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鸣叫的萤火虫

    时间是德河三百零一年——

    天守阁金鯱瓦正高高地散发着光辉,在这江都城大街上,不论男女老幼、飞禽走兽都歌颂着现今的太平盛世。

    风祭桐绪出生于远在江都城西南边,人称花之江都的阿佐草新鸟越町中的平凡剑术道场,

    「男人婆,你这蠢蛋!你干嘛吃到噎住啊?给我喝水、喝水!」

    和兄长两人共同品尝着既不算宽裕又平凡的幸福,

    「白痴,喝这么猛会害肚子涨起来啦!水跟金鯱瓦馒头的比例是一比九!水是一,不是九啦喵!」

    同时也如正值青春年华的少女般热衷于装扮和甜食,

    「好——就是这样!你要让世人知道你就算没胸又没姿色,对食物的执着可是比一般人强上百倍!」

    过着非常平凡的生活。

    但这一切只是表象。事实上,她的生活有点——不,是非常的不平凡——

    这一天,为了夏日而特地穿上露小腿的短衣裳,脚踏厚木屐、神采奕奕的桐绪,正抓起眼前满满的金鯱瓦馒头拼命往嘴里塞。

    金鯱瓦馒头是江都名产,这种甜点的形状仿照在江都城天守阁散发光辉的金鯱瓦,里头包的是红豆馅。铜须最喜欢吃这项甜点了。

    铜须往左右瞥了一眼,发现右边戴着眼镜的年轻武士正咚咚地拍着胸膛,气势惊人、宛如松鼠般地鼓着脸颊大口大口吃。

    「呜哇!我要输了!?」

    最后关头,桐绪两手抓起留个金鯱瓦馒头硬是塞进嘴里,此时——

    「比赛结束~!各位参赛者,请不要再碰盘子了~!」

    死命盯着大沙漏的男主持人开朗地宣布比赛结束,敲锣声「咚——」地响遍了二国桥西边的大街。

    『消暑·金鯱瓦馒头大胃王比赛~冠军可得赏金三十两~』

    来到澄田川下游的二国桥玩水的桐绪看到了这张告示,不由分说便马上参加了这场由传统点心铺主办的大胃王比赛。

    既然都参加了,当然要赢,桐绪的武士道精神就是『无论多么小的比赛都必须全力以赴』,她认为人必须要有求胜心才行。

    最后……

    「恭喜!冠军是吃掉三十九个金鯱瓦馒头,来自阿佐草的风祭桐绪小姐!」

    西边大街瞬间热闹沸腾。「嘿!江都最厉害的大胃姑娘!」群众们给的这个称号真教人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觉得羞耻,此起彼落的掌声听得桐绪震耳欲聋。

    「冠军!太好了,三十两银子!!!」

    「恭喜您,武家小姐。」

    消暑大会的主办人——传统点心铺老板的父亲将沉甸甸的钱袋颁给了欣喜的桐绪。这位老爷爷有些微胖,生着一副福相;能够自掏腰包举办这么疯狂的大会,想必那家店一定是经营有成的大商家吧。

    桐绪慎重地向慈祥的老爷爷道了个谢,跑到挤在人群中动弹不得的人形化丸身边。垂在化丸胸口的红色绳结和铃铛正雀跃地晃动着。

    「太棒了,化丸!我是冠军耶!」

    「干得好,桐绪!你果然是彻头彻尾、从外表到胃袋都是男人婆的男人婆!」

    「总觉得你好像在损我,但本小姐现在心情好,就不跟你计较了!有了这三十两,被醉鬼哥哥弄坏的厕所门和梅雨期腐烂的浴室屋顶就能修一修了!」

    「先请我吃土用的鳗鱼再说啦!」

    「鳗鱼!而且是松竹梅等级的松喔、松!」

    对于没有门生、门可罗雀,家计常陷入困境的穷酸道场风祭家来说,三十两银子可是一笔可观的金额。这下子可以暂时不愁吃穿了——桐绪和化丸相互握手,为这笔天上掉下来的大钱感到兴奋不已。

    「奇怪,纱那王呢?」

    正当桐绪跟化丸兴奋得乐不可支时,桐绪这才发现少了一个人。

    「该不会是等得不耐烦,回去了吧?

    「纱那王大人在那儿呢。」

    从化丸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可以看到澄田川沿岸成排的简陋茅屋茶店中,有一间店门前插着写有「心太」的旗子。

    「呜哇,他的脸好臭~」

    在茅屋那聊胜于无的遮阴下有张长椅,纱那王正翘着长腿、板着一张脸地坐在那儿。为了不引人侧目,纱那王今天也低将皑皑白雪般的美丽银发染成……不,幻化成了黑发。

    路过的年轻姑娘们个个都面颊潮红地望着纱那王。光是坐在那儿就能虏获女孩的芳心,纱那王真是个罪孽深重的男人。

    肤如白云、唇如珊瑚、眼眸如民乐,而睫毛则宛如仙女的羽衣——桐绪初见纱那王便打从心底赞叹他的俊美,他的美可谓是无懈可击。

    纱那王的美,美得如此超凡脱俗——

    「纱那王,抱歉让你久等了。」

    纱那王抬着眼斜视着疾奔而来道歉的桐绪。黑髪在吹来海潮香的微风下轻轻飘舞着,滑落在那张令女人自叹不如的滑嫩脸蛋上。

    (哇……好美的黑发……)

    纱那王平时的银发也很有魅力,但或许是还不习惯的关系吧?他那头仿佛月没之夜的乌黑秀髪看来格外有神秘的吸引力。太不公平了,明明是男人,却生得这么美丽。

    正当桐绪看得出神,纱那王冷不防地听来有点不悦——不,应该是极为不悦的语气数落了她。

    「今天我们不是出来玩水的吗?」

    「本来是这么打算啦。但我怎么可能放着金鯱瓦馒头大胃王比赛不参加嘛——嘿嘿。」

    「我不喜欢炎热跟太阳。」

    纱那王啪地一声摊开挂着鲜艳绳结的桧扇,遮住脸上的阳光。

    「你好像吸血鬼哦。我曾经在外国的故事书中看过哦,吸血鬼只要一晒到太阳就会化成灰那。」

    「男人婆,你这蠢才!别把纱那王大人跟外国的卑贱吸血妖怪相提并论!我们纱那王大人可是……」

    天狐呢!——化丸注意到周遭有人,赶忙把说到口的话吞了下去。

    纱那王的真面目——没错,正是银毛九尾狐仙。自古以来,人们便传闻狐狸是种拥有灵力或神通力等妖力的动物,其中只有妖力最强的灵狐可以成为天狐;天狐的尾巴会分裂成九条,是一种神兽。

    而表面上每天都过着平凡生活的桐绪,便是九尾狐仙的主人。

    契机就发生在冬季尾声的那个满月之夜,起因则是桐绪救了一只白猫。隔天,一名银髪绝世美男子来到了风祭道场,说道:

    『狐狸是有恩必报的。为了答谢你救了白猫,我跟定你了。』

    附带一提,那只白猫就是纱那王的随从——化丸。

    「你可别忘了纱那王大人是稻荷信仰的主神——荼枳尼天大人的公子!」

    有谁能料得到,这名正以手肋顶着桐绪侧腹的嚣张小鬼,居然是一只猫妖?

    狐狸所跟定的对象,可以差遣狐狸为自己带来荣华与富贵;受主人驯服的狐狸,甚至可以为主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可谓难能可贵的式神。在这江都中出人头地的人,大多都是拜狐狸所赐。

    但是,血统高贵的纱那王性格高傲得不得了,桐绪一直无法好好驯服他。

    桐绪和纱那王,这两人的主从关系恰好相反。

    (主人和狐仙。我们两个就不能突破这层关系吗……)

    思及此,桐绪胸中那个使她隐隐作痛的东西,又开始滚动了。

    「桐绪。」

    这声叫唤唤醒了桐绪,当她一抬起眼,正巧看到纱那王白皙的指尖朝自己的脸伸了过来。

    「干、干、干、干嘛!?」

    「沾到了。」

    「跟上了?」

    「红豆。」

    纱那王的拇指拭去了桐绪脸颊上的红豆。大概是方才的金鯱瓦馒头的红豆馅吧?

    「谢、谢谢——」

    「要面包不要爱情,你变胖我可不管。」

    纱那王对桐绪送了个秋波、捏了一下她的腮帮子,害的桐绪晕头转向。这是夏日阳光造成的吗?还是因为这张笑脸实在太迷人……?

    「我、我说啊,有件事我要跟你说清楚。」

    「什么事?」

    「你能不能别动不动就对我放电?」

    「为什么?」

    「还有别老是装出迷人的嗓音!」

    桐绪粗鲁地甩开纱那王。迈出步子,结果冷不防被纱那王搂住了腰。

    「喂,不准吃我豆腐!」

    「桐绪,走路时要看路。」

    咦?——桐绪抬起头来,发现眼前站着一名武士。若不是纱那王阻止她,恐怕桐绪就要一头撞上去了。

    这名青年的年纪与鹰一郎相仿,他戴着一副银框眼镜、削肩,看起来相当和善。他不适合在腰间佩刀,倒适合抱着本书走在街上。

    「啊,对不起!」

    「哪里,该道歉的人是我。」

    青年有礼地点了个头,抚着腹部摇摇晃晃地转身想要离开。清爽的刘海与侧脸——桐绪对这张脸有印象。

    「……咦?阁下不就是刚才金鯱瓦馒头大胃王比赛时坐在我隔壁的人吗!」

    「咦?喔~你就那位得到冠军的……呃——」

    「是的,我是风祭桐绪。」

    「我是亩弓弦。此次真是恭喜你了。」

    青年边报上名号边瞥向抱着桐绪的纱那王,接着羞红了脸。桐绪赶忙拨开纱那王的手,清咳了几声。

    「你应该也吃了很多金鯱瓦馒头吧?我还以为自己要输了呢。」

    「是啊,我拚命吃了三十八个。」

    桐绪吃了三十九个,看来这多吃到的一颗馒头就是分处胜负的关键。

    「你喜欢甜食吗?」

    「不,一点都不喜欢。肚子撑得我好痛苦,我方才还吃了胃药呢。」

    弓弦虚弱地将眼镜向上推,「呜噗!」地连连反胃。

    「……你没事吧?」

    「唉,我可能快不行了……」

    「喂,四眼田鸡!既然你不喜欢甜食,干嘛还来参加什么大胃王比赛?」

    化丸嚣张地插了个嘴,弓弦立刻毕恭毕敬地回答道:

    「说来惭愧,我是被奖金冲昏头才去参加挑战的。」

    「啊哈哈,说来惭愧,我也是呢。」

    桐绪和弓弦相视而笑。他笑得很含蓄,给人的印象很不错。眼镜后方的那双眸子,其清澈可比今日的蓝天。

    「四眼田鸡,今天算你倒霉。这个男人婆对食物的执着可是无人能比,是个无限接近男人的女人。」

    「化丸,后面那一句是多余的。」

    「还是要改成无限接近女人的男人?」

    「那我不就变成男人了!」

    「你是男的没错啊,又没有胸部!」

    「你又知道了!?别看我这样,脱掉后也是很有料的!」

    「好啊,那你就脱给我看看啊!」

    纱那王斜视着这对三天两头吵个不停的欢喜冤家,对弓弦说道:

    「年轻人,为什么你想要这三十两银子?」

    弓弦凝视着纱那王,张口结舌。

    「喂。」

    「啊!失、失礼了!一不小心就看得入迷……啊!不,我、我并不是对男子有兴趣,该怎么说呢……」

    「为什么你想要这三十两银子?」

    「啊——是!我想要用三十两来买发簪!」

    「发簪——?四眼田鸡,你有女装癖啊?」

    化丸没头没脑地插进了一句话。桐绪拍了拍他的屁股,笑着对弓弦说:

    「是用来送礼吗?」

    「是的,我想买一支来自国外的蓝宝石发簪。」

    「来自国外……你是说舶来品?听起来不便宜呢。」

    江都市内盛行国际贸易,日之本国所没有的宝石、蕾丝、皮革制品、书籍、食材等珍贵的舶来品,这里全都买得到,不过,它们的价格全都贵得吓人。

    「我想,那位小姐的柔软秀发配上蓝宝石发簪,一定很迷人。」

    这时,桐绪瞧见弓弦打开了所在腰带上的怀表,一脸陶醉。

    「这也是舶来品吗?好漂亮的表。」

    「是啊,像我这样的人拿着如此高贵的表,实在太奢侈了,这是人家送我的礼物,我想买个回礼来回报对方。」

    「感情好到相互送礼……那位小姐是你的情人吗?」

    「情、情、情人?!怎么可能!这、这只是我自己单恋人家罢了……」

    望着手足无措的弓弦,桐绪忍不住笑了出来。他的脸,仿佛正写着「我喜欢她!」几个大字。

    「呵呵,这样感觉真不错。」

    「这只是我个人的单恋哦!?」

    「只要是一片真心,不论是情投意合或是单恋都很棒啊,讨厌甜食的你居然能为了对方去参加甜食大胃王比赛,要是我一定会很开心。」

    桐绪的话语听得弓弦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看起来就像是个纯情的少年。

    ×

    「男人婆,你这笨蛋!你是无限接近笨蛋的笨蛋!」

    「化丸,你好吵喔。你刚才不是才说我是无限接近女人的男人吗?」

    「三十两诶!这个夏天的第一条鳗鱼耶!」

    一行人坐在由二国桥沿着澄田川北上往阿佐草山谷堀的船上,化丸拍着船舷愤怒地嚷嚷着。当在船尾挥汗摇动船桨的船夫无奈地说『拜托你别乱拍打船』时,纱那王忍无可忍地扬起了脸。

    「化丸。」

    「是,小的马上办!小的这就将这男人婆跟火药绑在一起炸上天空,让她变成夜晚的烟火!」

    「你比蝉还吵,我听了只觉得更烦躁。」

    「什么喵!」

    「天气已经很热了,你给我安静点。」

    锁着眉头将手沉在河里的纱那王,被强烈的阳光与高温弄得身心俱疲。

    「纱那王,今天这么热我还拉着你到此处跑,对不起喔。我下次再请你吃鳗鱼。」

    「我一开始就不抱什么期待了。」

    「不知哪里还有大胃王比赛可参加?有的话我一定可以再夺得冠军。」

    「然后再把奖金拱手让人是吗?」

    呜!——桐绪刹时哑口无言。

    「为什么你要将三十两让给那个男人?」

    「因为……送礼给意中人……我觉得这样子好浪漫喔。」

    「这笔钱对风祭家来说应该很重要吧?」

    「是这样没错,但这笔钱本来就是意外之财,无所谓。」

    纱那王之所以如此无奈,化丸会如此愤怒,是因为桐绪将好不容易到手的三十两奖金拱手让给了亩弓弦。

    「没关系啦,我不在意。如果那笔钱能让弓弦公子的恋情开花结果,不是很好吗?」

    说不想要这三十两是骗人的,当然桐绪也会觉得自己是不是太慷慨了。毕竟当初就是为了奖金才会参加大胃王比赛的。

    可是,桐绪常常在想:人情是用来施予的,而不是用来乞求的。桐绪就是因为听了弓弦的话后觉得他比自己更需要这笔钱,才会慷慨解囊。

    「你真是个无药可救的烂好人。」

    「区区三十两银子,我随时都能赚到手啦!」

    「真了不起,不过当你要去捉拿通缉犯拿奖金时记得告诉我一声哦,公主。」

    纱那王指的是桐绪擅自出门捉拿刀鬼坊紫淀的事。被小小揶揄了一下的桐绪只能缩起身子,悄声点头说了声「好」。

    如此这般,一行人在山谷堀下船回到镇上已经是日暮时分,当他们快步走回风祭道场时,家中正闹的人仰马翻。

    「桐绪,你跑到哪里去了?不得了了,千代在大白天被试刀手袭击了!」

    「咦,试刀手?!」

    来到玄关迎接桐绪的反枕这令人意想不到的话语,听得桐绪脑袋一片空白。

    什么是试刀手?刀,对,意思是被刀砍了?

    纱那王抱着濒临崩溃的桐绪。

    「振作点,桐绪。」

    「纱那王……」

    桐绪奋力穿梭于黄昏笼罩的主屋走廊,途中恰巧跟伫立在那儿的鹰一郎撞个正着。

    鹰一郎满面都是泪水。

    「不要!不要,千代小姐。」

    桐绪猛地打开千代房间紧闭的拉门。

    「千代小姐!」

    「什么事?」

    「咦?」

    「你回来啦,桐绪小姐。」

    「……啊,对啊,我回来了。」

    千代如常地端坐在房间里,折着刚从院中拿下来,充满阳光味的晒干衣物。

    「哎呀,桐绪小姐,你刚才吃了什么?袖子上的那个污渍是不是红豆馅?」

    千代嘀咕着「姑娘家应该要随时注意服装仪容呀」,一边起身想要沾湿手帕。

    「咦,咦,咦,等等!千代小姐,你这样走没问题吗?」

    「还是我应该用跑的?」

    不不,不是这个意思。

    「你的伤呢?我听说你被试刀手砍伤了。」

    「哎,真是的,是反枕爷爷说的吧?没这么严重啦。」

    千代瞪向房间一隅,反枕马上缩起脖子反驳道:

    「什么嘛,我可没说谎,你是真的被刀砍伤了啊!」

    「不要说出这种会让桐绪小姐误解的话嘛。」

    「千代小姐,怎么回事?你被砍伤了吧?伤势怎么样?」

    一头雾水的桐绪小心翼翼地摸索了一下千代的身体。千代看起来活蹦乱跳的,但说不定衣服下的胳膊或者肩膀缠上了绷带呢——

    「桐绪,冷静点。」

    「可是纱那王……」

    「你忘了千代也是妖魔吗?」

    被随后追上来的纱那王这么一说,桐绪才想起这容易使人遗忘的事实。

    「啊,对哦。千代小姐是……也对。」

    「是啊。」

    没错,满面笑容的千代正是白蛇精。既然她是妖魔,那么刀剑顶多使她受伤,不会害她丧命。

    「啊——太好了!真是吓死我了,听到你被砍伤,我还以为……」

    「你看,我这不是好端端的吗?」

    看到千代的笑容,桐绪不禁连连点头称是,一边当场瘫软在地。对桐绪来说,千代既是她的姐姐也是她的母亲,是一个无可取代的家人。光是想象她受伤的模样,就足以使她痛彻心扉。

    「嗯?可是,慢着,那哥哥你刚才哭什么?」

    「没有啦,我的眼睫毛掉到眼睛里了。你看到了吗?右眼的这个部位。这叫做睫毛倒插。」

    不知何时跑进来的鹰一郎悠哉地拉起眼脸,对纱那王现出他倒插的睫毛。

    「哥哥,你不要在不该流泪的场合流泪啦,会让人误会耶。」

    「桐绪,这你就不懂了。睫毛倒插可是很痛的!」

    「我没有问你睫毛倒插不痛啦!你这个芋头男!」

    一行人放下了心,哄堂大笑,反枕装蒜地搔了搔脸,而家鸣们则压根不关心来龙去脉,只管在天花板跑来跑去。

    唯有纱那王没有笑。

    「千代,袭击你的人是谁?」

    「是一群成群结党,以武艺自傲的武士。他们看到我被砍了后依然面不改色,好像吓了一大跳呢。」

    「真是一群卑鄙无耻的家伙!几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姑娘家!」

    千代见到鹰一郎愤慨的模样时不禁喜形于色,真令人莞尔。

    「我没事,唯一让我懊悔的就是要送给亮庵大夫的卤菜掉在路上了。」

    「什么喵!卤菜报销了喔?太浪费了!」

    化丸插进来的这一席话又惹得大家笑了,但是纱那王依旧板着脸孔。

    「纱那王?」

    桐绪凑了过去,但他跟平常一样,只会高傲地别过头去。

    (什么嘛,好讨厌。)

    这下桐绪也鼓起腮帮子撇过头去。

    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的千代,悄声地唤了唤纱那王。

    「什么事?千代。你说说看。」

    「是……嗯……有件事我很在意。」

    千代紧握着叠在膝盖上的双手,一边顾虑着桐绪。

    「其实,那群男子曾问过我是不是风祭桐绪。」

    「咦?我?」

    「喂喂,什么意思,所以是他们错将千代小姐误认成桐绪了?」

    鹰一郎锁起眉头,桐绪惊讶于这个事实,也开始思索是不是有人对自己怀恨在心。

    ——这么一想仇家还真不少。桐绪在镇上不知教训过多少粗暴的浪人,扒手跟小混混,会树敌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不可原谅!我一定要揪出那群浪人,将他们送交奉行所!」

    「不,这……他们的打扮不太像是浪人,倒像是江都大名的家臣,而且来头还不小。」

    「咦,不是浪人!?」

    有头有脸的武士会做出这种卑鄙的报复行为?若真是如此,看来武士道已经堕落到无药可救的地步了。

    「千代小姐,对不起,都是我害你遇到这种事……」

    「别这么说,应该说……还好遇到的人是我,万一桐绪小姐你受伤了,我才难过呢。」

    千代这既像姐姐又像母亲的眼神,让桐绪既鼻酸又感激。

    抬头一看,风祭家的狐仙大人正摊着桧扇陷入沉思中。「纱那王,你的表情怎么这么可怕?你对试刀手是不是有什么头绪?」

    没有——他简短回答两字便闷不吭声。大家都好奇他接下来会说出什么话,只见纱那王傲然地说道:

    「别担心,有我跟在你身边。」

    接着纱那王对鹰一郎说:

    「至于千代……鹰一郎,她就由你来保护。」

    说完后,纱那王便快速地走出了门外。

    千代种在房间前面屋檐下的丝瓜,正绽放着满满的娇嫩五瓣黄花。

    ×

    翌日,风祭道场的人都出去了,只留下桐绪和化丸两人看家。

    鹰一郎邀千代一块儿到阿佐草寺参拜去了。这两个人,至今第一次相偕出去游玩。

    鹰一郎,千代就由你来保护——不知纱那王的这番话是否终于点醒了芋头哥哥,但桐绪光是看到千代开心的模样就很满足了。

    另一方面,纱那王吃完午餐后就出发前往江都城了,说是有事要跟松寿王商量。他摆着一副严肃的表情走进金屏风里,这点总让桐绪不得不在意。

    「对了……纱那王说要找新的主人,不知这件事进行得怎么样了。」

    桐绪依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够格当纱那王的主人。

    ——不要找新的主人!

    她连对纱那王下这道命令的勇气也没有。

    「喂,男人婆,门口有个怪人耶。」

    当人形化丸过来知会桐绪这件事时,她正由庭院走到厨房,在为晚餐剖毛豆。桐绪今晚想做毛豆饭,因为纱那王很喜欢吃这道料理。

    「怪人?是客人吗?」

    怪人——那应该是男人吧?——桐绪解下围裙,为了以防万一,她事先到房里拿了爱刀才走向玄关。

    桐绪的刀中寄宿着纱那王九条尾巴中的其中一条尾巴,是一把天尾移之刀。桐绪成为纱那王主人后首次拿到的便是这把九尾加持之刀,这也是证明桐绪是纱那王主人的重要宝刀。

    天尾移之刀的妖力可以斩杀妖魔,至今不知救了桐绪多少次。

    「讨厌,怎么偏偏在纱那王跟哥哥不在时有怪人出现。」

    走到门旁一看,对面的杂货店雇佣的小孩正拿着水桶和勺子在路上洒水。一名男子踩着泥水,直直地打量着风祭家。他看起来年近三十,虎背熊腰,是个打扮的相当称头的武士。

    「化丸,你来这儿躲起来。那个人啊,可能是讨债的喔。」

    「不会吧,我们以前是不是也说过类似的对话啊!」

    没错,化丸指的就是千代刚到这个家时发生的事。桐绪误以为千代是讨债的,当时也跟现在一样和化丸两人躲在门柱旁边。

    「你们两兄妹到底欠了多少钱啊!我不是跟你说过『有钱尽量用』吗!?」

    「你要说的是『量力而为』吧!话说回来,我根本没欠过别人钱啊!我不认识那男人啦!」

    正当他们两人交头接耳地谈到最好不要跟他扯上关系时——

    「喂,那个女的。」

    男子走到了桐绪身后,粗声粗气地说道:

    「女人,叫风祭道场的主人出来。」

    声音听起来相当的淡然。桐绪回头一看,发现对方正以看着路边石头的不屑眼神望着她。

    桐绪刹时觉得非常不受尊重,于是便瞪向摆着一张扑克脸的男子,打直腰杆说道:

    「家兄出门了,有事的话请跟我说吧。」

    「家兄?是喔,那么你就是风祭桐绪罗?」

    「在问别人名字之前理应报上自己的名号,这是武士应有的礼仪吧?」

    桐绪理直气壮地说出这番话,但扑克脸男依旧只是淡淡地说道:

    「你这女人还真嚣张。只不过是个穷酸道场的小孩,还敢跟我谈礼节?」

    「最近有很多武士都像你一样不知武士道三个字该怎么写,老实说我觉得这样还挺伤脑筋的。」

    男子挂在腰间的刀上面装满了华丽的装饰,看起来相当气派。这种华而不实的装备,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桐绪最讨厌这种仗着有钱有势而在太平盛世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人了。真希望这些搞不懂何谓武家荣耀的人能知点分寸。

    「化丸,拿盐来,我要拿来驱赶这个无礼之徒。」

    「改丢鸡蛋啦,这样比较有趣,我去韦火和木通的鸡舍拿鸡蛋来。」

    男子说话了。

    「你们这对女人跟小鬼嘴巴放尊重点。」

    他淡然地拔出刀子,淡然地砍向化丸。

    然而,桐绪的刀子比他快了一步,她站到化丸面前画出一个大弧形,挡开了男子的攻势。

    天尾移之刀闪耀着蓝白色的火焰,刀尖抵着男子的喉结右方。

    「真差劲,你居然真的对小孩跟女人动武!」

    「……女人,我们来比一场吧。」

    「踢馆?抱歉,家兄禁止本门跟其他流派比试。」

    桐绪徐徐地收刀入鞘,毅然地说道:

    「如果你只有这点程度,恐怕赢不了我喔?」

    「你说……什么!」

    应该说,男子那张淡然的扑克脸终于有了情绪,他杀红了眼,转眼间变成一张凶恶的面容。

    受到侮辱的男子此时自然是怒不可遏,但不用说,注重武士道与礼节的桐绪早就比他先达到愤怒的顶点了。

    ×

    「公主,有人来踢馆!?第一家臣刀鬼坊紫淀,在此前来相助!」

    担心桐绪一个人无法应付踢馆男子的化丸马上去翠莲王那儿找了紫淀来当帮手,真是个聪明的判断。

    但是——

    「哎呀,紫淀,好久不见了。啊,不过我们好像前天才在澄田川烟火大会见过面喔?」

    「不,那不是前天,而是大前天。嗯,哎呀,不对!公主,踢馆的人在哪里?!」

    「他刚才回去了。」

    「什么?!」

    「我不小心就使出全力打败了他,希望他没有骨折才好。」

    当紫淀通过妖魔之道来到这儿时,桐绪已经若无其事地回到厨房剥毛豆了。

    在玄关交锋过后。男子的武艺修炼还算到家,但进攻方式却流于单调的蛮力攻击,只要不被他打中,要赢简直是易如反掌。

    「喔——!真不愧是女武神,不愧是我的公主!赢得漂亮!」

    「哇!喂,紫淀!放,放,放开我啦!」

    桐绪从欣喜的紫淀怀里挣脱,羞红着脸拿起毛豆荚丢向他,每次只要一不留意就会变成这样。称呼桐绪为公主,倾慕着桐绪的紫淀总是勇于表达自己的爱意,只要一抓到机会就会积极展开攻势。

    这个俊美如花旦的刀鬼坊紫淀其实是刀刃的付丧神,别看他这样,有段时间他曾夜夜在江都强夺别人的刀剑,闹得满城风雨,还成了通缉要犯;直到某晚被桐绪狠狠教训一顿,他才成了桐绪的第一家臣。

    「总之,只要公主和道场招牌没事就好。」

    「嗯,紫淀,谢谢你特地过来帮我。」

    「在下是您的家臣,公主无须多礼,只要是为了公主,无论是上刀山、下油锅,紫淀都会十万火急地来到公主身边!」

    啊哈哈——紫淀发出和纤瘦身材格格不入的豪爽笑声,接着仿佛想起什么般地转向化丸,嫩竹般柔软、爽快地低下了头。

    「化丸阁下,谢谢您今日告知在下公主所遭遇的危机。」

    「是啊,化丸,谢谢你的关心。」

    「才没有咧!我才不是担心你喵。纱那王大人特地交代我留下来看家,我只是怕你翘辫子的话会害我被纱那王大人骂而已!」

    人形化丸口气嚣张地竖起了猫耳,现在的他看起来还真是可爱。这位小小的伙伴平常总和桐绪拌嘴,但临危时还是很可靠的。

    之后,风祭道场居然接连来了五个人踢馆。

    接在虎背熊腰的扑克男之后出现的是一名又高又瘦、尚称俊美的男子。他虽然工于使用计谋,但由于看不清娇小的桐绪的敏捷动向,只好吃下败仗。

    第三人是个身材宛如陶瓷狸猫的巨汉。他这人只有嗓门大,剑技却不够大器,因此也不是桐绪的对手。

    至于第四人跟第五人都被看不下去的紫淀解决掉了。

    「应该说呢,当再下挺身说愿意接受挑战时,他们两人就丢下木刀逃走了,真是窝囊。」

    「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忽然冒出一堆想来踢馆的人,好奇怪哦。」

    接近黄昏时分鹰一郎和千代回来了,而纱那王也在晚餐前回到了风祭家,紫淀也留下来一同享用毛豆饭。大伙儿聊起这个话题,边吃边听的鹰一郎此时说道:

    「咱们风祭道场终于壮大到有人愿意来踢馆了耶~这是好事一桩啊~」

    他这人还真乐观。

    「哥哥,你说反了吧,我们是被人瞧不起耶!才那么点程度也想来踢馆,真是太不要脸了!」

    「公主,不止如此,那些人的刀法中根本没有『心』。对他们来说,刀剑不过是用来砍人的工具罢了。」

    「嗯,他们的每一刀都没有灵魂。如果是为了保护某人而挥出去的刀法,应该会更能达到人刀合一的境界。」

    鹰一郎频频点头称是。

    「这年头就是这样子啦。」

    现今的江都沉溺于德河三百零一年的太平盛世,正处于金钱比刀剑更锋利的时代。为了能和各国平起平坐,朝廷认为与其动用武力赶走外国人,不如借由积极的贸易来提升国家经济能力。

    为了保护国家的利益,经商才能比充满汗臭味的剑术有用多了,这就是现实。择善固执、守护荣耀的武士之道,已经落伍了。

    「现在这年头啊,只要有钱,哪有买不起的剑术执照跟秘笈?像我们这种人只能说是异于常人。」

    「少主!在下觉得好窝囊!」

    少主指的就是鹰一郎。纱那王一个人默默地饮着酒,皱着眉头听着紫淀拍桌悔恨大闹。

    这是因为他在江都城谈了什么严肃的话题吗?还是因为他对踢馆事件一点兴趣也没有……

    「对了,紫淀。」

    「是!王爷。」

    王爷指的就是纱那王。紫淀既是桐绪的第一家臣,也是纱那王的第三家臣。为什么是第三家臣呢?因为第一家臣是化丸,而第二家臣则是桐绪。

    「你想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你不必回去姊姊那边吗?」

    「啊!这么一说在下才想起,翠莲王大人说今晚要吃鳗鱼大餐,有吃不完的蒲烧鳗、白烧鳗,要在下早点回去呢!」

    鳗鱼喔——化丸羡慕地说道。目送紫淀回去后,纱那王唤了桐绪的名字。

    「我有话对你说。待会儿到我房里来一趟。」

    直到晚餐时间结束,纱那王都不再开口了。

    ×

    当晚桐绪到了纱那王房里后,才知道纱那王是要找她去看萤火虫。

    「现在就要去?啊,那我顺便去叫哥哥和千代一起来!」

    「不,就我们两个去吧。」

    「咦?那化丸呢?」

    「你没听到我的话吗?我说我们两个去就好。」

    「就我和你两人……?」

    纱那王斜睨了桐绪一眼。桐绪怕再说下去会触怒他,于是草草整装后便跟着纱那王出门了。

    位在风祭道场旁边的山谷堀是赏萤火虫的观光名胜,每到这个时期,萤火虫会飞到这儿来寻求由澄田川流过来的清澈河水,编织成一幅梦幻的景致。

    「哇,好多萤火虫!」

    「萤火虫不像蝉那么吵,我喜欢它们这一点。」

    「这样啊,原来萤火虫不会鸣叫。」

    不呜叫的萤火虫,比喋喋不休的蝉更醉心于爱恋(注5:日本诗词,形容将爱恋藏于心中的人比花言巧语的人更真心)。

    这句诗词足以证明萤火虫和蝉的相异之处。面对这在短暂的一生中努力发光发热的夏季生物,桐绪不禁脱口呢喃道:「好美喔——」

    「嗳,纱那王,你知道吗?萤火虫之所以会发光,是为了要寻找恋爱对象喔。它们发着光,想告诉自己命中的另一半:自己就在这儿。」

    「萤火虫也会谈恋爱?」

    「会呀。不管是人,或是萤火虫……难道狐仙不谈恋爱吗?」

    纱那王微微一笑。或许他觉得桐绪问这个问题很孩子气吧?

    纱那王双手合掌抓住了停在桐绪发丝上的萤火虫递给桐绪。烛台般的光芒,从纱那王的指开流泄而出。

    「这双萤火虫或许是把你当成了恋爱对象,才会停在你头上的。」

    「哈哈,说不定喔。」

    打开双手,一只萤火虫划出了光的波线,旁徨地舞上夜空。

    「啊——飞走了……」

    桐绪仰望天空。她的秀发上系着紫色的蕾丝发带,这是纱那王在桐绪变成黑猫时送给她的礼物。这条女用蕾丝发带,原本锁在一个螺钿风格的小盒子里。

    「其好看。」

    「你是说这条紫色蕾丝?」

    「我是说你今天穿的这套鲜黄色衣裳。你果然还是适合穿这种颜色鲜艳的衣服。」

    「啊……谢、谢谢你。」

    (哇,他注意到了……)

    以前纱那王曾说过桐绪不适合穿淡色系的衣服,于是桐绪此后便尽量选择色彩鲜艳的衣裳。

    今天知道两个人要一起出门,她犹豫了好久才选了这个颜色。

    桐绪又惊又喜,想不到纱那王竟然注意到了。

    「桐绪,同样的话我不说第二次,你最好牢记在心。」

    「嗯?什么事?」

    「斑娶非你不可。」

    「搬曲……」

    当桐绪还是黑猫夜桐时,曾听到纱那王和鹰一郎谈到这两个字。

    化丸说这是王位继承权那方面的问题,但桐绪总觉得这事儿多少和自己脱离不了关系,因此总是将它悬在心上。

    「纱那王,什么是搬曲?」

    「你就想成是今晚的萤火虫之光吧?」

    说着说着,纱那王紧紧地将桐绪娇小的身躯拥入怀中。

    桐绪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悸动。两人独处于夜晚河边。萤火虫不会发出振翅声,桐绪所听见的,唯有悦耳的河水声,以及自己的心跳声。

    他们两人今天并不是第一次相拥,但为什么呢?为什么今天会心跳得这么厉害?

    桐绪静静地倚在纱那王怀里,须臾,纱那王的细指由桐绪的秀发游移至脸颊,抬起下颔。

    (啊……这不就是常人所称的……)

    纱那王霸道地抬起桐绪下倾的下颔,凑了过去。

    「等、等等,纱那王。」

    「为什么要反抗我?」

    「也不是反抗啦,只是……这是我的第一次……」

    「当然,我可不允许你将第一次给别人。」

    「为什么你老是这么不可一世?」

    「你忘了吗?桐绪,说说看,我是谁?」

    纱那王的眼中冒出了银色火光,桐绪瞬间动弹不得。

    「狐、狐仙大人……九尾狐仙。」

    「没错,我们天狐贵为神兽,是能够带给主人无穷荣华富贵的种族。」

    纱那王托着桐绪下颔的指尖加重了力道。

    「你的第一次全都是我的。」

    「纱那王……」

    纱那王看桐绪睁着一双大大的杏眼不停凝视着他,只好提醒道:

    「桐绪,这时你应该闭上眼睛才对。」

    「啊,这、这样啊。」

    一想到当自己还是黑猫夜桐时就已尝过纱那王白磁般的滑嫩面颊……

    「桐绪,闭上眼睛。」

    (算了,我豁出去了!)

    桐绪痛下决心,闭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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