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甲蛇

    1

    纽芭拉着吉尔达·雷项圈上的铁链,在弯曲的隧道中前进。

    火焰阻挡了回到蹈鞴场的去路。吉尔达·雷猜得没错,这个隧道就是从地下将「火神颂恩的气息」送到整座「赤砦」的出火口。

    既然如此,应该就能通往「赤砦」其他地方,包括雪芙儿所在的锻冶场了。虽然他是相信这一点才会跳下蹈鞴炉,但如今到底他们是要前往出口,还是只凭纽芭随心所欲地走,他已经分辨不清了。

    有好几次火舌几乎就要吞没他们,但纽芭都会及时以魔法紫光将两人包围,抵挡火势并确保通路。如果没有纽芭带领,吉尔达·雷恐怕早就跟伊利斯一样葬身火海了。

    如果纽芭想用魔法扔下吉尔达·雷独自逃亡,他随时都能做到—也因此,原本吉尔达·雷要以纽芭为人质的立场就颠倒过来了。

    「你要去哪里?」

    无论他问几次,纽芭就是不回答,只是像对待玩具一样甩着铁链,有时候则强硬地拉扯吉尔达·雷。在隧道转弯处纽芭就会停下来偏过头,看起来像在仔细聆听些什么。

    随着两人前进,或许是空气不断升温的振动声,他一直听见低沉的耳鸣。与火焰一同逼近的腥臭味充满他的鼻腔,令他喘不过气来。

    吉尔达·雷省下力气,打算集中精神注意通道前方,但此时蹈鞴场根本无法比拟的强烈热气,让他的意识有些模糊,要清楚思考事情也变得困难许多。也因此,伊利斯凄惨而死的脸,以及抬头看着吉尔达·雷的无垢双眼,全都鲜明地浮上脑海。然后伊利斯的脸便与都蓝的脸重叠,无止境的记忆幻影也反复地向他袭来。

    小时候的都蓝,里沃战役时失去全家人而紧捉着哥哥不放的都蓝,陪他咬紧牙关一起横越沙漠的都蓝,不知不觉长得比哥哥还高、还能比试剑术的都蓝,总是体贴不好相处的哥哥、不着痕迹地充当他与周遭人群间的缓冲角色的都蓝,虽然他不曾明白地对都蓝道谢,但都蓝具备许多吉尔达·雷没有的优秀特质,并且毫不自满,低调地弥补了兄长的不足。失去梅比多尔杜王子的时候,都蓝满是自责的脸庞;勇敢追在兄长身后,鲜少生气的都蓝为了兄长扬言要替王子殿下报仇时的脸庞—在鸟船甲板上与凤旅团和游击队短兵交接,浑身浴血的都蓝……最后是为了保护兄长,在他眼前被砍杀,表情因而痛苦扭曲的都蓝。

    吉尔达·雷想止住不断涌出的鲜血,想为弟弟合上那双大睁的栗色双眸,于是朝幻觉伸出双手,却因碰触不到而充满绝望。一直以来他逼迫自己只去思考未来的事,使得他始终压抑在内心深处置之不理的悲哀与愤怒,此刻就像刚刚才发生一样不断涌了上来。

    死去后躺在鸟船上,逐渐远去的都蓝,他的双眼一瞬也不瞬地仰望兄长。那张死去的脸孔瞬间又变成了凤旅团的人,冰冷地看着吉尔达·雷,并且咏唱咒文。但那些咒文最后都化成了一个词汇:

    「大哥……大哥……大哥……」

    纽芭突然扯动铁链,吉尔达·雷踉跄了一下。

    纽芭咏唱着咒文,用看不见的墙壁挡回喷发而来的火焰。涌上的热气取代了记忆,烧灼吉尔达·雷的胸口。他肮脏不堪的上衣被烧焦,皮肤也起了水泡。淌下的汗水刺痛了他烧伤的伤口,但连那样的烧伤,吉尔达·雷都觉得离他很遥远。

    他肩膀靠着隧道的墙壁不住喘息,纽芭见状嗤嗤地嘲笑他。

    「很好笑吗……」吉尔达·雷下意识地喃喃说道。

    如果自己拥有和纽芭一样的魔力,就不会失去都蓝了。在里沃攻击家园时,他也不会让里沃军伤害到家人。不必体会那么多的悲伤与憎恨,平静地守护农场与家人成长吧。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吉尔达·雷都相当排斥生命魔法,但或许那是因为他嫉妒那些人,因为他们会使用自己所没有的能力。能抵挡烈火的纽芭魔力着实惊人,与他相较之下,吉尔达·雷显得多么无能为力。

    吉尔达·雷比任何人都还嘲笑自己。比起什么骑士,要是成为一名魔法师,他就不必眼睁睁让都蓝落入凤旅团的手中了。

    胸口内的黑色巨石规律地搏动。耳鸣声逐渐升高,形成了像是雷鸣般的轰隆说话声。

    ——那是汝的愿望吗?

    吉尔达·雷惊讶地看着纽芭,但纽芭没有看他,转身面向隧道前方。奔流的火焰退去,原以为塞住的通道顿时露出焦黑的岩石表面。轰隆声的余韵就从那深处传来。

    「是你在说话吗……?」

    纽芭走在前头,没有理会吉尔达·雷的询问。吉尔达·雷只能在他的拉扯下跟在身后。

    隧道连接到一个开阔的洞窟。葫芦形的巨大洞窟被熊熊燃烧的火焰照得一室火红。这是座比他第一天进入「赤砦」时看到的血池还要宽广的巨大空间。

    一股异臭突然飘进他的鼻腔,之前一直闻到的腥臭味浓缩起来,变成一股烧焦似的臭味。而吉尔达·雷总算知道那股臭味到底从何而来了。

    在洞窟底部燃烧的火焰中,有无数条蛇正堆叠缠绕在一起。从手指大小到手脚般粗细的蛇,彼此摩擦着泛着闪亮油光的红黑色鳞片,相互纠缠。

    吉尔达·雷透过火焰去看,只见那些蛇跟沙漠里的蛇不同,它们的每一片鳞片都隆起成厚厚的菱形,看起来就像覆盖着甲壳一样。可能因为有这些鳞片保护,所以这些蛇并不在意足以烧融钢铁的热度,还从嘴里吐出鲜红的舌头,呼吸着火焰。或者,眼前的烈火本身就是以蛇族所吐出的瘴气做为燃料也说不定。

    纽笆走向葫芦状洞穴中的狭窄处,环顾火焰之池。洞窟的墙壁经过长年累月的燃烧,土壤都熔在一起,带有七彩的陶器光泽,而好几个侧边洞穴开口都有些烧熔了。从吉尔达·雷所站的位置到隔着火池的对面墙边,形成了一个通往深处的七彩高坛,高坛上一样有数千条蛇蠢动着,形成一道活生生的瀑布,吉尔达·雷一边看,一边怀疑自己是否见到了幻觉。

    最上一层靠近洞顶的地方,有一道人影,而且是个全身都覆盖着无数条甲蛇的裸女。这群蛇旁若无人地在她白瓷般的肌肤上攀爬,啃晈她的胸乳及下巴,她的腹部与腿部柔嫩的肌肤上,也都布满大量深红色的齿痕。不仅如此,细小的蛇还在她的口鼻部进出。

    他本以为那是个死人,但并非如此。女人的眼睛正如黄玉般闪烁地看着他。

    汝知道我是火神颂恩,所以前来吗……

    那阵轰隆巨响,是由女子的口中随着许多条蛇一起吐出。声音如同打雷般贯穿了吉尔达·雷的灵魂,让他颤栗不已。

    女人爬了起来,躲在她乌黑头发中的蛇纷纷爬出,跟高坛上的蛇一起往上堆叠,化成能够支撑那具美丽裸体的红色宝座。美女有如王者一般坐上蠢动的宝座,跷起她的玉腿。群蛇似乎非常高兴地任由女子践踏,纷纷爬上她的脚与手臂,用金属般光亮的鳞片爱抚她。

    吉尔达·雷对于眼前惊悚且毫无美感的样子感到震惊,他无法直视,却也无法移开视线。

    「你就是火神颂恩吗……?」

    没错……

    那张妖异优雅的嘴唇轻启,更多的小蛇落下。不断传来的野兽吼叫般的声音与波动,证明了眼前的存在并非人类。

    这个外貌,并不是我本身……

    是为了实现这个人的愿望,她献给我的代替品……

    活生生的人类肉体……

    很美,对不对……

    一百二十年前,这个人的美貌吸引了许多人,纷纷想来征服她……

    部族间因此引起争端,她也因此成为战场俘虏,成为敌人的调剂品……

    许多男人碰了这个人,侮辱了她,最后还把她献给我当祭品……

    这个人诅咒并憎恨自己的美貌……

    因此将自己投向我,寻求永恒的平安……

    这份憎恨引起了我的兴趣,因此我实现了她的愿望……

    这个人只会在我面前永远美丽,再不会受到任何人的玷污……

    听到颂恩神的声音中带着满足,让吉尔达·雷感到厌恶。眼前奇怪的光景,其实是一个可怜女人成为赛革特族「祭品」的末路。

    「你操纵那个女人,就跟那些污辱她以逞肉欲的男人没什么不同!像你这样的东西,根本不配称为神!」

    吉尔达·雷大骂,并朝纽芭说道:

    「恐怕在这里筑巢而居的,都是一些邪恶的蛇精。它们操纵火焰,以神之名证骗赛革特族。祭祀长纽芭,你看清楚!依赖这种蛇妖的力量,不会有好下场!」

    纽芭将光滑的面具朝向吉尔达·雷,再度嗤笑出声。纽芭可能真的疯了,或者完全被蛇精所迷惑,他似乎完全听不进吉尔达·雷所说的话。

    汝在跟谁说话;

    我的祭祀长在这里……

    女子外貌的颂恩从红色宝座上站起来,动作有如跳舞般。

    看见颂恩手上所拿的铁面具,吉尔达·雷心下一惊。那顶是纽芭的面具,而颂恩刚刚的动作,跟吉尔达·雷来到「赤砦」第一天所看到的纽芭动作相似。

    宝座上的女王一戴上面具,她光滑的肌肤立刻萎缩,变成腐烂的斑点。富有光泽的头发纷纷脱落成为一条条小蛇,蜷曲在女人的脚下。

    悲惨裸体就在他的眼前变成了戴面具的祭祀长。跳入蹈鞴炉后又回来的纽芭传说,其实就是颂恩刚刚所说这名女人的命运。

    吉尔达·雷惊愕不已,转身凝视着身边这名戴面具的人,而对方也透过面具上眼鼻处的阴暗开孔回望他。

    「那你……又是谁?」

    对方突如其来向后飞退,咏唱咒文。他的身体浮在半空中,越过火焰池,逃向颂恩——也就是真正的纽芭——所在的高坛上。

    但该处并不是坚硬的岩盘,而是堆积起来的甲蛇台座。台座瞬间崩塌,吞没了连发出声音都来不及的假纽芭。就好像有无数只赤黑色的触手卷住他的身体,将他拉进沙漠的流沙中一样。因恐慌而翻滚的身体和那个面具,都迅速被蛇群掩埋,最后剩下的手掌也挣扎着消失在赤黑色的漩涡中。

    眼前的光景让吉尔达·雷颈后一阵发凉。颂恩的确是个可怕的存在,也拥有让他胆颤的力量。蛇群是颂恩的忠仆,这座洞窟与火焰池本身,就是颂恩的能力所在。

    傲慢的人类啊……

    汝想要制裁我吗……

    可是,汝对我有所求……

    吉尔达·雷在颂恩的波动下全身摇晃,他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屈服于恐惧之下。

    「我……?」

    虽然有不少「祭品」崇拜纽芭和火神,但他可不记得自己也跟那些人一样。

    颂恩借由纽芭的嘴巴,以令他感到不愉快的亲昵口气说话:

    汝带着那份憎恨,呼唤了我……

    纽芭也是因为那份憎恨而吸引我……

    我不明白人类的美丑,

    我最喜爱的,是激烈的怒意、憎恨、诅咒……

    在纽芭来到我的城堡之前,我一直沉睡着。那是无趣又冗长的睡眠……

    是这个人的憎恨,将我自沉睡中唤醒……

    对侵犯自己的人无法遏止的怒火,以及对自己生命的诅咒……

    在那之前,我总是远远地看着人们的生活……

    隐藏在这里,不关心人或野兽,只是看着他们……

    那是我第一次直接尝到人类的激情为何,矛盾纠结又是什么……

    我因此醉心于此,感到相当愉快……

    纽芭让我知道体会这些的快乐……

    「快乐……?你将人类的痛苦当成快乐?」

    在吉尔达·雷体内筑巢的憎恨,以及复仇之石为他带来的疼痛,被颂恩却形容为「令人愉悦」,让他感到愤怒。但是即使连这份愤怒,对于颂恩而言都是「快乐」的泉源。这个非人的存在似乎在品尝吉尔达·雷的呻吟般,从喉咙发出了咕哝声。

    其他野兽不会像人一样被情感左右……

    人类到底为什么会互有争执,彼此伤害呢……

    难道不是因为害怕过着像我一样无趣的生活吗?

    「愚蠢……人类并不会故意彼此伤害!」

    那么为什么祭祀我的子民,会寻求我的力量,

    接二连三制造杀伐的武器呢……

    其他子民又为何需要这些武器?

    这些话提醒了吉尔达·雷,他是为了寻求「赛革特之钢」才来到这个地方的。换句话说,他也是来寻求颂恩的力量。

    「那是……为了对抗强大力量,才需要力量……是憎恨带来了另一份憎恨……!」

    吉尔达·雷勉强说出几乎让他呕血的回答。

    多姆奥伊为了在奥拉阴影下自保,需要对抗生命魔法的武器,就像里沃一样……可是,要对抗与凤旅团合作的里沃,又该怎么办?自己能做到的事,真的太少太少了。

    那么,错的是第一个伤害他人的人吗?

    「没错……!」

    如果没有里沃之战……如果奥拉不对他们胁迫外交……如果凤旅团不要伤害梅比多尔杜王子……

    但那些也都是人。是人在伤害他人……

    在稍纵即逝的短暂生命中,不断追求、被激情所左右……

    我是这么去理解人类的生命……

    颂恩愉快地说道。一股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更为接近绝望的感慨袭向吉尔达·雷。

    如果颂恩真的是神,那么神真的一点也无法理解人类的懊恼与痛苦吗?就像人类栽培花草一样,祂也只是将人类当成毛色不同的生物观赏而已吗?如果真是如此,那么人类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可是颂恩却用有如轻舔嘴唇般的声音说道:

    汝所想要的力量,我能够赐予汝……

    但要用汝的憎恨来交换……

    他突然拿下纽芭的面具,恢复了蛊惑人的女子姿态。这很明显地是种诱惑。尽管吉尔达·雷感到嫌恶,仍被这个提议所吸引。纽芭因为这么做,获得了颂恩绅的强大魔力,而吉尔达·雷则无法不去想让自己也成为这种存在的可能性。

    2

    「太了不起了……」

    听见不是自己发出的轻喃声,吉尔达·雷猛然抬起头。

    拥有美女外貌的颂恩神也在宝座上一顿,环顾着四周。

    蜷缩纠缠在她脚下的蛇群,突然就像沸腾了一般往上喷,铁灰色面具分开了蛇群的顶点而外露出来。先前才被红色鳞片与火焰吞没的假纽芭,再度浮了上来。

    假纽芭身上罩着一层紫色的魔法之光,就像脱皮的蛇一样,将蛇群自他身上一一剥落,若无其事地现身。那个人是个魔法师。他用保护自己与吉尔达·雷不受火焚、并引导至此处的魔力,躲过了蛇群的瘴气,而且还以似乎不服气的态度听着颂恩与吉尔达·雷之间的问答。

    「火神啊,蛇神啊……名称是什么已经无所谓了。」

    魔法师撩起衣摆,向宝座上的女王屈膝。

    「如果您需要憎恨,我身上也多不胜数。请您将制造『赛革特之钢』的力量赐予我吧!」

    魔法师那华丽的动作,以及优雅的口吻和他的声音,一口气唤醒了吉尔达·雷的记忆。那是令他憎恨得无以复加的仇人身影。

    「竟然是……你……」

    魔法师特意展现般地拿下面具,露出银白色的长发与秀逸的额头。

    「乔贝尔魔法师……」

    浮现高傲冷笑的紫色眼眸,瞥了一眼吉尔达·雷。嗤笑声从他的薄唇逸出。

    「真难看呢,吉尔达·雷。你的性命一直都掌握在我手里。如何?你总算知道没有魔力会有多么悲惨了吧?」

    吉尔达·雷被这番羞辱所打击,全身宛如陷入冰窖。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你没发现吗?从阿米兰堤开始,你与雪芙儿的动向,我们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所以我们才会帮助你的旧识里沃人潜入赤砦。我会陪你走到这里,只是因为感受到赛革特的耐魔力之源,也就是火神的魔法。」

    奎里德。吉尔达·雷终于确定老奸巨猾的里沃参谋与乔贝尔联手了。

    「雪芙儿……你们对雪芙儿做了什么!」

    既然马可斯桑与塔欧都出现了,那么他们应该也会对雪芙儿动手,这让吉尔达·雷心中一凛。自己掉入圈套的同时,连雪芙儿也被夺走了。

    「那个女孩当然也已经落入我们手中了。因为不只是你们两个,里沃、奥拉,还有全世界,都只不过是凤旅团手中彼此争夺的棋子而已。」

    乔贝尔手舞足蹈地摊开双臂,喃喃地对颂恩报上姓名。

    「我是凤旅团的乔贝尔,也是被称为鸟人的魔咒师。颂恩神啊,创造世界上的憎恨、将人们放进战争炼狱中的,正是我们凤旅团,我们是最适合服侍您的仆人。与其将您的气息赐给赛革特族,不如赐予我们吧!这么一来我们就能将甘露般的无间炼狱,还有无止境的憎恨悲伤,源源不绝地供应给您了!」乔贝尔恭敬地低下头,执起纽芭纤细的手指,在白瓷般的手背上印下一吻。

    可是纽芭却激烈地甩开手,大叫道:「别碰我!」

    嘶哑的声音并不属于颂恩,而是纽芭自己。眼见美女的脸逐渐僵硬,变回了全身遭灼伤覆盖的凄惨样貌。挛缩的指尖迸出火焰,瞬间喷向乔贝尔。乔贝尔的长袍便有如火炬般燃烧起来。

    乔贝尔迅速向后飞退,手一挥熄灭了火焰。长袍一边的袖子被烧毁,露出他变成青紫色的手腕。但那并不是被火烧伤的手,手肘上还有缝合的痕迹,只有从缝合处到前端泛着青黑色的血管,是个令人感到不舒服的手腕。乔贝尔举起那只手,透过骨头与发黑的皮肤贴合的指缝间,瞪视吉尔达·雷。

    喔,汝的憎恨也非常强烈……

    颂恩神的低语,正透过纽芭歪斜的嘴唇说出。

    乔贝尔俊秀的双眉因屈辱而紧蹙,吉尔达·雷明白了他的憎恨:那只属于死者的手腕,取代了吉尔达·雷从乔贝尔身上砍下的手,也是乔贝尔饮恨败北的象征。

    但那只手对吉尔达·雷来说,只是乔贝尔这些凤旅团员亵渎死者、将死者当成工具的不人道证明。就像对待都蓝一样……吉尔达·雷心中的憎恨一口气膨胀,恨不得杀了乔贝尔似的回瞪着他。

    太有趣了……

    让我看看,汝二人到底谁的憎恨强烈?

    比较强的人,我将赐予他力量……

    颂恩的声音都还没停歇,乔贝尔便开始咏唱起咒文。

    咒文绊倒了吉尔达·雷的脚,将他从洞窟边缘扔进火焰之池。

    「啊啊!」

    倾斜的视线中,充满了旋风般的火焰和等待他的甲蛇群。这时,纽芭口中开始大叫着什么。

    火焰如同彩带般从燃烧的池子里喷出,在空中缠住吉尔达·雷,并将他卷起来。除了炎带之外,他还能看见赤黑色的蛇群。一堆甲蛇环绕他全身,塞住他的眼耳口鼻。吉尔达·雷瞬间被火焰吞没,觉悟到自己就要枉死在这种地方了。

    但当他的身体摔落池底,盘绕在池底的大蛇们便将他往上抬,让他再度飞出火焰中。在目瞪口呆的乔贝尔面前,吉尔达·雷身上的甲蛇纷纷剥落。甲蛇身上的鳞甲保护了他,让他免于火焚之灾。

    吉尔达·雷落在高坛上,逼近乔贝尔。

    「你……!」

    乔贝尔不断放出攻击咒文,吉尔达·雷旋即往旁边一跳,以颂恩的宝座为盾牌。咒文击中宝座,破坏了甲蛇缠绕的形状。纽芭飞了起来,像只蝙蝠般倒吊在洞窟顶端。

    争执吧!努力致对方于死……

    颂恩打算在高处品尝吉尔达·雷与乔贝尔对彼此的憎恨。

    乔贝尔接二连三地放出咒文,咒文的利刃切割着吉尔达·雷,让他浑身是血;但甲蛇群似乎受到血腥味的吸引,缠在吉尔达·雷身上吸吮伤口,伤口因而迅速愈合。乔贝尔见状焦躁地晈着牙。

    恐怕是颂恩为了享受两人的战斗,于是将施展在纽芭身上的治愈魔力,同样赐予了甲蛇。可是吉尔达·雷身上并没有可供作战的刀剑。乔贝尔为了一口气给他一记致命伤,打算让他固定在高坛上。咒文沉重地压住了吉尔达·雷的身体,能够勉强移动已经令人感到不可置信了。

    吉尔达·雷脚步摇晃地闪避乔贝尔咒文的攻击,同时寻找武器。接着他想到拖在他项圈上的铁链。项圈与铁链也都是「赛革特之鐧」,具有耐魔力,所以乔贝尔的咒文才没有完全生效。

    明白了这点,吉尔达·雷拿起铁链,如同鞭子般甩了出去。乔贝尔虽然以咒文为盾挡掉了,铁链前端还是擦过他的前额。甲蛇缠上了渗血的伤口,看起来就像魔法师的头环一样装饰在白皙的额头上。目前他们都只是让对方受伤,都没办法打倒对方。于是彼此攻击的两人,目标都是一击必杀。

    乔贝尔高高飞起,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降落在吉尔达·雷身后。吉尔达·雷看穿了他的动向,将铁链往后一甩,打算扫向他的腿陉,可是乔贝尔却已经从他的上方释放咒文,烧灼的疼痛垂直贯穿了吉尔达·雷的肩膀,直抵肺部。

    吉尔达·雷咳出了鲜血,铁链惊险地打中了魔咒师的脚。乔贝尔摔倒在高坛上,甲蛇群缠上了他的小腿。吉尔达·雷挥动铁链想要甩向他,但那却是陷阱。

    乔贝尔的咒文打中了身体出现破绽的吉尔达·雷。吉尔达·雷往后飞了几匹马身之远,撞上洞窟的墙壁。墙壁上刻着魔法阵。刚刚不断割伤吉尔达·雷的咒文,原来是魔咒师为了刻出魔法阵所做的诱敌牵制手段。

    「抓到你了。」

    魔咒师扬起一抹残忍的笑容,缓缓地走近被魔法阵牢牢固定住的吉尔达·雷。吉尔达·雷虽然用力挣扎,但五芒星阵牢牢地箝制他的四肢,他只有脖子能够稍微活动而已。

    乔贝尔那只死者的手伸到一半便缩了回去,改以另一只白皙的手握住吉尔达·雷的下巴。

    「这一刻我已经等很久了,吉尔达·雷。我要让你屈服,任我宰割,完成我的复仇。」

    咒文烧灼吉尔达·雷的喉咙,切断项圈上的接缝。当乔贝尔扔开「赛革特之钢」后,他的脖子也被押在墙壁上,只能眨眼睛了。

    「我不会轻易杀死你。首先,就把你的右手送给我吧。」

    吉尔达·雷与乔贝尔在极近的距离下瞪视彼此,乔贝尔紫玉般的双眸泛黄,俊秀的眉眼也带着疯狂。自从受到奥拉的监禁之后,这个魔咒师一定过着充满憎恶与怨恨的日子。

    「你就这么讨厌自己的样子吗?乔贝尔……」

    「住口!」

    乔贝尔扯下约有棍棒般粗且吸附着吉尔达·雷伤口的甲蛇,伤口随即迅速流出鲜血。甲蛇都被隔绝在魔法阵之外,只能绕着五芒星周围蠢动徘徊。于是魔咒师用力按压几乎有手掌大的伤口,让吉尔达·雷感到强烈的痛楚。吉尔达·雷咬紧下唇,伴随呻吟声硬挤出一句话。

    「你……从来没有想过给你那只手的死者吗?」

    紫玉双眸冰冷地眨了眨。

    「没有。不过我以后一定会想——因为是你的手!」

    魔咒师咏唱咒文,在吉尔达·雷的手臂上开始描绘魔法阵。

    「雷阁下!」

    这时,少女呼唤的声音传进了吉尔达·雷的耳里。

    吉尔达·雷眯起双眼,寻找心爱少女的身影。透过火焰池浮起的蒸腾热气,他看见对岸的隧道出现了雪芙儿等数人。

    他知道巨汉是塔欧,一旁则是马可斯桑。可是,另外还有一个人。那个人戴着反射火光的面具,身形颀长。看见他的时候,一个可怕的直觉袭向吉尔达·雷。

    「雪芙儿……!」

    吉尔达·雷奋力挤出声音。

    「雪芙儿,快逃……!」

    3

    「雷阁下!」雪芙儿大叫。

    「……在那里!」马可斯桑指了过去。

    雪芙儿跟随着逐渐增强的波动与施展在前方的魔法之墙,终于追到吉尔达·雷与纽芭的足迹。在隧道的转弯口,突然出现一座巨大的火焰洞窟,她就明白自己没有弄错方向。

    雪芙儿在火焰的另一边,发现被五芒星魔法阵钉住的骑士身影,骑士流着鲜血,身旁还有让他流血的敌人。

    「纽芭!」

    不,那个人并不是纽芭。银白色的头发与修长的身影在火焰的热气下扭曲,使她看不清楚……

    「雪芙儿……快逃!那家伙,他是凤旅团……!」

    骑士看着雪芙儿,断断续续地喊道。雪芙儿吓了一跳迅速转过头,她身边站着一直戴着面具的假纽芭。

    「凤旅团……?」

    这时,火焰从他们头上落下。假纽芭迅速地咏唱咒文。紫色光芒覆盖了雪芙儿的视野,她的脚也离开了地面。魔法师用魔力的罩膜包住四人,飞上半空中。火焰的波浪打在刚刚他们还站着的墙边,那块岩盘迅速变得焦黑。

    「那、那是什么啊……!」

    马可斯桑失声喊道。映照着火光的洞顶岩盘上,有个美丽的裸体妖女,正头下脚上地倒吊着。雪芙儿能看见妖女身上绽放出多得令人害怕的魂源。像黑色火焰般熊熊燃烧,散发至周围的钝铁色光辉,画出一道巨大螺旋,连接着火焰之池。

    「那个……那个,并不是人类……」

    不要妨碍我!你们这些不请自来的人……

    几乎要迸裂的波动摇晃着洞窟,不只雪芙儿,他们四人都按住耳朵瑟缩着。那个像野兽般的声音从妖女的口中发出,同时也朝他们吐出火焰与蛇。

    魔法师以紫光包住四人,躲开火焰飞往吉尔达·雷所在之处。释放出的蛇群火焰如降雨般不断朝他们落下,被紫光罩膜弹开落入燃烧的火池中。无数条蛇堆积在火焰中,却都没有被烧死,活生生地蠢动着。

    「颂恩,住手……!」

    骑士大吼,雪芙儿看到他脚下也被无数赤黑色的蛇所覆盖,大吃一惊。所有蛇的魂源都与妖女的魂源相连。这里是火蛇的巢穴,而颂恩绅,就是蛇神。

    「雷阁下!」

    雪芙儿朝着骑士伸出手,却搬紫色光球所阻挡。魔法师防备着洞顶的妖女,因此受魔力包围的四人就一直浮在半空中。马可斯桑拭去冷汗,大喊:

    「金席克魔法师,我们快走!带着吉尔达·雷快逃吧!」

    此时,面对着骑士的银发之人突然回过头,直直盯着雪芙儿瞧。瞬间,包围众人的火焰与甲蛇大军,还有红色火光所照耀的异样光景,全部都自雪芙儿的脑海中消失。

    「乔贝尔魔法师……!」

    那张惨白瘦削的脸上,紫色眼眸正绽放着光辉,如新月般扬起嘴唇笑道。

    「雪芙儿·阿尔各,你总算回到我身边了。」

    魔咒师咏唱咒文,指尖绽出青紫色的光芒。光芒通过紫色光膜来到雪芙儿的额头两侧,雪芙儿痛得尖叫。

    乔贝尔说道:「吉尔达·雷,你看!凤旅团又得到雪芙儿了!就像你弟弟一样……」

    雪芙儿与吉尔达·雷四目相对。

    骑士的双眼中燃烧着怒火,好像要告诉雪芙儿什么。雪芙儿想起自己背上的那把剑,便忍着头痛将它拔出来。假纽芭虽然察觉到了,但雪芙儿还是使尽全力把剑扔过去。

    「赛革特之钢」穿透了魔法罩膜,惊险地刺进吉尔达·雷的脚边。刀刃斩断了束缚骑士的五芒星。骑士落到地上,同时把剑拔出岩壁。

    吉尔达·雷在地上留下一条血痕,朝乔贝尔攻击。蛇群像红带子一样从地面往上跳,缠住骑士的肩膀。雪芙儿惊恐地喘息,但骑士的动作丝毫不见停滞。乔贝尔大声念诵咒文,想要抵御长剑的攻击,可是骑士的魂源却不断涌出,挥舞着「赛革特之钢」弹开了咒文。有着三道弯曲的刀刃划开了乔贝尔的胸口。赤蛇群跳向乔贝尔,堆叠在倒下的魔咒师身上,直到将他掩埋。

    「去死吧,乔贝尔!」

    吉尔达·雷把剑插进赤蛇塚内,放声大吼。

    太精彩了,我第一次体会这么强烈的憎恶……

    我就实现汝的愿望吧……

    颂恩神的声音轰隆作响,妖女降落在吉尔达·雷的面前。蛇群从退后的骑士脚边缠上去,让他动弹不得。妖女随即摇曳着漆黑的魂源靠近骑士,白皙的手臂与魂源的漩涡也缠到骑士身上。

    「雷阁下!」雪芙儿尖叫。

    骑士抵抗着,把剑刺向颂恩神脇下。可是妖女仍然面带微笑,捉住剑锷和骑士的手。蛇群沿着剑从妖女的腹侧来到骑士手上,固定了骑士的手腕。

    雪芙儿看见颂恩神的魂源沿着剑的弧线流过去,缠住了骑士的魂源。骑士黄金般闪耀的魂源,与赤黑色的火绅魂源混在一起,形成一道双重螺旋,奔向骑士全身。骑士的七个灵魂迅速燃起,火焰就像要从他的眼睛与嘴巴迸发一样。妖女宛如要吸收那些火焰般吻上了骑士,再缓缓地后退,并将剑拔出了身体,蛇与火焰也从她的伤口剥落。就在雪芙儿见到此光景的瞬间,一道紫光忽然从妖女的脚边散发而出,吸附了她的伤口。妖女的脸上一片茫然,停下了动作。

    紫光扯开伤口,在妖女的身体内沸腾。眼见她白皙的肌肤逐渐变色萎缩,那是雪芙儿曾见过的纽芭的样子。纽芭扭曲的脸摇摇晃晃,头发急速脱落。她的皮肤肿胀,开始从每一处裂开,紫光从这些裂缝中溢出,扩大她的伤口。她的头无力地往后仰,没一会儿,纽芭就如粉尘般四处飞散了。她的皮肤与骨头四分五裂,消失在火焰之池内。

    池里的火焰瞬间退去,底部的蛇群看起来似乎同时抬起头。

    纽芭……!

    颂恩神的嗥叫声,摇晃着整个洞窟。火焰消失后恢复黯淡的洞窟中,无数蛇群的魂源发出令人不快的光芒,传来阵阵的脉动。

    雪芙儿循着吉尔达·雷的魂源光辉,找到了他的身影。但他的身边忽然又出现了另一道光线。带着紫色的光芒跟破坏纽芭的光线颜色相同,那是魔咒师乔贝尔的魂源。

    「乔贝尔!」

    骑士立刻举起了剑。

    「什么神明!」

    乔贝尔践踏着他抖落的蛇,将两边的袖子像翅膀一样张开,飞到了半空中。

    「我的想法很正确,神不过是人们所创造的妄想而已……像这样试着看清楚他的真面目,就明白那只是魔力的集合,跟拥有强大力量的野兽没什么不同!谁要臣服于这种东西之下!」

    乔贝尔从空中释放的咒文朝骑士攻击。火焰突然间再度于洞窟内燃烧起来,一路往上窜,几乎来到洞顶。骑士与乔贝尔都被火焰吞没。包围着雪芙儿等人的紫色光膜也染上了红色,并且剧烈摇晃,几乎要往下坠落。

    「雷阁下!」雪芙儿大叫。

    火焰充满了洞窟,卷起巨大的漩涡,而骑士就在火焰的中心。骑士的身体借着不断膨胀的火焰与热气漩涡往上,顺势砍向乔贝尔。

    乔贝尔的哀嚎与崩裂般的声音双双响起。那是火焰的漩涡让洞窟顶部产生了龟裂。

    紧接着,会喷出火焰的大群赤蛇形成的龙卷风突破了洞顶,巨大的岩盘应声崩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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