强体壮却又不来上学,这不是不良是什么?妳这拒绝上学的女人。」

    「现在改叫不登校了,佐伯同学。」

    「本质上一样吧?就妳的状况,又不是想上却不能上,完全是妳拒绝去上而已嘛。话说,妳现在在干嘛啊?」

    佐伯探出身子试图一探院子的究竟。左半边的金发格外显眼。

    「我在修剪。」

    「修剪得那么豪迈没问题吗?」

    「没问题。」

    「哦~」

    喀嚓,舞衣用园艺剪刀剪掉了另一支枝叶。康宏目不转睛地一直看着她的动作。一如在公园看着小孩子玩耍的母亲。「嘿,妳知道雨宫的事件吗?」然后康宏说道。他本来一直在抓提出这个话题的时机,不过那个说法却显得单刀直入,大概是后来觉得太麻烦了吧。

    「早上我在电视新闻看到了。」

    舞衣和康宏还有雨宫修一,都是同一个国小和国中毕业的。算是渊源颇深的熟人。

    「在学校也引起相当大的话题喔。」康宏说。

    「是吗?」

    「熟人被杀,都会有点惊讶对吧?」

    「就是说啊。」

    口头上虽是这么回答,舞衣却有种感觉,纵使哪天有某个同学「抓狂」拿菜刀砍死了父母或朋友,自己也会觉得那没什么好意外的。而且也有可能是自己被杀、或者换作自己杀了谁也不无可能……

    舞衣瞅了康宏一眼。一头左半边脱色过的短发,眼皮上穿了个环,下巴又细又尖,穿着邋遢不整齐的制服。「其实他的想法也跟我一样吧。」舞衣试着心想,要不是如此的话,不然他应该是不会问「都会有点惊讶对吧」这种问题的。

    康宏察觉到舞衣的视线,漫不经心地搔弄着头发。可是他没有回避视线,继续跟舞衣对看,等到头发抓过了一遍之后他开口如此询问:

    「妳觉得在母亲举办葬礼那天一滴泪都没流的男生是异常吗?」

    原本还以为他要提雨宫修一的事,所以舞衣觉得很意外。

    「你说的是卡谬的小说吧。」

    康宏读过卡谬小说的事同样也令舞衣惊讶不已。舞衣原先还以为他是那种听到「萨特」会联想到用数字相机「帮猴子照相」的男生,所以就老实这么告诉他了。(译注:萨特是存在主义哲学大师,日文的萨特跟帮猴子照相音同。)

    「妳一定以为我是光看漫画不碰课外读物的时下高中生对吧?」

    他说得一点也没错。应该说,怎么想都觉得接触卡谬的书籍根本是不良少年不该有的行为。「他不会在圈子里被同伴呛说『你是在装啥气质看啥屁小说啦』找碴吧?」不知为何一个留着飞机头的古早风不良少年揪住康宏胸口的画面在舞衣的脑海里浮现。那个画面还满有意思的。

    康宏先是高高耸起肩膀接着继续说下去:

    「主角莫梭不是杀人了吗?」

    「是啊。」

    「对了,有一个一点都不重要的小发现喔,先在纸上用直写的方式写下『莫梭』,然后把纸转到背面横放透光来看的话就会变成『马兰』喔。虽然真的不是啥重点啦。」(译注:原文为ムルソー和マラソー。)

    舞衣闷不吭声地听他说。因为那真的一点都不重要。

    康宏将头发拨得乱七八糟,然后干咳了一下清喉咙。

    「主角被问到为何杀人时,他回答说都是太阳害的。莫梭总共开了五枪,其实第一枪对方就死了,他却多开了四枪。」

    「是吗?我没记得那么仔细。」

    「吶,舞衣。」

    「请叫我来须同学。有什么事?」

    舞衣的纠正使得康宏的脸色显得有点凝重。他清了清喉咙说:

    「我想说的是啊,我觉得妳应该可以理解莫梭这个人啦。」

    「就是因为没有人可以理解他,他才会变成『异乡人』的哦?」

    「大家希望为匪夷所思的事物找一个理由好让自己安心。但莫梭所供称的杀人动机是『因为阳光很刺眼』,这理由实在太过难以理解了,因此人们便开始翻出旧帐。这么说来,莫梭在母亲的葬礼也没有流泪,而且隔天还跑去玩耍,也难怪大家都叫这家伙是异常者。大家替他扣上『异常者』的帽子希望让自己安心。既然是异常者,那做什么事都不奇怪不是吗?大家都是这么想的。」

    「那又怎样?」

    「一般人都害怕自己变成『异乡人』,所以会去配合他人的步调。可是妳简直是莫梭的翻版……所以我很担心妳。」

    康宏真的说得一副忧心仲仲的模样。不知他是不是有在修眉,那对又细又短的眉毛垂了下来。

    「担心?我看起来有那么像危险人物吗?好比说我是杀了雨宫同学的犯人之类的?」

    说出口后,舞衣才惊觉自己做了相当大胆的发言。

    「在我看来,妳的处境非常岌岌可危。」

    「岌岌可危?」

    舞衣重复了康宏所说的话。

    「不如这么说吧,我觉得妳就像是自己一个人走在时速一百公里的车子来回穿梭的高速公路上。」

    「你的比喻很难理解。」

    「车子就算撞到妳,顶多是保险杆凹进去、前车窗破掉而已。可是妳会变成一副血和内脏喷了一地的臭皮囊。」

    「这样的话一定会造成大塞车呢。」

    康宏听了舞衣的话深深叹了口气。

    「我的意思是,希望妳能好好保护自己。」

    「我懂你的意思了。那我不在高速公路上走路了。」

    「不是啦!」

    「感谢你的关心,可是我就是喜欢独自一人。这样既不会给人带来麻烦,也不怕别人找我麻烦。当然,我知道不可能真正只靠自己一个人活下去,这点道理我还知道,所以自己的事尽量自己解决,我现在正努力朝这方向迈进。反正我好像不是正常人。」

    舞衣这么一说,康宏又把头发抓得乱七八糟,结果还是无奈地叹息。然后他把双手深深地插入了裤子的口袋,这个动作看起来就像在赌气闹别扭一样。

    「好啦,反正我是还满喜欢妳那种倔强的地方的啦。」

    「……就算是开玩笑也好,真亏你能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出这种话呢。」

    「谁在跟妳开玩笑了。」

    佐伯康宏随口说道。

    「算了,这是新的文宣,里面有写事件的经过。警告人家不要晚上一个人出来走动的那种文宣。我帮妳放在信箱,拜啦。」

    一边注视着渐行渐远的半颗金毛头,舞衣一边心想:「说不定,他是刻意避谈雨宫修一的事呢」

    ***

    对了,关于雨宫修一同学我有一件事牢记得十分清楚。好吧其实我早就忘了,不过在事件发生后我又想起来了。

    国中一年级冬天,我所就读的班级有十一个男生集体乔装成顾客当扒手行窃。他们依序进去只有架设防盗监视器但没有警铃的书店,把漫画或文库本偷偷塞进厚重的大衣或夹克的口袋里,然后再一脸若无其事的模样陆续离开。计划的始作俑者就是佐伯同学。其它人觉得很好玩,就参与了计划。依照名字的顺序,一个接着一个轮番进去书店,书本偷到手就离开。简单归简单,却是一场紧张刺激的游戏。

    只是,第八个进去的野泽同学被店员给逮个正着。好几个人逃离了现场,不过佐伯同学留了下来,在父母和学校老师一同被找来的场合说明了事情原委。其实也不到事情原委那么夸张,只有说明游戏规则而已。后来风波并未闹上警局,决定由小偷自己买下偷窃的物品并且道歉便平息下来了。

    这起事件隔天传遍了学校,朝会的时候那群男生也被骂到狗血淋头。大多数的女生都受够了男生的愚蠢。

    问题是我们班男生总共有十二个人。班上脑袋最聪明、长得最帅、又有运动神经、口才一流、也偷偷受女生欢迎的雨宫修一同学并末参加那个扮顾客当扒手的游戏。

    雨宫同学的股价在女生圈里面更加水涨船高了。连我都感到有点好奇。

    事情差不多发生在一个礼拜后吧。

    我一年级时加入了一个名叫美化保健委员会的团体,是我签运太差不小心抽到的。这是一个烦死人的委员会,工作内容不外乎是在「寒喧问安周」的期间得站在校门口跟所有人大声说「早安」、大扫除的时候被使唤去擦地板蜡、如果碰上流行性感冒高峰期还得被抓去制作斗「提醒勤漱口与洗手海报」等等,总而言之就是一个麻烦事多得要命的委员会。集会都是在放学后,雨宫同学本身并不是美化保健委员的一份子,可是原先的委员先回家的关系,所以由他代理参加。

    「谢谢。」

    我向雨宫道谢后,他便露出微笑回我「用不着客气啦」。我们俩带着发下来的文宣走回了教室。

    「那我得去参加社团活动了。」

    当我知道他有社团活动得忙还愿意代为支持,又向他道了一次谢谢。

    「小事一桩。」我目送了笑着如此说道的雨宫同学离开教室。接着我拿起书包,等我一抬头,发现雨宫同学还站在教室的出入口。

    「怎么了吗?」我问。教室只剩我和雨宫同学两人。那个时候,浮现在我脑海里面的,是「告白」两字。并不是我怀有期待,也不是我个人对雨宫同学抱有好感,事实是我自然而然想到那个词汇。而且就某个意思而言,「告白」确实是正确答案。

    「都没有人约我。」

    一瞬间,我没听懂那是什么意思。雨宫同学脸上笑笑的。

    「一个足球队不是有十一个人吗?」

    因为雨宫同学是足球社的,所以我也想过他是不是在说这个。可能是在说板凳啦或者正规球员啦那一类的事吧,我是这么以为的。可是我对足球的了解并不深,我歪起了脑袋表示困惑。雨宫同学没再多说什么,这次真的离开教室了。

    我后来才发现,他说的是扒手游戏。只有雨宫同学没被邀约加入。

    ——都没有人约我。

    雨宫同学说得一副仿佛十分钦羡当扒手被骂到臭头的其它男生一样。

    3

    剪下来的玫瑰不要立刻丢掉,先暂时放在花瓶里一段时间。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芳香。花瓶是舞衣母亲的客户所赠与的名牌物,又厚又重,舞衣心想,如果用它来打死某人,那么这个花瓶的品牌名称和「花瓶」这个名词都将被剥夺,然后会被人改用「钝器」来称呼吧。

    舞衣把网络线插上计算机。不管怎么试就是搞不定无线网络。因为实在太过麻烦了,所以就放弃设定那些有的没的了。反正只要拉网络线联机就可以上网了,不是无线的也无所谓。也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方便。

    一如老习惯,从「我的最爱」连结进培育玫瑰的「行家」们所架设的网站或讨论板浏览。虽然一言以蔽之都是玫瑰,但种类繁多。有很多人以为玫瑰是多层花瓣的花朵,事实上也是有那种只有单层花瓣的玫瑰存在,甚至光看外型会让人看不出是玫瑰。举例而言,草莓就是属于玫瑰科的植物。

    把新知的情报写进笔记后本来打算切断联机,但舞衣忽然有一股想要在搜寻栏打下「雨宫修一」的冲动,那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好奇心。用键盘打下「Amamiyasyuuichi」这还是舞衣的第一次。选择切换成汉字后,一次就成功变成了那个名字。点击搜寻。

    于是有八千个项目符合搜寻条件。虽然当中或许夹杂了同名同姓的人物,不过排在前面的,每一项都是关于舞衣所认识的雨宫修一的事件。舞衣无意识地点开了其中一个。

    她马上发现那是一个很八卦的讨论板。这个讨论板目的就是以讨论各地的事件为乐,雨宫修一的事件也早被拿出来讨论。虽说是发生在地方的事件,毕竟是腹部中了十几刀的杀人命案。愈是阴险凶残,愈是受到关注,况且那是发生在大街上的事件,亲眼目击到浑身是血的雨宫修一的人似乎不少。

    舞衣不自觉开始浏览了起来。和上传到正式网站的新闻不一样,写在这种地方的情报速度快归快,芭乐和误传也很多。

    □无题无名氏10/7/22:11:20No.1233524

    我有亲眼看到。原来血海这个形容不是骗人的呢。

    我发现有围观的人潮,所以忍不住好大可探头一探究竟,结果看到一个身穿制服的家伙缩在地上。

    那个血多得吓人。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有人死掉耶。

    □无题无名氏10/7/22:13:38No.1233525

    我第一次看到死人是爷爷葬礼的时候。总觉得爷爷会爬起来,我怕都怕得要死了。

    □无题无名氏10/7/22:15:02No.1233526

    我看过淹死的尸体。整个身体肿了一圈。

    □无题无名氏10/7/22:15:59No.1233527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后来回家一看新闻,已经上电视了说。

    就叫雨宫修一。一看到生前的长相,感觉有点震惊呢。

    □无题无名氏10/7/22:17:31No.1233528

    啊啊,我明白那个心情。虽然不是人啦,不过小时候家里养的狗在我面前被车子撞死的时候我整个人超沮丧的。因为那只狗很爱黏人、我们都把牠当家族的一份子看,所以当时心理打击超大的说。结果我现在还不是在这种地方混w

    □无题无名氏10/7/22:18:48No.1233529

    然后啊,我现在要讲的是正题喔,听说事件现场留有「S」的字迹。

    □无题无名氏10/7/22:19:28No.1233530

    那是啥?死前讯息?

    □无题无名氏10/7/22:20:51No.1233531

    那口是恶作剧吧。话说,No.1233524,你看到的时候人应该还没死吧。

    □无题无名氏10/7/22:21:42No.1233532

    那个是本来墙壁上就有写的而已,是小混混在墙上乱画的恶作剧吧。

    你连现实和虚构都区别不出来吗?好一个推理小说宅男。

    □无题无名氏10/7/22:23:01No.1233533

    原来如此,他是在医院死掉的啊。不过那个文字是血文字。

    我是不知道那是不是雨宫修一的血。总之就写在墙壁上。

    新闻完全都没有提到,这件事搞不好被禁止报导出来喔。

    □无题无名氏10/7/22:24:55No.1233534

    真假?这样的话那就是真的死前讯息了嘛。

    腹部中刀还亏他挤得出力气写下来耶。

    □无题无名氏10/7/22:26:11No.1233535

    有那种余力的话一般都会呼救。

    所以说那不是死前讯息。是恶作剧。QED证明结束。

    □无题无名氏10/7/22:28:08No.1233536

    我看那是犯人留下的吧?或许是某种讯息。

    □无题无名氏10/7/22:30:10No.1233537

    可能是修一(Syuuichi)的「S」。或许就类似阿嘉莎-克莉丝蒂的『ABC谋杀案』。

    问题是为何会从「S」开始?

    □无题无名氏10/7/22:31:00No.1233538

    就算连接起来会形成单字,也不代表实际上就是按照字母的顺序杀人的。

    好比说「SCREAM」→遭到杀害的顺序有可能其实是「CSREAM」。

    抓住先入为主的想法加以利用的不在场证明诡计。

    □无题无名氏10/7/22:32:44No.1233539

    我很好大可No.1233538挑「SCREAM」当例子的理由是伟斯-克莱文的电影?

    □无题无名氏10/7/22:34:21No.1233540

    抱歉借问一下,阿嘉莎-克莉丝蒂的『ABC谋杀案』故事内容是什么?

    □无题无名氏10/7/22:36:53No.1233541

    就是在讲名字缩写为A-A的人在头文字A的地点死亡、名字缩写B-B的人在头文字B的地点死亡的事件。但实际上那是幌子,凶手另有想杀的对象,为了转移焦点,才让人以为杀人是按照ABC的顺序发生的。虽然雨宫修一基本上是有「S」没错,可是地点跟「S」无关。

    □无题无名氏10/7/22:37:59No.1233542

    按照No.1233538的假设的话,表示其它地方有个对应「C」的人已经被杀了。

    有没有人知道消息?

    舞衣离开讨论板,切断了网络。人的死在这里被当成游戏看待。生命真廉价。心想一点意义也没有的同时,舞衣针对「S」这个英文字母动起了脑筋。深深地背靠在椅子上,无声的房间响起了嘎吱声。用手指梳弄解开了麻花辫的头发。

    在脑袋里摆上雨宫修一的脸和英文字母「S」。可是想破脑袋也只联想得出超人克拉克-肯特的衣服。

    杀害了雨宫修一的犯人留下了「S」这个英文字母。这有什么意义存在吗?这件事完全没被报导出来。有可能是人家自己捏造的。还是说,「S」是雨宫修一本人留下的呢?用来当作死前讯息?若是这样,这是在暗示犯人身分?又或者那也有可能是下一个被害者的预告。下一个?原来如此,犯人是一个连续杀人魔,至于那个或许就是将要杀害跟「S」有关系的某人的预告。

    不然,会不会根本没有意义存在?就跟莫梭的杀人动机一样,任谁都无法理解「S」的意思也说不定。光是思考这些事情,舞衣不知不觉间就进入了梦乡。没有割腕的必要……在舞衣快睡着的那一瞬间,脑海里浮现一句诗。那是以前不知在哪个地方听过的,不过舞衣想不起那是谁的诗了。

    「我列算着,那天所发生的杀人事件。」

    日出东方,又是一天的早晨到来。

    尽管看似永恒,但这个地球其实也是有寿命的。太阳也是一样。不仅月历的日期感觉上是正确的,时钟的指针看起来也是精准无误的。

    但一天其实并非真的是二十四个小时,一年也不是三百六十五日。误差会一点一滴地累积。虽然有设立闰年和闰秒来调节,但最后还是避免不了误差的发生。太阳会膨胀,迟早有一天会吞噬地球。大家都去死一死吧,反正这世界一点意义也没有。

    舞衣只是一味在延长只有培育玫瑰的日子。那或许是放弃选择也说不定,但同时也是一种安祥的状态。什么事情都不需要想的日子会使内心变得平静。

    玫瑰对害虫没有抵抗力,马上就会生病,诸如叶螨、蚜虫、黑星病、白粉病。玫瑰很需要细心的照顾,也正因为如此,如果没有主人,马上就会不行。玫瑰需要舞衣,这带给了舞衣充实的感觉。

    舞衣一天有大半的时间在院子里度过。戴上厚棉工作手套,夏天的时候会在绑了麻花辫的头发上多戴一顶帽子,最近由于天气开始转凉了所以会多披一件开襟式的毛衣,然后才着手处理玫瑰。也会前去家用品量贩店购买土壤和道具,然后再下工夫研究如何让玫瑰长得更好。

    某部落格有写到:撒咖啡的残渣好像可以驱除蛞蝓。此外,咖啡液体本身似乎也能拿来当作除叶螨的喷剂使用。那些小撇步舞衣全都一一做了尝试。生活果然充实。照顾玫瑰是这个郁闷、乏味的世界里唯一能带给舞衣平静的事物。

    偏偏——

    「唷,辛苦啦。」

    佐伯康宏出现了。他很守规矩地没有从门口进到里面来。左半边的金发和眼皮环依然抢眼。

    「每天每天都在盯玫瑰妳都不会觉得烦吗?」

    康宏一如老样子以油腔滑调的语气说道。

    「每天每天都跑来我家你都不会觉得腻吗?」

    「我是来看舞衣的耶,怎么会腻呢。」

    这个男的轻松就能将这种话说出口。「请叫我来须同学。」舞衣向他纠正。康宏在国中时代不但跟好几个女生交往过,而且上了高中之后差不多三天左右就搞定了一个女朋友。撇除偏见的话,其实他也没有长得多像痞子,他说的话或许也挺有意思的。只不过不是舞衣喜欢的类型就是了。

    「你可以进来啊。」

    舞衣突然没来由地如此说道。佐伯康宏顿时露出了目瞪口呆的表情。

    舞衣看他那个模样心想:「原来他也有露出这种稚气表情的时候啊。」

    康宏战战兢兢地把手放在门把上,仿佛在怀疑赤手触碰是否会触电似的。当他缓缓推开大门时,响起了「叽」的挤压声。进门后,康宏脚步轻快地爬上七阶的阶梯,又蹦又跳地走到了庭院。两脚开开地于屈身蹲在地上的舞衣身旁蹲坐了下来。

    「哇,靠近的话那个味道好香喔。」

    舞衣看了康宏的脸。心想他右眼的眼皮环光看都觉得痛。

    「总觉得紫色的玫瑰很有舞衣的味道呢。」

    舞衣已经懒得再跟他一一纠正「请叫来须同学」了。另一个因素是听康宏说熏衣草蓝的玫瑰很有自己的味道感觉还满害臊的。

    「等到花朵盛开味道会更香。」

    「好期待喔。」

    康宏说这话的表情就有如在游乐园兴奋得活蹦乱跳的小孩。

    「其实我只是想栽种看看蓝色的玫瑰而已。」

    舞衣从康宏的脸别开视线说道。

    「啊啊,听说好像有某间公司完成了?」

    「对,蓝玫瑰才刚推出市场没多久,价格相当高昂,而且听说培育非常困难。」

    「是喔。」

    「你知道吗?不只是蓝玫瑰而已,其实黑玫瑰本来也是不存在的喔?」

    舞衣一边隔着厚棉工作手套轻抚熏衣草色的玫瑰一边说道。

    「为什么?现在市场不是都有在卖?」

    「那其实是过度红艳的玫瑰。就是因为太红了所以看起来像是黑的。」

    舞衣想起割腕时从体内深处涌出的血液。

    「太红了……」

    「对。把红蓝黄三个颜色全部加起来就会变成黑色的。」

    语毕,舞衣又把视线挪回康宏脸上。长长的麻花辫在背后滚落。

    「啊啊,原来如此。这是色料三原色的应用嘛。就跟画图的颜料一样。」

    康宏点头如捣蒜。

    「记得光的三原色好像是红蓝绿?三者混在一起就会变成白色对吧。如果物体反射红色的波长并且吸收其余光线的话,那么看起来便会是『红色』的。要是将原色都掺在一起,那么所有光线都会被吸收进而变成黑色。既然玫瑰本身并未具有蓝色的色素,那也就表示黑玫瑰本质上是不存在的。」

    这回换舞衣目瞪口呆了。

    「佐伯同学你物理很强吗?」

    「我好歹跟妳考上同一所私立高中耶?」

    「失礼了。我一直以为佐伯同学的脑袋不是很好。」

    「嘿,一般在本人面前都不会说得那么直接吧?妳也委婉一点嘛。」

    「啊,抱歉,因为佐伯同学就是一脸没有在读书的样子。」

    「还不都一样!」

    康宏以夸张的动作向后弓起身子。那个动作感觉还满搞笑的。

    接着舞衣突如其来地问了一个问题:

    「佐伯同学。」

    「嗯?」

    「听到英文字母的『S』你会联想到什么?」

    说不定康宏会知道答案呢,舞衣心想。

    「我想到了三个东西。」

    康宏一如在比胜利手势般竖起三根指头。

    「请口诉我。」

    「就是SM的『S』、Smallsize的『S』、还有Saeki(佐伯)的『S』。」

    「妳问这个干嘛?」康宏不解地将脑袋歪向一旁。

    「不,没事。」舞衣答道。

    ***

    要整合团体的向心力,方法就是制造出共同的敌人。这是连小学生都知道的简单原理。当年的纳粹也是利用这个手段。政局不安定的国家总是时时树立外敌,让国民的焦点从国内转移到国外。面对「威胁」,所有人都会团结一致。

    至于全班同学要团结,只要有一个人出来当「祭品」就行了。将那个人逐出「内部」,至少在大家联合一起攻击他的时候,团体就能团结住。

    对这套做法唱反调的人也会被抓去当「祭品」,真的是非常单纯的原理。统括团体最为有效的手段除了利用「恐怖」以外没有别的了。

    我并没有勇敢到拿得出勇气跟那套做法唱反调。我不敢在大家面前说出「无聊」两个字,光是作壁上观我都觉得痛苦,所以我能做的只有一味地逃避。同时一边在心里想着「无聊、一点意义也没有」。我不想跟任何人有所联络,连手机也解约了。自己一个人多快活啊,团体太可怕了。

    4

    网络讨论板如今已形同推理游戏的游乐场了。

    □无题无名氏10/8/23:01:21No.1233982

    新发现!根据电视新闻报导,一名鸟取当地的公司员工的被杀现场有「zb」的文字!

    很像是被写在纸条上塞进口袋里的样子。

    □无题无名氏10/8/23:08:11No.1233983

    真的假的啊?推理小说剧情般的发展真的要开始了?

    □无题无名氏10/8/23:10:00No.1233984

    不对,不管怎么想,这犯案现场距离也未免太远了吧。再说那个「zb」的意思太匪夷所思了。

    □无题无名氏10/8/23:11:22No.1233985

    公司员工名叫「坂东善一郎(BandouZenichirou)」耶!名字的缩写就是「Z-B」。

    □无题无名氏10/8/23:12:34No.1233986

    可是之前留的文字不是「S-A」啊。雨宫修一的话应该是「S-A」没错吧?

    □无题无名氏10/8/23:14:59No.1233987

    就可能性而言,有可能是时间来不及写下「A」,不然就是写了却被人涂掉?

    不过,就算假设留在现场的文字真的是名字缩写,那又表示什么?

    □无题无名氏10/8/23:14:59No.1233988

    「S」→「这样也叫男人?弱者!」(译注:それでも的S。)

    「Z」→「跟萨克可是不一样的啊、跟萨克!」(译注:ザク的Z。)

    「B」→「我希望双亲能尽到『父母』的责任啊!」(译注:ぼㄑ的B。)

    □无题无名氏10/8/23:17:21No.1233989

    最后那句真教人想哭。是卡谬说的。不过为何只有最后一句是「Z高达」的台词?

    □无题无名氏10/8/23:19:47No.1233990

    截至目前为止留下的文字全是子音,就算串连起来也不会变成有意义的文字哪。

    □无题无名氏10/8/23:20:30No.1233991

    我一看到「SZB」,就觉得接下来只有可能是「H」。

    □无题无名氏10/8/23:21:44No.1233992

    为什么?

    □无题无名氏10/8/23:22:21No.1233993

    普通都知道吧。

    □无题无名氏10/8/23:22:21No.1233994

    不要说我普通啦!(译注:和动画『绝望先生』连动的网络广播节目『さよなら绝望先生放送』的缩写就是SZBH,『不要说我普通』则是该作女角日塔奈美的招牌台词。)

    无聊,舞衣如此心想的同时切断了联机。另一个原因是「截至目前为止留下的文字全是子音,就算串连起来也不会变成有意义的文字哪。」这篇留言不知怎的令人心里发毛,这群人在无意识间期待下一个被害者的出现。讨论板的开头不知不觉间被冠上了「英文字母杀人事件」一名。

    我为什么会在这种讨论板流连忘返呢?

    不知道。尽管舞衣不知道理由,可是感觉不难体会。偶尔会被这种酷虐无道的事物深深吸引。这是为什么呢?或许是自己比任何人都还要凄惨的关系。

    舞衣早就看过鸟取的公司社员坂东善一郎被电车辗毙的新闻。目前警方正从杀人事件、意外事故、自杀各方面展开搜查。舞衣认为,如果说真的有人把写了「zb」的纸塞到被害者口袋里面再把他推下去的话,那么车站无疑就是杀人现场。

    室内的空气似乎显得有些不流通,缺乏新鲜氧气,就连花瓶里的玫瑰看起来也好似褪色了一样。舞衣抓起粉红色的钥匙离开了家里。

    外头有蟋蟀在鸣叫,远方还有刺耳的机车噪音。大概是今天空气比较清澈的关系吧,天空的星星十分漂亮,整片天空就好像撒满了一地的彩色豆豆软糖一样,秋天的晚风将舞衣的长长麻花辫吹得飘飘然。舞衣两手插进开襟式毛衣的口袋,两边肩膀缩得快要靠在一起。右手的掌心里握有粉红色的钥匙,「这是匕首。」舞衣试着心想。但事实并末因此就产生任何变化。

    舞衣一路无精打采地走着,就在通过「小心色狼」的招牌时,突然感应到他人的气息。不对,她太晚感应到了,因为当舞衣发现时,他们已经伫立在她的正前方了。

    「啊。」

    舞衣微微地叫出了声音。

    一个浑身是黑的男子就站在那儿,在路灯的照射之下依然显得漆黑。全身上下清一色都是用黑色来搭配协调,就连鞋子也是黑的。头顶上一头不修边幅地披散的黑发,是一个皮肤略显黝黑、身形瘦长的男子。右手的食指上戴着一枚骷髅头的戒指。

    至于他的身旁,则是同样站着一名浑身是黑的少女。身穿黑色连身洋装和膝上袜、还有一双又黑又圆的鞋子。但她的肌肤苍白到彷佛结冻了一样,在黑暗中也照样看得出她有一头银色的头发。虽然是短发,不过唯有左侧是留长的,并绑成麻花辫,上头系了一条黑色的缎带。少女盘起双臂拾起下巴,瞪着舞衣。

    舞衣和二人组相距只有不到一公尺的距离,为什么在贴得这么近之前自己会浑然不觉令她感到不可思议。就在舞衣打算开口说对不起的时候——

    「妳是来须舞衣对吧?」

    男子开口说话了。接着他从口袋取出名片盒,做了一个拨弄的动作再递出白色的名片。名片上头用明体写着「九侦探事务所」。即使反过来看,也没有其它情报。就只有事务所的名字而已。

    「Kyuu侦探事务所……」

    舞衣发出声音念道。

    「不对,是Ichjjiku,Ichjjiku侦探事务所。也是我的名字。」

    浑身是黑的少女说道。

    「我呢,则是叫一。汉字写作『一』,念作Ninomae。请多指教。」

    Ichjjiku、Ninomae……

    「原因是汉字的『一』排在『二』的前面……另外这边这位则是因为单一文字而且是九,所以念作一字九,对吧?」

    「妳的理解力不错。」

    少女说道。「不过为何侦探会突然找上门?」就在舞衣如此心想的同时,雨宫修一的名字冒了出来,而且和这名字如影随形的英文字母「S」也一同浮现。

    「请问你们在调查雨宫同学的案件吗?」

    当舞衣回过神时,自己已说出了这句话。

    「要那么说也是可以啦。」

    自称一的男子表示。在舞衣听来,那个声音仿佛话中有话,可能是因为这个缘故,舞衣开始怀疑搞不好这两个就是犯人。他们是前来杀我的吗?舞衣牢牢握住口袋中的粉红色钥匙。汗流不止。

    「远藤明、雨宫修一、坂东善一郎、佐佐木菜菜、大岛圣子、来须舞衣……」

    名为九的少女仿佛在吟诵祝词似地说道。在一连串熟悉与陌生夹杂的名字当中,最后出现的是舞衣自己的名字。少女笔直地指了舞衣。

    「马上就轮到妳了。」

    那是死亡预告吗?舞衣回望少女,但少女不知何故脸上挂着一副极其悲伤的表情。就是陪伴在形同家人的宠物身旁等候牠断气那一刻到来般的那种表情。

    「不,这不是你们的错。」

    少女说道。有如感到悔恨似地,无力放下原本伸长的手指。

    「是那些家伙……」

    那些家伙?指的就是犯人?连续杀人魔吗?

    少女左右摇了摇头。银色的麻花辫和黑色缎带迟了一拍后也跟着摇荡。少女掉头转身。

    啪的一声,弹指的声音响起。舞衣转头看了名叫一的男子。在他的手上——

    「……蓝玫瑰。」

    舞衣低声呢喃道。

    「蓝玫瑰的花语是『不可能』。这是因为过去不管投入再多的研究,长年以来蓝玫瑰始终无法研发成功。蓝玫瑰这种花呀,其实是禁止存在的玫瑰喔,所以也被人称作为恶魔的玫瑰。对了,妳知道吗?其实蓝色郁金香也是不存在这个世上的,只不过郁金香里成分十分些微的蓝;色色素已经被认识,目前正在研究如何使那个部分增加。」

    名叫一的男子将蓝玫瑰递给了舞衣。在路灯不安稳的灯光照射之下,那朵玫瑰显得湛蓝深邃,是一朵拥有恶魔颜色的玫瑰。舞衣接下的瞬间,玫瑰便枯萎凋零,从这个世上消失了。

    当舞衣抬起头,浑身漆黑的二人组早已不见踪影,宛如融进了这片黑暗里似的。

    一如他们的预告,有人死了。

    □无题无名氏10/9/21:31:40No.1234563

    又有事件发生了。在短大生佐佐木菜菜遗体旁边的手机画面上,有留下「35」这个数字喔!

    □无题无名氏10/9/21:38:21No.1234564

    这次是数字啊。有关系存在吗?把「3」反过来看的话,看起来也像英文字母的「E」呢。不过「5」就没办法解释了。

    □无题无名氏10/9/21:40:11No.1234565

    会吗?「5」反过来看也像小写的「g」。

    手写的话也会展现出个性,我推崇「g」的说法。

    只不过,假设真的是「gE」的话,那小写和大写混在一起的理由就不清楚了。

    □无题无名氏10/9/21:42:22No.1234566

    把目前为止的文字符串连起来的话就是「szbgE」。

    虽然分不出「S」和「Z」是大写还是小写,不过「b」是小写没错吧。

    问题是,这次是号码留在手机上,所以「35」应该纯粹只是「35」的意思不是吗?

    所以也就是「szb35」才对。好难理解喔,会是替换问题吗?不过话说回来,文字符串连的说法全是我们自己毫无根据的猜测,况且也没有将个别事件串连起来的必然性存在。

    我是不知道警方怎么看待这些文字的。冷静思考的话,根本串连不起来。

    □无题无名氏10/9/21:45:45No.1234567

    「35」这两个数字既然是用手机输入,也就表示有可能是「さ、な」。

    号码输入模式的话是「35」没错,不过假名输入模式的话对应的就是「さ、な」啊。(译注:日本手机的数字键除了数字和英文外还可输入日文假名,3和5分别是さ跟な。)

    被害者的名字是「ささき-なな(佐佐木菜菜)」。「さ」跟「な」给人感觉不单纯喔。

    至于在英文字母的选择上,「3」是「D-E-F」、「5」是「J-K-L」。

    舞衣体验到一种奇妙咆感觉。人的死不断被变换成英文字母或数字,很奇妙,浑身漆黑的二人组的预告实现也很奇妙,自己意外地执着在这块无聊没有意义的讨论板上更是奇妙。

    舞衣在黑暗的房间里盯着计算机屏幕。今天佐伯康宏没有来。大概是在忙着做运动会的准备吧,舞衣心想。

    □无题无名氏10/10/00:11:26No.1234718

    两个礼拜前啊,我在聚会回家的路上目击到了一场交通事故。

    好像是一个烂醉如泥的学生冲到马路上被车子撞死。

    我吓了一跳,有用手机拍下来。我承认这样的行为很轻率啦。

    然后刚刚我把照片翻出来查看了一下后发现一件事喔。那个时候,那个烂醉如泥的大学生穿着一件大可怪的T恤,好像是自己用麦克笔之类的东西在白色的T恤上写了些什么,虽然因为沾到血的关系不是很清楚,不过可以看到上头写着「OE」。很明显就是手写的。绝对不是LOGO。

    □无题无名氏10/10/00:14:43No.1234719

    你说的那个也太牵强附会了吧。是说,至今为止的事件也不见得就有关系啊。

    开文的人所提供的情报也未必一定是真的,没有人真的当作连续杀人事件来看啦。玩玩而已、玩玩而已。

    □无题无名氏10/10/00:15:55No.1234720

    这样啊,我想也是啦。只是觉得有些好奇。「OE」那里还标示有「〝」呢,虽说看起来也有点像污点就是了,就类似浊点的符号。不过应该是没有什么关联吧。

    ***

    对了,前些天我曾经突然想到某一篇诗词的段落,后来我想起来那是出自于谁的作品了。那一段的内容是「我列算着,那天所发生的杀人事件」,这是寺山修司的『给青少年的自杀学入门』的「序诗」。

    诗中列算了形形色色的事物,最后以「一想到,列算得出来的都是人生以上,列算不出来的都是人生以下,我就哽塞着鼻子在深夜的电影院里抱膝痛哭了。」一文来总结。

    紧接在这篇诗后,是一篇题名叫做「关于死亡的笔记本」、形式类似备忘录的文章。

    我没来由地将题名翻成英文「aboutadeathnote」。就文法的角度来说,或许是「notesaboutadeath」才对,不过我也不确定那是不是正确的。只是,如果在那上面写下名字的话,肯定会有很多人死掉。

    我甚至有了大家都去死吧的念头。

    无聊的家伙统统都给我去死。

    5

    舞衣被「叮咚、叮咚」的门铃声给吵醒。

    「哈啾。」

    她打了个喷嚏,把鼻涕擤出来。爬下楼梯,拿起室内电话的听筒。

    「你好,这里是来须家。」

    『哦,刚睡醒吗,不良少女。』

    健康两个字被剃除了。

    「请问有何贵干吗,佐伯同学?」

    舞衣边说边看挂在墙上的时钟,时间已过中午十二点。完全睡死了。不对,比起睡到几点,康宏会在这个时间跑来更是不可思议。毕竟他这个人平时可是很意外地都有在乖乖上学的。

    『当然是来看舞衣妳呀,那还用问。』

    因为他太简单就把这种话挂在嘴边,以致于如今听来只觉得像搞笑艺人必露一手的段子了。

    『昨天因为运动会要开会所以没办法来。结果今天反倒很早就结束了。』

    「哈啾。」

    舞衣捣住嘴巴打了个喷嚏。

    『嗯?妳不会感冒了吧?那个奇怪的喷嚏是怎样啊?』

    「我没事,这是老毛病了。」

    『妳三餐有没正常在吃呀?』

    「我待会就要去做点东西吃了。」

    『喂喂,妳还好吧,声音听起来怪怪的耶。』

    或许真的怪怪的,舞衣心想。身体显得疲倦无力。各处关节异常疼痛。

    「……好像有点发烧了。」

    『喂喂喂,妳完全就是感冒了嘛。由我来做点东西给妳吃吧?』

    康宏做料理,总觉得这个画面好笑得不得了。可是当舞衣忍不住想发笑时,反而又打了个喷嚏。

    『喂——』

    舞衣放下听筒,脚步缓慢地走向玄关。

    「请进。」然后打开门锁说道。

    康宏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他先是老习惯发作摸弄左半边脱色过的头发,然后心惊胆战似地打开外门,慎重爬上七段阶梯,踏进了玄关。一整个就是害怕遭到敌袭的士兵一样。

    「打、打扰了。」

    口吃的模样还真可爱,舞衣心想。康宏还杵在玄关口一动也不动。

    「怎么了吗?」

    「啊,没事……」

    舞衣这时才总算发现,原来自己上下半身都还穿着当家居服用的汗衫。虽然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康宏为了这种事情感到动摇的样子还是一样很好笑。

    佐伯康宏这个人并不简单。感到些许头晕脑胀的舞衣涌现了这样的感想。

    「好吃吗?」

    康宏为舞衣做了汤粥。将干燥羊栖菜泡水恢复原状,胡萝卜切丁,再加上炸油豆腐一起炖煮。接着把炖煮好的配菜跟用剩饭作成的稀饭混在一起,端给舞衣享用的同时不忘叮咛说:

    「要好好补充营养喔」。十分了得的厨艺令舞衣大吃一惊。

    舞衣慢条斯理地将冒着热气的稀饭送入口中。

    「嗯,好吃。」

    以舞衣的胃口来说,炖煮的东西感觉有些太甜了,不过和稀饭掺在一起后味道就刚好调和了。

    「佐伯同学,你平时有在下厨吧?」

    「嗯?还好啦。我们家就我跟奶奶两个人住。很多事只能靠自己来啦。」

    说到这个,舞衣就想起那个时候好像也是奶奶前来接康宏回家的样子。毕竟这是个人隐私,所以也不便追问太多,不过既然回想起那个时候的事,于是舞衣便顺水推舟地提出了雨宫修一的名字看看。

    「犯人好像还没逮捕到呢。现在我们学校不是都有人会为了运动会的练习或准备留到很晚吗?所以学校一直再三警告别一个人独自回家,唠叨得要命呢。」

    「是吗?」

    「凶器好像已经找到了说,听说是水果刀啦,犯人在巷子里刺杀了雨宫后,就把凶器丢在现场了。据说是埋在垃圾袋里,上头并没有留下指纹。」

    「好像是这样子没错呢。」

    在电视新闻不断重复报导情报之下,这个事实舞衣也知道。

    「不晓得他为啥会被杀呢?」

    康宏一副彷佛没什么感慨的模样说道。就跟电视新闻的主播陈述事实时没有抑扬顿挫时的腔调很像。

    「欸,佐伯同学。国中的时候我们班上的男生不是有结伴去当扒手吗?」

    舞衣谈起了那个时候的事。康宏用手指搔了搔戴有眼皮环的那只眼皮的眼尾。

    「对啊,我们男生曾干过那种勾当说。」

    「为什么只有雨宫同学没被邀请参加呢?」

    一被问到这个问题,康宏就支支吾吾了起来。

    「因为……那家伙个性一板一眼的啊,想说他会不屑加入这种行动。」

    「真的吗?」

    舞衣询问。康宏露出了有些沉思的表情。

    「…………不,我忘记了。」

    「真的?」

    舞衣又重复了一次。

    「我忘记了。」康宏以严肃的表情说道。

    「这样子啊。」

    「不晓得那家伙到底为啥会被杀呢?」

    佐伯康宏小声地再说了一次。

    舞衣先是定睛望了康宏的头一会儿,然后问道:「远藤明、雨宫修一、坂东善一郎、佐佐木菜菜、大岛圣子、来须舞衣……你晓得之间的共通点吗?」

    一瞬间,康宏皱起眉头露出了可怕的表情。有让他耿耿于怀的部分吗?

    「……雨宫、坂东、佐佐木这几个人我知道。这些都是我在报纸上看过的名字……妳的名字我也认识。只是我不太想放在一起讨论。」

    「雨宫同学的杀害现场留下了『S』这个英文字母。」

    「啊啊,之前提过的那个吗……妳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事?」

    「虽然坂东善一郎被当作一起意外事故处理掉了,可是他的口袋里好像塞了一张写有『Zb』的纸条。至于佐佐木小姐,她是在浴缸里被丢进一把开关打开的吹风机导致触电身亡。她的身旁留下一只手机,屏幕上输入有『35』这一组数字。」

    「妳在说什么啊?那是从哪听来的情报?」

    「上次我遇到侦探。对方指名道姓地说马上就要轮到我了。」

    「……喂,舞衣妳到底在说啥啊。妳……」

    「请叫我来须同学。没什么事啦,大概是感冒的影响吧,我要去小睡一会儿。谢谢你煮的稀饭,不好意思,今天你请回吧。」

    康宏一脸不知所措的表情,就和找不到面包屑的糖果屋主角汉森一样。不知葛蕾特是带着什么样的表情抬头仰望大哥的呢?

    □无题无名氏10/10/13:17:23No.1234854

    刚出炉的情报,「3」的被害者出现了。若照「35」当时的假设,这要当作「E」吗?

    但这无疑是数字「3」哪。因为,手表的长针、短针、秒针全都停在「3」这个数字上头。

    □无题无名氏10/10/14:01:18No.1234855

    那也真的太硬了吧。听起来就像捏造的。

    □无题无名氏10/10/14:12:20No.1234856

    手表的事是真的,这是一起自杀案件啦。被害者是上吊自杀身亡的。这个人是我们学校的学生,早上跑去学校在教室上吊自杀了。我看今天傍晚应该就会上新闻了吧?有可能是那家伙以自己的方式赋予「3」意义,也有可能纯粹是偶然。搞不好,出乎意外的是这个讨论板的乡民哪。唉,算了。大家忘了我说的吧。这个和之前的无关。话说,大家差不多也快腻了吧?想不出新梗了?感觉开始愈来愈难串连了哪。

    舞衣穿上温暖的衣服来到庭院,和玫瑰一同打发时间。可是,完成修剪的庭院乍看之下一片荒芜,红叶自山上飘降,院子里只剩下较粗的枝茎和脆弱的荆棘。舞衣拔掉粗棉厚手套,用手指触碰荆棘的尖端。一股刺痛的灼热感觉涌上心头,伤口处冒出了一团血液。舞衣观察手指上的那团血液膨胀到表面张力的极限为止。

    等注意到时,黑幕已从东方的天空悄悄降临。夕阳躲进了群山之间,使得建筑物的轮廓蒙上一层朦胧的效果。

    突然,外头传出了「叩隆」的声响,那是信箱的门被关上的声音。舞衣从院子窥看信箱,麻花辫在背部翻滚,可是并未看到任何人影。

    「……佐伯同学?」

    舞衣无意识地想起这个名字,虽然出声喊叫,却未听到响应。将弯曲的膝盖打直后,关节轻轻地发出「啵」的一声。脚步显得有点踉舱。沿着七段的阶梯爬下,打开信箱,里面塞了一封信,拿到手上一看,不但没有注明收件人的名字,就连寄件人的大名也没有。舞衣小心翼翼地撕开了封口,里面有一份手写的信纸,是一封用浑圆的字体手写而成的长信。舞衣循字浏览内容,「啊啊,原来如此。」舞衣心想。

    ***

    我放弃去上学,理由是因为上学无聊没有意义。可是每当我写下、抑或想起「无聊没有意义」一词时,总会感到某种隔阂。当凡事都被「无聊没有意义」这句简单的词汇概括而论的瞬间,我有种我所思考的事情的本质与价值都将被剥夺走的感觉。所以我过去在学校向来保持缄默。

    从国中部直升上来的「精英组」和高中后才入学的「外来组」在许多层面部有所不同。在我的眼里看来,仿佛一切都扭曲了。「精英组」对「外来组」嗤之以鼻,所以「外来组」在内部设置了异类,也就是「活祭品」。我从来没当过「活祭品」,但我没办法去正眼直视这个现象。我在「他们」面前,甚至说不出「无聊没有意义」这句话。我很害怕,我只是一味感到害怕,所以我坚守沉默的态度。假装自己不受感动。不对,我根本无须伪装,因为我是一个空虚的人。

    于是我不去上学了,没有人指责我这么做是不对的。我是希望博取谁的关心才不去上学的吗?算了,我已经放弃了,我放弃了一切。如今所有的一切都令我感觉厌烦。

    就连呼吸都是一种痛苦。不管我再怎么努力吸取氧气,都觉得不够充足。

    我感到快窒息。活着是一件痛苦的差事,我已经耗尽「生存的力量」了。

    所以这是我的遗书。吶,收到这封信的你,就连叫什么名字也不晓得的你,你现在正在阅读这封遗书吧?我将担当「2」,所以麻烦你务必完成「7」。我唯一遗憾的是,我没办法见证玫瑰在春天是否绽放得一样美丽。

    「仆再也活不下去了,但死亡好可怕。仆需要勇气,所以请大家帮帮忙,大家一起去死的话那就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了。」

    6

    舞衣选择了达洋猫的可爱信封来装遗书。虽然找不到素色的信封也是其中一个原因,不过舞衣觉得达洋猫图案的信封很可爱也没什么不好。没有标示收件人的名字,也没有署名寄件人的姓名,这封信会送到该收到它的人的手上。

    除了玫瑰以外,舞衣还另有一件挂念的事。雨宫修一是在巷子里遭到水果刀刺伤腹部的。雨宫修一当时身穿的是学生西装外套。虽然他被那把找到的水果刀刺伤腹部是毋庸置疑的事,但从水果刀却检验不出任何一枚指纹。犯人行凶时戴着手套等说法是行不通的。到底是利用什么样的方法,雨宫修一才能刺伤自己的腹部,却又不留下指纹的呢?

    不过,那或许已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了。

    深夜的路上空无一人。人们彷佛突然失踪了似地消失不见了。最近的邮筒位在香烟贩卖店的前面,自动贩卖机闪烁着无机质的白光。如果将光的三原色——红、蓝、绿混在一起的话,会变成白光。国中理化课的时候,有反其道而行利用玻璃棱镜来做使太阳光分光的实验。

    就在舞衣打算将信封投入邮筒的时候——

    她的手被一把擒住了。

    佐伯康宏就站在那儿。唯有左半边经过脱色的头发,戴在右眼上的眼皮环,或许是自动贩卖机的灯光所造成的阴影的关系,他的表情看起来十分僵硬。

    「妳在干什么?」

    「佐伯同学没资格说我吧……请放开我的手。」

    康宏无视舞衣的要求,抓着她的手不肯放开。不仅如此,还出其不意地夺走舞衣的信。前后翻来覆去地打量。

    「这啥?妳要寄给谁?根本没写名字嘛!」

    舞衣没有回答问题,只是又一次强调:「放开我的手。」康宏点点头,放开了手。舞衣先是在胸前擦了擦恢复自由的手,然后又重新向前伸出。

    「请把东西还我。」

    于是,康宏说了:

    「大岛圣子……这个名字妳在白天有提起过吧。妳是怎么知道的?」

    康宏以些许强硬的口吻逼问。舞衣噤口不答。

    「……她是我妈那边的表妹。自从我父母的葬礼以来,已经有七、八年没见面了。奶奶刚刚跟我说,她今早自杀了……」

    康宏话哽在喉咙里没有说完,然后垂下眼睛看着从舞衣手中抢来的达洋猫的信封。他撕开了用浆糊封住的封口,从中拿出舞衣写的信,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细读。以一副好似现在自己正身怀一颗定时炸弹、而那张纸上则写有炸弹的拆除方法般的紧张表情。

    「舞衣,这是……妳……」

    康宏一抬起脸——

    「唷,两位。」

    冷不防传出奇妙的声音,舞衣和康宏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声音的主人。是浑身漆黑的男子以及身穿黑色连身洋装的银发少女。舞衣对这两人有印象,他们是自称侦探的二人组。两人曾分别报上一和九这种听似假名的名字。

    「关你们两个屁事啦?」

    康宏似乎并不认识这两个人。他以独特的黏腻发音示威,有如在挑衅似地瞪了两人一眼。

    「我们一点也没有打算干涉在深夜约会的学生情侣的意思喔。」

    名叫一的男子说道。他一竖起食指,骷髅头的戒指便闪闪发光。那个动作就好似在说我来告诉你们一个极机密情报一样。

    「其实啊,我们是恶魔。」

    名为九的少女立即开口反驳:

    「你分明只是一头乌鸦。蠢毙的乌鸦!」

    她正一副心情不好的模样眉头深锁。

    「像蠢毙这种污蔑性的修饰语——」

    虽然名叫一的男子向少女提出了抗议,但名为九的少女却是视而不见,而是伸出手指指了舞衣。那是一根又白又细的浑圆手指。

    「喂,就是妳。」

    那道尖锐的声音就好似一把万用裁切刀。尽管刀刃很薄,但别说是皮肤了,仿佛连骨肉都能轻松一并切断似的,就是那样子的声音。

    「如预告所言。轮到妳了。」

    舞衣颔首。没错,轮到我了。舞衣就连自己的死法都已经决定好了。要在浴缸注满热水,然后割腕自杀,一边慢慢陷入沉睡,然后逐渐死去。万万不可以忘记的是「2」这个数字,这只要用小刀刻在磁砖上就可以了,不然用罗马数字「Ⅱ」来标记也行。或许讨论板的乡民会把它解读成两个英文字母的「I」并排在一起吧。真是一群愚蠢又可悲的家伙,舞衣心想,说不定他们同样是一群「活祭品」,也是「异类」,同时也是「异乡人」呢。

    名为九的少女歪起嘴角,露出了一副好似在嘲笑、又好似在忍受煎熬般的表情。

    「在妳死之前,我就大方告诉妳吧,妳有知道的权利。妳受到了『诅咒』,某个与妳无关的男子和恶魔订了契约。『诅咒』是会传染的,但不是每个人都会被传染,这不是必然会诱发自杀冲动的诅咒。『诅咒』只会传染给具有那个因子的人,并且在背后推一把。『诅咒』对没有意识到死亡的人而言不过只是一张废纸,不过,对于有寻死的念头、可是又同样畏惧死亡的人来说,那封信就确实成了『诅咒』。妳现在已经被下咒了。」

    舞衣对于少女的说明同样点头响应,因为她理解得很彻底。

    「妳现在应该有想要寻死的冲动,而且也感应到了实行那个冲动的『力量』才对。一直以来,天平始终将生与死维持在一个危险的平衡。然而妳感觉到现在妳可以一死了之,天平剧烈地往死亡的那一边倾斜了。」

    舞衣再次深深地点头。天平的比喻一点也没错。

    名为九的少女露出了彷佛不小心把果汁棒冰的最后一口掉在地上般的表情。然后,她以「如果说」三字做为开头接着说了下去。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如果说的呢?这对舞衣来说反倒比较难以理解。

    「如果说妳有意愿的话,那就订下和恶魔的契约吧。」

    舞衣听不懂这话的意思。于是,名叫一的男子开口说了:

    「我不是有说过吗?我们其实是恶魔。透过和恶魔订契约的方式,我们可以帮妳实现一个愿望。代价就是妳的灵魂。等妳死后,我们将接收妳的灵魂,灵魂会被囚禁在地狱,永远无法获得救赎。不过呢,就算自杀灵魂也一样得不到救赎的,结果是相同的对吧?罪人终将堕入地狱。既然犯下了杀害自己的罪行,自杀者自然也是罪人。话说回来,妳有看过杜尔干的『自杀论』吗?」

    名叫一的男子表面上抛出了一个问题,但似乎并不期待听到回答,顿了一拍之后随即接着继续说道:

    「杜尔干认为,自杀数字增加的理由并不在于人们维持生活变得困难、也不在于纯粹是人们的欲求再也无法获得满足;他所做出的结论反倒是将原因归咎于『人们不但不知道正当的欲求该设限在何种程度,而且也无法从自身的努力中寻找出方向来』。他的这本作品在一八九七年出版发行。虽然是一百多年前的著作,可是妳不觉得即使拿到今天来看,他的说法同样具有说服力吗?并非困境本身招来死亡,而是人们再也不晓得该把想要活下去的动机往哪里摆才好了。事物的价值变得多样化的结果,人们非但没因此能包容接纳多样,反而被玩弄于股掌之间呢。」

    「多谢你的说明和渊博学识,可以给我安静了。不准给我张开嘴巴,也不可以呼吸!」

    「什——」

    名叫一的男子嘴巴才张开到一半,名为九的少女就挥出了劲道威猛的正拳。那记正拳丝毫没有偏差地命中了男子的心窝。男子发出「噫耶噗」的呻吟蹲了下来。

    「喂,给我慢着!」

    一个鲁莽的声音突然划破了夜空。

    「当我局外人啊?」

    是佐伯康宏。

    「恶魔的契约?莫名其妙。不过只要签了那个舞衣就能得救是吧?既然这样,那我签吧。我该怎么做?」

    「佐伯同学,拜托你不要自作主张!」

    康宏的话令舞衣发起性子怒斥。

    「妳给我闭嘴!」

    康宏语带暴力地咆啸回去。

    神不知鬼不觉地,名为九的少女这时手上已经握着一把小尺寸的匕首和一张羊皮纸。

    「契约以契约者的血液来签订。用匕首切开手指,按下指印。就这么简单。」

    「很简单嘛。妳说的那个我签了。我要解除舞衣的诅咒。」

    「佐伯同学!」

    「妳不要鬼叫!」

    康宏大吼。但——

    「很遗憾,你的愿望办不到。」

    名叫一的男子似乎身怀惊人的恢复能力,他一站起身,便像刚刚一样态度潇脱地开始说吵:

    「恶魔的契约是绝对的喔。要推翻契约是不可能的,所以目前这个情况能做的不是解除诅咒,只能跳过来须舞衣的顺位而已。这个做法不算是解除,比较贴近缓和。话说回来,你有看过会田诚的『自杀机械』——」

    话还没说完,名为九的少女已握紧了拳头。名叫一的男子慌忙噤声,将双手高举到脸部的两侧一如在表明投降似的。

    「佐伯康宏,现在这个局面跟你想怎么做无关,大岛圣子已经死了。当时我也让她做了选择,但她自己选择了死亡一途,就只是如此罢了。你献出灵魂和恶魔结下契约的必要根本不存在,当下的问题只在于来须舞衣的意志。」

    「反正是谁的灵魂都无所谓吧?」名叫一的男子虽如是说,但他的声音微弱得跟蚊子一样。

    「谁说无关的!我说我不希望看到来须舞衣死是没听懂吗!」

    舞衣被康宏蛮横的声音吓得身子打了个冷颤。康宏和口头上所说的话相违背,以一副仿佛想要杀人的眼神往舞衣直瞪而来。但,他的眼眶却又同时湿润得有如泪水即将溃决一般。

    舞衣想破头也搞不懂。为什么康宏会这么关心我呢?是因为喜欢吗?可是那样子的情感有可能只是一时鬼迷心窍。发誓相爱一辈子的男男女女们最后不也是走向破局吗?最重要的是,我是哪个地方充满魅力了?舞衣无法理解。

    「我要和恶魇订契约。帮忙跳过来须舞衣的顺位吧。」

    说完,康宏不给任何阻止的机会立即把拇指往匕首推。肉顺利地沉进刀刃里,浓厚的血腥味四溢。康宏把拇指按压在羊皮纸上。舞衣束手无策,茫然地注视着这一切发生。

    「……契约成立了。」

    名为九的少女一如尽管知道明天世界末日即将到来、却无法将这消息告知世人的预言者般露出了悲苦的表情说道。就在这一瞬间,原本在舞衣心中翻腾不已的想要一死了之的愿望消失得一干二净了。不对,并没有消失不见,但是现在并没有想要马上去死和非死不可的念头,寻死所需要的气力被大幅消耗掉了,那是一种奇妙的虚脱感。先前满脑子想着去死的念头时,感觉体内仿佛充满了力量似的……

    康宏干笑了两声。就在这瞬间,一个吵杂与优美旋律融会而成的乐音响起。是手机的铃声,但舞衣并没有手机。

    「这首曲子是KORN的『FallingAwayFromMe』。」

    名叫一的男子喃喃嘀咕道。

    康宏从口袋掏出手机,「啪」的一声,像是要反折似地打了开来。舞衣目击到他的脸色逐渐变得铁青。

    「『诅咒』会传递到该传递的人身上。下一个轮到你了,佐伯康宏。」

    名为九的少女淡淡告知。

    「怎么回事……?」

    面对舞衣的疑问,康宏只是歪着一张嘴不发一语。

    「佐伯康宏过去也曾是『活祭品』呀。」

    名叫一的男子代康宏回答道。

    「佐伯康宏的人生想必妳一定一无所知吧,就由我来告诉妳好了。佐伯同学小时候失去双亲之后,就是由父方的奶奶养育长大。那位奶奶是具备传统气质的女性,也因此管教十分严格。」

    舞衣听着解说的同时,一面凝视康宏的脸。康宏只是脸色死白地频频颤抖着嘴唇。

    「妳也应该不知道佐伯康宏拥有在人前会退缩的毛病吧,狂野的打扮是为了掩饰那个弱点的盔甲啊。他的精神处于极其紧绷的状态,家门内外两边的环境都令他恐惧,他找不到自己的栖身之处。所以佐伯被妳吸引住了,因为妳是一个独立自主又有气概的少女。」

    舞衣从康宏手中抢过了手机。康宏整个人虚脱无力,要从他手上抢走手机是轻而易举的一件事。

    手机收到了一封简讯。上面的内容对舞衣而言十分眼熟,就跟寄给她的是同一篇文章。我是「3」,你是「2」,最后是这么结尾的,「仆再也活不下去了,但死亡好可怕。仆需要勇气,所以请大家帮帮忙,大家一起去死的话那就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了。」

    「……佐伯同学。」

    佐伯康宏的脸就跟蜡像一样面无血色而且没有表情,唯有张得老大的眼睛灿烂地闪耀着光芒,直至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程度。

    「佐伯同学!」

    就算呼喊名字,康宏也没有反应。舞衣看了名为九的少女。她刚刚不是有跟我提议签契约吗?对康宏也该比照办理才对吧?

    彷佛看穿了舞衣的心思似地,少女冷冷地提出了声明:

    「契约一生只有一次的机会。佐伯康宏已经完成契约了,我只能冷眼旁观。」

    此话就宛若神圣的神谕般压覆在舞衣的身上,身体就跟被诅咒的时候一样再次沉重了起来。思考渐渐趋向停止,各式各样的开关接陆陆续续地被切掉。偏偏那是价值贵重、绝对不可以被切掉的东西才对。

    舞衣摇了摇头,长长的麻花辫大幅度地发出了摆动,接着她以细微的声音说了。

    「我也要订契——」

    就在这时,舞衣的手被一把抓住。就跟先前打算把信丢进邮筒里时手被抓住的力道一样。

    「没有必要。」

    康宏说道。他的措词清楚有力,彷佛每一个字都精心挑选过一样。

    「我完全没有想死的念头啊?恶魔的诅咒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嘛。」

    舞衣抬起脸窥视康宏的眼睛,但为之感到绝望。不但眼睛爬满了血丝,黏腻腻的汗水还覆盖住了康宏的整张脸。那个样子令人联想到浮在变凉的汤汁上的脂肪薄膜。

    虽然康宏展露了笑容,但下一个瞬间他冷不防推倒舞衣,转身面朝后方吐出了胃里的东西。一如被噎住气管似地又咳又喘地将白色的胃液吐了出来。地面被吐得脏乱不堪,酸臭的味道直冲舞衣的鼻腔。

    「你是『诅咒』的感染候选人。正如我先前所言,这个『诅咒』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受到影响。它只会传递给像你们这种怕死又渴望寻死的人,并且推波助澜。在这一点上,『诅咒』是有强制力的,但恶魔的契约是绝对的。既然中了『诅咒』,那么便不可能凭一己之力打断次序,不过如果跟我订契约,结果就另当别论了。问题是,你已失去订约的资格。契约一生只有一次。」

    少女说完,男子便接话继续往下说道:

    「你现在的状态,就跟明明全身复杂性骨折还嘴硬回答一点也不痛一样。照这样忍耐下去,你迟早有一天会抓狂而死吧。」

    康宏在地上蜷缩了起来,然后他开始隔着衣物在全身上下使劲又扯又抓。或许是下了很大的力道吧,甚至连衣服都被他给撕破了。康宏口中不停叨念着莫名其妙的闷哼声。那副模样着实令人同情。

    舞衣向康宏伸出手,但半途改变了心意。她将视线投向了恶魔少女。恶魔少女也定睛注视着舞衣。

    「我要订契约。」

    舞衣说道。话一说出口,一个黑影扑向了舞衣。舞衣的脖子被紧紧勒住。康宏那张甚至可以看见血管浮现的饱受痛苦折磨的表情映入了眼帘。

    「不要乱来!我很好没事!」

    舞衣哑口怨言。康宏把眼皮环给扯下来了,皮肤破开了一个大洞,鲜血直冒。

    「这点小CASE,OK的啦。就跟『洛基』一样。」

    这显然不是神智清醒的举动。康宏的血飞溅到了舞衣的脸上,温温热热的。连同血水,眼泪也跟着一起滑落了下来。康宏哭了,豆大的泪珠从眼眶一串又一串滚滚翻落。康宏本人似乎并没有发现自己哭得泪流满面,康宏扯开喉咙拚了命地大声串起拙劣的话语。

    「要好好活下去喔。拜托、妳要更认真地活下去啊,我希望妳能活着。虽然我不太知道该怎么表达,总之、还是活下去的好喔。我求求妳。」

    康宏流着血泪的同时,颤抖着一双嘴唇,像是要吐出内脏似地只是一味拜托说「我求求妳」。他用力按住舞衣,舞衣的脖子和肩膀发出挤压的嘎嘎声。按住舞衣的力道愈是猛烈,康宏的模样看起来愈是显得虚弱。

    「我、喜欢妳。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妳看起来超酷的说。所以、真的求求妳喔,我说真的,拜托妳要好好活下去喔。往后、就算什么事都不做、也无所谓。我希望妳能努力活下去,我希望、妳能把活着列为第一优先,这样就够了,真的这样就够了。拜托妳、别再去动什么想死的念头了喔,不要再那么说了啦,我也、不会再跟妳啰唆、来上学的事了。只要活着就够了,真的……我真的、求求妳。」

    康宏的自白显得太过笨拙、并且充斥了不可靠的词汇,如果是平时的舞衣,说不定会觉得无聊没有意义吧。但,这番自白却说到了舞衣的心坎,或许实际上并没有说到心坎,只有擦到而已。即便如此,舞衣的心确实动作了起来,不是符合逻辑的道理,那既像舞衣内心里的某个开关启动、可是却又像相反地关掉了一样。舞衣甩开了康宏,康宏瘫软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舞衣朝着康宏无意识地大声喝斥,就连本人都被那个声音吓了一跳。

    「我就是想救佐伯同学,有意见吗!」

    二话不说从康宏身上别开眼睛,舞衣直瞪名为九的少女,伸出了手掌心。意识集中在食指上,有种食指打得十分笔直的感觉,而且频频颤抖着。

    「我要订契约。」

    「劝妳不要因为一时的兴奋而做了错误的判断喔?和恶魔的契约必须先经过深思熟虑再决定。」

    「我要订契约。」

    舞衣丹田施力,以免让声音发出颤抖。

    「和恶魔结下契约的话,死后妳的灵魂将前往地狱,再也无法获得救赎。妳清楚吗?」

    名为九的少女进行确认。

    「我要订契约!」

    舞衣语气坚定地复述。

    「这个男的对妳来说只不过是一介同班同学吧?妳没有付出到那种地步的义务。纵使妳觉得他刚才解救妳的行动有恩于妳——」

    「我拜托妳动作快!」

    舞衣的话令名为九的恶魔少女无奈地耸起了肩膀。她轻笑了一下,但又挂起了些许哀痛的表情。少女闭上如同大颗糖球般的眼睛……

    「是吗。」

    缓缓地、重重地点了点头。麻花辫和黑色缎带随之晃动了起来。

    「那,我们就来结下契约吧。」

    名为九的少女睁开眼睛如此表示。舞衣向那名少女询问。

    「『诅咒』会传给有寻死念头、可是又害怕得不敢自杀的那种死不了的人,对吧?用大家一起去死那就不可怕的说法催眠。」

    「没错。」

    「『诅咒』会带给那个人求死的力量,就如天平失去平衡一般。」

    「没错。」

    「恶魔的契约是绝对的,这个『诅咒』本身无法被废弃。」

    「没错。」

    「我明白了。」

    舞衣颔首,然后伸出手指用力压在少女所握持的匕首上。黑色的血液从伤口流出,是过度鲜红以致于看起来像黑色的血液。

    「那么,我就听听妳的愿望吧。来须舞衣,妳要许什么愿?」

    舞衣抬头仰望了一回夜空。感觉好像可以从那片如同撒满了一地的彩色豆豆软糖的满天繁星中摘下其中一颗似的。舞衣垂下头部,告诉少女:

    「请把『希望』的讯息跟『诅咒』一起发送,送给想死却做不到的那个人。」

    「『希望』的讯息?」

    「是的,我希望能送出这样的文章——」

    康宏的手机响起简讯寄达的声音。康宏看完上头的文字,露出了苦笑。

    舞衣在康宏的身旁坐下。明明刚才大吵大闹成那样,附近的居民却没半个人出来一探究竟真的是很不可思议。舞衣和康宏两人共有着这份宁静。

    「……妳干嘛那么鸡婆啊?」

    康宏语带些许哀伤的滋味说道。

    「这是我的自由。」

    康宏无奈耸肩。

    「你不会想吐了吗?」

    「已经不会了啦。真不可思议哪。明明只是看过这个而已……」

    康宏目不转睛地看着简讯寄来的文章。

    「是吗,那就好。」

    康宏又垂了下肩膀,然后凝望了舞衣。

    「嘿,我们可以接吻吗?」

    他这么说。

    「请你不要脑充血。」

    舞衣如此回答。

    「伤口不会痛吗?」然后浮现一抹淡淡的微笑问道。

    「嗯?啊啊,老实说简直痛死人了啦。现在是这边的问题比较糟糕,等我回家以后又要被奶奶骂到臭头了说。劈头就骂我『你是不是又去打架了!』这样。」

    舞衣从百褶裙的口袋掏出手帕,轻轻按在康宏的伤口上。接着她说:

    「欸,刚刚的曲子是什么乐团的歌呀……康宏?」

    不习惯的称呼生涩地响起。

    看到康宏的眼睛又稍微睁大了一点,舞衣虽然被逗得忍不住差点大声失笑,但她又缩紧小腹强忍了下来。看来明天免不了会肌肉酸痛吧,舞衣心想。

    ***

    咚轰轰轰轰轰轰。

    发动低沉的排气音,一辆美式风格的黑色车身的大型重机车在路上奔驰。车身上头彩绘了一幅仿真火焰与头盖骨的标志。虽然氛围和深紫乐团的曲子『SmokeontheWater』有着绝妙的契合,可是奔驰的地点却是在格外狭隘的巷子里。车子的马力和魄力完全没有被发挥出来。

    骑在车上的,是名飘荡着一头黄金色头发、身穿贴身骑士装的女性。葫芦状的腰线和形状完美的胸部被强调得一览无遗。那副装扮真要说起来其实比较适合越野机车,但这名女性骑士浑身散发出不允许任何人有意见的气息。她没戴安全帽。白皙的肌肤,轻柔的头发,精神涣散的眼睛。有些地方她让人与乔安娜-席姆卡斯产生联想。

    和大马路不同,这里空无一人。这是一条狭小巷道,被一间新片介绍布告栏上始终贴着十几年前上映的电影的海报不曾换过的电影院、以及就连微笑也不肯贩卖的汉堡专卖店所包夹住,位在巷道尽头的砖造住商混合大厦勉强可以算还满有风格的。女骑士下了机车,「叽」的一声拉开铁门踏进室内。因为没有电梯,所以她一边发出「喀、喀」的脚步声一边爬上了角度陡峭的楼梯。把手放在生锈的扶手之后,一股铁锈味扑鼻而来,上头的涂漆一片片地松脱剥落。

    虽说是杂居大厦,除了二楼的事务所以外,这里乏人问津。就算在这种鬼地方开业,如果不是好奇心特别旺盛的客人,根本不会找上这里。

    喀、喀。女骑士上到了平台。在装设了雾面玻璃的大门上可以看见「九侦探事务所」的文字。然后,她一脚踹破了那道大门。

    咚磅!

    大门应声倒下,将地板上的灰尘扬起得漫天都是,「当啷叩隆。」应当安装在门上的门铃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喂,艾玛利亚,妳可不可以不要每次来都把大门踢坏呢?」

    一个浑身是黑的男子说道。黑色头发、略显黝黑的皮肤、黑色上衣配黑色牛仔裤、黑色鞋子,全部都是黑色的。他正坐在玻璃桌面的桌子前方的皮革沙发上。右手的食指笔直地竖立了起来,骷髅头的戒指闪耀出黯淡的光芒。

    艾玛利亚先是以侮蔑的视线看了男子一眼……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然后一放声大叫,她便不由分说猛然一把抓住了男子的胸口。

    「Ninomaeeeeeeeeeeeeeeeeeeeeeeeeeeeeeeeeeeeeeeee!」

    被唤作一的浑身是黑的男子嘴巴就像金鱼一样张动个不停。

    「你用那玩意儿在做什么好事,快给我说!」

    艾玛利亚指着黑色的笔记型计算机示意。一在胸口被猛然抓起的同时,人就整个侧倒了。

    「你该不会把小九举止不检点的照片贴到网络上去吧……好羡慕……不对,是不可原谅!我要葬送你的性命。让你尝尝死得体无完肤的滋味。可是在那之前……我得先储存照片才行!唔!难不成是影片?是影片对不对?快给我说!」

    艾玛利亚将一用力摇晃得身体都快散了。

    「在吵什么啊?」

    休息室的门打了开来,一个身穿黑色连身洋装的少女从中探出脸来。她同样是以黑色来统一搭配,两脚穿着黑色的膝上袜和亮皮材质的黑色圆头鞋,但少女的肌肤纯白得有如新雪一般,头发也是泛着充满光泽的白银色。虽然修剪整理成短发的发型,但唯有左侧是留长并且绑成麻花辫。上头还系了一条黑色的缎带。

    「小九。」

    艾玛利亚随手将一抛到后头去。

    被唤作九的少女认出艾玛利亚之后,立刻摆出避之唯恐不及的表情。那张脸就好像本来说好今晚要吃咖哩而满心期待、最后端出来的却是海鲜咖哩因此大失所望的小学生一样。不满的地方在于「为什么不是肉呢?」九挂着嘴巴歪成「ヘ」字形、眉头深锁的臭脸有气无力地走出休息室。

    「我拜托妳调查的东西呢?」

    「我有拚命去调查回来了啦。小九的委托我可是有特别用心唷!」

    艾玛利亚「叽咿咿咿」地拉下骑士套装的拉链,用手指刁起被胸部夹住的纸片。这个动作令九的表情更加不舒服了。九叹了一口气后,收下了纸片。

    「喂喂、慢着!为什么妳有东西要调查不是拜托我而是拜托艾玛利亚啊!」

    一大声提出抗议。但……

    「要怪就怪你派不上用场。」

    九的眼睛在艾玛利亚递来的类似备忘小抄的东西上快扫而过。

    「全部就这些?」

    「调查到的就这样啰。坦白说,管辖又不一样,而且也没有熟人。更何况我对其他的恶魔也没啥兴趣,我喜欢的是白白嫩嫩、身材娇小、皮肤光滑的小九,除此之外喜欢的还是小九,最后喜欢的依然是小九。」

    当艾玛利亚为了拉近和九的距离而前进几步,九就跟着退开几步。两个人就这么在空间狭小的室内绕来绕去。

    「我生气了。我真的生气了!」

    或许是不甘自己被晾在一旁吧,一开口跟忙着兜圈子的两人抱怨。但九与艾玛利亚漠无反应,就只是兜圈子。

    「好、好吧!我来跟妳们破解英文字母和数字之谜好了,妳们应该不知道吧!」

    一爬起身子,竖起右手食指。骷髅头的戒指发出了黯淡的光辉。

    「终归而言,那些全部都是数字,可是因为雨宫修一留下的数字看起来像『S』,导致误会产生了。妳们应该知道啥连续杀人鬼其实根本不存在吧?只不过是『诅咒』的感染者接连自杀罢了。说是一种『维特效果』也不为过,这名词源自歌德所著的『少年维特的烦恼』,指的正是某人的死亡成了导火线进而引发连锁自杀的现象。受到知名人士之死的影响而自杀的人尤其多,而且感染者留下了只有感染者才看得懂的讯息,没错,就跟接棒赛跑一样留下了做为延续行动之用的讯息,所谓的讯息就是那个数字。」(译注:维特效果又名自杀模仿。)

    解说的同时,一迈开步伐。在窗边来来回回地行走。

    「雨宫修一没有当场死亡,他自己刺伤了肚子,凶器就是掉在现在附近的水果刀。他在刺了自己的肚子以后,用自己的血液在墙壁上写下了文字,就某个意义来说,算是死前讯息,但警方考虑到媒体和一些推理小说的狂热爱好者会朝这方面大作文章,所以限制了报导,甚至封住了发现者的嘴巴。遗留下来的文字看起来就像英文字母的『S』。」

    说到这里,一停下脚步,在半空中画了个「S」形。

    「但那单纯只是因为沾在手指上的血液半途耗尽了而已,他可是有照实写下『8』的。」

    延长「S」的尾巴,完成了「8」字。

    「那种事情一点都不重要。」

    九明显带着敌意说道。

    艾玛利亚则是将脑袋歪向一旁不解地问:「我有问题耶,雨宫那家伙不是自己刺伤肚子吗?这不是有点怪怪的?」

    看来这两人基本上有认真在听。

    九瞪了艾玛利亚一眼,示意说:「这家伙会得意忘形,别再提了。」

    「啊哈,被妳用那么热情的眼神注视,我会害羞的。」

    不论是成语的「以心传心」也好、还是谚语的「眼神跟嘴巴一样能言善道」,看来在这个无法地带似乎都不具有意义。得意忘形的一就像找回了自信一样,继续解说下去。

    「妳觉得奇怪的地方,是留在巷子里的水果刀上没有指纹这一点对吧?而且雨宫修一只有穿学生西装外套,并没有戴手套之类的东西。答案很简单,他只是拉长袖子把手包覆住而已。」

    一张开双臂。看起来就像反应夸张激动的电视购物节目的主持人。

    「啊——有道理耶。超级单纯的答案。」

    艾玛利亚恍然大悟似地点了点头。

    「真实这种东西,大抵都是单纯的呀。」

    「这么一来我懂了。『S』是数字『8』、『zb』是『26』、『30』、『3』、『2』……第一个是『30』对吧。」

    「妳说得没错,不是有人在讨论板上留言吗?什么烂醉如泥的醉鬼被车子撞死之类的。留言的那个人好像把『30』解读成『OE』的样子,还说『OE』上面还加了类似浊点的记号。先入为主真的是很可怕哪。那个人用手机的相机拍下了被车子撞死的男子、远藤明。我倒觉得他这个人的神经根本就是有问题呢,算了那不是重点。我想他应该是从头部的方向拍下远藤的吧,『30』倒反过来了,就只是这样罢了。正确而言,是加上了浊点的『30』倒反过来了。凑巧的是,这就跟来须舞衣就读国小时期所流行的暗号游戏是一模一样的,真的是相当简单的暗号喔,很有小学生的风格。就只是在拿掉了重复的五个假名的五十音图上加注编号而已,至于『ん』则是编号『46』。换句话说,『30』就是『ボ』、『8』是『ク』、『26』是『ハ』、『35』是『モ』、『3』是『ウ』、『2』是『イ』、『7』是『キ』、『19』是『テ』……完成转换后就是如此。『仆再也活不下去了(ボクハモウイキテイケナイ),但死亡好可怕。仆需要勇气,所以请大家帮帮忙,大家一起去死的话那就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了』,在这篇文章完成以前,『诅咒』不会结束。是一场大屠杀哪。」

    说完后,心满意足的一拿起翻倒的计算机在沙发上坐下。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喂,一。」

    九的表情正和一心满意足的模样成对比。她的语气之不愉快非比寻常。

    「有什么问题吗,九?」

    「我有事得稍微出门一趟。你不用跟来了。」

    语毕,九踩着小碎步向前行。艾玛利亚寸步不离地紧跟在她的身后。

    「了解。」

    一坐在沙发上答腔。有气无力地挥挥手,骷髅头的戒指发出了黯淡的光辉。

    「在我回来以前,你要把这扇门修好喔。」

    九「叩叩」地敲了敲大门的木框丢下了一道命令,然后下楼离去。

    「……了解。」

    房间里只剩一独自留着。他望向计算机的屏幕喃喃自语说:

    「何必刻意跑一趟去看下一个被害者呢,反正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啊。」

    一用熟练的动作操作计算机。喀达喀达喀达地敲打键盘、送出了讯息。

    「人类真有意思。不论是『诅咒』还是『希望』,在强制力这层意义上并没有太大的差异。两者是势均力敌的。所以不管最后倒向哪一边,都没有啥好奇怪的才对啊。令人不可思议,大家都没死。」

    自言自语过后,一吹起了口哨。是『FallingAwayFromMe』的序曲。

    □无题无名氏10/15/22:10:26No.1235311

    后来都没有人发文了耶?英文字母杀人事件结束了吗?

    □无题无名氏10/16/17:21:55No.1235312

    本讨论板宣布关闭。我想已经不会再有英文字母的被害者出现了吧。对了,各位知道最近有奇怪的信件在流传吗?不是不幸的信件喔,而是希望的信件。内容是这么写道的:

    「我还想再继续活下去。我需要勇气。所以希望大家帮帮忙。大家一起活着的话那就没什么好害怕的了。」

    插图096

    幕间-interval-

    「我来帮你实现愿望吧。」

    少女以如同高音单簧管的声音说道。她有一身明月般的白净肌肤和一头烧焦般的红发。身高只到远藤明的胸口,身穿短裤,邋遢地套了一件苏格兰纹的连帽外套,整颗头部罩在帽子里面。帽子的两端看起来像尖角、又像动物的耳朵。

    「愿望?」

    远藤明捧着一颗醉醺醺、意识茫然不清的脑袋跟着说了一次。

    「没错。因为我们是恶魔,可以帮你实现任何愿望的!」

    少女仍以彷佛缺少了低音般的嗓音说道。

    远藤明想了一下,可是想不出任何称得上是愿望的愿望。自己的人生一路跌跌撞撞的,就连是在哪个环节失控了也想不起来。不对,从第三者的角度来看,或许这样的人生是受到上天眷顾的,父母健在,就读的是一所还算知名的大学,参加网球社,也交到了女朋友。但是,远藤明不记得这些有哪一个是自己选择的,远藤明从来没有真正富足过,人生无限空虚。那并不算是成功的人生,只不过是没有失败的人生罢了。仅仅十九年的岁月。可是感觉也来到了极限,如果说现在的两倍、三倍的空虚会延续下去的话,那也算是一种拷问不是吗?缓慢迈向死亡的日子,既然这样那不如……远藤明偶尔会冒出这种思考自杀的念头,就连远藤明自己也不懂那个欲望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但他已经被「死亡」这个念头给附身了。如果照这情况活下去,大概就是继续过着没有选择、只是遵照人家安排的按部就班的人生吧。一想到这个,远藤明就背脊发凉。他对假装自己过得很顺遂感到了疲倦,对假装是天性开朗的人的自己怀有厌恶的感觉。远藤明只是在空虚的内心里塞满无益的垃圾使其饱满而已。

    「妳真的……会帮我实现愿望?」

    「那当然。」

    少女像是又唱又跳似地露出了微笑。

    远藤明感觉到内心变得空荡荡了起来,心情上彷佛将垃圾一扫而空似的。在有些觉得落寞的同时,又能接受空空如也的自己,感觉非常地安心。

    「Onimaru」

    少女一呼叫,高个的男子便从黑暗中现身,是一名黑衣男。身穿黑色高领毛衣和黑色皮裤。腰带的扣环是一个巨大的骷髅头,两脚穿的是一双黑色靴子。头发既长又白,皮肤同样也是白色的。他的名字在远藤明的脑海里被转换成了「鬼丸」。

    「您找我吗,一二三大人。」

    「Waltz?」(译注:即华尔兹又名圆舞曲,是一种源自欧洲的四分之三拍的乐曲、舞蹈。)

    远藤明跟着复述。

    「那是我的名字。」

    四分之三拍的节奏在远藤明的脑海中响起。就像「1、2、3。1、2、3。」这样。

    名叫一二三的少女就宛如耳里响起了那个节奏似地优雅地踩踏着舞步。有好一段时间,远藤明为她的舞步看得出神。有一种愈是感到着迷,心灵变得愈是空虚的感觉。最后甚至连那个感觉都渐渐变得无所谓了……

    「好,我们来订下契约吧。」

    少女开口说。长了一头浓密白发的浑身漆黑的男子左右手上分别握着一把外表形似钢笔、前端尖锐的锥子以及一张羊皮纸……

    插图098

    第291话多了一个人-Tomboy-

    小时候,我曾亲眼看过交通事故发生,那个状况只有惨烈两个字可以形容。车子的前半部整个撞得扁扁的,马路上留有轮胎滑行的痕迹,虽然没有起火燃烧可是闻得到烧焦的臭味。

    一个男子边哭边嘶声大叫。

    ——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

    「是啊,这不是你的错喔。」虽然我很想这么安慰他,但最后我还是未能顺利转达给他知道。错的是我。

    ***

    「下一个,小山美纪。」

    轮到我了。事到如今才跟上帝祷告,一点屁用也没有,但我还是不得不亡羊补牢一下。上帝啊佛祖啊克莱普顿啊吉米-佩奇啊,喔喔,形形色色的神明大人们呀,请赐予我力量,我希望至少可以逃过不及格。(译注:克莱普顿和吉米-佩奇都是著名的吉他手。)

    「……是。」

    我应声站了起来。拉开椅子的时候,发出了「叽」的声音。小奈从后面笑着对我打气:「米奇加油喔!」哼,自己考得还不差就讲得一派轻松!这个不配当朋友的家伙。我稍微瞪了小奈一眼。

    都到了现在这个节骨眼,妳倒说说看我该怎么加油才能逃过不及格、避免补考啊?我所能做的只有祈祷再祈祷而已。

    表面上虽说是祈祷,不过也不是「希望能考到一个好分数」这种积极的想法,只是事先预想最糟的状况以免考了一个烂透的分数后大受打击而已,说不定这也算不上啥祈祷不祈祷的就是了。

    教室里面因为暖炉的关系几乎可以用闷热来形容,紧握的手掌心被汗水溽湿,我用毛衣擦掉了手汗。教室的窗户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雾,一月的天空也是灰茫茫的,就好像我的心灵风景一样。要是我这时「唉」的一声叹出一口气,铁定会变成一团白白的东西。

    原本我应该很擅长的国文只有低空飞过,世界史还勉强在接受范围内;至于数学,我一想到要是没办法靠计算过程凹到同情分不知会有多惨、身体就开始冒出奇怪的汗水。现在想想,我答案只有答对两题……生物则是勉强考到及格。然后现在轮到英文了。

    啊啊,上帝啊佛祖啊克莱普顿啊吉米-佩奇啊勇样啊李奥纳多大人啊不管谁都好平拜托救救我!让奇迹降临到我身上!Makemiracle!

    「嘿,米奇,快过来拿考卷呀。」

    英文科的高桥老师也用昵称叫我。我就像炸弹处理小组一样,谨慎地接下了考卷。看也没看分数便先把考卷折起来。然后不忘顺便拿一张标准解答的讲义。

    「下一个,岛田贵子。」

    我把考卷和标准解答的讲义抱在胸前回到了座位上。

    「米奇,考得如何?」

    小奈一边露齿窃笑一边问我。我慢慢打开折起来的——不如说是已经差不多快被我捏到稀巴烂的考卷。「31」分。我揉了揉眼睛再看一次,不会是什么「IE」之类的吧?记得全名是「ionizationenergy」,电离能。唉又不是物理。

    「什么嘛,很普通啊。」

    小奈从后面探头窥看说道。顺道一提,满分五十分当中小奈考了四十二分。我该不该跟她断交呢……总而言之。

    「过关!」

    一开始老师就有说平均分数是二十九分,这也就表示我的成绩基本上有超过平均分数。唉,是没什么意义没错啦,不过至少没有不及格,这才是重点。

    把考卷发还给所有人后,高桥老师开始说明。

    「那么在解说之前,老师必须先做一个订正,应该说道歉吧。『问题四』的文章题,这题的内文有争议,因此老师帮全班都加了八分。『Tomboy』是特殊用语,我想应该有同学不知道什么意思吧,抱歉、抱歉,本来是想加上批注的,结果好像遗漏了。所谓的『Tomboy』呢,是『个性像男人婆的女生』的意思,然后,本题文章的内容其实就是一篇美国玩具『Slinky』在日本以『Tomboy』为商品名上市贩卖的新闻报导,原本是希望同学能从前后的文脉判断出来的,这回是老师的失误。」

    「老师。」这时有人出声发问了。「请问Slinky是什么呢?」

    「不会吧,你们不知道吗?是一种弹簧的玩具啦。这样啊,在你们这一代或许那已经是落伍的玩具了哪。咦,搞什么,文章看清楚啦文章,上面不是有说明吗!」

    老师在黑板上为大家画图介绍「Slinky」是长什么样子的玩具。简单地说就是塑料之类做成的弹簧。如果从楼梯上放开的话,就会「蹬、蹬」地一段一段爬下来的样子。不过这玩具好像非常容易故障,弹簧扭转的部分很快就会翻倒过来。虽然听老师这么说,我还是很难想象。没有实际玩过的人或许会听不懂吧。

    突然有人戳了我的背。我转头回望。

    「老师说个性像男人婆的女生耶。」小奈说道。(译注:本篇主角在自称时都是使用较偏男性话的第一人称代名词『仆』,koku)

    「那又怎样?」

    「没有啊。」

    我瞪了小奈,然后瞥了她的考卷一眼。跟加八分怎样的无关,她这题完美答对了。

    我这次成绩之所以考得这么糟糕,并不是因为我随便应付的关系。明年就要大学联考了,我已经选定好志愿学校开始在埋头苦读,所以考试范围的东西我事先就有大致准备了一下。从以大局为重的观点来看,这个作战应该不差才对。不过呢,这套说词全部都是骗人的,这次我之所以在考试前没有用功准备是有原因的。

    没错,这些全都是那须广海害的。

    某一天,我察觉到了一个莫大阴谋的存在。喔不,我可不是啥泷本小说的主角之类的,但我直觉上就是可以理解,所以也没有办法。就算叫我说明,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那是不可能的,就像汤姆-克鲁斯,不对,汤姆是把不可能化为可能的男人吗?算了,这话题毫不相关。

    我察觉到了。其它人都没有察觉到那个,令我讶异得不得了。还是说,有问题的是察觉到的我吗?又或者说,「只有我察觉」这当中另有意思存在?若是如此,会是什么意思?

    我不懂。但确实是有一件只有我知道、只有我察觉到的事实存在。

    不论我数了多少次,这个班级硬生生就是多了一个学生。

    二年二班照理说是二十个女生和十九个男生组成的三十九人编制的班级。所有班级的人数都大同小异,撇除书道班的八班是二十一个女生、二十个男生的四十一人大班不提,其它都是按照男女其中一边多一个人的形式、分配成三十九人编制的班级。二年级加起来总共有314人。

    但,这个班级里有第315人。换句话说,非常不可思议的,相较于女生有二十个人,男生也有二十个人。从这个数字可以归纳出多出来的那一个人是男生的事实。

    我会注意到这个事实,是因为进入考试周必须把座位改回按照名字顺序。考试是依名字顺序的,由于考试前才换座位会搞得学生兵荒马乱心浮气躁,所以我们学校有考试前一个礼拜就把座位改回按照名字顺序的习惯。

    在暑假开学换座位的时候我没察觉到有啥异状,可是等班上把座位换回来时我就发现好像有地方不对劲。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冬天到了要装设暖炉,所以窗边前面的位置往后倒退一格的关系。

    可是,实际上并非如此。仔细观察的话,可以发现每个座位旁边都有邻居。原本应该会有单人座位存在的才对……不过多出来的人到底是谁呢?那正是问题所在啊,华生。

    我在这个考试周的期间,一直都在思考到底多了谁的这个问题。不知为什么,点名簿也有所有人的名字。我数了好几百次男生和女生都有二十个。

    我也有问过小奈。我在午休翻单字簿的时候找了机会问说:「我们班有二十个男生吗?」

    「应该是吧?」小奈不感兴趣似地回答道。这个派不上用场的家伙。

    难道说这是我的妄想?

    不,不可能是我在妄想。不是道理逻辑的问题,我靠直觉感觉得出来,这个班级有地方不对劲。明明多出了一个人,却没有半个人注意到那个事实。

    于是我靠自己揪出了有嫌疑的人物。

    那个人就是那须广海。他身高大概是一百六十公分左,但他有一张瓜子脸而且手脚细长,乍见之下会觉得比实际还高一点。皮肤很白,头发没有人工染色,还是一头秀丽的黑发,头发修剪得很整齐清洁,而且中分,发型保守。两边脸颊圆鼓鼓的下巴尖细,是一张拥有一双大眼睛的童颜。让他扮女装感觉会很适合,整张脸感觉是由女孩子气的五宫所组成的。

    但遗憾的是,他的模样太像个土包子了,要是他更注重仪容打扮的话,凭他的长相绝对会被女生们捧成「美少年」的,可是却不曾听到有人讨论那须广海的事。唉,小奈她们只对大叔有兴趣,所以不管他做啥打扮她们大概都不会动摇吧,毕竟人家喜欢的类型是戴维-鲍伊(目前),所以也是理所当然的。她们的喜好就姑且摆在一旁不谈。

    没错,问题就在那。不对,在哪?真难理解。简单地说,就是「土包子」这回事。

    土包子本身并没什么大不了的。问题是,我从观察那须广海的行动当中发现了一件事,他彷佛就不存在于这个班级似的。我想表达的并不是只有我看得见他之类的,而是那须广海的存在感十分薄弱。

    好比说早上的时候,我总是搞不清楚那须广海是在上学时间的什么时候走进教室的,等我发现时他老早就坐在位子上了。那也就认了,可是就算我打定主意要看清楚他何时回家而死盯着他看时,他每次都在忽然有人从我的视野穿过的瞬间消失不见。太不可思议了,那须广海是不可思议酱。喔,虽然意思不太一样就是了。(译注:原文为不思议ちゃん,一般指的是个性或行为模式脱节又有趣的人,尤其是用在可爱的年轻女性身上。)

    那须广海没有参加任何社团和委员会活动,也不曾出现在任何人的话题里。仔细回想,他有在上课时被叫起来回答问题过吗?基本上,他的存在有被意识到,刚才也是慢了我七个人次被叫到名字去拿考试的考卷。

    即便如此,那须广海还是很奇怪。

    然后就在今天,我下定了决心要在考试结束的今天跟踪那须广海。我一定要揭开不知不觉间冒出来的同班同学-那须广海的秘密。

    「因为这样,今天我不能跟妳一起回去。」

    「我一整个不懂妳的『因为这样』到底是怎样就是了。」

    小奈一边用眼睛跟不上的速度输入简讯一边说道,简直就像时下女高中生一样。应该说,她本来就是个绝赞女高中生吗?

    「总之我必须揭发那须广海的秘密。」

    「啥?那须同学?」

    小奈从手机抬起脸,瞄了那须广海一眼。

    「米奇妳在说什么啊?」

    「我没办法仔细说明,反正等我知道了以后再告诉妳。」

    听我这么回答,小奈一边摆荡手机一边「嗯~」了一声,露出牙齿贼笑了起来,那个笑容就好像从格纹的上衣拿掉直线条纹。说得简单易懂一点的话,就是不正经的笑容。

    「哎唷,该不会米奇妳对那须同学……嘿~嗯~原来是这样啊。」

    「随便妳怎么说,我有我的使命。」

    没错,这或许是使命。这个班上多了一个人,知道这件事的只有我而已,这里面一定有它的意义存在。换个说法,也就是说我是被选上的勇者。

    「男人婆妹身怀使命这样喔。好吧,那妳好好加油啰。」

    小奈发出窃笑说道。完全把我当笨蛋了。

    我不理会她的讥讽,监视起了那须广海。今天绝不能跟丢。我甚至舍不得眨眼晴,注意观察那须广海的一举一动。

    班会结束的教室显得闹哄哄的,同学进进出出也很频繁。那须广海从桌子里头拿出笔记本塞进书包,穿上深蓝色的毛大衣、围好有着长时间熬煮的浓茶色的围巾后,一声不响地慢慢站了起来。

    这时渡边同学突然从我的眼前经过。我绝不允许坐视他消失!

    那须广海已经不在位子上了。我眼睛转去看教室的门,他已经在走廊踏出第一步了,我背起自己的背包追了上去。

    一离开校舍出入口,果然天空布满乌云阴森森的,天空沉重得好像会随时突然掉下来一样。搞不好等一下会下雪。冷硬的空气彷佛要刺破皮肤一般,脸颊好刺痛。呼出的气息形成一道白烟。

    那须广海一如在被归宅部社员塞爆的路上穿梭前进一样以一定的步调走远。虽说速度并不算是特别快,可是能在人潮中像那样毫不迟疑地前进还真有点诡异。也不叫诡异,应该说真有一套。一般来说,自己的步调很简单就会被人影响破坏了吧,实际上我现在就是处于一个一边说「啊,对不起借过一下」、一边使出全力穷追不舍以免跟丢那须广海的状态。

    那须广海正往民营铁路车站所在的方向前进。现在想想,我根本不知道那须广海住在哪里。要是让他坐上了电车,我该怎么办?就在我思考这种问题时,他已经不是朝「民营铁路车站所在的方向」、而是完全就是朝民营铁路车站走去了。

    确定那须广海用定期车票刷过验票口往上行月台走去后,我也穿过了验票口。近年来已迈入便利的时代,一张卡片就能搭电车。「十年前的跟踪一定累死人了吧。」我心想。还得一一买车票,不对,就连车票要买坐到哪里的才好都是一个问题吧。轻松跟踪的时代已经来临了哪。咦,这问题还颇严重的不是吗?说不定我自己也被人跟踪呢,哈哈……很难笑,虽然我还是笑了。

    我没有搭电梯,而是靠双脚爬楼梯缓缓上到月台。我像是攀在墙壁一样躲了起来,确认那须广海人在何方。

    有利的是,他似乎打算搭第一节的车厢。他正站在月台的前头看文库本,尖细的下巴埋在围巾里面。

    我在不会被发现的程度下拉近距离,在离自己较近的长凳坐了下来。过了两分钟左右,大原沙耶香的站内广播响起了。

    那须广海在第五站下车,以一定的速度迈步行走。在这个时候我已经可以凭直觉猜出他的目的地了,他要去医院,这里看得见一间很大的综合医院。在这片沉重的天空下,那栋建筑看起来就像一座要塞似的。

    那须广海是生了什么病吗?这样的念头掠过了我的脑海。

    他的脚步还是没有一丝迟疑。当他穿过会「wi——n」的一声发出听起来很像奥地利首都发音的自动门后,他走在回廊上,然后在标示有「西栋」的场所按下了电梯的按钮。

    这下糟了,我总不可能跟他一起搭电梯。雪上加霜的是,我就连那须广海要到哪一楼都不知道。

    不过,这情况看来,患者并不是那须广海、而是另有他人。有人正在住院吗?所以那须广海才会前来看病也说不定。原来如此。

    一思考到这个可能,我就有些疑虑。若说那须广海有定期来向某人探病的话,那么他不参加任何社团和委员会也是十分合情合理,之所以存在感会莫名淡薄,探病疲惫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入院的人不知是家属还是谁,若是关系亲密的人的话,那就更不用说了吧……

    不对不对,且慢且慢。二年二班的教室多了一个人是千真万确的事,这是绝对毋庸置疑的。而且多出来的那个人,应该就是那须广海才对。

    我不得不歪起脑袋瓜低声沉吟。难道是我搞错前提条件了吗?

    不管真相如何,照目前这个状况是不可能继续跟踪那须广海了。虽然还有挨家挨户地搜索每一层楼的病房这个方法,可是我会在发现他以前先被人抓包的可能性很高。要是被可疑人物报警的话那我就准备吃不完兜着走了。

    重点是,我不喜欢医院这个地方。反射荧光灯的合成木材地板、总觉得干净过头看起来很假的墙壁、好像被人逼着露出笑容的老年人们,以及恰恰相反脸上连一点笑容都没有的医生和护士……

    今天只能放弃了,就当我如此盘算而掉头转身的时候。

    「啊。」

    碰的一声,我一头撞上了一个黑影。我身体失去平衡,屁股重重地摔在地上。

    「喔喔,抱歉。」刚刚可能和我撞个正着的男子向我道歉并伸出手要拉我一把。他戴着骷髅头的戒指。

    「我才需要跟你道歉。」

    我不好意思地拉住他的手从地上爬起。

    「妳没事吧?要是受伤了,最好快点上医院喔。」

    男子说道。虽然是很冷的笑话,不过我还是决定给他面子稍微笑一下。

    「妳用不着为了无聊的冷笑话笑出来喔。」

    这时传出了一个尖细的声音,那个音调就有如冰块在玻璃杯里碎掉一般。我望向声音的主人,那里站着一个少女,该怎么说呢,对,就是形迹可疑的两人,他们俩都作黑色的打扮。在医院里面,这样的打扮照理说会非常引人注目才对,但不可思议地并没有那么夸张。两人身上笼罩着一股奇妙的氛围,就好像真的影子一样。

    最初和我相撞的男子穿着黑上衣、黑色牛仔裤、黑色帆布鞋,从头到脚都是黑色,就连皮肤也是略显黝黑,一头黑发抓成率性自然的造型。右手的食指上戴着一枚骷髅头的戒指,成了抢眼的特色。

    至于站在他身旁的少女,也是由黑色的连身洋装包裹着身体。脚穿黑鞋搭配黑色膝上袜,是一双鞋尖圆圆的、外表亮品晶的漆皮鞋。不过少女的皮肤和男子相反,白皙到令世间女孩们无一不为之感到钦羡。而且头发是银色的,不是灰白色那种人工加工的颜色,而是在她主张「这是天生的发色」之下、其它人也会不禁坦然认同的那种无可挑剔的银发。虽然整体是短发的发型,不过唯有左侧是留长的并绑成麻花辫,上头系了一条黑色缎带。

    我无意间想到了怪医黑杰克和皮诺可。只不过这两个人看起来并不像医生,也不像病人。他们也是来探病的吗?

    「呃,那我先走一步了。」

    我深深一鞠躬,打算离开这里。反正都已经跟丢那须广海了,今天就干脆收兵吧。

    「仆(boku)?」

    男子说道。

    「啊,很奇怪吗?这是我很久的习惯了。」

    人家英文的第一人称代名词就只有「I」而已,轻松多了。

    「喔不会啊,个性是很重要的。世界上甚至有以吾辈自称的猫呢。男性作者所写的小说中,大多数的说书人角色都是若无其事地使用『仆』这个代名词,即使作者本人平时并没有使用的习惯也一样,大概是因为跟『俺』比起来感觉比较谦逊有礼吧。另外也是有叙事文时用『仆』、对话文时改用『俺』自称的情况,至于『私』则可能会给人一种比较冷漠不易亲近的感觉。我用的代名词也是『仆』呢。」

    「呃。」

    「话说回来,妳待会儿有事吗?」

    「咦?是没什么事……」

    我一这么回答,男子就露出满面的灿烂笑容。

    「这样子啊,我们现在正打算去茶饮室,方便的话妳要不要一起来呢?我得为不小心撞倒妳一事道歉才行。我请客。不如就这样吧,来份甜点如何?」

    我对「请客」和「甜点」这两个词的音韵最没有抵抗力了。

    为什么医院的茶饮室会有巧克力香蕉圣代,这个问题在此先不追究。少女毫不犹豫地买下了那个圣代的餐券、男子买了年糕豆沙汤、而我则是很客气地买了热可可亚加生奶油的餐券。茶饮室客人还满多的,我们在墙边正中央附近刚空下来的位置坐了下来。

    才一坐下,少女就迫不及待地开始把巧克力香蕉圣代往嘴里送,还不忘一边说「嗯,还不错吃。」男子先是说「我要享用了」之后,发出嘶噜嘶噜的声音喝了一口似乎是年糕豆沙汤附赠的煎茶,接着端起年糕豆沙汤的茶碗凑在嘴边食用。

    虽然我也有小声说「我要开动了」,可是我的声音被茶饮室的沸腾人声给彻底吞没。

    椅子还残留有先前坐在这的那个大婶的体温。我用两手包住茶杯捧起可可亚,凑上嘴巴后,上头的生奶油晃动了起来,我喝下一口,把茶杯放回桌上。重新打量这两人,他们俩不可理解的印象在我的心中愈来愈发膨胀。

    「请问两位的关系是兄妹还是什么呢?」

    我本来是想提出来当话题的起头的,可是,我感觉得到空气在一剎那间结冻了。看来我是误踩地雷了,少女的脸可怕得有如鬼面具般若一样。

    「啊,不是啦,我是好奇你们是不是来跟家人探病之类的啦。对不起。那个,请问你们旱在交往吗?」

    我语无伦次地说道。

    「妳说我跟这个白痴家伙交往,天要亡我。世界末日近了……」

    汤匙发出「喀啷」一声掉了下来。

    「喂,九,妳的反应对我也未免太没礼貌了吧!」

    原本一瞬间露出了仿佛放空表情的少女顿时绷紧眉毛,将男子一把从椅子上推倒,然后跨坐到他的身上。哇,太猛了。四周的客人也在偷偷看我们,感觉有点……不,是相当丢脸!

    「喂、喂,妳想干嘛!喔噗、行径真是大胆哪。」

    少女立刻站起身,朝我伸出拳头,仔细一瞧,她手上握着某个东西。我收下了它,原来是名片,我将上面所写的文字念出声。

    「Kyuu侦探事务所……」

    「不对,是Ichjjiku,Ichjjiku侦探事务所,也是我的名字。我就是这间事务所的所长,这个笨蛋是我的部下。」

    「Ichjjiku……」

    我的脑里只浮现出了无花果,就是会结出貌似枇杷的卵形果实的那个。(译注:日文同音。)

    「至于我的名字呢——」

    男子一边起身拍灰尘一边说道。

    「汉字写作『一』,读作呵Ninomae。请多指教。」

    他的名字就很好懂了。

    「因为一在『二』的前面。」

    「正确答案。」

    「啊,我名叫小山美纪。大家都叫我米奇。」

    做完自我介绍后,两人又重新坐回位子上。只是旁人的视线让我有种芒刺在背的感觉……

    小九好像显得有些沮丧。移动汤匙的速度整个慢了下来。

    大概是想帮她打气吧,一大哥说要讲个有趣的事情给大家听听。他右手的食指竖了起来,不晓得是不是他的习惯。可以清楚看到骷髅头的戒指。

    「妳知道百汇和圣代的差别吗?」

    一大哥如此说道。这问题我从来没想过,不过两者仔细瞧还挺像的。应该说,除了名字以外还有哪里不同吗?我老实地摇头叁不不解。

    「百汇是源自法国的食物,它的语源是『完美』之意;另一方面,圣代则是美国发明的。上帝在六天内创造世界,第七天休息,那一天就叫安息日,这天是感谢神的日子,吃冰淇淋等行为是被视为荒谬不可取的。可是某天,有间店在礼拜日仍旧照卖冰淇淋不误不是吗!虔诚的基督教徒也不禁为之动了怒气,但老板反过来像是恼羞成怒地如此辩驳道:「这不是冰祺淋,这是名叫圣代的食物!』圣代是用较浅的盘子盛装而非深底的杯子,并且淋上巧克力酱。只是一圣代的拼音跟星期日『Sunday』不一样,圣代是『Sundae。」

    一大哥用手指在桌子上拼出文字。

    「是哦,我都不知道耶。一大哥真的好博学多闻喔。」

    当我这么说时,一大哥似乎很高兴地瞇起了眼睛。

    「不要夸奖他,他会得意忘形。」

    小九露出彷佛本来想吃布丁结果却吃到了茶碗蒸的表情说道。

    「请问,既然你们是侦探,那么你们现在是在调查事件之类的啰?」

    我话出口才想到,现实又不是漫画,日本的侦探怎么可能真的动身调查事件。侦探主要的工作就是寻人和调查外遇吧。

    忽然我想到了那须广海,多出来的同班同学。但是这种可笑的事情我跟第一次见面的人说

    「我们是来探病的。」小九简短地回答道。

    后来我们便在茶饮室前面分手了。我再一次表达请客的谢意后,转身背对了他们。茶饮室的墙壁上贴有征求工读生的海报。用黄色图画纸手写而成的那张海报现在不知怎的给我一种很不舒服、很不愉快的感觉。

    我转头回看了一次,不可思议的是那两个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的「侦探」行动到头来没有获得任何成果。那须广海几乎每天都上医院报到,我掌握到的就只有这一点。女生二十个男生也二十个,两边有取得平衡,或者说,二年二班原本就是男女各二十人了?是我自己搞错了?不,不可能,虽然我也想过其它的可能人选,不过最可疑的果然还是那须广海。

    「嗯~感觉有地方怪怪的。」

    就在我如字面所示抱头烦恼的时候。

    「米奇,妳有烦恼吗。」小奈说。

    跟小奈商量……别傻了。

    「啊,妳该不会是为了那须同学的事在烦恼吧?」

    小奈捂着嘴窃笑着说道。就某个意思而言,她是答对了没错。

    「哎唷,米奇,妳就不要再烦下去了啦,不成功便成仁地去告白吧。要牺牲得壮烈一点唷!」

    「原来妳的前提是我一定会成仁啊。」

    先不管玩笑的部分,我觉得小奈的提议有戳中问题核心。

    我用双手拍击两颊为自己打气,从位子起身,朝那须广海前进。

    「吶,那须同学。」

    听到我这么叫,那须广海扬起脖子看我。一个长得细皮嫩肉有一头秀丽的黑发、五宫神似女孩子、但模样很老土的少年。困惑的神色立即在他的脸上晕散开来。

    「呃,有事吗?」

    那须广海用关节不显眼的圆滚滚白皙手指摸脸,一副一头雾水的样子。

    我加油添醋了一些虚构的情节,跟那须广海说我在医院看到他的事。所谓虚构的情节,指的就是我也有事跑医院,因为我得的是中耳炎所以跑去看了耳鼻喉科的这个部分,总不能跟他说「嘿,我跟踪了你」吧。

    「啊啊,嗯。我是去探望。」

    那须广海如此答道。

    「你家有谁身体不好吗?」

    我假装不知该不该问的模样向他打听。当然我是超级有兴趣知道的。

    「……不,我有一个长期住院的朋友。」

    那须广海一瞬间露出困惑的表情,接着才答腔。

    「朋友?」

    「嗯……他叫Yoshinori,是我从小认识的朋友。」

    那须广海有些失落地说道。

    「你们感情一定很好吧?」

    「……是这样吗。」

    那须广海不知怎的露出遥想往事的眼神,脸上挂起自嘲般的笑容。怎么了吗?虽然我有些担心,不过还是继续问下去。

    「从小就认识听起来好好喔。你们住得很近吗?邻居?」

    「啊,是我们的父母从学生时代就是好朋友,所以我和Yoshinori从婴儿的时期开始就像兄弟一样长大。我是五月出生,Yoshinori是七月,所以我算年长一点点的哥哥吧。」

    我一点一滴地挖出那须广海的情报,那须广海出乎我所料地跟我讲了好多东西。我想,说不定他早就很想找个人倾诉一番呢。

    「啊,原来你们是同年的喔?」

    我也在不打断那须广海说故事的前提下答腔。

    「嗯,我们父母关系好到连婚礼都是一起举行。也因为这样,我和Yoshinori无时无刻都在一起……」

    「是哦。」我点点头。我真心地认为这很了不起。

    那须广海抬头看了我的脸。虽然过去我们不曾聊过什么,不过我们聊得很轻松自然。什么嘛,聊过之后我发现,其实他这个人还挺普通的不是吗。

    那须广海登时噤声了下来,然后有所保留地叫了我的名字。

    「怎样?」我问。

    那须广海脸上浮现出一丝迷惘的表情。打个比方,就像是脚被鞋子磨伤以致于没办法好好走路时的表情。「他怎么了吗?」我又心想,但我不晓得该怎么导引他继续说下去才好。

    顿了一会儿,那须广海唐突地说道:

    「小时候,不是都会对很多事物感到兴趣吗,但很不可思议地偏偏觉得自己的环境是……该怎么说呢,对了,会不会一心以为自己的环境是绝对的呢?」

    「啊啊,嗯,或许会喔。会有那种在自己家算是很普通、可是别人家都不会做的事情呢……虽然我现在不能马上想出例子。」

    我说完,那须广海笑了一下。

    「就跟妳说的那个是一样意思,我和Yoshinori总是如影随形也是很普通的事。不管做什么都是在一起,甚至还有颜色不同款式一致的衣服。」

    我听不懂那须广海开始娓娓道来的故事究竟着眼点在哪,这回换我头大了。总之我先「哦~」了一下回应。

    看来那须广海似乎真的早就想找人一吐为快了,途中他的说话方式变得流利了起来,不过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一样。不对,说得再更精准点的话,那比较接近忏侮。

    「然后,等我俩要升上小学的时候,我们两家决定去旅行庆祝入学。我爸妈和Yoshinori的母亲坐在后座,Yoshinori的爸爸则是负责开车,这是一种默契了,因为Yoshinori的爸爸很喜欢开车。问题是我和Yoshinori的座位。」

    那须广海做了一个稍微摸一下耳垂的动作。

    虽然教室内外依旧吵闹得像菜市场,但那须广海的声音还是很清晰地传进我的耳朵。即便他没有刻意提高他的音量。

    不过那须广海的笑容仿佛就像在犹豫不知是否该继续说下去。我也不再硬要从他口中问出什么消息了。我默默不语。

    那须广海大概是希望有人可以听他抒解情绪。可是,他也同样犹豫不知是否该将其化作言语说出来。我没来由地可以了解。假使他其实并不想说,我也不打算不明究理地逼问,不过,那须广海最后还是挂着笑容说下去了,而且他的自白果然让我联想到了忏悔。

    「小孩不是都会没有理由地就是想抢前面的座位吗?不管坐公交车啦还是坐电车。」

    「大概吧。可能是因为看得到风景吧?」

    那须广海轻声一笑。不过那在我看来就像在逼自己笑一样。

    「我跟Yoshinori也不例外,所以每次都会为了谁要坐前座吵架,后来因为吵得太频繁就变成了轮流制。那一天本来是轮到我坐前面的,可是Yoshinori却跑去坐了我的位置,Yoshinori在我抱怨前跟我提了一个交换条件,他说他要把今晚的可乐让给我。我家和Yoshinori家都只有庆祝的时候才可以喝可乐,因为我们都信喝可乐骨头会融化那一套民间谣言。那天的晚餐会有可乐可以喝。」

    「啊,可乐的事我小时候也有被警告过。咦,话说,那是骗人的吗?」

    「骨头不会融化的啦。我也有一段满长的时间都信以为真就是了。然后啊——」

    「然后?」

    我一催促,那须广海别过眼睛作势不看我,静静地说道:

    「我们碰上了事故。」

    剎那间,教室里头像是鸦雀无声一样变得静悄悄的。不,那是我的错觉,其它同学的喧闹声从来不曾停止。

    「咦……?」

    我回了个问句。

    「我已经不太记得了,等我醒来时身体里面一阵疼痛,车子也翻车了。」

    这种留下了一段空白的平淡叙事方式彷佛本身就已道出事故的悲惨般。那幅惨况好似在我的脑海里朦胧浮现,我没能想得出什么话语来安慰他。

    「Yoshinori的爸爸在那场事故中去世了。」

    那须广海用仿佛尽了努力避免听起来太过沉重的声音说。

    「我们一家三口、还有Yoshinori的妈妈虽然幸运获救,可是都受了重伤。其实我的身上也有留下不仔细看可能会看不太出来的手术痕迹。」

    这时我才惊觉,原来关联性就在这里吗……

    「……Yoshinori君从那个时候开始就?」

    我唯唯诺诺地询问。

    「对,他就一直住院至今。不仅如此……他车祸后就再也没醒来过了。」

    说到这,那须广海的声音感觉好像有点带着哭音,不过他并没有真正哭出来。

    「听说他身体并没有什么异状,反而可以算得上是健康,虽然这样讲有点怪就是了。可是他就是昏迷不醒,一直都是这样,就好像在做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似的……」

    我俩陷入短暂的沉默。那须广海合上了嘴巴,我也双唇紧闭。学校的吵杂声愈是大,愈显得有一种只有我们被隔绝在另一个空间的错觉。

    然后那须广海像是在挣扎似地挤出了「其实」两个字。

    「其实……躺在病床上的应该是我才对,结果却是我得救了。我……对于这件事一直都觉得很内疚。」

    虽然我觉得无需为了这种事情像这样责怪自己,但我没有实际说出口。因为我认为我没有立场出一张嘴胡乱批判那须广海的某种信念。

    「所以你才每天去跟Yoshinori君探病啰?」

    话说出口后,我觉得自己很丢脸,多了一个同班同学?多出来的人就是那须广海?这也未免太可笑了。我之所以怀疑他,也只是因为他是一个存在感薄弱、看起来像是没有融入班上的学生的关系而已。我对用那种眼光看待那须广海的自己感觉莫名丢脸。回归问题的原点,在不知不觉间多了一个学生可是却没人发现,这种事情是根本不可能存在的。我过去为什么会抱着这个问题想不通呢,真的是笨蛋一个。

    突然。

    「那个果然是梦吗……」

    那须广海说道。

    「咦?」

    我回问。那须广海摇了摇头。轻柔的头发跟着晃荡了起来。

    「不,没事。」

    他挤出一个笑容扬起头看我。

    「在Yoshinori醒来之前,我现在每天都会去探望他。不是有连续参拜同一间寺庙一百次向神祈愿的那种习俗吗?这就跟那个类似吧。虽然我并不真的认为这么做愿望就能实现,不过也不觉得这样的行为毫无意义。我没办法让自己置身事外不采取任何行动,虽然我的行为或许只是一种自我满足罢了……」

    那须广海说道。但我觉得他的做法并不单只是自我满足而已。

    「欸,方便的话,我可以跟你一起去探病吗?」

    所以我自然而然就脱口说出这样的要求。

    「咦?」那须广海不禁面有难色。他应该想都没想到我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吧。

    「啊,前提是不会给你们带来麻烦的话啦。是说,既然Yoshinori君从庆祝小学入学以来就碰上车祸不曾醒来,那他应该没什么朋友不是吗?啊,对不起,我没有恶意。」

    就连我自己都愈说愈搞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了。简单地说,这是为怀疑那须广海一事感到亏欠的我思考自己能不能为他尽点微薄之力所得到的结论。

    「我也去探望Yoshinori,跟他做朋友之类的啦。啊,不过,果然还是太勉强……」「不会、不会。」那须广海用力挥手表示。彷佛在尽己所能地要让我明白「一点都不会带来困扰」一样。

    「你今天也会去医院吧?」

    「嗯。」

    「那我陪你去吧!」

    我俩走出校舍出入口,穿过学校大门。天空跟平时一样灰蒙蒙的,气温非常寒冷。空气中有一股冬天的味道,皮肤干得像橘子皮一样。每踏出一步都会有踩碎东西的声音,就连那个声响都显得十分干硬。那须广海穿着深蓝色的毛大衣,披了一条熬煮多时的浓茶色的围巾。

    放学后的这个时间,道路会被归宅部的学生挤得水泄不通。每个人都是一副宛如冷得身高缩了三公分左右般的模样。

    「呃,往这里走。」

    那须广海指了通往车站的道路。其实我知道,但我一语不发地点了点头。

    前进一小段距离后,我们停下了脚步,也由不得我们不要。

    「唷,我们又见面啦。」

    前些日子在医院见面的一大哥作势要挡住我们去路似地站在眼前。

    此外,小九也双手插腰威风凛凛地站在他的身旁,这二人组还是不改作风一身漆黑的外出打扮。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居然没有人抱怨占据了道路正中央位置的他们妨碍通行,彷佛早就知道那里原本就有电线杆之类的障碍物一样,大家若无其事地避开他们两人走过去了。

    我顿时茫然不知所措,因为我害怕透过和他们的对话被那须广海知道我曾经跟踪过他的事情。我侧眼瞅了那须广海一眼。

    那须广海同样也是一脸惊讶。两边的眉头紧紧地蹙在一起。

    「这是什么情况……」

    他如此喃喃说道。感觉既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很像其实是想说给那二人组听、可是声音却梗在喉咙里发不太出来一样。

    小九继续手插着腰态度傲慢地开口说了:

    「我给你们一个警告。自己的安全要自己保护。」

    「那是什么意思?」

    我按捺不住问出口了。话讲得这么抽象,根本谈不上警告不警告的。

    于是一大哥指着我表示。

    「说得简单易瞭一点,就是『小心右边』的意思。」

    我真的愈听愈迷糊了。

    「是吗,原来妳没看过尚卢-高达演的那部电影吗。可惜了。」

    一大哥说得一副不怎么觉得遗憾的样子。

    「你们对Yoshinori做了什么!」

    那须广海冷不防大叫。我吓到了。我一直以为那须广海不是会粗声嚷嚷的那种类型,而且他刚刚叫的那一声实际上也魄力不足,看起来就好似不知该怎么表达愤怒的小孩生涩地在发脾气一样,让人有些于心不忍。

    我看了那须广海感觉悲怆的脸,然后把目光的焦点移回两人身上,移回浑身是黑、自称侦探的二人组身上。一大哥正用手指摸着嘴巴下面,骷髅头的戒指绽放着冷冽的光。至于小九她——

    小九则不知怎的一脸看似悲痛般的表情。

    「我们只是来给你们警告而已。」

    说完,小九转身背对了我们。一大哥也跟着照做。

    「喂、等一下!」

    那须广海冲上前去,但浑身是黑的二人组就像找不出重叠在一起的影子的交界一样融进人群里消失不见了。

    我也追在那须广海的后头,一路上撞到了好多人,说了好几次的「对不起」。那须广海呆站在道路中央动也不动。我从后面把手搭在他的肩膀。

    「吶,怎么了?你认识那两个人吗?跟Yoshinori君有关系?」

    虽然我一口气丢了好几个问题,但那须广海只是摇头以对。轻柔的头发蓬松地弹跳了起来。

    「……我不知道。心里头有一股忐忑不安的感觉。」

    那须广海如此说道后,又重新快步在人群中前进。

    「等、等我。」

    我也马上跟在他的后头。

    「吶,到底是怎样?我也知道那两个人。那须同学你——」

    我话说到一半,那须广海转过了身子。就跟刚刚一样蹙紧了眉头,他以不可置信般的表情说:

    「妳知道那两个人……?」

    就在这个时间,我的身体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给扫倒了。力量是来自右边。一如『小心右边』这句话所示。我没办法理解发生了什么状况,耳里听到「叽咿咿咿咿咿」的一长串刺耳声响,四周弥漫着烧焦的臭味,感觉好像有男生在远方哭泣。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我似乎还有听到这样的声音——

    等我醒来,我已经身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了,荧光灯的苍白光线、干净的白色墙壁、淡蓝色的窗帘。脑袋感觉晕头转向,当我想慢慢撑起身子时,发现身体使不上力。把下巴顶在胸口垂下眼帘一看,可以看见点滴的针刺在手臂上。并不觉得疼痛。我明白自己躺在病床上。

    我慎重地重复呼吸的动作,然后往上一看,那里贴了一张牌子,上头写的是「小山美纪/主治医生佐佐木」。我环视四周可是不见半个人影,看来我是住在单人病房。我先闭上一回眼睛,然后重新使力撑起上半身,耗费了我一番好大的力气,总算勉强成功撑起身子了。

    在病床旁边有一张边桌,上面摆放着点卡付费式的小型电视机、面纸盒、插在花瓶里的鲜花。转头看对侧,有一个名叫「护士铃」的按钮,在紧急的时候按下这个的话,应该会有护士赶来探视吧。现在脑袋还是一样昏昏重重的,那个感觉就好像我昏睡了一段很漫长的时间。

    我擦了擦脸。用手指捏了一下额头,我还以为自己会从头盖骨扒下一层皮呢。当我放下手,浑身是黑的二人组就站在我的眼前,是一大哥和小九。我没听到有房门打开的声音,他们是在什么时候……

    在我开口之前一大哥先声夺人地说了。

    「你终于醒来了吗,小山美纪。」

    「咦?」

    「怎么了?这不是你的名字吗?」

    一大哥所说的名字……小山美纪(KoyamaYoshinori)……对,我是小山美纪。对,没有错,可是,咦?这个不对劲的感觉是什么呢?是因为我还头昏脑胀的关系吗?我不知道。我是小山美纪……咦?

    「到底是……」

    我一喃喃说道。

    「你就是那须广海从小认识的朋友『Yoshinori』君啊。」

    一大哥说道,一如在揭晓谜题的答案似的。

    「我就是……?」

    那怎么可能……不,没有错,我是小山美纪。并不是我忘了,忘记自己的名字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可是我经常被说光看名字的字面很像女生,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大家也都以为我的名字念作「KoyamaMiki」,就连绰号都叫「米奇」……可是我的名字是小山美纪(KoyamaYoshinori)。老师在还我考卷的时候,应该有叫对我的名字不是吗……不,老师都怎么叫我来着?我想不起来了。只记得连高桥老师平时都跟大家一样叫我「米奇」……

    我是美纪没错。咦?可是当那须广海说出「Yoshinori」的时候,我怎么一点感觉也没有。明明名字跟我一样……明明就是我……?就是我吗?

    瞧我陷入混乱,一大哥便开口说了。

    「记忆分为三大种类,感觉记忆、短期记忆、与长期记忆。所谓的感觉记忆,是将当下所见闻的情报原封不动地维持一个极短的瞬间;对内容予以理解记忆长达数十秒之久称之为短期记忆;重复那个记忆直到最后内容保存了下来则叫做长期记忆。」

    一大哥说的内容很艰涩,我有听没有懂。但他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

    「你没有忘记自己的名字,也不是什么少年痴呆症发病了的关系。问题是就算有人叫你『Yoshinori』,情报也不会连结到把它视为自己的名字来记忆的部分,现在你的记忆就是这么运作的。如果有人叫你『米奇』,你就会知道那是在叫自己,如果有人叫你『小山美纪(Yoshinori)』,你当然也会有所反应,但那只是感觉记忆,再不然顶多也是短期记忆的程度,就跟将一串数字记住极短暂的一瞬间没什么太大的差别。只要经过五秒记忆就会消失不见,你也不会放在心上。」

    「你在说什么?」

    「你生活在一个几乎没有体认到姓名这个最初步的自我同一性的情况下呢。不,这样讲好像不太对耶。你是身为被称作『米奇』的『某人』来确保自我同一性,而非『小山美纪』。不,就连这个假设我也存疑,我看你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吧?完全是一个错乱的存在啊。而且你只看对你有利的,对你不利的部分都别开眼睛当作看不见。」

    他说的话意思莫名其妙。我摇了摇头。头痛欲裂。

    「那副身体如何?很久没用了想必一定感觉绑手绑脚的吧。」

    小九说道。然后像是在瞪眼似地看我。

    「你有从学校回家的记忆吗?你在家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你的家人呢?你家在哪里?每天是怎么上下学的?你有那个记忆吗?」

    「……我——」

    我很想举些例子反驳他,但不可思议地我什么事都回想不起来。

    「对,你一无所有是吧。」

    我一无所有。然而最令我不可思议的是,我至今竟然不曾对一无所有的状况起疑。

    「现在是怎么样?」

    我问,于是一大哥回答了我的问题。右手的食指一面指着我,骷髅头的戒指反射了荧光灯苍白的光。

    「你和恶魔订立了契约。」

    「恶、魔……」

    这话听来一点都不切实际。

    「说来你一定难以置信,其实我们是恶魔啊。」

    一大哥张开双臂以装腔作势的模样说道。

    「你只是一头吵闹的乌鸦。」

    「你们到底在说什……」

    小九恶狠狠地瞪了我,我闭上嘴巴安静了下来。我想不太起来怎么会变这样。我就读的班上多了一个同学,那个人就是那须广海,我在调查他的行动,那须广海有探望长期住院的哥儿俩Yoshinori的习惯,然后我们……

    「碰上了车祸。」

    碰上了车祸……对,我碰上车祸了。画面在我脑海中重现,我头痛得要命。在很久以前,我也有发生过车祸,那时我……就坐在助手席上,位子是我用晚餐的可乐跟广海交换来的,车子是由我爸爸驾驶,然后在驱车前往旅馆的途中,我们有先行到休息站稍作休息,后来我……买了可乐回到车上,广海看到我买可乐就大发雷霆,他怪我狡猾,我们俩吵了起来……爸爸他们跟我们劝架后就发动车子出发了。一点都不好玩,广海自己不也是听大人说想吃什么都可以买所以就买了冰淇淋吃,我也是买自己想喝的东西而已啊!哪里狡猾了……晚餐的可乐我是真的有要让给他。我的肚子莫名地烧起了一把无名火,所以我就从助手席……

    「你拿喝完的罐子丢了那须广海。」

    一大哥说道,戴着骷髅头戒指的右手指着我不放。我颔首承认,没错,我拿罐子丢了广海……

    「我没有用力丢,而且罐子里面是空的。只是一时情不自禁。」

    我感觉得出自己的心脏正剧烈地跳动着。

    「可是罐子从后车座滚到驾驶席的下面卡在煞车板的部分。而且就在同时那须广海大声抗议。」

    腋下积蓄了大片的汗水,喉咙感觉刺刺的,很难轻松把口水吞进喉咙。

    「伯父和伯母警告了广海,我也被妈妈斥责。爸爸还从旁边敲我的头。虽然是很轻的一下,可是就在那个时候……」

    「你们的车子和一旁行驶的大货车发生了擦撞。大货车的司机当时边打瞌睡边开车,双方的车速都还满快的,你的父亲打方向盘急踩煞车,可是煞车失灵了。因为中间卡了一个罐子。尽管如此你父亲当下立刻扳起手煞车的反应可以说是相当机灵,可惜车子擦撞到了行驶在前方的另一台车,最后翻倒滑行十几公尺才停了下来。」

    我向前弯起了身子。明明身体汗如雨下,我的手掌心却冰冷异常。心脏发出「怦咚、怦咚」的声音,慢慢地加快了跳动的速度。车祸发生后,我瞬间失去了意识。

    「我一醒来,全身就隐隐作痛。但我还是努力爬出车子……大家都在呻吟,看起来好像很痛苦。我、我就是伤势最轻的人,明明这个事故是我引起的。」

    我抬起头,和小九四目相对,她的眼神十分冷漠。她的样子看起来既像在点头、又像在左右摇头。麻花辫和黑色缎带轻轻地摇晃了起来。

    「所以我……感到了害怕,我好怕,我真的好怕。地上流了好多的血,所有人都在痛苦呻吟,而且车子整个翻了过来,马路上有一条长长的像是烧焦般的黑色痕迹,然后——」

    「然后你开口说话了。一如在跟自己洗脑一样,直说『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正因为你比任何人都要清楚错在你身上,所以你害怕了。也因此你才会说出这种话。」

    我慎重地点头认同一大哥所说的话。

    「就是这样。」

    不是我、不是我的错、我没有不对,当我做出如此主张时……

    ——那么,你是说这里有你以外的某人、你们两家六人以外的第七个人存在吗?

    我无意间听到了这样的声音,那个声音就像在讥笑一样。于是我……

    ——没、没错!都是那家伙的责任,我是被害者!

    那是一个小孩子才会挂在嘴边、蒙骗不了任何人的不成熟谎话。

    我交互看了他们两人。

    「那个时候在场的人也是你们两个……你们两个究竟是……」

    「是恶魔。」

    小九说道。

    这话不是一般人会相信的。尽管不是……

    「我……在那个时候和恶魔订下了契约吗。当时在场的『理当不存在的第七个人』、还有多出来的『班上的第四十个学生』……原来就是我。」

    「正确而言,订下契约的不是你,是你的本体。你的本体就像个被害人一样失去意识,而你则是身为一个被嫁祸的第三者悠哉快活地活到现在。只不过不管怎么样,你们是一个人。你将一切遗忘得一干二净,在学校过着愉快的日子,而你的本体一直在做着顺心如意的美梦,那个梦也就是你。你每天都过得很快乐吧?小山美纪一直都在做着快乐无比的梦,只不过,现在这个世界当然也不是什么梦境就是了。也正因为如此,你们的存在产生了错乱。你的存在就形同生灵啊。」(译注:由活人的执念幻化而成的可视灵魂。)

    病房侧拉式的房门就在小九开口说话的同时一声不响地被打了开来。

    走进房内的是一个护士。那也是因为她穿的是护士服我才认得出来,她留着一头金发、一副感觉懒懒散散的模样。胸口贴有一张名牌,上头写着「井上」。

    「这满适合妳的嘛,艾玛利亚。」

    一大哥话一脱口。

    「当心我干掉你喔。」护士便比出了中指。

    「艾玛利亚,那边状况如何?」

    小九询问。

    「还挺危险的。」

    护士简短答道。

    「那个不重要啦,妳看我这身打扮如何?等一下还可以玩办医生的家家酒喔。」

    小九只是回以一个好似看见初夏大量滋生的毛虫般不屑的视线。然后她重新面向我,她的眼神充满了非常不快的态度。

    「人家说是这样。」她说道。

    我一时没能理解什么事情「是这样」。不——

    「广海……他怎么了?」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因为你碰上了车祸。刚才你跟谁在一起?对,就是跟那须广海。那么,那须广海现在人在哪里呢?」

    一大哥的话令我血色尽失。

    「广海呢!广海他怎么了!」

    「所以说,他现在还挺危险的。」

    挂着井上名牌的护士将金色的头发拨向后面说道。

    「他正在动手术。」

    顿时我还以为自己心跳停止了。

    「得快点救他!」

    「怎么救?」

    小九哀怜似地说道。

    她说得没错。我也不是什么医生,我无能为力。我能做的就只有祈祷而已吗?只有跟平时根本不相信的神明祈祷而已吗?我用双手遮住脸。抹掉黏答答的汗水。

    ……不对。我抬起了头。

    「你们不是恶魔吗?再帮我实现愿望!」

    没错,我只要这次请他们帮我实现正当的愿望就没有问题了。

    小九左右摇了摇头。麻花辫和黑色缎带跟着晃动了起来。

    「你应该是不记得了,我就再跟你说明一次,和恶魔订契约需要以灵魂做为代价,而且那个愿望毕生只有一次。你已经用灵魂做为筹码订过一次契约了,你的灵魂逃不了死后将被囚禁在地狱的命运。」

    小九毅然决然地断言。

    「怎么……这样……」

    我愕然失色。眼前变得一片昏暗……

    我从小时候开始就不会为人着想,我是丑陋的胆小鬼。我应当坦承我的罪行的,因为这起事故是因为我的过失所造成……不对,在责怪自己引发车祸前,我在那个当下应该努力设法拯救爸妈还有大家的。真要许愿的话,我该许愿救所有人的才对,可是,我第一个想到的念头却是保全我自己吗?我想起妈妈慈祥的脸、想起爸爸粗硬的双手,和广海一起游玩的记忆,总是面带笑容的伯父和伯母。是我害一切毁于一旦的,杀害爸爸的人、是我,我是杀人凶手。而且,不知何故这次我又得救了,广海却有生命危险。

    眼泪不听使唤地滚滚落下。鼻子挂着两道鼻水,用手一擦就牵了一道长长的丝。没有止尽。

    「为什么……为什么每次都是我得救!」

    我大声咆哮,想要站起来,可是手脚都使不上力气,我落魄地从床上跌落到了地板。点滴的针头剥落,伤口冒出一团血水。我索性放声痛哭。心中又是羞愧又是后悔莫及,眼睛泪流不上。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

    「如果你现在就去死的话,要我帮你救那须广海也是可以。」

    小九开口说了。我听到这句话猛然抬起头,一大哥和井上大姐同样一脸诧异地注视着小九。

    「妳是怎么了,九。那么做会违反规则吧?」

    一大哥说道。

    「这样一点都不像我的小九喔。」

    井上大姐也出言表示。

    「有差吗?反正只要灵魂拿得到手就好了吧?这又不是在订契约。你已经有契约在身了,只要你现在去死,我就能尽早回收灵魂。算我额外服务好了。」

    小九如此说道后,在我面前折起裙襬蹲了下来。银色的麻花辫随之摇晃。

    「大前提是,有不惜做这么大的牺牲也要救他人一命的价值吗?」

    「死……我去死……」

    「虽然不乏有对死亡怀抱幻想的人类,但事实上死亡可是肮脏的、是惨痛的喔。而且,依你的情况,灵魂无法获得救赎,将在地狱度过永恒的时间。」

    我无言以对了。

    「明哲保身倒也不是一件坏事。如果套我家蠢乌鸦的说法,那可以说是很有人类作风的行为。反正人类这种生物就是独善其身啊,不是吗?你没有不对。就是这么一回事。」

    说完,小九站了起来。

    「你再入睡吧。这么一来,昨天未完的部分又会从明天开始,今天发生的事会成为遗忘的过去,你就继续做你的梦好了。那须广海只是不小心遭逢意外罢了。」

    「等一下!」

    我叫住小九,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来,然后把身体垂靠在边桌上,一步、两步地慢步前进,走到窗边解除病房窗户的锁。发出「喀啦喀啦」的声响将窗户往一旁推开,一道冰冷的空气注入了病房内。这里的高度大概在五、六楼左右吧,于下方行走的路人看起来就像变小了一样。防坠楼用的低矮护栏就装设在窗外,不过要爬过护栏感觉并非一件难事。

    「只要我去死,妳就愿意救广海对吧?」

    小九回过身。脸上面无表情。

    「……我答应你。」

    我早在那场车祸的时候就该提起勇气面对真相了,而我却只想着「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来蒙骗自己……我不该逃避的。因为我的关系,广海今天碰上了意外事故,又是我捅出来的漏子。

    我回忆起广海说过的话。「其实躺在病床上的应该是我才对,结果却是我得救了。我……对于这件事一直都觉得很内疚。」

    「抱歉,广海。都是我的错。」

    如果现在能重回和恶魔订契约的那一瞬间的话,我会许愿没有车祸发生、大家平平安安地抵达旅馆度过愉快的假期,我会许愿大家能得到幸福喔,我早该这么做的。我为自己感到羞耻,内心满是惭愧不安,不论什么时候,我永远都只会想到自己!所以这回该换我救人了,我有那个义务。

    「妳一定要救广海喔,我们说好了!」

    我大叫。

    「啊啊。」

    小九露出了一个让人分不清她是在强忍泪水还是在憋笑的表情。

    我将颤抖的双手分别攀在窗户的左右两边,右脚踩在窗框上。冰冷的寒风透浸我的体内。只要我咬牙往下跳,护栏便完全发挥不了效用。我害怕得脑袋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已经搞不懂牙齿频频打颤的原因是因为天气冷、还是对死亡的恐惧了。我觉得,我不想死。满面的眼泪与鼻水失控地流个不停。我还不想死,死亡好可怕,可是,想要救广海的心情略胜了死亡的恐惧一筹。所以我——

    等我醒来,我已经身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了。荧光灯的苍白光线、干净的白色墙壁、淡蓝色的窗帘。脑袋感觉晕头转向。当我想慢慢撑起身子时,发现身体使不上力。把下巴顶在胸膛垂下眼帘一看,可以看见点滴的针刺在手臂上,并不觉得疼痛。我明白自己躺在病床上。

    我慎重地重复呼吸的动作,然后往上一看。那里贴了一张牌子,上头写的是「小山美纪」(KoyamaYoshinori)/主治医生佐佐木」。

    听到啪沙的声响,我转头往旁边看。

    有一个身高大概一百六十公分左右、瓜子脸、皮肤白净的少年站在那里。轻柔的黑发留着中分的发型,少年脸颊圆润、下巴纤细,五官有点像是女孩子的味道。他颤抖着声音说:

    「……美纪?」

    照理说我是第一次见过他,可是我却马上就认出他是谁了。不,这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而是阔别多年的重逢。

    「…………广海。」

    脱口而出的声音沙哑到我怀疑不是自己的。我忍不住咳嗽。

    「你还好吧?」

    广海抚摸我的肩膀。或许他其实本来是想抚摸我的背部吧,不过看起来似乎是不太知道该怎么对待我的样子。

    「你认得我吗?」

    「你是广海……对吧?」

    广海不断频频点头,稍微哭了出来。眼泪沿着他圆润的脸颊滑落,然后两道泪水在纤细的下巴尖端汇集成一线,「啵答、啵答」地掉落在地板上。

    「……对啊。对啊、我是。」

    「你为什么在哭?」

    「我不知道。」

    因为广海整个人哭得晞哩哗啦,我反而觉得很好笑。

    「我现在就去打电话给伯母。不对,得先找医生过来——」

    广海伸手去按「护士铃」。可是按了也没有发出声音。

    我的脑袋到现在还在头昏脑胀。感觉就像在浓雾弥漫的森林里迷路的小孩一样,无法看清楚远方。我记得的是……我记得的是?

    「我好像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里我和广海读的都是同一所学校,一路国小国中毕业升上高中,我们两个关系也愈来愈疏远,然后,有一天我突然觉得班上好像多了一个人,于是我开始调查谁是多出来的那一个同学。结果,班上多出来的那一个人实际上是我,我其实并不存在于那个班级,我其实根本就没有去上学,我其实只有一直在医院住院而已,我……

    在做梦。是梦吗?算了——

    「对不起,广海。真的非常抱歉,然后也谢谢你。」

    声音果然还是一样嘶哑,说完我又咳嗽了。

    「那是什么意思啊?」

    广海边哭边抖着声音说道。

    「那是什么意思呢。」

    我笑了。

    ***

    「换句话说,是这么一回事吗?」

    一头金发随风飘荡的女性说道。

    「在小山家和那须家去旅行碰到的车祸事故中,伤势最重的人其实是小山美纪吗?」

    综合医院的茶饮室刚好呈现饱和状态,所有座位上都是人。有入院中的患者、也不乏前来探望患者的家族和亲友。一行人就坐在位于窗边的一角、隐藏在仿造观叶植物的塑料装饰品后面的四人座上。

    一头金发的女子身穿强调身体曲线的黑色骑士装,看得出她拥有一副胸形完美、葫芦状腰线的好身材。桌子上放有萩饼和烘培茶。

    「没错,小山美纪哪里是什么轻伤,他甚至伤重到性命垂危。想想看吧,他可是坐在前座耶?不用说一定很危险。」

    答腔的是一名浑身漆黑的男子。

    「话说回来,妳不角色扮演白衣天使了吗?艾玛利亚。」

    「当心我干掉你喔,一。」

    女子握紧拳头,关节发出了「波哔波哔」的声响。

    被唤作一的男子耸了耸肩膀。他身穿黑色衬衫与黑色牛仔裤、脚踩黑色帆布鞋,全身上下清一色都是黑色的,就连皮肤也是略偏黝黑。不修边幅地披散着一头黑发,右手的食指戴着一枚骷髅头的戒指,浑身唯有那枚戒指在闪闪发光。他的面前摆放有年糕豆沙汤和煎茶。

    「车祸发生时,早在小山美纪之前,我们已经和那须广海完成契约了。比小山美纪还快恢复意识的他,许下了『请救小山美纪』的愿望。许完愿之后,那须广海又失去了意识。下一个醒来的是小山美纪,因为契约已经完成,所以他的伤势也复原了。恢复意识的小山美纪以为只有自己得救,完全就是九死一生的那种感觉。」

    「你以为自己形容得很妙吗?」

    在描述来龙去脉的一的身旁,坐着一名浑身是黑的少女。黑色连身洋装、黑色膝上袜、漆皮的黑色鞋子,坐在椅子上的两只脚伸不到地面,尽管服装是黑色的,可是少女的肌肤苍白得有如失血严重的伤员一般。头发也是银色的,虽然整体是短发的造型,不过唯有左侧的一部分是留长并绑成麻花辫,上头系了一条黑色的缎带。少女正忙着把巧克力香蕉圣代塞进嘴里。

    「啊啊嗯,就跟食人鱼一样紧咬住猎物不放的小九……真的是太萌了。」

    「会吗?」

    一用奇怪的眼神回看艾玛利亚。接着他重新转过头去看名为九的少女。

    「拜托妳吃得干净一点好不好。掉得到处都是,妳看妳,嘴巴旁边也沾到了。」

    就在他伸出手来的那一瞬间。

    咻!

    「咿!」

    「你胆敢碰小九可爱的柔嫩皮肤,我就杀了你喔,臭乌鸦。」

    艾玛利亚低声恐吓。她伸出了萩饼所附的竹制小刀,一默默把手缩了回去。九对他们两人的互动似乎一点兴趣也没有。

    「接下来呢?」

    艾玛利亚挂起邪恶的笑容催促一继续交代下去。

    一前后摇动头部颔首。

    九还是一副丝毫不在意的模样。

    「那须广海的契约至今依然有效。所以,当小山美纪从窗户跳下的时候,我们有责任必须救他。他跳楼后只是从梦中醒来而已……」

    「不会是永恒的生命那一套吧?」

    艾玛利亚皱起眉头。

    「当他身为人类的寿命定到尽头就会死亡了,只不过他不会因为飞来横祸而死。我们有责任必须救他,实际上,当那须广海和小山美纪两人被车子撞到的时候,小山美纪不也是得救了吗?」

    「嗯~」艾玛利亚点点头向九看去。

    「小九,妳是因为还记得这个契约的内容,之前才那么冷血地逼小山美纪去死吗?还是说妳明知小山美纪、应该说『米奇』只是真正的『小山美纪』所做的梦,所以就算跳楼顶多也只会醒来而已,所以才做出那种无理要求吗?」

    有那么一瞬间,九在半空中停下汤匙的动作,瞪了艾玛利亚一眼。不过那只有发生在短暂的一瞬间而已,仿佛那一瞬间根本就不曾存在似地,九狼吞虎咽地吃光了巧克力香蕉圣代。艾玛利亚精神涣散的双眼始终定在九的身上。

    「唉,反正那也不是什么重点啦。」

    艾玛利亚喃喃地说,啜饮了烘培茶。

    「只不过,看不爽小九作风的家伙为数还不少呢。我劝妳还是小心点比较好。要是碰到了万一,妳就让乌鸦当代罪羔羊来投靠我吧。妳来的话,我就每天又是帮妳换衣服、又是陪妳睡觉、又是帮妳换衣服、又是陪妳睡觉——」

    「喂!妳不要假装若无其事地说出过分的话喔!」一说。

    「反正你不过是个配角又没关系,就跟克林差不多啦。」

    「最好是克林啦,而且我,克林很重要耶,以普通人而言他可是超强的。不信妳去翻全国;国中小学生所使用的国语辞典找『稀盐酸(kiensan)』的项目看看吧。每一本辞典的『kiensan』的『sa』都有被学生加上浊点才对,而且还会在说明的部分补上『克林的绝招』。」(译注:即气圆斩,kienzan。)

    「你说的这个是哪里重要了?」

    「这是影响力的问题。」

    就在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时候。

    「既然你们不吃,那我就不客气了。」说道,九端起一的年糕豆沙汤一饮而尽,然后一口将艾玛利亚的萩饼吃进嘴里。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医院要保持轻声细语。」

    九一边用餐巾擦拭嘴巴一边说道。

    一和艾玛利亚神情沮丧地垂低了头。

    「对了,一,你知道年糕豆沙汤和善哉、萩饼和牡丹饼的差别吗?」

    一只是面露目瞪口呆的表情看了九而已。

    「是吗原来你不知道啊,难得给你机会表现说,可惜了。那么我就代替你回答吧。年糕豆沙汤和善哉、萩饼和牡丹饼其实都没有明确的差异,虽然名称有可能会因地方和季节的不同而有所改变,不过基本上都是一样的东西。不过善哉倒是有这么一段插曲,一九三……哦,下小心说错了,一休和尚又名一休宗纯,有一次他接受人家用豆沙汤配年糕招待,在享用完毕后他说了一句『善哉此汁』、『好极了,这道汤』,简而言之,一休和尚回答的是美味的意思。也因此才会被命名为善哉。『美味』的语源正是『甘甜』,而且,美味的一瞬间是不容错过的,总之就是那么一回事。」(译注:一九三跟一休和尚音同。)

    语毕,九露出一抹贼笑。留下哑口无言的一和艾玛利亚,九从位子上起身,踩着圆头鞋发出细碎的脚步声走掉了。

    有两名少年丝毫没察觉到九离去的身影热衷于对谈。其中一人貌似患者,身穿上下成套的排汗衣,另一人则穿着学生制服。两人一边加入手势比手画脚一边谈天说地的模样就好像在庆祝重逢的好兄弟一样,话匣子一开便有取之不尽的话题。他们应该会继续这么畅谈直到太阳下山为止吧,一如要弥补十年岁月的空缺似的。

    第293话Curtainfall&Curtaincall-andthat-sall?-

    有一个男子。他始终一直坐在故障的摇椅上。

    在寒冷的天气下,男子身穿红黑两色的条纹毛衣。但左边的肩口绽开了一条大缝,是否有发挥御寒作用令人好奇,袖口也是破破烂烂的有一个破洞,男子就像在戴手套一样把拇指套在那个洞上。下半身则是套着一件穿出了破洞的破烂不堪的牛仔裤和一双鞋底快磨平的帆布鞋。

    蓝色的眼眸,斑驳的金发,发长及肩,就连杂乱的胡子也是金色的。男子一如搂住了楚楚可怜的爱人般抱着一把民谣吉他。

    男子吸了一下鼻子,然后轻抚吉他。一声「啾隆」的弦鸣洒落。

    无意间,男子听到有人叫了自己「科特」,于是转头回望。

    那里站着一名少女。黑衣的少女。她两脚穿着黑色的鞋子,可是不仅肤色苍白,头发也是银色的。唯有左侧留长,并绑成麻花辫,上头系了一条黑色的缎带。那条麻花辫在冰冷寒风的吹拂下摇曳了起来。

    「唷,九。」

    被唤作为九的少女从河岸边的砂石上面踩着摇摇晃晃的步伐走来。不久在科特的身边定下脚步。

    「艾玛利亚在四处找妳。」

    「所以我才在逃啊。」

    「妳不是待在事务所里吗?」

    「一有装了一个啥自动转送的莫名其妙的东西,电话会转接到这只手机来。我只是装出一副好像待在事务所接电话的样子回话而已。这次进行得很顺利。」

    「原来如此。」

    寒喧过后,一道无声的沉默便横阻在两人之间。空气冷飕飕的,太阳欲振乏力。九与科特两人五五平分地共有一份沉默,并没有谁拥有的沉默比较多。

    率先放弃共有沉默的人,是科特。

    「发生了什么事吗?」

    九挑起了眉毛。坐在摇椅上的科特跟站着的九视线的高度大概差不了多少吧。两人的视线交错。一如要讲述童话故事似地,九开口了:

    「以前我曾跟某个男的结下了契约。」

    摇椅发出「吱呀吱呀」的磨合声响。科特的眼睛是闭着的,宛如聆听悦耳的音乐听到出神了一般。

    「对方是一个非常平凡无奇的男子。就算请他当男主角拍电影,大概也会拍出一部乏味无趣的作品吧,他就是一个如此平凡的人。后来他结婚生子,过着寻常的人生。」

    说到这九吸了一口冷空气,接着继续说下去:

    「但男子碰上了事故。他携家带眷和好友一家一同前往旅行,途中发生了车祸事故,一行人所搭乘的车辆翻倒了。男子濒临死亡,但男子拚了命也要保护家人。车上的六个人里面,最先苏醒的就是那个男子,他爬出车外,打算将其它人一个一个救出而探头窥看了车内。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幅绝望的画面。坐在前座的儿子头部血流如注,模样虚弱,坐在后车座的妻子、儿子的朋友,以及其双亲也都身受重伤,在意识朦胧不清的情况下呻吟着。问题是,该男子跟他们一样身上有严重的重伤,自己连站都站不起来了,更遑论想把其它人从车子里头救出。于是我和那个男子订下了契约。男子是这么说的,『即使我死了,也希望大家绝对不要变得不幸,拜托了』,男子说完就死了。因为契约的内容涉及到男子的死后,所以我遵守了约定。」

    「也就是说,妳出手救了他们一家。」

    科特打了个岔。那个声音听起来好像带着笑意。

    「我不是出手救人,我只是按照契约实现男子的愿望而已。今后我也有必须遵守的责任。只不过因为这个缘故,嗨我有可能拿不到两个灵魂了,分别是男子的儿子、还有他朋友的灵魂哪。」

    九说完带着自嘲的味道笑了。

    「才不是什么有可能,是妳原本就这么打算吧?」

    「你能看穿我的心吗?」

    「我可是无所不知的喔。」

    语毕,科特发出吱呀的声响摇起摇椅。

    「我想也是。」

    「一知道这件事吗?他知道和男子订下契约的结果导致没办法收走他的孩子们的灵魂吗?」

    「这我就不晓得了。那家伙长舌归长舌,其实不过是脑袋空空的蠢乌鸦。」

    九面露不快的表情嗤之以鼻地说。

    「没办法,凡是乌鸦一定都是长舌派。妳知道吗?乌鸦以前好像是白色的鸟,曾为阿波罗使者的乌鸦,把阿波罗的恋人科罗妮斯总是趁他不在的时候跟其它男人偷情的事跟阿波罗告状,为之气愤的阿波罗射杀了科罗妮斯,但亲手杀死了心上人的阿波罗马上就感到后悔,厚葬了科罗妮斯。然后把愤怒的矛头指向了长舌的乌鸦。乌鸦的羽毛被染成黑色,遭到必须永远服丧的命运,从此之后乌鸦就变成了黑色的鸟。是祸从口出的最佳典范。」

    「看来我家的乌鸦完全没有从教训中学到任何东西。」

    科特撩起从耳朵垂落的发丝,笑着说:「妳说的或许没错。」

    接着,就像附带一提似地,他说:

    「艾玛利亚有提起,最近妳的风评似乎不太好。」

    科特如此说道。

    「是吗。」

    九一副感到很无趣似地点点头。

    「妳没事吧?」

    「如果我回答我快哭了,你会愿意安慰我吗?」

    「安慰吗,既然如此,不如由我为妳献上一首歌吧。」

    「这个建议不错嘛。那就麻烦你来首歌吧。」

    九合上如同糖球般又圆又大的眼睛。

    科特就像又再一次搂抱一样抱起了吉他。掉进音孔里面的弹片发出了「喀啦喀啦」的干涩声响。

    单调、杂乱、充满攻击性、但又带有一丝悲伤韵味的旋律奏起。

    那是一首二分五十一秒的短歌。

    科特的吉他声在半途停止了。

    九睁开了合上的双眼,瞪视有如高耸的巴比伦塔般的高楼大厦。

    但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插图129

    后记

    好久不见或初次见面,我是二阶堂纮嗣。

    每次我去百货公司或大型购物商场,一看到楼层地图时,怎么看都只觉得那像是豪宅的示意图。顺道一提,厕所的那个人型符号看起来像是在标示杀人现场,象征有两个人在密室遭到了杀害……咦,我脑袋怪怪的?我也这么觉得。

    那么,延续上一回,这回我也点到为止地挑战了带有推理味道的故事,虽然真的只是点到为止。本书跟第一集同样都是短篇故事集,因此,即使没有读过第一集也能毫无窒碍地阅读。若说您有看过第一集的话,以二阶堂的立场而言是再高兴也不过了。

    这次我尝试描写、玩味了「苦闷」之情。我是不会割掉耳朵的。割掉耳朵是异常的行为喔,请各位读者真的不要做出傻事。

    在执笔本作的时候,我回想起小学生时代痛苦得不得了的俳句创作经验。虽然内容跟俳句完全扯不上关系就是了。俳句的格式是「五-七-五」,这是一项从无秩序的词汇排列中挑出正确答案的作业,就跟挖掘化石有点类似。

    虽然这种吹毛求疵的事并不重要,不过五十音图其实并非真的有五十音呢,光是重复的假名就有五个,甚至还有「お」跟「な」这种发音的重复。音的总数共有四十四音,就算加上拨音的「ん」也只有四十五音。「みゅ」啦「にょ」啦这种萌音(拗音)这时请先忽略不谈,然后呢,在创作俳句的时候,开头是从「あ」到「ん」的四十六个假名中扣除了「な」跟「ん」所剩下的四十四音里挑出一文字,接着再从四十六音挑出一文字继续排列下去,计算下来的话,排列组合共有44×46×46×46×46……

    说得极端一点,即使是小说,或许也是一项从感觉好像无限的有限的词汇罗列当中抽出具有意义的文章的作业呢,我在本回执笔时一下子这么认为、一下子又持反对意见。

    喔不,就只是这样而已啦。真的,我活着到底都在想些什么呢……

    那么在此致上谢辞。深深感谢责任编辑、编辑长、插画家山本ケイジ老师、所有关系到本书出版的人士、提供点子和建议给我的朋友们,以及拿起本书观赏的您。

    此外在执笔本书的当时,我从『ナイン-ストーリーズ』J-D沙林杰著/野崎孝译(新潮文库)、『侏儒の言叶-西方の人』芥川龙之介(新潮文库)、『青少年のための自杀学入门』寺山修司(河出文库)、『自杀论』デュルケーム著/宫岛乔译(中公文库)等书中引用了文章。

    还有在此提醒大家,本书内容纯属虚构。「未成年吸烟」、「无照驾驶」、当然也包括「杀人」在现实世界都是绝对不允许的!那么再会了。

    二阶堂纮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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