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九一六年

    战壕第一次世界大战德法交战前线

    我看着头顶落雨的天空。何等冷酷、无情的雨。砸到皮肤上的雨水,每一粒都硬似沙石,每一粒都冰冷刺骨。雨持续两天了,那一片暗无天日的雨中的天空,我看得都想吐了。

    我想象着今年的圣诞节。如果圣诞节的时候能放我大假,我一定要回家。我一面吃着又香又嫩的大肥火鸡,一面喝着上等的葡萄酒。我打开唱片机,听着华美的古典乐,悠然地靠在柔软舒适的沙发上……然而一切华丽的想象,在这个战场上,都不过是虚无缥缈的烟云。

    对于我们来说,最需要的不是什么又香又嫩的火鸡,而是可以咬得下口的饼干;我们不需要什么上等的葡萄酒,只要能喝上没有腐臭变质的水;这里没有多情的唱片机,作为背景音的只是无止境的炮弹轰鸣;这里没有柔软的沙发,但你可以枕着自己战友的尸体迎接新一天的黎明。

    我就这样徒劳地想象着,一面眺望着雨中的战场。一枚炮弹突如其来地在距我不远的地方炸开了花。一声不知是谁的悲鸣传了过来。炮弹的碎片和雨水一起从上空坠落下来。我抱着士兵头盔,猫起了身子。较远的地方再次传来了炮弹着地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德军的迫击炮。

    我的部队受命从凡尔登[Verdun,法国东北部城市,1916年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德法两军交战最激烈的前线城市。

    ]要塞赶来驻守东面的战壕。在我看来,战壕确是一项伟大的杰作——只是一张人工挖掘的沟网,就能让军队免受炮弹和枪子的直接袭击,进行各种必要行动。眼前的这道战壕,深有两米,宽逾一米。活着的士兵、死了的士兵,还有那些依然活着却奄奄一息的士兵,这里的每个人都倚赖着这道战壕。在这片凡尔登的战场上,纵横交错着长达几千米的战壕,毁了再修,修了再毁,这场暗无天日的战壕战似乎永无尽头。每个人都在这里战斗着,每个人都将在这里死去。我们不停挖掘着,在亲手挖掘的洞穴里栖身,恰如困坐亲手挖掘的墓穴里面一般。而我们的敌人,那些德国佬们,亦同样重复着跟我们相同的动作。我们时不时从墓中爬出,用刀剑和枪火厮杀一阵,杀出一堆模糊的血肉,便再度爬回破损的墓穴。我们简直就是一群在掘墓的间隙中厮杀着的丧尸。只有那些讨厌退避的炮兵,依旧毫不姑息地抛射着炮弹,无情的炮火几乎要把我们的墓穴摧毁。然而,那些炮弹都没有击中目标,只是在周围的地面砸出了无数个狰狞的巨坑。

    我直起身子,开始在蛇行的通道里奔跑起来。似乎战壕的第一线正遭受着猛烈的攻击。伴随着此起彼伏的迫击炮声,我听到了那些德国兵的嘶喊。我向发出嘶喊的方向投出了一颗手榴弹。手榴弹在那里顺利地爆炸了,但我不知道有没有造成敌军的伤亡。因为考虑到战地可能会被敌军攻占,战壕被设计成了锯齿状,所以即便转角处埋伏着敌人,我们也无法直接观察到对方。因此,自己投出的手榴弹到底发挥了多大的作用,抑或是根本起不到一点儿作用,我都无从知道。通常来说,在战壕地形中,呈抛物线跃入壕沟的手榴弹是很具杀伤力的。当然,相对的,操作方法也比较复杂。一旦投得不准,就极有可能伤及自己的战友。也许我无意中都伤害好几位战友了,只是一直茫然无觉罢了。

    一名配备着法国产带刺刀来复步枪的战友从对面走来,擦着我的身侧,仿佛一阵疾风,刮去了他要去的地方。他与我擦肩而过的时候,嘀咕着“那群混蛋德国佬差不多也该撤退了吧”的话。看来他是奉命去掩埋那些战死的德国兵的尸体的。

    琉璃城?杀人事件第三部分:一战德法交战前线琉璃城第七章(2)

    我决定掉头回去。我们的壕沟早就被敌人的炮火弄得遍体鳞伤了,土囊崩坏、背壁倒塌,大大小小的破损随处可见。而炮弹依旧从天降落不停,跟这场该死的雨如出一辙。我驻足,自壕内稍稍探出头去,艰难观察着周围情况。地面上的景象比战壕中有过之而无不及,炮弹早已把这片土地轰炸得满目疮痍,那爬满了弹痕的地表,像极了我儿时读过的科幻小说里描绘的场景。小说里,未来的探险家降落至月球表面,他如是描述那里:这是一个何等悲凉、何等孤寂的世界!就像是胸口淤积着的无声嘶喊,是无法用言语来表达的绝望,一切都只是废墟上的尘埃。

    双脚早已浸泡在泥水之中。战壕战其实也是一场与积水的战争。尤其是在大量降雨的日子,壕内的积水甚至可以没过腰部。我们就一面在冰冷的泥水中颤抖着,一面用来复枪瞄准着目标。在这种境况下还能射中敌人的人,已经与冷酷的狙击手无异了。一旦置身战场,他们就会毫不迟疑地射杀手无寸铁的敌方士兵。这对我来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习得的绝技。也许是因为,所谓的爱国心和坚韧的精神在我的身上还不够强大吧。

    我来到了战壕的后方。这里的步兵们的行动也多少受到了大雨的影响。他们在战壕的边缘架上了枪,排成一列匍匐着,时刻保持着射击姿态,一旦发现德国兵的身影就将扣动扳机。他们的步枪都已被雨水淋湿,滴着水滴。

    “少尉,在散步吗?”

    队伍中一名握枪的士兵保持着姿势,仅用余光看着我问道。

    “算是吧,”我苦笑着说道,“电话线被炸断了,我去找修理兵吧。”

    “这样啊,那请您顺便为我们带几个美女回来吧。奥地利女人也好,德国女人也好,都没关系。”

    “俄罗斯女人呢?”

    “那更没话说了。”

    他笑着,似乎还说了些别的什么,但被枪炮声淹没了。我挥着手跟他道了别,向着战壕深处继续前进。

    在战场上,没有任何一条战壕的构造会是相同的。这其中当然也有地质方面的因素,但更关键的原因是,战壕的构造直接关系到战略和指挥,一旦构造被敌方所掌握,我方无疑将处于绝对的劣势。因此战壕的构造就如同军方的机密,甚至有不少战壕上方还装饰了迷彩,通过各种各样扰乱视线的手法来防备侦察机等航空设备的侦测。每一条战壕都是一个迷宫,我们只能凭借着自己的记忆,在迷宫中彷徨。

    经过地下壕时,我看了一眼里面的情况。一大群待命的士兵弯腰蹲坐洞内,都是些十来岁的少年。天顶上的尘土在隆隆的炮声中雨水般落下。尘雨中,有的人在闭目养神,有的人靠玩牌麻痹神经,有的人聚集在一起侃侃谈着国家的动向,有的人因为恐惧整个面部不停抽搐着。即便激战就在他们的眼前,待机的命令也必须遵守。于是他们看似若无其事地置身在泥水之中。天顶上垂下的吊灯始终在摇晃着,就像死神的钟摆。若炮弹在这里坠地——我试想着,这些人都将死去,顶多有三个人能活下来吧。哪怕只有三个,都算是幸运的了。留在战壕里待命的士兵多数会死在壕内,有时甚至会有整个小队都在待命中覆没。

    通信室位于辅助壕的一侧,安置着通信技师、工作兵、修理兵之类的辅助战员。我找了一个修理兵,吩咐他跟我一起回去修理电话线。“遵命。”说着,他背起了来复枪。我笑着问他拿上来复枪的用处,他答称是用来防身,稚气未脱的脸上流露出淡淡的羞涩。我跟他一道,沿着来时的路往前线走去。

    “听说奥地利的皇帝死了。”

    修理兵在途中说道。我点了点头。

    “战争中,谁都可能死去。”

    “少尉,您觉得战争的责任是在奥地利那一方吗?”

    “我没想过这个问题呢。我们这些人就是奉命扣扳机、投手榴弹来的。不幸的人被炮弹击中丢掉小命,只有幸运地活到最后的人才会去就责任问题思考。”

    “说得也是。可是,我只是觉得,至少应该让我们知道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在战斗着。”

    我们说着话,炮弹依然在周围各处纷纷落下,四面八方的枪声依然不绝于耳。然而,我隐隐感到战斗正慢慢变得沉静。敌军似已相当疲惫,进攻亦不再像先前那般频繁。法国军队优秀的七十五毫米野战炮把他们轰得节节败退。夺回凡尔登周边被敌军占领的土地也不过是时间上的问题。而我们所在的战壕,相信也很快可以迎来战争的结束了吧。

    回到战壕第一线边缘之时,这一轮的战斗几乎平息了。泥水缠绕的脚边,到处横着敌军和战友的尸体。这些尸体就像一个个的泥人,在泥水中千姿百态地扭曲着。壕沟内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血腥味和尸体的腐臭。

    “这种该死的雨天,还他妈打个屁仗啊!”赫尔一面咒骂着一面在死去战友的衣服里翻查着,“连写给家里的信都被浸湿了,还怎么读啊?”

    “敌军呢?”

    “撤退了。这下好了,可以好好修理电话线了。不过天上的轰炸还是照样不歇气的。德国佬那些歪把子大炮,让他们轰吧,反正也中不了。”

    他咧嘴笑着,转过身在壕沟中迂回着走开了。

    赫尔是我麾下少数几个幸存下来的士兵之一,他长得人高马大,满身结实的肌肉,却也有着十分细腻的一面。

    电话线架设在墙壁上,我和修理兵修理了一阵,他说剩下的交给他就行了,我便决定返回辅助壕内。仔细想想,我对电话线这种东西委实一无所知,看来没什么能帮他的了。

    地面的积水仍在增加。照这样的雨量来看,就算现在雨停下来,到了半夜里壕内的积水也能涨到齐腰的高度。要么把积水舀出去,要么进行诱导让积水流到别的什么地方去,否则我们就会像倒霉的鱼群一样被困在发臭的积水里。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跟赫尔他们这些幸存下来的战友们在后方会合了,互相祝贺着又活着度过了一天。

    “雷蒙呢?”

    “死了。”

    “还有——那家伙呢?那个总是偷偷藏着德国人的诗集的家伙呢?”

    “鲁鲁欧吗?他也死了。”

    “还有谁活着?”

    “就咱几个。”

    赫尔简短地答道。

    “该死的战争!”冉踢着脚下浑浊的积水,“索姆河[Somme,法国北部沿河地区,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英法联军突破德军的防线、扭转劣势之处。

    ]那里已经够惨的了,这里更惨。”

    “听说索姆河那里的战争很快就会全面结束了。这里应该也不久了,冉。”

    “圣诞节的时候我们应该能回家了吧。少尉,你说呢?”

    “嗯。”

    我想也不想地应着。如果士兵问我回不回得了家,我告诉自己一定要点头。

    “就算能回到家乡,俺也没家人了,”赫尔不抱任何期待地说着,“俺的家乡早就被战争毁了,大家都死了,要不了多久俺也会死的,跟其他战友一样。”

    “死了的那些人,也许在什么地方看着我们、嘲笑我们呢吧——你们怎么还在痛苦、还在恐惧呀?”

    “死了才不会笑呢。”

    “那死了后会怎样呀?”

    “会轮回转世。”我说道。

    “轮回转世?”

    “一个人死了以后就会转世,作为另一个人降生到世上。你们没听说过吗?印度教呀佛教呀都有轮回转生之类的概念。就连天主教的《圣经》里也有关于投胎转世的记述,据说是在很早以前被罗马教皇删除了。比起跟那些大胡子神佛一起升天,我觉得轮回转世强得多了。”

    “……死后能轮回转世啊。那样的话,我要转世成为克劳迪娅·佳思佩尔。”

    “地中海的歌姬?”

    我和赫尔互看了一眼,一块儿嘲笑起冉来。冉也有些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不好吗?”

    “那倒不是。挺好的。就是跟你不配罢了。”

    “哼。那,赫尔,你想当谁?”

    “俺呀,就变头山羊什么的吧。”

    “当什么山羊嘛。”

    “比当人幸福多了。俺要变成一头山羊,静静地生活在大山上,吃着嫩草,喝着溪水,晚上就听着潺潺的流水、枕着柔软的腐叶土入睡。虽然有时候会有狼群出现,但那些没出息的家伙就会盯着几只兔子不放。清晨,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洒到俺的身上,俺醒来,就闻着晨雾的清香。俺就想过那样的日子,没有谁来打扰的宁静的日子。”

    “哈——被那些偷猎者一枪,砰’的一声,再怎么狂傲的诗人山羊也一命呜呼了。”

    “那也比被炮弹轰得粉身碎骨要好。”

    “赫尔,你讨厌人类吧?然而,只要是活着的生物,都要靠牺牲其他生物来自保。所谓生命,就是这般残酷。”冉自嘲地说着,“对吧?少尉。生物最根源的本能就是虐杀’——我记得有谁曾这样说过。就算是兔子、山羊这些小动物,也在为生存而战斗着。这世上所有的生物都在战争中生存着。战争的规模不是问题,只要生存在这世上,谁都免不了跟别的生物互相残杀。”

    “你脑子不错嘛,冉,”我甚至有些佩服他了,“一定是战壕把你变成哲学家了。”

    “这家伙呀,算了吧。对了,少尉,若能转世的话,你想成为谁呢?”

    “我就免了。已经够了。”

    “啊?”

    “轮回转世这些,我受够了。”

    太阳下山后,我们被运输卡车送到了附近的军队宿舍。我们的宿舍是一栋漂亮的白色建筑。进行完战斗任务的交接,活下来的人就允许回到宿舍里休息。战地上分不到宿舍的士兵何止千百,跟他们相比,能享用这样上等的民宅宿舍的我们实在太幸运了。真要感谢那些偶尔爱国心爆发的农场主肯把自家的房子贡献出来呢。据说,我们这栋宿舍的主人已经和家人一道搬去了巴黎,而且近期又要向法国的更中部方向迁移了。

    走进宿舍,看见戴着红十字的卫生兵正和牧师促膝交谈着。两人意识到我们的存在以后立即中止了谈话,上前来表示了对生还者的欢迎。他们用华丽的辞藻赞美了我们的英勇,又热情地为我们祈祷祝福,然而我对那些言辞几乎是充耳不闻。我知道,他们绝对不是什么坏人,但与其跟他们说话,我宁可跟赫尔他们讨论些有的没的,再怎么说也比跟这些听不懂也说不出玩笑话的人说话要强得多。没说多久,我就跟他们告了别,转身上了二楼的房间。一进房间,我就把自己扔到了床上。我想也许我真的是累了,没有什么比柔软的床铺更让我渴求的了。

    我躺在床上,看着墙上挂着的抽象壁画,想着自己轮回转世的宿命。“六个无头骑士”的传说、六把受到诅咒的短剑,一切的一切都留存在我的记忆里。我想,也许那些短剑就是所有噩梦的源头,可是,到底是在什么力量的安排下我才会坠入这残酷的轮回的,我怎么想也想不出来。

    我的意志是模糊的,我只能遵循宿命的轨迹,永无止境地轮回下去。但是有一件事,我清楚自己必须做到,它占据着我的记忆中心挥之不去——那个人,我必须把她杀死。

    炮火的轰鸣声渐渐隐去,窗外的雨声却依然不见收敛。我仰卧在床上,很累,却还没有睡意,便侧过头看向窗外。

    有什么人正透过窗子窥探着我的房间!

    我从床上跳了起来,一把抓起放在桌上的**,拉开枪栓,把枪口对准了窗子。已经看不见那个人影了。我慢慢向窗口走去,走到窗边一看就傻眼了。我的房间在二楼,窗子外面根本没有可以站的地方,更别说透过窗子窥探我的房间了。我把脸凑到冰冷的窗玻璃旁,观察着外面的情况。窗子的下方,似乎有个白色的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再要仔细看时,却消失不见了。

    我把枪握在胸前,回到床上,关上了床头柜上的灯。虽然那个白色装束的家伙应该不可能是德国兵之类的人,但我小心提防着是肯定没错的。

    躺得正有些迷迷糊糊的时候,房门被打开了。冉走了进来。

    “今晚也是跟您对床。多多关照。”

    “不是赫尔就好。他梦话可多了,烦得很。”

    “哈哈。那家伙现在正在戏弄牧师呢。我看牧师都快哭出来了。顶多三十分钟,他就会想把赫尔和上帝一起丢到西伯利亚去。不过,四十分钟后,他们又会重修旧好。因为到时候,那里的所有人都会醉生梦死地跳起舞,把神的存在抛到脑后。”冉冷笑着,在旁边的床上坐了下来,“对了,传令到了,还是书面文件。明天必须去战壕守着了。”

    “理由?”

    “那里的人数不够。说是要我们去帮忙修补联络壕。据说有一天就足够了。”

    “明白了。到时候跟大家说吧。”

    我一脸倦怠地说着。所谓的帮忙修补不过是个口实,他们绝不会让我们去拿铲子,只会让我们握枪。

    “我总在想,你小子被部下用平起平坐的口吻搭话似乎也没什么意见嘛。”

    “我也总在想,你小子总是用着跟我平起平坐的口吻嘛。”

    “噗——”冉哧哧笑着,鼻孔像恐龙般喷着气,“哈哈!哦,对了,说起来,有个自称是你熟人的妞儿在下面等着你小子呢。”

    我不禁站了起来。

    “我去看看。”

    “嘿嘿。”

    我把枪插进了腰上的枪套里。站起来走动的时候,就一定要带上枪,这早就成了我的习惯,或者说怪癖吧。

    “无论何时,相聚总是如此美丽。”

    “要当诗人的话,就到她一个人面前去当吧。行了,快去吧。”

    我走出房间,下了楼梯。饭厅里,几个士兵握着葡萄酒瓶,摇摇晃晃地跳着舞,除了酒精他们找不到更好的依赖。所以此刻,他们投入地醉着,忘记了血与火的厮杀,忘记了也*天他们就会死去。我默默地从他们中间穿过,向着安静的方向走去。

    厨房的前面,并排放着两张小小的安乐椅。两张椅子遗世独立般静静地倚靠在一起,不染一丝尘嚣。

    她就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静静地等着我。她扬起了脸,看着我的眼睛。

    “雷因。”

    下一秒,她已然向我飞奔过来,扑进我怀里用双臂抱住了我的肩膀。而我,也紧紧环住了她的后背。

    “现在的我可不是雷因噢。”

    “知道的啦。现在的我也不是玛莉。但我们两个就是雷因和玛莉,永远都是。”

    我笑了,温柔地抚摸着玛莉的长发。玛莉抬起头,用她那清澈的眸子注视着我,栗色的瞳孔闪闪发亮。

    “游戏已经开始了,”我低下头,在她耳边低述着,“得胜的是被诅咒的短剑,还是我们呢?”

    “短剑在哪里?”

    “在阁楼里。似乎是这栋宅子的主人的。”

    “嗯——要死的话,让我死就好了。”玛莉一脸悲壮地看着我,“我们两个,如果非要死一个的话,就一直让我来当死掉的那个吧。只要死了后还能再转世遇见你就行。死多少次我都愿意!”

    “玛莉!”

    我坚定地摇了摇头:“对我们来说,死亡本身不是问题。问题是,生离死别的那一刻,那种万念俱灰的悲、撕心裂肺的痛,难道要让它一直这样折磨我们?而且,被短剑刺中时,你会流很多血,会很痛。你一定会哭鼻子的。你这个爱哭鬼,你让我杀死你,但我怎能忍心下手呢!”

    “我才不是什么爱哭鬼呢!”

    “好,不是爱哭鬼,是个爱逞强的小孩。”我笑了,“不论发生什么,直到生命尽头,我都会尽全力抵抗短剑的意志。”

    “这做法真没创意。”

    我和玛莉一起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这两张孤单单的椅子,跟我们两个多么相称。

    “我知道你一定能找到我,不论多么艰辛。”

    “嗯。虽然这么说有点奇怪,我试着寻找短剑的下落,于是就找到了你。”

    “短剑还是我们的指针呢,真是讽刺,呵呵。托它们的福,我们一次又一次地重逢着,一起商量着如何抵抗这荒诞的命运。只不过,象征着宿命的短剑也总是守在我们身边罢了。”

    “我们有可能毁掉短剑吗?”

    “我不知道。有关让短剑从这世上彻底消失的方法,我查阅了很多资料,资料上介绍的方法多是些魔术师变戏法似的故弄玄虚的把戏,像古代凯尔特的咒语啦、英国神秘学家的白魔术啦,本身就很可疑。而且短剑在这世上共有六把。很难想象怎样把这六把剑同时销毁。”

    “索性连这整个地球都毁灭算了。”

    “好主意,呵呵。”

    “不过这样的话我们俩也就不能重逢了。多寂寞啊。”

    “就算地球没了,我们依然会轮回转世。不过,假如转世以后,我们失去了前世的记忆,再也想不起彼此了,又会如何?还会这样理所当然地重逢,再一无所知地用短剑杀死对方吗?”

    “是那样的话,倒也还好了。若只是我或你——只是我们中的任何一个失去记忆,那才真是悲剧。多半是任对方如何说明,都不会相信什么轮回转世。也许你有了另一个恋人。若是那样的话,我该怎么办呢?我不能丢下你过自己的生活,却也无法接近你和你一起生活。你说我该如何是好?”

    “我不知道。”

    “雷因,你累了?”

    “好像是。”

    “今天你确实该休息了。”

    “用不着为我担心的。”

    “才不呢。我现在可是个护士噢。疲惫的士兵就该老老实实地听护士的话。”

    玛莉说着,哄小孩似的抚摸着我的头,劝我去休息。

    “玛莉,我现在,是谁来着?”

    “你是法国军队高洁的士兵。”

    “啊,对了,是这样的。我现在不再是穿戴着十字铠甲的骑士了,我的身上还配着枪。近来我的记忆似乎出现了断层,经常会搞不清自己的身份。也许是短剑作祟吧。”

    “我也是,常常会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

    玛莉缓缓地摇着头。我站起身来,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手背。她看着我,羞涩地笑了。

    “昨天、今天、明天,战争、战争、战争!永远逃不开的战争!”

    “你不会死的。因为我不会杀死你。”

    “晚安。玛莉。”

    “晚安。”

    在冉的敲门声中惊醒过来。又一个阴云密布的早晨。我用最快的速度装备整齐,一面佩上武器一面走出了宿舍。小队成员已经在空地上集合完毕了。他们仰望着天空,表情阴郁。细小的雪片从天空中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我点名确认了自己的小队成员,又跟其他几个队伍的中士和少尉确认了今天的行动计划。

    “下雪了,难怪这么冷。”

    我望向远处的平野,那些草地、树木,还有被战争践踏过的瓦砾成堆的城镇已经披上了一层薄薄的银衣。坍塌的建筑、折断的树木,凄冷的白色勾勒出它们的轮廓,用无声的悲凉撞击着每一个人的瞳孔。

    前方传来了迫击炮的声音。在动真格的炮轰开始以前,要传出尽量大的声音,让敌方认清自己的境地。这种试图避免无价值的消耗战的做法,是战壕战的不成文规定。

    “看来卡车是不会来了。全体徒步行军。”

    “正好可以热热身嘛。”

    于是我们踏着泥泞的道路行进起来。然而我在心里还一直惦记着玛莉。我一句话都没来得及对她说就离开了宿舍,这已经成了我今天的一块心病。

    每次激烈的炮声响起,我们都会下意识地停下脚步,缩起脖子。

    “记得有个家伙得了炮弹恐惧症被送进医院了。他现在怎么样了?”

    “在坐牢呢。炮弹恐惧症什么的,谁都不会认可的。结果就被怀疑是想逃避兵役,被关进监狱了。”

    “就算看了他那张恐惧得变了形的脸也没有人肯相信吗?”

    “谁知道呢。我们现在就在炮弹跟前走呢,没人会疯成他那个样子。”

    “疯着呢,我们全都是疯子。”

    走了大约一个小时,炮弹的着落点已经离我们很近了。我们正在慢慢向激战的中心地带靠拢。雪停了。

    终于,我们下到了战壕里。

    跟我昨天估计的一样,战壕里已是水满为患,简直像是条河道。我们跳入水中,腰部以下都浸泡在水里。腐臭浑浊的水。而且冰冷刺骨。全身的热量瞬间被吸得精光,双脚马上哆嗦起来。我觉得自己是被丢进冰库冷冻起来了,僵硬的双手甚至无法把枪从肩上卸下来。牙齿打架的“喽喽”声不绝于耳。

    同伴的惨叫声不断从前方传来,新一天的大地又将被鲜血浸染。然而此时此刻,战争于我不过是一场无聊至极的噩梦,我能做的只是在严寒中瑟瑟发抖。照这状况下去,死,不过是迟早的事——恐怕每个人都会这样想吧。

    终于还是跟接受增援的队伍会合了。我从那个中队的中尉那里得到了指示,只有一句话——突击。

    “战壕的修补呢?”

    “没必要了。敌人都凑到我们眼皮底下了。听好了,那些不敢扣扳机的蠢货和懦夫,统统都是猪!我们法国军队是不会向猪授予荣誉勋章的!你们给我死也要死得像个人样!”

    于是,耳边回荡着将军沙哑的声音,我们出发了。蹚着冰冷的泥水,光行进就举步维艰,但背负着命令的士兵没有别的选择。队伍中有一个人,是因为受够了浸水的折磨吧,顺着一架靠在壕边的梯子爬到地面上,挺直身子站了起来。他端着刺刀向着一个方向冲了过去,然而冲到一半,机关枪那据说是每分钟五百发的子弹射进了他的身体。血肉飞溅。倒下来的他的尸体,已是一具鲜红的血块。

    “只能泡在水里走。”

    不知是谁这么说道。他说得不错,但对我们来说,这就像是一句诅咒。

    我们的队伍在战壕的分叉口散开了。赫尔和冉都踏上了猎杀德国兵的征途。我在脑海中描绘着战壕的地形,向着战斗的第一线前进着。打开枪膛,上满子弹,重新背上我的刺刀来复枪。战壕的上方随时可能有德军的飞机轰炸。我端起枪,枪口略微向上。敌军的侦察机正在上空横行,我军的机关枪对着侦察机不停地扫射着。然而扫射也是白费力气,侦察机远在机关枪的射程之外,它悠悠然地向着东面的天空飞去。

    我在沟壕的转角处停下了脚步。水面的纹路看上去有些奇怪。我屏住呼吸观察着周围。左转的拐角处有人正在走动。水面因人的走动泛起的水波,一层一层扩散到我的面前。我把枪端到胸前,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缓缓地吐着气,尽量不让呼出的白气模糊视线。水面波纹的间隔变得越来越窄了。那个人正在向这里靠近!我用枪瞄准那个拐角。忽然,拐角的后方一枚迫击炮弹炸裂了,爆炸发出的闪光夺走了我的视野,巨响给我带来了强烈的耳鸣。水波激烈地起伏着,终于,拐角出现了敌人的身影。我有在他开枪之前将他射杀的自信,然而我没有这么做。

    从拐角处现身的敌兵,他的胸口被红黑色的血液浸染着,摇摇晃晃地向着这边扑了过来。令我惊诧的是,他的肩上,那个叫做头颅的部分,竟然不在了。失去了头部的脖子汩汩地淌着红黑色液体,暴露着模糊的血肉。我抑制住自己发出悲鸣的冲动,本能地向后退去。无头尸倒了下去,砸进了泥水里。融了血的泥水飞溅起来,拍湿了我的面庞。尸体呈双手下垂状,在水面上漂浮着。

    他应该是活着的,就在他出现在我面前的前几秒钟,他应该还是活着的。几秒钟前,我跟他作为不同阵营的士兵,彼此面临着杀死对方或被对方杀死的境地。他应该也发现了我的存在,他屏住了呼吸,慢慢地向着他的猎物靠近。然而,出现在我面前的他已是一具无头的尸体。也许在惨剧发生的瞬间,连他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生命的逝去,失去了头颅的他还凭借着本能和残留的生命在战壕中前进过。

    我向着他走来的方向张望了几眼。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泥水配合着炮弹的轰击,不知疲倦地震荡着。

    头顶响起了机关枪的呻吟。我方的机关枪兵正在向着敌军的方向不特定地扫射着。我不知道他们到底击中了多少德国兵。不过至少,在这惨烈的枪声中,我回复了自我。

    除了炮弹的轰鸣,我听不到别的声音,包括来复枪的发弹声和士兵们的惨叫。战场成了七十五毫米野战炮、四十二厘米攻城曲射炮,还有二十五厘米弧线臼炮的表演专场,根本没有步兵出场的空间。各种各样的炮声交相辉映着,甚至无法分辨是敌方的炮声还是我方的炮声了。而战壕里,只有这里,被谎言一般的寂静层层包裹着,就连四周忘我地坠落着的炮弹也仿佛是在另一个世界燃烧着。

    稍微走了一会儿以后,我遇见了冉。他的身边,漂浮着一个身着法国军服的男人。那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那具漂浮在浑浊的水面上的尸体,也没有头。又一具无头的尸体!

    “是谁死了?”

    “克里斯托弗。”冉慌乱地说着。

    “记事本,身份证,手表,靴子,全都是克里斯托弗的东西。少尉,我要和克里斯托弗一起回故乡呢!我俩都是蒙彼利埃[Montpellier,法国南部地中海沿岸城市,是法国西南部当前最重要的商业、工业中心。蒙彼利埃第三大学和巴黎大学、图卢兹大学齐名,是法国最著名的国立大学之一。

    ]出身的。可是,你看,他现在成了这个样子……他的头,他的头去哪儿了?这样子怎么回家?是谁干的?是哪个浑蛋干的?”

    冉已经变得非常情绪化,看来我必须说些什么让他平息下来。

    “被德国佬的炮弹打中头部了。我们现在哀叹同伴的死也无济于事,还不如拿起枪去替他们报仇!你说呢?”

    “你是说我们要拿着步枪去刺杀五百米以外的德国炮兵吗?到那儿以前就会被德国佬的机关枪扫成蜂窝了吧?再说,被炮弹击中,会是这样干干净净地只飞掉一个脑袋吗?”

    “也不是不可能。”

    我一面说着,一面被自己的话怔到了。也不是不可能。确实并非绝无可能,但可能性根本微乎其微。我开始认真地观察面前这具尸体。从颈部的断面来看,他并不像是被炮弹爆炸的冲击掀飞了脑袋,那模糊的血肉上显露着被刀刃之类锋利的物体切割留下的痕迹。

    “事情没那么简单,”冉微微地颤抖着,“克里斯托弗的头,是在一瞬间消失的。”

    “一瞬间?”

    因为附近炮弹的轰鸣,我没有听清楚冉说了些什么。但是他点了点头。

    “我们两个一起走着。克里斯托弗稍微走在我后面一些。周围回荡着机关枪和炮弹的声音。啊,确实,不得不承认德国佬的大炮声音和威力都够强的。我们在炮火和子弹交织的死亡之网里穿行着。事情就发生在我走过拐角的时候。伴随着隆隆的炮声,我听见有人在呼喊着我的名字。我回过了头。克里斯托弗不见了!于是我从拐角转了回去,毫无准备地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一幕——没了头的克里斯托弗直挺挺站在那里。”

    听着冉的话,我想起了那个没了脑袋的德国兵。跟那个时候的情况太像了。他们甚至让我联想到了“六个无头骑士”。

    “冉,我们走吧,”我抓住了他的手臂,“留下来也没用。”

    正当我们准备继续行进之际,一个德国兵冷不丁从旁边的战壕翻了进来。他端着刺刀步枪,从很近的地方笔直向我冲来,一面还用德语大喊着什么。我预感到了自己的死亡。死亡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虽不知道是谁,但肯定有哪个名人这样说过。我闭上眼,只觉得胸口一阵剧痛,估计是被刺穿了心脏吧。然而,我睁开眼,德国兵依旧站在我眼前,似乎正要把刀子整个刺进我的身体。就这样短短一瞬,却仿佛过了几十个小时。

    就在我做好了牺牲的准备的时候,那个德国兵被子弹从侧面射穿了头部。他的头被射出了一个小孔,鲜血飞溅,在战壕中倒了下去。他死了,尸体溅起了大片的泥水。

    “想要轮回转世,是不是还早了一点?”

    击中德国兵的是赫尔。他端着来复枪从另一个拐角走了出来。

    “啊。”

    “德国佬又冲过来了。”

    又有两个德国兵,嘶喊着向我们袭来。现在,我们都冷静下来了。赫尔举枪对准了其中一个,而冉则射杀了另一个。只有我的子弹,飞到更远的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

    “在战场上站着发呆,你们两个是笨蛋吗?”赫尔向我们走了过来,“这是什么?”

    “克里斯托弗的尸体。”

    “又是无头尸啊。”

    “又?”我条件反射似的回问他,“你也看见了无头尸?”

    “啊。就刚才,在地下壕,我看见了四具无头尸。地下壕的天顶上被开了个大口子,应该是炮弹轰的。听说德国佬的攻城炮连钢铁制成的堡垒都能击破。我想那几个人是不巧被轰掉了脑袋吧。”

    “是我们的人吗?”

    “嗯。穿着法国军装呢。估计就是那些待命的新兵吧。”

    “这样啊,”我点了点头,“抱歉,我得去一下。”

    “去哪里?”

    “你说的那个地下壕。”

    我留下了赫尔和冉,一个人走向了地下壕。为了能快一点赶到那里,我甚至是游泳前进的。直觉告诉我,必须去那里看一看。按照现在这个水量,恐怕地下壕早成了一个池塘了吧。

    很快,我就来到了地下壕的入口。壕里的水几乎漫至天顶,看来是没法走进去了。浑浊的池水中突兀地漂浮着四具尸体。四具尸体中,有三具呈卧姿漂浮着,看起来就像是头部浸没在水里一样,但剩下的那具仰卧着的尸体很明显是没有头的了。怪异至极。今天我所见到的尸体竟全是没有头的。在这场大规模的消耗战中,我早已见过无数惨不忍睹的尸体,但今天的情况绝对非同寻常。简直可以说是怪异至极!

    正如赫尔说的那样,天顶上残留着像是被炮弹击中留下的大洞。从四个人颈部的伤口来看,他们的脑袋应该是被爆炸的冲击力掀飞的。

    就在我观察尸体的时候,一束微弱的光线从我的头顶方向穿过天顶射进了地下壕。天顶洞穴的边缘有什么东西在反着光。是德国兵的来复枪!我本能地举起枪,瞄准了发光的方向。一个德国兵从壕口上方窥探着我所在的地方。他的枪口确确实实锁定了我。我用一只眼睛观察着他,他背对着苍凉的天空,我看不清他的脸。我们就这样死死地盯着对方。齐腰深的冰水浸泡着我,寒意从脚趾渗进心底。很显然,我处于绝对的劣势。

    “感觉怎么样?”

    那个德国兵竟用纯正的法语问道。

    “棒极了。”

    “想死吗?”

    “不——你呢?”

    “没你那么怕死。”

    “把枪放下!”

    可是他纹丝不动。

    “输的人是你。”

    “也许吧。”

    “既然如此,应该是你把枪放下才对。”

    “可惜,我是不会死在这里的。”

    “就算死了也会转世。没错吧——雷因?”他冷笑着。

    天哪!绝望像水藻一样爬上了我僵直的脊背。没错,他知道我的一切!

    “不许动!”我喝道,“已经结束了!这一切,这荒谬的轮回!”

    下一秒,我扣动了扳机。然而,子弹飞出前,他便离开了。子弹打中了洞穴的边缘。没子弹了。我赶紧打开枪膛,装上子弹,不复有适才的紧张之感。而他,再也没有出现在我面前。

    我跃出地下壕,探出头去观察地面。地面上布满弹坑,还有几具尸体和几片断裂的铁丝网。放眼望去,周围杳无人影。远处,弥漫的硝烟升腾着融入了云层,机关枪的火舌交织出一片烈焰之网。不知是哪个方位射出的炮弹坠落在我的附近,制造出一个巨大的弹坑。也许是因为炮弹的冲击和振动,我甚至感觉周围是在摇晃着。我一手拿着枪,轻松利落地翻出了战壕。这样做的风险很大,幸好敌人的枪口正专注于其他的目标。为了不让自己成为狙击手的猎物,我保持着高度的警惕。一路小跑着来到一截烧焦的树根旁,藏身在树干背面,再次确认了周围的情况。战争依然激烈,却看不见一个活人的影子,仿佛一切只是幻境。

    我匍匐着退到了地下壕的正上方——那个在地面上开着个大口子的地方。眼下,我就待在刚才那个德国兵持枪站过的地方。我伸长脖子,向那人工池塘的中心望去。哪知池塘里竟连一具无头尸体都看不到了!我扒住洞穴的边缘,更大幅度地探出身子,以便能看清池塘全貌。没有尸体!只有冰冷浑浊的茶色液体,满满的一副要溢洞而出的模样。四具尸体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本打算去追踪刚才那个德国兵的,但最终还是决定放弃,转而寻找消失的尸体。就在我移开视线的短短几分钟时间里,四具尸体竟全部消失了。也就是说,在那短短的一瞬间,在我没有看见任何人的情况下,八个卫生兵才能完成的任务被变戏法似的完成了。我再次跳进战壕,回到了地下壕的入口。往池塘深处望去,果然还是看不见一具尸体。

    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洛洛从通道对面走了过来。他一面缓缓地蹚着泥水,一面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怎么了?”

    “啊,少尉。我的眼镜……被冲到什么地方去了。虽然是放在了镜盒里的。”

    “第一线的情况怎么样?”

    “处于胶着状态。好像一直都是那个样子呢。印象中德国佬的步兵对我们发动过进攻,但也没发挥什么作用。”

    “你看见尸体没有?”

    “见到好多呢。”

    “不。我是说没有脑袋的尸体。”

    “没看见呢。我是从对面走过来的。没看见您说的尸体。”

    我点了点头,也跟他一起找起眼镜来。可他的眼镜就像石沉大海一样,我们找了许久还是一无所获。洛洛终于放弃了寻找,决定返回第一线去。

    就算是有什么人带走了尸体,也必须花费相当的时间,我想。我向着辅助壕走去,并且在那里再次遇到了冉和赫尔。他们俩正轮流喝着一个小瓶子里的威士忌。他们把枪架在战壕的边缘,时刻监视着敌方的动静。

    “没收。”

    “别这么无情嘛。”

    “刚才是怎么了?突然就走了。”

    “啊。确实就像你说的那样,那里飘着四具无头尸。但那些尸体,消失了。四具全部消失了。”

    “消失了?”

    “你们有看见清理尸体的队伍从这里经过吗?”

    “要是来过我们肯定一眼就看见了。但没有。我们可是一直都守在这里的。”

    冉答道。

    “你是说……尸体在某个地点消失了?”

    战壕里也好,地面上也好,都找不到能证明尸体曾移动过的证据。别说是证据了,从冉、赫尔和洛洛的言谈来看,我甚至只能认为那些尸体是凭空消失的。

    这时候,炮弹的轰鸣声停止了。我的大脑一片混乱,唯一清楚的是,就算尸体消失得无影无踪,战争依然持续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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