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王宫

    1

    那堤克·乔亚王的妃子托丽榭丝结束了午后的沐浴,像平常一样正在妆点自己的美貌。

    女官长达拉泰雅用香油梳理王妃那一头乌黑的秀发,将它们紧紧盘在形状姣好的头顶上,整理成宛如蝴蝶振翅的形状。其他侍女则在她古铜色的肌肤上涂抹会散发光泽的金粉,为她穿上质料轻薄的长袍,在她的腰部绑上穗带,接着再套上一件以金线刺绣的长衣摆亚麻无袖背心,胸线下方松松地绑上一条镶着琉璃与珍珠的衣带。从背心侧面往下望去,她修长的脚踝缠着蛇外形的黄金足链,脚上穿着细跟的高跟凉鞋。

    所有的服饰都由托丽榭丝亲自花时间挑选而出,但恐怕国王并不会多加注意。尽管如此,她还是精心打扮,除了这是身为王妃的日常行事之外,也因为这已经成为了她的一种仪式。

    侍童一如往常地出现,得意洋洋地开始向她报告。

    「王妃陛下,您知道我在广场上看见什么了吗?」

    齐亚露出可爱的酒窝,卖关子地说道。在托丽榭丝看来,齐亚面对难得踏出后宫一步的王妃,总是抱持着些许优越感。往往将宫外发生的事情当成重大秘密似的来炫耀。

    可是托丽榭丝并没有催促她说下去,表情也看不出是否在意。结果齐亚为了引起她的回应,便加快速度说道:「我看到阿米兰堤的女儿唷。真的有长角,像只羊似的!」

    齐亚将胖嘟嘟的小拳头放在耳朵上方,活动着弯成钩状的食指。

    那也不是什么非常有趣的话题。达拉泰雅将琉璃与白蝶贝壳做的小发冠簪在王妃的发髻上,严厉地对齐亚说道:

    「阿米兰堤神的角只有一支。跟羊不一样。」

    「可是那是真的角喔!罗那哥亚先生仔细确认过了,还要把她带去给米尔法太守看!」

    「罗那哥亚?」

    托丽榭丝第一次表现出兴趣。

    「叫罗那哥亚过来。要他去找米尔法殿下之前,先在中庭停留一会儿。」

    托丽榭丝命令达拉泰雅。

    「我想看看那只神兽的角。」

    「可是王妃陛下,罗那哥亚先生既然已经先跟太守殿下有约……」

    「王妃的要求应该要比太守还优先,难道不是吗?」

    托丽榭丝不容置喙地说完,只见达拉泰雅有些莫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她这种大人拿小孩无理取闹毫无办法的动作,总会损及王妃的威严。达拉泰雅是比托丽榭丝大七岁的表姐,负责教育托丽榭丝。她从小侍奉当时身为托勒斯王女的托丽榭丝,甚至还一起陪嫁到阿米兰堤,所以经常无视王妃其实已经十九岁了的事实。托丽榭丝不靠达拉泰雅的搀扶,自己站起身来。

    「齐亚,你快点去。」

    齐亚带着另一名侍童赶忙跑了出去,因为她不想自己一个人去惹罗那哥亚不高兴。

    ◎

    罗那哥亚站在烈日下的中庭内苦苦等待。不仅日照的阴影在他无法进入的后宫范围内,蒸腾的热气更让他感到焦躁。看到这种情况,托丽榭丝故意缓慢地走来。

    「罗那哥亚先生。」

    「托丽榭丝王妃殿下,小民向您请安。」

    罗那哥亚屈膝行礼,身后有着比王族还奢华的金箔轿子,以及随他而来的奴隶在等候。再旁边则有一口肮脏的铁笼,里面有个穿着非常不得体的女孩与穿着衣服的猴子抱在一起,但托丽榭丝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加上笼子发出恶臭,她也不打算靠近去看。

    「那所谓的『神兽之女』,你好像打算献给太守,是吗?」

    她问了罗那哥亚后,商人脸上卑劣的笑容藏着深沉的心机。

    「是,这种愚弄阿米兰堤神的野兽,小民要请米尔法殿下做出处置。」

    「为什么找太守殿下?承蒙阿米兰堤神恩赐的应该是神权国王那堤克·乔亚陛下。照理说应该要让陛下过目。还是你看不起那堤克王,一心奉承米尔法太守?」

    罗那哥亚流露出明显的不安。因为托丽榭丝说得没错。比起年轻的那堤克王,许多上一代便熟悉王宫的人还是较为仰赖先王的弟弟米尔法·乔亚太守的鼻息。尤其是自从里沃开始侵略阿米兰堤之后,那堤克王没有担当的流言,就在城内流传开来。托丽榭丝非常怀疑散布流言的人就是罗那哥亚。

    罗那哥亚用蜂蜜般谄媚的声音编造着借口:「不是这样的,小民认为这么下贱的东西如果让陛下过目,那真是会污了陛下的眼睛,太过于失礼……」

    托丽榭丝原本对笼里的东西就没有兴趣,会叫住他是因为她讨厌罗那哥亚。

    托丽榭丝当初嫁到阿米兰堤时,罗那哥亚就以施舍的态度赠送她令人难以置信的高价礼物。但那并非是为了对她表示敬意,而是想展示他自己在王宫中的地位。每次两人见面,他虽然都恭敬得令人厌恶,但笑容底下却明显地透露自大与傲慢,仿佛在说眼前年幼无知的王妃,才更该反过来向他这种大人物卑躬屈膝。

    然而托丽榭丝并非因这些理由讨厌他,毕竟跟他有一样想法的人有如过江之鲫。但无耻的罗那哥亚时常将许多比托丽榭丝还年幼的少女收作养女,实则把她们当妾室。据说贫穷的父母还会上门造访罗那哥亚卖掉自己的女儿,只因为他是国内最有钱的富商,且能够进出王室。托丽榭丝不懂这么卑劣的男人为什么能够享出入乔亚王室的特权。

    托丽榭丝不以为然地说道:「不必担心。只要将那女孩交给我,国王陛下一定会重重有赏。你这么坚定信仰阿米兰堤神,让我非常感动。」

    托丽榭丝之后便不再多说,并示意他退下。由于身分较低的人不可以主动与王妃说话,罗那哥亚也只能离开。看见罗那哥亚最后还对笼中少女依依不舍的眼神,让托丽榭丝一吐胸中怨气。

    「齐亚,把那女孩带去厩房。要马夫替她清洗干净。」

    「咦……我吗?」

    齐亚本来还想反驳,却慌忙住了口。连达拉泰雅似乎都想说些什么,托丽榭丝只是轻轻瞪了她一眼,便快速回到宫殿。那女孩的事情,对她而言已经无关紧要了。

    2

    雪芙儿在笼中观察着那名叫齐亚的少女,对另一名女孩频频抱怨。

    「真讨厌,这种事叫下女去做就好了嘛!莫娜,再用点力气拉!」

    齐亚让莫娜拉着台车,自己则在后头做做推车的样子,只有嘴巴不停地动着,两人将铁笼搬运到厩房。这两人似乎都不认为雪芙儿会说话或思考。

    厩房在宫殿之外,但到达厩房的一路上都没有碰上任何人。用泥土与磁砖所铺设的道路一尘不染,宫殿的建筑物也覆盖着纯白光亮的磁砖,在日光的照射下非常美丽。厩房也一样,马匹们的鬃毛与尾巴都梳理得干干净净,房舍整顿得相当清洁舒适。

    「啊啊臭死了!莫娜,到这里就好。剩下的我去叫马夫做。」

    齐亚将台车放进厩房之后,便捏着鼻子关上房门。当两人的脚步声逐渐走远,雪芙儿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了。

    「来,我们逃吧。」

    雪芙儿在松开铁栅之前,先脱掉银甲的上衣。没穿衣服的猴子就算被人类发现,也只会被当成普通猴子而不容易被抓。但银甲并不懂她的用心良苦,一边挣扎着并弄破衣服。衣服长时间沾染盐水与脏污,布料已经变得相当脆弱了。

    然而就算雪芙儿走到笼子外了,银甲也没有离开的意思。它因衣服被撕破感到愤怒,摇晃着笼子,还对雪芙儿吐口水。尽管如此,当雪芙儿推开马厩门时,它便细声尖叫背过身去。银甲显然已经太习惯笼中的生活,害怕外面的世界了。

    雪芙儿犹豫着该不该把它留下来,马夫随时会出现,而且说不定留下银甲,它就会被杀,最后雪芙儿还是无法抛下这只猴子。她从银甲身后抱住它,将它拖出笼子后扛在盾上。银甲挣扎着不断槌打雪芙儿的背,结果惊动了马匹发出嘶鸣,也吓得银甲不敢再轻举妄动。

    宫殿被高耸的围墙包围,刚才他们进入的大门有许多卫兵看守,让雪芙儿无法从大门离开宫殿。她想有些地方应该会有让宫殿内的工作人员任意出入的小门,于是她便往宫殿的角落而去。跟罗那哥亚说话的年轻王妃和她的女官们都往与厩房相反的方向走,她要避开那边,往深处走去。

    雪芙儿通过一尘不染的通道来到庭园,园里空无一人。树木全被修剪成小球果一般的造型并整齐排列着,没有她可以藏身的地方,不像多姆奥伊的城堡虽然位于沙漠中,也还是种植许多树木,这里的国王似乎并不喜爱植物。

    可是当她再继续前进后,便看到满满一池的水。水池是巨大的四方形,边缘镶着蓝色磁砖。水面上浮着鲜绿色的荷叶和纯白的花朵,带点绿色的水看起来非常清凉,雪芙儿不由自主地靠近水池边。当她的手一碰到水,她就忍不住了。她迅速把头泡进水里,冲洗掉残留在头颈上的黏腻盐水。银甲也爬下她的背喝起水来。

    放弃了整个人跳进水里的想法,雪芙儿一抬起头,便发现银甲不见了,只在干燥的磁砖上留下点点的脚印。雪芙儿追了过去,发现脚印横越过屋檐下的回廊,消失在一个四方形且没有门扉与帷幕的入口。雪芙儿旁徨无措地朝里面窥探。

    外面的阳光太强烈,因此直到雪芙儿习惯室内的阴暗前,她什么都看不见。那是一间有些昏暗且空旷的大房间,空气很阴凉,地板也很冰冷。一道小小的影子蹲在低矮的屏风前,只见银甲正津津有味地吃着高脚漆盘里的水果。

    有座外形像豹的动物雕像背对着后方墙壁,朝雪芙儿的方向站立。雕像用很像红色玛瑙的石头所雕刻,巨大得几乎要碰到天花板。雕像的额头上有一支尖锐的角,遍布身上的斑点是人眼的形状,雪芙儿顿时明白这就是「阿米兰堤神」。她在城镇里所看见的镶嵌画与浮雕的神兽,全部都是侧面,像这样从正面看上去,神兽的两眼距离很近,与其说那是野兽,其实更像人类。摇曳的烛台光线投映出庄严的影子,看起来更令人心生畏惧。

    附有巨大金穗的顶篷自神像左右垂下,其下方有座类似祭坛的高台。以纱帐覆盖的祭坛高度及腰,上面焚烧着灯火与香烛,并且供奉着水果。雪芙儿想抓银甲,银甲却跳过了屏风,坐上祭坛的角落。雪芙儿见状,不禁叹了口气斥责它。

    「笨蛋,如果有人来的话怎么……」

    雪芙儿说到这里,便身子一僵。

    透过纱帐,她看见祭坛上躺着一个人。但是那个人看起来并没有察觉到雪芙儿他们,一动也不动。云芙儿同时间到一股臭味,是血腥味。

    紧闭着双眼的青年,褐色肌肤上穿着纯白的长袍,腰上缠着腰带,又黑又直的长发呈扇形披在肩上,双手在胸前交握。较为不寻常的是他的眉毛被剃除,眼睑涂成蓝色,连嘴唇都描上黑边,看起来就像戴着面具一样。

    一道血迹沿着青年弯曲的左手肘流淌而下,滴落在祭坛上。雪芙儿仔细一看,祭坛上凿出了一个人形,手肘部分则挖得更深,就像个承接的器皿一样。雪芙儿迅速地碰了一下青年的额头,她想这里会不会是凭吊死者的房间,而躺着的青年可能已经死了。

    可是透过指尖,雪芙儿却感受到了青年的魂源。他的魂源非常微弱,就像隔着厚厚的一堵墙传递出来一般。雪芙儿想抬起青年的手帮他看看伤势,青年的身体却僵硬如石,雪芙儿完全动不了。她觉得青年就要死了,心里感到很害怕。雪芙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回想圣德基尼家族教导她的一切。她要操纵魂源的波动,把灵魂唤醒。

    她取下自己的头巾,将额头两侧的「角」靠在青年的额头上,把意识都集中在「月魂」上。她的魂源将强烈的波动送进青年身体里,让青年的魂源产生了些微的反应。只见青年的魂源开始稍微偏向黄色,跟雪芙儿自己的魂源很像。于是雪芙儿拼命想唤醒他。

    接着,青年的魂源波动突然高涨起来,逆向回流到雪芙儿身上。雪芙儿吓一跳赶忙离开青年,但贯通左右角的头部已经开始有些麻痹晕眩,使她脚步踉舱。青年的眼睑轻颤了一下,状似痛苦地睁开双眼。他的双眸是野兽般的金色,一看见雪芙儿便瞪大双眼。发现青年正凝视她的角,雪芙儿不禁感到退缩。

    「神啊……」

    青年用力挤出声音说话,并捉住了雪芙儿的手。雪芙儿不由得发出尖叫,甩开青年。青年为了追她而伸出手,结果鲜血自他手肘上的伤口洒出。青年想从祭坛上起身,却因他自己的血而打滑,上身一探出祭坛,便滑了下去。

    「你没事吧?」

    雪芙儿非常恐惧。除了觉得青年可能就快要死了,她也很害怕刚刚她所感受到的汹涌魂源会再度袭向她。她想逃离这个不祥的地方,但又觉得不能抛下青年不管。

    雪芙儿跑出刚才她进来的入口,放声大叫。

    「来人!快来人啊!」

    女官们立刻出现在回廊的另一头。她们一看见雪芙儿,便手指着她朝她跑来。

    雪芙儿回到房里一把抱起银甲,再度跑了出去。青年维持着从祭坛颓倒在地的姿势昏了过去。雪芙儿打算在女官们赶来之前,先逃到别处。

    可是,另一个方向也有女官朝她奔来,带头的则是齐亚与王妃身边那个看起来地位很高的女官。

    「快捉住她!」

    雪芙儿被追赶到水池旁,最后终于被迫跳进水池中。

    3

    雪芙儿被包围在水池里,用网子捞上来时,她在心中思考着:明明刚剐四周都还那么的安静,数量这么多的女官,到底都躲在宫殿的哪里呢?眼前所有人都离雪芙儿远远的,纷纷指着她的「角」表示惊讶与嫌恶。

    像只落汤鸡被硬逼着下跪的雪芙儿眼前,出现了刚才的年轻王妃,她用雕像般面无表情的脸命令道:「齐亚、莫娜,这是你们的疏失,你们就负责把这个人洗干净,换套衣服后带过来。」

    莫娜开始发抖,连齐亚也缩了缩脖子。

    雪芙儿不假思索地开口说道:

    「王妃陛下,请问祭坛上的那个人没事吗?他受了很重的伤。」

    因为许多人都聚集在她身边,雪芙儿担心没有人发现那名青年。

    女官们似乎吓了一跳看向王妃。王妃扬起眉眼,有些打趣地说道:

    「你在命令我吗?」

    「没有!」雪芙儿用力摇了摇头,「我只是……请您原谅我,至少饶过银甲……」

    那名年长的女官打断了雪芙儿的求情。

    「住口!只有王妃殿下问你话,你才可以开口!」

    王妃用狭长的双眼瞥了雪芙儿一眼之后,便拉起裙摆回头走进宫殿内。

    雪芙儿与银甲这次没被带到马厩,而是女官们的浴场。齐亚与莫娜似乎很担心雪芙儿会咬人或抓人,于是让雪芙儿直接穿着毛皮衣服,站在一段距离之外用长柄刷粗鲁地刷她身上的污垢。由于银甲一直挣扎,让工作无法完成,最后齐亚直接把鬃刷扔给雪芙儿,自己则以短柳枝敲打地板催促她。只要动作慢了一些,齐亚就拿柳枝打雪芙儿跟银甲。

    「齐亚,让她受伤的话你会挨王妃骂吧?」

    莫娜似乎很担心,但齐亚很明显地敌视雪芙儿。

    「哼,拜这家伙所赐,我已经挨骂了。」

    一看到准备给雪芙儿穿的衣服,齐亚又喃喃抱怨道:

    「等等,怎么是亚麻布啊。竟然比我们穿的还要高级!」

    但是雪芙儿并不因此感到高兴。那是一套非常贴身的上衣与裙子,透过衣服能很清楚地看见她一直都穿在身上的毛皮背心与腰布;她还被戴上了宽手环与颈圈,两者都是由皮革与天鹅绒所缝合,装饰着银制铆钉,看起来就像马具。齐亚在雪芙儿脖子后方扣上锁,那里还连着一条细细的链子。

    「如果你敢在王妃面前耍花样,我就把你的脖子扭断。」

    银甲也在套上相同的颈圈与铁链后被拉着走。通过蜿蜒回绕的走廊时,每次要转弯,雪芙儿就会被用力拉扯,让她的脖子都扭伤了。比起疼痛,颈圈所带给雪芙儿的屈辱与恐惧更是巨大。这种待遇比关在铁笼里更加残酷。

    雪芙儿被带到一间拥有宽大阳台、通风良好的房间里。王妃就坐在窗户边的竹编长椅上。挑高的墙壁旁,铺着花色精致的绒毯,以及绣着金线的床被。躺在上头靠着堆成小山一般的抱枕的人,就是那名青年。一大群女官坐在墙壁旁的地上待命,只有一名单膝跪在绒毯上,用一把很大的羽毛扇子替青年掮风。

    青年没有眉毛,他那描着蓝色眼线的双眼直直凝视着雪芙儿。他的手肘上缠着绷带,但脸色已经比在祭坛见到时好很多。那双昏暗的房间内看起来像金色的瞳孔,在阳光下绽放着琥珀色的光芒。

    「你是神兽阿米兰堤的女儿吗?」青年开口问话。轻微嘶哑的声音,却有着鲜明的抑扬顿挫。雪芙儿有些犹豫,王妃则在一旁催促着。

    「那堤克陛下正在问你,还不回话?」

    雪芙儿吓了一跳,来回看着青年与王妃。接着发现王妃的眼眶周围也同样画着蓝色。那是阿米兰堤王族的象征。

    雪芙儿润润干涩的嘴唇,恭恭敬敬地说道:「不是。我是因为外表,才会被江湖术士抓到,而成为他的奴隶。」

    「那双角是天生的吗?」

    「不,是奥拉的生命魔法所为。」

    国王瞪大双眼,连女官们也面面相。

    「你并不是奥拉人,用的是什么魔法?」

    阿米兰堤与多姆奥伊相同,对于生命魔法所知不多,也因此被视为落后国家,就算发生战争,也需要奥拉的疾风船助其一臂之力。

    「我也不清楚。施展这个魔法的魔法师,已经过世了。」

    雪芙儿突然想起阿修拉夫,胸口不禁感到一阵疼痛。前代圣德基尼的魔法,是连奥拉魔法实务局部无法深入了解的药王树魔法。阿修拉夫是个拥有接近神明般灵魂的少年。

    「过来朕的身边。」

    那堤克王似乎对生命魔法兴致勃勃,他让雪芙儿跪着,双手触摸雪芙儿的额头两侧。因受伤而有些发热的手指,来到膨胀的漩涡上方。国王起伏不定的魂源波动透过「角」传来,让雪芙儿感到头痛。当她不由得蹙起眉时,王妃说道:

    「你好像不是自己愿意长角的呢,真可怜。」

    「我并不感到羞耻。」

    雪芙儿清楚地说。王妃扬起了涂成蓝色的眼角,但与其说她生气,那表情倒更像是正在逗弄老鼠的猫。

    「的确呢。毕竟没有人能选择自己的外貌。」

    「你会使用魔法吗?」

    在国王询问下,雪芙儿摇了摇头。

    「可是你不是呼唤朕了吗?你把在祭坛向阿米兰堤神祈祷的朕唤醒了。」

    国王琥珀色的双眸热切地看着雪芙儿,他的魂源光芒带来了压力,让雪芙儿别开视线。

    「抱歉……我不清楚。我不晓得国王陛下正在祈祷……」

    国王明显地表现出他的失望,变得相当不悦。雪芙儿浑身发抖,自己是死是活,全都在眼前这个性情激烈的年轻国王一念之间。

    这时,王妃银铃般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夫君,能将这女孩赐给臣妾吗?」

    「你想拿她怎么办,托丽榭丝?」

    「臣妾相信这女孩是神兽的亲族。在陛下陷于危难之际,应该能够派上用场。这是陛下虔诚信仰的回馈啊。」

    国王瞥了王妃一眼。「身为托勒斯人,你也相信阿米兰堤神的力量吗?」

    「臣妾是陛下的王妃,是阿米兰堤人。」

    尽管王妃扬起微笑,国王也只是将视线望向窗外,一副失望的样子。王妃的脸闪过片刻阴霾,但又立刻恢复超然的笑容。

    国王疲惫地闭上双眼。「朕要休息了。那女孩就随你处置吧。」

    雪芙儿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于是雪芙儿跟银甲便被王妃豢养了。

    4

    王妃是个比欧古马吉要好上许多倍的饲主。

    雪芙儿每天都能吃得很饱,睡在丝被里。她跟银甲都被装饰得像人偶一般,无论王妃走到哪里,都会带着他们。雪芙儿一身破烂的毛皮背心与腰布,全都换成绣着金线的缎面长衫,还有了一双用珍珠与宝石装饰的薄底鞋。只是她的长衫上都用绢丝细致地缝上了眼睛的图样,王妃也逢人便吹嘘雪芙儿是「神兽之女」。

    雪芙儿脖子上马具般的颈圈已经除下,换上一个挂着四角形祖母绿和叶片形金饰板的项圈。那会让雪芙儿活动时发出声响,告知他人她的所在之处。阿米兰堤的女性习惯露出脚踝,因此从雪芙儿的长衫开衩处裸露的脚踝,同样也挂上了镶着钤铛会发出声响的脚环。

    只是雪芙儿并不被允许像其他女性一样戴上面纱,她被迫戴上祖母绿的耳环以凸显她的角。为了替她挂上耳环而穿耳洞时,雪芙儿以为要开始接受可怕的拷问了,还因此被女官们取笑了一番。银甲不喜欢垂在脸旁的金环,总会连着耳朵一起拉扯,因此王妃准许它只戴上项圈就可以了。银甲的项圈上挂着很像金币的徽章,上面还镶着黑水晶。

    过了一阵子,她才知道链子被放开的原因。

    雪芙儿等人所待的地方称为「后宫」,是属于托丽榭丝王妃的宫殿。除了那堤克王之外,没有其他男人居住在此。就连马夫等重劳力的工作都是女性负责。只可惜锻铁的工作在别处,马匹的蹄铁或厨房的刀刃都是从后宫之外的地方送来。后宫的出入口只有一开始雪芙儿通过的正门,封闭得比牢狱更为严密。这可是个大麻烦。

    女官们甚至是王妃本人,都无法自由出入后宫。证据就是王妃脚上所穿的高跟凉鞋,凉鞋上一样挂着会发出声响的金色铃铛。那双凉鞋显示王妃的身分比其他女性崇高,但也让王妃只能缓步行走。

    在后宫,外来的访客只能来到门前的庭院。然而,为了讨国王与王妃欢心,地位崇高的贵族与官员们每天都会带许多礼物前来。

    罗那哥亚便是其中之一。因为王妃炫耀地展示「神兽之女」,并且夸耀雪芙儿的神力,让这名胖商人似乎信以为真。每次见到雪芙儿便脸颊抽搐,一副廉价卖了千里良驹的吃亏样。

    此外,据说是国王叔父的米尔法·乔亚太守也会出现。他的鼻梁跟那堤克王很相像,是个蓄了一口漂亮胡子的大臣。但尽管他的身段柔软态度有礼,却拥有黄鼠狼般自傲冰冷的眼神。他对「神兽之女」或雪芙儿的角完全不感兴趣,如果雪芙儿不是被王妃拦下,而被送给太守的话,说不定立刻就会被杀害了。

    能够出入后宫的人,只有齐亚等后宫侍童。雪芙儿虽然想过要跟着侍童们出去,但因为她一开始就逃跑过,所以每个人都对雪芙儿不敢大意。

    众多侍童内,齐亚因受到王妃的独厚而自鸣得意。莫娜等其他女孩都因为齐亚的怠惰而被迫增加工作,但齐亚总是能编出一套借口来敷衍,所以至今都还没被处罚过。逮到机会就偷懒的不只有齐亚一个人,少女们也会互相告状,这让王妃与女官长达拉泰雅烦不胜烦。

    此外齐亚也无法忘记对雪芙儿的怨恨,经常会在王妃看不到的时候对雪芙儿或捏或踹,一解心中的怒气。雪芙儿非常生气,有一天终于跟齐亚扭打起来。

    「王妃陛下!这只野兽咬我的手!」

    齐亚哭哭啼啼地跟王妃告状。当雪芙儿让王妃看自己身上无数的青紫伤痕时,齐亚还理直气壮地说道:「欸,那一定是百眼要开启的征兆吧!你是不是要告诉我们神谕呀,『神兽之女』?」

    雪芙儿对她的强辩感到目瞪口呆,王妃却笑了出来,也没有斥责齐亚。在一旁观看的女官和其他侍童也跟着笑了,让齐亚更是面有得色。经由这件事,雪芙儿知道无论是王妃还是齐亚等人,根本就不相信雪芙儿拥有神力。对于用捞网就能捕捉的雪芙儿,她们肯定不觉得有什么好神秘的。

    「你也一样,难道不能像齐亚一样聪明地开个玩笑吗?」

    王妃的问题,让雪芙儿面红耳赤。

    她在生长的村子里长时间被当成笑柄,因此讨厌开玩笑,但也因为如此她在村里被嘲弄得更凶。就算到了伊欧西卡尔的学校,她还是很害怕会逗大家笑的同学;那里某个女孩常常拿老师或舍监等人当开玩笑的话题,但也会开雪芙儿这种迟钝的学生或米莉蒂安那样的优等生的玩笑。雪芙儿习惯了之后,她已明白有些玩笑其实并不会伤人,但本能上她还是对被取笑有根深柢固的恐惧。

    见雪芙儿依旧一脸不悦,王妃就像对待银甲一样,手指滑过雪芙儿的短发,摸了摸她的角。

    「就算有些不诚实,但懂得讨好才不会吃亏喔。」

    所以尽管王妃心里不相信,还是会向国王讨来「神兽之女」吧。

    王妃的魂源是银色,散发着细致美丽的光辉。雪芙儿透过魂源,感觉到王妃拥有的并不是能装乖讨巧的灵魂,但也不像齐亚那样令人感到有些狡猾。

    无论是王妃或米尔法太守,还有其他的所有家臣,都不像国王一样那么相信阿米兰堤神,也认为国王以自己的鲜血献祭并不正常。女孩子因此很害怕国王。国王虽然不常来到后宫,但雪芙儿知道只要国王在的时候,所有人都会变得很紧张。

    国王与王妃在一起时,看起来也不太放松。尽管王妃总是殷勤地对待国王,但国王不在时,她反而显得比较开朗愉快。

    女官们除了照顾王妃身边的大小事之外,几乎成天都花时间在打扮自己。她们每天尝试各种化妆与美容方法,详细地研究什么样的动作与表情看起来会更美丽,并且在完成之后竞相展现成果。王妃每天会选出打扮最好的人,送她一些小宝石等礼物当作奖赏,让获胜的女官志得意满。

    女孩们实在太爱慕虚荣,使得雪芙儿照镜子的机会也变多了。她的头发留长,女孩们也教她如何用小珍珠发夹把头发夹起来,才能露出她的角。她也学会了在眼睑上色的方法。但在阿米兰堤,人们认为直发才美丽,其中最美的则是像王妃那样的黑直发。像雪芙儿那种颜色明亮的卷发,往往不被欣赏。就算她有着会因角度而改变颜色的金绿色双眸,也只会令人感到稀罕,并不在美丽的标准之内。

    雪芙儿唯一的收获,就是已经看习惯了自己的角。可是从一开始,雪芙儿对其他女孩与女官而言,就是个丑恶的奴隶,也没人会当她是同伴。会跟雪芙儿说话的人只有王妃,而王妃有时候待她与对待银甲的态度也没有两样。

    银甲非常喜爱它获得的食物与睡床,也受到大家的喜爱。然而,雪芙儿告诉自己,比起受尽苦难的奴隶,生活舒适的奴隶要不幸得多。只要不必工作、每天过着安稳的生活,就会忘记高墙的存在;但是雪芙儿是为了见吉尔达·雷才会来到阿米兰堤的,而只要想到那名骑士,她就能够不当「神兽之女」,恢复成原本的雪芙儿·阿尔各。

    5

    然而,不久便发生了一件破坏这种安逸生活的事。那天因为国王要来后宫,女性们都用心地在准备迎接。尤其是达拉泰雅选出的七名女官都特别打扮了一番,她们奉命在国王面前表演歌舞。女官们都长得很美丽,几乎无一例外,但这七个人拥有更出众的美貌、悦耳的声音,还拥有能聪敏谈笑的才华,举手投足也更惹人怜爱。

    宴会在王妃的起居室进行,在国王放松之际,王妃便说了:

    「夫君,您认为再纳一名侧室如何呢?」

    王妃与达拉泰雅似乎为此做了很长时间的准备。

    尽管雪芙儿认为这是相当不自然的规矩,但后宫这种地方原本就是单独为了国王而存在的花园,女性们则是等待国王摘取的花朵。而身为妻子的王妃,还要劝自己的丈夫去喜欢其他女性,这让雪芙儿更为震惊。然而在贵族的世界,结婚这件事重视的并非爱情,而是血统。

    王妃微笑着继续说道:「为了阿米兰堤,您必须要有子嗣……」

    国王眯起醉后充血的双眼,看着王妃与女官们。看起来心情变得极差。

    「好让朕什么时候战死都没关系,是吗?」

    「不,怎么会呢……子嗣诞生,就能够激励民心啊。」

    王妃赶忙否认,但国王的表情还是很阴沉,座席上充斥着紧綳气氛。

    「说得也是。那么……」

    国王扬起一抹令人不安的笑容。

    「生下有角的继承人怎么样?为了阿米兰堤,你来生朕的孩子吧,『神兽之女』。」

    抱着银甲坐在王妃身后的雪芙儿大吃一惊。国王看着雪芙儿,女性们的视线也都集中在她身上。

    「你的父母亲有没有长角?或者你的兄弟姐妹、远房亲戚有吗?」

    国王的问题,让雪芙儿像个孩子一样拼命摇头。她想着如果她像银甲一样是一头真正的野兽,一定不会接到这种荒谬的命令。突然降临在她身上的可怕事态,让她的灵魂害怕地躁动,她颤抖地回答国王:「正如我之前所说,这是生命魔法造成的结果,并非与生俱来。」

    国王因为除了自己以外的人都受到惊吓而感到很满意。

    「可是,你的孩子可能会有角。」

    这一点雪芙儿连想都没想过。她满脑子都是自己身为异类所受的苦,根本没有想过关于生小孩的事。她虽然不在意自己的孩子是否长角,但孩子一定会受到其他人排斥吧。说不定小孩的父亲也会嫌恶他。再说,有人会真心爱上有角的雪芙儿,希望有雪芙儿的孩子吗?雪芙儿一思及此,眼前的景象也变得扭曲模糊。

    「哎呀,竟然吓哭了呢。」达拉泰雅突然夸张地惊呼。

    「还真是胆小的女孩,实在不配得到那堤克陛下的厚爱呀。」

    女官们用笑声附和达拉泰雅,打算缓和宴席间的紧张气氛。雪芙儿不想在人前哭泣,于是低下了头,但沦为笑柄的事刺痛了她的胸口,让她无法立刻停止掉泪,看起来更加凄惨。

    王妃静静地说道:「如果她是『神兽之女』,说不定能真的产下阿米兰堤神的孩子。您说是吗,夫君?」

    达拉泰雅惊愕地用责怪的眼神看着王妃。雪芙儿也觉得王妃正亲手将她送入虎口。她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恐惧,于是不顾一切地大喊:

    「我不要!我只要为我爱的人生小孩。如果我的孩子会像我一样被轻视嘲笑,那我宁可不生!」

    达拉泰雅立刻用扇子打了雪芙儿的脸。将宝石固定在扇柄上的金锁扣刮过她的脸颊,带来尖锐的痛楚。

    「大胆!竟敢对国王陛下大放厥词!来人,拖她下去斩首!」

    「吵死人了,安静!」

    国王声音低沉地打断达拉泰雅,声音中隐含强烈的怒气。正打算拉走雪芙儿而站起来的女官们屏息不敢妄动,连达拉泰雅都吓得立刻正襟危坐。

    国王脸上泛起一抹冷笑。

    「『神兽之女』说她不爱朕。在这座后宫,诚实之人倒还真是少见。不过既然要挑选侧室,应该要挑选爱朕的人。」

    达拉泰雅一副放下心来的样子,与王妃对看了一眼,国王开口问道:

    「爱朕的人,把手举起来。」

    女官们立刻举起她们的手,那七名美丽女官尤其举得高,国王于是指着她们其中之一。

    「很好,就你了。」

    雀屏中选的是一名擅长跳舞的女官,名叫琪丝尤拉。琪丝尤拉扬起胜利荣耀的微笑,任由国王牵起她的手。王妃随即命其他人退下,将国王送入寝室。在国王与琪丝尤拉离开起居间之前,雪芙儿都不停地颤抖。

    刚刚那一刻,就算她被判死刑都不足为奇,但她也想不出其他话可以拒绝。如果她像齐亚一样舌灿莲花,一定能用更婉转的说法脱身吧。

    她听见达拉泰雅对王妃说道:「这样就好了吧。这么一来总有一天您就能回托勒斯了。」

    王妃没有回答她,只是走到雪芙儿的面前。雪芙儿很怕王妃要降罪,但王妃开口说道:「不要怕。我不打算责怪你。」

    雪芙儿觉得自己只要轻举妄动,就会惹王妃不高兴,所以浑身僵硬。这时达拉泰雅在一旁说:「一定要让这女孩受鞭打之刑,才能杀鸡儆猴!」

    「达拉泰雅,退下。」

    在王妃面无表情的命令下,达拉泰雅不满地走了出去。

    尽管王妃经常让女官长随侍在侧,但有时似乎也会嫌达拉泰雅烦人,现在她也是一副放松下来的样子。雪芙儿小心翼翼地抬头看着王妃。

    王妃从雪芙儿的手上抱起银甲。「生小孩之前不要害怕。就算没有人爱你的小孩,只要你爱他就好。我也一样,当我怀了陛下的孩子时,在感到高兴之前先胆怯了。由于这个想法不小心传递给肚子里的孩子,我也因而流产。记住,恐惧无法为你带来什么……」

    银甲因为温柔的抚摸,而从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哝声,王妃又微笑地说:

    「子嗣一定能够抚慰我的夫君。你说是吗,银甲。」

    感觉到王妃正试图安慰自己,雪芙儿擦去了眼泪。同时她也感受到王妃是打从心底期待那堤克王拥有继承人。

    「继承」一词,让雪芙儿想起梅比多尔杜王子。王子是多姆奥伊的王位继承人,雪芙儿在一连串偶然的情况下,接收了不幸夭折的王子的灵魂,但却无法成为国王与王妃的慰借。

    接收灵魂与继承血脉不同。血缘不管本人愿不愿意,都会继承而来,但灵魂却是每个人身上特有之物。雪芙儿对于自己继承了父母的血脉,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她更不会希望去承接父母的灵魂,所以她也不会想要自己的孩子承接自己的灵魂,毕竟父母与小孩都是不同的生命。

    但肯定会有父母不这么想吧。阿修拉夫·圣德基尼皇爵便将其世世代代继承家族一事当成宿命;尽管不是王公贵族,措那还是因继承了父亲唐吉的血脉感到自豪,而唐吉也将措那视为自己的分身,利用他并害死了他。

    这么想来,继承血脉与接收灵魂,说不定有些相似之处。雪芙儿希望能借由自己接收了王子的灵魂,让王子稍微能感到欣慰。尽管这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如果雪芙儿拥有了孩子,一定也会从他身上寻求慰借吧。

    就在王妃与雪芙儿各自陷入沉思的时候,后宫深处响起一声划破寂静的哀嚎。银甲害怕得吱吱乱叫,跳到长椅下方躲起来。王妃拍拍手叫侍童来询问,只见莫娜一脸惨白地出现报告说:

    「王妃陛下,达拉泰雅大人请您移驾到祈祷室。」

    她们来到祈祷室,看到琪丝尤拉失去意识躺在祭坛上。国王用刀子刺进琪丝尤拉的手肘,打算将她的鲜血贡献给阿米兰堤神,就像他对自己所做的事一样。琪丝尤拉已流失了许多血,脸色如同死人一样苍白。

    国王冷冷地看着将琪丝尤拉抬出去的达拉泰雅和众女官们,对王妃说道:

    「要当朕的侧室,就必须先成为神的妻子。」

    琪丝尤拉接下来有好几个礼拜都躺在病床上,但国王一次也没有去探望她。国王就算来到后宫,也只会待在祈祷室里。女官们因此更加惧怕国王,王妃也不再设宴席为国王挑选侧室。

    雪芙儿害怕那堤克王,却也同情他:那堤克王是真的相信神明能够帮助他的国家,人们却因此认为他疯了。雪芙儿以前也无法相信世上真有神明,所以她不怪别人这么想。毕竟神明只会在真正不顾一切、拼上性命的人面前出现,也并非为了拯救人类而存在;而当期待落空时,那堤克王的狂热信仰,或许就会为他带来毁灭。

    6

    经过国王的那件事之后,雪芙儿的焦躁与日俱增。有时候她会被一股绝望所驱使,觉得自己说不定根本猜测错误。将吉尔达·雷带走的那名叫奎里德的里沃军人,或许根本没有来到阿米兰堤,而她却为此被关在这种地方,不知道未来会如何。

    就算雪芙儿透过侍童们的交谈收集情报,内容也很有限。因为消息来源都是城里的流雷或臆测,每天要不是里沃军即将要占领首都,就是阿米兰堤大获全胜等等,形形色色的说法所在多有。尽管她感觉到战事似乎正从东边国境逐渐靠近王宫的所在地乔亚,但这或许只是她自己这么希望罢了。

    最后,让她知道正确消息的人,是个名叫希兹纳凯斯的奥拉大使。他来自托丽榭丝王妃的祖国托勒斯,入宫来拜访王妃。

    希兹纳凯斯身边带着一名头上戴了金额环的黑衣魔法师,让雪芙儿吓了一跳。金环是曾在伊欧西卡尔接受正式魔法师训练的证明。不过后宫并没有人问过雪芙儿的名字,大家只会叫她「神兽之女」,所以她不必担心被查问出在奥拉的身分。

    魔法师与希兹纳凯斯并没有对雪芙儿的角感到好奇,只是观察着王妃和女官们。这个魔法师似乎没有非常强大的魔力,无法光用眼睛就看出雪芙儿角上流动的特殊魂源。尽管那么强大的魔法师其实不多见,但知道眼前的魔法师并不是其中之一,还是令雪芙儿放下心来。

    魔法师名叫达洛,是个还很年轻却看起来十分神经质的瘦削男子,跟希兹纳凯斯有点相似。细细的胡子跟鬓角整斋得极不自然,跟主人一样身穿伊欧西卡尔现正流行的高领长衣,但在沙漠国家做那种打扮既不合时宜,看上去也很闷热。王妃建议他们穿上托勒斯的服装会比较舒适,希兹纳凯斯却装模作样地回答:「只有奥拉服装配得上奥拉人。」

    希兹纳凯斯与魔法师达洛都有着奥拉人特有的自以为是,用毫不掩饰的怜悯眼神看待后宫的女性们。这两人会在边境的人们面前强调自己的优越地位,表现出极不亲和的态度。

    等他们离开之后,王妃生气地说道:「可恶的奥拉人,到底以为他们是谁啊!」

    此时女官长达拉泰雅便说:

    「是阿米兰堤的救世主啊。如果没有他们,乔亚首都早就被里沃占领了。」

    「也就是说,都城守备队与米尔法太守都会被杀吗?不对,在被杀之前,他们一定会找奥拉人商量怎么逃跑。」王妃辛辣地反唇相讥。

    达拉泰雅很怕逐渐朝乔亚首都逼近的里沃军。自从希兹纳凯斯来访之后,她更是比之前还积极地说服王妃去寻求托勒斯的父王庇护。达拉泰雅是托勒斯人,她不喜欢比托勒斯还边疆的阿米兰堤,似乎非常想要回到故乡。

    若她们真的能回托勒斯,说不定雪芙儿也会有逃离这里的机会。但如此一来,她就只能祈祷阿米兰堤遭到里沃军的蹂躏了。

    7

    希兹纳凯斯正如托丽榭丝王妃所说,前去造访米尔法·乔亚太守的宫殿。

    太守宫殿位于国政中心的外庭,气派程度与那堤克王所居住的王宫不相上下。大厅里有数列廊柱,廊柱与天花板都贴上各种色彩的金箔,挂起来辽蔽阳光的布幔上,美丽的手绘花朵缤纷盛开着。

    宫殿主人米尔法·乔亚浓密的胡子垂至前胸,胸前遗插着嵌有钻石的羽毛饰品,他盘腿坐在如王位般装饰了珍珠贝壳的椅子上,迎接访客到来。

    「据说今天那堤克国王陛下前往阿加拉斯了。虽然很可惜无法晋见国王,但能来与太守打招呼真是太好了。」

    希兹纳凯斯很形式化地打完招呼后,米尔法倒是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说道:

    「你难道不是知道老夫的外甥不在,才特意来访?就算真是如此,我也不会怪你。」

    希兹纳凯斯想起御前祈祷仪式所受的耻辱,显得有些畏缩。那份耻辱,他当然没有一刻忘记过。不过他只是轻描淡写地笑道:「国王陛下真是使用了精彩的幻术呢。恐怕他是在仪式中焚烧的香火内放了麻药吧。其实我只是被削下一层皮,却让人误以为连手指都掉了。当场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看了一场国王所变的伟大戏法呢。」

    这是达洛魔法师为他所做的说明。但那道伤痕的确存在,自那天之后,希兹纳凯斯的左手便开始戴上白色皮革手套。因为只要看到那道细细的伤痕,他就会想起他所自豪的细致手指消失时的感觉,不由自主感到毛骨悚然。

    米尔法摸了摸胡子,不理会希兹纳凯斯神经质的笑容。

    「但老夫可是曾经想过这件事喔。如果奥拉的大使忽略外甥,直接来找老夫商量,老夫一定会非常欢迎的。」

    希兹纳凯斯因为太守如此直白而感到吃惊。米尔法为了让他安心,用轻松的态度请他享用烟草与饮料。

    「老夫的外甥现在正在北方的阿加拉斯巡视那间神殿的建设工程。所以说不只是保护首都,连阿米兰堤的未来,老夫应该都能跟奥拉的各位讨论吧。」

    希兹纳凯斯赏玩着手中的雕花金杯,推敲着太守的真正心意。达洛魔法师在一旁说道:

    「太守殿下是那堤克王的王位继承人吧?您从前任阿米兰堤王的时代,便负责守卫首都了。」

    「没错,老夫的外甥还没有子嗣,正是问题所在。」

    米尔法对着烟管吹了一口。烟草也是阿米兰堤的特产,尽管在奥拉是已经式微的兴趣,但在托勒斯以及与之相连的西北方洛曼榭同盟各国,如今还是很受欢迎,是种很优良的交易商品。

    「可惜他至今似乎只跟托丽榭丝王妃同房过一次。毕竟比起闺房之事,他更热中于祭祀神明。真不知道他的后宫是为什么而存在呢。」

    米尔法更进一步地嘲弄国王,希兹纳凯斯也打蛇随棍上地说:「这么说来,托勒斯国王陛下还抱怨说,他应该将托丽榭丝陛下嫁给米尔法殿下,而不是那堤克王呢。」

    米尔法没有放过这句带点玩笑的暗示。

    「哈哈哈,老夫并不反对这个主意。再怎么说,那不会影响与邻国间的同盟,也包括了与奥拉之间的关系。应该说比起老夫的外甥,我才需要奥拉的力量。」

    这就是希兹纳凯斯想得到的答案。

    「战争会发生什么事很难说。如果那堤克王有什么万一,有米尔法殿下在也比较令人安心。」

    也就是如果米尔法当上国王,阿米兰堤就愿意接受奥拉的控制。米尔法藏在笑容后的登基野心昭然若揭。

    「请转达给托勒斯国王陛下,就说老夫一定会负责守护托丽榭丝殿下。别担心,托勒斯女官长是我手上的棋子,万一发生什么事,她一定会将王妃带出后宫。」

    米尔法将国境的防守工作几乎都交给托勒斯水军与奥拉疾风船,至于首都的骑兵队与手下亲兵则全都按兵不动。取而代之送到前线的人,都是些山贼、盗渔人、杀人犯等罪犯以及想当英雄的贫民,他们虽然毫无任何规律与管理,却勇敢得令人惊奇。理由是只要在作战前给他们服用一些罂粟,就能消除他们对于死亡与痛楚的恐惧感。

    他们的奋不顾身的确令里沃军感到棘手,但也折损得很快。米尔法借国王之名到首都与东方国境间的村落去强制征收新兵,结果居民陆续放弃土地逃亡,使得已达战斗年龄的男子全部消失。往西逃亡的人们,四处宣传那堤克王的专横残暴,并可能会战败之事。人民的心也逐渐地背离国王。

    ◎

    就在希兹纳凯斯辞别太守宫殿,前往塔西狄尔提督的主舰时,布置在国境与乔亚中点的防卫线也被攻破了。

    「提督,你打算怎么办?」

    希兹纳凯斯收到通知后便这么质问,塔西狄尔则瞪视着战略地图回答:

    「只能把防卫线退到首都旁了。现在正是投入保存在首都的兵力之际。」

    希兹纳凯斯认为,米尔法说不定早就算到眼前的状况了。那个老奸巨猾的太守准备了一个大舞台,要让自己以救国之主的身分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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