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死里逃生的少年与魔法师少女

    他从梦里醒了过来。

    当然,覆盖在他脸上的是枕头,既不是潮湿的地面,更不可能是美少女的脸庞。

    “…………这真是太惨了。”

    他保持着趴睡的姿势以手腕施力,像在做伏地挺身似地挺起身子。

    接着他让身体就这么反转过来,呈现仰躺的姿态,再度倒回床上。

    不过他并不是打算睡回笼觉。

    矢上玖朗郁闷地看着天花板——虽然已经看习惯了,但他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盯着它看过。

    明明才刚醒来,他却一点也不困,意识相当清晰。

    或许是因为这样,他才能这么清楚地回想起刚才所作的“梦”。

    (梦到自己快死掉已经够糟了……还在梦里迷上一个女生……最后还……唉……竟然还做了这种事,我到底是怎么了啊?)

    他一边回忆梦境的内容,一边在心里喃喃抱怨着。

    为了掩饰内心的羞耻,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并闭上眼睛。

    所谓的梦,就是尽管想牢记在心,细节大概也都很模糊,或者是会突然失去对内容的印象。

    可是在玖朗闭上的眼睑里,先前那位让他着迷的美少女,样貌依旧清晰地残留其中。

    就算只是自己在脑中回想,呈现出来的印象也还是如此令人心动。

    他自然而然地吸了口气,心中涌起一股悸动。

    ——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

    “呜哇!”

    突然响起的机械音效将他的意识唤回现实。

    他下意识地将手伸向放在枕头边的闹钟。

    然后按下闹钟上的按钮,让那熟悉的声响停止。

    在这时,玖朗突然察觉到一丝异样。因为他看到了刚才伸出去将闹钟按掉的那只手。

    “嗯?”

    重点并不在手本身,覆盖在上头的东西才是异样所在。

    玖朗发现,自己还穿着高中制服。

    “……嗯?”

    感觉似乎是从学校回到家后,就这么直接躺上床睡着了——可是,自己真的有累到这种程度吗?

    他试着回想自己到家时做了些什么,脑子却转不太过来。明明能轻易地想起梦境的内容,却对昨天的记忆没有半点印象。

    对自己的行动逻辑感到困惑的玖朗下了床。

    ——他环视自己所住的单人套房。

    早晨的阳光穿透拉开窗帘的窗户照亮屋内,他检视这间房内物品很少的空旷房间。

    房间的摆设跟他昨天早上出门时完全一模一样。

    连一点差异都没有。

    由于这间房子里只有自己,所以这是很理所当然的——但其实并不是这样。因为这表示他昨天回到家后便什么也没做,没碰到任何东西,就这样直接就寝了。

    这的确不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

    如果再想得更远一点,这样的情况对日子过得相当乏味的自己来说,或许也不是无法理解——前提是他对这件事有印象的话。

    玖朗在自己的房间内漫步走着,试着让思路运转,想藉此挖出一丝记忆,

    但就是想不起来。

    因为这记忆本身就不存在。

    他还记得昨天从早上就一直下着雨。

    昨天的行程表、中餐吃了什么、还有放学时在班会时间导师所说的话,他都能回想起来。

    只是放学之后——也就是从他走进被当作捷径的公园后,就完全没有记忆了。

    不,正确来说,这之后所发生的事情,跟那个天马行空的梦完美地接合在一块儿了。

    少女在梦境的最后亲了他,这场梦便告一段落,与今天早上起床时的印象合而为一。

    “这就好像……”

    就好像——那个乱七八糟的梦其实是他真正的记忆一样。

    “喂……等等……”

    他察觉到自己的思考已经开始混乱,一边露出苦笑一边吐槽自己。

    (因为这个梦太有冲击性……所以连现实中发生的事情都忘光了吗?)

    在他苦笑时,脚步也停了下来。

    接着他的视线被近在眼前的大型全身镜所吸引,于是玖朗转而凝视镜子里的自己。

    在镜子中的自己如往常一般穿着制服站在前面,留着稍长的头发,身高不太高也不太矮,

    还有那张再熟悉不过的五官。

    原本就算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也没有什么好令人惊讶的地方。

    但是,他注意到自己穿着的制服有如在雨中摔倒似地沾满污渍,而且胸口的部分,也出现了像被某物贯穿过产生的破洞。

    光是这么脏乱的模样就够引人注目了。

    不过,对现在的玖朗来说,吸引他注意的并不是自己的制服。他的视线停留在仅仅一点上——

    ——也就是嘴边的污渍。他的脸上残留着被擦拭过的血迹。

    他移动手掌,试着碰触自己的嘴角,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所做出的动作。映照在镜子里的的确是自己本人的身影——他脑中浮现了这再理所当然不过的想法。

    “我该不会……”

    他用指尖试探性地碰触已经干涸的血迹。

    “又再度死里逃生了吧?”

    ◆

    心中怀着异样情绪的玖朗,抵达了学校。

    今天早上穿的制服实在是没办法再穿了,于是他换了另外一套。

    他并不是故意勉强自己来上学的。因为他的身体并不觉得不舒服,也没有出现任何异状;像这样遵从学生的本分、习惯性地来上课,还比较能够将混乱的心情稳定下来。

    不过其实心情还是好不起来,早上的课程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度过了。

    “喂,已经中午啰!”

    打钟铃声以及突然传入耳中的这句话,让来到学校的玖朗首次意识到现下的时间。原本一直望着窗外的他转过了脖子,想知道是谁这么好心会来叫他。

    “……是真抚啊。”

    站在玖朗桌子前面的是奏月真抚。这位留着有点乱翘的栗色短发少女,是玖朗自小学高年级就认识的损友。虽然长得很可爱,现在却不知为何轻轻吊起了眼角。

    她正用这种表情盯着玖朗的脸看。

    “呃……我犯了什么错吗?”

    “……是没有。只是你今天比平常更专心在发呆而已。我正在想你到底在思考什么,所以才会看着你。”

    看来并不是因为生气,而是因为好奇所以才瞪着他看。

    当她解释完后,便理所当然地在玖朗前面的空位坐了下来。

    “那……所以你不吃午餐吗?”

    “啊,已经是这个时间了吗……啊!”

    经她这么一说,玖朗才想到自己没有可以拿出来当午餐吃的东西。以往都会在上学途中到便利商店买中午要吃的食物,但今天完全忘了这回事。

    发现午休时间没有午餐可吃的玖朗,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现在就算去福利社也来不及了……一定会很挤。”

    这所市立彼御高中并没有提供营养午餐,只有福利社。不过福利社的营业时间只有中午时段,所以每天都相当拥挤。因此,从家里带便当或是像玖朗这样在学校外面买午餐的人,可说是多如过江之鲗。

    虽然也有一些勇士嘴上大喊着:“这种战场就是学校生活的乐趣啊!”,福利社所卖的面包似乎也相当美味、很受学生欢迎,只是很可惜地,玖朗丝毫没有想踏进那个地方的动力。

    “没办法了,今天只好……”

    想到自己还要人提醒才知道午餐时间已经到了,玖朗只能老实接受没有午餐吃的命运。

    “给你。”

    就在这时,有一只手伸到玖朗眼前,貌似不情不愿地晃着一个甜面包。

    “……呃,这是?”

    玖朗一脸狐疑,视线在甜面包和真抚的脸之间游移。

    “这是我多买的,给你吧!今天早上在便利商店没看到你,就想说你会不会没买午餐……反正玖朗你本来就有点冒冒失失的,对吧?”

    真抚呵呵笑着,一脸得意地看着玖朗。看来自己完全被看扁了,但最后玖朗还是忍住了想回嘴的冲动,伸手接过甜面包。

    “真是大恩大德感激不尽。”

    他相当恭敬地向她道谢。即使说出来的话跟表情是那个样子,毕竟也是青梅竹马难得的关心,所以玖朗决定化怀感激地收下——没有叫他表演特技来答谢已经算好了。

    “这个也顺便给你。你今天到底怎么了?看起来也不像是因为迟到的关系呀。”

    真抚一边问着,顺手把一盒咖啡牛奶也赏给玖朗。

    这位一起长大的损友,意外地观察得相当仔细。不过如果自己认识的人一整天都这样心不在焉,一定会很在意吧。

    玖朗很感谢真抚的关心,但总不可能跟她说“其实我梦到自己快死了,这时突然出现了一个美少女,那个美少女不但刺伤了我还吻我,我觉得这实在不像在作梦”吧?

    “没啦,只是没睡饱,脑子有点昏昏沉沉的。”

    结果玖朗只能这样子蒙混过去。

    为了闪避那让他倍感压力的眼神,玖朗转过身,将视线移向教室外。

    他的眼睛所面对的方向是他今天早上一直盯着看的窗外。彼御高中的教室分配是采用一年级在三楼、二年级在二楼、三年级则是在一楼的配置,所以这间教室所在的楼层是三楼。

    他俯瞰着窗外。由于位在高处,因此连从校舍门口延伸出去的校园行道树也可以从他的所在位置看得一清二楚。

    开学的时候,沿着道路盛开的樱花树是很漂亮,但现在五月都过一半了,行道树的样貌已经被青翠的新绿所取代。

    不过很可惜地,玖朗的性格并没有纤细到会被时过境迁的光景所感动。

    “——”

    可是当他将视线移过去时,他的心还是抽动了一下。

    他不是被看了整个早上的风景吸引,吸引他的是映照在景色中的一个人影。

    那个人影沐浴着从叶间流泄而下的阳光,缓慢地朝着教室的方向走来。

    校规规定,就算午休时间也禁止走出校门,而且现在也不是上下学时间,所以那条路上,只有一名少女单独走着。

    及腰的黑色长发随着脚步移动轻微地晃动着,细瘦的体态搭配酒红色的制服更显得美丽,而她领口上所系的则是代表二年级的深粉红色领维。

    少女白皙的脸上有着一双微微上扬、眼尾细长的双眼,令人印象深刻,五官相当秀丽精致。

    ——他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住了。

    在他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之前,身体就已经自然地朝着她的方向靠近。他的手紧抓着窗沿,想将身体探出窗外。

    虽然距离还有将近一百公尺远,没办法很清楚地看见她的样貌,玖朗仍直觉地认为,那就是他在那如梦般的记忆中所遇到的少女。

    “——真的是她。”

    “什么?”他听到真抚愣愣地反问。尽管突然呆愣地望着窗外的玖朗,应该才是比较可笑的一方,但他并不想对现在的情况多作说明。

    他只是什么也不做地望着走向教室的少女,单纯地凝视着她。

    突然,少女似乎稍微抬起头来。她移动视线看向教室的瞬间,让玖朗有种感觉:少女是发现这里有人正在看她,所以才抬头直视。

    “——!”

    “喔喔!那不是〈谜幻的美丽才女〉大人吗?”

    这时玖朗的头突然被某人的手肘用力地磨蹭着,同时有个男生插嘴说道。玖朗转头往与真抚相反的方向看去,发现同班的御堂脸上露出好像中了大奖的表情。

    看来这个戴着款式奇特的时髦眼镜、性格外向的男生,应该是跟玖朗望着相同的方向,然后才说出刚才那句话的。

    这个叫御堂戒司的家伙,不知道为什么对不太参加班级活动的玖朗很感兴趣,算是常常来找他说话的同学。

    “〈谜幻的美丽才女〉……?”

    玖朗躲开了御堂习惯附带身体攻击的打招呼,这才把刚才闪过的困惑问出口。

    御堂则露出了“喂喂,你不知道她是谁还能看傻眼?”的夸张反应,接着用手推了推他引以为傲的眼镜,详细地对玖朗说明起来。

    ——她的名字叫做九季冢钢音,是个名符其实的美少女,而且还是个头脑清晰、成绩优秀的才女。她因为体弱多病不常来学校,很难见到本人,所以才会有个别名叫〈谜幻的美丽才女〉。

    虽然真的是很直接又单调的诡异别名,但在御堂热情的解释之下,玖朗还是表现出佩服的样子。

    “喔……原来御堂跟玖朗欣赏的都是那一型的女生啊!”

    真抚用轻蔑的眼光看着两人,突然插嘴说道。

    “喂喂,饶了我吧!你看连那么没干劲的玖朗,看到美女也会忍不住想凑过去,对吧?”

    御堂一边说着,还猛力拍了玖朗的背一下。不过御堂的话也莫名地替玖朗解了危。

    “嗯……的确是长得满漂亮的啦!”

    真抚莫名含糊地说道,依旧盯着两人看。

    “而且老实说,奏月你的评价也很高喔!我想你大概不知道,你有个别名叫做〈神速的公主殿下〉——”

    “这绰号也太丢人现眼了吧……!是谁用这种绰号叫我的!”

    “不不不,这是别名不是绰号啦!我觉得还挺帅气的啊……是说这名字是我取的喔!”

    “御堂……你……!”

    真抚满脸通红地举起了拳头。

    因为家里开的是古武术道馆,她握拳的姿态感觉还满像一回事的。

    ……不过,这副作势要殴打开玩笑的同班同学的模样,要是认真起来的话还挺不妙的。

    这下御堂所说的话一下子可信度跌落了不少,玖朗将视线转回窗户外,却已看不见那位〈谜幻的美丽才女〉的身影了。

    玖朗默默观赏着御堂和真抚的打闹景象,坐回自己的椅子上,然后将刚才真抚赏给他的面包外袋用两手一把撕开。

    在梦中见到的少女竟然真的存在——这股讶异填满了他的胸口。可是当那少女从他的视线中消失时,他又失去自信,开始怀疑那是否真是梦中所见到的少女。

    在窗户外头确实有个被人称作〈谜幻的美丽才女〉的美丽女性,美丽到让人看傻眼,但她不一定就是玖朗梦里所见到的“她”。

    ——自己的心正让自己所相信的事物开始动摇。

    毕竟,如果相信她的确存在,那就间接表示那个乱七八糟的梦——濒临死亡而且被刺伤、被人亲了最后还死掉的记忆——是真的发生在现实当中的事。

    如果那个才是现实的话,那他至今所经历过的现实又是什么呢?

    至今从未正视过的日常生活,支撑着它的常识与道理、各式各样的“理所当然”将会崩毁——他怎么可能轻易接受这种事呢?

    但是玖朗所烦恼的并不只是这件事。

    不……甚至是比这更严重的事。

    到目前为止的人生一共十六年。矢上玖朗大约活了总共五千八百四十天,其中大部分的日子可说是枯燥无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地度过。

    因为想用这种态度活下去,所以就这么活着。

    这样的玖朗,如今对自己的感情感到相当困惑。

    只要一想到她,就不知道到底该如何是好。

    ——玖朗对梦中所遇见的那个少女一见钟情。

    如果这是梦的话,他只要赞叹自己的妄想能力就没事了;但是,若这位少女真的存在于现实中呢?

    这份突然滋生的感情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玖朗对自己的心无所适从。

    在这份情感面前,那超乎现实的体验到底是真是假已无关紧要。

    他反覆思考了许久,最后为了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决定先把吸管插进手上的咖啡牛奶里再说。但就在这个时候——

    喀啦啦啦啦啦啦啦——!

    一阵吵杂的声响过后,教室后方的门被打开了。

    听起来,那就像是他优柔寡断的思维遭到定罪后,用以处决他的断头台所发出的噪音。

    教室中的视线,全在那个瞬间同时往门的方向看去,接着就这么停住不动了。

    站在那里的,是拥有让人无法抗拒之诱惑的美貌少女。

    ——这位〈谜幻的美丽才女〉不知何时翩然来到这里。

    教室中所有的眼睛都看着少女,但本人似乎不太在意,她反过来缓慢地扫视全教室里的人,然后仿佛像找到了想找的东西一般,将视线停留在其中一点上,而后便踏进了教室。

    ——少女朝这里走了过来。

    是她——这位被称为〈谜幻的美丽才女〉的少女出现在教室时,这是玖朗脑中冒出的第一个想法。

    少女缓慢但毫不迟疑地朝着玖朗走去,来到他的面前。

    玖朗整个人愣在座位上无法动弹,如同之前在梦里一样,只能抬头看着慢慢走向他的少女。

    而少女也俯视着玖朗。

    这位被冠上〈谜幻的美丽才女〉名号的少女,不知道是否因为表情太过严肃的关系,给人一种相当冷酷的印象。

    “——太好了。”

    她低语道。

    当她弯下腰来时,那张美丽的脸孔距离玖朗更近了。

    这举动在教室里引起了一阵骚动。

    不过现在玖朗的瞳孔中只有少女的存在,当他回过神来时,发现他们的距离已经近到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气息。

    她的眸子与玖朗的眼睛相视,犹如黑曜石般清澈的瞳孔,笔直地注视着玖朗。

    面对那股视线,玖朗不自觉地吸了口气。在那双眼里只存在着自己的身影,没有其他的事物——感觉就像是她正直视着“他”这个存在的最深处。

    在这似长实短的刹那过后,少女那仿佛精细玻璃制品的表情,出现了细微的裂缝——虽然那人概只有与她距离近到连睫毛都能一一细数的玖朗才看得出来。

    在她美丽得有如雕刻品般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感情的亮光。

    或许正是因为表情太过严肃,所以连如此细微的变化,也足以让她给人的印象产生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少女露出了温和的笑容。

    而且那是只有玖朗才看得到、只对他展现的笑容。

    玖朗感觉到自己的心无可救药地热了起来。

    少女保持跟他极近的距离,张开小巧的唇对他说了一句话。

    在她开口的同时,脸上依然带着优雅的微笑。

    她所说的是刚才那句话的延续。

    那是带有安心的叹息——

    “你还活着。”

    ——以及充满血腥味的宣告。

    ◆

    时光飞逝,一眨眼已经是放学时间了。

    依照矢上玖朗自己所感受到的时间来说,的确是这样没错。

    〈谜幻的美丽才女〉九季冢钢音,在那之后就若无其事地离开了,但周遭的人可无法把这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玖朗不只被御堂和班上其他男女同学逼问,甚至连真抚也莫名其妙地劈哩啪啦地骂了他一顿……老实说,他已经忘记自己到底是怎么回答他们了。

    他其实也想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把这件事给蒙混过去。

    因为再怎么说,现在最无法理解状况的就是玖朗自己。所以对玖朗而言,班上同学的吵闹甚至是接下来的上课内容,都不是他现在想关心的重点。

    钢音离开之时,只留下了两句话。

    一句话是安心的话语。

    另一句话则是约定。

    “请你在同一个时间,再到那个地方去。”——她这么说。

    班会时间结束后,玖朗无视所有跟他搭话的人,头也不回地前往那里。

    他朝着那个放学后被当成捷径的公园,毫不犹豫地拔足狂奔。

    今天和昨天截然不同,天气晴朗到连一朵云也没有。因此当他踏进公园时,光秃秃的地面已是完全干燥的。

    他认为自己已经用最快的速度从学校过来了,但是她却早在那之前,便已理所当然地站在这里。

    虽然已是日落时分,西方的天空中仍旧残存着余晖。

    似乎已经算非玖朗何时会到达,少女背对着夕阳,而对他伫立着。

    “对于我们今天初次打照面——”

    当少女开始走动,从她的身体轮廓流泄而出的夕阳余光,也跟着晃动起来。

    “但其实不是初次见面的事情,你似乎还记得。”

    她一边说着,视线却一直停留在地上。被她视线所吸引的玖朗跟着她的目光看去后,马上就了解她这么做的意义何在。

    “是啊。”

    既视感——然而并不是。那里只是极其平凡的地面,或许就是他昨天倒下的地点。

    “……不过,就算这样﹒我依旧搞不懂自己为什么又活过来了……”

    他因为紧张的关系,口气相当僵硬,而且手掌也不自觉地摸着自己的胸口。

    “你昨天在这里,被那个东西——亦即〈幻想的根源〉刺中了。”

    “——?”

    少女的表情没有丝毫动摇,她用带着一抹忧郁的眼神望着玖朗,说道:

    “那时候的你,接受了超过你这个存在’的容量所能负荷的东西,所以面临崩坏——也就是濒临死亡了。因此我便借给你能够阻止它的力量。”

    她简洁明快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明”给玖朗听。

    大概是因为玖朗露出了似乎不太相信的表情,她最后又补上一句:“你应该很难相信吧?”

    老实说,与其说玖朗不相信她所说的一切,倒不如说他连那些话的意思也听不懂。

    于是他想,至少要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虽然他想讲的话根本算不上澄清或解释,可是他没有说出口。

    “说的也是。那么,简单来说……”

    玖朗无法说出口的原因,并不是她紧接着又继续说下去的关系。

    而是由于她背后的夕阳余晖,竟然神奇地开始晃动起来。仔细一瞧,在她的背后,可以看见一道“裂痕”。

    “你只是——”

    不是因为那里有着什么东西,而是因为在她的背后——在她背后的“空间”突然出现了黑色细长的裂缝。

    那条裂缝正逐渐扩大,同时照射在他身上的阳光也愈来愈少,似乎正说明了这并不是玖朗眼花。

    “学……学姊?”

    玖朗咬着牙喊出声来。

    这么做是为了提醒眼前那位无动于衷的少女。

    ——劈哩……!

    紧接着便响起了一个他从未听过、像是空间自己产生振动所发出的“声音”。

    伴随着这个“声音”,玖朗对面的裂痕一下子变得更大了。

    “你只是——运气太差了。”

    那是——一头怪物。

    “呃!?”

    将黑色裂缝一口气撕裂的,是个长得相当奇异的怪物。这个怪物拥有骷髅般的头部,虽然全身皆由骨头组成,却能自由行动。

    与一般的野兽相较,它看起来不像生命体,但要说是机械,它又显得过度灵活,可说是个异常的存在。而它现在正用拥有四只手指的巨大爪子抓住裂痕的边缘,想将裂缝强硬扯开。

    由于那家伙还在裂缝里,所以无法看清全貌,不过还是能确定它的体型绝对远比人类巨大。

    虽然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但玖朗甚至不需用到大脑,仅用肌肤就知道,那绝非正常的生物。

    怪物散发出让人发毛的压力,让玖朗不禁被震慑住。但在感到震惊之前,他察觉到一件事。

    他不知道那个怪物究竟是什么,也不知道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可是他知道现在这种情况下,谁的处境是最危险的。

    “学——”

    当他正想要大声呼喊时,却发现自己无法出声。就连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也卡在喉咙深处无法送出。

    眼前除了无法理解的状况,还出现了莫名其妙的怪物,过度运转的脑袋再加上胆怯的身体——这并不单纯只是恐惧。

    恐惧、惊慌、畏缩、厌恶、焦躁、不安……各式各样的情绪缠绕在一起,让玖朗的身体无法随心所欲地行动。

    (唔……可恶!)

    他一边在心中咒骂着,一边努力地回想发声的方式,或是如何让喉咙喊出声音的方法,但他的身体也同时下意识地想要往后退去。

    察觉到自己无意识下的动作,玖朗硬是按住将试图往后缩的腿,让自己固定在原地。

    然而不管他再怎么努力,还是无法发出声音,只能焦虑地面对少女。

    ——就在这时候,又响起了巨大的声音。

    那声音之大,让人觉得不管再怎么大声吼也是枉然,仿佛能把存在粉碎的轰然巨响填满四周。

    那是刚才试图从裂缝中入侵这里的怪物——头部受到冲击粉碎的声音。

    “——我说的没错吧?”

    尽管巨响仍未停止,却还是能清楚听到少女清澈的嗓音。在突然丕变的现状中,只有她依旧面不改色地继续说着。

    “因为,你已经被卷进这个——最好不要知道的世界的纷争里了。”

    她从容地转过身。

    她——九季冢钢音的手上握着一把“杖”。那杖仿佛像是她从口袋里随意掏出来的一样,

    不知何时便自然地出现在她的手中。

    这把说不定跟她的身高一样长、看起来如同钢铁般厚重的“杖”,只有轮廓看起来像把杖,其实感觉跟一把钝器差不多。

    那把杖的重量,看来足以把怪物的头壳给打碎。那只怪物相当于人类脸颊的部分已经被敲得粉碎、慢慢剥落了。

    “神话、传说、故事、民俗传说、迷信或是口耳相传的都市传说……所有被传颂流传的故事的起点。虚假的虚假的虚假的虚假的虚假的源头,真正的谎言——那就是〈幻想的根源〉。”

    那怪物似乎由于冲击和剧痛而发出了呻吟。这次钢音缓慢地转过身子,宛如在欣赏怪物仰头挣扎的模样。

    然后她以两手握住那把杖,用前端指着那道裂缝。

    “这个世界里层的——不,是被当作初始之奥秘的秘密。”

    那把杖的前端发出了亮光,因为裂痕而失去太阳光照射的周遭阴影,都被这光芒给吞没。

    几乎可说是刺眼的光芒照亮了周围。

    接着,这道膨胀扩大的光芒又在一瞬间收缩,同时少女一改刚才侃侃而谈的口气,以如同扣下扳机所发出的声音般,低低地念出了一句话:

    “怒吼吧——〈凿穿叛神颅骨之杖(Merodach)〉!”

    没有响起任何声音。

    只有光芒从杖的前端奔流而出。

    但就算只有光——伴随着席卷而来的冲击以及刺进眼里的闪光,也能感觉到它充满压倒性的力量。

    整个世界被亮光淹没。

    玖朗的视野也被光芒覆盖,他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

    当他再度睁开眼时,已经看不到裂痕以及怪物的踪影了。

    呈现在他眼前的,只剩夕阳时分的公园景色。

    不过其实太阳已经快下山了,所以只有靠近地平线的部分还微微露出一点光线。

    而那位少女——九季冢钢音正站在他前方,面对着他。

    虽然玖朗想把这当作是一瞬间的白日梦,可是少女握在手上的巨杖实在太过抢眼了。

    “你是在偶然之下,被卷入了这个不应该知道的世界里。所以,一定是你——”

    少女仿佛根本不在意刚才所发生的事﹒继续朝着玖朗说道:

    “是你的运气太差了。”

    她又第二次说出这句结论。

    “……我并不认为自己算是好运的人。而且我想,这世界上应该也没有人能倒楣成这样。”

    对于少女所说的话,玖朗表示认同。毕竟不管怎么看,会遇上这种事情的人,很明显地运气肯定没好到哪里去。

    自己的运气一定很差。但是……

    “不过,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现在站在这里、对于这么倒楣的事情能够从容应付的你——九季冢钢音……你究竟是什么人呢?”

    从她背后天空照射过来的最后一道夕阳余光,正逐渐消失。

    玖朗对她提出了疑问。

    其实他心中已经多少有了一点眉目。

    在刚才发生那件天马行空的事情之后,看来也不得不相信她所说的那些无稽之谈。

    “我是一出生,就属于刚才那种东西的世界的人——”

    玖朗在内心认定,不管她接下来要说什么,都没什么好惊讶的。

    “——我拥有原型魔导人的完美纯洁血统,从出生后就一直暂居在这边的世界。我在六岁时面临了第一次的战斗,为了拯救这个世界,击败从异界来的五十七位魔族。从那时开始,我便成为拯救这个世界无数次的魔法师。”

    她脸上维持着优雅的表情,以端正严肃的口气诉说着跟幻想没两样的内容。

    “我——即是正义的使者’……与生俱来的救世执行者’。”

    她如此表明自己的身分。大概是玖朗又露出了她之前进行“说明”时所出现的表情,她最后又补上了一句话:

    “……如果我这么说,你会相信吗?”

    大概不会相信吧——她所说的事比童话更荒唐。

    ——当然不可能相信。但是……

    玖朗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气,接着又一口气吐了出来。

    ——他已经不知道该拿什么来说服自己表示“不能相信”了。

    “到底能不能相信……这之间的界线我已经搞不太清楚了……所以我选择相信。”

    像是下定了决心般,玖朗笔直地望向少女的黑色眼瞳说道:

    “昨天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你了。”

    然后他就这样说出了内心所想的话。

    “因为你是我喜欢的人,所以我相信你所说的话。”

    玖朗非常直接地将自己的想法一口气说了出来。

    刚才还维持沉默且没有任何动静的少女,在停了一拍后,突然有了反应。

    看来她似乎迟了一会儿,才注意到玖朗那段表示信赖的话以及出自内心的“告白”。

    瞬间少女如同被刺中破绽一样,睁大了细长的眼睛,随即她的眼神便充满疑惑地朝他射来——就像是在说“你这家伙在说什么啊”。

    说自己是“正义的使者”,又说自己是“魔法师”的美少女,以这样的表情看着他。

    不过这种不平衡之处却让人觉得特别好笑又可爱。

    钢音对玖朗的话表现出个人的情感——如今回想起来,那是她第一次回应他内心感情的瞬间。

    这就是九季冢钢音与矢上玖朗根本称不上是命中注定的——倒楣的相遇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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