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狼之心

    1

    隔天。

    就在我打开单薄的便当时,校内广播突然传出一阵杂音,播送开关打开了。我不认为广播内容会与品行端正又没参加社团的我有什么关系,所以不是很在乎,自顾自地掰开免洗筷。然而,播送内容虽与我没有直接关系,却有间接关系。

    〖一年C班小佐内由纪同学,请到学生辅导组一趟。重复一遍,一年C班小佐内由纪同学,请到学生辅导组一趟。〗

    以前我不敢说,但现在的小佐内同学可是相当戒慎恐惧,虽然算不上拘谨严肃,但她不做任何招人怨恨的事情、不逾矩、不忤逆,总之就是努力做到不引人注目,度过平凡的每一天。同样以当个小市民为目标的我,在这方面的功力可就完全比不上小佐内同学。假设我在团体中算“低调”的话,那小佐内同学简直就是施展了“隐身术”。

    这么低姿态的小佐内同学,竟然会被学校广播叫去生辅组?而且还是第二次了!入学到现在还没几天,就被叫去学生辅导组两次,对小佐内同学来说,除了无可奈何之外还能说什么?虽说我大概已经猜到她是为了什么原因被叫去。

    我想,她可能会需要我去帮她逃走。我速速解决掉便当,赶忙往学生辅导组附近去,等待着小佐内同学。

    小佐内同学已经进去了,看来似乎正在接受辅导。不到十分钟,她便推开拉门走出来。她说完“报告完毕”之后,就看见我。

    “嗨!”

    “啊,小鸠同学。”

    我们并肩走着。更精确地说,她慢我大约半步左右。她平常也总是低着头走路,可是此刻的小佐内同学并非因为在警戒的关系,好像是因为受到了很大的打击,所以低着头。她的眼神呆滞没有焦点。

    “脚踏车的事吗?”我问。

    看来似乎答对了,只见小佐内同学吓一跳后抬起头,却又立刻俯下眼,轻轻点头。我说:“他们跟你说什么?”

    “嗯……他们说找到了。”

    “哦!那不是很好吗?”我开朗地笑着说,可是小佐内同学却连笑也没笑。

    她本来那么在意脚踏车的事情,现在却是这种反应,我立刻明白,事情不光是“找到了”那么单纯。

    我还在考虑该不该催促她继续说下去,过了一阵子,她自己已经先开了口:“老师说,从北叶前的国道右转处直行上坡后,脚踏车就被丢在下坡的地方。”

    北叶前的国道右转处,也就是沿着南北向国道往东转的地方,从那里直走,不正是T字路口往北的窄路吗?在脑中描绘着地图,我立刻想到……

    “那不就是我们昨天看到坂上的地方?”

    “嗯。昨天追上去的话,就可以找他要回脚踏车了。”

    小佐内同学细小的声音这么说着,但她也没什么自信能够办到。

    “老师说,有人打电话来学校,说有辆贴着船中贴纸的脚踏车丢在那边很碍事,所以老师找我去训话,怪我管理不周。”

    我苦笑着说:“老师之前也说过一样的话吧?”

    “是呀!”

    经过上次的事情,生辅组应该早就知道小佐内同学那辆贴有停车许可的脚踏车被偷了才对,明知如此,还说她管理不周,会不会太不合理了?可是小佐内同学似乎不太在意不合理的指责。这也难怪,毕竟逆来顺受是小市民的第一要务。

    既然如此,小佐内同学心情低落的原因,假设与脚踏车有关,那么我能想到的就只有这个了……

    “脚踏车坏了吗?”

    小佐内同学用无辜的眼神向上看着我,点点头说:“打电话来学校的人说,脚踏车被汽车辗过,不过我也还不晓得毁损的状况。”

    详情还不清楚,不过辗过没有骑乘者的脚踏车,属于毁损物品罪,小佐内同学可以请求赔偿。再说,辗过脚踏车的人百分之百是那个打电话来的家伙。

    学校正值嘈杂的午休时间,我陪小佐内回到教室时,她以几乎被喧嚣掩盖过的微弱声音说:

    “放学后,我要去拿车,你可以帮我吗?”

    除了彼此掩护,我们并没有约定其它的协助事项,但我还是爽快地答应了。

    2

    放学后,我们离开学校。

    “对了……”

    “……嗯?”

    “希望脚踏车能修得好。”

    “……嗯。”

    超平淡的对话。小佐内同学平时总是提高警戒留意四周,如今也只是垂头丧气地看着地上。看来不管我说什么都是白费力气,结果最后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小佐内同学推着被偷之后新买的脚踏车走,我则走在她旁边,两人一起走在昨天走过的路上。来到郊区,房屋之间开始夹杂田圃,人行道变得很窄,两人并行都嫌很勉强。这时一个婆婆从后面骑脚踏车过来,我绕到小佐内同学后面让路给婆婆,之后就索性继续走在她后方,因为两人走在一起又不说话实在很尴尬。

    沿着国道一直走,往东转进十字路口,直直走进小路来到昨天看见的那个斜坡。昨天坂上骑着脚踏车上坡,来到半路时下车改用牵的,今天小佐内同学则是打一开始便用牵的。实际走上斜坡后才发现,这个上坡没有想象中难走,要我站着骑脚踏车上坡都没问题。

    来到斜坡顶端,前方距此五十米处就是下坡终点,一辆金属银色的脚踏车就躺在那里,那是小佐内同学的脚踏车。小佐内同学盯着自己的脚踏车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但从她嘴里吐出的不是话语,而是深深的叹息。我似乎在她的叹息中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但我很快地要自己不准想太多。

    下坡。

    我走到脚踏车旁边一看,立刻用爽朗的口吻对她说:“还好嘛!不是很严重啊!”

    龙头和脚踏板都还在,骨架也没什么损伤,只有车链脱离两段变速的齿轮,不过这种小问题马上就能修好。虽然要修的话话可能会弄得到处都是机油的污痕,但只要小佐内同学说一声,我马上能帮她修。看来这几天坂上让车子日晒雨淋,整辆车都变得脏兮兮。不过车子能拿回来,已经是万幸了。

    可是,小佐内同学的眼光比我锐利。话说回来,如果脚踏车的状况比现在更糟的话,我还是会勉强说:“还好嘛!”

    小佐内同学的视线停留在脚踏车后轮。我一看就明白原因,原来是车轮扭曲变形了。我皱起眉头,看来得换个轮子。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小佐内同学就小声说:“今天早上打电话来的人说,脚踏车横倒在路旁,后轮凸出车道,所以被昨天晚上经过的车子辗坏了。”

    后轮的挡泥板上贴着色彩鲜艳的贴纸,上头有船中的校徽,还写着停车许可编号。

    “不过只要换个轮子就好了嘛!已经很幸运啦!”

    我开朗得很不自然,变得有点谄媚。小佐内同学连看也不看我一眼,轻轻伸出食指指着前轮。乍看之下好像没什么问题,可是还没开口安慰她之前我就发现一件事……

    “……原来是这样啊!”

    前轮也毁了。车轮框没什么大碍,不过中间的辐条好几根都弯了,但这些损伤只是会让车子变得有点不好骑,算不上严重故障。

    “这个用铁锤敲敲就行了啦!”

    小佐内同学轻轻摇头说:“我不在乎变形,可是我知道有人踩过。”

    的确,那几根弯曲的辐条感觉起来像是同时受到冲击才会弯掉,上头还有泥土脏污,大概真的有人踏过横倒的脚踏车。问福尔摩斯的话,搞不好他能够从上面的泥土推断出坂上走过哪些地方呢!只可惜我没有那种功力。

    今天的小佐内同学比平常更眼尖,她指指自己的脚下要我看,说道:“他是站在这里踩的。”

    我看不出她指的地方有什么,必须蹲下才看得见,可是要跪在小佐内同学脚边让我有点不好意思。我挥手示意请她稍微退开,才屈膝蹲着靠近看。

    “……嗯。”

    虽然小得有点难以分辨,不过看得出人行道柏油部份确实沾上了车轮标志的转印纸。

    小佐内同学拉着车轮扭曲倒塌的脚踏车,后轮露出车道,正好对上小小的车轮标志转印纸痕迹。哦,这样就看得出来,转印纸痕迹是踩踏辐条时施力而留下的。

    我一抬头,就看见小佐内同学正用力咬着薄薄的嘴唇。她一定在拼命压抑着满腔的不甘心,考虑到她的心情,我也无心继续耍宝装傻了。

    小佐内同学小幅度地转移视线,试图搜索坂上是否还留下了其它痕迹,完全不打算离开现场。我好一阵子配合她保持沉默,小佐内同学的手则紧握拳头。

    小佐内同学好不容易开口了,她的声音不同于以往,语调平板地问我:“小鸠同学,你觉得昨天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我的东西会……变成这样……”

    这叫我该如何回答?我困惑了。我不想再卖弄小聪明,这点就连小佐内同学……不,小佐内同学应该最明白呀!然而她还是要我推理。她一定觉得此起不了了之,宁可要一个推论才能消除心中的烦躁。好吧……我看看坏掉的脚踏车,转头看看斜坡,然后回想起昨天坂上的举动。

    仔细想想,其实昨天发生的事显而易见。我舍弃刚才刻意装出来的开朗态度,以平常的口吻开始说明:“我想应该是这么一回事吧……如你所见,昨天坂上一副很匆忙的模样,迅速上了斜坡,结果半路可能因为胡乱变速,链子才会脱落。这个斜坡其实没那么陡,脚踏车还骑得上去,所以可以推断出这点。”

    “他当时在赶时间,可是链子却脱落,这惹恼了坂上,但他没有把脚踏车当场丢掉。他还没那么傻,他知道脱了链的脚踏车,虽然没办法上坡或在平地上骑,但姑且还应付得了下坡。所以他爬上斜坡顶端后,再度跨上脚踏车,顺势滑下坡。”

    “下坡终点就在这边,大概有五十米的距离,到了这里冲力已经变弱,下车用跑的可能还比较快,于是坂上就在这个位置甩开脚踏车。然后,他虽然在赶时间,还是忍不住对坏掉的脚踏车发脾气而狠踹一脚,说得具体些,他踹的就是辐条这里。接下来他只好靠自己的脚用跑的了,沿着这条路跑下去。”

    我转头,望向此刻自己所指的道路前方。

    然而我立刻就发现了问题。离开国道、越过一个斜坡过来的这个区域,前方所能看到的,除了稻田之外还是稻田,偶尔夹杂旱田、温室,还有摆放农作机械的小屋子。这条路接着我们面前的T字路口,往右走就是荒山野岭;往左则是划出一个大弧度,绕过田园区后,又回到市中心。我又疑惑了起来,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时候小佐内同学又说:“那你说他要去哪?该不会是要去种田吧?”

    小佐内同学的语气充满了讽刺的意味,看得出她开始口不择言了,把我吓了一跳。小佐内同学手肘靠在自己骑乘的墨绿色脚踏车上斜站着,嘴边露出一抹冷笑。刚才感受到的那股危险气息,再度回到我心里。她原本就不是“表里如一”的人,看来这下真的不妙了。

    我看着她的侧脸说:“小佐内同学,冷静点。”

    “我很冷静。重点是,你认为他赶着要去哪里呢?往左走是回市中心,右边是往山里去。就算脚踏车没坏,要往哪边都还蛮远的喔!”

    她说得对。倘若他打算往左走朝市区去,就没必要越过刚才的斜坡了;假设他要往右走,没有相当的脚力与体力,哪儿也到不了,何况他已经把脚踏车丢了。坂上当然可以选择以长跑的方式前往目的地,不过……虽然说人不可貌相,但我不认为他有那种毅力。话说回来,如果他这个人喜欢用脚走,一开始就不会偷小佐内同学的脚踏车了。

    道路的车道与人行道分界线早已褪色龟裂,我眺望着这条由脚下延伸向远处的田间道路。什么东西都没有……该怎么说,什么都没有指的当然不是完全没东西。对了!

    “就是这样……目的地搞不好就是这条路。”

    小佐内同学看着我问:“什么意思?”

    “譬如说他和人约好开车来这里接他之类的。”

    “那辆车子有那么急着要走、急到让他没空把车链装回去吗?还有手机啊!用手机事先联络也可以呀!”

    “如果那是辆公车的话,当然不会等他。”

    “公车?”

    “也可以这么想。坂上打算搭公车去远一点的地方,可是却迟到了,到最近的站牌时公车已经开走了,于是他跨上脚踏车飞奔而出,越过斜坡抄近路,先绕到公车前头。”

    小佐内同学虽然轻轻点头,但嘴上却反驳我说:“可是这附近能看见的范围内并没有公车站牌。”

    “这种偏僻的郊区,也许是随招随停那种公车吧?”

    小佐内同学几乎整个人都靠在脚踏车上,“哼”了一声,发出不以为然的声音,缓缓地说:“或许你说得没错,昨天可能有随招随停的公车,可是在这种郊区会有公车经过吗?就算真的有,多久一班车呢?一个小时一班……还是两个小时一班?”

    “不晓得。想知道的话,查一查就清楚了。总之我们继续待在这里也查不出什么所以然喔!”也不知道小佐内同学有没有听进我的话,她将有点过长的水手服衣袖往上卷,盯着小小的手表看,不发一语。

    “……”

    “脚踏车被弄成那副模样,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可是到此为止了,回家吧!”然而小佐内同学的回答很诡异:“我才没有心里不舒服……再多待三分半钟就好。”

    “好啊!多待一会儿无所谓……”我反射动作回答到一半,才发现她的回答很奇怪,于是我又问她:“三分半钟?会发生什么事情吗?”

    小佐内同学看了看道路左右,她此刻的眼神和平时在学校里对周遭充满警戒、准备随时避难的眼神完全不同。这时她的眼中似乎射出锐利的冷光,连根棉絮也不会放过。她没看我,只是说:

    “再过三分半钟,就是昨天我们一起看到那个’的时间。”

    “哦!”

    “如果我们的目标真的是公车,等会儿一定会看到。”

    原来如此,她说得没错。

    我将倒在路旁的金属银脚踏车扶起,模仿小佐内同学的姿势,手肘倚着把手,等待那一个时刻的到来。小佐内同学没有显露出焦虑的神色,样子只是自然等待着某件事情发生。

    可是,那股奇异的感觉又回到我心头。在小佐内同学巧妙的诱导下,我开始一一思考昨天发生的事情。小佐内同学的样子开朗得太诡异了。静下心来想想,站在小佐内同学刚才所主张的立场来看,她应该会说:“偷了人家的脚踏车,还把车子弄坏,这算什么?不过脚踏车能够回到手上,这样就够了。只是还要花钱修理,有点麻烦。”这样才对吧?话说回来,她为什么那么介意坂上的举动呢?

    我偷偷看她,她的右手微微地动了,细细的手指伸进褶裙口袋,眼睛直视着道路。小个子的小佐内同学不知为什么现在看来感觉没那么娇小了,她收起下巴直视前方,轮廓看起来不像平常那么柔弱。不晓得她是不是注意到我在看她的侧脸,小佐内同学手指从口袋中抽出来。

    我还在想她拿着什么,她就说:“你要不要吃?”

    “哦?嗯,好啊!”

    是棒棒糖,可乐口味。我把棒棒糖在口中转呀转。我瞄到包装纸,小佐内同学的棒棒糖好像是哈密瓜口味。大大的棒棒糖塞进小小的嘴里,小佐内同学的脸颊好像松鼠在嘴里藏饲料一样鼓鼓的,但此刻的她身上也只剩鼓鼓的脸颊还散发出小动物的气息。

    吃着棒棒糖的时候,我们谁也没说话。棒棒糖在嘴里转着、转着,已经过了三分钟。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只有一辆小发财车慢慢地开过去。话说回来,只等了三分钟就期待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也有点太心急了,而且棒棒糖也还没吃完嘛!

    我没看手表,不过应该又过了两、三分钟。小佐内同学把棒棒糖的棍子拿出来用面纸包住,放回口袋。我才想“那我这根该怎么办?”的时候,小佐内同学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说道:“小鸠同学,你看!”

    T字路的左手边来了一辆公车。坂上先一步绕到公车前面等车——我对于自己下的结论还蛮有自信的,所以一看到公车过来,就觉得非常满意。

    只不过那是辆小型巴士,也就是俗称的“小巴”,并不属于大众运输系统的车辆。小巴越来越靠近,在我们眼前呼啸而过,车身上写有哥特体文字。原来是这么回事呀!

    小佐内同学好像也了解状况了。她目送着小巴离去,一边低声说:“他就是为了那辆小巴而抛弃我的脚踏车吧?”

    小巴的车身上写着“木良北驾驶训练班”,那是免费接送车。

    目标是那辆小巴的话,确实没有公车站牌也会停车,而且也符合往返时间固定这点。

    小巴消失在道路尽头。木良北驾驶训练班就位于右边看见的山腰上,离市区很远、很远,如边关要塞般孤零零地伫立在远方。从交通便利性看来,这间驾驶训练班的学生,应该大多来自山的另一头那座北边的邻镇。我还听说那一带设有交通中心,考驾照笔试很方便。

    我耸耸肩对小佐内同学说:“唉,真惨。不过事情就是这样啦!案件结束,回家吧!脚踏车怎么办?要修吗?要的话,我可以帮你把链子装回去。”

    听到我的话,小佐内同学原本凝视着小巴离去的眼神移到我身上,开朗愉快地笑了……可是那释然的美丽容颜却让我感到一阵寒意。富士山很美,黄石公园也很美,可是富士山若是耸立在黄石公园里,会让人很有压迫感吧?我此刻就是这种感觉。

    更应该说,我以前看过这个笑容,才会觉得背脊凉了起来。

    “结束?不对喔!小鸠同学,案件才刚要开始吧?好不容易抓住他的把柄了呢!”

    “把柄……”

    “那家伙浪费了我的春季限定草莓塔,还乱丢我的脚踏车。都是他,人家原本在学校安安稳稳的,结果一下子害我被当成小偷,还连着两次被叫去学生辅导组。小鸠同学,这种情况,你认为呢?”

    小佐内同学的笑容没变,说话的时候却咬牙切齿。

    “小、小佐内同学?”

    小佐内同学再度望着小巴消失的山中。

    “我怎么能这样就放过他?”

    现出原形了、现出原形了,说好不再这样的小佐内同学露出真面目了。我赶紧走到小佐内同学面前说:“不可以,小佐内同学。被偷的东西已经找回来了,我们要知足,别想那么多了,事情都过去了。我们不是约好要当平凡小市民吗?这时候不忍耐一下撑过去,怎么当个小市民?”

    我摊开双手拼命说服她,只见她的笑容从脸上消失了,说道:“……我知道,可是我……”

    “忍住,你要忍耐啊!”

    小佐内同学咬了咬嘴唇,看看自己骑来的脚踏车,再看看被偷走又被弄坏的脚踏车,然后望着小巴离去的方向。

    “可是我明明什么也没做啊!什么也没做,却是这种下场……对了,小鸠同学,你认为呢?”她问我。

    “认为什么?”

    “对于小市民来说,最重要的事情,小鸠同学认为是什么?”

    我立刻回答:“满足于现状。”

    小佐内同学却缓缓地摇了摇头说:“对小市民来说,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保全私有财产。”

    3

    小佐内同学错了。既然决定当个平凡小市民,就不该抱持复仇之心。然而,我却阻止不了小佐内同学。

    既然这样,就帮她吧——但这项提议遭到否决。我们两个约定做彼此的掩护,却没有约定要相互助攻;我们是各取所需的互惠关系,并不依赖对方。除非两人中的哪一方需要挡箭牌,否则我与小佐内同学只是单纯的朋友而已。小佐内同学此时决定严格执行这项协定。

    讲简单一点,就是她对我说:“这事情与小鸠同学无关,你别管我。”

    她的说法我可以接受。的确,小佐内同学要给脚踏车贼怎样的制裁,都与我无关。即便小佐内同学制裁对方失败,而陷入危急存亡之秋,也是自作自受,我也不需要出手帮忙。

    这种状况之下是不是应该将责任划分得这么清楚,还有待商榷。

    就这件案子来说,小佐内同学可能会遇到怎样的“失败”?这点需要多多考虑。我有非常不好的预感,是真的很糟的预感。

    要是小佐内同学跑去找坂上算帐,她应该不至于会跑到他面前说:“因为这样、那样,所以你要赔偿我的损失。”而且就算这么做,坂上也不可能直接掏出钱,弄不好小佐内同学反而还会让自己身陷危险。

    可是小佐内同学却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那个样子实在很恐怖,她该不会想做什么傻事吧?小佐内同学宣示复仇已过三天了,昨天和前天是周末不用上学,所以没见到面,发了短信她也没回。我还是有股不好的预感。

    这段期间,我搜集了些我认为派得上用场的资料。只是搜集,不见得有机会用上,因为我还在犹豫该不该有所行动。之前我就已经决定收山,不再搞侦探游戏,而且小佐内同学也叫我别管她,这是我考虑不插手的主要原因。

    到了礼拜一放学时间,我决定未雨绸缪,以应付随时有可能发生的状况。

    我发了封短信,收件人是堂岛健吾,上面写着:〖确认必须增强预备兵力以进行机动防御,请求支援。〗

    健吾的回答如下:〖耍什么宝啊!白痴。〗

    他肯帮忙就谢天谢地了。

    放学后健吾就出现在我们教室,但他的样子看起来相当不爽。他扁着嘴,双手在胸前交叉,直挺挺地站在我面前。

    “……嗨。”

    “有啥贵事?”

    “好啦!你先坐嘛!”

    我要他坐在我前面的座位,健吾便拉开椅子狠狠地坐下。

    虽说健吾本来就看来心情不太好,可是他一直这么板着脸,我也很难跟他谈下去。先来段开场白好了。

    “不好意思突然找你过来,你还有其它事情要忙吧?”

    “是啊!我很忙,校报社人手不足。”

    “是喔!真抱歉。”

    健吾冷冷地说:“你嘴上说抱歉,但还是有事要找我当面谈,对吧?我听你说就是了,有屁快放吧!如果真的没什么重要的事,那我就要回社团了。”

    “蛮重要的,但是说来话长,对不起。”

    “不是叫你快点说吗?”

    虽然健吾看起来很忙,可是整件事情如果不依序说明,就没法让他了解我需要他帮什么忙了。于是我从小佐内同学的脚踏车被偷开始对健吾说起,说到去买春季限定草莓塔那天,水上高中的坂上当着我们两人面前,骑走小佐内同学的脚踏车;发生民宅入侵事件时,有人在附近看到那辆脚踏车;四天前,我们正好撞见脚踏车贼坂上匆匆忙忙地骑车爬坡;三天前,我们找到那辆后轮已遭破坏的脚踏车。

    听着我的说明,健吾脸色越来越凝重。照健吾的个性,一定是偷女生脚踏车这点踩到他的地雷了。健吾越听越认真,放开交叠的双臂,最后还挺起胸膛一脸严肃。

    总之,在我报告到一个段落时,健吾稍稍吐了口气说:“……脚踏车贼啊?常有的事。”

    “是呀!”

    “虽然是常有的事,但也不会因此就减轻被害者的经济负担,一样让人闷到极点。一个轮子,少说也要六千日元左右。”

    “是吗?不过脚踏车找得回来,已经很幸运了,很少听说被偷的脚踏车还能找回来的。”这时健吾瞄了眼手表说:“是啊!恭喜。如果你要说的只有这些,也不会叫我过来了吧?”

    “聪明。”我轻咳一声后又说:“小佐内同学打算报复脚踏车贼。”

    健吾的表情好像听到鱼在空中飞一样,怪到了极点,我想遇到狐狸精时的表情也不过如此吧?过了几秒钟后,他大笑出声:“哈、哈、哈、哈、哈,干得好!好好教训那家伙乱碰别人的东西会有什么下场!”

    我皱着眉,等他笑完后我才继续说:“我不是在讲笑话耶!你也知道,狗急跳墙,如果是我还勉强顶得住,但小佐内同学就不一样了,要是对方改变态度动手的话,她就完蛋了。”

    健吾摸摸下巴说:“嗯,你说得没错。”

    突然他想通了,声音一沉又问我:“你该不会是要我当保镖吧?”

    “大致上就是那个意思没错。”

    “是小佐内同学的请求吗?”

    呃,该怎么说?说谎是无所谓,但一定一下子就会被识破,我不得已只好回答:“不,是我自己决定的。”

    健吾半张着嘴,大概想说这件事他不方便插手。我不等他开口,就直接抢先继续说:“可是我有我的理由。”

    健吾合上半开的嘴后,再度张开问:“什么理由?说来听听。”

    “因为小佐内同学正身陷危险。”

    “危险”这两个字相当有份量的关系吧!健吾的眼神更锐利了,说道:“……你继续说,为什么?”

    我又一时接不下去了,失败。我导引话题的手法太糟糕了,话已至此,如果我不把理由说出来,这件事就会无疾而终,这是我最不乐见的结果。其实事情的真相我还在推理中,目前只能跟他说个大概,希望在千钧一发之际能够得到他的帮忙。

    还来得及挽回吗?

    “怎么了?”健吾的眼里充满质疑。

    总之先说说看吧!

    “……从我刚刚说的那些事情,你应该也了解,小佐内同学要找一个有勇无谋的家伙算帐。”

    “你怎么知道那个叫啥名字的偷车贼有勇无谋?”

    “如果他稍微用点脑袋,应该会记得要将停车许可贴纸撕掉吧……总之,我还不晓得小佐内同学的复仇之路会遇上什么困难,要是有个万一,希望你能够帮忙。”

    健吾一直盯着我,我不自觉转开了视线。

    健吾摸摸头发剃高的头,低声说:“你真的很烦,老是以为自己脑袋聪明,看了就不爽。”

    ……那都是当年勇了啦!

    健吾深深叹口气说:“所以到底是怎样?想简单带过也该有个限度吧?你可能是无意的,但是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完全是在糊弄别人?如果你有话要说就给我说清楚,不能说的话,就不要拜托别人了。讲得不明不白,还要我做这种不知道要戒备什么时候的麻烦事,未免太自私了吧?”

    我抱头。不是比喻,是真的抱着头。健吾或许不懂人情世故,但他不是笨蛋;他或许是个老实人,却不是白痴。我八成又不自觉卖弄小聪明了。健吾说的那一串话,总归一句,就是我看不起他。

    “如果你已经说完了,那我走啰!”

    健吾站起身,我下意识地叫住他。

    健吾用试探的眼神看着我,双手交叉在胸前说:“要是有不能说的理由,你直说就是了,就说现在还不能告诉我,等事情告一段落再说,不就好了吗?”

    “是没有什么不能说的理由,其实是因为我还没完整解读。”

    “那就等你解读还是干嘛完之后再说啰!真搞不懂你在想什么。”健吾缓缓摇头说:“你在顾忌什么吧?你明明对自己的解读很有自信,不是吗?为什么不坦率点呢?这不是你最喜欢的情况吗?”

    “是以前’喜欢啦!”

    我只能觉悟了。毕竟我过去是多么得意忘形的样子,健吾是再清楚不过了。眼前的方法有三:放弃找健吾当后援,或是当场开始大声论述我的推论,还有一个方法是……

    我选择第三个方法。我低头开始述说,我体内发出的压抑嗓音连自己都吓了一跳:“我早就不喜欢这种状况了。现在光是想起过去那段热爱推理的日子,我全身就会起鸡皮疙瘩。”

    “……”

    “前阵子去你家喝热可可,你不是说我很怪吗?那时候我还狡辩,说你该不会期待听到我有什么简单明了的心灵创痛吧,记得吗?”

    “嗯,记得很清楚。”

    我一度皱起眉头。我不是在演戏,而是因为想起了那段过往。

    “其实我心里确实有阴影。当时我吃了三记漂亮的致命攻击,在拳击擂台上先惨遭直拳攻击,被台边围绳弹回来后又吃一记钩拳,倒下前再吞下一记上钩拳。”

    健吾郑重其事地对我说:“亏你还能活到现在。”

    “是呀!我活了下来,可是也毫无疑问地被彻底击倒了。我是有些小聪明,可是我心里知道自己并没有为此自傲。那次打击大到让我决定不再得意忘形地运用我的机智。”

    “太抽象了,我听不懂。不能讲白一点吗?”

    我摇头说:“没办法。不过,大致上就是我形容的那种感觉。因为装模作样,错过时机反而招致怨恨。破坏别人的幻想,把别人弄哭,情况也没有任何好转。自信满满的陈述,最后惹来众怨。你觉得这种事情常有?或许吧!但我发现,还有很多事情打击我更深。有人拼命思考却还是不明白而烦恼不已的问题,我从旁插个嘴就解决了。但是喜欢我这种做法的人却相当少,感谢我这种作法的人更少。相反的,与我保持距离、讨厌我的人一大堆!”

    “没那回事,是你想太多了吧?”

    “健吾你可能不知情,你和你姐姐人都很好,知道我脑袋还算灵光,会找我帮忙,等事情解决之后,还会称赞我。不过你自己应该也发现了,会这么做的只有少数。上次那两幅图画的事,你觉得胜部学姐会感激我吗?其实我不求感谢,我是心甘情愿帮忙的,可是她却露出嫌恶的表情,这又是怎么回事?别人当着我的面要我别多管闲事,这种话我已经听过不下五遍、十遍了。”

    “大家还常说我说话很惹人厌,又不够体贴。或许吧!我从念幼稚园开始,就能够早人一步看穿真相,个性又有点孤僻。所以说,我到底要怎么做才好啊?”

    我开始觉得有点口渴,不太舒服。

    我继续说:“与其自讨没趣,不如当个平凡、满足现状的小市民,期待幸福的青鸟降临。我都已经这么低调了,还要被批评,还有人说我居心叵测’,到底我要怎么做啊?”

    糟糕,我好像太大声了。放学后教室里还有不少同学,但我不小心就越讲越激动了。我要冷静下来。

    ……好,恢复微笑表情。

    我说:“嗯,总之就是这么一回事,所以这部份请你谅解。”

    刚刚虽然没有全盘托出,不过我说出来的都是事实。

    其实呢,我刚才会说实话,也是经过一番算计后的结果。我想要表现出“之前都是被迫扮演侦探角色”的被害者姿态博取同情,重点就是想要催人落泪啦!

    不过我又估计错误了,而且还估错两个地方:第一,健吾最讨厌这种自卑感;第二,想要赚人热泪,语气应该要更可怜些才对。都怪我自尊心太强,做不到这点。我说得太真、演得太少,看来事情恐怕没办法照我所想的进行。

    健吾似乎完全没把我的策略放在眼里,说道:“是啊!那你再好好考虑吧!我觉得你比较适合当原来的你。”

    “……我刚刚说了那么多,你有没有听进去啊?”

    健吾放开交叠的手臂,搔搔头说:“既然你说出真心话了,那么我也坦白跟你讲,我不晓得你之前发生过什么惨事,但我一点也不想和现在这个鬼鬼祟祟、拘谨小心的你往来。基于过去的交情,我才会过来,要是这次你还不说实话,我保证不会有下次了。你这个人以前的确是蛮讨人厌的,但是我并不讨厌你。你想当小市民还是什么鬼东西随便你,但恕我不配合你这个小市民的请托。”

    我可以感觉到自己此刻像傻瓜般张着嘴。天啊!这家伙在说什么啊?讲这种话不会不好意思吗?我看着健吾好一阵子,察觉到健吾似乎也有点害臊了,故意摆出严肃的表情做掩饰。我不禁笑了出来,而健吾原本还板着一张脸,终于也忍不住笑出来,看来他也忍得很辛苦吧!

    “唉,健吾,你也太严格了吧!拜托你稍微考虑一下我的心情嘛!”

    “抱歉,常悟朗,我这个人就是直来直往。”

    收起笑容,也收起不小心高涨的情绪。再来就是我的选择题了:要谨守誓言,对小佐内同学的危险视而不见?还是听健吾的话,当个侦探?

    基本上,这件案子是小佐内同学的私事,所以做选择之前,应该先问小佐内同学。我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对健吾说:“健吾,我们现在来赌一赌。我打电话给小佐内同学,如果能让她就此住手,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倘若办不到的话,我就再用用我的小聪明,整理出小佐内同学有危险的原因,再把我的推论告诉你。”

    健吾点点头,摆出最舒服的姿势,也就是交叉起双臂。

    找出电话号码,拨号。

    拨号中。我把手机贴着耳朵等待。健吾闭上眼睛,不过不是想睡觉啦!

    ……拨号中。我数着铃响次数,超过十次、十五次了。

    二十次。这下子应该可以确定她不会接了吧?我取消通话,将手机收回口袋中,健吾也睁开了眼睛。

    事到如今,只有觉悟了。我将双手摆在桌上,右手握住左拳,开口说:“那么,开始吧!在我想来,这个案子利用一步步推理,就可以解决了。”

    4

    事态错综复杂。

    具备超乎常人观察力与推理能力的人物,能够慧眼明察直接跳到结论,但最后却苦于思索该如何对普通人做说明——这情况很常见。幸好我的观察力与推理能力还算不上超乎常人的地步,也没办法立刻下结论,所以我一步步推理,让事情的发展合乎情理。推理的时候,可能遇到瓶颈或者鬼打墙而兜圈子,这时候我只有相信自己的脑袋了。希望一切能够顺利。

    好,先让我想想该从哪里开始好……我向健吾借点时间,拳头摆在额头上思考,健吾则交叉着双臂等待。

    大约过了一、两分钟,我放下拳头,缓缓开口说:“这样好了,我们就从头开始重新审视吧!首先是三天前,我们在路上发现小佐内同学的脚踏车,现场周边什么也没有。虽然如此,坂上却必须在某个指定时间到那里去,因为有个东西会在固定时间抵达那里,也就是公车——这是唯一能够想到的。到这里,有没有什么问题?”

    我一口气将三天前对小佐内同学说的内容再说了一遍。健吾对我突如其来的举动感到有些惊讶,但还是仔细地思索我所说的话。

    过了一会儿他说:“你确认过那条路上有公车通过吗?”

    “确认过了。”

    “那就没问题了。”

    “那个公车,是驾驶训练班的免费接送车,坂上打算搭那辆接送车。到这里有没有问题?”健吾稍微皱了皱眉说:“等一下,在那个时间前后,只有那个接送车经过吗?”

    “我们两人待在现场约三十分钟,可换算成目击到坂上那一刻的前后各十五分钟。坂上想搭乘的就是那辆接送车。”

    “了解。继续。”

    “也就是说,坂上准备往驾驶训练班去。”

    “好,继续……”健吾说到一半,突然挥挥手,表示有话要说:“这边我有点疑问。虽然他搭上驾驶训练班的接送车,目的地不一定是驾驶训练班吧?搞不好只是单纯选择方便的交通工具,和驾驶训练班无关,这也不无可能吧?”

    真是谨慎啊!但是他提出的看法确实不可忽视……不对,或许可以喔!我说:“木良北驾驶训练班提供的接送车不是便民公车,所以应该不可能让一般民众搭乘吧?”

    “是吗?假设真是你说的那样,要怎么辨别乘客是不是要去驾训班呢?”

    怎么辨别?

    为了辨别去驾训班的学员,唯有发给可兹证明的东西,而且那东西还必须是接送车司机在驾驶同时就能一眼看出的东西。

    我回想四天前坂上当时的模样,用来证明的东西……我想起当时坂上带着的物品只有一个,于是慢慢开口:“是包包,应该说是文件袋,一个白色的袋子,那个应该就是标志了。”

    健吾点点头说:“原来如此。听你这么一说,我记得我好像看过有人举起白色的文件袋,招停巴士后上车。”

    唉,再怎么说,我和健吾在这个镇上也住了十五年,虽说最初几年还没有记忆,但听到他这么说,我也想起自己好像曾经见过那景象。那段记忆,为我的推理正确度做了确认。

    “所以归纳起来就是这样,姑且不管这规定是木良北驾驶训练班独创,或者全国通行的,要搭乘木良北驾驶训练班的接送车,大致说来必须在规定地点拿着驾训班发的文件袋才行。

    “也就是说,坂上搭乘接送车这点成立的话,坂上进入木良北驾驶训练班这点也就能够成立。如果入班手续都办了,钱也缴了,却只是路过该驾驶训练班,那不是很奇怪吗?”

    “我懂了,也许真的是这样。抱歉,打断你的话。”

    我稍微笑一笑说:“没关系,你这样一一验证,我也比较方便说明,因为这事关小佐内同学的安危。严密检验我的想法毫无错误,算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交叉着手臂的健吾没说一句话。

    好,先把目前为止的推理做个总结。我深深吸了口气说:“我们可以由此推断,坂上打算取得驾照。”

    健吾稍微皱了皱眉,开口说:“嗯,应该不会错,可是那又如何?要不要考驾照,全看那家伙自己高兴吧?”

    健吾说得没错。

    因为“坂上打算取得驾照”这个结论,我才发现自己有多担心小佐内同学。到此为止,我从坂上搭乘驾驶训练班的接送车,顺势推演出这个周密的结论。不过,正如健吾所说,那又如何呢?所以接下来……

    “坂上为什么要取得驾照?”我问。

    健吾压抑住想骂我白痴的心情,短促而快速地说:“为了要骑车。”

    我耸耸肩说:“就算没有驾照也能骑车吧!毕竟车子只是机器。”

    “……常悟朗,说重点。”

    干嘛生气啊?那么严肃,脑浆总有一天会硬掉。

    我清清喉咙说:“如果事情真的那么单纯,也就是说坂上真的要考驾照,才能正式骑车,这样就没问题了。祝他考试顺利。”

    健吾叹了一口气:“所以结论是没问题吗?如果你已经说完了,那我就先……”

    我无视健吾的发言,继续自言自语,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我接着说:“可是,真的只是这样吗?为什么他要取得驾照?也可以换个想法,他要驾照干嘛?东西的用途不是只有一种,玻璃瓶子都能用来当作作弊道具了,拿驾照当飞镖,也可以切断香蕉吧?”

    “他最好是会为了练特技才去考驾照的啦!”

    “从物理的角度思考,塑料卡片制成的驾照或许真的只能用来切断香蕉,所以这里我想从驾照的效用来思考。”

    驾照的效用、驾照的威力,有了驾照能做什么?我没有驾照,实在难以想象。嗯,好像也不至于。我不认为驾照隐藏了什么非得要拿到手才会知道的重大秘密。驾照,有看过几次,上面有大头照、出生年月日,好像还有地址吧!

    ——对了,我还注意到那件事!

    我吸口气,停了一下说:“我想说的就是,驾照可以代替身份证。”

    不晓得健吾是不是没跟上我的思绪,我感觉到他眼神中的质疑。可是他没有发表其它意见,我便大无畏地继续说下去:“坂上为什么要拿到驾照?这里有几个可能——第一,为了得到骑车许可;第二,为了得到能够证明身份的证件。你要补充第三和第四点吗?”

    健吾缓缓摇头,开口道:“我没有要补充,但如果是这两个可能,当然是前者的可能性高啊!”

    “我说:当然如何、如何’的时候,通常不是当然’的那个。”我用这句“至理名言”回答他之后,继续说:“我觉得很可疑。第一个可能,坂上只需按着一般手续就行了,没什么好不安的吧!可是……”

    我话说到一半,健吾就插嘴说:“即使只是单纯想取得驾照,也可能会觉得不安吧?或许会违反校规之类的。”

    我立刻回答:“在船中考不考驾照仍属个人自由,至于水上高中,我之前倒是看过他们的学生骑摩托车上下学。”

    我没告诉他是在蛋糕店前面看到的,因为实在有点丢脸。

    “我想十之八九校规没有禁止。再说,虽然不应该以外表判断一个人,可是如果校规写着:禁止考驾照。’我也不认为坂上会乖乖听从校规。”

    “嗯。”健吾点点头。总之他大概决定暂时持保留态度吧!

    我回到主题:“刚刚的话还没说完。我相当质疑坂上只是单纯想考驾照……可以给我一点时间吗?”

    我心里的疑问,也许只是不愿承认坂上是认真想考驾照而产生的反动也说不定,我希望自己尽可能排除这种偏见。先入为主的判断“反正不可能有那种事”、“反正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实在不像个侦探,意思就是侦探不应该随波逐流,这和小市民的宗旨完全背道而驰。

    两分钟、三分钟,健吾边等边发愣。感谢他的耐心等候。

    我脑袋里的资料纷乱不已,一一理出头绪,找出意义。小佐内同学常常说这种时候的我看来最开心了。

    我的思绪总算归纳清楚。疑点有三,该如何说明,我也在脑子里演练过了。又过了一分钟、二分钟。

    我徐徐地竖起一根手指说:“第一点,距离。为什么坂上要选择木良北驾驶训练班?木良北驾驶训练班在郊外。坂上偷小佐内同学脚踏车那天,我记得我听见他说要回家去拿自己的脚踏车,也就是说他那天是走路上学的。由此可知,坂上的家距离水上高中很近。水上高中大概位于这个镇的西南方,坂上要从家里到木良北驾驶训练班,就算有接送车,这趟路还是蛮辛苦的。”

    “我想健吾你应该也知道,这个镇上还有另外一间驾驶训练班,木良西驾驶训练班。你知道在哪里吗?”

    健吾的神色有几分不悦,说道:“就在水上高中往北走一点的地方。”

    “没错,也就是说,木良西驾驶训练班距离坂上家不远。说起来,不管怎么想,谁都会觉得木良北驾训班并不是为了这个镇的居民设立的,主要的服务对象是隔壁镇的居民。以交通来说,坂上当然应该选择木良西驾驶训练班才对。”

    “可是,说:当然如何、如何’的时候,通常不是当然’的那个。”

    “干嘛抢我台词啊!那只是句老套通俗的无聊警语。不过,如果你觉得我的推理太薄弱,可以帮我评个分吗?值得怀疑度与不值得怀疑度,各得几分?”

    “各得几分?”健吾稍微想了一下说:“六点五比三点五,我觉得没什么不妥。”

    “很好。那么第二个疑点,年龄。”我竖起第二根手指说:“小佐内同学的脚踏车被偷那天,坂上和他那群朋友在谈话,坂上称呼其中一人为学长。接下来这里很重要,我记得这位学长,又称其它人学长。补充说明,当时所有人都穿着水上高中的制服。”

    “哪里重要?”健吾又开始碎碎念,“搞不懂啦!”

    “那么我换个说法。学长的学长,也就是说,坂上是学弟的学弟,所以呢,如果没有其它因素,坂上是一年级。”

    “这我知道啦!我搞不懂的是,哪里重要啊?”

    我轻轻笑了起来,说道:“真不像你。这类官方手续,你不是最擅长的吗?”

    “官方手续?”健吾像鹦鹉一样重复我的话,跟着惊讶地抬起头说:“对了,高中一年级,和我们一样是……”

    我用力点头说:“十五、六岁。50C.C.轻型摩托的驾照,十六岁就能够拿到了。现在是六月,大致上来说,六个人里头,有五个人才十五岁,十五岁不能考驾照,也就是一比五,很可疑。”

    “……”健吾瞬间愣住。

    我没等他说话,便竖起第三根手指伸向健吾说:“第三个疑点,态度问题。假设他十六岁,假设他打算在木良北驾驶训练班考驾照,但要考到50C.C.轻型摩托的驾照,我印象中应该不用参加路考。再者,坂上偷盗他人脚踏车也无所谓,表示他神经大条,这样的人会在乎上驾训班差点迟到吗?接送车已经跑掉了,为了追上接送车,他必须骑着脚踏车拼命飙车,由南到北,穿越过整个市中心,比接送车先一步绕到位于城北的郊区。他究竟为什么要全力飙车呢?”

    健吾毫不迟疑地回答:“是我的话,也会那么做。”

    我也立刻回应:“对,我想也是,但换成我的话就不会,不过重点在于坂上会怎么做。只是单纯为了要取得驾照,不管考试或者上课,当然不见得每天都能去,但为什么一定得选在那一天去不可呢?为什么他那天不跷课呢?”

    “每个人都有可能为了考驾照稍微认真一点吧?另外,可能有什么原因,一定要快点考到驾照不可吧?”

    “对,应该是有什么原因。依我所见,没原因的话未免太不自然了。那么,原因又是什么?不过这样一想就通了,可能是比他辈份高的某人,要求他去考驾照的吧!”

    健吾的视线锐利了起来。他深深交叉起双臂说:“你说有人要他去考?干嘛要做这种事?”

    对喔!这的确很怪。我之前从没想过事情背后还有“辈份比他高的某人”。为什么我会突然说出这种话?难道是我的直觉吗?就在我这么想之时,脑袋里突然浮现一个男人的脸,就是当时坂上那一行人中,唯二个长得还算人模人样的男生……不对,我没凭没据不该想这些。我含糊其词地说:“嗯,先别提这个好了。总之,你帮忙评评看,脚踏车贼的认真程度值不值得怀疑?”

    健吾轻轻叹了口气说:“好吧!七比三,不值得怀疑。”

    很好!

    “我想到的疑点就是以上三点。健吾对于坂上有什么不解的地方吗?我们来总结一下吧!”我从口袋拿出手机,点选了选单上的计算机功能。

    “第一点,健吾对坂上的信赖度65%,第二点是五比一,因此约17%,第三点是70%。健吾,对于坂上当然打算要考驾照’这点,你认为有多少可信度?”

    健吾那张国字脸上表情扭曲,他发觉自己上当了。这是临时起意设的小圈套,我将自己手机的屏幕递给健吾看。

    “0.077,约8%。因此照健吾的想法,你有92%认为坂上可疑,这点可以接受吧?”健吾松开交叉着的双臂,两手紧紧握拳,不甘心地低声说:“可恶……又来了!你这混蛋,从以前就这样!只要你有心,还是耍得了人嘛!还说什么被彻底击倒!你这王八蛋真的很讨厌!”

    “我就当你这番话是在称赞我啰!”我嘴上一边说着,心里一边在吐舌头。

    虽然我靠说话的技巧让我的推理突破重围、脱颖而出,但事实上,三个疑点中的第二点很怪。其它两者皆可说:“的确值得怀疑,但没什么奇怪之处”,但年龄方面就不可能这样含糊带过,不能说:“他虽然才十五岁,但没什么奇怪之处”。三项疑点并列相乘,这算法也不对。再者,“十五岁不能考50C.C.轻型摩托驾照”不一定等于“十五岁不能进驾驶训练班”。只要考驾照时满十六岁就行了嘛!可是我刚才并未提及。即使排除年龄问题,65%与70%的话,不可疑程度仍低于50%。只要有一半的可能小佐内同学有危险,我就必须有所行动,也必须请求健吾的帮忙。明知如此,我还设陷阱耍健吾,这样的我的确很惹人厌。这个性真伤脑筋,看来我迈向小市民之路,更添曲折了。

    “坂上想考驾照这点,也很可疑。”我继续说下去。时间已经过了将近三十分钟,可是我毫不慌乱,仔仔细细地继续一步步推理。

    “那么,驾照要用在可疑的事情上,有哪些方法?再怎么说,驾照是正式的身份证明文件,应该有很多不当的使用方式。”

    “你说的事情已经超过我们刚刚在谈的领域了,”健吾插嘴,“提到身份证明文件的违规使用,我就想到犯罪组织,这种事情不管国内外都相同吧!”

    的确,组织犯罪会让人想到黑手党、帮派或流氓,不过我打断健吾的话,不触及那方面的话题,说道:“你提到的也有可能。不过,事实究竟如何?健吾,我不认为坂上是那类大人物的小喽啰,他们只是高中生喔!”

    “大人物的小喽啰,这是什么头衔啊?”

    我的脸上浮现浅浅的笑容,低声说:“不是大人物的小喽啰、只是个高中生。然而绝非善类的坂上,拿到身份证明文件后到底能够做什么呢?”

    沉思了一会儿,有个想法浮上我的脑海。与其说是想法,应该说是有个大致的方向了。“如果他那么做不是为了什么远大抱负,我想,十之八九是为了赚取微薄的零用钱。”我继续发表我的看法,“但微不微薄就另当别论。”

    说完这句前言,健吾点点头:“为了钱倒是有可能。”

    “……你也这么觉得吗?”

    如果健吾要我提出证据证明这个论点,我可能会说不出话来。没想到健吾竟然认同,我还蛮讶异的。听见我冒冒失失的声音,健吾说:“那种家伙的目的如果是钱之外的东西,我反而会觉得更不可思议。”

    或许是我性格太过乖僻,一时不敢相信别人会直截了当地接受我的推理。不过我认为,论点还是再牢靠一些才站得住脚,必要时也得绕点圈子。

    “我想,拿身份证做坏事的确能够赚取零用钱,但他也不一定是拿去做坏事。”

    可是我这么一说完,两人的立场立刻大逆转,健吾反驳我的意见说:“不可能吧!不是拿去做坏事的话,拿一般的身份证就行了呀!或者是学生证、住民票、户口名簿也都一定能够代替。”(注:住民票是日本的市町村居民登载个人姓名、出生年月日、性别、户籍等资料的居民基本资料表。)

    “也对,你说得没错。”健吾的双手交换位置,继续叉在胸前说:“可是啊,常悟朗,拿驾照做坏事,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合理。那个驾照是十六岁的驾照,对吧?拿那种东西能做些什么?”

    他想了想,又继续说:“大不了是要卖掉偷来的CD时,出示给人看而已吧?”

    我微微地摇头说:“这样就没必要考驾照,拿学生证就可以了。再说,如果坂上用自己的驾照卖赃物,我就搞不懂他究竟想做什么了。毕竟利润少,又事倍功半。”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越来越搞不清楚了。”

    “简单来说——”我说到这里,暂停了一下。健吾所说的“不合理”,指的是假如坂上要拿十六岁的身份证明文件去做坏事,也赚不了什么大钱。既然如此,重点就是……“只要能够大举获利就说得通了。”

    我突然觉得很渴,用舌头轻轻舔了舔嘴唇。说到这里,接下来就容易了,我的脑袋也开始感到空虚,那是一股感觉不太出来的感觉。我虽然还在说话,舌头却有些不听使唤了。

    “十六岁的驾照能够动用的金钱的确有限,假设想动用相当程度的金钱的话,未必得用自己的身份证明文件吧?所以我认为,他如果想好好赚上一笔零用钱的话,可以借用二十岁以上其它人的名义制作驾照。只要满二十岁的话……”

    我想起了几个贷款单位的广告词。

    “常悟朗,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健吾听起来几乎岔了气,说道:“那是伪造文书罪耶!”

    是吗?我没联想到这事情与刑法罪状相关。总之,我认为他考驾照只是为了进行下一阶段预作准备,而所谓下一个阶段,就是……

    我无视健吾刚刚的意见,说道:“要进驾驶训练班,需要准备什么东西?我想有必要调查一下。”

    “打电话去问吗?”

    “也可以啦!不过……”

    我突然想起这两天我搜集的资料,其中也包含了木良北驾驶训练班的简介。我把资料夹在我爱用的白色活页纸里。打开书包翻了一下,有了!木良北驾驶训练班,入班介绍。这资料在镇上处处都能够看到。

    我将简介摆在我和健吾中间,两人一起研究。我手指着报名须知那一栏,告诉健吾:“入班时须准备的物品,”

    很好!

    “本人的住民票、印章。”

    ……只要这些啊?

    就是这样。这实在有点不妙,我的脑袋思考到一半时,才想到健吾还在我旁边。我把想法告诉他,却不自觉越说越快:“住民票与印章啊……领取住民票,不需要本人证明,只要有印章就可以。也就是说,健吾,坂上想要以满二十岁的其它人名义弄到驾照,他只要有一颗印章就行了。有了印章,剩下的只要选择牺牲者——年满二十岁、有这个镇的住民票,且还没有驾照的人。”

    等等!我自己踩了刹车。符合这个条件,又与坂上有关系的人,我怎么可能会知道呢?坂上偷了小佐内同学的脚踏车,不够谨慎而没撕去上面的停车许可贴纸,因此小佐内同学才会两度被叫去学生辅导组。第二次被叫去,是三天前,就是毁损的脚踏车被发现那天;第一次则是……

    我想想。

    “而且印章只要便宜的即可,小鸠’的印章可能还没那么好找,但是姓佐藤’等等,只要在镇上的文具店都能买到。可是,坂上他……我就挑明了说吧,利用坂上的那个集团所选择的目标,应该是姓氏相当稀少的人吧?”

    健吾皱着眉。我的话中提到很多健吾不清楚的事情,他会露出这种表情也是理所当然。我快速说明道:“虽然这一切听来好像只是巧合,不过这个镇上有个名叫五百旗头’的学生。他出门去投票那天,家里遭小偷。由此可知,他有投票权,所以他满二十岁,而且有这个镇的住民票。再者他当天被偷的东西,不是存折,而是印章。另外,坂上的脚踏车当天也曾出现在附近,有人目击到小佐内同学被坂上偷走的脚踏车。”

    健吾露出困惑的表情,突然低下头。我还在想,他打算一直保持这姿势吗?这时他开口,小小声说:“这样的话,就没必要考摩托车驾照了,50C.C的轻型摩托驾照比较容易考到。”

    我想了一下,说道:“摩托车驾照在生活上比较实用,再说,50C.C.轻型摩托驾照在社会上的公信力也比较低。”

    “原来如此。不过……”健吾沉重地说:“我们没证据。”

    “是啊!”

    我敲敲桌子。咚!健吾听到声音抬起脸来。

    “我总算知道小佐内同学打算怎么办,还有为什么我会觉得小佐内同学有危险。”我吸了一口气对健吾说:“简单一句话,小佐内同学正与诈骗集团对峙。”

    我想这句话刚好可以为这一连串的推理作结,同时继续说:“小佐内同学不能原谅坂上偷窃、破坏她的脚踏车,还浪费了春季限定的草莓塔。她仔细注意着坂上的动向,准备趁隙给他致命的一击。三天前,当她一知道坂上前往驾驶训练班,她说出:好不容易抓住把柄了’。仔细想来,她说出那话,该不会是因为她用自豪的数码相机拍下了什么证据吧?她打算搜集必须的证据,只要能够拍下足以证明那个五百旗头的本名其实是坂上的证据照片,还有他在驾驶训练班登记的名字是另一个名字的照片,剩下的就是……”

    “剩下的?”

    我不敢说下去了。可是在健吾面前,就算随便敷衍也要继续说:“剩下的就是,小佐内同学会做到什么地步。我想是不至于敲诈勒索啦……”

    “等一下,”健吾一副有听没有懂的表情摇着头说:“你说的小佐内同学,是那个小佐内同学吧?我不记得她的名字,就是前阵子来我家的那个女生,就是……该怎么说,有点畏畏缩缩的那个……”

    我勉强点点头说:“嗯,就是那个小佐内由纪。”

    “那个女生,会给人致命的一击、敲诈勒索吗?”

    我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健吾,我有小聪明,可是我讨厌这点,所以立志当个小市民。”

    “……”

    “我希望你代为保守秘密,小佐内同学也和我一样,我们两人发誓要彻底当个小市民,只不过小佐内同学想舍弃的不是小聪明……”

    我看看四周,担心小佐内同学又趁人不备时,出现在我身后。很好,她不在。但我还是压低声音说:“如果说我以前是狐狸,那从前的小佐内同学,就是狼。”

    健吾目瞪口呆的神情,已经充份说明了他的心情。

    “即使是现在,能让小佐内同学开心展露笑容的场合,也只有在面对甜食的时候。可是,从前的她不是这样的,从前的小佐内同学最开心的时刻,是当她击倒伤害自己的对方、让对方体无完肤的时候。”

    对小佐内同学出手的人们受到过什么样的报复?为了报复这些人,小佐内同学有多精于钻研?这些我就没必要告诉健吾了吧?有太多事情,说到这里就够了。再说,我也不是全都清楚。

    脚踏车被偷、被破坏,甚至春季限定草莓塔被糟蹋,对小佐内同学来说,应该都不是重点。这整件事情最重要的部份,在于给了小佐内同学策划报复的借口。小佐内同学此刻,想必因为得以计划久违的复仇而内心澎湃不已。可是我们已经决定要当小市民了,我已经决定舍弃小聪明了,而小佐内同学也决定要舍弃过度执着。脚踏车被偷隔天,她说:“现在让我想点事情,我会比较好过。”还主动表示愿意出手帮忙,这完全不像平常的她。其实那并不是为了忘掉脚踏车被偷的冲击,希望想想其它事情好转移注意力——小佐内同学并不是那么单纯的女生。

    那天小佐内同学想要努力忘掉的,是她个人喜欢报复的喜好,这点我很清楚。

    “不,除非我亲眼见到,否则我不相信。”健吾这么说。

    随便你!站在小佐内同学的立场,她应该也会觉得那样比较好,但重点不在于小佐内同学的过去,而是她现在的处境。

    我等不了健吾恢复平静,又继续说:“总之,小佐内同学正在接近危险分子。刚刚我们算出来的数字,是92%吧?小佐内同学,应该可以不用为她担心了。健吾恐怕不知道,小佐内同学很厉害喔!不用说也看得出来,她个子娇小,所以能够接近人不被发现。她身段好,技巧更好。我还曾经想过,搞不好她会使用暗器呢!她应该可以轻松取得证据照片。”

    “只是,如果照我所解读的,对手之中有人负责规划这次计划,坂上就是整个计划的弱点了,也许他正受到什么意想不到的保护也说不定。这些对手毫无疑问地全是男性,蛮干的话,小佐内同学就危险了。非善类的男性集团抓到小佐内同学时会怎么处置她……”我身子一颤,继续说道:

    “……我完全不敢想象。”

    “让我稍微整理一下思绪。”健吾说。

    “请便!”我说完后就保持沉默,让他自己思考。健吾松开一直交叉着的双臂,轻轻甩了两、三下,让血液循环顺畅,接着又再度交叉起双臂,皱着眉,看来似乎想破了头。

    其实健吾根本不需要思考,不论我目前的想法是真是假,他只要姑且答应帮忙,等到我真的求助于他时,再去想该怎么做就好了。可是他从要不要帮忙,就开始认真思考,也就因为这样,我才觉得他值得信赖。我在某些方面可能看不起健吾,可是更多时候我更认同他,这点我想健吾自己也清楚。

    健吾终于有动作了。他右手伸进口袋,拿出手机说:“现在有个简单的方法马上就能印证,试试看吧!”

    他像在自言自语般地说完,没等我回应便按下拨号键。我不晓得他要打给谁,但对方似乎马上就接起电话,看来是熟识的对象。健吾立刻直接切入主题,说道:“喂,现在有空吗?帮我查一个男的,他叫坂上,应该是去年从木户初中毕业的,我想知道他的生日。对,随便你要用什么方法。”

    嗯,木户初中是这个镇上的初中之一。看来健吾也有动脑嘛!既然家住在水上高中附近,坂上就读的的确是木户初中没错。只要知道这点,就能够查出他的生日。我虽然没有想过,不过如果交游够广阔,能和去年从木户初中毕业的人搭上关系,这样一来其它事情就简单了,比如说毕业纪念册,上头很可能会有学生的生日。

    可是健吾开始露出奇怪的反应。

    “没有,不是。嗯,没错,我和小鸠一起……你说什么?然后呢?你帮她啦?哦,没有,没什么问题。原来她知道啊……是喔,好,这样就可以了。谢啦!”

    挂掉手机。

    发生什么事了?我等着健吾开口。

    健吾摸了摸头说:“被抢先一步了。”

    “被坂上吗?你和谁讲电话?”

    “我姐啦!她老是自傲自己有几百个朋友,问这种事情找她就对了。还有,抢先一步的不是坂上,是小佐内。”

    怎么会?

    “昨天小佐内已经拜托过她同样的事情,我那白痴老姐还以为小佐内把你甩了,改和坂上交往,还说你很可怜。”

    我不禁觉得想笑,不过不是因为知里学姐的误会,而是小佐内同学的行动力。

    “我都不晓得原来小佐内同学和知里学姐交情这么好。”

    “不是,根据我老姐的标准,只要讲过话的就是朋友。来过我家的你们两个,对她来说已经是死党了。”

    嗯,事实上不只是因为我们去过她家,而是知里学姐、小佐内同学和我,我们三个是解开“健吾的挑战”之谜的伙伴。

    “先不提这个,我问到了。”

    有答案了吗?我端正坐好。

    健吾没有装模作样,说道:“姓坂上的男生只有一人,老姐不记得日期是几号,不过确定是十二月出生。我们可以确定坂上现在十五岁。”

    我咽了一下口水说:“是吗……”

    这样一来就能知道,坂上认真想考取驾照的可能性很低。我不认为可能性为零,因为坂上或许是重考上水上高中的,不过这想法大概不成立。

    健吾似乎打算打起精神来,吐了一口气说道:“整件事情我了解了,有需要尽管找我,我会在第一时间赶到。不过我说你啊,你既然知道整件事的情况,怎么不先试着阻止小佐内呢?”

    “试过了,没用。”我一边说着,我们两人一边同时站起身。健吾看看手表。对了,健吾刚刚说有事,我却和他谈了这么久,真是对不起。

    再来没其它事情要提了,就这样吧!我们简单互相道别。

    就在这时候……

    我的手机响了。我的手机没有设定音乐当作来电铃声,不过光凭声音,就能够分辨出来者是电话还是短信。是短信,我若无其事地拿出手机。

    “小佐内同学发来的……”我说。

    “什么?”正要走出教室的健吾停下脚步。

    打开短信后,我感觉到自己的体温瞬间下降。健吾不晓得是不是发现我的异状,走过来问道:

    “发生什么事了?”

    “我也不清楚,这是什么鬼东西?”

    手机屏幕上是小佐内同学寄来的短信。短信里一个字也没写,没有标题,本文处只贴了个网址,网址点进去后,是一片空白。

    如果这只是普通的空白短信还没问题,可是这么做到底隐藏了什么目的?

    虽然我并不想这么想,但自己的脑袋就是忍不住往不好的方向联想。我不禁喃喃自语:“她该不会陷入想要打字却打不了的状态了吧?”

    健吾听到我说的话,立刻就反应:“常悟朗,你是走路上下课吗?”

    “啊?嗯。”

    “是啊!那我载你。是木良北驾驶训练班吧?走啰!”

    健吾只这么说完,便奔出教室。

    不对,健吾是否有奔出教室,事实上我根本没看见。问我为什么?因为我比健吾早一步跑出教室了。

    5

    我咬牙切齿,后悔得不得了。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之前也曾经因为相同的原因吃过亏啊!我不断回想刚才自己对健吾说的话。初中时我的三大失败,其中之一就是——装模作样,而错过时机。

    没错,我绝对需要健吾的帮忙。单凭我一个人的力量,充其量只是在这场复仇战争中被击败罢了。两个人一起行动,至少还能够及时逃跑。

    然而,事到如今,当时的选择似乎错了。既然阻止不了小佐内同学的冲动,我就应该陪在她身边,大肆挥霍廉价的英雄主义和匹夫之勇之类的。危急存亡之际,我却无法遵守与小佐内同学的约定。明明说好要彼此掩护,现在却……

    ——不对,事情还没定论。小佐内同学发来的空白短信,是不是包含了什么我没想到的深远意义?或者只是单纯的手误?搞不好小佐内同学并没有陷入什么危险也说不定。也许我并不像自己想的那么狐狸,而只是个大蠢蛋,我所推论出的推理也只是个大笑话。

    所以,为了确认这点,拜托你,健吾,骑快点!要不然,拜托!小佐内同学,回信吧!我发了好几次短信,小佐内同学都没回复。

    “……可恶!这台破车!”健吾低声咒骂。

    我们正来到郊区那个斜坡前,就是三天前我和小佐内同学一起越过的那座斜坡。就算健吾体力再好,两个男生共乘脚踏车要爬上斜坡还是很困难。我跳下脚踏车,在后头推着健吾的脚踏车。不一会儿工夫,快到斜坡顶端时,我突然想到:“健吾!现在几点?”

    健吾看看手表,喊着:“四点半!”

    “准确的时间几点?”

    “四点……二十六分!”

    很好!还来得及。我奔出学校时带了书包,我的书包和健吾的书包一起摆在脚踏车前面的篮子里。

    “健吾,等一下,我要拿书包。”

    “书包?现在不是赶时间吗?”

    “赶时间才要拿啊!”

    健吾虽然不明了我究竟要干嘛,但还是停下踩着脚踏板的脚步,不耐烦地从篮子里拿出书包。我打开书包,看看内容物。应该在,我平常用的那个。

    “有了!”

    一张平淡无奇的白色活页纸。

    “你要做什么?”

    “别管了,快走!”

    健吾急忙骑上斜坡顶。到了坡顶,我再度坐上脚踏车后座,一口气下坡。大概是日常举止不同的关系吧!健吾的脚踏车车链没有脱轨。我们来到T字路前,往左就是通往市中心,往右则是木良北驾驶训练班。到这里,我又一次请健吾停下脚踏车。健吾又显出不耐烦的神色说:“这次又要干嘛了?”

    “来了,接送车来了。我来搞定,你锁好脚踏车。”

    就在我说话的同时,之前见过的接送车出现在路的另一头。我将自己的书包抱在胸前,对着接送车高举白色活页纸,在头上左右挥舞,假装那是准予搭车的许可证。如果我对接送车的推理没错,希望接送车司机的视力也如我所想象的那么差。

    挥了几次,我收手,屏住呼吸。

    ——接送车的大灯闪了几下,准备靠边停了。

    车子接近,就会看穿我手上拿的东西根本不是木良北驾驶训练班的特制资料袋。我假装若无其事,将白色活页纸收入书包中。

    “常悟朗,你这家伙真是……”

    健吾傻眼了,但我并不是要他钦佩我这骗小孩的把戏。

    接送车在我们面前停下,可是,现在距离收到空白短信已经超过二十分钟了。

    我深深坐进避震效果不佳、坐起来不太舒适的接送车座位里,不断咬紧牙关不发一语。在这二十分钟内,小佐内同学能够做多少事情?我忍不住一直往坏处想。

    初中那次,我没赶上。就在我得意洋洋地当着众人面前解开谜团时,所有事情已经结束了。事情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发生,所以是否解开谜团,对任何人来说已经一点意义也没有,只是放马后炮罢了。这次该不会也发生同样的情况吧?我又错过了吗?

    到驾驶训练班要五分钟以上。真是漫长的五分钟啊!

    来到驾驶训练班简单朴素的大楼前。现场人不算多,但倒是很多元,什么样的人都有:有身穿现在流行的花衬衫的年轻人,也有让人怀疑他是否真的能考驾照的老年人。可是没看见小佐内同学的身影。怎么办……我急得不得了。

    “哇!”

    我的脖子突然被勒住。说精确点,是有人揪住我的衣领后侧往下拉。我的喉咙发出奇怪的声响,差点跪倒在地。我转头一看,这回膝盖真的没力了。

    一个男孩子打扮的女生站在我身后,我好想问她:“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她身穿下摆有毛边装点的褐色夹克,配上刻意刮破的牛仔裤、穿烂的球鞋,头上戴着不相称的牛仔帽,让整体穿着略微统一得更具时尚感。

    “呃……”

    我嘴半开,她立刻手指抵着自己的嘴唇。

    “过来、过来。”她招招手叫我。我同样对站在我身后的健吾招招手,三个人一起进入挂有“抽烟室”牌子的房间。

    健吾一关上门,那名女生便脱下帽子,满意地笑着说:“也不用那么急着过来呀!”

    小佐内由纪变装完毕。与她不搭的帽子,应该是不得已用来遮掩娃娃头的吧!赶上了,而且看来时间充裕……不对,说赶上也有点怪,看来并没有什么非赶上不可的危险场面嘛!

    “你、你是小佐内?”健吾没礼貌地指着小佐内同学。健吾只见过身穿水手服的小佐内同学,还有之前一身朴素打扮去他家的小佐内同学,因此眼前的小佐内同学带给他莫大的冲击。小佐内同学发现自己的变装模样被看见,笑容一下子消失,悄悄地对我说:“为什么堂岛同学也在这里?”

    我还搞不清楚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小佐内同学平安无事。既然如此,我们的担心是多余的吗?我突然觉得亏大了,一脸无奈地回答她说:“还问我为什么?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怎么应付得了危险场面?”

    “危险场面?”

    “你不是在跟踪坂上?”

    “是没错……”

    两人的脸上都浮现问号。

    “你不是叫我来救你?”

    “我哪有?”

    “你不是发了短信给我,空白的短信?”

    “啊,那个呀。”小佐内同学的表情开朗了起来,她拿出手机,是附有相机的新款机型。

    “嗯,我发了短信给你,就是证明坂上盗用五百旗头’名字上课的证据照片。我想既然是小鸠同学,应该会注意到我在调查些什么吧!”

    证据照片?我打开小佐内同学传给我的短信,拿给小佐内同学看,说道:“哪里有什么证据照片?短信内容只有一个网址而已,而且网址点进去,什么也没有。收到这种东西,我当然会担心呀!”

    小佐内同学看看我的手机屏幕,屏幕上只出现一个X记号。

    “小鸠同学,你的手机能够看图片吗?”

    “我的手机没那种不必要的机能啦!我喜欢简单的机型。”

    小佐内同学缓缓摇摇头说:“不能支持JPEG文件,不叫作简单的机型’吧……”

    “要不然叫什么?”

    “……古董机。”

    接着她手指快速操作着自己的手机,说道:“我发给你的就是这个。”

    小佐内同学的新型手机屏幕上,出现坂上面朝桌子的画面。这是众多证据照片中的一张吧?我总算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了。

    我的手机是旧型,虽然能够收信,却无法打开画面,而小佐内同学先把图片上传到某个网站再传网址给我,因此我的手机只收到了网址,而网址出现的画面则变成空白。简单说来,就是小佐内同学不应该用新款手机。

    我顿时浑身失去力气,变得软趴趴的。

    回头看向健吾,健吾仍然大睁着眼,无法接受眼前这个中性打扮的女生就是小佐内由纪。我搔搔头,对他解释:“那个……健吾,谢谢你拼命踩着脚踏车,你真的是腿力过人。小佐内同学已经完成任务了。”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真的是小佐内?”健吾连话都说不清楚。

    小佐内同学看着他有些困扰地歪着头,最后似乎想到了什么,刻意摆出开朗的姿态,一鞠躬说:“初次见面,我是由纪的双胞胎妹妹,麻纪。”

    来这一招啊!

    我看看脑中一片混乱的健吾,再看看若无其事撒着善意谎言的小佐内同学,抑制不了喉咙底部的窃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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