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六日(同居第十三天)(开学典礼前一天)

    『那须原——是那位吗?你该不会碰见那须原重工的千金了吧?』

    几天后。

    我把上次到学校观摩的事情说给银兵卫听,得到了以上的回应。

    「嗯?那须原重工?真的假的?」

    『因为那须原这个姓氏并不常见。再加上她又是名校的学生,可能性很高。而且以你的观察,那位安娜史塔希亚小姐明显带有高贵人家的气息——没错吧?』

    「嗯,的确是。」

    是那须原重工啊。

    从太空船到门把的螺丝钉,这间怪物企业生产了世上各式各样的工业产品。

    『既然如此,秋人,你在入学前就已经得到一位好知己了。这不是很幸运吗?』

    「唔,但也还不能确定她的身份啊。」

    『就算她不是传统大企业的千金,我认为你碰见的女孩仍是个会令人愉快的人物。这是好事。我也很想分享你那份运气啊!』

    「呃……的确。我也同意那女孩不会让人感到无聊。」

    但该怎么说,她也不会是个让人轻松的女孩。

    『比起制造敌人,当然还是增加同伴比较有意义,更何况是你现在的立场。你和小妹的同居生活,正建立在望族之间微妙的均衡上。那是极为缺乏稳定性的状况,这件事你应该更有自觉一点。而且站在你这边的人很少。除了身为亲人的小妹之外,大概就只剩下我而已。』

    「嗯,是这么说没错。」

    『只要你处理得当,安娜史塔希亚小姐会是一个很强大的同伴。这是难得的缘分,你应该更珍惜一点。不只是她,也包括你之前提过的那位学生会长。』

    「二阶堂学姐?她的确像是会站在我们这边……只是那个人与其说是可靠,反而更让人感到危险。」

    『能用来攻毒的毒是药,不过如果没效的话就只是个毒而已。但男子汉不就是应该试着驾驭吗?所有能利用的东西,都应该利用一番才对。』

    「这个嘛,话是这么说没错啦!可是那个人绝对没有那么容易掌控。该怎么说……如果我随便出手,搞不好会捉鬼反被鬼捉。我觉得反而是我会被她吃得死死的。」

    『唉唉,你明明是运用计谋胜过许多人才确保了现在的立场,实在不该说这种丧气话。』

    电话另一头传来叹息声。

    之后——

    『秋人,你要不要考虑把现在的生活结束掉?』

    「咦?」

    『你对我而言是很重要的人。所以我接受你的行动,也全力支持,有必要的时候我也会提供建议。最重要的是,我很希望能尊重你这次下定决心所发起的行动,所以我也很不希望说出这种话——但你似乎已经撑不下去了。』

    原本说话总是有点嘲讽、甚至常带着从容的银兵卫,至此声音突然变得极为严肃。

    『秋人,这是我最后一次忠告。最好停止现在的生活。老实说,像你这种人并不适合现在的生活方式。我是指必须正确掌握各种利害关系、以像是走钢索般敏锐平衡感穿越各种险路的生活方式。』

    「…………」

    『以我的观察,你的个性比较适合在某个农园种植菠菜,过着如同牧歌般的闲适生活。我想被鹰乃宫家收留本身,就是你不幸的开始……不过现在还有可能修正人生迷失的方向。我想你自己应该也很清楚这点吧?包括你自己的本质为何。』

    「……嗯,关于这件事我没有任何反驳的余地。」

    『回来吧,秋人。现在还来得及。小妹的人生就交给有栖川家,你回去接受鹰乃宫家的照顾吧!尽管麻烦事很多,可是回馈也绝不算少。更何况有栖川家和鹰乃宫家都不会害你们兄妹俩。』

    「是啊,反而是对我们非常好。」

    『在无法自由联络、与亲人断绝关系的情况下生活,对你们兄妹俩肯定是很大的煎熬。你们一定很渴望能互相交流,这点不难想像。不过那份渴望应该已经借由这次的同居生活获得满足了。经过这件事,鹰乃宫家和有栖川家也会重新思考对你们兄妹的限制,和他们谈论改善待遇的问题应该会容易一些。尽管你们兄妹还是必须分开……但无论如何不会像先前那样没有谈判余地。』

    「的确是那样没错。」

    『还有,虽然不用说你也知道,我还是声明一下。我说这些话并不是受鹰乃宫家或有栖川家所托。』

    「我知道,银。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那么,我再问你一次。』

    银兵卫稍做停顿。

    『秋人,你有没有打算放弃现在的生活,重新回到这边?』

    「没有。」

    说出这个回答时,我丝毫没有犹豫。

    「我不打算放弃现在的生活,也不打算回那边去。没错,这次的行动对我来说的确是下了一大决心。事到如今我既不打算放弃,也不打算举白旗投降。未来我绝对不再放弃与挚爱的家人一起生活的权利。我已经受够被那些外人摆布、被迫与妹妹分离的生活了。即便行使这个权利会碰上麻烦的问题,我也将倾全力解决它,并且保护自己的权利。银的忠告很有道理,如果立场相反的话,我也会说出相同的忠告,可是这一次我不能听。」

    『无论如何吗?』

    「无论如何。」

    『你这次的行动虽然成功了,但手段太过强硬,原本应该有更好的做法。即使会多花一点时间,应该也会有两全其美的方法。还有,虽然会绕远路,不过应该还有选择其他方法的余地——这些你都知道吗?』

    「放弃吧,银。就只有这件事情,我要坚持自己的做法。」

    『……是吗?』

    说完,电话另一头的朋友陷入沉默。

    「银。」

    『……什么事?』

    「生气了吗?」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没有,因为银都不说话。」

    『不用担心,我只是在忍住不笑而已。』

    「喔……那就好。毕竟银是世界上我最不想得罪的其中一个人。」

    『如果真的这么想,你应该对我更好一点吧……总之放心,虽然我也受不了你的执迷不悟,但并没有生气。你的答案没有超乎我的想像,反而是十分符合我的期望。』

    「嗯?什么意思?」

    『如果听了我的提议,你的决心有任何动摇的话,我是打算尽全力逼你放弃那荒唐的同居生活。』

    「……真恐怖。」

    银兵卫绝对不是在开玩笑。

    猿渡银兵卫春臣就是这样的人物,实际上也真的做得到。

    『我很高兴你是一个意志坚定的男子汉。这才像是我肯定的男人。』

    「什么啊,又开始奉承了?我已经不吃这一套啰?」

    『即使隔着电话,我也知道你现在目光飘移不定,脸还很红。』(插花:果然知心是基友……)

    「啰嗦耶!」

    『呵呵……总之我放心了。既然你有这么坚定的意志,应该就没问题了。即使未来还有各种困难,秋人一定能加以跨越的。』

    「银会这么乐观还真少见啊!老实说,我自己并不觉得事情有那么乐观啊!」

    『不,一定没问题的。』

    朋友的语气不知为何非常肯定。

    『再见了,秋人。最近我会去找你的,保重身体吧!』

    *

    「……唉唉。」

    我在屋龄七十年的老旧宿舍——老地方2LDK之中。

    与朋友通完电话后,我叹了口气,躺到杨榻米上。

    「银那家伙好像比较不生气了……?」

    猿渡银兵卫春臣是个总是置身事外、脸上常挂微笑的人物。即使是认识已久的我,也从没听过那家伙的声音有什么激烈的起伏。

    但也因为相处够久,我才能明白。

    即使声音和语气一如往常……自从我搬家以后,银兵卫的愤怒值一直处于破表状态。

    实际上那家伙自己也承认了。

    在我需要的时候总是能提供意见,也积极地协助我。

    但那并不代表那家伙的气消了。

    只是因为猿渡银兵卫春臣这个人总是冷静地控制感情及行为,因应状况做出最适当的选择而已。

    对于大部分事情都远不及银兵卫的我而言——这一点实在是让我佩服不已。

    比谁都冷酷,可是又比谁都更热情。

    就因为那家伙是这种人,我才更加感到在意。

    那家伙什么时候才会消气呢?

    该怎么做才能原谅我?

    虽然说还有许多蠢事必须担心,但我还是非常在意那为数不多的朋友,真是伤脑筋。

    毕竟那家伙生气时会做出什么事很难说。

    是没错啦,这次的事情我是在极为保密的情况下进行,并没有和任何人讨论过,的确是很不够朋友,但银兵卫依然向我保证友谊不变。只不过银兵卫也说过『生气和原谅是两回事』。

    唔。

    我本来就打算带那家伙喜欢的蛋糕去拜访,不过还是先一步把蛋糕送过去好了。那么做似乎太明显了一点,但现在的我也只能做到这样——

    「哥哥,您打完电话了吗?」

    此时——

    传来妹妹的声音。

    是从隔壁房间传来的。

    由于我是在客厅打电话,她刚才稍微离席。

    「喔,抱歉。你可以进来了。」

    我躺在地上说话。

    虽然我也知道这样很难看,不过和朋友的对话让我有点累了。

    如果是在鹰乃宫家这么做肯定会很惨,但现在对象是唯一的亲人,就请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

    但我却忍不住跳了起来。

    因为出现在房门另一头的妹妹,竟然穿着陌生的和服端坐在那里。

    「——」

    她无言地行了个礼。

    然后以膝盖前进,摩擦出『嘶嘶嘶』的声音,跨越门沟后轻轻地把纸门拉上。

    来到我面前后,她又再次行礼。

    「…………怎么了,为什么突然穿成这样?」

    「让哥哥惊讶了吗?」

    妹妹抬起脸,然后吐了个舌。

    「当然吓了一跳,这根本是偷袭嘛!那种和服不是都留在有栖川家了吗?」

    「是,原本是打算那么做。但笙子女士要我至少带走这件,因为无法拒绝,所以我就暂借过来了。」

    「喔,这样啊?」

    仔细想想,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现在妹妹端庄的模样。只有在六年前——强七五三节的时候才看过她穿和服。(编注:日本节目,当天父母会带着身穿传统和式礼服的三岁女孩、五岁男孩、七岁女孩到神社参拜,祈求平安。)

    「有什么关系,很好看啊!」

    「嘿嘿,谢谢哥哥的赞美。」

    「……所以呢?衣服的由来我知道了,为什么要特地穿?」

    「这是所谓的『从形式上做起』。我希望把自己的心情完整而正确地传达出来。」

    「嗯?」

    「而且明天就是开学典礼了,我想是个很好的时间点……更重要的是,如果再错过这个时机,这辈子不会再有机会说了。」

    她这么说道。

    妹妹以三指着地、低下头,极为正式地向我行礼。

    「哥哥,这次真的很感谢您。我以妹妹——不,应该说以一个人的身份,在此深深向您致谢。」

    「……什么啊?」

    后领中露出的白皙后颈,让我不禁感到心动。

    我以苦笑加以掩饰,尽可能地以平静的口吻开口:

    「你这家伙真奇怪。还以为穿成那样是要做什么,现在又变得那么正经。到底是怎么了啊,为什么要道谢?」

    「感谢您带我离开有栖川家。感谢您像这样和我一起生活。感谢您以家长的身份养育我。」

    「啊哈哈,原来是这些事?」

    我朝对自己深深低头的妹妹轻轻一笑。

    「那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不需要特别道谢吧?你是我的妹妹,也是独一无二的家人啊!」

    「就算是家人,也不代表能无条件、无限制地受到恩顾。更何况哥哥为我做的事情有多么辛苦……前不久还在有栖川家的我,很明白这一点。」

    「快把头抬起来。」

    「不行。一起生活到现在已经十三天——我直到今天都无法好好向哥哥道谢。在我的感谢完整传达之前,我不可以抬起头。」

    ……唉。

    我只能在内心叹息。

    真没办法,只能顺着她的意思了。

    比起花了六年才终于为她做了点事,我更因为让她等了六年而感到亏欠,但妹妹的解释似乎不同。

    「……还有,其实……」

    语尾带着微微颤抖的妹妹,像是在勉强把话挤出来。

    「我必须向哥哥道歉才行。」

    「道歉?为什么?」

    「就是曾经怀疑哥哥。」

    「怀疑?」

    「是的。六年前我们分离的时候,哥哥曾经说过一句话——说有朝一日会来接我,要我当个好孩子。」

    「嗯,我有说过。」

    「当然一开始我没有怀疑过。只要照哥哥说的话做就对了,哥哥一定很快就会来接我。」

    不只是语尾。

    仔细一看,妹妹纤细的肩膀……

    如同害怕雷声的孩子一般,正在微微颤抖着。

    「可是过了一个月、过了半年、过了一年。之后又过了两年、三年、四年。到了那个时候,我已经不是个孩子,能够区分做得到和做不到的事情。我慢慢知道有栖川家和鹰乃宫家是什么样的地方,而且哥哥不只是没有来接我,连彼此见面都做不到,甚至写信也受到限制。」

    「…………」

    「明明刚开始我每天都在想着哥哥,但我却发现有时候会忘了哥哥。每次发现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全身的血像是在倒流,好苦闷、好难过。而且清嗣先生和笙子女士虽然严格,不过真的对我很好。于是我开始想是不是就这样成为有栖川家的人好了,就算这辈子都见不到哥哥也没办法。可是我又很讨厌自己这么想,我、我真的很不安,真的好害怕——」

    「秋子。」

    「是。」

    「你在哭吗?」

    「我没有哭。」

    嘶——

    吸鼻涕的声音。

    「明明在哭。」

    「我没有哭!」

    「那一切已经都过去了。」

    面对伏在地上的妹妹,我一字一句地把话说出口:

    「当然不是一切事情都解决了。可是你现在在这里,我也在这里。不管之前曾经发生过什么事,这就是一切。你不这么认为吗?」

    「我明白。虽然明白,但是——」

    「而且,如果秋子坚持要道歉,我也必须向你道歉。」

    「咦?」

    妹妹不禁抬起脸来,但又立刻低头。

    「请问是什么意思?」

    「当时我也非常不安啊!因为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在等我!毕竟唯一能用来联络的信件是经过检阅的,我根本没有办法确认那些是不是你本人的意思。所以等到过了六年,好不容易做好去接你的准备时,我根本就没有自信。到底秋子是不是在等我?我去接秋子,会不会只是造成困扰;秋子已经以有栖川家一员的身份踏上人生的道路,我是不是早就没有出场的余地了——」

    「怎么会!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事!」

    妹妹抬起头用力喊道。

    但她又立刻回过神,急忙低下头。

    「哥哥。我一直相信着哥哥总有一天会来接我,并以这件事情做为活着的动力。再怎么严格的礼仪教育、再多的才艺学习、还有困难的学校课业,一切都是因为觉得哥哥在远方守护着我才能努力下去的。我要好好遵守哥哥的嘱咐——总有一天要把努力的成果表现给哥哥看。」

    「嗯,这样啊。」

    「哥哥。我有好好遵守约定吗?我有听哥哥的话,成为一个好孩子吗……?」

    「当然。」

    我毫无犹豫地点头。

    「你有听我的话。当一个乖孩子,成为有用的人。」

    「真的吗……?」

    「我真的发自内心这么想,没有一点虚假,并且也以你为荣。你比以前更让我感到骄傲。而且——」

    「而且?」

    「变得远比以前更漂亮了。」

    砰!

    我像是听见这样的拟声。

    「怎、怎、怎……」

    妹妹一下子变得满脸通红——保持着三指着地的姿势,发出愤怒的声音:

    「怎么可以这么说!」

    「咦?」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生气了。

    「什么意思啊?你不是经常要求我说你漂亮,或是说你可爱吗?」

    「是、是那样子没有错!」

    「我真的觉得你变得很漂亮。远比六年前更漂亮……啊,不过秋子自己不这么认为吗?」

    「不是的!没有那种事情!为了随时能和哥哥见面,我从来没有怠忽过保养!」

    「既然如此,那又有什么关系?就让我夸你啊!」

    「虽、虽然人家很高兴……可是不可以这样突袭我!」

    真难伺候啊。

    「总之就是这么一回事。你可以抬起脸了吧?」

    「不可以!」

    「为什么,你还不能接受吗?感谢和道歉的话都已经说够了吧?到底还有什么问题?」

    「不,那件事情已经解决了!」

    「不然是什么?为什么不能抬头?」

    「当、当然是因为感到害羞呀!」

    妹妹的声音已经接近惨叫。

    「不用看镜子,也知道自己的脸很红,而且还因为太高兴而笑得很恶心——这种表情怎么可以见人!更何况是哥哥,死都不能给您看见!」

    「有什么关系,我们可是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啊,你自己不是也常说兄妹间不可以有所隐瞒吗?难道你要对我隐瞒吗?」

    「那、那件事和这件事无——」

    「我现在好想看你的脸喔!」

    「…………呜呜呜呜~~~~」

    伏在地上的妹妹发出带着埋怨的声音。

    然后,她缓缓抬起脸来。

    「…………」

    她的眉毛呈八字型,用力咬着嘴唇。肩膀缩得紧紧的,简直像是即将被惩罚的孩子。

    她的脸和自己说的一样红通通的,不只是耳朵,连整个脖子都一片红。

    眼睛则四处飘动,像是在赌气不和我对上眼。

    ——啊啊。

    就是嘛。

    果然是这样。

    「我说秋子。」

    「是……?」

    「你真的很可爱喔!对我来说,你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女孩子。」

    砰!

    咻!

    仿佛发出了这样的拟声。

    妹妹往前倒下了。

    「秋子?」

    「…………」

    「喂!秋子~喂!」

    「…………」

    没有回应,看起来就像普通的尸体。

    「真拿她没办法……」

    似乎是因为太难为情而升天了。

    算了。

    比刚刚还要夸张,她的皮肤红到像是要挑战人类极限了。能像现在这样趴在地上不让我瞧见,应该也正合她本人的心意。

    是说,我也该反省一番。

    刚才实在玩过头了。不成不成。

    「……是说,难得秋子展现了可爱之处,什么都不做好像也很失礼……对吧?」

    我自言自语着。

    于是,我决定留在原地,继续欣赏如果置身漫画里肯定『噗咻』地全身冒烟的这位妹妹。

    若只是如此,应该还可以被原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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