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一个夜晚
「教书第一天就跟我提亲事……也不问问我本人的想法……」
傍晚时分开始下起雨来，天空灰沉沉的一片。我坐在办公室窗边凝望天色，仔细思考着这一连串的突发状况。
——宝生家的男性，我今天是头一次与他们会面。
绫芽同学相当冷淡。明知道我正处于为难的窘境，却不见他有任何伸出援手的意愿。
堇同学和巴同学则沉浸在一股危险的氛围之中。堇同学迟迟不肯敞开心房；巴同学虽然讨人喜欢，长相又可爱，但却易于表现出他情绪不稳的一面。
——较年长的那几位也很令人忧心。
桔梗老师为人稳重、待人和善，但是我完全猜不透他的心思。虽然他的措词偶尔令人不悦，听起来倒又像是单纯拿对方寻开心。
至于葵理事，烟瘾加上疑似性骚扰发言，问题过多，无法列入考虑。
——我想，他们五个人对于自身卷入这场婚姻风暴，大概也感到相当困扰吧……
如意郎君上门，缔结良缘，可喜可贺！……想当然，我根本不可能会有这种兴奋的心情。
「教书第一天还习惯吗？」
不知何时，濑谷校长已站在我的背后。也许是看我想事情想得出了神，所以前来关心。
「觉得很累吗？」
濑谷校长的手轻轻搭上我的肩膀，担心的问着。
「有一点……」
虽然累，却不是因为学生和讲课而累。一会儿言缚、一会儿又结婚的，冷不防强加在身上的现实令我喘不过气来。
——若向濑谷校长透露，她大概无法置信吧……
我是为了成为老师，才会来到这所学院的。
「桐原老师～原来你在这里。」
后方传来一阵略带鼻音的娇声，我回头一看，是一位可爱的女老师，留着一头蓬松俏丽的卷发。
——我记得她应该是……
「你好，我是羽月真帆。今天早上曾经向你自我介绍，目前担任音乐老师。是这样子的，晚上我们打算替桐原老师办一场欢迎会喔。」
语毕，羽月老师亲切地微笑。
——欢迎会……
对了，今天是我上任首日，所以欢迎会算是例行活动吧。
烦劳各位同仁百忙之中抽空为我准备欢迎会，内心实在过意不去，不过我也想要藉此机会多多认识其它老师们，增进彼此的情谊。
「能够和桐原老师成为共事伙伴，我真的很开心。过去我这个后进总是备受大家关照，就当作是报恩，以后就由我来协助桐原老师吧。」
「谢谢你。」
犹记得羽月老师较我年长一岁，听说还是去年唯一录取的教师。
——羽月老师真是个好人……
这所学院中，与我年龄相仿的女教师就只有羽月老师一人，因此我非常希望能和她成为好朋友。我想，她应该是个容易相处的人。
「欢迎会七点开始，你现在方便吗？」
「是的，当然可以。」
「太好了，地点在站前某家餐厅，等会儿一块出发吧。」
「我知道了。」
她以微笑代替回答。
——额外的事情，还是别去在意吧。
现在的我只需要勤奋工作，经营职场人际，然后认真教学就够了。该付出努力的事情多到数不清呢。
诅咒、言缚、结婚，我可没有空闲时间让这些东西来左右我的心思。
——身为一名老师，首要目标便是早日独当一面。
「抱歉，要你来帮忙。」
「这句话我不晓得听过多少遍了。」
最令我头痛的是，他的脸上不带一丝反省。我边着手分类理事长办公桌上成堆的文件，边以葵二哥听得见的音量，夸张地大声叹息。
「害相思病啊？桔梗老师。」
听我叹气，他笑着如是说。
明明知道是自己的错，却老爱跟我装糊涂。
——不过转念想想，他说得也对……
「或许吧，谁教我多了一位可爱的后进呢。」
「又不是你的菜。」
——是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你又怎会明了？
我将这句辩驳放在心底，开口说道：
「从她深受前家主喜爱这一点来看，是位相当值得留意的对象。」
「搞不好喔。」
葵二哥笑着回答，彷佛制式流程一般，将扎捆成束的文件一一盖印。
「葵二哥，麻烦你看清文件名称之后再行盖印。上一次不也因此被家长提出指正，令你为难不已吗？」
「好好好，知道了。」
说罢，葵二哥便信手翻阅文件，随意做做样子。
——真是坦率，值得庆幸。
上次在家长委员会上曾为了一些小事发生争执，所以他稍微学到了一点教训吧。
宝生分家若想强行干预本家，可行使的管道就只有月华学院学生家长的身分。因此每个月的PTA（家长教师会）从未顺和落幕。
正因如此，前家主才会委任葵二哥担任理事长一职。葵二哥他确实是个具有包容力的人。
——默默吃亏而不自知……
「你做什么啊，桔梗？」
「怎么了？」
「刚刚你居然一脸同情在看我。」
……观察力真敏锐。
「真的吗？我纯粹只是在想心事。」
「看到哥哥被文件堆包围，亲爱的桔梗弟弟不禁掬一把同情的泪～～那么这堆也麻烦你罗。」
「……真拿你没办法。」
我说道，从葵二哥手上取过纸卷，同时瞄了一眼时间，将近六点半。
「十分钟内如果无法完成剩余工作，出席欢迎会可能会迟到喔。」
「欢迎会……？喔，珠美老师的啊。」
「你不去吗？」
「不，我要去。我对那个平凡的小姐也满感兴趣的。」
「我想也是。或许稍不注意，那位平凡的小姐就会把整个宝生集团纳入手里也不一定。」
葵二哥，还请您务必手下留情。
特地为我举办的这场欢迎会严肃而正规，相当符合月华学院的风范。先是全场干杯，而后校长致词、介绍新老师。定规结束后，平和的叙谈便开始进行。
——这里的气氛和我学生时代胡闹作乐的饮酒会完全不同。
举杯敬完一巡酒，我来到会场最尾端的筵席，在桔梗老师身旁坐下。
「欢迎会还开心吗？」
「承蒙大家参与，不胜感激。」
校内同事大多是我的长辈，宴会上能够听闻许多我未曾接触过的、同龄朋友间不会提及的话题，相当有趣。我诚心感谢大家在百忙之中拨冗参加欢迎会。
「这正代表了大家对你的表现深具期待。带领你这位后进，我也感到很光荣。」
「桔梗老师……」
桔梗老师真是个奇妙的人。原本以为他又会挖苦我，他却立刻不吝惜地加以赞扬，好似我的心情完全在他的掌握之中。
——我认为他本性并不差……奇怪，那是……
「桔梗老师，你不能喝酒吗？」
他面前放置了一杯看似乌龙茶的饮料。
「不会啊，我很喜欢。」
「那么……」
「但是我比较想喝你那一杯。」
「咦？」
桔梗老师强行拉过我捧着酒杯的手，夺去酒杯一饮而尽。他的动作自然流畅，转眼间我手上的酒杯已经空空如也。
「桔梗老师！？」
——竟然把我喝过的酒……
他淡淡轻笑。
「十分可口呢。」
——可口？它的确是一杯可口的鸡尾酒，但是……
「颜色迷人可爱，甜中带酸，不知你是否也是这种味道？」
「你……」
桔梗老师这句话，令我脑海中不自主地浮现葵理事的面孔。这么说来，我记得他们俩似乎是兄弟关系吧？真想不到他们两兄弟竟都是成天把求爱话语挂在嘴边的人。
——不过，就外表而言，他们长得一点也不像……
「请不要戏弄我。」
听完我略带怒意的回应，桔梗老师原本笑着的表情忽然认真起来，直盯着我不放。
「我并不是在戏弄你。」
「什么意思……」
桔梗老师的眼神严肃而冷彻。他那深邃的瞳色吸引我的视线，令我动弹不得。
「我只是，想要更了解你。」
「了解我……」
注意到我犹疑的神情，桔梗老师抿嘴一笑。
——他坏心眼的程度简直和葵理事不相上下……这两个人果然是亲兄弟。
「请告诉我关于你的事好吗？」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再者，往后我们即将共事，深交的时间相当充裕，你说是不是呢？」
「我对大家所认识的你可不感兴趣，我想知道的是你不为人知的一面。」
「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需要我个人的隐私，况且，今天可是我们头一天认识啊……
见我意志坚决，桔梗老师边苦笑边叹气。接着，他以行动取代言语，冷不防执起我的手。
——怎么回事……这是要做什么……？
「我在此向你宣誓我的忠诚。」
「忠诚……？」
他夸张的措词令我愈来愈分不清话中真意。
「请你相信我，我将无条件遵从你的指示。」
「那对我而言并没有任何益处……」
我慌忙抽回自己的手，逃离桔梗老师的手掌心。
「正是如此。」
桔梗老师别过脸，忍俊不住笑出声来。
——他说了那么多莫名的话，就只是为了试探我吗？
我实在是猜不透桔梗老师内心真正的想法。
但是他刚刚的眼神并不是宣誓忠诚的眼神，而是打算看穿我的一切。
「这家店还是那么不起眼。」
我闻声回头，看见葵理事就站在身后。他松垮着领带，选了我右侧的空位坐下，不羁地翘起二郎腿。于是我的座位就这样自然而然成了他们之间的阻隔。
——两边都是令人不愉快的兄弟档……
我感到背脊一阵冰凉。
「你来得真迟。」
「是啊。老爸叫你来，所以你正在追珠美啊？」
葵理事一边点烟，一边嘲弄桔梗老师。
「没错，就在刚刚被拒绝了。」
——这是什么话！？
我完全无法理解他们对谈的内容。不过这种时候还是保持沉默为妙。
「哦？那你放弃了吗？」
「怎么可能，比赛现在才要开始。」
两人互换了一个动机不纯的眼神。
——还谈什么放弃、比赛的……我真是被这群人彻底打败……
我尴尬地轻咳数声。不晓得他们是否真察觉到我的用意，登时把对上的视线彼此错开，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
——话说回来，打从刚才我就一直想问某件事情……
「葵理事，桔梗老师，你们是亲兄弟吧？」
两个人听了，顿时脸色一沉。
——怎么了？我不该问这个问题吗？
桔梗老师是理事长的弟弟这件事，今天早上我才听濑谷校长提起。难道说这是一件不便公开的事实？
当我沉吟之际，桔梗老师很快便微笑答道：
「葵确实是我的哥哥。」
——和我所想的一样……不过，刚刚那短暂的沉默又是怎么回事？
「你今天面会的对象是前家主，也就是我们的祖父。他的儿子藤一郎就是宝生家现任家主喔。我是次子，桔梗则是三子。」
所谓家主，指的就是全权掌管大企业宝生集团的人吧。
「我知道了，那么绫芽同学和堇同学他们是……」
「绫芽是姊姊和姊夫的独生子。堇和巴虽然是哥哥的儿子，但哥哥和嫂嫂已经离婚，巴跟了嫂嫂的姓。我这样说你听得懂吗？」
「大致上。」
换句话说，绫芽同学是葵理事和桔梗老师的外甥……对了，既然绫芽同学是长女的孩子……
「堇同学他是宝生家的继承人人选吗？」
我的问题令葵理事苦笑。
「你呀，真是太无知了。绫芽才是第一继承者，准接班人啊。」
无知，那是理所当然。今天我才第一次与宝生家的人会面，这些人却自以为好像我早该知道一切似的。
在附近一带，宝生的名号的确响亮；然而在东京，这个名字可就只有报纸或财经期刊上才能找得到了。
桔梗老师察觉我心情不悦，温柔地说道：
「宝生家其实是由绫芽的母亲所继承的。」-
—原来如此。不过，绫芽的母亲既然是继承人，那么绫芽同学理应是她的后继者才是。
「既然绫芽同学的母亲是继承人，他应该是下一任人选才对吧？」
「……绫芽的母亲已经过世了。」
——啊……
「不好意思，我不该过问的……」
我慌忙道歉，桔梗老师摇摇头。
「没关系，过去的事情了。」
原来，绫芽同学自幼便丧母。
他对待别人的态度之所以冷淡且保持距离，也是源自于此吗……
「所以我们非听绫芽的不可。」
「什么……？」
「本家至上。宝生是世代相承古礼的望族，只要有继承权，就算对方是绫芽也得完全服从，这就是宝生家的规矩。」
——……听起来真复杂。
完全服从？又不是哪个国家的王室。再说利用地位或权利迫使他人服从，实际上执行起来应该并不简单。
宝生这个家族，似乎远比我所预测的还要庞大、还要繁杂。
「珠美老师～～」
羽月老师开朗地朝我挥挥手，她真是个可爱的人。
「快去吧，宴会社交重要得很喔。」
「啊，好的。」
我起身离开他们两人，前去招呼羽月老师。
「哎呀，搞不懂啦！」
我阖上笔记站起来，直接倒在小堇的床上。
真不晓得作业是出来干嘛用的。头痛死了。好烦。
「小巴，作业要做完喔。」
「可是我就是不会写嘛。」
我把脸埋在小堇的枕头里。过没多久小堇就放弃劝说，自动翻开我的笔记了。他果然很贴心，就像巧克力那样甜。
「你等一下还要出门吧？知道是几点吗？」
「嗯……大概快了吧……」
我抬脸看时钟，将近九点。今天的那个大姐姐嘴上说深夜才能和我见面，但要是让她等久一点，她八成又会发脾气。
可是就算被骂我也不在意。不管什么事我都能忍耐。
——啊……不过……
「我真的是宝生家的孩子吗？」
「小巴……」
小堇看着我，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还真好懂耶。
「不是对不对？」
「呃……或许不是吧。」
当然不是啊，何必犹豫那么久。
我和妈妈不是老早就被赶出宝生家了吗？表面上说要谈什么抚养权，其实妈妈她根本就不想要我这个小孩嘛。结果到了最后，他们却硬是把我塞给妈妈，把我们两人通通逐出家门。
所以我跟宝生家并没有关连。
「可是，我为什么能跟珠美结婚啊？」
「那是因为……」
爷爷他——正确来说是我的曾祖父，他所说的话十分不可思议。
既然我受到言缚的诅咒，而珠美又恰好有破除的能力，这样子不就皆大欢喜了吗？
她的能力对宝生家而言大概有什么重大意义吧。所以才不得不跟姓宝生的人结婚。
「到底为什么要把我也算进去啊？」
「可能是前家主不打算拿『宝生』当作破除的对象吧。」
「不然是拿什么？」
由于穿不惯高跟鞋，我的双脚已经不堪负荷了。虽然事先贴上了0K绷，但是现在已经隐约可见血迹渗出，光是站都险些站不稳。
「不好意思，今天请容我辞退吧。」
「这样啊，真是可惜……那就只好等下次罗。」
羽月老师说完，便朝车站的反方向离去。多么体贴又和蔼可亲的人啊，真希望以后能和她成为好友。
因为处理琐事拖延了一点时间，参与宴会的老师们大多已经离场。我开始认真烦恼该如何返回教职员宿舍一事。
——脚伤是目前最需处置的重点问题……
「真是的，没看过这么不给面子的人。」
我回头一看，居然是葵理事。不见桔梗老师的身影，他大概提前回去了吧。
——说我不给面子，表示刚才我和羽月老师的交谈内容他全都听见了……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指了指双脚。
「没办法，因为脚痛。」
「脚痛？」
葵理事听了，旋即屈膝跪在我的脚边。这个人讲话虽然轻浮，现下却温柔得令人难以想象，绅士又有礼地轻触我的脚跟。
——动作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我似的……
「原来是鞋子磨到脚啊……你还真不是普通的老土耶。」
「有什么办法，我平常根本不穿高跟鞋的啊。」
葵理事小声慨叹，环顾四周。
「我看这附近大概也招不到计程车吧……」
正如他所言，这间店家必须从站前大街拐个弯进入小巷，位于私有道路上，因此别说计程车了，就连一般自用车也鲜少经过。
「没问题，我还可以走到车站。」
路程约五分钟，只要再撑一下下……
「……好痛！」
脚后跟传来猛烈的剧痛。看样子是真的到极限了……
——干脆脱掉鞋子，打赤脚上路吧……
「没法子了。」
「……呜哇！？」
毫无预警地，身体蓦然腾空。当我回过神时，整个人已经被葵理事一把抱起。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公主抱吗！？
即使我奋力挣扎，仍旧逃不出葵理事的怀抱，全身动弹不得。我无计可施，只得透过言语向他提出抗议。
「请放我下去！」
「小姑娘脾气可真拗。」
「要是被人家看见的话，该怎么解释啊！」
葵理事看着我又叹了一口气。
「珠美。」
「做什么？」
「专心看我这边。」
「咦……」
葵理事唤着我的名字，呼吸近在咫尺。我一抬眼，便和他四目交接。
几近零距离的视野中，唯有葵理事一个人的脸庞。
「这样你的眼里就没有别人，只容得下我了吧？」
他笑眯眯地说道。如果能就这样紧盯着他不放，那我的眼里当然只会有他的存在。
「……你又在卖弄口才了。」
虽然这位理事蛮横的行为着实令我惊愕，但是被人拥抱的温暖是那么的真实，让我找不出抗拒的理由。
——也许这个人其实很温柔也说不定。
排除贫嘴和素行不良这两点的话。
「有什么关系？等招到了车子就放你下来。」
葵理事伸手将我的头按上他宽阔的胸膛，顿时我整个人沉浸在男士特有的芳香之中，四周香气缭绕。
「……到了车站以后，一定要放我下去喔。」
我决定不再抵抗，乖顺地依偎在他的胸前。毕竟脚上有伤，加上我真的累了。现在的我，愿意顺从地听他这么一次。
——这份善意，就容我虚心接受吧……
脑海中自然而然浮现这样的念头。
「明明都贴了0K绷却还是止不了痛……」
珠美也许是觉得害臊，上了车仍不断解释高跟鞋磨脚的原因。
「我很细心地挑选合脚的新鞋，但一整天下来仍是疼痛无比……另外我随身携带的保护贴片……」
我适时地附和她几句，心中思索着傍晚翻阅过的人事资料。
桐原珠美，今年二十三岁，国文系毕。出身于经济状况极其普通的平凡家庭，哄她也好抱她也罢，都不见她有什么特别反应。
她是知晓言缚之人……基于以上原因，所以你才会突然雇用她吗，前任家主？这事要是被分家知道了，铁定又会唠叨个没完吧。
「请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
珠美噘着嘴向我抗议。
「我怎样看你了？」
「一副『穿鞋子穿到磨脚，真俗气』的眼神。」
「你答对罗！」
我忍不住笑出声，她一听我笑，表情明显更加不悦。
——真是坦率啊。她的每一道感情我都能轻易理解。
「从明天起，穿平底鞋来就行了。」
「可是……」
我摸摸她的头。
「鞋子穿不惯，磨脚事小，到时候要是跌倒受伤该怎么办？」
我像是哄孩子般柔性劝说，珠美听完后，安分地点了点头。
——瞧，她就是这么可爱。我要是多了个妹妹，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司机先生，前面那条路右转。」
老样子，今天那个人还是把我找了出来。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是那个人心情应该还算不错。
不错归不错，我可不能因为这样就让珠美老师跟那个人碰头，得要仔细留意才行。
——不过那个人八成已经回到家里，我看也不用太过担心……
「麻烦在那个转角停车。」
计程车在公寓大门前缓缓停下。我边用眼角余光看珠美好奇地猛往窗外瞧，边递给司机万圆纸钞。
「载她到月华学院的教职员宿舍。」
说罢我便下了车。珠美尾随我探出身子来，仰望眼前的公寓全景。
这幢公寓屋龄三年，在土地无边的这个乡下地方，不仅占地大得不像话，更散发出格格不入的都会气息高耸而立。真不知道是用那个人的钱买的，还是利用赡养费得手的？无论如何它都不是一间有品的房子。
「葵理事，这儿就是你家吗？」
——一般人都会这么想吧。
我只能无奈地笑笑。
「不，我现在还住在宝生家。这里只是拿来办『大人的事情』。」
「大人的事情……」
珠美支支吾吾，蹙着眉头无声非难。她的心思果然很好懂。
我二话不说，默默地关上后车门。继续在这里晃荡下去，等会儿可就真的大事不妙。
「抱歉，没能送你到房间。」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放心。」
珠美闹别扭似地回答，语调听起来百般不服气。我忍不住伸手搔搔她的头。
「你还真可爱耶。」
「我不是说过了吗，请你不要把我当小孩子看待。」
她还是气嘟嘟的。我忽然下意识地轻声低喃：
「……要是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言缚，那该有多好。」
「咦……」
听完我这番话，珠美瞪大了眼睛。
——不妙，我怎么会说出那种话来……
「司机先生，开车吧。」
「啊，好的。」
「请、请等一下，葵理事！」
计程车兀自驶去，无视于后座着急的珠美。我点燃一根烟，动摇的心情总算慢慢恢复平静。
「我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仔细想想，如果她和言缚扯不上半点关系，是个平凡人的话，也许我就能坦率地对她好也说不定。
以前，我从来不曾想过要背负着言缚这东西活下去。诅咒就是诅咒，我只管接受。
——既然早知道逃不掉，又何必白费工夫？
口袋里的手机在震动。想也知道是谁。
「好、好，我现在马上过去。」
我捻熄烟蒂，走进房子里。
他究竟想对我说些什么呢？
计程车内的乘客只剩我孤单一人。葵理事离开前所说的那番话悬在我心中，迟迟无法释怀。
『要是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言缚，那该有多好。』
我虽然不知道言缚究竟为何，但是试想立场对调，今天我若成了被诅咒的一方，绝对不可能这么想的。葵理事是不是出于自暴自弃的心态，才会那样对我说呢……
——想到这里，我的心又禁不住隐隐作痛。
「言缚」、「诅咒」、「一族」、「结婚」。
由于一切来得太过突然，我满脑子只考虑到自己的事情、担心自己的处境，却忘记真正的受害者此刻正面临着更大的问题。
——姑且不提婚约一事，如果连我本身都无法正视言缚，他们可就真的失去最后一丝微薄的希望了。
我所能做的，唯有竭尽全力去帮助他们……
「接下来将行经主要干线。」
「麻烦您了。」
车子穿越住宅区后驶上大街，车流顿时变得壅塞。车子缓缓前行，我远眺窗外，蓦然看见一名身穿月华制服的学生，正站在巨大的十字路口前等红绿灯。
——时间都这么晚了……
「他……不是巴同学吗？」
我看了看手表，已过晚上十点。为什么这个时候他会在闹区逗留？
「不好意思，麻烦请停车。」
计程车立刻停在巴同学驻足等待的路口前。我一下车，便飞也似地赶往他身边，甚至忘了双脚疼痛。
「珠美！？」
巴同学看见我，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你在做什么啊？」
「我才想问你呢！」
他连制服也没换下，盾上挂着背包，一副还不打算返家的模样。
「跟你说喔，等下我要去跟空姐来个久违的幽会。」
巴同学大方答道，眨眼示意。
——幽会……
「你和年龄差距那么多的女孩子交往吗？」
学生的感情世界，我并不想多作干预。但现下已是深夜时分，学生又单独一人在街上溜达，教育上我实在无法视而不见。要是他被卷入什么麻烦之中，到时候可就后悔莫及了。
眼见我担心不已，巴同学却只是露出笑容。
「交往？当然不是罗。大姐姐已经有法国男朋友了。」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说，我只是她的床伴。」
「床伴……」
意料外的回答令我一时语塞。
「啊，不过，大姐姐会给我零用钱。所以应该算是……援交？」
——……援交？
我听见理智断线的声响，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无论是床伴或是援交，身为一名教师，这种行为我绝不能坐视不理。
我抓住巴同学的手，用力一拉。
「珠美，你做什么！？」
巴同学一脸吃惊，但我顾不得他的讶异，硬是把他推进计程车内。
「到底怎么了啊……珠美！」
「请马上开车。」
我装作没听见他的抱怨，对司机说道。
「呃，好的。」
车身缓远前进，路上交通仍旧拥挤不堪。巴同学自从被我强行拉上事后，就绷着一张脸，赌气不说话。
——即使你生气，不行的事就是不行，老师不能够纵容你。
「你家在什么地方？」
「我才没有家哩。」
巴同学看也不看我一眼，视线朝外，负气地答道。
——想是我硬逼他上车，让他不高兴了吧。
不过，当学生做出偏差行为时，身为老师有必要加以劝导。
「请问您知道宝生家怎么走吗？」
「那是当然。」
司机先生点点头。宝生真不愧是地方名门。
「那里又不是我的家。」
巴同学接口，态度仍显不悦。
——对了，记得巴同学的双亲已经离异……
「所以我才说我没有家嘛，谁教我是别人的小孩。」
「你还有妈妈在啊。」
「她才不是我妈妈呢！」
——巴同学……
他虽然蛮横地讲出了这句话，尖锐的口吻听来却是那么寂寞，我不由得一阵心痛。
——这个孩子，是不是长期缺乏母爱呢……
倘若真是如此，那他就真的无处可去了
「小姐，请问我应该载你到什么地方？」
司机先生不耐烦地问道。我无奈地回答：
「到月华学院的教职员宿舍。」
巴同学转过头来，一语不发，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就好像要窥探我内心的想法。
这孩子不太愿意敞开心胸去相信他人。
——可是，我想要保护他。
即使他生气或是伤心难过，我也不能丢下他不管。因为我是他的老师。
房间内一片静谧，家主喜爱的『葛诺辛尼』乐声轻扬。他倚靠在沙发上，满足地侧耳倾听。
这里是家主书斋隔壁的接待室。当他在家的时候，饭后闲谈便成为例行公事。
「打扰了。」
女佣人奉上刚沏好的茶，递至家主面前。茶香四溢，整个房间充满了淡淡的清香。
「绫芽，书念得还好吧？」
「学习上一切顺利，并未遇见特定的难题。」
「是吗？那就好。」
家主脸上浮现和缓的笑容，伸手端起茶杯。口头上关心我的学业，其实脑子里装的净是公司或女人吧？
面对像他这种家主，我同样兴趣缺缺。
「再过不久我就要满六十二了，宝生代表这个位子也不晓得还有几年可坐。我可是相当期待你的成就。」
「谢谢家主，我必定不负您的期望，努力向上。」
我答道，必恭必敬地低头行礼。看到我服从的样子，家主满意地微笑。
——但是说真的，将来的事又有谁能预料？
谁知道会是你先倒下，还是我先阵亡？
就连家主是否注意到我内心深处的思考，我都不得而知。
「生日宴会就快到了，今年的宾客招待事宜是由你负责的吧？」
「是的。绫芽不才，还望棉薄之力能够有所帮助。」
「哈哈哈……很好、很好。看到你变得这么成熟懂事，桩一定也感到相当欣慰。」
「……！」
——为什么，偏偏在这时候提起母亲的名字……
我一时无法回应。家主朝我瞥了一眼，立刻垂下视线，故意摆出一副悠闲享受音乐的神态。
——绝不能被这个人说的话给骗了。
我努力压抑紊乱的情绪，出声答道：
「……您说的是。」
好不容易将这句话说出口，抬头一看，家主的眼神充斥着轻蔑。
「一年一度的生日，我至少还想安稳地过。」
他不放心似地叮嘱，看来是打算间接牵制我。
「正如您所言，我也希望此次宴会能圆满结束。」
我恢复一贯的冷静，边回答问题，内心边祈祷着时间快点过去。
「那个人是叫……桐原珠美没错吧？」
「是的。」
桐原珠美，今天屡次听闻的一个名字。
由于她是前家主亲自推派的月华学院新任教师，不久前名气便已在本家内部传开，想必家主也相当在意她这号人物。
再加上前家主今天专程来校，向众人提起知晓言缚之人一事，风声应该老早就传入了家主耳里。
「把她的名字一并列入宴请名单中。」
「什么？这……」
「听见没有，绫芽？」
「……是，我知道了。」
家主生日当天，那个老师要到这间房子来。不对，这件事和我又没有关系。
原来家主对她这么地感兴趣。不过，顶多是请她来参加，不可能还特意空出会面的时间才是……
「到时候，我会安排你当桐原老师的男伴，你可要好好款待人家。」
——……原来如此。
闲谈至此，我终于明了了家主的意图。他之所以安排那个老师跟在我身旁，是想利用她来监视我的一举一动。
就算不用这种方法，他还是会派上好几个人，严密监控我的行动吧。
「我明白了。」
我再度行礼致意。家主满意地堆起笑容，吩咐女佣人再沏一杯茶。
紧握着的右手传来指尖刺入掌心的疼痛。比起右手，胸口更是痛得像要撕裂一般。
——没事的，我已经习惯忍耐痛苦了……
当我们到达宿舍时，巴同学或许是决定放弃了吧，负气的神色一扫而空，看起来相当开心。就好像第一次到别人家里玩耍似地神采飞扬。
「哇塞～～珠美的房间好空喔，什么都没有耶！」
「我才刚搬过来而已嘛。」
一走进房间，巴同学立刻坐上沙发，好奇地四处观看。房间内尚末整理完全，有好几箱杂物仍然堆在墙角。
「天哪，都已经十一点了。这么晚了还把学生带来自己家，好像不太妙喔？」
「没关系，这是师生之间的教育指导。」
我边替巴同学倒红茶边回答道。
「这样啊，教育指导啊。」
巴同学随意翻阅几页我看到一半的杂志，兴味索然地重复着那几个字。接下来，我应该怎么办才好呢……
——总不能就这么让他留下来过夜吧。试着连络桔梗老师稍事商量，或许是个不错的方法……
●～
巴同学的手机响起一阵明快的来电音乐。只见他熟练地拿起手机，打开前盖确认邮件。
「糟了，珠美……大姐姐说她气炸了。」
巴同学一边阅读邮件内文，一边嘟起嘴巴。
「这个姐姐自尊心很高的……以后大概不会再约我了吧。」
站在对方的立场设想，和他人约好时间外出见面，到头来却遭到单方面爽约，会感到愤愤不平也是理所当然。
「你看，她超火大的。」
「……的确是。」
我看了看巴同学秀出来的手机萤幕，邮件内容狠狠地责怪巴同学的不是，把过错全都推到了他身上。
——我是不是真的做得太过火了……？
「对不起……」
我坦率地为自己无理的行为向巴同学道歉。不过，对方在大半夜把学生约出门，甚至不成熟地闹脾气，身为一名大人，她也应该好好自省一下。
——只是，这样的想法当然不能直接告诉巴同学……
「算了，没关系。」
「咦？」
巴同学扔也似地把手机丢进背包后，端起杯子啜饮红茶。当他发现我请他喝的是不加任何调味的红茶时，立刻向我提出要求。
「珠美，人家比较想喝奶茶耶。」
「知道了，真拿你没办法。」
我走回厨房拿奶精，顺便侧目看了一眼巴同学。他正在翻看我尚未读完的女性杂志，丝毫不见情绪低落。
「珠美，我不要奶精喔，我要牛奶。」
「好好。」
若从巴同学现在的神情加以推测，实在难以想象他刚刚才看完一封备受指责的邮件，反倒令我觉得不安起来。
——巴同学的心思，我果然还是捉摸不清……
我按照巴同学的指示将牛奶装入奶精罐里，置放在桌上后，便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你经常做那种事吗？」
「唔……偶尔吧。」
巴同学拿起奶精罐，边大量添加牛奶边答道。眼看着杯中的红茶逐渐由清透转变为浓醇的奶油色。
「为什么要这么做？照理说你的经济状况应该算是宽裕才对。」
「我能花的钱并不多喔，顶多也就一点点零用钱罢了。」
接着他又拿起桌上的糖罐，一次加入三颗方糖，手势看来有些迫切。
——他怎么了吗……？
「你是因为喜欢那个女生，所以才和她交往吗？」
「对呀，反正她满漂亮的。」
「既然如此，何必要有金钱上的往来呢？」
纵然只是小小的一笔钱，两个人之间存在金钱关系与否，在意义上是完全相悖的。
暂且不从为人师表的立场去衡量这件事，就社会角度而言，援助交际也不是一件值得被认可的事情。
「要我不拿钱，我办不到。因为我的身体不肯啊。」
「你那是什么话……」
在我叹息的同时，巴同学的手机铃声二度响起。
●～
「……真的很烦耶。」
「嗯？」
巴同学倏地沉下脸，从背包取出手机后，粗暴地按掉电源开关，之后又把手机丢回原来的位置。
「巴同学？」
亲眼目睹他粗鲁的行动，我内心掠过一抹不安。他究竟是怎么了……？
「珠美珠美～～我肚子饿了～～」
虽然我掩藏不住惊讶的神色，但是巴同学并不在乎，依然像个孩子般缠着我撒娇。
——……也只能顺着他的意了。
我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走向厨房。
「吃炒饭好吗？」
「耶！我最喜欢珠美了！」
不过在最后，我还有某件事情想确认，于是转过头询问巴同学：
「不用通知一声吗？」
「通知谁？」
——竟然问我「通知谁」。
「那个大姐姐就不必了，反正我还有别的大姐姐。」
「别的大姐姐……！」
除了那名女子之外，这孩子究竟还有几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交往对象？我愕然无语。巴同学笑着对我说道：
「珠美也是其中之一喔。」
他那明亮有如玻璃般闪耀的明眸，轻盈流转。可以想见大家落入陷阱的原因，都是出自他这张无邪的笑脸……
我再度叹息，返回厨房。
——他是不是想要透过多数的男女关系，藉以填补内心空虚呢？
若答案果真符合我的预测，那么他的行为也未免太不值得了……
「谁教女生全都一个样。」
「咦……」
——他刚刚说什么……？
我隐约听见巴同学喃喃自语。当我回过头时，他面带微笑，没有复述的意思。
「没什么啦。炒饭快一点嘛～～」
「好好好。」
「我还要小香肠，章鱼形状的喔。」
「知道了……」
等会儿还是找桔梗老师商量商量吧。
傍晚时分开始下起雨来，天空灰沉沉的一片。我坐在办公室窗边凝望天色，仔细思考着这一连串的突发状况。
——宝生家的男性，我今天是头一次与他们会面。
绫芽同学相当冷淡。明知道我正处于为难的窘境，却不见他有任何伸出援手的意愿。
堇同学和巴同学则沉浸在一股危险的氛围之中。堇同学迟迟不肯敞开心房；巴同学虽然讨人喜欢，长相又可爱，但却易于表现出他情绪不稳的一面。
——较年长的那几位也很令人忧心。
桔梗老师为人稳重、待人和善，但是我完全猜不透他的心思。虽然他的措词偶尔令人不悦，听起来倒又像是单纯拿对方寻开心。
至于葵理事，烟瘾加上疑似性骚扰发言，问题过多，无法列入考虑。
——我想，他们五个人对于自身卷入这场婚姻风暴，大概也感到相当困扰吧……
如意郎君上门，缔结良缘，可喜可贺！……想当然，我根本不可能会有这种兴奋的心情。
「教书第一天还习惯吗？」
不知何时，濑谷校长已站在我的背后。也许是看我想事情想得出了神，所以前来关心。
「觉得很累吗？」
濑谷校长的手轻轻搭上我的肩膀，担心的问着。
「有一点……」
虽然累，却不是因为学生和讲课而累。一会儿言缚、一会儿又结婚的，冷不防强加在身上的现实令我喘不过气来。
——若向濑谷校长透露，她大概无法置信吧……
我是为了成为老师，才会来到这所学院的。
「桐原老师～原来你在这里。」
后方传来一阵略带鼻音的娇声，我回头一看，是一位可爱的女老师，留着一头蓬松俏丽的卷发。
——我记得她应该是……
「你好，我是羽月真帆。今天早上曾经向你自我介绍，目前担任音乐老师。是这样子的，晚上我们打算替桐原老师办一场欢迎会喔。」
语毕，羽月老师亲切地微笑。
——欢迎会……
对了，今天是我上任首日，所以欢迎会算是例行活动吧。
烦劳各位同仁百忙之中抽空为我准备欢迎会，内心实在过意不去，不过我也想要藉此机会多多认识其它老师们，增进彼此的情谊。
「能够和桐原老师成为共事伙伴，我真的很开心。过去我这个后进总是备受大家关照，就当作是报恩，以后就由我来协助桐原老师吧。」
「谢谢你。」
犹记得羽月老师较我年长一岁，听说还是去年唯一录取的教师。
——羽月老师真是个好人……
这所学院中，与我年龄相仿的女教师就只有羽月老师一人，因此我非常希望能和她成为好朋友。我想，她应该是个容易相处的人。
「欢迎会七点开始，你现在方便吗？」
「是的，当然可以。」
「太好了，地点在站前某家餐厅，等会儿一块出发吧。」
「我知道了。」
她以微笑代替回答。
——额外的事情，还是别去在意吧。
现在的我只需要勤奋工作，经营职场人际，然后认真教学就够了。该付出努力的事情多到数不清呢。
诅咒、言缚、结婚，我可没有空闲时间让这些东西来左右我的心思。
——身为一名老师，首要目标便是早日独当一面。
「抱歉，要你来帮忙。」
「这句话我不晓得听过多少遍了。」
最令我头痛的是，他的脸上不带一丝反省。我边着手分类理事长办公桌上成堆的文件，边以葵二哥听得见的音量，夸张地大声叹息。
「害相思病啊？桔梗老师。」
听我叹气，他笑着如是说。
明明知道是自己的错，却老爱跟我装糊涂。
——不过转念想想，他说得也对……
「或许吧，谁教我多了一位可爱的后进呢。」
「又不是你的菜。」
——是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你又怎会明了？
我将这句辩驳放在心底，开口说道：
「从她深受前家主喜爱这一点来看，是位相当值得留意的对象。」
「搞不好喔。」
葵二哥笑着回答，彷佛制式流程一般，将扎捆成束的文件一一盖印。
「葵二哥，麻烦你看清文件名称之后再行盖印。上一次不也因此被家长提出指正，令你为难不已吗？」
「好好好，知道了。」
说罢，葵二哥便信手翻阅文件，随意做做样子。
——真是坦率，值得庆幸。
上次在家长委员会上曾为了一些小事发生争执，所以他稍微学到了一点教训吧。
宝生分家若想强行干预本家，可行使的管道就只有月华学院学生家长的身分。因此每个月的PTA（家长教师会）从未顺和落幕。
正因如此，前家主才会委任葵二哥担任理事长一职。葵二哥他确实是个具有包容力的人。
——默默吃亏而不自知……
「你做什么啊，桔梗？」
「怎么了？」
「刚刚你居然一脸同情在看我。」
……观察力真敏锐。
「真的吗？我纯粹只是在想心事。」
「看到哥哥被文件堆包围，亲爱的桔梗弟弟不禁掬一把同情的泪～～那么这堆也麻烦你罗。」
「……真拿你没办法。」
我说道，从葵二哥手上取过纸卷，同时瞄了一眼时间，将近六点半。
「十分钟内如果无法完成剩余工作，出席欢迎会可能会迟到喔。」
「欢迎会……？喔，珠美老师的啊。」
「你不去吗？」
「不，我要去。我对那个平凡的小姐也满感兴趣的。」
「我想也是。或许稍不注意，那位平凡的小姐就会把整个宝生集团纳入手里也不一定。」
葵二哥，还请您务必手下留情。
特地为我举办的这场欢迎会严肃而正规，相当符合月华学院的风范。先是全场干杯，而后校长致词、介绍新老师。定规结束后，平和的叙谈便开始进行。
——这里的气氛和我学生时代胡闹作乐的饮酒会完全不同。
举杯敬完一巡酒，我来到会场最尾端的筵席，在桔梗老师身旁坐下。
「欢迎会还开心吗？」
「承蒙大家参与，不胜感激。」
校内同事大多是我的长辈，宴会上能够听闻许多我未曾接触过的、同龄朋友间不会提及的话题，相当有趣。我诚心感谢大家在百忙之中拨冗参加欢迎会。
「这正代表了大家对你的表现深具期待。带领你这位后进，我也感到很光荣。」
「桔梗老师……」
桔梗老师真是个奇妙的人。原本以为他又会挖苦我，他却立刻不吝惜地加以赞扬，好似我的心情完全在他的掌握之中。
——我认为他本性并不差……奇怪，那是……
「桔梗老师，你不能喝酒吗？」
他面前放置了一杯看似乌龙茶的饮料。
「不会啊，我很喜欢。」
「那么……」
「但是我比较想喝你那一杯。」
「咦？」
桔梗老师强行拉过我捧着酒杯的手，夺去酒杯一饮而尽。他的动作自然流畅，转眼间我手上的酒杯已经空空如也。
「桔梗老师！？」
——竟然把我喝过的酒……
他淡淡轻笑。
「十分可口呢。」
——可口？它的确是一杯可口的鸡尾酒，但是……
「颜色迷人可爱，甜中带酸，不知你是否也是这种味道？」
「你……」
桔梗老师这句话，令我脑海中不自主地浮现葵理事的面孔。这么说来，我记得他们俩似乎是兄弟关系吧？真想不到他们两兄弟竟都是成天把求爱话语挂在嘴边的人。
——不过，就外表而言，他们长得一点也不像……
「请不要戏弄我。」
听完我略带怒意的回应，桔梗老师原本笑着的表情忽然认真起来，直盯着我不放。
「我并不是在戏弄你。」
「什么意思……」
桔梗老师的眼神严肃而冷彻。他那深邃的瞳色吸引我的视线，令我动弹不得。
「我只是，想要更了解你。」
「了解我……」
注意到我犹疑的神情，桔梗老师抿嘴一笑。
——他坏心眼的程度简直和葵理事不相上下……这两个人果然是亲兄弟。
「请告诉我关于你的事好吗？」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再者，往后我们即将共事，深交的时间相当充裕，你说是不是呢？」
「我对大家所认识的你可不感兴趣，我想知道的是你不为人知的一面。」
「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需要我个人的隐私，况且，今天可是我们头一天认识啊……
见我意志坚决，桔梗老师边苦笑边叹气。接着，他以行动取代言语，冷不防执起我的手。
——怎么回事……这是要做什么……？
「我在此向你宣誓我的忠诚。」
「忠诚……？」
他夸张的措词令我愈来愈分不清话中真意。
「请你相信我，我将无条件遵从你的指示。」
「那对我而言并没有任何益处……」
我慌忙抽回自己的手，逃离桔梗老师的手掌心。
「正是如此。」
桔梗老师别过脸，忍俊不住笑出声来。
——他说了那么多莫名的话，就只是为了试探我吗？
我实在是猜不透桔梗老师内心真正的想法。
但是他刚刚的眼神并不是宣誓忠诚的眼神，而是打算看穿我的一切。
「这家店还是那么不起眼。」
我闻声回头，看见葵理事就站在身后。他松垮着领带，选了我右侧的空位坐下，不羁地翘起二郎腿。于是我的座位就这样自然而然成了他们之间的阻隔。
——两边都是令人不愉快的兄弟档……
我感到背脊一阵冰凉。
「你来得真迟。」
「是啊。老爸叫你来，所以你正在追珠美啊？」
葵理事一边点烟，一边嘲弄桔梗老师。
「没错，就在刚刚被拒绝了。」
——这是什么话！？
我完全无法理解他们对谈的内容。不过这种时候还是保持沉默为妙。
「哦？那你放弃了吗？」
「怎么可能，比赛现在才要开始。」
两人互换了一个动机不纯的眼神。
——还谈什么放弃、比赛的……我真是被这群人彻底打败……
我尴尬地轻咳数声。不晓得他们是否真察觉到我的用意，登时把对上的视线彼此错开，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
——话说回来，打从刚才我就一直想问某件事情……
「葵理事，桔梗老师，你们是亲兄弟吧？」
两个人听了，顿时脸色一沉。
——怎么了？我不该问这个问题吗？
桔梗老师是理事长的弟弟这件事，今天早上我才听濑谷校长提起。难道说这是一件不便公开的事实？
当我沉吟之际，桔梗老师很快便微笑答道：
「葵确实是我的哥哥。」
——和我所想的一样……不过，刚刚那短暂的沉默又是怎么回事？
「你今天面会的对象是前家主，也就是我们的祖父。他的儿子藤一郎就是宝生家现任家主喔。我是次子，桔梗则是三子。」
所谓家主，指的就是全权掌管大企业宝生集团的人吧。
「我知道了，那么绫芽同学和堇同学他们是……」
「绫芽是姊姊和姊夫的独生子。堇和巴虽然是哥哥的儿子，但哥哥和嫂嫂已经离婚，巴跟了嫂嫂的姓。我这样说你听得懂吗？」
「大致上。」
换句话说，绫芽同学是葵理事和桔梗老师的外甥……对了，既然绫芽同学是长女的孩子……
「堇同学他是宝生家的继承人人选吗？」
我的问题令葵理事苦笑。
「你呀，真是太无知了。绫芽才是第一继承者，准接班人啊。」
无知，那是理所当然。今天我才第一次与宝生家的人会面，这些人却自以为好像我早该知道一切似的。
在附近一带，宝生的名号的确响亮；然而在东京，这个名字可就只有报纸或财经期刊上才能找得到了。
桔梗老师察觉我心情不悦，温柔地说道：
「宝生家其实是由绫芽的母亲所继承的。」-
—原来如此。不过，绫芽的母亲既然是继承人，那么绫芽同学理应是她的后继者才是。
「既然绫芽同学的母亲是继承人，他应该是下一任人选才对吧？」
「……绫芽的母亲已经过世了。」
——啊……
「不好意思，我不该过问的……」
我慌忙道歉，桔梗老师摇摇头。
「没关系，过去的事情了。」
原来，绫芽同学自幼便丧母。
他对待别人的态度之所以冷淡且保持距离，也是源自于此吗……
「所以我们非听绫芽的不可。」
「什么……？」
「本家至上。宝生是世代相承古礼的望族，只要有继承权，就算对方是绫芽也得完全服从，这就是宝生家的规矩。」
——……听起来真复杂。
完全服从？又不是哪个国家的王室。再说利用地位或权利迫使他人服从，实际上执行起来应该并不简单。
宝生这个家族，似乎远比我所预测的还要庞大、还要繁杂。
「珠美老师～～」
羽月老师开朗地朝我挥挥手，她真是个可爱的人。
「快去吧，宴会社交重要得很喔。」
「啊，好的。」
我起身离开他们两人，前去招呼羽月老师。
「哎呀，搞不懂啦！」
我阖上笔记站起来，直接倒在小堇的床上。
真不晓得作业是出来干嘛用的。头痛死了。好烦。
「小巴，作业要做完喔。」
「可是我就是不会写嘛。」
我把脸埋在小堇的枕头里。过没多久小堇就放弃劝说，自动翻开我的笔记了。他果然很贴心，就像巧克力那样甜。
「你等一下还要出门吧？知道是几点吗？」
「嗯……大概快了吧……」
我抬脸看时钟，将近九点。今天的那个大姐姐嘴上说深夜才能和我见面，但要是让她等久一点，她八成又会发脾气。
可是就算被骂我也不在意。不管什么事我都能忍耐。
——啊……不过……
「我真的是宝生家的孩子吗？」
「小巴……」
小堇看着我，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还真好懂耶。
「不是对不对？」
「呃……或许不是吧。」
当然不是啊，何必犹豫那么久。
我和妈妈不是老早就被赶出宝生家了吗？表面上说要谈什么抚养权，其实妈妈她根本就不想要我这个小孩嘛。结果到了最后，他们却硬是把我塞给妈妈，把我们两人通通逐出家门。
所以我跟宝生家并没有关连。
「可是，我为什么能跟珠美结婚啊？」
「那是因为……」
爷爷他——正确来说是我的曾祖父，他所说的话十分不可思议。
既然我受到言缚的诅咒，而珠美又恰好有破除的能力，这样子不就皆大欢喜了吗？
她的能力对宝生家而言大概有什么重大意义吧。所以才不得不跟姓宝生的人结婚。
「到底为什么要把我也算进去啊？」
「可能是前家主不打算拿『宝生』当作破除的对象吧。」
「不然是拿什么？」
由于穿不惯高跟鞋，我的双脚已经不堪负荷了。虽然事先贴上了0K绷，但是现在已经隐约可见血迹渗出，光是站都险些站不稳。
「不好意思，今天请容我辞退吧。」
「这样啊，真是可惜……那就只好等下次罗。」
羽月老师说完，便朝车站的反方向离去。多么体贴又和蔼可亲的人啊，真希望以后能和她成为好友。
因为处理琐事拖延了一点时间，参与宴会的老师们大多已经离场。我开始认真烦恼该如何返回教职员宿舍一事。
——脚伤是目前最需处置的重点问题……
「真是的，没看过这么不给面子的人。」
我回头一看，居然是葵理事。不见桔梗老师的身影，他大概提前回去了吧。
——说我不给面子，表示刚才我和羽月老师的交谈内容他全都听见了……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指了指双脚。
「没办法，因为脚痛。」
「脚痛？」
葵理事听了，旋即屈膝跪在我的脚边。这个人讲话虽然轻浮，现下却温柔得令人难以想象，绅士又有礼地轻触我的脚跟。
——动作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我似的……
「原来是鞋子磨到脚啊……你还真不是普通的老土耶。」
「有什么办法，我平常根本不穿高跟鞋的啊。」
葵理事小声慨叹，环顾四周。
「我看这附近大概也招不到计程车吧……」
正如他所言，这间店家必须从站前大街拐个弯进入小巷，位于私有道路上，因此别说计程车了，就连一般自用车也鲜少经过。
「没问题，我还可以走到车站。」
路程约五分钟，只要再撑一下下……
「……好痛！」
脚后跟传来猛烈的剧痛。看样子是真的到极限了……
——干脆脱掉鞋子，打赤脚上路吧……
「没法子了。」
「……呜哇！？」
毫无预警地，身体蓦然腾空。当我回过神时，整个人已经被葵理事一把抱起。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公主抱吗！？
即使我奋力挣扎，仍旧逃不出葵理事的怀抱，全身动弹不得。我无计可施，只得透过言语向他提出抗议。
「请放我下去！」
「小姑娘脾气可真拗。」
「要是被人家看见的话，该怎么解释啊！」
葵理事看着我又叹了一口气。
「珠美。」
「做什么？」
「专心看我这边。」
「咦……」
葵理事唤着我的名字，呼吸近在咫尺。我一抬眼，便和他四目交接。
几近零距离的视野中，唯有葵理事一个人的脸庞。
「这样你的眼里就没有别人，只容得下我了吧？」
他笑眯眯地说道。如果能就这样紧盯着他不放，那我的眼里当然只会有他的存在。
「……你又在卖弄口才了。」
虽然这位理事蛮横的行为着实令我惊愕，但是被人拥抱的温暖是那么的真实，让我找不出抗拒的理由。
——也许这个人其实很温柔也说不定。
排除贫嘴和素行不良这两点的话。
「有什么关系？等招到了车子就放你下来。」
葵理事伸手将我的头按上他宽阔的胸膛，顿时我整个人沉浸在男士特有的芳香之中，四周香气缭绕。
「……到了车站以后，一定要放我下去喔。」
我决定不再抵抗，乖顺地依偎在他的胸前。毕竟脚上有伤，加上我真的累了。现在的我，愿意顺从地听他这么一次。
——这份善意，就容我虚心接受吧……
脑海中自然而然浮现这样的念头。
「明明都贴了0K绷却还是止不了痛……」
珠美也许是觉得害臊，上了车仍不断解释高跟鞋磨脚的原因。
「我很细心地挑选合脚的新鞋，但一整天下来仍是疼痛无比……另外我随身携带的保护贴片……」
我适时地附和她几句，心中思索着傍晚翻阅过的人事资料。
桐原珠美，今年二十三岁，国文系毕。出身于经济状况极其普通的平凡家庭，哄她也好抱她也罢，都不见她有什么特别反应。
她是知晓言缚之人……基于以上原因，所以你才会突然雇用她吗，前任家主？这事要是被分家知道了，铁定又会唠叨个没完吧。
「请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
珠美噘着嘴向我抗议。
「我怎样看你了？」
「一副『穿鞋子穿到磨脚，真俗气』的眼神。」
「你答对罗！」
我忍不住笑出声，她一听我笑，表情明显更加不悦。
——真是坦率啊。她的每一道感情我都能轻易理解。
「从明天起，穿平底鞋来就行了。」
「可是……」
我摸摸她的头。
「鞋子穿不惯，磨脚事小，到时候要是跌倒受伤该怎么办？」
我像是哄孩子般柔性劝说，珠美听完后，安分地点了点头。
——瞧，她就是这么可爱。我要是多了个妹妹，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司机先生，前面那条路右转。」
老样子，今天那个人还是把我找了出来。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是那个人心情应该还算不错。
不错归不错，我可不能因为这样就让珠美老师跟那个人碰头，得要仔细留意才行。
——不过那个人八成已经回到家里，我看也不用太过担心……
「麻烦在那个转角停车。」
计程车在公寓大门前缓缓停下。我边用眼角余光看珠美好奇地猛往窗外瞧，边递给司机万圆纸钞。
「载她到月华学院的教职员宿舍。」
说罢我便下了车。珠美尾随我探出身子来，仰望眼前的公寓全景。
这幢公寓屋龄三年，在土地无边的这个乡下地方，不仅占地大得不像话，更散发出格格不入的都会气息高耸而立。真不知道是用那个人的钱买的，还是利用赡养费得手的？无论如何它都不是一间有品的房子。
「葵理事，这儿就是你家吗？」
——一般人都会这么想吧。
我只能无奈地笑笑。
「不，我现在还住在宝生家。这里只是拿来办『大人的事情』。」
「大人的事情……」
珠美支支吾吾，蹙着眉头无声非难。她的心思果然很好懂。
我二话不说，默默地关上后车门。继续在这里晃荡下去，等会儿可就真的大事不妙。
「抱歉，没能送你到房间。」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放心。」
珠美闹别扭似地回答，语调听起来百般不服气。我忍不住伸手搔搔她的头。
「你还真可爱耶。」
「我不是说过了吗，请你不要把我当小孩子看待。」
她还是气嘟嘟的。我忽然下意识地轻声低喃：
「……要是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言缚，那该有多好。」
「咦……」
听完我这番话，珠美瞪大了眼睛。
——不妙，我怎么会说出那种话来……
「司机先生，开车吧。」
「啊，好的。」
「请、请等一下，葵理事！」
计程车兀自驶去，无视于后座着急的珠美。我点燃一根烟，动摇的心情总算慢慢恢复平静。
「我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仔细想想，如果她和言缚扯不上半点关系，是个平凡人的话，也许我就能坦率地对她好也说不定。
以前，我从来不曾想过要背负着言缚这东西活下去。诅咒就是诅咒，我只管接受。
——既然早知道逃不掉，又何必白费工夫？
口袋里的手机在震动。想也知道是谁。
「好、好，我现在马上过去。」
我捻熄烟蒂，走进房子里。
他究竟想对我说些什么呢？
计程车内的乘客只剩我孤单一人。葵理事离开前所说的那番话悬在我心中，迟迟无法释怀。
『要是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言缚，那该有多好。』
我虽然不知道言缚究竟为何，但是试想立场对调，今天我若成了被诅咒的一方，绝对不可能这么想的。葵理事是不是出于自暴自弃的心态，才会那样对我说呢……
——想到这里，我的心又禁不住隐隐作痛。
「言缚」、「诅咒」、「一族」、「结婚」。
由于一切来得太过突然，我满脑子只考虑到自己的事情、担心自己的处境，却忘记真正的受害者此刻正面临着更大的问题。
——姑且不提婚约一事，如果连我本身都无法正视言缚，他们可就真的失去最后一丝微薄的希望了。
我所能做的，唯有竭尽全力去帮助他们……
「接下来将行经主要干线。」
「麻烦您了。」
车子穿越住宅区后驶上大街，车流顿时变得壅塞。车子缓缓前行，我远眺窗外，蓦然看见一名身穿月华制服的学生，正站在巨大的十字路口前等红绿灯。
——时间都这么晚了……
「他……不是巴同学吗？」
我看了看手表，已过晚上十点。为什么这个时候他会在闹区逗留？
「不好意思，麻烦请停车。」
计程车立刻停在巴同学驻足等待的路口前。我一下车，便飞也似地赶往他身边，甚至忘了双脚疼痛。
「珠美！？」
巴同学看见我，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你在做什么啊？」
「我才想问你呢！」
他连制服也没换下，盾上挂着背包，一副还不打算返家的模样。
「跟你说喔，等下我要去跟空姐来个久违的幽会。」
巴同学大方答道，眨眼示意。
——幽会……
「你和年龄差距那么多的女孩子交往吗？」
学生的感情世界，我并不想多作干预。但现下已是深夜时分，学生又单独一人在街上溜达，教育上我实在无法视而不见。要是他被卷入什么麻烦之中，到时候可就后悔莫及了。
眼见我担心不已，巴同学却只是露出笑容。
「交往？当然不是罗。大姐姐已经有法国男朋友了。」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说，我只是她的床伴。」
「床伴……」
意料外的回答令我一时语塞。
「啊，不过，大姐姐会给我零用钱。所以应该算是……援交？」
——……援交？
我听见理智断线的声响，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无论是床伴或是援交，身为一名教师，这种行为我绝不能坐视不理。
我抓住巴同学的手，用力一拉。
「珠美，你做什么！？」
巴同学一脸吃惊，但我顾不得他的讶异，硬是把他推进计程车内。
「到底怎么了啊……珠美！」
「请马上开车。」
我装作没听见他的抱怨，对司机说道。
「呃，好的。」
车身缓远前进，路上交通仍旧拥挤不堪。巴同学自从被我强行拉上事后，就绷着一张脸，赌气不说话。
——即使你生气，不行的事就是不行，老师不能够纵容你。
「你家在什么地方？」
「我才没有家哩。」
巴同学看也不看我一眼，视线朝外，负气地答道。
——想是我硬逼他上车，让他不高兴了吧。
不过，当学生做出偏差行为时，身为老师有必要加以劝导。
「请问您知道宝生家怎么走吗？」
「那是当然。」
司机先生点点头。宝生真不愧是地方名门。
「那里又不是我的家。」
巴同学接口，态度仍显不悦。
——对了，记得巴同学的双亲已经离异……
「所以我才说我没有家嘛，谁教我是别人的小孩。」
「你还有妈妈在啊。」
「她才不是我妈妈呢！」
——巴同学……
他虽然蛮横地讲出了这句话，尖锐的口吻听来却是那么寂寞，我不由得一阵心痛。
——这个孩子，是不是长期缺乏母爱呢……
倘若真是如此，那他就真的无处可去了
「小姐，请问我应该载你到什么地方？」
司机先生不耐烦地问道。我无奈地回答：
「到月华学院的教职员宿舍。」
巴同学转过头来，一语不发，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就好像要窥探我内心的想法。
这孩子不太愿意敞开心胸去相信他人。
——可是，我想要保护他。
即使他生气或是伤心难过，我也不能丢下他不管。因为我是他的老师。
房间内一片静谧，家主喜爱的『葛诺辛尼』乐声轻扬。他倚靠在沙发上，满足地侧耳倾听。
这里是家主书斋隔壁的接待室。当他在家的时候，饭后闲谈便成为例行公事。
「打扰了。」
女佣人奉上刚沏好的茶，递至家主面前。茶香四溢，整个房间充满了淡淡的清香。
「绫芽，书念得还好吧？」
「学习上一切顺利，并未遇见特定的难题。」
「是吗？那就好。」
家主脸上浮现和缓的笑容，伸手端起茶杯。口头上关心我的学业，其实脑子里装的净是公司或女人吧？
面对像他这种家主，我同样兴趣缺缺。
「再过不久我就要满六十二了，宝生代表这个位子也不晓得还有几年可坐。我可是相当期待你的成就。」
「谢谢家主，我必定不负您的期望，努力向上。」
我答道，必恭必敬地低头行礼。看到我服从的样子，家主满意地微笑。
——但是说真的，将来的事又有谁能预料？
谁知道会是你先倒下，还是我先阵亡？
就连家主是否注意到我内心深处的思考，我都不得而知。
「生日宴会就快到了，今年的宾客招待事宜是由你负责的吧？」
「是的。绫芽不才，还望棉薄之力能够有所帮助。」
「哈哈哈……很好、很好。看到你变得这么成熟懂事，桩一定也感到相当欣慰。」
「……！」
——为什么，偏偏在这时候提起母亲的名字……
我一时无法回应。家主朝我瞥了一眼，立刻垂下视线，故意摆出一副悠闲享受音乐的神态。
——绝不能被这个人说的话给骗了。
我努力压抑紊乱的情绪，出声答道：
「……您说的是。」
好不容易将这句话说出口，抬头一看，家主的眼神充斥着轻蔑。
「一年一度的生日，我至少还想安稳地过。」
他不放心似地叮嘱，看来是打算间接牵制我。
「正如您所言，我也希望此次宴会能圆满结束。」
我恢复一贯的冷静，边回答问题，内心边祈祷着时间快点过去。
「那个人是叫……桐原珠美没错吧？」
「是的。」
桐原珠美，今天屡次听闻的一个名字。
由于她是前家主亲自推派的月华学院新任教师，不久前名气便已在本家内部传开，想必家主也相当在意她这号人物。
再加上前家主今天专程来校，向众人提起知晓言缚之人一事，风声应该老早就传入了家主耳里。
「把她的名字一并列入宴请名单中。」
「什么？这……」
「听见没有，绫芽？」
「……是，我知道了。」
家主生日当天，那个老师要到这间房子来。不对，这件事和我又没有关系。
原来家主对她这么地感兴趣。不过，顶多是请她来参加，不可能还特意空出会面的时间才是……
「到时候，我会安排你当桐原老师的男伴，你可要好好款待人家。」
——……原来如此。
闲谈至此，我终于明了了家主的意图。他之所以安排那个老师跟在我身旁，是想利用她来监视我的一举一动。
就算不用这种方法，他还是会派上好几个人，严密监控我的行动吧。
「我明白了。」
我再度行礼致意。家主满意地堆起笑容，吩咐女佣人再沏一杯茶。
紧握着的右手传来指尖刺入掌心的疼痛。比起右手，胸口更是痛得像要撕裂一般。
——没事的，我已经习惯忍耐痛苦了……
当我们到达宿舍时，巴同学或许是决定放弃了吧，负气的神色一扫而空，看起来相当开心。就好像第一次到别人家里玩耍似地神采飞扬。
「哇塞～～珠美的房间好空喔，什么都没有耶！」
「我才刚搬过来而已嘛。」
一走进房间，巴同学立刻坐上沙发，好奇地四处观看。房间内尚末整理完全，有好几箱杂物仍然堆在墙角。
「天哪，都已经十一点了。这么晚了还把学生带来自己家，好像不太妙喔？」
「没关系，这是师生之间的教育指导。」
我边替巴同学倒红茶边回答道。
「这样啊，教育指导啊。」
巴同学随意翻阅几页我看到一半的杂志，兴味索然地重复着那几个字。接下来，我应该怎么办才好呢……
——总不能就这么让他留下来过夜吧。试着连络桔梗老师稍事商量，或许是个不错的方法……
●～
巴同学的手机响起一阵明快的来电音乐。只见他熟练地拿起手机，打开前盖确认邮件。
「糟了，珠美……大姐姐说她气炸了。」
巴同学一边阅读邮件内文，一边嘟起嘴巴。
「这个姐姐自尊心很高的……以后大概不会再约我了吧。」
站在对方的立场设想，和他人约好时间外出见面，到头来却遭到单方面爽约，会感到愤愤不平也是理所当然。
「你看，她超火大的。」
「……的确是。」
我看了看巴同学秀出来的手机萤幕，邮件内容狠狠地责怪巴同学的不是，把过错全都推到了他身上。
——我是不是真的做得太过火了……？
「对不起……」
我坦率地为自己无理的行为向巴同学道歉。不过，对方在大半夜把学生约出门，甚至不成熟地闹脾气，身为一名大人，她也应该好好自省一下。
——只是，这样的想法当然不能直接告诉巴同学……
「算了，没关系。」
「咦？」
巴同学扔也似地把手机丢进背包后，端起杯子啜饮红茶。当他发现我请他喝的是不加任何调味的红茶时，立刻向我提出要求。
「珠美，人家比较想喝奶茶耶。」
「知道了，真拿你没办法。」
我走回厨房拿奶精，顺便侧目看了一眼巴同学。他正在翻看我尚未读完的女性杂志，丝毫不见情绪低落。
「珠美，我不要奶精喔，我要牛奶。」
「好好。」
若从巴同学现在的神情加以推测，实在难以想象他刚刚才看完一封备受指责的邮件，反倒令我觉得不安起来。
——巴同学的心思，我果然还是捉摸不清……
我按照巴同学的指示将牛奶装入奶精罐里，置放在桌上后，便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你经常做那种事吗？」
「唔……偶尔吧。」
巴同学拿起奶精罐，边大量添加牛奶边答道。眼看着杯中的红茶逐渐由清透转变为浓醇的奶油色。
「为什么要这么做？照理说你的经济状况应该算是宽裕才对。」
「我能花的钱并不多喔，顶多也就一点点零用钱罢了。」
接着他又拿起桌上的糖罐，一次加入三颗方糖，手势看来有些迫切。
——他怎么了吗……？
「你是因为喜欢那个女生，所以才和她交往吗？」
「对呀，反正她满漂亮的。」
「既然如此，何必要有金钱上的往来呢？」
纵然只是小小的一笔钱，两个人之间存在金钱关系与否，在意义上是完全相悖的。
暂且不从为人师表的立场去衡量这件事，就社会角度而言，援助交际也不是一件值得被认可的事情。
「要我不拿钱，我办不到。因为我的身体不肯啊。」
「你那是什么话……」
在我叹息的同时，巴同学的手机铃声二度响起。
●～
「……真的很烦耶。」
「嗯？」
巴同学倏地沉下脸，从背包取出手机后，粗暴地按掉电源开关，之后又把手机丢回原来的位置。
「巴同学？」
亲眼目睹他粗鲁的行动，我内心掠过一抹不安。他究竟是怎么了……？
「珠美珠美～～我肚子饿了～～」
虽然我掩藏不住惊讶的神色，但是巴同学并不在乎，依然像个孩子般缠着我撒娇。
——……也只能顺着他的意了。
我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走向厨房。
「吃炒饭好吗？」
「耶！我最喜欢珠美了！」
不过在最后，我还有某件事情想确认，于是转过头询问巴同学：
「不用通知一声吗？」
「通知谁？」
——竟然问我「通知谁」。
「那个大姐姐就不必了，反正我还有别的大姐姐。」
「别的大姐姐……！」
除了那名女子之外，这孩子究竟还有几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交往对象？我愕然无语。巴同学笑着对我说道：
「珠美也是其中之一喔。」
他那明亮有如玻璃般闪耀的明眸，轻盈流转。可以想见大家落入陷阱的原因，都是出自他这张无邪的笑脸……
我再度叹息，返回厨房。
——他是不是想要透过多数的男女关系，藉以填补内心空虚呢？
若答案果真符合我的预测，那么他的行为也未免太不值得了……
「谁教女生全都一个样。」
「咦……」
——他刚刚说什么……？
我隐约听见巴同学喃喃自语。当我回过头时，他面带微笑，没有复述的意思。
「没什么啦。炒饭快一点嘛～～」
「好好好。」
「我还要小香肠，章鱼形状的喔。」
「知道了……」
等会儿还是找桔梗老师商量商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