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前夜

    “然后呢——你说你今年十七岁?你这十年是怎么在战场上活下来的?”

    营火啪啪啪地熊熊燃烧着。火光那头,一名髭须横生的壮汉不客气地对着克里斯开口问道:

    “你那把剑是东国的名器吧?那东西只有已经闯出名号的骑士才弄得到呢,是你溜进人家的寝室里头摸出来的吗——哈哈哈哈……”

    这名莽汉尽管看来粗鲁,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获颁了圣王国军蔷薇徽章和紫旌旗的骑士殿下呢。

    不过话说回来,长年的征战让国力变得疲弱,因为时势所趋,国军若是不赋予那些宛如山贼般的佣兵团长骑士之名,根本不可能继续撑下去。克里斯对于自己亲赴谈判的决定感到后悔,同时将他的目光从这个髭须满面的莽汉身上移开。

    一片漆黑的夜里,草原上各处张着营队的帐棚。几名看来性格难缠的佣兵背对着营地、围绕在火堆四周,将视线移到克里斯和莽汉身上,当作余兴节目般不怀好意地注视着他们两人之间的对话。

    其实克里斯来这边只是想告诉团长,他想在今晚离队。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不但被拉入了大伙儿边喝酒边闲聊的谈话中,而且还不得不配合他们的话题。

    “这把剑比你的身高还高呢,你怎么用呢?不如给我吧?我看你比起拿这把大剑,玩玩我股间的长刀还比较适合——今晚到我的帐棚里来吧。”

    在耳边下流的嗤笑声中,营火的火光仍不断地摇曳着。克里斯心系着自己的巨剑,同时将它抱到了怀里。

    “这把剑是我参加普林齐诺坡里远征时,杀了敌人从他手中抢过来的。”

    即便克里斯认为,这些人全都不会把别人说的话听进耳朵里去,还是发出了这样的宣言。

    这是他从一位颇负盛名的敌军将领手中夺过来的宝贝,也是为他赢得每一份工作的武器。他从不长久待在一个佣兵团里头。然而,像他这么一个长相和身型纤细得像个女人一样、总被人瞧不起的小鬼头,若是要早一步让别人认可他的武功,这把剑绝对是必要的。

    在这个佣兵团招募新血的时候,面试他的不是现在这个看起来像头熊一样的团长,而是一名年纪老迈的士官,他见识到了克里斯的手腕,并且告知这个契约会维持多久。然而,这名士官现在负伤而脱离了战场,使得克里斯现在的离队申请变得非常棘手。

    “哼,你进来的时候要是我在主持募兵工作,我早就把你留在我的身边服侍我了。”

    他嗤嗤地笑着,下流的眼神从头到脚仔细地审视了克里斯一遍。

    这眼神绝不是克里斯第一次见到。他在战场上也常被大伙儿误以为是随队劳军的男妓。

    “为什么你不留下来,而且今天就要离队?我们明天可是要对贼军展开总攻击呢,贼军人数搞不好只有我们的十分之一呀,你是害怕了吗?”

    “老大,他肯定是吓得尿裤子了,真不像个男人。”

    一名就近坐在营火旁的佣兵吐出这句话,惹得众人一阵哄然大笑。

    “听说这次敌方有撒盐的家伙’助阵,我看他八成是听到这个消息而想逃了吧。”

    “听说其它部队也有好几个小鬼头听到这个消息而想溜走的呢。”

    “哇哈哈哈——你是说撒盐的家伙’吗?这还不是那些打仗打输了逃出来的家伙为自己找的借口?”

    “你们说的就是那个不穿铠甲、一身白衣在战场上晃的家伙嘛?”

    “听说不管掷枪还是射箭都伤不了他呢。”

    “哪有这种人呀?”

    他们此时谈论的这个传闻克里斯也曾经耳闻——撒盐的家伙,即“战场上撒盐的死神”。这是这几年间佣兵们口耳相传的异闻。听说见过这个家伙的人绝不可能活着回来,说什么也不能遇上他。

    其实战场上总会有这样的传说,不过只要想想,要是真的碰到这样一个死神就没得活命了,那么到底谁可以流出这样的传闻,大伙儿便可以一笑置之了。

    “话说,这阵子倒是有许多妖魔鬼怪的传闻出现呢,而且大家都还帮他们取了一些夸张到不行的别称。”

    “是啊是啊,什么撒盐的家伙’啦、噬星之兽’啦……有没有搞错?又不是在说故事哄小鬼头睡觉。”

    “噬星之兽’呀——哈,那个传闻八成也是假的,说什么为大队殿后的部队全死光了,一千个里头就这么一个吃掉同伴的命运活下来了……”

    “还有啊,听说之前发生在国境的战争,一队五十人的人马杀入敌阵,只有那家伙提着敌人首领的首级活着回来,其它全都死了呢。”

    “啊哈哈哈哈哈哈——笑死人,要是真有这样的武功,那他早就晋爵封候了啦!”

    “可不是吗?要是真有这种人,老子我早就把他拖出来开肠剖肚、除掉这一害了!”

    一听到这句话,克里斯环抱在自己双臂上的手掌,十指不自觉地紧紧扣了起来。

    说到那个“撒盐的家伙”怎么样的,他根本无须理会。然而,现在他们提到的这个“噬星之兽”的事,他便怎么也无法装作没听见。因为,所谓的“噬星之兽”便是那些曾经处在他身边的人安在他身上的诅咒之名。而现在这些手持着酒杯、口里发出粗鲁笑声的佣兵们,肯定怎么也没想到他们话题中那头骇人的“噬星之兽”就是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小鬼头。

    “这家伙在发抖呢。”大胡子的佣兵团长看了克里斯一眼,对他此时表现出来的反应产生了天大的误会,“是怎样?听了这种小鬼头床边的鬼故事吓坏了吗?就因为这点小事而要离队?你说什么傻话呀?”

    “我的契约时效,只到明天早晨的太阳升起为止。”

    “哈,你说了算吗?”

    看来关于他的契约时效,团长并不知道。而克里斯也只能叹息了。

    他感觉自己的额头和双手手背不断窜出痛觉。

    克里斯之所以不愿长久待在一个佣兵团或骑士团,就是由于身上那幅野兽烙印的缘故。因为当他身上的这一头野兽觉醒,便会将周围所有人的命运全部吞噬殆尽,无一幸免。就跟村子里的长老曾经说过的一样——野兽会“噬吃掉人的命运”。在每个新月的夜里,克里斯身边所有的人都会遭到厄运的劫数;一如克里斯幼时收留他的佣兵团就是这么被歼灭的。

    ——我已经不想再让任何人受到我身上的诅咒牵连了!

    “你想触我的霉头吗?这关系到部队的士气,不准你再提这件事。”

    团长用他低沉粗野的嗓音斩断了这个话题。克里斯只能噤口。就在他思考着要怎么在即将来到的战事中离开这个部队时,团长收起了严肃的表情露出猥琐的笑容……

    “要是你害怕的话就留在营区里好了。不过晚上服侍那些阿兵哥们,可有你累的了。”

    这句话让克里斯整个人狠狠地打了一个冷颤。因为他从团长的语气中已经听不出有任何玩笑意味了——此时,团长立起了那一副宛如一头熊般的壮硕身躯,绕过营火朝他走了过来。

    “等、等一下!”

    克里斯站起身来,调头打算逃跑的同时,一只手冷不防地从身后拉住了他。

    “我看我得好好让你打消离队的念头才行。”

    一股醉醺醺的酒臭随着下流的言词一同自他的耳后根飘了过来。他转头,顺着肩膀过去看见了那一张红通通的面容……而且不只一张。对方一共三个人,合力扣住了他的臂膀。这一扣让克里斯手中的巨剑被松开,锵啷一声摔在地上——我真不该在他们喝醉酒的时候提这件事……念头才闪过,克里斯连后悔的时间都没有,他的衣领已经被团长一把揪住。

    “住、住手!”

    “呼啊哈哈哈哈,你看看你,叫声还真像个女人呢!”

    ——“你可别胡来呀!”“等我们老大爽过之后,看看我们怎么疼你!”

    随着团长之后,另外三张髭须横生的面容也跟着贴了上来。一阵恐惧猛然窜上了克里斯心头——要宰了他们吗……不行,真这么做待会儿就得与整个营队的人为敌、被他们围剿了。可是再这么下去——

    就在这时候,一道划破空气的撕裂声略过了克里斯和团长两人面前,让那张像头熊一般粗犷的脸庞旋即缩了回去。同时,一道血痕在他的鼻尖上绽开,垂下一条鲜红色的液体。

    “……呃!”

    是一把短枪。它贯穿了克里斯和团长两人面前的空间,顺势沿着轨道插进地面,在尾端发出了剧烈的颤动。

    “——什么人!”

    合力制住克里斯的另外三名士兵脸色大变,即刻便抓起了自己的剑。这让克里斯很快地从他们手中挣脱,在右手边一阵强烈的气势压迫中赶紧趴到地上抄起了自己的巨剑。

    不知不觉之中,周围一片死寂;酣醉打嗝声和干杯时杯子间发出的清脆碰撞声全部消失,只剩下营火卷着干柴啪啪啪地燃烧着。

    火光中映出一个身影,一位高挑的男子从暗处走了出来。男子穿着一身华丽笔挺的军袍,肩上围着紫色的绶带披肩,一头漆黑直发服贴地向后梳齐,一双眼睛犹如老鹰般锐利。也许因为年轻气盛的关系,男子身上散发一股狂傲的跋扈气质。

    “竟然对自己队上的年轻士兵下手,真是没有纪律的部队。我都快闻到猪圈里的猪臊味了,实在令人作呕。”

    男子说话时的声音听来有如刚硬的金属般冰冷。

    “是你扔的铁枪吗!”“这家伙不是我们的人!”“死小鬼!你是哪个部队的!”

    “我要你为我鼻子上的伤口付出代价!”

    团长踹了一下营火,接着和其它士兵四个人一起挥刀冲向这名不速之客。

    在刀光剑影闪动的一瞬间,周围的士兵们忽然一阵惊恐,细微的骚动开始在人群中传播开来,没有任何人发出高声喧哗的声音——众人皆被面前的景象所震慑而张口哑然。

    在这个瞬间,四名壮汉全部应声倒地。在任何人都还来不及反应的状况下,年轻男子已经拔出了手中的长剑,但周围却没有任何血迹。

    克里斯的视线勉强掌握了发生在转眼间的一切经过——男子以闪电般的速度将剑锋掠过先扑上来的两名佣兵咽喉。一切快得令人战栗。然而,更可怕的是在这之后,被剑锋划过颈子的两人忽然转身,将另外两人给压倒在地;好比看不见的钢丝牵动着他们身上的每一寸肌肉一般。

    “你、你干了什么!”“身、身体不听使唤了!”“这是怎么回事!”

    四名壮硕的佣兵全倒在地上纠缠着。

    ——这是怎么回事……克里斯额头上的烙印不断地蠢动。很明显地,这绝不是一般人能使出的剑术。

    ——这、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头!

    克里斯这才想起了他身上的紫色若不是圣王族人是不能穿戴的。除此之外,在那件紫色披肩上,绣着两只独角兽合拱着一面徽章的图样……

    “——殿下,您怎么一个人行动?这太危险了!”

    随着一声惊呼,阵阵的脚步声也紧接着窜了出来,接着克里斯便看到几名身着华贵军服的年轻侍从自营火照不到的暗处跑了出来。

    “柯尼勒斯殿下,请回到营里去吧!”

    “您为什么要特地跑到这么一个小部队的营区里来呢!”

    年轻的侍从环顾周围个个看来脏兮兮的佣兵,不由得纷纷蹙起了眉头。

    “你们也太小题大作了吧?我不过是来猪圈看看,你们这些保姆还硬要跟过来,这岂不是要让大公家被人笑话了。”

    这名侍从们唤作柯尼勒斯的贵族勾起了嘴角不屑地笑道。此时,周围的佣兵们身子已经全僵住了。而克里斯也听过这个名字。

    王配侯,柯尼勒斯·艾比梅斯。(译注:王配侯为本书故事中之名词,意指“拥有成为女王招婿资格之贵族”。)

    艾比梅斯家是立于贵族顶点的三大大公之一,是身份地位最为显赫的贵族。而所有贵族之中也唯有这三大公卿家族出身的成员有资格成为王族的姻亲。柯尼勒斯不但是艾比梅斯家里的家主,更是一名剑术高强的剑士。他驰骋于各个战场上立下了许许多多的战功,受命担任这次远征的将军,统帅整支远征部队。

    据闻,柯尼勒斯的剑术能够不见血而取敌人性命,是一名善使妖剑的剑士。

    “为、为什么……?”

    生得像头熊一样的佣兵团团长好不容易从部属身体下爬了出来,举起发抖的手掌如呻吟般唤道:

    “为什么将军殿下……会、会出现在这里……”

    此时,他仿佛忽然察觉到自己该做什么,赶紧屈膝跪地,将头压得低低地蹲跪在将军面前。一旁几名属下也赶紧跟着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猪圈里的猪不要学人说话。”

    对此,柯尼勒斯大公不屑地吐出了这么一句话,接着,锐利的视线便扫到了克里斯身上。

    此时克里斯的身子完全无法动弹——这并非是因为柯尼勒斯大公强悍的气势压迫到他,使他心生恐惧,而是因为他身上的三处野兽烙印像是炽烈的大火一般烧灼着他的身体……他不知道为什么。然而,从柯尼勒斯大公身上散发出的锐利锋芒,仿佛自熔炉中粹炼而出的白银,冷澈得让克里斯打从心底感到恶心。

    ——为什么将军殿下会来到这里?

    ——远征军的本阵不是驻扎在山的那头吗?

    就在克里斯思考着得不到答案的问题时,柯尼勒斯大公已经将握在手里的巨剑插回了剑鞘,朝着他跨步走了过来。克里斯忍不住退后,连该有的礼数都全给忘了。

    “我是来看看你到底生得什么样子的。”

    柯尼勒斯弯下腰来把脸靠近,如此说道。

    ——看我?

    ——看我生得……什么样子?

    困惑的情绪使得克里斯手足无措,让他整个人僵硬得无法动弹——柯尼勒斯贵为王配侯,究竟为何会认得他这么一个流浪的佣兵呢……

    “那群猪大概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碰巧雇用了你作为佣兵的吧。不过你这个噬星之兽’的长相,其实知道的人也不少,声名远播的程度可是远远超乎你的想像呢。”

    柯尼勒斯伸出一只指头,抵住克里斯的下巴抬起了他的脸庞。

    细微的议论声在围观的群众间漫延——

    “他就是噬星之兽’吗?”“这样一个小鬼头吗?”“真的假的!”

    这些细碎的交谈声像是沸水煮出来的泡沫,猛然浮出水面,接着瞬间又一个个消失。

    “你就是用你这一双纤细的手臂杀死了一个又一个战场上的猛将呀?甚至连自己人也不放过。”柯尼勒斯大公露出了残虐的笑容,“听说发生在德克雷希特主教领地上的一场攻城战,攻方派遣了一组四百人的部队潜进城池里头,结果打下城门,开门的时候死得只剩下你一个是吧?”

    克里斯听了咽了一口气,却怎么也无法将视线从柯尼勒斯大公身上移开。

    “你立下了这么多的功勋,为什么不干脆加入正规军受封领赏呢?”

    柯尼勒斯质问的声音宛如一把疲钝的刀刃,残虐地玩弄着克里斯。

    “是因为你身上那一幅印记的关系吗?”他问。

    克里斯闻声惊吓地呼了一口气,欲向后跳开的同时却被柯尼勒斯伸手一把掐住。他双手十指紧紧扣住了克里斯的脸庞,指间传来的力道仿佛要将他眼窝中的两颗眼珠给挤出来一般。然而,在这一双冰冷的手掌之中,克里斯心里的恐惧和身上的颤抖却也缓缓消逝。

    他感受到了额头上的烙印等不及新月如白色爪痕般的月光洒下,径自泛出了白光。

    ——为什么柯尼勒斯大公知道烙印的事……

    “你是在布拉弗瓦郡山里的村落出生的吧?那里是昔日家父率队攻下的领地。我老早就听说过那里生出了一个野兽之子,本想在印记可以清楚辨别的时候去一趟的。结果后来又听说那个野兽之子把自己的村子连同袭击村落的山贼一起烧掉了,让我跟家父好生失望呀。”

    柯尼勒斯说话的同时,掐在克里斯脸上的双手捧起了他的脸庞,“不过我还真没想到,这个野兽之子竟然给我在战场上遇到了呢——哼……确实是有印记在。”

    他伸出食指抚弄克里斯额头上的烙印,从烙印上感受到一股炽烈的温度。

    ——这个人……这个人实在太危险了,我、我迟早会被他给……

    就在克里斯脑中窜过这个念头的同时,忽然一记猛烈的冲击袭来,他感受到身体右侧一阵冰冷的痛楚,眼前一片昏暗。他用手撑起了身体,这才察觉到自己被对方猛然摔在地上。紫色的披肩扬起,划过空中翻了一圈,柯尼勒斯转身离开的背影已越过了营火的另一头,一步步朝着人还趴在地上的佣兵团团长面前走去。

    “起来,猪仔。”柯尼勒斯大公冷冷地唤了一声。

    “这一仗由你们打前锋。”他说。

    “……啥——啊,是、是……可是,报告将军殿下,以事前订定的契约来说,我们……”

    话没说完,柯尼勒斯大公便猛然挥动了手臂。动作结束的瞬间,一阵水滴打落在沙地上的声音响起。佣兵团团长的耳根喷出了鲜血。那头宛如熊一般壮硕的身躯顿时伸手捂住耳朵蜷在地上,嘴里发出了难堪的哀嚎。

    这次他拔刀的动作就连克里斯的眼睛也没能赶上了。

    “我说过,猪圈里的猪不要学人说话!”

    柯尼勒斯大公说话时那般冷澈的口吻,就好比锐利的冰锥缓缓刺进肉里一般残虐不仁。

    他将剑身收回到了剑鞘里头,连同剑鞘一起藏进了怀里,取而代之地掏出一卷卷轴。卷轴上的封蜡图案让所有人全都硬生生地吞了一口气——展开着一对羽翼的车轮。这是立于圣王族各个支派顶端的象征,是代表统御整个圣王国的女王徽章。

    “这是托宣令,优先于契约的效力。”

    见到托宣令,壮如一头熊的佣兵团长赶紧压低了身子,整个人趴到地上。

    所谓托宣,即是由能够洞察世间万象的杜克神,所赐与女王的预言。这是支撑整个圣王国霸权的神力,因此举国上下没有任何人胆敢违背这个由杜克神降旨的托宣令。

    即便如此,营火无法照到的暗处依旧可以听见几个人不满的咂舌声。四周弥漫着怀疑的氛围,毫不掩饰地表现出兵士们对托宣令真伪的疑虑。

    在圣王家只能生出女婴的情况下,拥有成为王配侯资格的三大大公家形同整个圣王国的实质掌权者。因此,三大大公家的人常会为了行事方便而拿着伪造的托宣令恣意横行。这在整个圣王国里可是连小孩都知道的事。然而,即便如此,周围也没有人真的胆敢要求站在他们面前的柯尼勒斯大公摊开这只托宣令,宣读里面的内容。

    在周围一片静默的情况下,柯尼勒斯大公收起了手上的托宣令,瞟了克里斯一眼之后对着佣兵团的团长说:

    “你可得小心别让这个噬星之兽’给溜走了——现在他的真实身份被揭穿了,我看他搞不好会打算逃跑吧。”

    这句话仿佛一块大石头梗住了克里斯的喉咙,让他想说话也无法出声。接着柯尼勒斯大公又回过头来将视线移到克里斯身上。一双冰冷的目光穿过营火照不到的暗处扫向了他。

    “我说你呀,反正你是怎么逃也逃不掉了。拥有野兽烙印之人命中注定手里抓不住任何一样东西;不能有任何值得留在你生命中的邂逅。你只能口里含着鲜血,永远带着一副可怜的模样趴在地上挣扎,能爬就爬,一直挣扎到你生命终结的那一刻为止,死得像一头野兽一样。这就是烙印之人必须背负的命运。”

    说完,这名年轻的王配侯撇过了身上的披肩转过身去。随着那一袭白色的身影逐渐走远,几名侍从也跟着追了上去。营火卷着干柴霹雳啪啦发出清脆的声响。除了半夜里窜过的风声,再没有其它声音……如果有的话,那便是克里斯捂住了自己的胸口底下、藏在肋骨后头隐隐作痛的悸动,怎么也无法平静下来。

    ——那个人……他其实什么都知道吧?

    ——他知道我身上这个印记的事,而且知道得远比我更来得清楚……但这又是为什么?

    ——他说拥有野兽烙印之人怎么也逃不开这样的命运?开什么玩笑,就算没有这身烙印的影响,我的命终究还是得一个人死在战场上的!

    “……噬星之兽’……”

    “瘟神……”“喂,他在看我们了啦!”“为什么这家伙会出现在我们团里?”“可恶,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佣兵团里的伙伴们七嘴八舌的不满全都涌上来压在克里斯的身上。

    “老大,把那家伙赶出去啦!这家伙会带来厄运的!”

    “你猪头呀,你没听到柯尼勒斯大公说的话吗,不听话的话,可不是被刮下一只耳朵就可以了事的了——你们全都给我闭起嘴巴别再多话了!”

    克里斯听着背后大伙儿传来的喧噪声,独自离开了营火照得到的范围。过程中,仍有几道目光始终紧盯着他不肯松开。他抬起头望向夜空,这天没有月亮,而明天,即是新月之夜。

    我得在夜晚再次降临之前逃走……克里斯心里这么盘算着——我得逃到不会再和任何人邂逅的、只有我一个人的黄昏世界。

    然而,克里斯却没逃过这一场邂逅。它发生在克里斯出生后第两百个高挂着新月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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