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只是嘴对嘴而已嘛

    再睁开眼睛时,我听见悠扬的鸟啭唧唧声。澄澈的空气和让肌肤都为之紧绷的寒意,山林的清晨深深地沁染我的身心。

    看来我被鸣唐同学拿石块砸到之后应该是昏过去了。瞥了眼手机上显示的时间,已经过了早晨六点。

    「……那些警卫在巡逻时都没发现我吗?亏他们还一副体育达人的模样呢……」

    顿时有种被大家舍弃的感觉。居然会在深山的全体住宿制学校里感受到都会沙漠的孤寂感,这种事我连想都没有想过。

    拖着无力的身躯回到宿舍冲了澡,三、两下解决了从贩卖部买来的便当后,我换上制服。老师虽然说穿便服也无所谓,但每天都要想怎么搭配服装实在太麻烦了,所以我打算一直以制服的模样示人。

    走出房门来到宿舍一楼时,身后突然有人叫住了我。

    「你跟我是同一班的吧?反正都遇到了,要不要一起到学校去?」

    回过头,一个有着柔软又飘扬的淡栗色头发、五宫偏中性的男生正挂着笑容盯着我。说老实话,我根本不记得班上同学长什么样,但既然对方都说我们是同班同学了,应该就是那样吧。

    「那就请多指教了。」

    我轻声回应后,便和他并肩走出宿舍。

    名叫円修律的男生也跟我一样穿着制服上学,但制服穿在他身上的感觉却跟我全然不同。不知该说是知性还是格调的高雅气息笼罩在他周围,加上那张端正的长相,让这个男生看起来就像个西欧贵族。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穿上这么好看的制服,也只能在学校或山脚下的乡下地方走动,真是挺浪费的。而且这套男生制服还有竞价的空间呢。」

    「咦?竞价?」

    「这是当然的呀。毕竟这是极少数人才能拥有的贵重服装嘛,手头有困难的学生偶尔还会拿出去偷偷卖掉呢。」

    原、原来是这样啊。我可得记起来才行。

    「可是学校好像会特别注意那些大量订购制服的学生吧,要是被抓到说不定得被迫退学喔。」

    ……呿。

    和律稍微聊个两、三句后,我们到达了校舍。这栋四层楼的建筑,一年级的教室集中在二楼,三、四楼则是二、三年级的教室。顺带一提,一楼是职员室、接待室、理科教室和烹饪教室等等。

    走进教室后,律就坐在我右边的位子。所以他才会记得我是他的同班同学啊。

    教室里也有穿着便服来上学的人,但还是制服占了大多数。不管男生制服还是女生制服都设计得相当有质感,实在没必要特地穿便服来上学。说是这么说,不过还是有些偏好轻装打扮的人,其中就有一个穿着长袖衬衫加牛仔裤来上学的女生。她坐在最后一个位置,桌上还放了一台单眼相机。是个身高比我高了一点的美女,但看起来不太亲切,可能是她的眉毛太细又太高的关系吧。还有那双眼神,简直像是随时准备找人吵架一样。

    当我盯着她时,一不小心就和单眼相机女四目相交,然后就被狠狠瞪了一眼。我基于条件反射很快就转开视线,在心里告诫自己最好别跟她有太多接触。

    接着我看向自己左边的席位,一个穿着制服绑马尾的女生就这么跃入我的视野中。乍看之下是个很普通的女生,但既然会待在这间学校里,想必她也并不平凡吧。

    我很想趁这个机会记住班上有哪些同学,但要是一直前后左右瞄来瞄去可能会被当成怪胎,所以我决定在级任导师到来前都乖乖坐在自己的位子上。

    也许是安然到达学校让心情放松了不少,我的头也愈来愈疼了。伸手一摸,才发现昨天被石头击中的部位已经肿起一个大包。就在我想着晚点要去找药膏来擦时,疼痛感也愈变愈烈,感到疼痛不已的同时,脑海里居然还响起类似木管乐器发出的乐声。怎么也不止歇的那个声音,听起来有点类似单簧管吹奏出的音调。

    ……该不会是被打中不该打的地方,我才会出现莫名其妙的幻听吧……

    直到班导亚希老师进到教室开始点名后,单簧管吹奏出的旋律还是没有停止。我原本想转头问律有没有听到木管乐器的演奏声,但如果确定那是我的幻听,不就表示我离死期不远了吗?到那个时候我没有自信还能保有理性,所以迟迟提不起勇气问他。

    当点名点到鸣唐同学时,老师忽然停止唱名环视了教室一圈。鸣唐同学并不在教室里。没多久老师似乎注意到哪里不太对劲,视线也转向音乐大楼的方向。

    仔细聆听,从刚才就不断回响的演奏声似乎就是从音乐大楼的方向传来的嘛,而吹奏单簧管的鸣唐同学并不在教室里。该不会——

    我立刻跳起冲出教室,一路奔向音乐大楼。

    神啊,拜托千万不要是我的幻听啊!

    跑到音乐大楼前,一眼就看到鸣唐同学正在二楼靠窗位置吹奏单簧管的身影……太好了。看来应该不是我的脑袋受到太严重的创伤才会出现幻听。

    正当我准备走进音乐大楼时,亚希老师也终于追上我的脚步。

    「你怎么会突然跑出来呢?发生什么事了?」

    「因为这是关乎性命存亡的大事啊!」

    「咦?」

    「不是……我只是觉得不能丢着同班同学不管而已嘛!」

    我伸手指向正在二楼演奏的鸣唐同学。老师似乎相信了我的说词,我们并肩往鸣唐同学所在的方向走去。

    鸣唐同学相当认真地沉浸在演奏中,一点也没注意到我们的到来。她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练习的啊?

    定眼细看她的手上好像还有沾到泥土的痕迹。该不会……她在向我丢完石头后,就任由那些脏一污留在自己手上……应该不可能有这种事吧?

    「鸣唐……同学?」

    我伸手碰了一下她的肩头,试着让她注意到我跟老师。

    啪嗒!

    但鸣唐同学却像个失去支撑的人偶当场颓倒,琴谱散落一地。

    「不、不是我害的喔!」

    「怎么看都像丈途同学害的吧!」

    「我只是想让她回过头而已——」

    鸣唐同学倒地之后还不停痉挛抽搐,小小的嘴巴一张一合。她似乎想说什么,于是我把耳朵靠近她的嘴边,努力想听出她破碎不全的话语。

    「氧、氧气!」

    「氧气?」

    我不解地歪了歪头,这时老师已经不晓得跑哪儿去了。面对这种情况,区区一个高中生到底该怎么做才好呢?我只能呆呆地愣在原地。

    ——不,先等一下。我要冷静下来仔细想想。我的小说里不也曾发生过相同的情形吗?横躺在眼前的女孩子……只有两个人独处的空间……还有,渴求的喘息(氧气)。

    「呼,原来是这么回事,老师也真是细心呀。」

    我记得要先让对方仰躺,然后拾高下颚确保气管畅通,再捏住鼻子以防空气跑掉,叽、叽、叽……

    咚磅!

    我的头突然被人从侧边狠狠踹了一脚,突来的冲击让我滚了一圈还撞到墙壁。

    「啊咕唔唔喔喔……!」

    「丈途同学,老师不希望自己的学生中出现罪犯喔。」

    我维持倒在地上的姿势看向出声的方向,是正露出一脸悲伤表情却冷眼瞪着我的亚希老师。

    「不是的!我是想帮她人工呼吸啦!只是嘴对嘴而已嘛!」

    「是吗……原来你对性已经饥渴到这种地步了啊,看来老师是有点误会你了。」

    「我觉得你现在才真的对我误会大了啦!」

    老师完全不把我说的话当一回事,反而以极快的动作解下我脖子上的制服领巾,硬是将我的身体折成虾状,再用领巾把我的手脚四肢毫不留情地捆绑起来。这是体罚……而且还是紧缚类型啊!

    「老师,不是这样的吧!我只是单纯想帮鸣唐同学——」

    「吹音同学,已经没事了唷。」

    老师依然不理会我的抗议,手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罐标示着「O2」的罐子,上头还接着一个吸取用的面罩。那罐氧气喷雾器应该是她从哪里拿来的吧。原来老师并不是为了替我提供美好的甜蜜独处时刻才故意离开的呀。

    在老师的帮忙下吸入氧气的鸣唐同学终于轻轻睁开眼皮,抬起眼瞥向我。

    「他……他又要把吹音吃……!」

    一看到我,她又惊恐得哽住了声音,小小的身体更是不停发颤。

    「你放心吧,等一下我就会把这孩子带去给警察或狱警或绞刑台,让他们去处置。」

    「喂,带去那种地方我就必死无疑了耶!」

    「老师看到学生犯罪也是很心痛的……但被污染的吹音同学应该更难过吧?不过别担心,我们一定可以一起跨越这道障碍的。」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我什么都没做,只是想帮助她而已啊!」

    看着被捆成虾状的我拼命大喊,鸣唐同学用硬挤出来的声音开口道:

    「吹音……被这个人吃了……被他给吃掉了……」

    「……是啊,真是可怜。都怪老师一时大意,才稍微一不注意……真的很抱歉。」

    「是善良的学生所做的人工呼吸——呜恶!」

    老师一脚踩在我的背上,痛得我差点岔气。

    「吹音……不会输给这种事的。如果这样就输了,好不容易才进到这间学校就一点意义也没有了呀……」

    「……没错,吹音同学能这么想,真是太了不起了。」

    老师和鸣唐同学紧紧拥抱着彼此,孕育出美好的师生之情。

    ……咦?我该不会……完全被她们当成坏人了吧……?

    之后我仍不断嘶吼着为自己辩解,总算没让她们真的把我送交警局。老师希望鸣唐同学能先回宿舍好好休息一下,但她却固执地不肯接受老师的劝告,硬是跟着进到教室。

    「现在我先来向各位同学说明从一年级到三年级可选择的课程,请各位以『贯彻期限为三年的长期目标』作为考虑,仔细听我说。」

    站在讲台上的亚希老师详细地为大家说明关于选修科目云云。虽然挺麻烦的,但这好像是相当重要的内容。鸣唐同学会硬撑着疲惫的身体来教室,也是为了这件事吧。话说回来,在熬夜练习过后居然还会来上课,她真是个认真向学的好学生。

    我深感佩服地望向她的席位,看到的却是早就趴在课桌上沉沉睡去的鸣唐同学。

    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嘛!你还不如回宿舍睡算了!

    选修科目的说明告一段落后,老师接着发下用来写自我介绍的纸张。再也没有比这更麻烦的事了,就当是无论如何都得经历一次的人生课题,赶紧写完交差了事吧。

    填完姓名、生日等等的字段,再简略描迤一下个人经历,兴趣和技能就用「看书」来涵盖过去。明明有优点的字段,却没有记录缺点的空格,也未免太有这间学校的风格了吧,我只能苦笑以对。

    最后一栏是来到这间学校就读的理由。老实说就是我在国中的作文课时,开玩笑地以情色小说代替作文作业交了出去,因完成度颇高,老师便擅作主张把那篇稿子寄给出版社,我也就因此出道了。情色小说界的天才——这么称呼我也没错啦。读者们哪能想象得到三十五岁的男性作家芥川竹人其实不过是个刚上高中的少年呢。换句话说,我的文笔与描写能力至少也有中年男子的等级。但仅限于性事方面的描述。

    「呼……要是知道小说里那些火辣的场景不过是我的妄想,读者们一定会觉得很悲伤吧。」

    因为父母的要求,我是以不公开照片同时隐瞒真实年龄的方式出道的。虽然没什么话题性,但伪造的年龄设定也为我的官能笔触增添了不少可信度,想不到我竟因此一炮而红,现在则以情色小说界的大师身分度过繁忙的每一天。

    「大家一定以为是个好色的花花公子写出来的故事吧。」

    事到如今,我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写下去了。靠着情色小说、靠着那些性爱描写,努力地捞钱捞钱再捞钱。靠着世上男人们的性冲动得到财富,将来就可以轻松惬意地搬到度假圣地过着逍遥自在的生活了!

    「总有一天我要买下一座无人岛,在那里盖一座情色殿堂!然后召集世界各地的美女,还要拥有属于自己的后宫啦!哇哈哈!」

    但一开始的自我介绍怎么可能赤裸裸地把心里的想法都说出来呢,所以我只在纸上写了「因为可以集中精神在喜欢的事物上」来隐瞒自己真正的野心。

    鸣唐同学依旧趴在桌上睡她的大头觉,老师说到「今天的功课是——」时还看了她一眼。

    律好像也马上就解决那份自我介绍的表格,正哼着歌在笔记本上涂涂抹抹。我偷看了一眼,纸上写了几个数字和上下括号还有一些斜线有的没的,结合起来就是一大串数学算式。

    ——mdLVs法?

    纸张最上头写了这几个字,那一大串算式大概就叫这个名称吧。而我唯一能理解的,只有「这家伙是因为具有理科的才能,才会进入这间学校就读」这件事。

    或许是注意到我的视线,律忽然抬起头。

    「啊,不好意思。最近我正好迷上了重新审视各种算式的演算规则(algorithm)。」

    「不用在意我,继续算你的吧。」

    「这只是类似涂鸦的东西啦。」

    他这么说,视线也从笔记本上移开,环视了教室一圈。

    「这里毕竟是聚集了一堆天才的学校,我还以为会有好几个疯狂的学生呢,不过也才第二天而已,现在还看不太出来啊。」

    「我觉得校长就有点怪怪的。」

    「会拿出自己的财产投入英才教育中,这样的志向不是很不错吗?」

    「鸣唐同学好像也有点不太正常吧。」

    我看着依然趴在课桌上睡觉的她,压低声音说,律瞬间露出有些讶异的目光盯着我。

    「她很普通吧?」

    咦?

    律似乎觉得很不可思议地应了我一声后,又转回视线继续他的计算去了。

    班上同学们好像也没有特别在意鸣唐同学。只把趴在桌上睡觉的她当作是日常风景的一部分,采取不干涉的态度……她很普通吗?经过一整晚的练习,突然倒下还全身痉挛,来上课又自顾自睡大头觉的人……是很普通的吗?

    我盯着鸣唐同学看了好半晌,决定不要想那么多,还是把剩下的时间拿来写小说比较实在。拿出惯用的自动铅笔,我开始与摊在桌上的稿纸奋斗。

    「………我觉得快要没有自信了。」

    「自信?」

    月光映出站在校囡外围那道铁栅前的女孩轮廓。也许是刚刚才奔跑过的关系,她的气息显得紊乱不稳。再稍微靠近一点,就清楚看见了她的面容。

    「我记得你好像是新生吧?」

    「……老师,你记得我吗?」

    「那当然是——」

    并不是所有才女都有张可爱的脸孔,应该说可爱的才女只占了极少数。但在这之中,一这名女学生却拥有教人眼睛为之一亮的姣好客貌。不管是端正精致的脸孔、早熟的胸脯、还是散发出肉欲的体态……

    「我一直被周遭的人当作天才,但根本没办法跟这里的其他同学相提并论……我觉得自己好凄惨……」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这算是某种洗礼吧。若将比较的对象从可有可无的同世代换成被挑选出来的菁英人材,总是会有像她一样因此陷入低潮的人吧。

    「你只是太想表现自己了。一直都努力响应周围人们加诸在你身上的期待,强迫自己装成天才,这样不是很累吗?」

    「你根本一点都不了解我,为什么要说出这种话呢!」

    「不然,你也可以逃啊?」

    泪水突如其来地溢出她的眼眶,看来我好像戳中她最禁不起触碰的弱点了。我摘出手帕,带着一点安慰的念头轻轻抹去她脸颊上的湿意。

    「老师……」

    她抬起湿润的眼瞳望着我。眼神像在控诉着什么。不管是谁,都会有想依赖他人的时刻,我只是正好在她软弱的时候出现在她面前而已。话虽如此,我也没有跟她一客气的意思。被众人称为天才的女人,说不定真的拥有改变这个世界的才能。若用我的双手玷污了她,似乎也挺有趣的。

    为了不让她发出更多声音,我覆住了她的嘴唇,手掌也同时伸向她早熟的丰满胸脯。

    「嗯……嗯咕……」

    尽管她的抗拒动作过于激烈,搞得我们两人的嘴唇周围全布满唾液。但我的舌头还是强硬地伸了进去,在她的贝齿前轻轻地来回舔舐。我要告诉她,我已经充分玷污她了。

    她端正精致的脸孔透露出放弃抵抗的无奈,终于慢慢沉沦在快乐之中。

    真不错的表情。她的才能会因此开花结果或是崩塌毁坏,接下来的三年就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唔,大概就先这样吧,剩下的等回到宿舍再继续写。我靠在椅背上张开双手,伸展僵硬的身体。

    就在这时候,一阵风吹进教室。春季的微风夹带新生嫩芽的翠绿气味,舒服地轻拂疲惫的身心。春风卷起我平摊在桌面上的稿纸,往右侧飞去。

    大、大事不妙了!

    在我的身体做出反应的同时,坐在右手边的律也正好转过头看向我。

    前一刻还靠在椅背上的我,才想跨出脚步就注定失败的命运,下一秒我已经连同律滚成一团跌在地板上了。侧腹撞到他的桌角,痛得我一瞬间喘不过气来。我痛苦地扭曲了脸孔,连眼睛都睁不开。

    过了几秒,总算能慢慢睁开眼皮时,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双湿润的眼瞳。长长的睫毛、细嫩柔软的肌肤。好像女孩子喔……当我这么想时,才注意到唇上软软的触感。

    那是——律的嘴唇。

    慌张地把脸移开,才知道我是以推倒他的姿势扑在他身上的。

    律惊愕地瞠大双眼一语不发,整间教室不知为何也陷入一片静谧。我怯怯地抬起头环视四周,看见全班同学都僵直了身体紧盯着我。

    「不、不、不要啊啊啊啊——!」

    接着是足以划破天际的女生尖叫声。来自坐在我左手边的马尾女孩。仔细一看,我的几张原稿还在她的大腿上。可能是跌倒时顺势飞出去的吧。她像被什么肮脏的东西砸中般错乱不已,一把抓起大腿上的稿纸扔向我的脸。

    那一瞬间,有一道闪光断断续续地在我的周围闪烁,闪光持续了好一会儿后,我才发现那是照相机的镁光灯。

    「真难看!真是太难看了!你这个猪哥!」

    传入耳中的是狂喜的鬼吼鬼叫。来自那个拿单眼相机穿牛仔裤的女生。她锐利的目光化成闪着亮光的利刃毫不留情地贯穿了我。

    「等、等一下啦,你们误会了。这是因为我的原稿飞出去——」

    「我就知道会有你这种粪尿混蛋存在,不愧是闪学园。果然比跟凡人一起生活要有意义好几倍呢!」

    这个女人是在说什么啊?把男人推倒还不小心接了吻,被女孩子拿自己的原稿砸脸的确是很丢脸的丑态没错啦,不过一般人会开心成这样吗?

    绑着马尾的女生已陷入半疯狂状态开始哭了起来,拿单眼相机的女生完全不听别人说话仍不停按着快门。搞成这样已经没办法收尾了吧……当我不知所措望向远方时,正好发现一脸胆怯看向我的鸣唐同学。

    「粪尿……」

    无心的一句话狠狠地在我身上又补了一枪。

    这到底是什么状况啊……为什么全班同学都突然骚动起来了呀?

    之后又过了几天。自从接吻事件之后,我在班上已经变得非常醒目。

    可能是累积太多压力造成疲劳吧,那一天我早早吃完晚餐就立刻回房就寝了。半夜三更时好像听见某处传来的骚动声,但输给睡意的我仍是躺在床上继续沉睡。

    因为一夜好眠的关系,到了隔天早上那些倦意也像场梦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空着肚子到餐厅时,餐券机前已经排了一列学生,不过支付只需用学生手册刷一下,队伍的移动速度也相对快了许多,没多久就轮到我了。

    我选了鲑鱼定食后把餐券交给柜台人员,甚至不需等待就已经拿到定食套餐。座位有能容纳十人左右的大桌子和四人用的中型桌、还有两人用的小型桌,我随便选了张没人使用的小型桌入座。

    安静地吃完早餐走出餐厅,我又到贩卖部买了今天出刊的漫画杂志。回房躺在床上看了几篇冒险漫画和格斗漫画,没多久又到了该去上学的时候。

    走到宿舍门口时,就看到律倚在大门附近的墙上。虽然在教室里他就坐在我旁边,但自从接吻事件之后我们就没有好好说过话了。就算向他搭话,他也一直避着我。

    「律,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那次的事真的是误会啦——」

    他果然还是无视我的存在,自顾自地迈出了步伐。说是这么说啦,但反正我们的目的地都是同一间教室,我也有所觉悟地走在他身后。

    律是不是也认为我是个粪尿混蛋呢?突然被男生亲了一口,不管是谁都会这么想吧。我本来还以为刚入学就交到新朋友真是太棒了,没想到居然做出了如此失态的事。

    「——话说回来,我对丈途的事一点也不了解。」

    面向前方,律重申似的出声。

    ……奇怪?我还以为他已经决定再也不理我了呢,现在突然开口又是怎么回事啊?

    「丈途是用什么推荐自己才进入这间学校的?」

    「色……小、是小说啦,算是艺术类的那种吧。」

    「你有得过什么奖吗?」

    「其实我已经出道了。」

    「是喔,那下次我也找来看看好了,告诉我你的笔名——」

    「对不起!其实……我是个情色作家啦。」

    像在思索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律突然停下脚步。

    「你写的是情色小说?」

    「嗯。」

    「嘿,我是靠数学进来的,对文字类的东西实在不太拿手,所以一直都很尊敬可以自由自在使用比喻法或行距,靠不确定的东西写出文章来的人。我连用英文写论文时,有时都还会把文字的构造看成数学算式呢——」

    喔喔!不愧是闪学园!就算自曝我是个情色作家,得到的反应也很平常呢。能够进来这间学校真是太好了!

    回想起来,这真是条艰辛漫长的旅程啊。小说的内容不过是内容,国中时的同班女生却有人把我当成什么脏东西还吓到哭出来。什么视奸作家……全自动性病……好色猪头……冠在我身上的难听绰号都不晓得有多少。因为经历过这样的国中生涯,我才希望能借着上高中换个新天地,也想重新踏出人生的脚步。

    「——所谓热情,就是艺术家的热血啊。」

    「嘿?」

    律自言自语的台词让我难以做出回答,而且他不晓得在思索什么,已经快步往前走远了。

    ……真是个让人搞不懂的男人。

    一来到教室前,就听到里头传来吵闹声。看来应该是一堆女生众在一起谈天说地吧。但她们一发现站在教室门口的我,却极有默契地同时闭上了嘴巴。

    等等……这个状况,怎么好像跟国中那些女生们看到我的反应重迭了……继律之后,连女孩子都能理解我——这个世界才没这么好混呢。看来接吻事件留下的伤痕比我想象得更加深刻,要是不赶快澄清误会,国中时代的恶梦恐怕会再次重演。

    才刚坐下来,绑着马尾的女生就来到我的面前。是那个坐在我左手边的女孩子。

    「昨天晚上你做了什么?」

    「我一直在睡觉啊。」

    「有什么证据吗?」

    「我是在自己的房里睡觉,这种事哪有什么证据啊?」

    女孩从鼻间哼出一口气,对不远处的女生集团使了个眼色。除了鸣唐同学跟那个单眼相机女彷佛置身事外、依然安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之外,几乎全班的女生都朝我这边聚集过来。

    「讨厌……我好想回家喔!」

    其中有个女孩子承受不住似的哭了出来。那声呜咽让其他女同学再也克制不了心中的情绪,女生集团开始放任感情大声吵闹。

    「为什么明知道犯人是谁,却没办法逮捕他呢?」

    「不是都有证人了吗!」

    「为什么我非得跟这种脑子有问题的家伙待在同一间教室里啊——」

    如浪涛般一再袭来的辱骂很明显是冲着我来的。她们是不是误会什么了啊……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

    我的疑问让马尾女孩再也掩饰不了怒气,气愤地回应道:

    「你就是那个偷窥的变态吧!居然趁半夜侵入女生宿舍……真是太差劲了!」

    「我不知道那种事啊!才不是我干的咧!」

    「宿舍里都有女生看到你了,少讲那种没意义的借口,快点去自首啦!」

    不管怎么想都太奇怪了。从我进入这间学校就读到现在,从来也没有靠近过女生宿舍,更不可能被她们当作偷窥的嫌犯才对。

    「为什么是我啊?你们一定是把我跟其他人搞错了啦!」

    「为什么不能怀疑你!照一般逻辑来说,你就是头一个会被怀疑的对象啦!」

    「只要知道我的人品,你就不会说出这种话了!」

    「就是因为知道你脑子里那些肮脏龊龊的妄想,我才确定犯人就是你啦!」

    马尾女孩一点也没有退怯的意思,周围的其他女生也依然张大眼睛瞪着我。

    糟糕……她们虽然没有将我团团包围,却有种莫名其妙的压力笼罩着我。发生接吻事件时,马尾女孩好像也不小心看到我的作品内容,因此更加深她对我的怀疑。就算是闪学园,女孩子还是没办法接受情色小说吗……

    「真是的,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讨厌那些管不住情绪,老是冲动乱放话的人。」

    这句话出自带着不屑笑意的男声。坐在我右边的律正对着马尾女孩开口:

    「这个传言我刚才也听说了,但综合那些证词,也只能说嫌犯有可能是丈途而已吧?」

    「会干出那种变态事的,当然就是这间学校里脑子最有问题的家伙啊!」

    「就算脸长得跟丈途有几分相似,说不定那个犯人的身材体型和丈途根本不一样啊……你们就以那种不确定的情报来决定谁是犯人吗?将犯人的身体特征与全校学生的身体特征统计比对后,还得加上其他许多要素经过仔细的计算,等准确算出犯人是丈途的可能性有多少时再来大声说话也不迟吧?以现状来说,你们究竟是靠着怎样的方程式得出了怎么样的数值,才敢这么大声地肯定某个特定人物百分之百就是犯人,可以请你们告诉我吗?」

    不愧是理科的知识分子,这段见解太精辟了嘛。

    「因为……因为这家伙是个情色作家,而且他还袭击了你不是吗!」

    马尾女孩全身颤抖,露出显而易见的嫌恶眼神不屑地看向我。

    「不了解艺术的人,连想象力都如此贫瘠啊,这种事只要稍微想一下就能明白了吧?」

    虽然我对自己的艺术天分也抱持疑问,但这时候最好还是乖乖地别多说话,把现场交给律掌控就对了。

    「你们提出来的事前机率(Priorprobability)太偏颇了。为了推敲出确切的准确率,只要一得到新的情报就得加入先前的数值加以计算,慢慢提升精准度,要不就只是属于你个人的直觉认定而已。慌了手脚的人就连把一己成见(事前几率)当作前题都很危险,就像现在的你们一样。」

    「唔……」

    马尾女孩咬着嘴唇闭口不语。直到这一刻前都默默在一旁观战的男学生们这时也跟着发话:「真是自我感觉良好。」「只是因为直觉认定就把同班同学当成犯人吗!」对那群女生表达不满的情绪。

    这间学校的保全系统相当完善,晚上会关闭的只有教室,至于宿舍不管何时都可以自由进出,体育馆、音乐大楼等设施也是二十四小时都能自由使用。就某方面来说,的确很有可能成为偷窥狂的温床,但这种小班制的全体住宿学校也会出现偷窥狂吗?不,若是这间学校,说不定真的会有变态。而照一般见解来说,我的确是最有嫌疑的头号嫌犯。真是有够可悲的自我分析啊。

    「兰……总之现在还是先冷静下来吧。」

    被叫做兰的马尾女孩再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这才旋踵回到那群女生团体中。这一瞬间,安静无声的教室里唐突地响起鸣唐同学的声音。

    「这个人,之前还想把吹音吃掉呢。」

    ——鸣唐吹音。打哪儿冒出来的核弹头啊。居然只消一句话就让律刚才的攻势完全化为泡影,现场气氛也顿时降到冰点。鸣唐同学颤抖着身子,偷偷窥视着我的表情。

    「……他不正常。」

    被这个小女生用怀着恐惧与侮辱的眼神出言辱骂,让我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变成性犯罪者,不由得悲伤了起来。

    「总而言之,就算这家伙是个情色作家又是双性恋而且还有不正常的性欲,也得等到罪证确凿之后才能谴责他!」

    律热忱的大喊却完全不是在为我说话。就当他其实还是相信我好了,虽然我一点都不觉得高兴,但还是谢谢你。

    过了一会儿,亚希老师也进教室了。她的表情有些忧愁,走上讲台的那一瞬间正好与我对上眼。老师随即别开目光看向其他同学,但光是刚才那一眼就足以让我明白我就是造成老师那阴郁表情的主要原因。

    老师,我是冤枉的啊……

    历经过前一刻的龃龉争执后,正在进行晨间点名的教室气氛仍显得有些僵冷。老师一一唱名之后,我才知道那个马尾女孩原来叫做雾线兰。顺带一提,那个骂我粪尿的单眼相机女则叫名机来夏。

    今天要进行个人面谈。依照座号到职员室与老师进行双方面谈,等待的空档就当作自由科目的练习时间。接连几天的灾难,让我实在提不起劲写小说。我把空白的稿纸摆在桌上假装正在自习,不禁发起呆来。

    「丈途你……原来不管对象是谁都好啊。」

    律小声地喃喃自语。表情好像有点不太开心。突如其来的质问让我搞不清楚他在说什么,但马上就想起鸣唐同学那句爆炸性发言。

    「哪可能有这种事!鸣唐同学的不幸是出于偶然加上误会造成的啦!」

    「哼……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没办法了。」

    律轻轻甩动柔软的发丝,一脸不悦地转过头去。他似乎对这样的答案不是很满意,但应该了解我的意思才对。

    「如果真是如此就好了。」

    另一边的兰也喃喃出声。这个女生好像不针对我就浑身不对劲似的。要是回应她的挑衅就太愚蠢了,我决定不多加理会,这时却感受到一股几乎射穿我的恶寒,让我反射性地转过头。

    出现在视野中的,是正拿着照相机随时准备捕捉精彩画面的来夏。她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把镜头对着我一动也不动。大概是看到兰出声挑衅我,以为会有什么按下快门的好机会吧。

    ……这样的人际关系究竟是怎么回事啊?不知不觉间,我好像莫名其妙成了台风眼了嘛。

    「円修同学,关于前几天我们送来的投资组合表,现在方便跟你请教吗?」

    教室前方出现几个穿着西装的男人,表情有些局促地往教室里头窥探。

    律一见到他们便从位子上站起身,露出和蔼的笑容。

    「我已经看过了,以数学的角度来看也是相当不错的内容呢。一楼有接待室,不如我们就到那里谈吧。」

    律从抽屉里拿出不晓得什么数据,带着那几个男人往走廊另一头走去。仔细想想,关于数学家的工作内容还真是教人无法想象啊。照刚才所听到的,好像是从数学的角度来判断某种内容的可行性吧——

    「一年三班的芥川丈途同学,请到职员室来。」

    亚希老师的声音透过校内广播器材传了出来。我是班上的一号,所以也是第一个接受个人面谈的学生。瞥了一个字都没动的稿纸一眼,藏匿似的把它塞进抽屉里后,我才走出教室。

    面谈开始的第一句话,就是夹带着叹息的质问:

    「说吧,你偷窥了吗?」

    「为什么这么问啊?请你不要这么理所当然地怀疑我好吗!而且我昨天很早就睡了,晚上更是一步都没有踏出自己的房门啊!」

    「偷偷告诉我实情也可以。一个人背负着秘密活下去,是比你所能想象的更痛苦的事喔。」

    「……看来你一点也不相信自己的学生嘛。」

    「如果犯人能乖乖认罪,老师也就用不着把这件事搞大了呀。」

    「我绝不会承认自己没犯过的罪,而且也没有证据证明我就是犯人吧?」

    「的确是没有证据……也没有半点线索可以知道谁是犯人。在发生骚动后,警卫也曾检查过男子宿舍,好像也没发现什么奇怪的人物或可疑的迹象。」

    「但光那样,还是不足以证明我的清白是吗?」

    「你也不是不可能偷偷跑出宿舍啊。」

    「照你这么说,每个男生都有偷偷跑出宿舍的可能吧。」

    「……你还是不肯承认吗?」

    「老师,我因为从没做过的事被怀疑,心里觉得很受伤。」

    「真是糟糕耶……其实昨天夜里,女生们还吵着要把你抓起来拷问,闹得不可开交呢。为了给女生一个交代,就算没有证据,我还是希望丈途同学你能——」

    拷问……我已经被讨厌到那种地步了吗?当个人见人厌的肮脏坏人也不过如此了吧。好不容易离开家乡,但这里的女孩子对我的态度还是跟国中时代没两样……这就是所谓的宿命吗?

    之后原本应该依照将来的发展讨论选修科目的事,但这种事已经怎么样都无所谓了,或许该说打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重点,反正就交给老师帮我选择了。

    「你的课表决定好之后,我会再通知你的。」

    「那个时候如果我还留在这间学校里,就通知我吧。」

    我带着皮笑肉不笑的讽刺笑容从椅子上起身,往职员室大门的方向走去。

    「啊,老师当然是相信自己的学生喔。」

    刻意加上这句马后炮,足以让我确定这个老师实在不值得信赖。

    回到教室就得面对地狱。但不回去就好像承认了自己的罪行,同样也是地狱。回不回去都教人如坐针毡。为了稍微转换一下心情,我改变行进的方向往校舍的另一头走去。

    才走没几步,耳边就传来木管乐器独特的柔软音色。用不着费事确认,我也知道这是谁吹奏出的美好旋律。是鸣唐同学的单簧管。今天她是不是也完全不在乎周遭,独自一人沉浸在练习中呢?

    她就站在中庭不远处的一条小河旁。一抹穿着紫色洋装的娇小身影伫立在树荫底下,小小的手指忙着上下滑动,心无旁骛地吹着单簧管。

    乘着微风钻入我耳中的单簧管声悄悄安抚了荒芜干涸的心灵。她的个性虽然很乱来,但她吹奏出的音乐真的能治愈人心。

    隔着小河,我漫步到鸣唐同学所在的另一头树荫底下,只是静静仰躺在草地上聆听着她演奏出的旋律。反正她都已经那么讨厌我了,要是被她发现我在这里,她应该会立刻停止演奏吧。在温暖的音色中,我犹豫着该不该向她表明自己的存在。

    「——各位一年级的新生,各位一年级的新生,请立刻到体育馆集合。重复一遍——」

    突然传来的校内广播声。难得的宁静时刻就被这么破坏了。为什么这间学校老是这么吵吵闹闹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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