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忘却录音

    浓雾弥漫的日子,我来到森林深处。

    这里有绿叶的香味和虫子的叫声。

    我一直走往远处。

    我一直走向远处。

    在没有太阳公公的草原上,我遇到了那些美丽的小家伙。

    已经快要中午了,

    我不回家不行了。

    “没有必要回去,这里就是永恒。”

    孩子们开始唱起歌来。

    不过,永恒到底是什么?

    “那是指,一直留在这里。”

    “那是指,一直不会有任何改变。”

    摇篮曲的合唱。

    星光照耀的小草丘。

    像牛奶般的雾开始溶去。

    回家的道路渐渐消失。

    我根本不懂什么叫永恒。

    我只知道我该早点回家。

    我的家在远方。

    我的家在远方。

    这里有绿叶的香昧和虫子的叫声。

    浓雾弥漫的日子,我来到森林深处。

    我一定,永远回不去了。

    /忘却录音

    忘却录音/

    1

    不是很冷的十二月过去了,我也迎向生平第十六次的新年。

    用“新年快乐”这句话来代表一年之始。真是再怎样都不会令人厌倦地快乐。

    不过话虽如此,我却无法享受这个正月。

    因为我心情低落的程度,已经到只能用“啊,可恶,我到底是怎么了”来表示。我甚至已经开始思考,是不是能够只把有关正月的记忆给忘掉。但人心可不是这么方便的东西,到头来,我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

    就算待在房里心情也好不起来,我忍住想摔枕头、踢枕头的发泄冲动,出门前往橙子的事务所。

    我家明明只是小康,偏偏又会对过年这这种节日大费周章地去准备。虽然家里有替我准备参拜时穿的和服,但我却没有穿上它的心情,所以还是穿著平常的服装出门。

    “唉呀鲜花,你要出门吗?”

    “嗯,我打算去跟平常照顾我的人拜个年,傍晚前会回来。”我带着笑说完后,便离开黑桐家。

    一月一号的午后,天空一片阴暗。

    我有种天空在为我心情发言的感觉,脚步不禁变得轻快了些。

    严格说来,我原先是喜欢正月的。

    它会变得令我憎恶,是因为三年前那次难以忘怀的一月一号。在进入一九九六年的那一天,我从亲戚那里搬回老家。

    ……我、也就是黑桐鲜花的身体相当虚弱,虽然我在体育方面从没拿过A以外的成绩。但身边的人对我的印象就是如此。

    十岁时,我因为“不适应都市空气”这个理由寄住到乡下叔父家。自此之后只有寒暑假才会回老家住几天,但事实上,我连这些日子也不想回家。

    因为有自己的打算,我才接受叔父收黑桐鲜花作养女这介提议,并前往乡下居住。之所以不惜谎称身体虚弱也要离家,原因出在我哥哥——黑桐干也身上。

    没错…如果我要向哥哥告白,就得这么做…

    我不知为什么就是喜欢那个不出色的哥哥,麻烦的是,这不是兄妹间的喜欢,而是把他当作一位异性来喜欢。

    虽然当时我才小学中年级。但也已经察觉自己的精神年龄比他人来的高。我不清楚那是因为容貌、成绩都优于常人的关系,还是因为我天生的冷漠。现在回想起来,或许只是股错觉也不一定。

    可是,我对干也的感情是真的。

    那可不是“喜欢你”、“想跟你在一起”这种程度的情感。我认真的程度,已经到了“想让他属于自己”、“不想给别人看”那么严重。不,我到现在还是这么认真,只因为现在长大了,我已经不能像小时候一样扑向哥哥。这原本就是无法对人开口的情感,所以我现在干脆乖乖等待反击的机会到来。

    ……反击,对,要反击。

    我之所以会搬去乡下,说起来都是因为要远离干也。

    如果继续住在一起,干也一定只会认定我是妹妹,户籍上怎样写都没差,但让干也潜意识里认定我是妹妹,这可不行。

    所以我刻意装病离家,接下来,只要等干也忘了身为妹妹的我后,再突然回到家里就行了。

    在那之前,我可说是过着模范淑女般的生活。但比起爱人,被爱还是比较好。我已经彻底分析过干也的喜好,要让他爱上我轻而易举。

    ——是啊,这真是完美的计划。

    但是,这时我的眼前却杀出一个程咬金。

    ……更正,是存在一个非常大的阻碍。

    事情要回溯到三年前的那个正月。

    我升上国中,终于到了可以谈情说爱的年纪。因此我为了打探情况而回家里一趟。

    就在那时候,干也竟然带了一位高中同学回家。

    这真是再明白也不过的事了,那个名为两仪式的女孩跟干也正在交往,我所谓半路杀出程咬金就是指这件事。

    我实在没想到会有女孩肯跟干也这种人交往,但事实真的是如此,和这种男人交往实在太没眼光了!

    总之,那天我因为太惊讶而脑袋一片空白,在失魂落魄的情况下回到乡下。

    但在我烦恼接下来该怎么办时,我收到两仪式的讣文。她遇上不幸的交通事故,干也又变成孤单一个人了。

    那时我有点同情式吧…

    虽然我只见过她一次,但却一直记得她一脸开心的灿烂笑容。不过这样一来我就安心了,像式那种拥有怪异喜好的人应该不会再有第二个。接下来我只要顺利从高中毕业,然后去念老家那边的大学就好。

    到了那时候就只剩最后一个步骤。干也在经过八年后,应该不会只把我当成妹妹了……就这样,我在叔父家的阳台上满意地微笑,一边啜饮着红茶。

    可是敌人不是简单的角色。式那家伙竟然在去年恢复了意识,当干也特地打电话告诉我这件事后,我下定了决心。

    现在已经无法等到我高中毕业了,我决定诚实面对自己。

    主意既定手脚就得快,我很快在市中心找到一所有名且是住宿制的高中,并办好了转学手续。

    幸好叔父跟父亲不同,他是个有名的画家,加上我成绩优秀而且看起来像是富家千金,于是我很顺利地转进那所我打算就读的学校,那就是双亲财产比学生成绩重要的礼园女子学园。

    之后又过了半年,季节来到我现在觉得讨厌的正月。本来今天准备跟干也去参拜,但昨晚式却跑来把干也带走了。

    ……真是的,事情的发展,已经到达不容许片刻犹豫的状态了。

    ◇

    我的魔术老师苍崎橙子的工房位在工业地带正中央,这栋奇怪建筑物乍看之下虽然像废弃大楼,但事务所却完善地设在其中。一楼是车库,二、三楼不明,四楼是干也的事务所。

    对了,哥哥公司的所长,同时也是我的老师。

    “祝您新年快乐。”

    “啊,新年快乐。”

    走进事务所打完招呼后,橙子老师一脸懒散地看着我。

    苍崎橙子是名二十岁后半的女性,属于那种英气过人的美女。她平常穿著西装,看起来就像女扮男装一样,若是再拿下眼镜,可就让人更难搞清楚她的性别了。

    “鲜花怎么了,你今天不是要跟黑桐一起出门吗?”

    橙子老师坐在所长席上提出了疑问。

    “因为式跑来把他带走了,虽然是我自己说要请假的,但现在恢复原先预定也没关系吧?”

    “正好,我也可以跟你谈些事情。”

    ……?橙子老师有话找我谈,这可真稀奇。

    我在替她泡了咖啡、替自己泡了日本茶后,便坐到自己的座位上。

    “那么,有什么事呢?”

    “啊,我在想鲜花是不是已经跟黑桐告白了呢?”

    老师真是的,竟然像开玩笑一样问我这种问题。

    “没有,因为我不打算让哥哥发觉。怎么了吗?”

    “——真无趣。如果现在是视破黑桐,想也知道他一定会很慌张。但你却眉头动也不动的马上回答我,兄妹相异到这种地步也算稀奇了。鲜花,你有怀疑过你们是不是真的兄妹吗?”

    “如果不是真的兄妹,就不会有这些问题了。”

    我感到有点尴尬地回答后,橙子老师轻轻笑了出来。

    “唉呀,你还真单纯啊。抱歉,我问了个无聊的问题,就算是我,一年至少也会说错一次话,你原谅我吧。”

    “把一年一次的口误用在正月,真是厉害的起跑冲刺。对了,您有什么事要跟我谈呢?”

    “是有关你学校的事。鲜花,你念私立礼园女子学园一年级吧?关于一年四班的事,你有听说吗?”

    一年四班?难道是一

    “是橘佳织她们班吧?我是A班的,所以D班的事我不太清楚。”

    “橘佳织?那是谁啊。名单里没有她耶。”

    橙子老师一脸不愉快地皱起眉头。

    我也同样地跟着歪了歪头。

    看来我跟橙子老师之间有很大的代沟。

    “……请问,老师是在说哪件事呢?”

    “唔…看来你并不知情。也对,班级不同所以没有造成话题,因为礼园是采每个班级分开上课的方式,所以那件事只有四班的学生才会知道吧?”

    橙子老师一个人若有所悟后,便开始说出事情的详细经过。

    事情的开端是在两周前即将迎接寒假的前夕,礼园女子学园高中部一年四班的教室里,发生两个学生在吵架后拿美工刀互刺的事件。

    ……在礼园那种封闭的异世界,竟然会发生这种伤害事件,感觉真让人难以置信。

    礼园这所学校有如收容所一般,是那种一旦入学后,没有相当特权就无法出来的地方,里面的空气有如虚幻般安静、停滞,是一个不可能发生暴力事件,干净到病态般的世界。

    “——那么。两人的伤势如何呢?”

    “伤势是没什么大不了,问题在于别件事。两个学生都受伤,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鲜花?”

    “……代表吵完架后,两人同时拿刀刺向对方对吧?也就是说两人并没有吵出结果。且在谈话没有交集的情况下却得出相同的结论。”

    “没错,吵架的内容稍后再跟你说,问题是出在这个事件发生后。这个事件并没有马上被呈报,而是校长在寒假后检查保健室记录,看到两个人受伤的报告,这件事才爆发出来。四班的导师看来想刻意隐瞒这件事。”

    四班——D班的导师叫叶山英雄,是校园中两位男老师之一。但是他在去年十一月因为学生宿舍火灾一事,被追究责任而卸下导师职务。

    接手他工作的不是修女。我记得是……

    “我觉得,玄雾老师并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我说出了我的想法,而橙子老师也点头同意。

    “校长也是这么说,看来一年四班的导师玄雾相当受到信赖,校长在向他质问这件事后,发现玄雾皋月似乎不记得有这件事的。但在学园长的指责下,他才突然想起这件事。虽然听起来好像是在说谎,但据校长所言那并不是演技,玄雾皋月好像真的忘了那件事。

    ……这种事,有可能吗?

    怎么可能会把两周前的事彻底忘掉?

    不过我心里想……如果是玄雾老师搞不好真的有可能。

    “回到主题,我来说说两个学生吵架的内容。因为这两人是在下课后还有其他学生在的情况下争吵,所以其中有些内容被别的学生听到,好像是因为自己的秘密被人说了出来,而且那不是一般的秘密,而是自己已经遗忘的秘密被他人揭露出来。”

    “——咦?”

    “也就是说,连本人都已经忘记的儿时秘密被对方说了出来。这两人自小一起长大,如果要问谁能记得自己经遗忘的事,那大概只有一起长大的彼此了。根据调查,她们已经将近一个月一直收到奇怪的信件,里头写有本人都不记得的事。刚开始她们并不知道信里在说什么,但等到想起那是自己的过去后,不禁感到毛骨悚然。在感觉不对的情况下跑去向对方询问,对方却说自己也收到了一样的信件,因此两个学生都认定对方是犯人,于是便拿刀刺伤了彼此。”

    听完故事后,我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连本人都已经忘掉的回忆,竟然有人写在信里送了过来?究竟是在什么地方的某人,寄来连本人都不知道的秘密?

    “这该不会是什么新的恐吓手法吧,橙子老师。”

    “不,因为信里只写着已经遗忘的往事,目的并不是要威胁恐吓。就算像跟踪狂一样整天监视。也不可能会知道以前发生过、连本人都巳经遗忘的事。要说会令人不舒服,这的确是很令人不舒服没错。”

    我认为这已经不仅让人不舒服而已了。

    第一次看到这种信可能会觉得新奇,但连续一个月下来可就不一定了。因为有个自己以外的人知道连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在看完不明人士寄来的信,她们的精神压力一定会越来越大。

    ……用美工刀互刺这种结果,说不定还算是幸运的。

    “橙子老师,已经找到寄件者了吗?”

    “嗯,犯人是妖精。”

    橙子老师肯定地说道。

    这个回答让我吓得喊出声来。

    “——抱歉,可以请您再说一次吗?”

    “我说是妖精干的。什么啊,鲜花你连这件事都没听说吗?听说礼园聚集很多灵感强烈的女孩,所以这件事的目击者很多。你大概是因为眼睛的焦点没对上灵体所以看不到,但这在住宿生间可是蛮有名的事喔。在晚上会有妖精飞到枕边,隔天醒来后,过去几天的记忆会变得想不起来。因为采集记忆算是妖精的工作之一,所以这应该是妖精做的。一年四班的事件,八成跟妖精有所关连。”

    橙子老师淡淡地说着。

    我虽然在这个人门下学习魔术,但却完全无法相信这种事。

    “橙子老师你相信吗?那些有关妖精的故事。”

    “虽然我没看过所以不便多说,但礼园应该有妖精存在。因为那里具备了那种的气氛,那个学园与世隔绝,校园内连车声都听不到,在严格校规跟安静的修女支配下,年轻男女狂热的流行事物都无法进入校内。

    而那些占有大部分校地的树木,深邃到有如森林一般,一旦迷路可能半天都出不来吧。空气里飘着甜甜的味道,时间像老太婆般缓慢前进着——你看,这不就像是位在市中心的妖精之乡吗?”

    “您真清楚,橙子老师,听您的口气似乎对学校很熟的样子。”

    “那当然,我可是那里的毕业生。”

    ——这一次又让我吓到发出声来。

    “干嘛那样看我。你难道以为校长会找外人商谈学校的丑闻吗?昨天晚上校长委托我,希望能查明事件的原因。我虽然不是开侦探公司,但毕竟是校长的请求推托不得。不过耍我潜进校内太显眼了,真不知该怎么办——鲜花,你说呢?”

    我把头转向一边,摆出一副不想听下去的模样。

    橙子老师不带情感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突然换了个话题。

    “对了,听到妖精,你会联想到什么?”

    “——妖精嘛。呃,像是长着翅膀的小女孩吧。”

    我没自信地答道。

    橙子老师则摆出一副“有梦想是好事”的模样笑了起来。

    “妖精也分许多种类,所以可能真的有那种妖精也不一定。但那都是魔术师制造出来当作使魔的妖精。妖精跟恶魔不同,不是由想像集结成型的实体幻想。而是确实存在的一种生物,所以不可能会有违反生物学的身体构造。像哥布林(注:喜欢恶作剧的妖精,生活在洞窟或森林之中)和红帽子(注:传说中存在于英格兰和苏格兰国境的一种邪恶妖精,有长獠牙和如鹫般的双爪),某方面来说他们是一种纯粹的妖精。

    妖精和龙是幻想种族的代表,在日本,纯粹的鬼也是其中一种,常常会跟我们进行接触。他们不像恶魔是因为人的愿望而生,是被人召唤的被动体,而是拥有自己主观的存在。

    据说现在在苏格兰一带还会发生妖精恶作剧的事情,在那些事件当中,有一种恶作剧会让人忘记事物,还有像是把小孩子带进森林一整个星期、把刚出生的婴儿换成妖精小孩、在住家门口摆放兔子尸体…都是跟小孩恶作剧没两样的事。

    但在那些完全没有关连性的恶作剧里,只有一点是共通的,那就是妖精没有得失观念。他们只会为了好玩去做,并非为了事后得到什么结果,可是礼园发生的事件不一样,把夺走的记忆写在信上,怎么想都有恶意的成份在,再加上在礼园出现的妖精,就有鲜花你刚刚所想像的可爱外型。”

    ……原来如此。

    不愧是橙子老师,我完全没想到这一层面,真是不甘心啊。

    为了自尊,我先行开口说了下去。

    “也就是说,礼园出现的妖精是人造的使魔。会带有恶意也是因为有控制它们的魔术师存在,是这么回事吧?”

    “嗯嗯。”橙子老师高兴地点着头。

    “以前我有说明过使魔,它们可以分为魔术师提供自己肉体一部分所制造的分身使魔,还有用其他动物当材料,制造来替自己办事的使魔。这次的使魔应该是被造来帮忙办事的类型,因为它只有一项偷取人类记忆的能力,竟然有人去做这种小孩般的事,真无聊。”

    ……被推去处理这种无聊事,看来老师并没考虑到我的心情。

    她继续说道:“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妖精的控制方法很不容易,主人常常会发现在不知不觉间,从要它们特自己办事,变成自己在替它们办事。这是因为妖精老是会提一些无理的要求。所以从以前开始,选用妖精当使魔的魔术师就不多。若有,那都是第一流的高手。但这回不同,因为对方是个使用妖精使魔的初学者,所以你就当做修练吧,没错,就是这么回事。鲜花,我以老师的身份下令,目的是要你查明真相,期限到寒假结束前,虽然我不期待你连事件发生原因也一起解决,但你就尽量试试看吧。”

    ……结果果然变成这样。

    我带点恼怒努力冷静地点点头。

    “——若是修练的一环那也没办法。”

    橙子老师站起来说道:“那我现在拿详细资料给你。”

    在那之前,我提出心里唯一不安的一个疑问。

    “可是,橙子老师,我看不到妖精这种东西啊,我没有老师您那样的魔眼。”

    听了我的问题,橙子老师窃笑着。

    那是我至今未曾感觉过。有如被踢了一脚般的不吉笑容。

    “那个你就不用担心了。我会帮你找个代替眼睛的东西。”老师边忍着笑一边说,但最后她还是没讲那到底是什么。

    忘却录音/

    2

    我跟她两个人一起离开礼园女子学园高中部的办公室。

    ◇

    “我从以前就一直在怀疑,橙子的脑袋该不会是有问题吧?”

    一月四日、星期一,一个阴天的下午。

    在我旁边那个负责“代替眼睛”的东西这样说着。

    我则是把视这家伙为敌的事暂时搁在一旁,井打从心底同意她说的话。

    “对啊,谁不好找,竟然找你来潜入我们学校,实在让人怀疑她是不是脑筋不正常。”

    “你真过份。要说这次的牺牲者可一定是我啊。明明没有转学的打算,却被强迫演一出第三学期才转学的戏码。”

    我们两人边走在高中部校舍走廊上,一边避看对方交谈着。

    ……现在走在我身边的,是那个名为两仪式的少女。

    礼园女子学园的制服采取接近弥撒用的修女服设计,黑色礼服加人学生穿著的机能性,是一套不太适台日本人穿的制服。

    但是这套制服穿在两仪式身上,却无法让人感到一丝不适合。

    她的黑发比制服还漆黑,却没有融入身上所穿的黑服里,那纤细的肩膀和脖子因此看来更加白皙,连我也不得不承认她给人的印象是那样地强烈。

    式的年纪明明比我大,为何看起来却比我还小?

    身高纵使跟我差不多,但她看起来就是哪里不一样,有如一个沉静的基督教少女。

    ……总觉得非常无趣。

    “鲜花,那边那两人一直盯着我们看。”

    式看着刚才与我们擦身而过的学姐。

    看着我们的学生会谈些什么,其实很容易推测得到……礼园是女校,学生之间并不会因为男性而产生利害关系,但就算如此。她们毕竟还是对男性抱有憧憬,所以带有中性气质的美女不论哪个年级都相当受欢迎。

    礼园里这样的人并不多,式要是真的转学进来,一定会变成偶像人物。跟我们擦身而过的学生们,一定是因为式那带有男性英气的长相,所以才会私下谈论这份期待。

    “她们只是觉得转学生很稀奇而已啦,跟这次的事件无关。”

    “喔,明明是寒假竟然还有学生在呀。”

    “因为我们学校采取完全住宿制,所以留在宿舍的学生也意外的多。虽然校舍有开放一楼跟四楼的图书馆,但因为宿舍就有代用图书馆,所以来校舍的人也不多,除非犯了校规被修女叫来,那就另当别论了。”

    一旦被那位修女连续明去三次,就会遭到退学的处分。

    说实话,我也曾经被叫去过几次。

    不论有何种理由,这学校不容许有人任意外出,连去探望双亲这种理由也不会被接受。

    到礼园就读就是这样,家属也正是因为欣赏这种严格的管理体制,才会让自己女儿进来就读。

    像我或是好友藤乃那样屡次外出却没被退学,都是因为我们有各自的理由。

    藤乃没被退学,是因为她父亲给这间学校的捐款高达三成,不,应该是说不可能要她退学。

    而说到我的情况……嗯,身为画家的叔父也是有一定效果存在,但说穿了,我就像礼园为了升学率而雇请的佣兵,所以校方对于我外出的事,也是睁只眼闭只眼不会多问。

    毕竟札园还是间学校,学生如果能考上好大学是再好不过的事。

    礼园之所以会让我进来就读,就是因为我拥有一开始报考T大就合格的条件。

    ……的确,念书这件事不是只有向神祈祷就能解决。

    礼园经营者的想法虽然俗气,但我并不会觉得不满。至少我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能自由外出。

    在我独自思考这些事的时候,身旁的少女一脸不感兴趣、用倦怠的眼神观察周围的校舍。

    而她似乎很快就感到厌倦,开始玩弄起胸前挂的十宇架。

    “真是怪学校,不知是老师去当修女,还是修女来当老师。说到这个,我刚刚有看到教堂,会在那里做弥撒之类的事吗?就是蒙上天召唤的天主之父啊……’那种。”

    式提出一个相当单纯的问题。

    不过她这笨蛋,哪可能真的被上天召唤啊?

    “——礼拜仪式早晚都有,弥撒则是每周日举行一次,学生有义务参与的只有礼拜。所以弥撒可以自由前往。像我这种高中才转学到礼园的人,因为不是基督教徒,所以并不会参加弥撒。虽然这样会给修女们不同的印象,但信仰是自由的,所以也没有特别的强制规定。

    礼园本身虽是历史悠久的学校,但在几年前变成千金养成学校后,对基督教不感兴趣的女孩也不少。因为只世从礼园毕业,不管是品行多糟的女孩,介绍相亲的邀请也会跟着变多。为了这目的让女儿来就读的父母可占了大半数,也就是说,真正因为信仰而就读的人变少了。我想现在的日本也不会有父母为了让女儿了解基督教而来此就渎吧?……不过话虽如此,学校里还是有真正的基督徒在就是了。”

    “神明吗?那种东西真要说起来或许有吧。”

    ……总觉得,有一种严重的违和感。

    虽然我已经习惯式的男性口气,但配上她现在这副清纯的修女模样,实在很令人困惑。“有没有神我不知道,但其它的呢?你有看到什么东西吗?”

    我边走边提出这个问题。

    式摇摇头说:“没有。”

    “看来只能等晚上再作打算了。”

    她带着一脸爱用的表情说道。

    ……这个女人拥有能看见常人看不见之物的能力,不只是幽灵,听说还能看到将事物轻易破坏的线条,再加上她运动神经过人,本性也很凶暴,讲明白点就是跟干也完全相反的“特殊份子”。

    比起其他人,我最不能忍受干也被式夺走。

    没错,我会向橙子老师拜师的原因,其实也是因为这家伙。

    如果干也的对象是一般女孩,我一天就能摆平她们,但两仪式可就非常棘手了。

    在判断出这样下去我不是对手后,我抛弃了一般的常识,拜入魔术师苍崎橙子的门下……不过遗憾的是,我的实力还是不如式,所以现在才得每天过着修练的生活。

    说是这样说,但我现在的心境其实蛮复杂的。

    说到原因的话,那是因为——

    “晚上要在鲜花的房间过夜吗——算了,既然是你的房间,那我就忍耐一下好了。”

    式一边叹气一边这样说着。

    根据干也的说法,式是不会在自己认定为床以外的地方睡啦。

    但是她根本还没看过我的房间,却能说出:“那就忍耐一下吧。”这就是让我心情复杂的原因。

    归根究底,式根本不讨厌我吧。我明明就讨厌式,但她这样的反应却总让我觉得哪里不对劲,因此很难对付下去。

    其实——如果没有干也这件事的话,我想两仪式算是我会喜欢的那种人吧。

    这次轮到我叹气了。

    这时,式突然盯着我看。

    “鲜花,你要去哪啊?不是要去宿舍吗?”

    “去宿舍也没事不是吗?总之,我打算去跟四班的导师打探消息,你就跟我来吧。因为你可是我的眼睛,我所见过的人都得麻烦你加以检视。”

    “——导师、是指叫叶山的那家伙吗?”

    “不是,叶山老师已经在去年十一月离开学校了。现在的导师是玄雾皋月老师,两个人都是学校里罕见的男老师喔!”

    “女校里的男老师啊?在其它地方虽然一点也不稀奇,但这所学校有男性就很怪异了。”式说的没错。

    对于在毕业前将学生培养成完美淑女的礼园来说,男老师只会是个麻烦的存在。明明为了防止不正当的两性关系所以禁止外出,但敌人却早已跑到学校里,就像特洛伊木马一样。

    “……你说的对。不过,这件事有复杂的内幕喔,叶山英雄这个人在校内并不受欢迎,连有没有教师执照都很可疑,而且他似乎真的有对学生下手。可是不只是修女,连校长都没有对他特别加以告诫。如果要说为什么,都是因为我们学校的理事长,他现在虽然姓黄路,但他人赘前的姓是叶山。”

    “原来是理事长的不肖弟弟啊?那他为什么会离开学校?”

    “十一月时我在橙子的事务所说过,你还记得吧?那时我说高中部的宿舍发生火灾,一年级与二年级C班以下的宿舍东馆全部烧光。礼园的宿舍虽然用学年分别,但其下又分成各班的区域,而起火的地方就是一年四班的区域。

    叶山老师不知为了什么事纵火,理事长也因此下台,那时起,叶山就从学校消失了。”

    应该是逃走了吧,我又补上一句。

    火灾的消息对外完全封锁,据说连帮忙救火的消防员也被礼园学生的家长设法封住了嘴……他们应该不希望重要女儿所就读的学校传出难听的丑闻吧?

    可是……明明,明明有一个人因此死了啊……

    “那玄雾是个怎样的家伙?”

    “玄雾老师是个完全没问题的人。不如说他跟叶山相反,全校应该没有学生会讨厌他吧。玄雾老师去年夏天才到此任教,但他跟叶山不同,他并没有支撑他的后台,完全是因为校长亲自推荐才来的。

    我们学校追溯源流本来是英国某间名校的姊妹校。虽然英国的学校已经关闭,但姊妹校礼园却还存在。校长的内心期望是把教师全都换成英国人,但却很难有通日语的正统英国老师。在这一点上,玄雾老师因为在国外长大,所以发音相当完美,没有难听的美国腔这点,也让修女们很高兴。”

    “那玄雾这家伙是英文老师啰?”

    式一边皱起眉头一边喃喃自语道。式这家伙感觉非常和风,该不会对英语完全没辙吧?

    “不只是英语。据说他还有德语跟法语的教师执照,中文也懂不少的样子,甚至连南美部落的方言都会……背地里大家都叫他语言翻译机’。

    对黑桐鲜花跟两仪式来说,他对我们而言是既特殊,意义也不同,而我也实在不太会和那位老师应对。”

    说完,我便停下脚步。

    一楼的角落是英语教师办公室,在礼园中,办公室是个处理事务的地方。而每个老师都还各有一间自己的教师办公室。

    玄雾老师使用的是叶山英雄用过的教师办公室。

    我设法不被式发觉,轻轻做了个深呼吸后便敲了敲办公室的门。

    ◇

    玄雾皋月背对我们面向桌子坐着。

    他的桌子在窗边,灰色的阳光洒满室内。

    这里不像是教师办公室,反而像研究室一样。

    “玄雾老师。我是一年A班的黑桐鲜花。不知道校长是否已经告诉过您了?”

    我话说完,他便应了声:“是的。”之后,转过头来看了我们一眼。

    椅子“刷”地一声转了过来,玄雾皋月正而对着我们。

    “——————”

    我感觉到式不禁咽了一口气。

    是啊,我第一次见到这位老师时,也有种晕眩般的感觉。

    “啊,你就是黑桐同学吧?你看起来果然跟我听说的一样呢。你请坐,今天的谈话可能会有点长对吧?”

    说完,玄雾老师露出了微笑。

    他的年龄约二十五岁左右,是学校最年轻的老师,一看就感觉像文学系出身的体格跟黑框眼镜,在告诉我们他对人无害。

    “是要谈一年四班的事吧?”

    “……是的,就是那两名用美工刀互刺的学生。”

    对于我的回答,玄雾老师遗憾地眯起眼睛。

    那一副寂寞的表情,让我看了都不禁感到难过。

    “那件事我帮不上忙,真的感到很抱歉,但我自己对那件事的记忆也十分模糊。

    不但没法记得很清楚,也没办法去阻止她们。的确,玄雾皋月在现场,但我却什么忙也帮不上。”

    比起自己的无力,玄雾皋月更对受伤的学生感到难过,他因而闭起了眼睛。

    ……这个人也一样。

    一样深入去担忧他人的悲伤,让自己背负不必要的重担。

    他绝对不会伤害他人,像是没有刺一般、一个太过温柔的人——

    “那么老师,你知道她们吵架的原因吗?”

    为了确定起见,我问了这个问题。

    玄雾皋月静静摇了摇头。

    “……根据其他学生所说,是我去阻止了她们。但我失去了那一天的记忆,虽然我常被说天性容易忘东忘西,但对这次事件一点印象

    都没有,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发生。等到听别人说发生了某件大事,我才知道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不对,其实原因可能就在我身上。那天

    我跟她们在同一间教室,光是这样就该追究我的责任。”

    老师一脸沉重地说着。

    这时我才终于发觉,虽然对D班学生来说,已经忘记的秘密被人写成信件,那股焦躁绝对非比寻常。但因为看不见的不安所压迫的人却不只有她们,问题发生时,明明在场却完全不记得事情经过的玄雾老师,他也是克制自己的精神状态维持在危险的平衡点上吧?

    如果我处在跟他一样的状况下,一定也会感受到不安。

    光是没有记忆这件事就足以让人不安了,在那段期间到底得到或失去什么?连自己曾做过的事都不清楚,这种情况就像身处在一个无底洞。

    越是往坏的方面想,越是走进洞穴更深处,连可以否定自己行为的理由都忘了。老师会认为原因出在自己身上,也是无可厚非的事。

    “——不过老师,D班的学生都看到事情的经过,老师您只是纯粹去制止那两人……”

    “话不是这么说,黑桐同学。你要记住,在确认自己的记忆时,他人的记忆不能用来倚靠。毕竟还是只有名为回忆的自我天秤才能决定过去,啊……所以我才会认为,应该有可能是我引起这件事的——啊,真抱歉,谈这种事一点意义也没有,虽然这种情况下的我不太能依靠,不过还是请你继续发问吧。”

    面对勉强微笑的老师,我轻轻地点头回应。

    “……我知道了。那么,请问D班本身有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像是全班都忘记写作业之类的事。”

    “没有这种事喔,不过修女们的确说过。本班教室的气氛感觉蛮紧张的……虽然我不清楚同学们的过去,不好擅自下结论,但四班的教室真的是太过安静了点。”

    “请问,那种气氛像是畏惧什么事的感觉吗?”

    事情如预料般发展,于是我继续进行确认。

    对这两名用美工刀互刺的学生,为什么周围的同学都没有去劝阻她们激烈的争论?

    是因为对那种事没兴趣?不,这样的话就不可能会知道谈话内容了。这样推论虽然太过果断,但一年四班的人应该全部都有收到记载忘却记忆的信件。所以她们不去阻止开始争吵的两个人,因为只要她们继续争吵,至少能够确认其中一名就是送信的犯人。

    ……不过,玄雾老师的回答,却没有支持我的理论。

    “……嗯,要说是在害怕什么好像又有点不对。”

    “——大家并没有感到害怕?”

    “对。与其说在害怕,不如说是在彼此监视还比较正确。不过她们彼此监视的原因,我就无从得知了。”

    在彼此监视吗——

    虽然重点有些不同,但我的想法大致上是正确的。

    也就是说她们确信犯人不是外人,而是班上的某人。

    “请问老师。您能联络上D班的学生吗?”

    总之,只好先跟记得事件的人打听她们的说法。只要假装去散布妖精的故事,应该就不太会受到怀疑了吧?

    “没有必要联络她们喔,因为我班上的学生全都留在宿舍里,所以应该很快就能跟她们谈谈。”

    玄雾老师的回答真是让我惊讶。

    一年四班的全体学生竟然都留在宿舍?

    这种偶然已经等于是某种必然了。

    “那我先告辞了,之后可能还会来请问您一些问题,到时还请多指教。式,我们走吧。”我催促在身旁不发一语的式后站起身。

    就在此时——玄雾皋月突然一脸惊讶地看着我。

    “老师……请问怎么了吗?”

    老师没有回答。

    相反地,式第一次开口了。

    “老师,她说的式是指我。”

    式用女性的口气说道。

    老师开朗地回答了一声:“啊。”

    “没错,你从刚刚就一直都在嘛!之前没见过你,是新生吗?”

    “这就不一定了,我打算参观一下学校,如果有兴趣的话,真的转进来也不错。”

    玄雾皋月一脸高兴地点点头,而且直盯着式不放。好像画家面对自己崇拜的模特儿,仔细观察对方细微的特征一样。

    而我只能在旁边静静看着这一切。

    这时有人敲响了教师办公室的门。

    一个悦耳的声音说道:“打扰了。”

    一位留着长发的学姐进入办公室里,她有着清晰而细长的眼眸,以及一头长至后背的黑发。

    我认识这个在众多美女的礼园中仍旧非常抢眼的美人,甚至该说,我不可能不认识这位去年为止都还是学生会长的学姐。

    那对好像睥睨他人的双瞳,还有那细长的眉毛,在美丽之余还存有一股魄力。这位学姐的感觉就有如城堡中的皇后,我记得她叫——

    “哎呀,真抱歉,黄路同学,没想到时间已经这么晚了。”

    玄雾老师对着走进来的黄路美沙夜如此说着。

    黄路学姐则充满自信的回答:“是啊。”

    “皋月老师,您已经超过了约定的时间,请您一定得在下午一点前往学生会一趟。时间并不是无限的,您不有效使用的话,会让我相当困扰。”

    黄路学姐就这样大刺刺地责备起玄雾老师。

    她那股威严确实存在,当她还是学生会长时就曾被人称作暴君。虽然在我转进来后刚好碰上学生会交接,因而不太清楚她的事迹,但根据藤乃所言,似乎修女们也无法对黄路学姐多说些什么。

    据说连现在的理事长都管不动她,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一个身为人赘女婿的理事长,跟身为正统黄路家次女的黄路美沙夜,两人的发言等级实在相差太多了。

    ……听说黄路家的小孩每个都是领养来的,若会因此感到不适应,就无法继承黄路家。或许反倒因为身为养子。才会要求自己能够具备适合黄路继承人的举止和觉悟,所以黄路家才会收养将来有希望继承家业的孩子……也就是说,黄路学姐便是那样铁石心肠的女性。

    但幸好,黄路美沙夜的为人相当正派,虽然对于违反校规的学生毫不留情,但对于守秩序的学生来说,她是位很照顾人的好学姐。而她本身也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每周日都会参加弥撒。

    “黄路同学真是严格啊,又在说些无限’那种让人很难懂的东西了。”

    玄雾老师在露出了微笑后便站了起来,而黄路美沙夜则是忿忿不平地看着他……的确,对于像她那种遵循规律的人来说,玄雾老师这种悠闲的人看了的确很不顺眼吧?

    此时黄路学姐将视线转到我们身上,带有敌意的眼神像是在说:“你们是什么人?”

    我感觉如果再待下去就会有麻烦事发生,于是我便拉起式的手,打算快点离开这里。

    “那么,式,我们去下一个地方吧。”

    我们走向办公室的出口。

    这时,玄雾老师帮我们打开了门,像是送客的管家般自然,我便礼貌地回答了句:“谢谢。”

    “不,帮不上你的忙我才觉得过意不去,祝你们有个美好的假日。”那是个带着点寂寞、有如空气般飘渺的笑容。

    “——老师,你的笑总是带有哀伤呢。”

    式突然脱口说出这句话。

    老师感到意外地睁大了眼,随即点头道:“是吗?”

    “不过,我可从没有笑过喔——连一次都没有。”

    玄雾老师带着淡淡的笑容如此回答。

    ◇

    离开教师办公室后。我们决定先回宿舍一趟再说。

    穿过一楼的走廊后,我们来到了中庭。

    礼园女子学园的校地有如大学般广阔,为了活用这宽广的空间,小学、高中的教室、体育馆、学生宿舍等,全都不彼此相邻。

    真要比喻的话,校舍就像是游乐场中各种不同的设施……应该是最贴切的说法了。嗯,这让人感觉好像怀有梦想,找一天说给干也听吧。

    从高中部校舍前往学生宿舍的路途相当遥远。

    途中虽然会经过马拉松比赛所使用的树林,但为了能穿鞋走进宿舍,沿路都用木板铺了一条走廊。

    在这吱吱作响的走廊上,我跟式两人漫步着。

    式的模样有点奇怪,不过这也无可厚非。看到那么相似的两个人,一定多少会感到震惊吧?

    “式,你是因为玄雾老师很像干也,所以才会感到讶异吧?”

    对于我的问题,式率直地点头答是。

    “我说的没错吧?除了老师比干也还帅一点之外。”

    “没错,玄雾的脸比较没有瑕疵。”

    虽然说的话不同,但我们的意见是一样的。

    是啊,玄雾皋月这位青年跟黑桐干也简直没两样。不仅外表相似,连给人的感觉也像双胞胎一样。不,正因为多活了几岁,玄雾老师比较能让人感受到那股自然承受周遭环境的气质。

    从我跟式这种只会跟周遭发生摩擦的人看来,那种“不会伤害任何人”的普通人,光是存在就足以令我们震惊。

    事实上,就连我——察觉到自己跟干也属于不同类型的人时,都没来由地哭了出来。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在这段我已经想不起来的童年回忆里,因为某件事让我了解到黑桐干也就是那种人。以兄妹的身份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不知从何时开始,我感觉想要得到干也。

    我知道以兄妹来说,这种事是异于常人的。

    但我不认为那是个错误。

    要说有什么事让我觉得后悔,大概只有——想不起自己察觉到他对我的重要性——这件事的起因。

    “——不过,那个人叫玄雾皋月。就算再怎么像,他也不是黑桐干也。”

    我说出一句无法反驳的事实,我认为走在我旁边的式,一定也跟我有同样的想法。

    不过,原本我以为会点头称是的式却皱起眉头,带着复杂的表情哺喃地说:“与其说很相似——倒不如说是……”

    说到这她突然停下脚步,仿佛瞪着树术木凝视森林深处。

    “鲜花,那里有什么东西对吧?看起来像是木造的建筑物。”

    “啊,那个啊。那是旧校舍。是已经没在使用的小学校舍,预定在寒假内会拆除完毕,怎么了吗?”

    “我去看一下,鲜花你先回去吧。”

    式转身翻动了黑色礼服的裙摆,很快消失在森林之中。

    “喂、式,等一下!不是约好不可以擅自行动吗!”

    我叫喊着式并跟在她后面追去。

    “黑桐、鲜花同学。”

    但在那之前,有个声音叫住了我。

    /1

    ◇

    “式,你有新工作。”

    橙子在电话里这么说道。

    一月二号的晚上,橙子推给我一件跟之前性质完全不同的工作。

    内容是鲜花就读的礼园女子学园发生事件,希望我前去调查。

    这还真让我提不起劲来。

    明明我——两仪式之所以会协助苍崎橙子,都是因为可以杀人的缘故,但这次的工作却只是要查明真相,这种工作无法满足我空虚的内心饥渴。

    说起来,在橙子委托的工作里虽然都会杀些什么东西,但却从来没杀过人这玩意儿,大致上都是负责解决奠名其妙的怪物。

    夏天时虽曾有过一次机会,但最后我还是没杀掉那个“光看就能歪曲事物”的家伙。

    ……正确说来,是因为在那件工作期间,我了解到式为什么会执着于杀人这件事,最后我才妥协…只要能杀,不管对象是什么都好。

    那种心态就像是虽然吃饱,味道却无法满足。

    在开始对这种现况感到不满时,现在却来个只要找出元凶就好的工作。

    我一点也提不起劲来,但也没其它的事好做。

    若差别只是在于在房间睡觉或在礼园睡觉,我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听完了事情的详细经过后,我便前往礼园女子学园,作为看不见妖精的鲜花眼睛,并伪装成预计下学期编入、只有一个寒假的转学生。

    ◇

    我在森林中走着。

    鲜花并没有跟上来。

    我朝那栋可从树木构成的帘幕间所窥见的木造校舍走去。

    是因为阴天的关系吧,林中有股罩上浓雾般的灰色。

    礼园女子学园的校地相当广大,在校舍与校舍间所种植的树木,已经茂密到超出校内林木的程度。

    校地里大半都是长满浓密树木的森林,这已经不是说学校里有森林,而是森林里有学校了。

    边走在腐烂的树叶上,我痴痴地闻着空气的气味。

    像是滚滚涌出的泉水般,空气带着一股香气。并且带有颜色,混合树木的气味还有昆虫的声音,令人感到陶醉。

    那是有如成熟果实般甜腻的空旨,有着许多幅时间缓慢前进的风景,身在其中,让人有种漫步在水彩画里的漂浮感。

    ——这所与外界隔离的学校,的确是一个独立的异界。

    我突然想起,以前曾有个男人在公寓做出无人能干扰的异界,那家伙真是绕了一大圈,明明只要像这学校或两仪宅邸一样,在土地周围盖起墙壁不让人进入,就能把那里从世界中分离出来。

    没多久我便走出了森林。

    这栋曾是小学校舍的建筑,是古老的四层木造房屋。

    在森林砍伐出的圆形广场上,校舍毫无声息地矗立着。

    广场上长满杂草,感觉像是草原。

    至于校舍,则像临终前等待生涯最后一刻来临的老人。

    踩着草地走进校舍一看,发现里面并没有像外观一样严重损毁。

    可能因为是小学校舍的关系,建筑物整体的感觉也有点小。铺着木板的走廊,每走一步就会发出嘎嘎’的声响。

    嘎、嘎、嘎、吱。

    ……昆虫发出的声音,在校舍里也一样听得到。

    我停了下来,不再走在无人的走廊上。

    “玄雾、皋月。”

    我思考起刚刚那个老师的事。

    鲜花说,他和黑桐干也很相像。

    要说相似的话的确很像,因为每个人脸部构成都相同,所以每个人看起来都很相似。

    但是那却不只是外貌相似而已,连身旁的气氛都是一致的。

    “……真的很像啊,那副模样。”

    但是,他们某部分却有决定性的差异存在。

    是什么呢?

    我找不出答案。

    明明已经快想到了,却就是差了临门一脚。

    明明知道却不了解,看来我也变得相当像正常人了。

    半年前——在刚觉醒的时候,完全没有我不了解的事。

    因为不了解的事就是两仪式所不知道的事,所以完全没有思考的必要。

    但现在,两仪式曾经历过却不清楚的事,都被我当作知识体验着它。

    遭遇事故前的两仪式跟康复后的我之间,那令人绝望的断崖看来是越来越不明显了。

    想必是因为没有自我情感的自己,借由碰到这些未知的事物,已经逐渐累积起“我的记忆”了吧?

    我——把胸口的空洞,逐渐用无聊的现实还有琐碎的细微感情填满。虽然还是没有活着的实感,但刚觉醒那阵子的虚无感已经消失了。

    ——总有一天,当我胸口的洞穴不再存在,或许我也能看到跟一般人没什么差别的梦吧!

    “真是个渺小的希望啊,织。”

    我对自己低语着,我知道不会有回答。

    “不,那是个拙劣的希望。”

    ——但是,却有人回答了我。

    唧、唧、唧——

    虫在呜叫着。

    有东西轻轻碰到我的后颈。

    “——啊!”

    我的意识逐渐远去,身在这里的记忆开始消失。

    眼前所看到的景色,像是被橡皮擦擦去般渐渐模糊。

    ……真是太逊了,明明知道这里就是昆虫巢穴所以才前来,我却——

    “这家伙。”

    感到不愉快的我伸出手腕把手伸到脖子后面,感觉到确实抓住什么东西。

    手中握到的触感发现它是个比手掌还要大一点的人型。

    我把手里的玩意儿就这样直接握碎,它发出了唧’的一声。

    接着,逐渐远离的意识回来了。

    我缩回伸到脖子后面的手,并紧盯那只手看。

    手掌上只有一滩白色的液体,而这滩黏稠的液体滴到了地板上。

    在握碎的瞬间,它就变成这副模样。

    我没有看过妖精,所以我无法判断这是否就是鲜花所说的妖精。

    “……真恶心。”

    我把手上的黏液给甩掉,但这堆明明很黏却不会附着皮肤的不可恩议液体,竟然很轻松地全部离开我手中。

    已经听不到虫的声音了。

    ……因为太不愉快才顺手把妖精捏碎,看来是个失败的举动。

    原本聚集许多妖精的气息,现在连一只的感觉都没有。

    是看到同伴被杀所以逃跑了?还是妖精的主人看见我抓到妖精,所以要它们全都撤退?

    不论如何,线索已经从这栋校舍里消失了。

    我照着来时所走的路回到走廊。

    回到了林问走廊上,发现鲜花姿态端正地等着我。

    黑桐鲜花身材比我小一号,有着一头长发。

    如果说刚刚叫黄路的女人是个有如城堡皇后的家伙,那鲜花则像是城堡里的公主一样。只不过得在前面加上“好胜的”三个字罢了。

    我不发一语地走到鲜花身旁。

    “咦?式,你不去了吗?”

    ……鲜花突然说了句奇怪的话。

    “不去?不去哪里?”

    “——就是那里啊!”

    ……我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鲜花则是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跟森林深处。

    ——原来如此,我终于理解了。

    “鲜花,你知道现在几点吗?”

    “大概是下午两点左右吧——”

    鲜花惊讶地闭上嘴,因为现在时间已经是下午三点了。

    “能呆站在这里一小时,你还真是闲啊!不过如果你还记得自己做过什么,那倒也是无所谓。”

    鲜花的手腕微微颤抖,默默把手指放上了自己的唇瓣。

    她的表情看来一脸不可思议,只是呆呆凝望着空中。

    恐怕,鲜花从叫住我到我回来之间做了什么,她已经完全记不得了。

    “式,我该不会…实在无法相信!"

    鲜花身体直发抖地说道。

    那不是因为害怕,纯粹是因为愤怒所造成的。

    对于自尊心集合体的鲜花来说,在自己不知道时被人将了一军。这种事除了称作屈辱外不做他想。

    “不用我说吧,你被妖精拿走记忆了。”

    听完我说的话,鲜花的脸顿时涨红起来。

    那其中混杂了自己的不成熟还有屈辱,反应是充满了害羞及悔恨。

    鲜花总是一副冷静的样子,这次却率直地表现出自己的感情,虽然非常不协调,但对她周围的人来说,一定感觉很可爱吧?

    “——回宿舍去吧,看来得改变行动方针才行。”

    鲜花像是在闹别扭一般,说完后就自顾自地走了起来。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想:如果我告诉她我也被那少女般的率直感动,鲜花不知道会有什么反应。

    ……算了,那种事连想都不想也知道结果如何吧!

    我像往常一样,刻意不发一语地静静跟上她。

    /2

    回到宿舍跟几位一年四班的学生谈完后,外头的天色已经开始暗了下来。

    学校虽然放假,但宿舍内的秩序还是存在,于是我们便前往鲜花的房间。

    在这里的晚上六点以后,连在宿舍内走动都严格禁止,上厕所是另当别论,基本上只有想去一楼学习室时才能被允许离开房间。

    高中才开始就读的学生常因为不习惯这个规定,总在前往朋友房间的途中被巡逻修女给逮到。至于小学就在此念书的学生已经习惯不随意外出,就算会,也因为熟知修女的巡逻路线而不会被抓到。

    ……鲜花很仔细地告诉我这些事。

    这些都是跟事件毫无关系的事,我想大概只是她的怨言吧。

    她坐在自己的椅子上。

    一年级学生的房间都是双人房,而鲜花的室友已经回家去了。

    房内有两张跟墙壁一体化的桌子,还有一张上下铺的单人床。个人所有物像书架跟空箱占据了房间的角落,整间房间呈现出细长的构造。

    建筑物本身年代久远,所以房间也蛮老旧的,一种由历史累积而成的古风,酝酿出一股令人能放松的气氛。

    鲜花一回到房内就脱下制服,换上睡衣。我虽然也想脱掉这闷热的制服,但我并没有带什么换洗衣物过来,没办法,只好穿著制服躺在床上听鲜花说话。

    “……因为不能在宿舍内活动,今天就到此告一段落吧!起床时间是五点,但因寒假没有早上的礼拜,所以睡到六点左右也没关系。

    式,听好了喔!因为其他学生还有修女不知道我们在调查一年四班的事,所以尽量避免采取引人注目的行动。我跟你不同,还得在这里念两年,所以拜托你别引起什么骚动。”

    鲜花今晚又把昨天说过的事重复了一次。

    真是无谓的杞人忧天啊!

    对我来说,只是睡觉的地方换到这里而已,我可是一点干劲也没有。

    “放心吧。我的工作只是负责看,可没带什么刀子之类的东西来,而且我和妖精的主人也没啥个人恩怨,我可是打算和平共存的。要说因为情绪而失控,你还比较让人担心咧!”

    “我很冷静的,我的目的只是查出真相,而不是将原因排除。在彻底调查之后,就可以交棒给橙子老师了。”

    虽然轻松地带了过去,但鲜花的眼神却不太平静。

    大概是白天那件妖精的事让她认真起来了吧?基本上,鲜花的个性就是以牙还牙。

    “是啊。鲜花,你做得到的话当然最好。”

    鲜花随即瞪了过来。

    “……你少瞧不起人了。”

    “冤枉啊。”

    式那种满脸困扰又质疑人的眼神实在跟干也很像,我不禁笑了出来。

    “——算了。就算我犯错也不会造成问题,所以轮不到式来担心。回到主题,你今天遇见的人之中,有可疑的人在吗?”

    鲜花快速地转移了话题。

    “要说可疑的话,今天遇见的全都可疑啊!一年四班的家伙们,每个人脖子上都有那个……”

    “那个,是指被式握碎的妖精血液吗?”

    鲜花皱起了眉头,她一定认为我是个很过份的人吧…不过因为那是事实,我也不想加以否认。

    “不能说是血液,是像蝴蝶翅膀上鳞粉之类的玩意。因为若是体液的话,她们也会察觉不对吧。还有,那个叫玄雾的老师脖子上也有。见面时虽然不知那是啥,但回想起来,他的脖子上的确也有。”

    “——是吗。式,你觉得夺走记忆的理由是什么?”

    “不知道,因为又不是我干的。”

    “嗯,你说的没错。我会问你的意见,看来我也变得相当没自信了。”

    鲜花自顾自的生完气后,一个人思考了起来。

    “……十二月开始有信件寄到D班学生的手中,而信件内容是连本人都已经忘记的秘密’。同时间,学校里也开始流传妖精的故事,这些妖精似乎会跑到枕边夺取记忆。在放假前的D班教室里,两名学生吵架后用美工刀互刺对方,吵架的原因果然还是因为信件。连续一个月,四班的学生不断收到自己也不知道的记忆,精神状态已经麻痹到无视同学吵架了。在跟四班的学生们谈过之后,我了解到那真的是到有人自杀也不奇怪的情况。”

    鲜花嘀嘀咕咕地整理起目前为止收集的情报。

    “式也遇到了妖精,我也有一小时的记忆空白……那段时间我做了什么呢,有一个小时的话。做什么事都有可能。”

    看来鲜花对空白的记忆也相当在意的样子。

    ……那我又是如何呢?

    三年前,我还是高中一年级的记忆充满了漏洞,真的令人感觉很不舒服。那时街上的人们正陷于无差别杀人魔的恐惧中。

    虽然我认为那个事件跟我有关,但因为那时行动的是织,在他已经消失的现在,那些记忆也跟着他永远消失了。

    “——咦。”

    我突然察觉到一件事。

    为什么至今都没有发现呢?

    之所以没有三年前杀人魔事件的记忆,是因为织跟那件事有关的缘故。

    那么——我失去出事前的记忆又是为什么呢?那时的我应该不是织,而是式才对。

    若这个操纵妖精的人知道想起忘却记忆的方法,说不定我就能取得我的过去了。

    但我总觉得不太对劲,我是不知道鲜花相不相信妖精那玩意儿,但我总是无法接受它的存在。

    感觉有什么根本上的不同,但我跟鲜花似乎都没察觉到。

    “喂、鲜花,连本人都忘记的记忆,要怎样才能查出来呢?”

    “这个嘛……可能是用催眠术引出大脑深处的记忆吧?你知道记忆的四大机能吗?”

    “铭记、保存、播放、再认对吧。跟录像带一样,把录下的影像贴上卷标记录。将它们小心保存起来,要看的时候用录放机再生。确认再生的内容跟以前相同,只要其中一个功能故障,头脑就无法正常运作了。”

    “对,就算本人忘记了,但只要头脑正常,记忆就一定会存在脑子的某处。因为头脑不会忘掉曾记录过的东西,所以只能当作是妖精将它夺走了。”

    ……采集忘却记忆的妖精。

    虽然橙子说这其中带有恶意,但我实在感受不到恶意的存在,因为连本人都忘掉的记忆就算被夺走,本人也不会有任何感觉。

    将那些记忆写成信件送来。反而像是带有善意的行动吧?

    这种行为就像是提醒你:您忘记这件事了,下次请别忘了喔!

    “夺走记忆也可能是为了隐瞒某种证据,但是,让人看见自己遗忘的记忆,这件事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我的疑问化成言语说了出来。

    鲜花则是靠在椅子上答道:“应该是在告发罪过吧?通知对方,你以前曾经犯过这种罪喔……之类的。”

    “连续一个月都告发不同的罪吗?那已经不算告发了,而是像小孩恶作剧一样。”

    不过,提起妖精就会想到小孩,说不定真的是这么一回事。

    我的思考在此停了下来。

    反正不管身为眼睛的我怎么想,要找出结论的人还是鲜花自己。

    于是我便直接躺到之前坐着的床上。

    “式,我希望你告诉我一件事。”

    坐在椅子上的鲜花,感觉有点不好意思地问。

    “那个…想要看到妖精的话,该怎么做呢?”

    ……看来被妖精夺走记忆这件事,真的让她相当悔恨。

    不过,说实在我也不知道看见妖精的方法。

    “谁知道,反正对鲜花来说是不可能的。如果你真的很想找到,就去感觉比较暖和的地方找看看吧,直觉准的话就能抓到了。”

    “空气暖和的地方吗。”

    鲜花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

    虽然方法听起来很奇怪,但我并没有说谎。

    就算是妖精,活着的时候应该也会发热。

    那么只要是比其它地方暖和的场所,运气好的话起码能碰到它们。

    总之,谈话就到此告一段落。

    我借用鲜花大一号的睡衣,睡在双层床的上铺。

    忘却录音/

    3

    一月五号,星期二。

    我抛下不断赖床的式前往一楼学习室。

    时间刚过早上七点,虽然学习室里没有一早就来念书的好学生,但也因此成为私下见面的好地方。

    学习室是替住宿生设计的图书室,虽然目的各有不同,但从傍晚到熄灯开始,住宿生都会聚集在这里,有的人聊天、有的人真的在念书,可是一旦傍晚开始,鬼舍监——爱茵巴哈修女就会亲自来此监督,所以得瞒着她才能聊天或做自己的事。

    总之,傍晚就会变得可怕却仍然热闹的学习室,在一大清早也毫无人烟。利用这一点,我约了D班的班长在此见面。

    昨天虽然跟几位回到宿舍的四班学生谈过,但每个人的说词都一样,对调查实在没什么帮助。毕竟面对我这个外人,她们不可能会敞开心房的。

    既然如此,我也只得有所觉悟从正面进攻。

    战斗时,一对一是基本中的基本。于是,我便选择感觉最能掌握事件的D班班长——绀野文绪。

    进了学习室一看,果然没有半个人影。

    可能是因为没开暖气吧,宽广的学习室感觉相当寒冷。

    “黑桐,我在这里。”

    一阵凛然的声音从学习室里传来。

    在这个同时也是图书室的房间,内部摆满了书架。

    绀野文绪就像是躲藏在书架间一样,在那里等着我。

    我关上门往里面走去。

    绀野文绪一言以蔽之是个高大的女孩,她跟我一样高中才转学到礼园,超过一百七十公分以上的高挑身材。看起来相当有魄力。

    她本人也察觉自己不太像个少女,留着一头短发,脸庞一副大人样,有着一股就算说自己是大学生也不会让人质疑的气息。

    “抱歉,这么早就叫你出来。”

    毕竟是初次见面,我很有礼貌地打了招呼。绀野则是“哼”一声撇开视线,带着讽刺的口气两手交叉在胸前说道:“没关系,反正我也跟其他人一样睡不着。有事做还比较不会乱想。那你是要谈什么?叶山的事吗?”

    该怎么说呢…绀野文绪的个性感觉相当率直。她不但知道我在调查什么,还能单刀直人一下说到重点。

    “……叶山,是指叶山老师吗?”

    “我没说错吧?你昨天不是带个没见过的美女来找我们班的人问事情吗?A班的首席找我们有事的话,一定就是有关那家伙的事了。”

    她边说边瞪着我。

    ……看来她也相当聪明。

    我正面迎向绀野的视线回答道:“说实话,我并没有考虑到叶山老师的事。但看来这是我的认知不足……那么我就直说了,我受学园长的委托来调查你们班发生的事故。绀野同学,你还能清楚记得那件事吗?”

    对于我的问题,高挑的她似乎有些不安,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是服了你,学园长直接委托你吗?果然好学生就是不一样。哪像我们只被回了句:快忘掉事故,专心用功吧!,差别真大啊!”

    “——绀野同学也在调查那件事故?”

    “那当然,我毕竟是班长啊。我跟玄雾老师一样,明明在场却没去阻止,而且那天的事我也完全不记得了。回想起来,只能想到:“嗯,真的发生过那件事”的程度。事件关系者那两人……叫作嘉岛跟琉璃堂,也在送到医院后就没消息了。我想去探病顺便问个清楚,但跟学园长请问医院所在地时就被赶回来了。”

    绀野一边拨弄着亮丽的头发,一边有点害羞地说着。

    光是这种举止,就让我很中意她。

    “那,我想——你应该也有收到信件吧?”

    “啊,那个啊,感觉真令人不舒服。我算是比较少的了,多的人可是每天都会收到。据说嘉岛跟琉璃堂也是每天收到,这件事可让她们困扰得很啊。”

    至于信件的内容,几乎都是无害的往事。像是小学时跟喜欢的男生一起回家、养的猫不见了…这种事。

    “刚开始,我还觉得怎么有人会写这种无聊的事。不过仔细一想才发现那是自己的往事,与其觉得惊讶,倒不如说是佩服。心想:嗯,真的有这回事!’。不过,也有人怕到连提都不敢提就是了。”

    “那是因为她们有不可告人的事吗?”

    绀野点点头说:“大概吧。”

    “还是问一下,你猜得出是谁寄这些信来的吗?“

    “……照常理推断是没有,但这次的事已经超出常理了吧?若说是幽灵、妖精,我倒是有答案。”

    不过,绀野文绪没有说出那个答案。

    她以“这不只是我个人的问题”为由,拒绝说出心里的想法。

    于是我便试着换另一个方向问道:“那么,绀野同学怎么看待这件事?”

    “不知道,这之中的确充满异常的地方,但我们班早就出问题了,这种感觉就像是间接的天罚。黑桐你可能不知道,D班的学生几乎都是从其它高中转学过来,问题学生真是蛮多的。”

    她加了一句:“虽然我也是问题学生之一。”

    我事后才知道,绀野文绪在国中时似乎是个有名的篮球选手,身为中小企业会长独生女的她,会来就读礼园据说是被强迫的。

    “那么叶山老师放火烧宿舍的事呢?”

    我抱着在此一决胜负的决心提出这个问题,但绀野则是一脸苦涩地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

    “……我一点也不清楚那家伙到底在想什么,居然会跑去烧宿舍。叶山英雄这男人相当不正常,你知道他的口头禅是什么吗?就是:为什么老哥不让我当学园长!’很难相信对吧?这是连高中都没毕业的人所说的话吗?那男人根本就是个混混,别说学园长了,连老师都不该让他当。佳织会死都是因为他,还有那个因为弟弟没工作就让他当老师的理事长哥哥!虽然这件事跟我们没关系,没错。也不是我的责任…但…”

    ……虽然模样相当坚强,但她的压力看起来也很大。她看也不看我一眼,摆出一脸要哭出来的表情恨恨地说着。

    我也了解到,没办法从她嘴里打听出更多情报了。

    “谢谢你。绀野同学,你说的话让我受益良多。”

    我转过身背对着绀野文绪。

    “啊,可以再问一个问题吗?你相信妖精吗?”

    在离开时,我随口问了她这个问题。

    “虽然不相信,但我认为妖精的确存在。因为我,还有其他人,一切都像是被捉弄一般,记忆模模糊糊的。”

    我回答:“我知道了。”之后便走出学习室。

    ◇

    之后,虽然问过了许多四班的学生,但每个人说法都相同。

    她们每个人都疑神疑鬼,全部关在自己的房里不出来。她们像在等待什么似地将自己封闭起来。可是却又异口同声地说想要回家。

    不过,只要我说出:“那就回家吧!”

    每个人立刻闭上嘴……

    看来能好好谈的还是只有绀野,其他学生连谈都没法谈。

    以结论来说,她们全都相信有妖精。也就是说,每个人都有忘掉的记忆。也都有收到信件。

    此外,还有一件事是确定的。

    ——一年四班的全体学生联合起来在隐瞒某件事…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但无法隐瞒的是,绝对跟前任导师叶山英雄有关。

    ◇

    之后,我前往办公室。

    叶山英雄虽然因为十一月的宿舍纵火事件而离开学校,但我仍期待会有什么相关资料还留下来。

    “打扰了。”

    我打声招呼后便打开办公室的门。

    令人意外的是,房里一个人也没有。

    原本办公室是专供早上的职员会议使用,修女们不太会过来,而员工则因为是寒假,也不可能会在。

    “啊——神啊,真是感谢您。”

    我笑着说了句“阿门”后,便开始在资料柜里搜寻。

    总之,去年十一月前后的资料全都得看过一遍。

    我专心找了将近一个小时,但还是没找到什么令人注目的情报。

    “……真麻烦。这下只好带着式找遍学校每个角落了。”

    虽然我不想做这种像是带猎犬散步的事,但除了这样也没有其它方法了。

    没办法,只好把散乱的资料收拾起来…,这时,我突然看到一份让我怀疑起自己眼睛的文件。

    “……叶山英雄。九七年二月就任,九八年十二月离职……”

    乍看之下很普通,但总觉得什么地方很奇怪。

    十二月离职?怎么可能?叶山英雄在十一月初放火烧宿舍后,就此消失在学校里。但为什么到了十二月还是被登记为教职员?

    而且……他离职的理由是因为住址不定。这意思就是说他下落不明吗——?

    我的脑中一片混乱,总之先把资料还原,离开办公室吧!

    在走廊上,我碰到那位不太想遇见的人。

    “唉呀,黑桐同学,你来办公室有什么事吗?”

    “……玄雾老师早。”

    听见我敬礼道早安,老师答道:“不过已经快中午了就是。”

    昨天跟式一起还没什么关系,但其实我很不喜欢跟这个人一对一谈话。

    总之我就是对他没辄,不安让我的心跳加快起来,那究竟是因为他很像干也,或者单纯是因为我感到不安?

    我实在无法分辨是何者。

    “老师来办公室有事吗?”

    反正先用问题来敷衍一下自己的窘况吧!

    针对我随口提出的问题,玄雾皋月认真地回答。

    “学园长有工作拜托我,我得把学生名册译成法语才行,因为那边有几所跟礼园有关的大学。”

    “喔,是要送出我们的名册吗?”

    “嗯。对黑桐同学来说,可能是相关的话题喔!你跟黄路同学可是留学生候补双璧呢!”

    ……这件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我露出笑容搪塞过表,但在即将走过玄雾老师身边时,我突然停下脚步。

    我想起来了,还有一件事没问过老师。

    “玄雾老师,您知道现在学生间流传的那个传闻吗?”

    “啊,你是说妖精的事吧?我有听说过。”

    “老师相信吗?啊、我当然是不相信的啦!”

    如果被人知道相信妖精,感觉蛮不好意思的,所以我便在语尾补上一句说明的话。

    但是他却用温柔的笑容看着我说:“妖精在日本或许是很罕见的传说,但在欧洲那里可是很普遍的喔!在苏格兰有猫妖精跟狗妖精的可爱故事,我还蛮喜欢这些故事的。”

    我想起来了,玄雾老师原本是住在国外的人。那边的大学在民俗学里还把妖精分成独特的一类,看来我这问题并不会太小孩子气。

    “猫妖精……是指穿长靴的猫吗?”

    “喔?你蛮清楚的嘛!日本故事里也有会说话的猫,所以这应该不算那么特殊吧?”

    看,开始有股充满知性的香气了。

    我决定顺势继续聊下去。

    “那么,欧洲真的有发生过妖精恶作剧吗?当然,我是以自然现象、地方风俗的角度来问的。”

    “最近是不太常听说,偷换小孩的事偶尔还是会发生,只是来帮忙农务的外来者’已经不在了。”

    老师又继续说了下去。

    被称作帮忙小人(Brownie)或敲击小人(Knocker)的妖精,会来到家中或矿山等地帮忙工作。据说他们是转化自不住在村里的外来者。

    村子所构成的社会无法容下多余存在的系统,所以从其它村落流浪而来的外来者不容易被接受。结果造成他们只好居住在森林或山上,等到收获季节再前来帮忙,以建立彼此的情感。

    另一方面,往坏方向变化成的妖精是偷换小孩的始作俑者,他们会把有钱人家的婴儿换成不知从哪捡来的婴儿。

    当时的社会,有家境越富裕就代表越被神青睬的观念,生活困苦的人们为了想得到受祝福的孩子,所以会把自己的孩子拿去偷偷交换。

    “…那么,被偷换的小孩会变成怎样?”

    我无意间试着提出脑中浮现的问题,老师则是笑着回答道:“放心,大多很快就换回来了。那些可是有钱的家庭,要找回小孩相当简单。在当时,生下的孩子一定会送到教会一趟,没在教会受洗的小孩,就会被当成不存在的小孩。将会失去市民权。所以不管家境再贫困都会去教会付钱,让小孩受洗……不过,因为不受洗就会遭到拷问,所以一开始也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也就是说只要去一趟教会,就能知道哪里有谁生了小孩。偷换小孩这件事,是只有真正的妖精才能办到的神秘现象。

    “喔,老师您相信有妖精存在?”

    “我认为有,但我并不喜欢它们。真正妖精所做的恶作剧都很过份,现在谈的偷换小孩就是个例子。妖精会在经过几年后,突然把小孩送回亲生父母身边。而回来的孩子几乎都变成了白痴,这只会让双亲困扰,不会有任何喜悦。”

    的确,要说是恶作剧似乎有些太过份了。

    谈到妖精,想像中一定都是纯洁的,像这样负面的印象,我似乎得将它彻底抹灭掉才行。

    “……唉呀,抱歉。我说太久了。”

    “不会,我觉得很有趣喔!那么老师,我先告辞了。”

    我再敬了一次礼,便快步离开玄雾老师的眼前。

    ◇

    午后,我决定前往十一月烧掉的学生宿舍看看。

    我没有抱什么特别的目的,只是觉得那个被叶山英雄烧掉的宿舍,起码也得去查看个一次。

    东馆的周围拉起了绳子,挂有禁止进入的牌子,于是我跨过绳子走进东馆之中。

    ……东馆被烧掉了一大半,并排在房间的东侧墙面整个不见了,就像是被什么大怪物用利爪一挥一般。

    原本属于房间的区域现在全都烧毁崩塌。感觉像是一碰就会变成灰烬。

    跟它相对的西边走廊,反而很完整地幸存了下来。若光只是走在走廊上,其完整的程度,甚至会让人认为根本不曾发生过火灾。

    但是打开烧毁的房间大门后,眼前只有外头的景色,以及只剩一点地基的废墟而已。

    我在这么一栋对比强烈、有如前卫艺术般的建筑中漫步着。

    ……那位名叫叶山英雄的纵火老师,我只看过他一次,他主要负责三班到五班的课程。

    一次都没来过A班。

    我只知道在早晨礼拜时。叶山英雄总是一脸无聊地翻着圣经,记忆中的他是个大约三十岁的男性,脸孔也如人格般恰如其分。

    “调查那种只见过一次面的对象,真蠢。”

    大致逛了一圈后我便打算离开,下到一楼就穿越走廊走向大门。

    就在这时,一个曾经看过的人影从大门向我走了过来。

    这位有着长长黑发兼具凛然美貌的人物,在礼园除了她以外没有别人。

    学校的地下掌权者黄路美沙夜。不知为什么走到离我约两公尺处就停下脚步。

    她看着我的脸,并露出微笑。

    “情况怎样?之后有什么进展吗,黑桐同学?”,

    黄路美沙夜用温柔的口气说到。

    一瞬间,我感到背脊发冷。

    我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理由,光是如此就直觉认为,她是昨天对我“打招呼”的妖精主人。

    ——唧、唧、唧。

    我确实听到有如昆虫呜叫般的声音。

    这样下去就会步上昨天的后尘了,我又会在不知不觉间被夺走记忆,然后呆站在这里几小时。

    虽然懊悔自己为何没戴手套,但现在也只能一拼了。

    我—边直盯着眼前的美沙夜,一边感应空气中不自然的温暖地带。

    ……式是如何判断我不知道,但说到探知热源跟加速,我已经有独当一面的实力了。

    只要闭上眼睛,我就能感觉到空气中那股不自然的温暖——

    “——在那里!”

    我空手一把抓住已经逼近我胸前的“那个东西”。

    手中的确感觉到抓住东西,但我看也不看那个唧唧叫的玩意儿,两眼直盯着黄路美沙夜不放。

    “唉呀,之前明明听说你看不到妖精的,难道你已经看得见了吗?”美沙夜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对我说道。

    她那种神气的态度,让我完全把她认定为敌人。

    “……原来如此。昨天,我大概是跟学姐闲聊了一个小时吧?”

    “没错,多亏如此,我才能完全了解你的一切。毕竟有整整一小时嘛!关于你是怎样的人,只要有这些孩子,要问出来还不简单。”

    黄路美沙夜一手抚摸着她的肩膀一带。

    “唧”的叫声响了起来。

    恐怕那边也有妖精吧?

    不对,在她的周围可以感觉到除了她以外的热源在。我试着数了一下,总数超过五十只以上。

    ……对我这个看不到妖精的人来说,那是令人绝望的战力差异。

    “黑桐同学,你很冷静嘛!竟然一点都不会感到惊讶,真是无趣极了,连我在听到你的事时都曾惊讶过…你能理解吧?没想到在这个学校里,竟然有我以外的人在学习魔术。”

    “我一点也不讶异,因为一开始我就知道有操纵妖精的人存在。不过,感到吃惊的学姐为了除去我这个障碍,竟然慌张到埋伏等我。虽然这个行动本身并没有错……但是自己主动表明身份,看来你的程度真低啊,黄路学姐。”

    在说完想说的话之后,我开始思考要怎样才能逃脱。

    原先我就只是负责找出原因而已,普通的打架我求之不得,但要以性命相搏的魔术师战斗,我一点也不想介入。

    “黑桐同学,我从没有打算要除掉你,因为你是我少数的同类呀!比起互相争执,你不觉得我们更应该理解彼此吗?”

    “……一见面就直接派妖精下手,我想这不是想要互相理解的行为吧?”

    “你错了,这些孩子可以用来建立一个有效率的沟通管道,但对你来说却以毫无意义做结束。真遗撼。”

    美沙夜一副事不关己般地说着,里头不知有几分是她的真心话。

    我——则是一边确认背后的脱逃路径,一边起了想听听她说法的念头。

    “互相沟通,是在说我跟学姐你吗?”

    “没错,黑桐同学。光是看你来到这个地方,这一点就让我对你有好感了。因为这里可是——”

    “橘佳织身亡的地方吗?”

    她感到很满足般地点了点头,但她的眼神却像个没有慈悲心的女王,充满了冷冷的憎恨。

    “她是在十一月火灾中来不及逃出的一年四班学生,学姐,你跟她认识吗?”

    对于我这个早已知道答案的问题,黄路美沙夜优雅地点头答是。

    “佳织是我的学妹,从小学起就一直跟着我,像个可爱的妹妹一样。然不太聪敏、老是吃亏,但却是信仰比任何人都虔诚的温柔女孩。但是她却死在这里,她明明没犯任何非死不可的罪孽、明明是个好孩子,信仰虔诚的她,就因为这样才会选择那条最艰辛的道路。”

    美沙夜真的很痛苦、很悲伤地说着。

    但是,在这之后的她便丝毫没有慈悲心了。

    “可是她们一点也没有悔改,佳织都已经牺牲自己的性命,她们却还是跟以前没两样。那种东西已经不能算是人了,一年四班的学生全都是罪人,我的学园不需要那些玩意儿,垃圾就该拿去烧掉,不是吗?”

    “你是说,一年四班的学生杀了橘佳织?”

    “——如果是那样——不,若真是那样还有救赎的机会,黑桐同学。佳织她是自杀的,这意味的是什么你不会懂的。”

    黄路美沙夜带着轻蔑的眼神看着我。

    她话里模糊不清的部分太多了,看来一年四班就是橘佳织被烧死的原因。

    但是……“我不会懂的”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不懂也无所谓,因为到头来,这些骚动的原因就是为了替橘佳织报仇吧?”

    “没错,那些人只有地狱深处才适合她们。我不允许她们在这所学校里过着安稳的日子。”

    “你真的打算杀光她们吗?”

    我简短地问道。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因为黄路美沙夜并不认为一年四班的学生是人,所以她会毫不迟疑的杀人……不,应该是除去她们吧!

    但是,她却摇了摇头。

    “怎么可能,要是杀了她们,她们就不会进入地狱。所以我说你是不会懂的…我不会怪你……住手吧,黑桐同学,我不想跟你起冲突。”

    说完,她又轻轻抚摸了一下肩膀上的妖精。

    “你应该看不到吧?这孩子怀着你的记忆呢…很美吧?你的回忆冰冷又滑顺,有如大理石一般美丽、中心却燃烧着强烈的火焰。我虽然看不到那个中心,但光靠触摸就能知道那是非常纯真的东西,你——是一个很善良的人。”

    名为黄路美沙夜的学姐说完后,便呵呵笑了起来。

    我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对,那是三年前两仪式跟干也一起出现在我眼前以来就不曾有过的冲动……

    不好好教训这个女人,我绝不善罢甘休!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沉默地瞪着对方。

    我的情绪已经激昂到不再去想“逃跑”这个字眼了。

    美沙夜轻轻叹了口气。

    “真没办法。我很期待跟你互相了解,你没有这种感觉吗,黑桐同学?”

    “没错,我一点也不想。”

    我立刻回答。

    美沙夜呵呵笑了出来。

    “是这样吗?我跟你可是很相像的喔,比方说,对了——像是爱上亲哥哥这一点。”

    “……咦?”

    听到她说出这件想都没想到的事,我一时之间完全说不出话来,而且我知道自己现在一定是满脸通红。

    “你、你、你…”

    虽然我口中想说:“你在胡说什么!”但却偏偏无法说出口。

    黄路美沙夜则是愉快地闭上眼睛。

    “我不是说过,昨天我从你口中听了很多有关你自己的事吗,像是你哥哥的事,还有你是魔术师的事,这些我都知道…我们连这种地方都非常相像。黑桐同学你在半年前学会魔术,而我则比你晚一点。”

    魔术——这个字眼让我的思考快速冷静下来。

    美沙夜是说——学会魔术。

    “没错,佳织死了,我为了报仇去学习控制妖精以夺走他人记忆的魔术。我不是为了寻求真理去学魔术,而是为了私人目的去学。为了佳织——采集跟她有关之人的记忆就是我的目的。我要把她受辱的痕迹全都消抹掉。其他人怎样都无所谓。我想做的只有这些而已。我既不是破坏有形的东西,也不是去杀人。如何,黑桐同学?这样算坏事吗?”

    “我不管那些,但我知道威胁四班学生的人就是你。我也知道原因是佳织,但玄雾老师呢?”

    美沙夜听完我的话,内心仿佛有些动摇般地皱起眉头。

    没错,黄路美沙夜用尽各种借口来替自己的行为正当化,光凭这点就可断定她所做的绝非善事。橘佳织死后、叶山英雄失踪后。玄雾老师才到礼园赴任,他跟这些事件一点关系也没有,但是他却被妖精夺走了记忆。

    “你夺走玄雾老师的记忆,是多余的。”

    我这样断言着,因为我判断现在是攻破她理论装甲的最好机会。

    但和我所预测的相反,她仅仅动摇了那么一瞬间。

    不、应该是说她看我的眼神中所蕴含的意志更坚强了。

    “不对,一点也不多余。那个人不该跟那件事扯上关系,他所知道的事实,我得全都夺走才行。”

    ……这是什么意思?她像是拍案般强烈地断言。

    我一边告诉自己不可被压制,一边开口提出反论:“——为什么呢?”

    黄路美沙夜甩了甩她那头长发后答道:“这还用说吗?因为他是我的亲生哥哥。”

    “……你说老师?是你的亲生哥哥?”

    简直难以置信。但她刚说完,我就有点能够理解了。

    虽然非常偶然,但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黄路美沙夜,不、该说黄路家的小孩全都是收养而来。

    如果她的旧名是玄雾美沙夜,这种说法也不能一口认定是谎言。

    她无视我的动摇,继续说道:“…没错,我一开始也没有察觉到,在知道佳织死了之后,我跟你一样对一年四班抱持着疑问,于是我前去质问叶山英雄。在知道佳织为何做出那种事之后,我只剩下跟四班导师玄雾皋月商谈的手段……事情已经不是我一个人能解决的了。

    玄雾老师非常温柔,要夺走那种人的记忆虽然让我很心痛,但为了认识他,我只好夺取他的记忆。不过,现在我觉得那么做真是幸运,老师的记忆,确实证明他就是我哥哥。哥哥他对佳织死亡的真相一清二楚,明明很简单就能去告发,不去告发就会让自己内疚而痛苦,但哥哥为了学生,最后还是决定沉默以对……当我逼迫他时,他说:比起死者,应该要更敬重生者才对。’

    但是我绝不认同,我不会原谅她们明明把人逼到自杀,却还若无其事般地过日子。最重要的——我无法忍受看到哥哥为了这种肮脏事而感到心痛。所以我夺走了皋月的记忆,包括我是他妹妹的记忆,还有关于那件事的记忆,一切的一切,我全都夺走了。皋月他只要毫无烦恼地平稳度日,并且爱着我就行了。什么回报之类的东西——我一点也不需要。”

    ……我无话可说。

    非常相似。什么相似?

    谁?跟谁相似?

    但,也就仅止于此了。

    虽然相似,但我们之间也仅仅是相似而已。

    希望的形式、想要的东西、还有为了那些事所付出的努力。

    只是,这样还是不同。

    “——你不过是在利用他而已吧?你让老师以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导师身份守护一年四班的秘密,然后自己却能假装没这回事,口头上还有办法说出喜欢他’这种话。”

    “那也即将结束了。黑桐同学,我不是说过吗?我们很相似,所以我也能理解你内心的纠葛。如果是我的话——可以实现你的愿望。”

    “所以成为我的伙伴吧!”黄路美沙夜说完后便伸出她的手。

    黑桐鲜花盯着那只手不放。

    就像是在盯着…一个不可原谅的仇敌一样。

    “——如果你接受我的条件,要我当作没看见也行。”

    我说出了违背内心的话。

    但是——如果,如果真的可以…就算要把黄路美沙夜——

    “如果你可以拿回我失去的记忆…”

    ——杀掉,我也要夺取那种力量。

    “失去的记忆?”

    “对,在我没有喜欢上干也时,那段决定性瞬间的记忆,在我察觉到时,我就已经喜欢上他了。所以,如果你能取回那份记忆的话——”

    “那是不可能的。本人不知道的过去,那不是记忆而只是单纯的记录。妖精能掠夺的,只有你的记忆而已。”

    ……原来如此。

    太好了,我内心不禁松了一口气。

    “那么——交涉决裂了吧?”

    好,接下来只有奋力一搏了。

    我决定冲到美沙夜面前,赏她一发我的必杀踵落踢。

    在我静静把重心往前移时,黄路美沙夜又开口说了什么。我已经不打算再继续交谈,所以准备听过就算了。

    “黑桐同学,你应该知道制作使魔需要材料吧?”

    这种事我当然知道。

    一瞬之间,我了解到她到底想说什么了。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痛恨自己的思考能力如此卓越。

    “那么——你从刚刚就一直握着的那个东西,是用什么东西做成的呢?”

    美沙夜笑了。

    我把视线投向手上握着的那个东西。

    原本看不到的东西,现在看得一清二楚了。

    这个妖精。跟我想像的形象有点不同。

    ——那是我只见过一次长得像叶山英雄般的小人。

    惊讶之余我松开了手。

    趁着这个空隙——美沙夜的手抓住我的脸。

    我的意识就像在高空弹跳一样,直直坠落了下去。

    /3

    …

    那家伙说过:“回忆明明就可以像影片般被记录下来,为什么还能够把它遗忘呢。”

    我回答道:“因为大家都随意遗忘记忆啊!”

    那家伙说:“你一定还记得,只不过是想不起来而已,跟无法记录的我不同,人们的记忆是不会丧失的。”

    我回答道:“如果想不起来,就等于是失去了。”

    那家伙说:“所谓的忘记乃是记忆劣化而已。回忆是不会失去、只会日渐褪色的废弃物。你不觉得可惜吗?人们竟然让永恒的东西生了锈。把永远存在的东西,亲手变成只是日积月累的灰尘。”

    我无法回答。

    “不是永恒这回事,就是一种永恒。”

    那家伙说:“不回归永恒是不行的,因为感叹会再度重生。就算你能彻底忘记,记录还是确实刻划在你身上。”

    我说:“永恒这种东西.是谁决定的?”

    那家伙回答道:“我不知道,所以我才一直在寻找它。”

    ——我这样想…

    对于连思考都做不到的那个家伙而言,解答并非自己求得,而只能在他人身上寻找。

    …

    我被一阵“叩叩”的敲门声给吵醒。

    窗外天空一片灰暗,让人分不清现在究竟是早晨还是黄昏。

    看看时钟,时间已经是中午了。

    “黑桐同学,你在吗?”

    我听到叫唤声从房外传来。

    只好一边设法克制因为睡太多而产生的头痛,一边打开有人敲着的房门。

    站在走廊上的是修女之一,她看我的神色浮现一股困惑,应该是因为看到我这陌生的学生而困惑吧?

    “我是两仪式。打算在第三学期时转进来。”

    说完,修女便“嗯”一声点了点头,然后说明她的来意。

    因为黑桐家有人打电话来,所以她来叫鲜花去听电话。

    鲜花的家人中会选在今天打电话来的,应该只有那家伙而已吧?

    “那么我去帮她接可以吗?因为我跟黑桐同学的家人也很熟。”

    “对喔!两仪同学跟黑桐同学是亲戚嘛!这样应该没问题,电话转接到大厅旁的电话室了,快去那边接吧!”

    修女行了一个礼后便离开了。

    我脱下鲜花的睡衣,换上她的礼园制服后便离开房间。

    宿舍的大厅…我想应该是指大门口吧?

    昨天来到这栋宿舍时,我看到大厅沙发前放了一具没号码盘的电话。根据鲜花的说法,从外面打来的电话都会先转接到修女所在的舍监室,电话对象如果不是跟学生有关的亲戚,似乎一律会被挂断。

    只有修女们认为电话对象“无害”时,才会把电话转接到大厅去,这是一套学生起码还能保有一点隐私的系统。

    在走到没有人影的大厅后,我拿起了话筒。

    “喂喂,是鲜花吗?”

    话筒里传来一阵熟悉的男声。

    “鲜花她不在。新年一大早就打电话来,你还真是爱护妹妹呀!”

    不知为何,我刻意用冷淡的口气说了这些话。

    电话另一侧的干也则是”呃”的一声,立即把想讲的话给吞了回去。

    “……式,为什么是你来接电话?!”

    “我不是说鲜花不在吗?那家伙一早就很有干劲的样子。看来是打算早点解决早点回家吧。”

    “……是吗。鲜花就算在家里也感觉不太高兴的样子。何况她也说在宿舍里还比较能放松。”

    “对那家伙来说,可不是放松就能感到满足的吧。”

    干也根本听不出我话中的涵意,似乎正侧头思考着。

    ……算了,听不出来也好。

    “那打电话来有什么要事吗,干也?”

    “没什么。只是想问问状况如何呀!”

    “谁知道啊,你明天再打电话问鲜花本人好了,再见。”

    “什么再见……喂、等等,式!我们连一分钟都还没讲到不是吗?”

    干也慌张的声音从话筒里传了过来。

    我看了一眼自己映照在旁边玻璃上的脸,里面出现的我手拿着话筒,表情有点不快。

    ……不知为何,感觉好像很生气一样。

    “这是打给鲜花的电话吧?你没什么要跟我说的不是吗?”

    “当然有!我真的很担心式在做什么才打来的,再多聊一下啦。更何况要打电话进礼园,也只能用打给鲜花的理由打啊。关于这些事,鲜花没跟你说吗?”

    ……虽然听是听过,可是我却没回答他。

    “没差,我跟电话这玩意儿不熟,所以不喜欢用这个来讲话。”

    “……是吗。想想的确是这样没错,那没办法…今天就讲到这里吧…因为礼园一天也只能转接一通电话。”

    干也遗憾地说。

    ……是吗,今天就要在这里道别了吗?

    “干也、等等。既然你很闲就拜托你一件事。因为在这里无法知道,所以你能在外头查看看吗?是有关一位叫叶山英雄的前礼园老师,还有叫玄雾皋月的老师,你找得到像是他们来到这里之前的经历吗?”

    “——不确定耶,没试过还不知道。”

    这就是干也答应的回答。

    “因为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所以不知道也没差。话说在前头,你可别太勉强喔!那么,因为我还得找回一个人跑去散步的鲜花,今天就先讲到这里吧!”

    “啊、等等。我也有件事要拜托你,礼园里应该有个叫橘佳织的人,你能不能查查她的成绩?像是体育课出席率之类的……因为礼园都把资料整理成书,在外头实在没办法取得。”

    ……?干也说出了出乎我意料的事。

    虽然我不知道原因,但应该有什么意义在吧?

    “知道了,有空的话我就去设法解决。”

    说完后,我就挂上了话筒。

    忘却录音/

    4

    沉睡吧,黑桐同学,在那虚无的沉眠中,我会重现你的叹息——

    黄路美沙夜在我耳边如此呢喃着。

    我处在半梦半醒之间,闭着眼睛凝望着什么东西。

    在那仿佛梦境的过程中,我一直看着永远——

    “我不要那样,我想要与众不同。”

    ……小时候,我曾对父亲这样说过。那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呢?感觉似乎非常遥远,遥远到连父亲和自己的模样都想不起来。

    从有记忆开始,黑桐鲜花就很喜欢“独一无二”这个字眼。虽然那跟束缚没两样,但我就是无法不去喜欢那种感觉。

    原因是什么我不知道。总之,我就是不想跟周围的人一样平凡地过日子。

    理所当然的醒来、理所当然的生活、理所当然的睡眠,我对这种事感到轻蔑。

    我就是唯一的我。所以,非得跟任何人都不同才行。

    在心中漠然抱持这种想法的小孩一因为不太清楚什么是特别,所以一直相信比周围优秀就是“与众不同”。

    为了想早点像个大人,我舍舍弃可以容许天真的短暂幼年期。

    我把勉强学来的知识当作自己的秘密,对周遭装出一副普通小孩的模样,并借由这么做,变得比同年龄的小孩还特别。

    我不想当天才,也不想被当作是好学生,因为那样一点都不特别。我非得要达到的事,是用言语也无法形容的某种“不一样”。

    不是第一名也没关系,就算是最弱的人也无所谓。

    我只是……想成为特别的存在而已。

    就因为如此,我舍弃了许多东西,开始慢慢跟周遭脱节。

    我利用取得的知识来伤害、疏远、吓唬接近我的人。

    结果让我相当满意,于是我开始舍弃更多东西,接下来除了老师跟朋友以外,连双亲都开始对我敬而远之,我终于取得沉静的自我。

    那时候,我没有支配黑桐鲜花的感觉。

    虽然不是回到原点,但我逐渐接近出生前原始的地方——就是这种感觉。

    还是个小孩子的我,无法分辨那是个错误。

    只因为它是令我感到舒服的事,对于是好是坏,我则完全没去思考过。

    照那样进行下去的话,我的确可以成为不一样的人、跟别人不同的人、无法跟别人一起生活的人…只为伤害他人而存在的人。

    但是,我察觉到那是非常吃亏的一件事。

    并不是什么正义伙伴或白马王子前来劝诫我,是不知不觉间、很自然的,我开始后悔错过许多更有趣的东西。

    “……鲜花你在做什么?一个人玩很无聊吧,快点回家,已经很晚了不是吗?”

    有个少年每次都这么说,然后前来迎接我。

    我总是孤单一个人,因为那样很快乐,所以我讨厌那个来接我的少年。更过份的是,我甚至认为他是只是个拥有符合年纪举止的少年罢了,因此我看不起他。

    但是,少年总是会来接我。

    面对连双亲都不开口谈话的我,他的微笑非常自然。

    那之中并不存有盘算,少年完全不考虑任何得失地对我说话。虽然我每次都在内心轻蔑他是个呆瓜,但少年却不在意那些,还是牵着我的手带我回家。

    虽然那是身为哥哥才会做的行为,但我认为就算我是别家的小孩,少年还是会这样对我。

    我期望与众不同。

    而他,就只是静静的存在于那里而已。

    虽然心有点痛,但我还是一成不变地浪费每一天。

    那股变化,为什么会产生呢?

    回过神来之时,我才发现自己的视线仿佛追着那个少年。

    快被狗咬时前来帮忙、双亲生气时庇护我、或是快溺死时救我上岸之类的事,在我身上完全没发生过。

    我没有任何理由,爱着哥哥。

    因为喜欢他富有人性?但对于自己做出墙壁隔开他人的我来说,原本就不可能喜欢上什么人。

    真的是毫无理由,某天醒来之后。我就爱上了哥哥。

    那时,我憎恨身为哥哥的少年。

    对于力求成为特别的我,为什么非得爱上那个有够平凡的对象?我很不理性地愤怒着。

    但是,真的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就算再怎么否定,我还是一直观察着少年。

    一个人玩到傍晚,然后等他来接我,这已经成了我每天的动力。我那副轻蔑的笑容,果然只是幼稚又从未思考过的轻蔑笑容,而且反倒让我感觉寂寞起来。

    ——理所当然的醒来。

    ——理所当然的生活。

    ——理所当然的睡眠。

    我讨厌这种生活,但其实并不是如此。

    ……好几次我都想跟哥哥赔罪,黑桐鲜花长久以来一直很过份地对待哥哥,却连一句对不起都没说过。

    ……但是,我已经说不出口了。

    我只不过是…害怕一直过着那种生活而已。

    哥哥,谢谢你让我察觉到这些事。

    ……这种台词,对于已经舍弃天真幼年期的我,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但我思考着,哥哥到底对我做了什么事?

    干也并没有彻底赢过我。

    干也也不可能对我说教。

    因为如果这样,我一定会反击,辩到他无话可说才对。

    毫无来由的心境变化,以及没有开端的爱情。

    等到察觉时,只有强烈爱他的这个事实存在。

    ——不对。

    一定有什么理由才是。

    只不过我遗忘了,弄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而已。

    那么,就非得想出来才行。

    为了让我能相信自己。

    为了让我能发誓这份爱恋的心是真实的。

    如果做到这点。鲜花——就一定能说出有生以来的第一句对不起吧!

    虽然口气大概会很拙劣,但这样就能用率直的心去跟哥哥道歉——

    “鲜花、起床了,这样会感冒喔!”

    我听见了熟悉的声音,那种男生般的口气让我缓缓张开了眼。

    有人把我抱了起来,凝视着我的脸。

    我的腰部有种坚硬、冰冷的触感。

    朦胧之中,我知道某人叫醒了睡在走廊上的我。

    “是干——”

    我正把对方的名字说到一半时,发觉对方是个黑发女子因此闭上了嘴。

    我跟女孩…两仪式,无言地彼此对望。

    “………………”

    式突然放开了手。

    我被她抱着的上半身,就这样“砰”地跌到地上。

    “你这笨蛋,干嘛突然放手!”

    我的背部狠狠撞上地板,气得我站了起来。

    式用不带情感的眼睛瞥了我一眼,胡乱瞎扯一个借口说道:“这样一来你就清醒了吧?”

    “嗯嗯,醒了。我完全清醒了!真是个让我忘记做梦内容的爽快起床法啊!”

    “什么啊…你又被摆一道了啊?”

    听她这么一说,我想了起来。

    包括跟黄路美沙夜的对话,还有之后发生的事。

    我抓住妖精,随后趁隙被带人睡眠之中,然后现在在这里跟式谈话。

    “咦,奇怪。虽然我被打败是事实,但这次似乎没被取走记忆,因为我的记忆还十分鲜明。”

    “那你看到操纵妖精的人了吧?”

    我嗯’一声点了点头。

    虽说意外是很让人意外,但这次事件的元凶已经很清楚了。我瞄了手表一眼,发现在事件之后时间并没有经过多久。

    她恐怕打算在这里把我处理掉吧,但下手前式正好赶到,所以才不得已因此撤退。

    我猜过程差不多是这样。

    没想到在我不知道的时候,竟然被两仪式救了一命。

    “……式,谢谢你。”

    为了不让式听到,我很小声地快速说出这句话。

    然后,我便告诉她这次的元凶就是黄路美沙夜。

    “黄路美沙夜,是昨天那个高个子的女孩?”

    “嗯。她跟我一直对峙到刚刚,不过似乎因为式来了所以逃走了吧。”

    “是吗…”式点头说道。

    但她却将手指放在嘴边,一脸无法释怀的样子。

    “式,怎么了?有什么让你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吗?”

    “因为,那家伙明明自己也忘记了啊……”

    式说出一段没头没尾的单句。

    ……可是,那也是个充满涵意的句子。

    美沙夜自己都忘记了,也就是说……

    “算了,反正人都会忘记一、两件事的。对了鲜花,干也有打电话来。他要我们试着调查一个叫橘佳织的女孩的在校成绩。”

    “——咦?”

    式的台词,让我意外到停止半调子的思考。

    我无法容许干也牵扯到这种事。

    他曾在夏天卷入一场幽灵事件,事后整整睡了三个月。幸好干也因为一个人住才没被双亲知道,昏睡的身体也有橙子老师照顾所以还好,但若是没有橙子老师的帮忙,他大概没两天就死了吧!

    从那之后,为了不让干也扯上什么无聊的麻烦,我就一直盯着他。

    ……那家伙只对这种麻烦事会意外地敏锐,去年十一月的宿舍火灾,他就做出了不少推理。

    因此,对于这次的事件我一句话也没跟干也说,明明也要求橙子老师要保密了。

    为什么会在这绝妙的时机打电话来,还说要我们调查橘佳织的成绩?到底干也是从谁那边听到这次的事——

    “……原来如此。根本不用猜了,元凶还是你吧,式。”

    “什么啊,是你自己不在房里的啊。看样子他明天也会打来吧,中午过后待在房间里等不就得了。”

    虽然她不是在说那件事,但我又发现到,这么说来,干也的电话也被她接走了。

    因此我瞪着式的眼神更加险恶。

    式则完全不理会我的眼神,自顾自地继续说着。

    “照干也所说,体育课的出席率似乎很重要。鲜花你认为呢?我完全不知那家伙在想什么。”

    “体育课的出席率?”

    那是什么?

    在我猜想这之中隐藏有什么新暗号的同时,突然有个念头闪电般地冲进我脑海中。

    黄路美沙夜说过,橘佳织不是被火灾波及,而是自杀身亡的。

    我放过让黄路美沙夜说出事件核心的机会。

    那就是橘佳织——

    “——自杀的、理由。”

    说完,我便跑了起来。

    我离开了因火灾而半毁的旧校合,拼命跑出森林。

    有如被什么东西附身般拼命地奔跑。

    要去的地方只有一个。

    要调查学生的健康状况,只有去保管病历的保健室了。

    我在那里发现了橘佳织的健康报告还有保健室的使用记录。

    九月后的体育课全都是在旁观摩,十月后逃课变得更严重。在火灾发生前一周。连一次都没到过学校。

    为了保险起见我问了保健室的修女,果然她曾和修女商量过某事。

    我的心里暗自确信,所有的牌都掀开了。

    /4

    太阳下山可,校内混杂的学生各自回到房间,礼园的宿舍门禁自下午六点开始,之后学生们就没有所谓的自由存在。

    我跟鲜花在餐厅与住宿生一起解决晚餐后,回到了我们的房间里。

    窗外早已被夜晚的黑暗笼罩。

    能听到的只有风吹过树木的声音,宿舍的气氛孤独到让人感觉有股寒意。

    光是这点就让我相当中意,如果礼园不是强制住宿制,要我真的转学过来也元所谓,因为市中心的高中实在太烦人了。

    我边想这些事边坐到床上。

    鲜花锁好门后,长发飘扬起来转身面对我。

    “式,你藏了什么东西吧?”

    鲜花竖起食指往我这边瞪来。

    “我才没有藏什么东西呢,你才是有事瞒着我吧。”

    “我说的是物质上的东西!你别说那么多废话,快把刚刚在餐厅偷拿的刀子交出来!”

    鲜花用一副想找我吵架的口吻说道。

    ……真令我惊讶。

    正如鲜花所说,我刚才把餐厅用来切面包的刀偷偷藏到袖子里。但我没想到会有人察觉到,看来我的暗器术也生疏了啊…虽然说最近大刺刺地带刀让我不习惯藏起武器,但被鲜花这种外行人识破,我真是退步太多了。

    “那只是吃饭用的刀子而已吧!鲜花你不必太在意。”

    大概是因为被看破的关系,我闹别扭般地回答她。

    鲜花不理会我的话,向我逼近了过来。

    “不行,就算是没开封的刀子,在你手上也会变成达姆弹(注:始于十九世纪末英国在印度达姆达姆兵工厂生产的子弹,属于扩张性弹头。贯穿力不强,却可造成极大的伤害,因为对中弹者太不人道,目前已被禁用)一样的凶器,我可不容许在礼园发生杀人事件。”

    “你现在还在说这种话啊?都已经死两个人了,你很在意的体制早已消失殆尽了吧!”

    “不,杀人事件跟死亡意外不同,快把刀子拿出来,我们的目的只是查明原因而不是解决问题。”

    “……骗人,你明明就干劲十足的样子。”

    一点也不打算交出刀子的我,回瞪着逼近而来的鲜花。

    ……就算是我,也不会为了恶作剧而拿走刀子。

    我没跟鲜花说,但早上起床前,我曾有股奇怪的感觉。

    我不知道跟睡着的我意识同化的玩意儿是不是妖精,但要是有下一次,我绝不会放过它,因此我才拿小刀来当作武器。

    而且的餐具设计相当讲究,我很中意,所以我决定回去时就把这把刀当作观赏用,好好地保管起来。

    在我保持沉默时,鲜花已经走到我面前来了。

    “式,不管怎样你都不打算交出来吗?”

    “吵死了,你很烦耶!就是这样才会被干也放鸽子。”

    我说出了几天前在元旦发生的事。

    但这似乎只会让鲜花的情绪变得更加激动而已……情况好像更糟了。

    眼前鲜花的眼神,“唰”一下地变得毫无感情。

    “我知道了,那我只好用武力抢过来了。”

    她说完这句恐怖的话后,就向我扑了过来,坐在床上的我完全无法躲过扑上来的她。

    于是我跟鲜花两个人就这样一起倒在床上。

    ……以结果来说,刀子还是被鲜花抢走了。

    鲜花的表面看起来虽然可爱,但其实非常易怒,这样的她要是真的生气,可是会引起大大的骚动,让人联想到受伤的熊这种动物。要让猛兽安静,言语跟反击都没有意义,我做出这个判断后,只好把藏起来的刀拿出一把给她,结束这无意义的扭打。

    鲜花拿着刀走向自己桌子,我则继续躺在床上。

    “……你真是怪力,看看我的手,被你弄红下一大块,你平常到底吃什么为生的啊?”

    “真没礼貌,我只有吃一点面包跟新鲜蔬菜而已。”

    鲜花头也不回地把刀子放进抽屉,并且上了锁。

    我从床上坐起身子,看着她的背影。

    “管那么多做什么……”我不自觉说出了心里的想法。

    “不过还真令人意外,你的运动神经真不错,这已经足以扑倒干也啰,鲜花。”

    突然之间,鲜花的脸整个红了起来。光看背影就可以知道,因为她连耳根都变得通红。

    鲜花一边咽下没说出口的话一边转了过来,她的脸果然全都红了。

    “你、你在说、说什么啊!”

    “没什么。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这样想而已。”

    ……虽然她的问题是出于我会这样想的理由,不过我不打算深究这件事。

    鲜花满脸通红地看着我,而我则用毫不关心的眼神回望着她。

    在秒针走了大概百来次后,鲜花深深地呼了口气后开口了。

    “——果然看得出来?”

    “这我不知道,因为察觉到的人不是我。不过至少干也本人没有发现,那就没关系了吧?”

    “是吗…”鲜花说完安心地拍了拍胸口。

    ……其实知道她对黑桐干也抱有爱情的人不是我,在第一次见到鲜花时,是织一眼看了出来,式则是因为织才知道这件事。

    若没有织所带给我的这份知识,我也发觉不到吧?

    不论是她只对干也严格的理由,还是她在他背后犹如说给自己听一般…从不使用“哥哥”这个词的理由。

    鲜花在回复原先的冷静后,这次反过来盯着我瞧了。

    “不过真让人不爽。式,你很有自信嘛?”

    她丢过来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听见这个无法理解的问题,我感到疑惑而侧着头。

    “我是指你觉得东西被我拾走也无所谓这一点,真的是很让人不愉快。”

    鲜花焦躁地重复了同样的台词。

    被抢走是在指谁?从谈话来推测应该是干也吧?可是干也又不是我的东西。

    虽然很令人悔恨,但他不是身为式的我的东西——

    不行,接下来是禁止考虑的事了。

    背后忽然有阵寒意,于是我停止了思考。

    “……鲜花啊,那个家伙真的有那么好吗?而且你们是亲兄妹吧?”

    为了掩饰,我决定提出令人讨厌的问题。

    鲜花回了句:“说的也是……”接下来两眼游移回答道:“式,坦白讲。与其说我喜欢特别的东西,还不如说我的性格会被禁忌吸引。

    所以干也是我哥哥这点完全不成问题,我反而还会赞得兴奋呢!何况我认为,喜欢的对象是近亲,这是件非常幸运的事。”

    鲜花用一副冷静的表情说出很不得了的事。

    ……看来,那男人对怪家伙而言还真是充满吸引力呢!

    “你这变态。”

    “什么嘛,你这怪人。”

    在几乎相同的一瞬间,我跟鲜花互骂着对方。但那并未含有嫌恶或轻蔑,而是真正率直的意见交流。

    …

    鲜花说明早有事要调查,所以很早就睡了。

    我则是因为平常夜行惯了,反而没办法简单入睡。

    即使时针已经过了两点,我还是一点睡意也没有,只是一直眺望窗外的景色。

    外头没有亮光,只有树木构成的黑暗。连月光都无法照人森林,让这间宿舍有如深海般的寂静。

    我一边单手耍弄餐厅拿来的刀,一边看着森林与黑暗。

    在餐厅拿到的刀有两把,一把是为了在这里使用,一把则是为了带回家而拿,不过,想带回家的那把被鲜花拿走了。

    虽然希望不必用到剩下的那把刀,但那果然是无法实现的梦想。

    “你们今晚相当忙碌嘛…”

    我看着窗外的景色,一个人喃喃自语道。

    在礼周黑暗的夜晚里,有无数只像萤火虫般的东西在飞舞。数量不止十几、二十只。昨晚只有一、两只相比,看来今晚妖精似乎特别活跃。

    应该是因为我跟鲜花在到处打听吧,操纵妖精的人急忙提早了预定的工作。

    “看这情况,想不使用这玩意也不可能了。”

    我看着反射昏暗月光的刀子,说出这句话。

    在札园过夜也是最后一晚了,不论结果如何,结局会在明天到来已经是既定的事实。

    忘却录音

    5/

    ◇

    我说道:“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他回答道:“还有可用的手段吧?坏掉的东西,把它修好就行了。”

    我说道:“但是,我修不好。”

    他回答道:“那就由我来吧……你并没有罪,美丽的东西,不需要接触肮脏的东西,你只要保持原样就好。”

    我说道:“……我是美丽的吗?虽然我一直抱持这种信念活着,但现在的我没有自信了”

    他回答道:“你并没有变得污秽,就算无法完全压抑心中的黑色情绪,但你的手仍然是白的。”

    他点点头——温柔地笑了。

    “自己的手一定得保持美丽才行,这个世界上不容许有那样的污秽。污秽由污秽自己解决是最好的做法,因为不管是什么人,想要清除污秽就一定会被污秽沾染,这个不祥的循环,我们把它称为诅咒’。”

    他说,为了不被弄脏,我只要使用自己以外的某样东西就行了。

    我没说话。

    因为就算那样,结果也还是——

    他回答道:“人终究得回归永远,重现那个叹息。就算打算忘记,记录还是确实刻划在你身上。”

    我说道:“我并没有忘记什么事。”

    他回答道:“忘却是你无法意识到的缺陷,人不可能不忘记任何事。”

    ——那么,我断绝的记忆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欠缺的部分是什么呢。”

    他回答道:“那是对哥哥抱持的幻想,你如果希望的话,我就替你重现那个缺口吧。”

    我回答他:“YES。”

    ◇

    一月六号.星期三。

    天空依旧布满乌云,天气还是阴阴的。

    “……七点、半。”

    我确认一下醒来的时间……真不敢相信,我竟然睡过头一个小时。

    我匆忙起床。把睡衣换成制服。

    虽然叫了睡在上铺的式,但却完全叫不醒她。看来她昨天很晚睡吧?没换睡衣,穿著制服就睡着了。

    不管天气寒冷或炎热都没差的式,身上只盖一条棉被就睡了,模样有如雕像一般的平静,于是我放弃叫她起床的念头。

    我们原本的任务就是查明真相,昨天跟黄路美沙夜交手后,我没去找她是因为没有必要。就算查出事件的犯人,我跟式也不需去抓她。

    …说实话,我也不认为黄路美沙夜会乖乖待在宿舍里,事实上,她昨天也跟学园长提出回家的外出申请。也就是说,单就文件的记载,黄路美沙夜从昨天早上起就不在礼园校区内了。

    从这件事来看。她应该不会再跟我进行接触了……但是,明明头脑聪敏又有热情的她,说不定还没放弃邀我加入的打算。

    前天白天跟昨天白天,美沙夜总共跟我接触了两次,到头来都因为式的打扰而没有结果。

    虽然她在露出真面目后,今天不太可能再来找我,但俗话说“无三不成礼”,为了预防万一,我把蜥蜴皮做的手套放进口袋后,离开了房间。

    走在有如冷冻库般寒冷的走廊上,我到几个一年四班学生的房间拜访。

    大部分的学生都不在。偶尔留在房里的人也无法好好交谈。

    她们的呼吸都很急促、目光涣散,简直就像毒瘾患者一样。

    她们用有如看着仇人的眼光瞪着我,这种情况下,我不认为能跟她们好好的谈。如果是式,应该会瞪回去然后继续质问她们,但我没有采取那种没效率的行为。

    我决定放弃跟一年四班的学生谈话。

    询问的对象也不只有学生,于是我便离开宿舍前往校舍。

    为了取回浪费的时间,我简短向修女问出必要的事后,又回到宿舍里。

    在我为了整理手中情报而回房时,式仍然还在睡觉。

    ……虽然心里有点不满。但期待“眼睛”会思考的我也实在太肤浅了。我整理一下思绪后坐到椅子上。

    ——那么…

    从昨天在保健室查到的资料里,我大概猜想得到橘佳织的状况。体育课时只观摩并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如果生理期来了,修女们也只能让她休息。在礼园里不上体育课,其实不是什么难事。

    但重点不在她常在一旁观摩,而是观摩日与她健康检查日之间的关系。

    其它高中是怎样我不知道,不过礼园可是替学生的生理期做了张详尽的表格。依据这张表格,橘佳织的生理期出现在原本不可能的日子,因而体育课时只能观摩。

    这点不自然再加上她的借口,可让人联想到相反方向。

    在我问过了修女后,得知她在十月时确实有请教过生理期延迟的问题,修女虽然安慰她说,那应该只是因为压力造成的变化,但对于不知事情真相的修女来说,这个回答是理所当然的。

    虽然只是我的推测,但橘佳织应该不是生理期延迟,而是生理期没有来吧。

    ……也就是说,这个…她应该是怀孕了。

    若事实真是如此,那可是十分充足的自杀理由了。刚开始虽然只因为生理期没来而不安,但肚里胎儿的存在感却一天天地增加。从九月开始经过约三个月后的十一月,她的精神状态应该已经压迫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了。

    ……在礼园怀孕是比杀人还不道德的行为,原本禁止离校的学生竟然私自外出,最后发生性关系甚至怀孕,要是学园长或修女听到一定会昏倒吧?

    除了对橘佳织本人的轻蔑外,她的双亲一定也不会原谅这个女儿。

    橘佳织每天得担心事情败露,又毫无解决的办法,如果要堕胎一定得到医院,只是上街还好,但若扯到医生,对方一定会跟学校联络。小学开始就是礼园学生的地。当然也不可能知道什么密医,她只能一边担心终会鼓起的肚子,一边过着犹如死刑犯的日子。

    虽然我不认识橘佳织,无法说些什么,不过那是她自作自受吗?。

    …不对,从黄路美沙夜的口气来看,橘佳织应该不是会违反校规的女孩。

    那么——

    “应该就是在宿舍内被人侵犯……对象果然是叶山吧!”

    这样的话,每件事的感觉就能串连起来了。

    叶山英雄跟橘佳织发生关系且让她怀孕,为了把证据——也就是怀孕两个月的佳织消灭掉,所以他放火烧了宿舍。……虽然有点笼统。不过事情真相应该离此不远吧!

    我一个人在那里点头称是。

    但是,还是有个让人介意的部分。

    辅导橘佳织的修女说是因为压力,我不认为那是没意义的安慰。

    修女们说不定知道橘佳织处在压力的环境里,又或者是身为老师的她们都察觉有异,却有无法说出口的压力。

    一年四班的学生到底在联合隐瞒什么?

    “——联合欺负吗?”

    我喃晡说着,感觉好像又接近了许多。

    原本一年四班的学生多是从高中才来此就读的人,跟纯粹是基督徒的橘佳织一定有合不来的地方吧!但四班班长是绀野文绪,我不认为性格直爽的她会坐视这种事不管。

    橘佳织会受到全班迫害,一定得有足够的理由才对。

    比方说.像是…

    “被班上同学知道自己怀孕的事。”

    这样一来,事情就说得通了。

    四班学生集体欺负怀孕的橘佳织,橘佳织无法跟修女商谈怀孕的事,而绀野文绪也认为她自作自受所以旁观不管。

    结果,橘佳织自杀这件事发生了,而橘佳织的事也成为全班共同的秘密而隐瞒起来。

    “但——这样又有说不通的地方…”

    虽然这么觉得,但找不出是哪里出了问题。

    用片段情报跟直觉来构成故事很容易,但搜集足以断定真实的证据,我却相当不拿手。

    这种工作,干也非常拿手。

    如果要用比喻来说,我是用想像力解开手法的侦探,而干也就是靠踏实搜查来确实逮捕犯人的警察。

    我非常讨厌侦探小说里那些嘲笑刑警、任意指出犯人的侦探角色,他们只靠推测所得的结论,便把“有可能”这件事说成是推理,然后秀出超越凡人的聪敏来指出犯人。

    侦探说,只会做例行搜查却抓不到犯人的警察很无能,但我认为无能的是侦探才对。

    警察的工作,就像在沙漠里找出一颗宝石,他们进行艰苦的工作,然后把过去的事建构成人人都能接受的形象。但侦探却好像亲眼看到一样,在那里说明自己的空想来指定犯人,他们放弃在沙漠中寻找宝石的努力,只待在自己的范围内看待事物。

    一种是设想所有状况,然后平等地一个个评价后找出唯一解答的凡人,另一种是把灵光一现当成事实,认定那是正确方向并提出解答的天才。

    的确,很多真实都位在侦探能想到的想法里,但我觉得想法贫困的人搞不好是侦探才对,因为被既定观念囚禁的人其实是后者。

    天才这玩意儿,到头来只能自己充当自己的对手。

    所以他们才会被说成孤独……没错,一直孤独着。

    “咦,已经离题了。”

    我对自己感到哑然,于是把背靠到椅背上,边在心里叹息走到死胡同,一边看着时钟,时间即将中午。

    窗外的天气依旧是阴天。

    在我想迟早会下雨时,有人敲响房间的门。

    “黑桐同学。你在吗?”

    那是我已经昕惯的修女声音。

    “是。我在房里,有什么事吗?”

    我边答话边打开门。对方果然是修女,她告诉我有一通我的电话。

    我立即知道那是干也打来的,于是便快步往大厅走去。

    我闲散地走进大厅后,拿起了话筒。”

    “喂?是式吗?”

    话筒另一头晌起一阵从小就熟悉的男性声音。

    果然是黑桐干也。

    “式还在睡,你竟然还特地打电话到礼园来,真关心恋人啊,哥哥。”

    我刻意用冷淡的口气说着。

    电话那头的干也呃’地咽了一口气。

    “我又不是为了这种事打电话来,我只是担心事情的发展所以才打电话的。”

    “你想太多了,我以前不是说过吗?我不希望哥哥跟这种事有所牵扯。”

    “我也不想参一脚啊!但没办法,你跟式都加入了,我怎么可能放手不管呢?”。

    虽然我认为他放手不管也好,但现在这句话让我有点感动,所以我也没再多哕嗦什么。

    ……我真是令人失望啊,怎么会在这种半调子的地方才显得现实呢…

    “那么你有什么事呢?是要找式、还是要找我?”

    “虽然是式拜托我的,但还是跟鲜花报告比较好。你要听我调查叶山英雄跟玄雾皋月的结果吗?”

    我把差点脱口而出的“耶——?”吞了回去。

    我有听说干也要我们调查橘佳织的事。但却没听式说拜托干也调查这回事。

    真是的,我对式那种不考虑先后顺序的行为实在感到生气。

    “——喔?式有拜托你那种事啊?我明明说过很多次不要让哥哥陷入危险,但她似乎还是没学到教训。一定是因为她不关心哥哥的缘故。所以才把危险的调查推给你,哥哥也该快点跟那种女孩分手才是。”

    我充满愤慨的台词似乎对于也毫无效用。

    他哈哈哈地笑着回答说:“是没错,式她担心人的方法,的确跟一般人相差很多。”

    ……真是的,电话那头的声音听来有点高兴,他到底在开心什么啊!

    我不爽了起来,开始催促干也说出有关叶山英雄的情报。话筒那一端传来啪啦啦翻动资料的声音,看来份量相当多,还把资料整合成档案的形式。

    ……看来,电话不是从公共电话或手机打来的。

    “哥哥,你现在在哪里?”

    “在公司事务所,橙子跟秋巳刑警外出了。”

    干也这么说道。

    我也因这事实而有点震惊。

    “秋巳刑警——是指大辅哥!?”

    嗯。

    干也像在使性子般地点点头。

    秋巳大辅是我爸的弟弟,人在警局当刑警。他在父亲的弟弟中年纪排行最小,可算是像我们哥哥一般的人。因此大辅很中意干也,两人感情好到跟亲兄弟没两样。

    “橙子认识的刑警好像就是大辅,过年时我跟大辅提到我们公司的社长,他便大叫:那不就是苍崎橙子吗!’今天他拿弟弟当借口去跟橙子约会,所长还说:不能拒绝黑桐叔叔的邀请。’”

    不知在不高兴什么,干也很不满般地自言自语起来。

    ……没想到橙子老师的情报来源之一竟然是我们家大辅。不过这倒也不是完全无法相信的事,大辅在刑事课里也是个怪人,会跟橙子老师交换情报,想想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回到之前的话题吧!关于叶山英雄,鲜花知道多少情报呢?”

    干也的声音可以听得出来在担心我。

    ……这种说不出口的关心,我一下就能理解他在担心什么。

    “没问题,你不用担心。现在听到的事我不会惊讶了,因为我大体上已经了解叶山英雄到底是怎样的人。”

    “那就好。”话筒另一侧传来声音。

    干也在稍微犹豫一下后,开始说了起来。

    “——直接了当的说,叶山英雄似乎让礼园的学生援交,他把班上的学生带到外面,然后要她们办那种事。”

    “——什么?”

    这句突然的话,我一时只能有这种反应。

    干也无视我的惊讶,一口气说出真相。

    “我并不清楚他们实际上做了什么事,不过为了要活用礼同学生的稀有价值,应该不会叫她们做太过份的事。这样一来如果得提高价码,客人会舍不得出钱吧。他带学生出去的频率大约一周两次。每次只带几人出校,这种行为并非大胆也非谨慎,但叶山英雄经营得相当不错。

    原本他在繁华街就算有名,是个喜欢装阔的人。而一天天奢侈花费之下,他背负很多借款。那类的酒店大都有后台,说白一点就是黑社会,而叶山英雄就是跟那种人借钱。被债务逼到进退两难的他,只好拜托之前疏远的哥哥让他进礼园当老师。名义上是跟哥哥说要认真工作来还钱。但一开始的目的似乎就打算把学生带出去供人玩乐……

    你应该了解吧,说到礼园的学生,除了是名门女校外还有额外价值。她们大多是有钱人的独生女,向叶山英雄讨债的集团也认为应该派得上用场。他们一开始的目标有可能只有一人,这些我不太清楚,但总之叶山英雄跟黑道都尝到了甜头,所以到了九月,几乎所有一年四班的学生都被带出去过,这就是事情的大致经过。”

    接下来,干也把叶山带出去的学生姓名、顺序、日期、回家时间等都二报告出来。

    当然,跟叶山有关的黑社会资料,他也调查得很详细。

    “可惜的是,这些没办法当成证据。”干也轻轻地说着。

    的确,光靠干也调查到的东西无法让警察出动,而且也可能在被学生的双亲阻止。

    这可不仅是橘佳织怀孕程度的丑闻,而是能让学校全部消失的大事件。

    “——鲜花,真抱歉啊。”

    在说完所有关于叶山的情报后,干也小声地说道。

    因为事实太过严重而感到一片混乱的我,也只应了一声:“嗯。”不过这样一来,一切都串连起来了。

    一年四班全体隐瞒的秘密不是橘佳织的自杀,而是援交团体的事。她们一开始或许是受到叶山英雄的威胁而外出,但能保守这个秘密整整半年,不是叶山英雄一人能做到的。

    照干也所说的情报,被强迫带出去的学生虽然占了大部分,但也有自己主动出去的学生在。

    她们受到叶山英雄的控制,为了保住自己以及娱乐而守着秘密。在高中前都过着普通生活的人,原本就很难忍受这里禁欲般的生活。我想对她们来说,叶山英雄的胁迫有如蛇的诱惑一样。如果把一切的罪恶归咎于叶山英雄,她们对自己也没有歉疚感,正因如此,这个秘密才得以保守半年。

    ……不过,没办法完全说是她们的错也是不争的事实。

    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在这所学校。

    这个世界在周围建起墙壁,病态般地与外界隔离,既不起风,连外界的声音都听不到,那悠悠流动的空气,的确就是隔离在不净俗世之外的证据。

    但是——这里连空气的出口都没有。

    不流动的空气会混浊,然后沉淀。这里不是跟外界隔离的异界,要做出异界不能使用墙壁,因此被墙壁包围的世界并非异界,只是一个笼子罢了。

    “那么橘佳织呢?为什么哥哥知道她的名字,还要我们调查她的成绩?”

    我说出了最后的疑问。

    “十一月被烧死的女孩是吧?那时鲜花因为宿舍被烧毁,不是暂住在橙子的事务所吗?那时我在调查工作以外的东西时顺便查了她的事,都是因为大辅哥硬拿她的鉴识报告给我看。

    橘佳织的死因非常奇怪,她有可能是被烧死,也可能在那之前就已经死了。她的检验结果无法断定是药物中毒还是因火灾而死。但有另一个奇怪的记录——她似乎怀孕了。不过因为遗体被烧毁,所以也无法断定是真是假,但我不认为是有人利用火灾杀人、她之所以不论死因是烧死或药物中毒,橘佳织是他杀的可能性非常低,她是班上最后一个被带出去的,从这件事可以知道,她一直抵抗叶山英雄到最后。

    在非本人所愿的情况下跟人发生了性行为,而且还因此怀孕的话,那自己可就非常污秽了。

    16岁的女孩子,不可能在没有周围帮助的情况下撑下去……虽然这只是我的推测,但或许就是因为如此,她才会在火灾发生、全体住宿生逃离时,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吧?死,或许是她自己的决定。”

    干也的话仿佛在考虑什么,听到他的说法,我断定地回答:“嗯嗯。”

    “那应该就是她自杀的理由吧!不过——她为什么不堕胎呢?照叶山所说,她也做好了那方面的准备。”

    “因为是女孩子嘛!可能无法接受堕胎这件事吧?”

    对干也充满偏见的答案,我在不同层面上表示同意。

    一年四班会迫害她,或许就是因为“橘佳织一直不肯堕胎”这件事。只要她不堕胎,班上的秘密迟早会被揭穿,这样一来她们就完了。不必等到叶山英雄指示,她们就开始迫害橘佳织。但是迫害却不能使用暴力,使用暴力可能会被修女察觉,而且也可能会让橘佳织因为受不了而跑去跟修女忏悔……面对那种如坐针毡般的环境,橘佳织忍耐了整整三个月,包括来自周围的迫害,还有自己身上无法消去的污秽。即使这样,为人善良的她也没有告发班上同学,最后选择了自杀之路。

    真是——

    “——真是个柔弱的人,有一死的觉悟,应该也能承受怀孕的压力吧?借由一死放弃一切,根本是彻底的失败者。明明小时候开始住在礼园,最后竟然输给外来者。”

    我开始想像橘佳织一次也没见过的笑容,然后咬紧了牙根。

    只能用死来解决这种无意义的事,我连同情都做不到。

    但是,电话另一头的哥哥,却出声否定了这件事。

    “不——那是个十分辛苦的决定。我也是因为鲜花刚刚的话才察觉到……之前我有想过关于自杀的事,但橘佳织这女孩是无法用世间一般论点来看待的。”

    干也有如感到痛苦般艰辛地说着。

    但我却无法理解他能如此断定的原因。

    “……?哥哥,为什么橘佳织不能用世间一般的自杀看待?人要是感到辛苦就会自杀不是吗?我认为橘佳织也是因为无法解决眼前的现实,所以才决定自杀的。不会自杀的人,也就等于什么事都不做的人——也就是说,是连自杀意义都没有的人。”

    对我的反论,干也说:“所以说你不会理解的。”

    那是跟黄路美沙夜一样的台词。

    “我、不会理解?”

    “嗯。你刚说橘佳织从小学就念礼园对吧?那么,她应该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啰?鲜花你知道吗?基督徒不会自杀。因为在基督教里,自杀是罪孽。教义说基督教徒要活到老死才会被祝福,所以对他们来说,自杀跟杀人一样,甚至是更严重的罪。橘佳织不是为了自己自杀,因为她无法为自己自杀啊…”

    干也痛苦地这么说。

    我无声地咽下一口气。

    ——的确,我疏忽了那个教义,否定轮回转生的基督教跟佛教不同,死后的世界里没有救赎。

    知道归知道,但对高中起才开始参加早晨礼拜的我,那段教义跟一个英文单字没什么两样,我根本没有把它当成日常常识来思考。

    但——若是对橘佳织而言,那就是跟自己的纯洁一样必须保护的戒律。

    对出生就成为基督徒的她来说,自杀应该是比死还恐怖的事吧?

    “……那,为什么她会自杀呢?”

    我想不出答案,重复问着这个问题。

    那个答案,一定存在于我无法达到的领域吧。作为一个人来说,我的处世观相当冷淡,连预测她想到达的地方都做不到。

    干也说:“她大概是为了赎罪吧,我认为橘佳织抱持自己的罪和同学的罪痛苦而死。她借由代替她们,自己一个人下地狱来为同学们赎罪。”

    “……所以。”

    我无法再说下去,一时之间沉默了起来。

    ……“所以你不会理解的。”黄路美沙夜这么说道。

    她的愤怒是真的,她比任何人都了解橘佳织死亡的意义,就是这样才无法原谅那些照常度日的一年四班学生。

    她说:“就算杀了她们也不会下地狱。”

    是的,被他人所杀并不会下地狱,想把她们都送到橘佳织所在的地方,杀人是没有意义的。

    所以黄路美沙夜才会为了要让她们自杀,一点一滴地压迫她们。

    就像是要勒死人一样,一点一点的收紧。

    不是要她们忏悔罪孽,而是要让她们为了逃避周围视线去自杀。

    5/

    ………天空下起寒冷的雨。

    感觉不到炎热或寒冷的式,现在觉得会冷。

    在雨中,非常寒冷疼痛的雨中。

    我手拿着小刀,空虚的眼睁一直看着什么—————瞬间,我醒了过来。

    眼前的空中有“妖精”飞着。

    在睁开眼睛的同时,我从衣服里拿出刀子刺向那玩意。

    刀子“当”的一声插到墙上。在刀子跟墙壁间,被刺中的妖精在唧唧地叫着。

    正如鲜花所说,有着少女外型和昆虫翅膀的生物,它用小小的手想拔出刃子的途中,因为力量尽失而溶解了。

    “……糟了,要是再多忍耐一下——”

    说完,我闭上嘴。

    要是我再多忍耐一下,会怎样?

    我——两仪式会想起三年前遗忘的那一天?

    ——那场之所以会让我昏睡两年的交通意外?若是想起我本人记忆里完全没印象的事——

    “够了,真不爽啊!”

    我简短的抱怨完后跳下床,从刚刚为止都还站在房门口打探情况的人,逃走时从走廊传来小小的地板嘎吱声。

    我拿着刀子重新摆好姿势冲出房门。

    走廊往东跟西边延伸着,跑走的人影往东边而去。那背影的确是——

    “……是黄路美沙夜?难道她把我跟鲜花搞错了…应该不会吧?”

    这样一来我就是被害者了,虽然鲜花要我不要惹事,但报复这种事是该做的吧?

    我跑在地板老化的走廊上,追逐她的背影而去。

    黄路美沙夜的脚程比想像中快,彼此间的距离并没缩短多少。

    美沙夜毫不迟疑地离开宿分,往校舍方向前去。我通过跟鲜花一起走过的林中走道后来到校舍,美沙夜并没进校舍,而是跑进旁边的礼拜堂。

    我知道这是陷阱。

    但是跑到这里还走回房间也蛮蠢的,稍微想了一下后,我粗暴地打开礼拜堂的门。

    沉重的门却没发出半点声音。

    在昏暗的礼拜堂里,只有一个人影。

    我关上门,跟那个人对峙着。

    大约相隔十公尺远的那个人,无声地扶正眼镜后,有如观察雕像一般地看着这里。

    “哎呀,越种时间来礼拜堂有什么事呢?两仪同学。”

    男人脸上浮现淡淡的微笑。

    那是个很温和、有如小孩般的笑容。但它没有颜色,只是内在空虚的情感。

    跟以前一样,玄雾皋月脸上挂着干枯的笑容站在那里。

    忘却录音

    /5

    “那么,接下来就是玄雾皋月的事?”

    在话筒彼端传来拿出新档案的声音。

    干也虽然顺便调查玄雾老师的事,但那对我来说其实无所谓了。现在已经将叶山英雄所做的事跟一年四班的秘密揭穿。没有什么事需要我执行了。

    连黄路美沙夜想做的事都了解后,只要交给橙子老师,就应该不会有牺牲者,可以轻松解决事件了吧?

    “不用了哥哥,我跟式很快就会提出外出申请回家了,请你在事务所等我吧!”

    “是吗?不过,我想你反正就先听听吧,你也不会有什么损失,因为这并非跟事件毫无关连。”

    “不能说是毫无关联?”

    “嗯。”干也非常肯定地回答。

    而之中不带有任何情感……哥哥会用这种口气非常稀奇,光是这样,我就直觉到玄雾老师的事比叶山英雄还重要。

    “难不成,你要说连玄雾老师都跟援交有关?”

    “不,跟那件事完全无关,玄雾皋月跟一年四班的事件没有关系。这样说吧,鲜花,你知道玄雾皋月在哪出生吗?”

    被这么一问,我的思绪奔流了起来。

    ……从名字来判断他应该是日本人,但他曾长期在外国留学,说不定只有双亲是日本人,而他则是在外国出生。

    “……我不清楚,不过他曾待在英国好一段时间,说不定老家是在那边吧?”

    “没错,玄雾出生在威尔斯乡下,但他在十岁时就被送入当养子,玄雾皋月的名字是养父母取的,改姓玄雾还好,但连名字都改就有点奇怪了。”

    那个——要说奇怪是奇怪没错啦。

    但若养父母希望玄雾老师像真正的儿子,也有可能会把之前父母取的名字改掉吧……不过,改姓算普通,连名字都改就实在没听说过。

    “所以呢,我跟知道当时状况的人谈过后,发现玄雾皋月已经聪明到让周围的人视他为神童,是个无可挑剔的孩子。但他的双亲讨厌他,因而打算把他送人当养子,奇怪的是,竟然没人想收养他。一直到过了一阵子,听到消息的日本人远道而来才将他领养走。其后的事虽然他有在那边的学校留下记录,但他在成为养子前的过去一切不明。”

    被双亲讨厌而变成别人的养子……那位老师感觉起来并不适合这种黑暗的进去……不过说实话,比起事件内容,我还比较在意哥哥是怎么找到了解当时威尔斯状况的人,他到底是拥有什么样的消息来源啊?

    “但是,会把称为神童的孩子送人,他有被父母讨厌到这种地步吗?会不会其实是金钱之类的理由?”

    “问题就在这里,正确说来,玄雾皋月被称为神童也只到他十岁的时候,此后反而变得不如常人了。虽然原因不明,但他似乎从十岁后就无法记忆事物。因为他无法记忆眼前所见的景象,让他一时之间跟白痴没两样,他的父母可能是因为讨厌这种儿子才把他送人的吧!”

    “无法——记忆事物?”

    一说完,我就感觉到仿佛连头脑深处都在摇晃一样,玄雾老师的症状,跟这次事件实在太相配了。

    “不过老师他很普通啊,不但能记忆东西,知识也很丰富,一点也感觉不出有那种症状。”

    “这是当然,没治好的话他也不会拿到教师执照了,他只不过是曾有那种过去而已。成为养子的皋月之后又回复成以前的神童,十四岁进入大学取得语言学博士称号,将来十分有望的他,却这样以一个老师的身份任教于各地学校,这次来礼园教书对他来说并不稀奇,就像他任教的学校有人自杀一样。”

    “——真的有吗,在玄雾老师任教后出现自杀的学生…”

    “在现在的学校出现自杀者并不稀奇,但只要玄雾皋月任教过,在他转往其他学校后一定会出现自杀者。虽然无法证明这之间有因果关系,但偶然也不会持续十几二十次。”

    干也的话让我的思考更加活跃起来。

    ……这位老师从任教学校离开后,一定会出现学生自杀。

    说不定玄雾老师跟这次的事件也有关联,但老师只是单纯被黄路美沙夜利用而已。老师自己的记忆也被夺走,因而相信一年四班并没有任何异常。

    操纵他人的应该是黄路美沙夜,那个无害、跟干也相似的人会做出什么事?我实在不愿意去想像。

    “这边的资料大概就这样吧。接下来就看鲜花你了,但可别太勉强喔!注意不要离开式身边……啊,还有一件事。玄雾皋月的皋月,好像是由MeyDay’而来,MeyDay’是什么意思呢?”

    ……我想那应该不是“MeyDay”而是指“MayDay”。“MayDay”是五月一号,是庆祝太阳回归的日子。原来如此,所以才会取皋月这名字啊?

    因为皋月是农历五月——

    “啊,是这样呀。”

    我在思绪一片空白的情况下,一个人若有所思起来。

    皋月…虽然那是日本人不熟悉的节日,我因此想不出什么关连,但那天一定是——

    “哥哥,玄雾老师变成不是神童的理由,你那边有吧?”

    “嗯?有是有。过只是谣传而已。他好像被妖精替换,实际上他曾三天没回过家,回家后记性就变得奇差无比。”

    “果然,老师他被妖精替换过了啊?五月节、万圣节还有夏至夜晚,都是很容易遇到妖精的日子。玄雾老师——一定一直都停留在那个时候吧?”

    说完后,我挂上了话筒,脑中想起橙子老师的话。

    ——妖精很难控制,操纵者常常在不知不觉间,从实现他们自己的愿望变成实现妖精的愿望。

    鲜花你听好了,要注意使用自己以外的东西所制造出的使魔,别走到操纵者反被操纵的下场——

    操纵者,反被操纵。

    在操纵的人,其实被操纵着。

    我在很基本的地方犯了错。

    到头来。橘佳织到底为什么被逼到自杀?

    美沙夜说妖精只能夺取记忆,连本人也还忘的过去不是记忆而是记录。那么,是谁把应该已经忘记的记录写成信送来?

    不,比起这个,有另一个更值得思考的问题。为什么我会忘记这件事呢?那或许可以追溯到这次事件根本的问题,就是——

    黄路美沙夜,到底是跟谁学习魔术的?

    ◇

    “玄雾老师——一定一直停留在那时候吧?”

    只留下一句静静的、带有微微哀伤但确实含有敌意的话后,电话突然就被挂断了。

    “鲜花——?”

    我呼唤对方的名字但没有响应,放下了已经断线的话筒,黑桐干也侧着头思考。

    感觉发生什么非常不得了的事……干也边想边在椅子上坐直身子。

    一月六日,正午过后。

    苍崎橙子事务所里只有他的身影,虽然所长橙子出门了,但今天放假的他却来公司倒比较奇怪。

    他之所以做这种奇怪的事,不用说也是因为妹妹黑桐鲜花跟朋友两仪式。这两个从新年开始就在调查奇怪事件的人,对他而言存在有各式各样的不同意义。

    干也不知道事件的内容,所以无法判断事件是危险还是安全。他并非从别人那里听说两人去进行调查的事,只是式在一月二号没由来地发脾气时,在她本人没察觉到的情况下探听出来。

    黑桐干也从式那边取得的情报,只有她要假扮成转学生潜入礼园而已。

    思考过很多事的他之后打电话去礼园,式则拜托他去调查叶山英雄跟玄雾皋月。干也曾经耳闻去年十一月的纵火案,因此他马上从他的管道开始调查,并在一个小时前将所有资料整理完毕。当然,从昨天的电话之后他就没睡过。

    “……不过只要式在,应该连万一都不会有吧!”

    干也一边担心妹妹的安全,一边伸了个懒腰。

    接下来要做什么呢——他朝桌子坐正后,眯眼睛想着……很想睡觉。

    虽然一边想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但黑桐于也还是缓缓落入睡眠中。

    他在艨胧之中想着……说到这个,式去礼园也就是说会穿著制服,有点期待看到那种有趣打扮的她。

    但最后,式当然不可能让他看到穿制服的样子。原因很简单,橙子在看到式穿著礼园制服时,不禁说出:“真是太棒了。”

    ……虽然不知道到底是棒在哪里,但因为如此,式就把礼园制服给收了起来。

    “趴在桌上睡觉会感冒喔,黑桐。”

    “——是,我起来了。”

    反射性抬起头后,黑桐东张西望地看着四周。

    时间刚过下午3点,场所是事务所的个人办公桌——看来在那之后我睡了大概两小时,身体也自然地冷了起来。说起来也没错,在冬天这个最冷的时节,设开暖气就睡觉,身体理所当然会变冷。

    “所长,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干也回头对站在背后的苍崎橙子说。

    穿著大衣的女性则边叼着烟边回答:“刚刚回来。”

    橙子一脸无聊的样子,看来是很渴求娱乐吧。那今天大辅哥应该是在约会里惨败了,我独自这样想着。

    “所长,看样子你觉得很无聊吧?”

    干也嘿嘿地笑着,平常老是吃她亏,至少这种机会不能放过。但看来情况却跟他所想的不同,橙子摇摇头道:“不是,虽然我觉得无聊,但并不无趣。”

    她说完便从大衣口袋里拿出罐装咖啡放在干也桌上。

    “这是礼物,给黑桐你吧!”

    虽然是非常便宜的礼物,不过对冷掉的身体来讲十分有价值。

    干也说完:“那我就不客气了。”便打开咖啡的瓶盖。

    橙子仍旧带着一副无趣表情眺望放置在干也桌上的档案,再若无其事地把它拿起来。

    “啊、那个是式托我调查礼园教职员的记录,我想橙子小姐只会觉得无趣吧?”

    “大概吧。”她点头同意,可是却开始翻起资料内页阅览,并且就这么站在干也坐着的椅子旁一页页读着资料内容。

    那双毫无关心翻着书页的手,在看到玄雾皋月的相片时突然停了下来。

    “——伪神之书。”

    夹在双唇间的香烟掉到地上。

    她像是正面和幽灵面对面般眼睛张得大大的,口中说着:“真不敢相信。”

    “骗人的吧?协会找红了眼也找不到的魔术师,居然会在这种地方当老师……?这真是一个天大的玩笑啊,唉,统一言语师啊…”

    说完,她无声地笑着。

    那并不是因为轻蔑,反倒是为了压抑心中的战栗因此无力地干笑。

    “玄雾皋月是魔术师吗?”

    针对干也的疑问,橙子摇头回答:“不是。”

    她就这么带着嘴角歪曲的笑容坐上自己的椅子,低头睥睨眼前空间的那个姿态,像是取下项圈的黑豹般带有一份狂气。

    原来如此——对她而言,名为玄雾皋月的人是个异常的存在吧?

    “因为学园长送来的资料并没有附上相片,看来一开始就把这件事交给鲜花是个错误,要是我亲自去确定就好了。不——就算是我亲自去确认,记忆也就会被夺走吧。”

    听见橙子的自言自语,干也只能歪着头满脑子疑问。

    对于不知内情的他而言,“夺走记忆”这句话只能当成是某种比喻。

    即便如此,搞不清楚状况的干也仍提出疑问。

    “橙子小姐,鲜花和式不是正在调查玄雾皋月吗。那玄雾皋月会是对她们两人有所危害的人物吗?”

    “怎么可能,Godoword什么也不会做。如果传闻是真的,他绝对不会伤害别人。他原本就不是魔术师,也完全没有魔术方面的才能。他的祖先和双亲并不是魔术师,是和鲜花一样变异的遗传体质者。就像鲜花除了燃烧东西外什么也不会,他也只能将言语从口中说出。不过——正因为这种被限制在遗传体质才有的能力,才能踏入像我们这种累积多代血统也无法达到的领域。

    Godoword是仅仅花了十年就达到那种领域的怪物,当时——二十一岁就升到支配者层级的我,毫不怀疑地认为自己是最年轻的魔术师。可是,实际上有一个十五年之内就成为支配者的小孩。因为他身在中东地区的学院,所以我没机会和他见面,不过他的名字已传遍了整个学院。

    统一言语师·Godoword·Mayday(注:这里的Godo是德滑,意睐着有神一般的能力,因此Godoword即为“伪神之书”之意)是唯一能将神话时代再现,最接近魔法的魔术师啊。”

    橙子一边忍住笑声继续说着。

    但这些话并不是讲给干也听的,她似乎只是为了稳定自己的心情而说出这些话。

    “Godoword的本名和出身一概不明。好像连他所属的阿特拉斯学院内,知道的人都相当有限。没有任何人看过他的本尊,只有身影和能力广为流传,连协会最大的伦敦学院学生,都怀疑他只是个不存在的幽灵。

    Godoword的魔术和字面上一样就是语言,他掌握了现存所有人种、部族的语言。不只是会说,而是连该语言的诞生背景、信仰、原理、甚至到思想,他全部都能理解。他没有不会说的语言,也没有他所不知道的人种。可是那并不是他巡同各国所学到的知识,Godoword不过是学了一种语言,结果就理解全人种的语言。

    黑桐,你知道巴比伦之塔吧,流传在巴比伦尼亚的神之门神话。”

    “——啊啊,你指的是勃鲁盖尔所画的那座螺旋状高塔吧?的确……就人类的想法来说,建造一座高塔、在塔顶设立一栋神殿,神就很容易降临。可是就神来看,只觉得人类接近上天是件傲慢的事,于是便把塔破坏掉。而人类不会将已经统整好的事物再重复一次,语言为之混乱的结果导致人类也变得四分五裂。”

    “喔,你真清楚啊,那就是传说中人类最早的神话——巴比伦塔的传说。该神话所显现的内容相当多,不过其中最被注目的还是语言为之混乱’这点。

    神为了分别人类的种族而将人们区分开来,不是在肌色或体质上,而是更容易了解、更基本的部分——那就是语言。日本人和外国人最大的差别。不是在于发色或瞳孔的颜色,而是语言的差异吧?那正是最为巨大的障壁。神认为,无法沟通的话,人们便无法建造出像巴比伦之塔那般巨大的建筑物。可是,人类结果还是成为地球上繁衍最盛的生物、并成为万物之灵长,甚至连语盲之壁都完全突破了。

    那么,回到原话题吧。人们的语言是被神所弄乱的,那是人类对神的存在开始有所认识的时代,也就是发生在所谓的神代。在神代,神秘现象并不是神秘,而是被当成常识看待。以现代来说,就是剑与魔法的世界吧!在现代不可能发生的神秘现象,在神代并不是多困难的技术。那是为什么呢?多位魔术师的结论是,由于当时地球自转与月亮的位置关系、星球的循环产生出相克,使得世界充满了灵气。不过——Godoword颠覆了这个理论。他证明神代所卓越的不只是世界,连语言本身都很优越。

    传说神将语言给弄乱,那么——在那之前是什么状况呢?没错,人类使用相同的语言来沟通。那么万物共通的意义说明’便变得有可能了吧?

    若真的变得可能,那便是无形的语言。不是人和人攀谈时的言语,而是成为人与世界对话、可以决定意义的语言。神将语言打乱,是因为这样的语言太过恐怖,便将有形的言语传授给人们。我们以为这是获得智能,但事实上是被上天夺走了真实。

    ……也就是说,Godoword便是这么一回事了,被神明打乱前、世界共通唯一的一种语言,我们将它冠上统一言语’之名,而Godoword是唯一能将它再现的魔术师。

    MasterofBabel——言下之意是和一切生物的言语能共通,便能通往根源之门,而Babel也带有神之门之意……不过因为Godoword本人并没有魔术师的能力。所以似乎无法穿越那扇门。”

    干也和嘴角上扬、满脸憎恶的橙子相对,露出一脸烦恼的表情,似乎努力在思考着某事。

    对橙子说的话只能理解数成的他,提出下这个问题作为结论。

    “……因此,玄雾皋月不管跟什么样的东西都能交谈吗?”

    “没错。不过那只是单方面的对话。在神代,因为大家都懂得统一言语,所以会话得以成立。不过现在却只有Godoword才会说这种语言。所以能主动攀谈的只有他本人,就算岩石或野兽听得懂他在讲什么,也无法向Godoword传达自己的意思。若是人类的话,大概会以各自的语言回答吧。”

    “喔……这样的话还有意义吗?没有人回答的话,那不就只是自言自语罢了?”

    “若只是一般的语言的确如此,但他的情况不一样,他能够让岩石或野兽听得懂他的话,但对象可不只有岩石或野兽,而是整个世界啊,以存在论的阶级制度来看,在我个人之上,还存在有世界的苍崎橙子这号人物。以我个人的意志来说,怎么样也无法抵抗对方说的话,因为否定这件事,就等于拒绝自己存在于世界上。这是所谓的言语绝对,他所说的话会变成真实。名为Godoword的家伙,正是万物共通、世上最强的催眠师。

    所谓记忆,除了人类脑中存有的记忆外,还有世界的记录。虽然很接近阿克夏记录(注:一种连续记录人类尘世经验的宇宙计算机,仅有少数超凡之特殊人物能够与之交感调和,据说这些永不朽坏的记录存在于超越时空某处的宇宙心灵里。)的概念,不过,是比那更下位的波动现象。理解它的其中一个方法便是统一言语’。Godoword——玄雾皋月能够采集忘却记忆就是因为如此,那家伙并不是从当事者本人脑中抽出忘却的记忆,而是从世界所记录的过去中抽出。能够抽出世界规律录音下来的种种过去,现代只有那个男人办得到,光是这点,真不愧是被封印指定的魔术师啊。”

    零零散散说了许多东西,橙子终于冷静下来,把背深深地靠到椅子上并深吸一口气。

    ……封印指定。是魔术协会判断拥有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鲜少能力的魔术师,而为了将那份奇迹永远保存下来,因此借由协会本身的双手封印起来。

    封印指定对魔术师而言既是最高的荣誉,同时也是件麻烦事。遭到封印后便无法继续从事研究,身为魔术师却无法往下个阶段挑战,便失去身为魔术师的意义,协会只是为了让他们成为魔术师的模板。因为无法容忍这种屈辱的对待,所以被封印指定的魔术师都会离开协会的目光藏身起来。Godoword也是从协会失踪的魔术师之一,因此,只要向协会通报他藏身在此,Godoword应该立刻会被抓吧?

    ……不过,苍崎橙子是不会采用这种手段的。不、应该是不能用,说到原因是因为——

    “可恶,这么一来连我都会被找到。”

    她带着像是唾骂的呢喃抬头望向天花板。

    既然Godoword人在礼园内,鲜花和式的胜机连万分之一都不到。

    至于她本人出马与名为玄雾皋月的魔术师对决这种结果,更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这次还是旁观吧。反正应该不会变成什么大事件。”

    橙子简单地下了结论后,便点着了香烟。

    干也不放心地看着她的动作。

    “……你说不会变成大事件……可是从刚刚听到的内容来看,玄雾皋月是个很危险的人物才是吧?你不打算去帮助她们两个吗,所长。”

    “我说过了吧.Godoword什么也不会做,而且他根本没有任何谈得上是攻击手段的东西,作为一个魔术师他只能归在三流以下,不管鲜花她们再怎么粗暴,他还是不会伤害别人。他终究只是具现他人愿望的魔术师罢了。原本Godoword就不具备被称作魔术师的技能,他能被称作魔术师,是因为他的思想已经不会有变化,而化为只是追求某件事的概念。”

    “……?追求某件事的概念是指?他有什么目的吗?”

    对干也单纯的疑问,橙子点头同意。

    ——稍微想想,这次记录忘却记忆的行为,不正是Godoword的性质吗?不过没联想到这点也没办法,谁想得到在魔术世界中被称作人间国宝的男人,居然会到这种边境的小学园进行实验。

    “说到目的嘛,很简单啊!他追求的东西对我们而言,是随便怎么样都好的东西。那该怎么说呢——对了,永远。Godword追求永远,虽然拥有那么强的能力,他却一直追着幻想跑,不,搞不好是反过来也说不定。因为他有着优越的能力,所以只能追寻根本解决不了的问题。”

    ——海市蜃楼,的确是不断招惹人心的幻觉啊。”

    “所以你安心吧!”补上这句话后,她便叼起香烟。

    深深地、缓缓地呼了一口气。

    不带感情地看着天花板,橙子这么吟唱着:“无法有所回报啊,所谓的永远。明明何处皆存在…?”

    白色的烟雾…冉冉飘着。

    /5

    射入灰色阳光的礼拜堂中,名为玄雾皋月的老师站在那里,他露出温柔微笑的表情,既无敌意也无善意地看着我。

    “哎呀,这个时间来礼拜堂参观有什么事吗?两仪同学。”

    他完全没有怪罪我跑了进来,相当自然地跟我攀谈。

    我不自觉将那个姿态和黑桐干也重叠,一瞬间感到轻微地昏眩起来。不过,玄雾皋月就是玄雾皋月…我从裙摆中拿出小刀。

    看到那把手术刀般的小刀,玄雾皋月的脸色不禁沉了下去。

    “真危险啊…拿出这种东西会弄伤别人喔。”

    他的话就像是在劝阻学生般地平稳。

    我无视他所说的话,开始观察整个礼拜堂。

    不只是人影…这里连人的气息都投有,跑进这里的女学生已经不见了。

    不,或许一从一开始,这里就只有玄雾皋月一个人。

    “黄路美沙夜在哪里?老师。”

    我停止环顾礼拜堂,看向站在祭坛前的教师。

    玄雾皋月微微低下兴。

    “黄路同学不在这,不过,我想你找的应该是我吧?在这里采集忘却的人不是黄路美抄夜,而是玄雾皋月。”

    他仍然满脸微笑地这么说着。

    这向话所言属实,于是我便简单地接受眼前对手,即是事件犯人的事实。

    我完全不感到不可思议或惊讶,唐突被告知的事实,像老早就知道的事一般支配着我的思考——仿佛是完美的催眠术。

    “你这话什么意思?”

    明朋知道答案,我却提出无趣的质问。

    口气自然并充满了攻击性,我判断已经不需再使用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女性口气,于是我尖锐地瞪着对手。

    玄雾皋月面对着我的视线,似乎有些愧疚地微微苦笑。

    “如同字面上所说,虽然你所找的对象是我,不过刚刚的妖精可不是我弄的……啊啊,黄路同学似乎不太知道你的事。一只拟似体的妖精明明不可能对你起什么作用,但她却对你下手。虽然是人造的。但那种解剖生物只是为了延长生命活动。被使役的目的只是为了被杀害,真悲哀啊!”

    似乎真的感到悲伤,玄雾皋月闭上眼睛,是为了被我杀害的妖精默祷吧?

    我一边看着他这副模样,稍稍想了一下。

    两仪式的职责在于帮助鲜花把原因查明,不过敌人若是在眼前,能做的事当然只有一个。我要把这家伙——

    “不对喔,两仪同学,找可不是妖精使,使役妖精的只有黄路同学啊。我无法将思考分割到同时操纵那么多使魔,那完全是黄路同学独有的才能。说到我所能办到的事,只有记录言语罢了。关于妖精的事件,我几乎可算是毫无关系,我想你不能用那个理由把我认作是敌人。”

    “你说什么——”

    “我说过了,我和你并不是毫无关连,为了这份因果,我必须帮助黄路同学一次才行。”

    玄雾皋月睁开双眼,打开的双瞳,果然和之前一样毫无改变,怎么看都是个平凡的教师。

    “原先我和这件事并没有关联,而你原本也和这件事毫无关系,不过,既然我和你有相当深刻的关连,我理所当然得承担你的部分。阻止黄路同学的任务只在黑桐同学身上,之后就是她们能力的问题了,因此——你要找对手的话,还是只有我吧?”

    “真是困扰啊…”玄雾皋月补上了这一句话。

    “……为什么?除了礼园的事件外。我没有理由把你当作敌人吧?”

    “是吗?你讨厌想起遗忘的记忆对吧?所以你昨天也拒绝了我。从一开始掠夺记忆就是黄路同学做的,不过采取记忆却只有我才办得到。你现在会追杀黄路同学到这里。就是为了要讨回夺取记忆的代价吧?那么,你的对手就变成我了。”

    ——玄雾皋月依旧露出温和的笑容如此说着。

    对这件事,我连点头都无法办到。

    如同玄雾皋月所说,我厌恶自己的记忆被人碰触,反射性地将妖精捏溃,便是无法原谅这个行为。

    现在也是为了杀掉妖精使——黄路美沙夜而追到这里,就算目标换成玄雾皋月,无法原谅的事实仍不会改变。

    可是,“无法”这个字却涌上心头。

    和刚才一样…该怎么说,我——

    从这敌人身上,完全感受不到厌恶的恶寒及任何危险。

    ……这种事我还是第一次遇到。

    明明“敌人”就在自己眼前,但我却一点感觉也没有。

    当我注意到自己这种无法理解的心境时,此时才从自已的背上感受到一股恶寒。

    尽管情势如此诡异——但我的心里仍然起不了任何一丝杀意。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在恶寒与憎恶的驱使之下,我开始认真观察正对我微笑的玄雾皋月。

    我直视的目标是黑色的死之线。

    ……令人惊讶的是,玄雾皋月身上的死之线,其网络就像蜘蛛网一样复杂,这代表不管我攻击他身上哪一个部位,其伤害程度都足以致他于死地。这么容易被杀死的人?我还是第一次看到。

    玄雾皋月再度露出微笑,这一次,就连他那深色的眼眸也仿佛露出了笑容。

    “原来如此,那就是直死之魔眼吗?我的能力只能从别人已经走过的道路来获得信息,但你却可以看到接下来的路会通往那里……呵,可以记录过去的我、可以看到未来的你,看样子荒耶叫我来这里的目的,就是要我杀掉你啊,式。”

    玄雾皋月眯起他那双哀愁的眼眸看向我。

    但是……我的眼前却是一片空白。原因并不是他的态度,而是因为他刚才讲的那两个字。

    因为这两个字的关系,我的体内除了原本的恶寒之外,如今终于又再度充满了敌意。

    荒耶……

    一切都是因为玄雾皋月讲出这二个字的关系。

    “是吗,你的真面目是魔术师对吧?玄雾皋月——”

    我用力握紧手中的小刀,这么一来他就是敌人了!

    至今缠绕在我体内的奇怪心情,全都是这个魔术师搞的鬼。

    对,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就太奇怪了。

    没错,事情一定要是这样才行。

    眼前这个人必须要死。

    不杀死眼前这个人不行。

    当我对自己这么说的瞬间,我发现到———另一个自己看不见的自己,好像正在对我微笑着——

    ◇自录组姬昌录入

    我看向那张必须得死的面孔,心脏此时“噗通”一声剧烈跳动起来。

    虽然说对方很像干也,但我绝不会因此手软,既然他是魔术师。那么就是跟我一样身处在境界之外的人。

    那么——这就不算是杀人。因为玄雾皋月根本就不是生活在一般群体当中的人类。

    我一边冷静控制两仪式随时可能暴冲上前的身体。一边在脑子里揣绘能够一击击杀玄雾皋月的战术。

    ……首先冲向他满是破绽的身体,然后将小刀垂直刺进他的喉咙,最后再一口气将刺进去的小刀往下将他的身体剖开,这样一来战斗就结束了。

    由于实行起来极为容易,因此我连三秒后的结果也明确地构想出来。

    ……可是。

    接下来出现在我心中的画面,却是一个四肢惨遭切断肢解的少年尸体。

    噗通…

    我的心跳声又变得巨大起来,呼吸也因为紧张而变得急促。

    这种事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就是因为对方很像干也。所以我才会犹豫而打乱自己的呼吸。

    “式同学,你错了。”

    突然,从刚才开始只是静静站着的魔术师开口了。

    听到这句话,身体立即产生一股想冲上前的冲动——

    ——而我则是耗尽全力、未曾有过地全力压制。

    ……因为,还不行。

    只有“冲上前”这件事绝对还不行——

    明白理由之后,我的呼吸变得更乱了。

    因为——我还不能对眼前这个人抱持杀意。

    我无法攻击眼前这个对手,攻击这个很像干也的男人……光是试图想杀死他,就让我的心脏承受这么大的负担。

    倒不是因为讨厌这么做。

    我只是单纯的认为,“还不行”。

    我的喉咙很干,舌头麻痹到无法忍受一,这种心情真教人害怕,我只能拚命地压制住自己的双脚。

    但是,我的身体却想立刻杀了眼前这男人,它想解决式的悲伤跟痛苦,它知道这样一来——事情就轻松多了。

    但是,那我自己呢?

    ——这次也要和二年前一样,在不知不觉中……像杀了名为黑桐干也的朋友一样…杀了眼前这个人吗——?

    “……我不要那样。”

    想到这里,我停住了自己的身体。

    玄雾皋月独自一个人,像是在保护我般地点了点头。

    “嗯,停得好。如果你就这样杀了我,那一切就结束了。以前你为了过正常生活而不断杀害带有杀人冲动的织,但是,现在身为式的你却必须抹杀自己的杀人冲动才行。如果做不到,想必你将会连同式的人格也一起失去、回到原先内心空洞的状况吧……嗯,虽然听荒耶说你是个直来直往的人,看来是他搞错了。因为照我看来,你似乎有点胆小。”

    玄雾皋月沉稳地说完后,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

    “你的事我听荒耶说过了,原本我就是为了这件事而被叫来这个城市,我讲过,你跟我之间并不是没有任何关系,虽然荒耶的目的是希望我杀了你,但如果在那之前你就败在自己手下,那实在太可笑了。真是可惜啊!我原本对荒耶能不能达成目的可是很有兴趣的!”

    说完这番话之后,玄雾皋月就没有再开过口了。

    接下来他什么事也没有做。

    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魔术师既不战也不逃,仿佛化身为自己无法移动的镜像一样。

    我手上握着小刀——一直盯着眼前这个像空气一样的对手。

    沉默,已经笼罩了整个礼拜堂。

    只有仍旧凌乱的心跳声。“噗通”、“噗通”地在我耳边回响着

    ……就好像有一口无形的钟在我身边响个不停。

    对方不攻击我。自己的心跳声也平静不下来,我讲了一句自己并不想说的话。

    “——玄雾皋月,你为何什么也不做?”

    “我该说的已经全部说完了,如果想要跟我继续交谈,那就只能用你问我答’的方式进行对话。如果你把我当成是毫无关系的人,我也会把你当成无关之人而离去。如果你要跟我战斗,我也会采取必要的自卫手段。帮助黄路同学只有这么一次而已,但那也已经过去了,所以该怎么做,还是由你决定,我没有什么话好说,也没有什么可做的。”

    ……这番莫名奇妙的回答,让我不禁皱起了眉头。

    魔术师说决定的人是我,这就表示,眼前这个人并没有自己想要执行什么事的意志。

    但是——这很明显是矛盾的。

    “你说。只要是我所希望的事情,你就会照我所想的形式去反映吗?但是,我从来没想过要取回失去的记忆。”

    我一边用一只手按住自己悸动的胸口,一边双跟瞪着魔术师。

    魔术师却像是同情般地摇摇头。

    “不,你渴望找回自己忘掉的记忆,而我…就是你这个希望的具体回应。”

    渴望——?啊啊。那一定是事实吧!但是我想要的,却是失去织时跟着消失的记录。我现在拥有的,只有两仪式三年前所渡过的记忆,那是一段虽然痛苦但却又温馨,与同班同学在一起生活的记录。

    那个时候的记忆,并不需要。

    被冰冷雨水所冻结的记忆,反倒——

    “你错了,玄雾皋月。我并不是想取回忘掉的记忆,相反的,我一定是想把记忆全部忘掉。”

    没错。

    正因如此,式才会把那一天的记忆忘掉。

    织的记忆已经随着他的死完全成为记录而崩坏。它一定永远无法再回复了。但是,这份损失的代价是——现在站在这里的我。

    “所以——我并没有呼唤你。”

    “……原来如此,似乎是我弄错了。式同学的希望确实是如你所说。那么,我就连那部分也回归原来吧,毕竟这是我的工作。”

    魔术师沉稳地微笑着。

    那在之中既没有敌意、也没有恶意;既没有善意、也没有好意。

    橙子曾经说过…

    妖精的恶作剧没有善恶之分,他们的行动并非为了追求结果,在他们身上也完全看不到任何个人意志。

    这个采集人类记忆的魔术师,难道也跟妖精一样吗?可是……若是如此,为什么这个男人能充满笑容?既然他说自己没有什么好做,那自然就没有道理露出任何表情。

    “……这就奇怪了,既然你只会针对我的希望做出回应,那你现在为什么在笑?我并没有追求过笑容,如果你是镜子,自己根本不能笑吧?”

    “是的,你说的投错。但是我并没有在笑,我说过,我根本没有笑过。”魔术师虽然如此回答,可是脸上的笑容还是维持着。

    “不过,周围人们的眼中看起来似乎都是如此,我明明认为自己和平常一样,但大家都认为玄雾皋月正在微笑。我从未有自己正在笑的实感啊,式同学。我从未因为想笑而笑,我也不知道笑的理由跟笑容的价值。

    我真的搞不懂所谓的笑容是什么,因为我从未感觉过,快乐’这种东西。在这方面,我跟没有活着实感的你非常相像……不过,你的情况会由时间来解决吧,因为两仪式还有未来。然而——我只有过去。玄雾皋月只能观看别人的过去。就好像人类为了生存必须掠夺其它东西一样,我为了活下去,必须采集玄雾皋月以外的人类过去,但在那之后的事我完全不干涉。取出过去之后,接下来的结果如何,就要由拥有该过去的本人意志来决定,只能观看过去的我,无法介入其啊。”

    魔术师用有些笨拙的笑容说着。

    简单的说,对方的意思是指——只有真正的笑容才是“真正的笑”,而他也没有抱持任何介入过去的意志。

    “你刚才说——你只有过去?”

    “是的。没有过去’基本上就已经跟没有自己’系上一条紧密的关系线。然而,没有过去’虽然是一件很悲哀的事。但只有过去’的我对于自己’这两个字却觉碍很淡薄。既然我没有办法自己思考’,那么对玄雾皋月而言,自然也没有梦想’或目的’的存在。那种感觉好像书本一样,书里记载的东西只有知识’。但最终利用这些知识’的却不是书本本身……对我而言,要我像世间一般人一样去运作自已是没有意义的,既然我连自杀的勇气跟必要性都感受不到,那么就只能以玄雾皋月的身份继续活下去了。连自己,’都没有,那就只剩下唯一的方法可以确认自我本身的存在——那就是实现别人的希望。

    除此之外,玄雾皋月没有任何表现自我的方法,我会把你们希望的东西还给你们,我会让你想起那段被你忘掉的时间。式同学啊,这对你而言应该算好事吧?我只是把被你们忘掉的重要记录原封不动还给你们而已呀!”

    “那只是自作主张吧?”

    发完这句牢骚后,我瞪向魔术师。

    这男人讲的话,愈说真是愈让人觉得莫名奇妙。而且,我总觉得他讲这些话并不是要说给我的大脑听、而是要说给我的身体听。

    我告诉自己,这世上每个人的话都能听,唯独这男人讲的话不能。

    “把忘掉的记忆还给我?我拒绝。式不需要这种信件一样的东西,死去的记忆是不可能再拿得回来,你讲的这些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我一边用手按住发出悸动声响的胸口,一边直视着玄雾皋月。

    魔术师第一次将他的视线笔直对着我。

    这种互视并不是那种专一的互瞪,而是像男女之间分手时虚浮的视线交会。

    “——是吗。连你自己都要放弃自己的记忆吗……我真搞不懂你们的想法,为什么要让可以持续到永远的东西就此停止?”

    “永远?把会忘掉的记忆记录下来,等待日后好好追忆,这样就叫做永远?别笑死人了,那种东西满地都是,路上随便捡都有,反倒是你刻意讲了这么多,才是真的有问题。”

    没错,如果要留下记忆,只要用照片或录像机摄影下来就可以。这样一来,自己仍然可以在忘记之后,用这些东西去确认自己的回忆。

    可是,魔术师却否定了我的说法。

    这还是第一次——他露出了笑容以外的表情。

    “那种东西并不是永远’在外界残留下来的东西无法保存到永远’。的确,利用现代化技术或许可以创造出即使发生意外也绝不会破损的东西’,但纵使物体本身不变,我们却是会变的。物体的意义是由观测者’按照他的印象所赋与。所以就算物体本身不变,只要观看的人印象改变了,这种东西就不能称之为,永远’。

    比方说,你有办法用跟昨天一样’的心境、来看待你昨天看到的东西吗?没错,不能吧?这是因为人的心无法保持不变。

    新的东西会变旧、好的东西会褪色,明明物体本身没有任何改变,但我们的心却让物体本身的价值起了变化。

    你看——不管个体变或不变,是不是都无法持续到永远呢?为什么?理由很简单,因为我们的心’自己把外界的东西给断绝了。式同学啊,所谓的永远’指的是无形的东西。是观测者的印象所不能左右、而且可以反过来支配观测者的东西。在这世上唯一可以被称为永远’的现象,那就是记录’。”

    “——是吗?但你口中的记录’难道就不会改变吗?今天认为好的事,他日再回头看却变成坏事的例子也不少,像你口中所讲的永远’,那种东西不管在哪里都绝对找不到的。”

    “不,你刚才讲的东西是记忆’,不是记录’。所谓的记忆’只不过是人的性格罢了。性格是会变的,为了顺应外界的变化而改变的性格,这种东西充其量只能算是一种衣服。你应该听得懂我在说什么。人的语气、性格、甚至肉体等等,这些只不过是方便他人更容易判别自己表现的一种服装而已。”

    一步,魔术师向我迈出了一小步。

    “当观测者本身变成被观测的对象时,你就不会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你会重新认识跟时间重叠在一起的本性自我、然后接受它。接下来,你就会了解到,人格这种东西……其实原本就是不存在的。所谓的记录’,指的是连自己思想都无法影响到的灵魂核心,这才是真正能保留到永远的东西,因为它就存放在我们身体里,而且跟所有本性与自我全部融合为一。

    有了这个东西,就算全世界都消失,它仍然残留在你的自性当中。在这名为自我的世界消失前,它都会一直跟着你。

    然后,一直保留下来。

    然后,绝对不会改变。

    ……性格这种东西是不需要的,既然性格只是在自己曾存在的历史中展现自我的一种证据,那就算性格曾创造出什么东西,那种东西也不会永恒不变。只要观测者变成被观测的对象,观测的物品就不会变。当然被观测的对象也不会改变。”

    按照魔术师的说法,他认为这就是永远。

    “……虽然你讲了越么多,但没有一句是我听得懂的。”

    “我想也是,连最简单的事物都会忘记的你们,听不懂是理所当然的。这世界上能被称为永远’的东西只有人的记录’。你们误以为这个世界是先有人生、其后创造回忆,但事情的真相其实是——先有回忆、然后创造人生。

    对人类而言,记忆这种东西并没有什么回忆记住比较好’、什么回忆忘掉比较好’的分别。就算你的人格想抛弃记忆,但你的自我却不想丢弃记忆。所以你们的愿望永远是忘却的录音,而我只不过成为她们的镜像,然后把那个愿望还给她们而已。”

    又往前了一步。魔术师收起了笑脸,并且开始向我接近。

    就在此时,我突然感觉到……握着小刀的那只手发出了跟平常一样的微热。

    ……而且,就连胸口的悸动、指头的麻痹、以及喉咙的干渴感…也全部都消失了。

    经过这一番漫长、而且又让人搞不储意义的对话之后,我终于看穿了对手的真面目。

    心里的悸动就是因为这样才平息的。

    ……的确,这个人确实很像干也。

    但是他跟干也之间有一点决定性的不同。这一点“不同”,让我清楚的意识到对方只不过是单纯的敌人。

    “没有善恶的概念……吗?确实,你的确不是什么恶’,你只不过是单纯聆听别人的愿望而已。”

    但是他错了,其实他有善恶的概念。虽然玄雾皋月确实没有自身的意志,但他却有足以衡量事物善恶的知性,当他拥有这样的知性,但却把善恶定位为等价值的瞬间,就不能称呼,自己是无害的。

    “我终于明白了,你只不过是镜中的倒影罢了。而且,为了强调自己是无害的倒影,你还把责任全都推给别人,这种行为跟小孩子有什么两样?”

    听完我这句话,魔术师的眼神突然露出了欣喜的光辉。

    感觉有点像小丑——

    “式同学,你的意思是……要跟我战斗啰?”

    ——那是包含有疯狂的扭曲笑容。

    “好吧,既然如此,我跟荒耶之间的契约就算成立了。虽然我觉得我们无视对方结果反而会比较好…”

    魔术师将他的手放在眼镜上。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想在战斗前先取下眼镜,但我的身体已经没办法再多等一秒了。

    就差那么一步,距离我的刀砍中玄雾皋月的身体就差那么一点点,但我失手了。

    因为,我听到了魔术师的声音。

    【你、看不见、我】

    这句话不但直接贯人我的脑中,而且还立刻变成了事实。

    因为就在那一瞬间后,我再也看不到玄雾皋月的身影,原本挥出去的小刀也砍了个空。

    “什么——!?”

    我望向四周。

    整个礼拜堂除了我之外,完全看不到其他人影。但是,我却可以很明显感受到现场还有另一个人存在。

    玄雾皋月并没有消失,我知道他就在我的眼前,但我却看不到这个魔术师在哪里。

    “……真是危险啊,你的行动速度居然在声音之上,真是不容小觑。托你的福,我的一只手臂挂彩了。难怪荒耶会败在你的手下,看样子你真的很擅长杀人呀!”

    声音是从我的前方发出来的,我压抑上前攻击的冲动、然后把意识全部集中在眼前。

    ——既然看不到玄雾皋月。

    那我只要盯住他身上的死之线就好了——

    “但是,你仍然赢不了我。”

    虽然声音直接在我的思绪中响起,但我却比声音更快看到魔术师的死之线。

    “——看到了!”

    这次绝对不让你逃走。

    我再度挥刀砍向魔术师。

    可是——尽管我看到死之线,但我还是失手了。

    【这里、什么都看不见】

    声音响彻了整个礼拜堂。

    瞬间,礼拜堂变成一片黑暗。魔术师只不过讲了一句话。我的四周立刻就变成连一束光芒也没有的黑暗世界。

    “……唔,果然对你没什么用啊?因为你那与根源相通的身体等级和我的言语相同。但那也只要这样做就解决了,在这里,就算是两仪式也无法看见死……只不过这样一来,我自己也无法看到任何物体了啊…”

    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

    我转身挥出一刀,但砍到的却只有空气。

    “没用的,我说了,你赢不了我。没错——能杀死各种事物的你,只有言语是无法杀死的。”

    ……那种事,我根本没去考虑过。

    不过的确是这样。

    我只无法杀死言语——

    “但,只靠这样我也无法杀死你,我能做到的只有像现在这样。只要不小心稍微接近你,就会被你轻易解决。所以我不打算搏命,毕竟,我原本就不是擅长战斗的人。

    我要做的,只是实现你的愿望而已。”

    这句话,让我的身体微微发起抖来。

    我的愿望——那是我想要遗忘的,我的真实。

    “住手。那种东西,我根本就不想要!”

    叫声消失在黑暗中。

    “那么——就来重现你的悲叹吧!你放心,就算你想要遗忘——那记录,也已经确实地录在你身上了。”

    那是一股不带感情、有如节拍器一样规律的声音。

    我无法阻止魔术师的声音浸透到式的体内,我能做的,只有一直看着——

    忘却录音/

    6

    挂断干也打来的电话后,我赶忙前往高中部的校舍。

    时间刚过下午一点。

    天空一副快哭出来般的灰色,我头上覆满了厚厚的云朵。

    “……照这样看,今天应该会下雨吧。”

    我一边吸进冬天的寒冷空气,一边穿过昏暗的森林前往校舍。走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任一楼角落的英文办公室前去。

    我敲也不敲就直接打开了门,而玄雾皋月老师则一脸看穿一切的模样,坐在椅子上等着我。

    他跟往常一样,满脸微笑地观察我的一举一动,他的左腕无力垂在一旁,仿佛身体的那一部分已经死去了。

    ……这是为什么?

    我一眼就看出来,那是谁造成的结果。

    “老师,那是被式所伤的吧?”

    玄雾老师点点头道:“是的。”

    “我付出这只手为代价而逃了出来。放心,式同学她没事。大概再过一小时就会清醒,不过我这只手应该永远治不好了。”

    玄雾皋月背对透出灰色阳光的窗户,带着淡淡笑容说着。

    他完全没有隐瞒任何事也没因事而动摇,那副样子实在太过平稳了。

    我咽了口气,有如被什么事物引诱般地开口了。

    “老师,把橘佳织逼到走投无路的人是你吧?”

    玄雾皋月点头答是。

    “让叶山英雄下落不明的人也是你。”

    老师点头道:“没错。”

    “教黄路学姐魔术的人也是你。”

    “对的。”魔术师点头道。

    “采集我们忘却记忆的人也是你。”

    “嗯。”他点头道。

    “还有,你小时候曾被妖精抓走过,也是真的吧?”

    他哼了声后忘头道:“对。”

    ◇

    “——为什么?”

    我只能够挤出这么一句话。

    “老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重复着同样的问题。

    眼镜背后的眼睛眨也不眨地回答了。

    “没有,我没有什么目的。橘同学或黄路同学也好,叶山老师的事也好,我只不过实现他们的愿望而已。你要问为什么的话,请去问他们本人。我,是无法回答你的。”

    玄雾老师保持笑容这么说道。

    那不是借口——这个人,是真的无法回答。

    比方说,橘佳织来跟玄雾皋月商谈她的罪,他只不过是提示一个只有本人才会想到的方法而已,借由自杀来得到救赎,是她本人的意志啊。

    比方说,黄路美沙夜不想让橘佳织白死而来找他商谈,他只是提示黄路美沙夜一个只有她自己才会想到的方法而已。他以魔术的方式,将逼迫一年四班全体学生自杀的手段提供给黄路美沙夜。

    在那里面,完全没有玄雾皋月自身的意志存在。

    “——不过,采集忘却就是另一回事了。无论是谁,都不希望有人拿已经遗忘的记忆给自己看吧?”

    “是这样吗。黑桐同学,为什么你会那么认为呢?”

    “——咦?”

    玄雾老师用很温和的口气反问回来。

    让人感觉不到有任何的善意或恶意。

    ……这状况,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我抱着跟事件黑幕对决的觉悟来到这房间,跟他这样一对一对峙着。但玄雾皋月却跟平常没什么两样,而我也像是被老师质问的学生般沉默了下来。

    简直就像——我自己无法完全舍弃的心情,被玄雾皋月、这敌人反映出来一样。

    “因为,我自己并不那么希望。”

    “我想也是。因为不记得,所以就不会去思考它。”

    ——黑桐同学,这就是我的理由啊。

    有如自言自语一般,玄雾老师补充了这一句。

    因为不记得,所以就不会去思考。

    这个人说,这就是他采集忘却的理由。

    “老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很简单。因为我只能用这种方法来了解你们而已,我想去理解外面的世界,除了采取你们的记录外别无他法。玄雾皋月之所以会采集记忆,一定是因为这么一回事吧!”

    他像是谈论往事般地说完后,思考般地把手指放到嘴边。

    我就这样正面凝望那对不包含任何情感的双眸,我想问的事、想知道的事,并不是这些暖昧的话。

    “我想问的是更明确的理由。到头来,老师到底是为什么开始采集忘却?老师该取回的过去,应该只有自己那一份而已。”

    我想起了干也的报告。玄雾皋月在十岁时曾被妖精拐走过,我向他确认那是否为事实,他则感叹的回答道:“——真令人惊讶,亏你能调查到那么久以前的事啊。正如你所说,我在小时候的确曾经遇见妖精。从那之后,记忆就开始会出现障碍,这是真的。我学习魔术的原因,就是因为那障碍不是医学能够治疗的东西……嗯,一点也没错。我确实为了取回自己的过去而开始学习魔术,并想出了可以采集忘却的手段。原本,我应该是不能干涉他人的记忆才对吧?”

    他带着某种后悔的感觉这样说道。

    我,是不应该去干涉他人的。

    “——那,为什么你会去采集忘却?”

    “黑桐同学,因为我非得那么做不可。不管到达再高的境界,我还是无法想起自己的过去。头脑绝对不会忘掉记忆,但那只限定脑维持在正常的情况下。我的记忆不是忘记了,而是发生了破损,如此一来就只剩一条路好走。一个人记忆的不是过去,只是重现世界本身所记录的现象而已。我很幸运,有达到那目标的科技,但这样还是不行。观测者,无法把自己拿来当作对象。人类这玩意儿,无法跟自己握手啊!

    所以——我只能去取出其他人之中的我,人们的记忆、意识,都跟那个’的深层连接着。想当魔术师就应该有听过,那是被称为根源之涡的位置’。以前的我,在你们的意识深处寻找可能连接我的记忆。”

    “——阿克夏记录吗?(注:一种连续记录人类尘世经验的宇宙计算机,仅有少数超凡之特殊人物能够与之交感调和,据说这些永不朽坏的记录存在于超越时空某处的宇宙心灵里)。”

    说完,我轻轻地摇了摇头。

    那实在令人难以相信,连橙子老师都断言不可能到达的万物之源,眼前这个人却说他到达了。

    橙子老师是这么说的,人们的意志虽然各自独立,但那只不过是在“灵长的意志”这个大架合中独立的东西。所以若是有能观测这个大集合的方法,就能融人独立而孤独的人们记忆或意志里。

    不过,这还真是讽刺啊!

    就算那是真的——就算做了这么多,这个人还是无法得到想要的东西。

    “老师……那里也没有玄雾皋月的过去,对吧?”

    我用细微的声音,帮这个人物说出了他的结局。

    但意外的,他却笑着否定了我的说法。

    “不,那里有答案唷!很奇怪对吧?就算我不那么做,我也没失去我的记忆。只不过,我没有察觉到那件事而已。当发觉这个事实后,我已经采取许多人的过去了。黑桐同学,你认为人会忘记记忆的理由是什么呢?”

    对于突如其来的这个问题,我说不出话来。我们会忘记事物的理由…那一定是——

    “……因为脑的容量有限,我们非得分辨出需要与不需要的情报才行。时间过得越久,忘却也就越大。为了不陷入混乱而活下去,我们每天就非得把不必要的记忆给删除才行。”

    “嗯,那就是大部分的过程。不过那不是忘却而是整理,因时间而消失的记忆,与因为个人意志而消失的记忆不一样。我在问的是人们企图消去的记忆,黑桐同学,你明明清楚却不说出来而已。”

    玄雾老师露出温柔,有如融人阳光一般的笑容说道。

    而我,只能在一旁说不出话来。

    ……没错,正如这个人所说的,这个答案就像好学生说出每个人都知道的答案罢了。

    “……老师你是说,我们之所以会刻意去忘记回忆,也可以说是为了保护个人的手段啰?”

    听见我有气无力的回答,玄雾老师无言地点了点头。

    ……当然,这些我也知道。人之所以会自己去忘记记忆,绝不是因为那是不必要的事,而是因为记得那些事会相当危险。

    我们刻意去忘掉过去所犯下的种种过错,忘掉那些若是记得就会让自我崩溃的记忆,靠着这么做——我们才能守护自己现在健全无辜的幻象。

    “对,那就是被遗忘记忆的真面目。罪、禁忌、后悔等东西,你们会刻意去遗忘它。因为那是根植于深层意识里,从自己取出的一部分,所以也只能去忘掉它而已。

    你知道吗?探索人的深层意识,就是在取出被遗忘的记录。而我,则重复太多次那些动作了。为了找出我自已的过去而在许多人的忘却间来回,大概因为这样,我变得不清楚我自己了。

    大部分的人,都借由忘却自身罪过存活下去。从自已污秽丑陋的一面。当作不存在般地生活着。这不是坏事,反倒可以说是一种生物上的优点。但我却感到害怕,我没办法放着那些污垢不管,你们的世界太不安定,充满太多争执。这样下去,将会没有东西能够永远流传。

    所以,为了不让那些东西被弄丢,才会实现你们的希望。对于他人归还的遗失物,要怎么处理是当事人的自由吧?那里并没有我意志介人的余地,若要决定这个是善是恶,下决定的终究还是个人的意志。”

    玄雾皋月脸上挂着微笑这么说着。

    他去采集人们的忘却是为了找寻自己的过去,但在那过程看到许多人类忘却的他,终于受不了人类这玩意儿的污秽而开始打扫了吧!

    他想找出自己往事的目的,不知何时已经变成将人的往事实体化。

    但是,他自己不去进行打扫的工作,而是交由拥有污秽的本人去做,所以这个人才会说,自己的行为不能被评断是善是恶。

    ……我认为,他所说的话不过是借口罢了。

    “……是这样吗?你明知道提示忘却就是在告发罪孽,还说自己没有善恶之分?”

    “是的。”他这样点头道。

    “我什么也不想要,只是希望找出解决的手段而已。”玄雾皋月理所当然般地这么说着。

    到了这个地步,我终于开始对这个人抱有一种像是反感的东西。

    的确,我也认为被遗忘的记忆有几个是自己想去忘掉的,但是那大部分都不是刻意要去遗忘的记忆,部应该只是没必要去回想的事情。

    举例来说,像是小时候所看见的朦胧错觉。

    那时候。明明只是普通的云。却把它当成某种特别的生物,相信那是由工厂烟囱冒出的烟,在天空堆积而成……只要朝着夕阳一直走,虽然害怕通往不曾见过的国度,但却又心跳不已,总对地平线彼端抱有一股憧憬。

    现在来看,那些或许只是单纯的错觉。但却是不能遗忘也不能回想的重要往事。

    随着年岁增长,成为大人的我们怀有不能回忆的梦想,若是挖出那些梦想。这一定是不可饶恕的事。

    “——那些只是你自己多余的想法而已,比起你是为了了解人类才采集忘却,你应该要优先去采集自己的记忆才对啊,玄雾老师。”

    我全神贯注地凝视,视线盯着玄雾皋月不放。

    他却依然沉稳.轻轻地微笑道。

    “那是不可能的,黑桐同学。玄雾皋月的记忆不是忘掉,而是被妖精夺走的东西。我不是忘掉记忆,只是变得搞不清楚自已。”

    “搞不清楚记忆?”

    我像鹦鹉学话般地重复这句话,眉头不禁皱了起来。

    并不是忘记记忆,而是搞不清楚记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么说来,这个人说的话的确哪里怪怪的,对于自己的事,他却总是像在谈论别人一样,虽然找不知道那是什么原因所造成,但看来这个人……

    “在你被妖精拐走后,记忆还是跟原来相同吗?”

    他点了点头。

    “没错,玄雾皋月并没有遗失自己。所以一我没有必要去看他人的忘却,因为就算那样做,我也已经无家可归了。”

    他一边这么说,表情跟着出现了变化。

    笑容依旧是笑容,但却开始变得滑稽……好像马戏团的小丑妆一样。

    “的确,我小时候曾被妖精拐走过。我不知道那个能不能称为妖精,说不定,他们只是想要同伴的亡灵而已。

    他们说,让我们永远在一起吧。

    但我只想要回家。

    我知道被妖精抓走的小孩再也没回过家,所以便拼命从他们那里逃了出来。

    穿过了原野,越过了森林。

    我在看见自己家的时候,松了口气回头去看,而那里只有数不清的妖精尸体,还有被血染红的双手。那时,我才知道他们所说的事是真的。因为确实如此不是吗?曾是小孩的我,再也无法回到过去那个家了。”

    他保持笑容,像小丑般地开始说着。

    ——我能够想像。

    当下落不明的孩子全身沾着不明物体的血回家时,双亲会有什么样的冷漠反应。

    ……原来如此.就算他回到自己的家,那也不再是跟以前一样的东西。

    那个家,已经不是他心中所想的家了。

    他想回去的是个温暖的家,而不是父母以白眼瞪着自已的家。

    “——所以老师,你不是被妖精给拐走…”

    “恩,我大概把他们全部杀了,但那是不被允许的行为,因为玄雾皋月相对受到他们的诅咒。我并不是遗忘了记忆,玄雾皋月从那时候起,就不知道自己的记忆到底是不是自己的东西。很奇怪的,我无法再认’我所看到的事物,那之后所得到的知识,变得不是记忆而只是情报罢了。世界不再是影像,变成可以用言语更换的情报。我的——不、我之外的世界从十岁就停住了。或许是妖精们的诅咒吧,这玩意儿似乎强到怎么样也没办法解除。”

    他像个小孩般嗤嗤地笑着。

    “记忆——只不过是语言?”

    我不禁自语道。

    ……我以为,玄雾皋月这号人物的心还是被妖精给把持着。虽然我的想法是大错特错,但我似乎还是猜中他从十岁起就不再成长这一点。

    不过,那些事怎样都无所谓了。

    他现在说的话,实在太奇怪了。

    没办法确认看到的影像。不可能吧!这样的话这个人该怎么生活?没办法“再认”眼睛看到的影像,这跟没有过去差不多。不论记忆力如何发达,如果没办法回想,并把那些记忆当成“自己得到的回忆”,那种东西就跟书上写的宇差不多。

    我昨天看过玄雾皋月,因为有那过去,现在再度遇上玄雾皋月,才能“再认”他是昨天遇见那个人。

    没办法再认,意思就是记忆虽然确实却不统一。也就是说昨天所发生的事,玄雾皋月也想不出来。

    对他来说,所有的事物都能重复地去初次体验——

    “——骗人。老师明明知道我是黑桐鲜花,如果不能确认的话,那应该连我是谁都不知道才对。”

    我下定决心盯着这个实体不明的对手。

    玄雾皋月则轻轻接下了我反驳的话语。

    “是吗?我只是把黑桐鲜花这个人的特征当作词组记录。如果你跟记录里的黑桐鲜花特征一样,就知道你是黑桐鲜花。所以若是在这里出现一个比你还符合黑桐鲜花条件的第三人,对我来说黑桐鲜花就是这第三人,至少她本尊是谁根本无关紧要。在我脑海里不存在影像,各种东西都当成单字来记录。若是人的话,就只有身高、体重、体型、发型、举止、年龄等等。我并不是看到你,然后想起这是黑桐鲜花。只是因为现在最符合这些特征的人,就是黑桐鲜花而已。

    铬记、记录、保存都没问题,我所做的只有进行确认。当然这种方法一直会造成问题,因为对无法用影像来区别事物的我,只有用字来区别东西。所以只要换个发型,我就可能会误认成别人。周围的人常常说我容易忘东忘西,在这学园里,不也有玄雾老师少根筋’的传言吗?”

    就这样,玄雾皋月自嘲般的笑容消失了。

    我注视他的模样,同时注意到自己的身体已经稳定下来了。

    ——这个人,从来没有看过任何人。

    “……我终于知道玄雾皋月与黑桐干也相似的理由。以及在某些有着决定性不同的理由。

    昨日发生过的事对他而言不是记忆而是记录,这个只能将它当作数据看待的人,没有能够称作自己的事物。

    因为,他并没有属于自己的回忆。

    对他来说,回忆不是由自身形成的东西。而只是为了对应外界而行成的情报而已。对此,名为玄雾皋月的人类意识十分稀薄。因此他并不会主动去接触事物,而只是将所有发生的事毫不抵抗地接收下来。

    不,是只能接受下来,只有这一点是他们非常相似之处,同时也是决定性的不同之处。

    这人所能做到的也只有接受这一点,他无法如同干也一样,在接受后再回报你其它事物。

    玄雾皋月。一直都只是个刚出生的婴儿。

    因此他无法知道自己是否在笑,因为他连属于自己的思考也没有,就连创造回忆都无法做到。

    他曾经说过,因为无法回忆,所以也无从思考。

    因此——这个人只能借由采集他人记忆才能认识他人……这真是悲哀。

    这样的姿态,跟一台只能对应身边发生之事的机器没什么两样,在这暖昧的世界中要决定确实的事物,最重要的明明就是自己的意志啊!

    “你的现实总是无法确定呢,老师。”

    我就像是在看着某种悲哀生物般缓缓地说。

    他点点头。

    “是啊,不过这样就已经足够了,我没有自己在笑的感受,连这个身体也是,想让这五根手指照我的想法运作,我也只能假设这应该是我的手腕吧,,自己的身体,也非得变换成言语才能认识。不过,人类应该是不需要肉体的生物吧?’只要有我们的脑就已经足够了,因为到头来只有脑内的电气反应才是我们的世界,外界总是处在暖昧不明的状态下,将其决定为确实事物的结果,还是在各自的脑中。不管是性格或肉体,不过终究是让自己可以容易被分辨的装饰而已。如果能有留下形体的事物,也一定只有这个头脑里的东西了。

    物质是用来消费及磨耗的事物,这个名为地球的世界逐渐走向崩坏也是自然的道理,因为在最后走向死亡是最正确的存在方式,所以谁也不会去解决这个问题。对我们来说,真正的世界只存在于各自的脑髓中而已。

    但是,我就连这点也被污染了。

    尝试解决问题是身为一个人类的条件。所以我开始采集忘却,我没有自我存在,但却有没有自我的我’存在,因此确实的肉体与确实的现实也就不是那样的重要。精神并不会寄宿于肉体,现实也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外界太过于污浊,所以永远不存在于此处。”

    他以一张平板又非常无聊的表情如此说着。

    我虽然在一瞬间接触到这个人的意志,但是这种东西只是点琐碎小事罢了。

    这里一个人也没有…

    只有一本采集人们忘却记忆的书存在而已。

    ……过去,玄雾皋月为了取回自己的记忆而学习魔术,因此他巡回在人们的记忆之中。

    但是,那终究变成一件无意义的事,但是即使取回了记忆,如果无法将其转为自己认知的事物,一切将会就没有意义,他的行为也成为徒劳无功之事。

    于是他的目的改变了。

    在巡回所有人的忘却时,这个人见到了各式各样的黑暗。对一个精神停留在十岁的孩子来说。这是何等程度的恐怖?

    他无法原谅人们的污秽。

    他无法允许世界的污秽。

    他害怕这个情况,觉得非要想办法解决才行,但是,他却无法实行思考这个行为。

    “所以——在无法恢复自己的记忆之后,你也还是持续寻找吧?因为你也只能做到这件事了。”

    “是的。”伪神之书点头说道。

    “……虽然某个魔术师做出只要没有人类就可以解决这件事的结论,但我则是做出了人类将随心所欲行事,今后也将永远存在的结论。

    可是我的思考却零散杂乱没有形式,即使拼命地思考,也会因为充满杂音而变得不知要思考什么事物。一直以来,我都为了追求让大家迈向和平的方法而苦恼。

    但是玄雾皋月却无法将答案引导出来,没有自我的他,只能将既有的事实转换成言语表达出来。因此,我便在人们记忆的底层追求解答,至今累积数千年历史的人类身上,这漫长历史中也许会有一个人找到那个解答。

    当然,过去也许没有那种方法,但对于无法思考未来方向的我来说,除了从名为回忆的过去寻找以外,已经没有其他可以寻找到解答的手段了。”

    这就是现在的他持续采集忘却的目的,他如此说道。

    玄雾皋月相信,因为共通于一切的解答被人们所遗忘,所以我们是这样地不完全。

    不,他只能有那种目的而已。

    在人们已经忘却的事物中,现在依然有谁也想不起来的忘却过去。在那之中,也许会有他所追求的答案也说不定。对玄雾皋月来说。除了追求那个事物之外,已经没有任何希望了。

    那个答案——会存在于何处呢?

    “……我还有一个疑问。”

    “是什么呢?”他以不变的笑容接下我的问题。

    “你应该只是采集忘却的不是吗?你并没有将其录音的必要,也没有实现我们愿望的必要,不是吗?”

    “原来如此。”他以不变的笑容点点头。

    “理由很简单,因为我希望自己仍然是人类,我想感受自己依然是个人类。虽然说只要身为人类…好好与人类相处,我就能成为你们的同伴。但只有那样是不够的。

    对人们而言,积极追求的事物出自自己的意志。

    所以我有展示这点的必要,过去的我执着追求他人的过去,不断重复这个行为,而这确确实实是我的意志。玄雾皋月即使在取回自己记忆这个目的结束后,也不希望失去意志。

    是的——这是唯一的人类性格,名为兴趣的娱乐,我就是为了确定它而做这件事。”

    “目的就是——你的且的吗…”

    面对着叹气回答的我,他满足地点着头。

    “是的,但是黑桐鲜花,不管是哪个魔术师,都是这样的人喔。”

    实现人们愿望的魔术师点头说着:“这就是你想知道的话语。”

    ◇

    漫长、毫无意义的问答结束了。

    我在离开前,开口询问了一个人物的问题。

    我不是以被任命调查此事的黑桐鲜花身份,而是以自身黑桐鲜花的意志询问。

    “最后请你告诉我,对你来说,黄路美沙夜是什么?”

    我对这个人已没有任何关心及兴趣,但是我只想听听这个问题的答案。

    也许只有这个问题,会让这个不是任何人的人说出一点私人的回答。

    可是,他的回答就跟我预想的一样。

    “黄路同学就是黄路同学,这点有什么问题吗?”

    他以温和的笑容回答着。

    面对并非把他当作反映愿望之镜,而是深爱着玄雾皋月的她,他的真正心意却只是如此。

    “黄路美沙夜明明那么爱你…”

    “是的——但是,那只是她的幻想。”

    “你不是也爱着黄路美沙夜吗?”

    “嗯——这是由她决定的。”简洁的回答,不带有半分人类的情感,只是单纯地接受后回答。

    “你的意志就仅是如此而已吗?”

    “是的,她和其他学生没有任何不同……但我承认在这个学校中,她有拔群的美貌。”

    他那如同在翻阅资料的说法,让我后退了一步。

    “——你.难道…”

    “是的,我所采集的忘却并不只限于一年四班,这个学校全部人员的忘却我都采集了。黑桐同学,这个学校的沉淀物并不是只有一年四班的事件,只是你单纯没有注意到而已。”

    这么说来——礼园的全体学生都经由这个人照映出自己了。他告发接近八百人的罪,接着按照各式各样的愿望返还……简直就像是走在危险至极的钢索上,这么多的人数,既然里头有像黄路美沙夜般对兄长抱持幻想的人,也一定会出现对玄雾皋月抱持憎恨的学生。

    ……不,这个人持续重复这样的行为,应该早在过去就已经让人对他抱持杀意才对。

    那么——

    “——接下来的事你没有必要说出口,黑桐同学,你的担心是没必要的。即使有谁的愿望是想杀了我,其中的善恶也跟我没有关系。不管是何种愿望,何种结果,责任都在那个学生身上。没错——跟我都没有任何的关系。”

    即使关于自己的性命,他也像是接受般地说着。

    那并不是对死亡有所觉悟的话语,而是没有自我,蔑视自我的人所说出的话语。

    “看来我真的看错了。”

    以前,我曾经认为这个人是无害的。

    但这是错误的。

    他并不是无害的人,而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为何我会没有注意到呢——

    “你——绝对和干也完全不同。”

    玄雾皋月满足地点着头。

    我转身离开了准备室。

    这个人身上已经没有一件值得我做的事了。

    “真是漫长的询问,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能让我回答这么多呢。”

    “不是这样的,老师。现在的问题不是出自于黑桐鲜花的意志,我是为了老师命令我做的调查——以及代替黄路学姐来了解你这个人而已。”

    这是个冷漠的回答。

    但是玄雾皋月仿佛真的很高兴,脸上显露了小小的微笑……和目前为止的笑容不同,那仿佛是人工物般错作出来的笑容。

    “黄路同学在旧校舍,因为你跟两仪同学都无法照她的想法行动,所以她便提早了计划的进行,要将一年四班的学生集中到旧校舍后放火——对了,想阻止她的话。还是早点去比较好。”

    他话还没说完,我便冲了出去。

    ……直到最后他依然没有发现。只有这句话是出自他自身所编织出来的话语。

    /6

    天空开始降下雨水。

    雨珠缓缓地满落,被昏暗森林所包围的校舍,在没有人看守下伫立着。

    那栋烧灼至一半的小学部校舍,再过不久,剩余的半身也将被火焰吞噬而消失。

    ……目标的她们已经集中到四楼,我不直接下手,就那样让她们睡着吧…

    接下来,就等她们其中的某人自己放火了。

    在这损坏、空无一人的校舍里,我等待雨的到来。

    从连接二楼的走廊往昏暗森林望去,一位名为黑桐鲜花的学生来了。

    我吐出忧郁的叹息,起身迎接她的到来。

    ◇

    微微的细雨淋湿了黑色的制服。

    冬天的雨水有如雪一般寒冷。

    呼出的空气十分洁白,后颈因为受寒瞬间缩了起来。

    在这样冻结的空气中奔驰,黑桐鲜花到达了旧校舍。

    我从大门口进入了校舍,这里就像放置了十年般的废屋一样沉寂,孩童的学生声音、学校的生活感,在这里一丝不存。

    现在存在于这里的…只剩吱吱叫的烦人小虫以及鼻子所闻到的刺鼻味而已。

    她仔细地嗅了一下。明白那是汽油的味道。对于火药及燃料的味道,黑桐鲜花有着比常人高一倍的敏感。

    “——啊,真麻烦。”

    鲜花垂下双肩大大地叹了口气。

    “替这些不熟的人挺身而出,还真像笨蛋一样。”

    一边在走廊行走,鲜花在右手戴上了手套,那个茶色的皮制手套,是她的老师让渡给她的逸品。

    以火蜥蜴皮制成的手套,能够将她唯一的发火能力有效抑制、同时也能爆发出来。

    做好了战斗准备,鲜花在通往二楼的楼梯前停了下来。

    在通往二楼阶梯上的平台,黄路美沙夜在那里等待着。

    “你还真不懂教训啊,黑桐同学。”

    黄路美沙夜以责备学妹般的优雅口气如此说道。

    她在阶梯上的平台摆好阵式,向下俯瞰着鲜花。

    美沙夜的周围回响着无数声响。

    那些是鲜花无法看见、被称作妖精的生物们。羽虫们鸣动着羽翅,等待女王的命令……攻击这个猎物,如此的唯一命令。

    这个战力差和之前相比完全没变,加上现在鲜花的位置明显处于不利,在楼梯上的美沙夜对在下方的她来说,距离实在太远了。

    鲜花无视于这种状况,开口向美沙夜询问。

    “学姐你是骗子,一年四班的学生不是非得自杀才行吗?”

    “——当然,那些人自发性地集中到这里,自己引火自焚的计划完全没有变更。

    原本我是打算让她们一个个悔改的,但预定计划提早执行,虽然还有一半的学生没有到达想死的程度,但每个人迟早都会走上这一步,所以即使在这里烧死她们全部的人,也没有什么太大差别。”

    “哼——我倒看不出有什么自杀自愿者,不过,只要准备好容易致死的环境及死了也无所谓的气氛,确实只需要一小部分的人想死,就能拖着整个班级跟着一起实行了吧?”

    “真是过份啊。”鲜花耸耸肩说着。

    那个姿态看不出一丝的紧张,于是黄路美沙夜摆出警戒的脸孔。

    “黑桐同学,你不是要来救她们的吗?”

    “怎么可能,我可是不信神的喔!所以我一点也不热衷罪与罚之类的事,她们不是想自杀吗?那么,救她们也只是多管闲事而已。”

    黑桐鲜花展现出的纯真笑容,仿佛不懂世故的大小姐一般,她将视线向上盯住黄路美沙夜,里头看不出虚伪的感情。

    黑桐鲜花真的不在意这件事。

    这让黄路美沙夜的表情因此更加险恶。

    那么——她是为了哪件事而来?

    “你是要报复我吗?”

    “在意义上也许很接近吧,我会来到这里,主要是因为感到黄路美沙夜很悲哀吧。”

    鲜花边说边紧盯美沙夜的身影。

    为小学部所设计的阶梯,段差及阶梯数并不多。只要冲刺的节奏良好,不需两秒钟的时间就可以到达美沙夜身边。

    “——我很悲哀——是吗?”

    黄路美沙夜的瞳孔燃起了火焰般的敌意。

    面对现在马上可以命令妖精攻击的她,鲜花一点也不为所动地问道。

    “学姐,为什么你会找玄雾老师商量?”

    黄路美沙夜立刻回答:“因为他是我哥哥。”

    “是这样啊…那么,那个力量是跟谁取得的?”

    “这也是哥哥赐给我的。”她如此回答着。

    “那么——你是从何时开始跟玄雾老师相认为兄妹的?”

    这件事情,应该要从一开始就知道的——

    只要这样讲,她就会了解那无关紧要的矛盾点……以及惊叹为什么到现在为止都没注意到那些细微处。

    “——————”

    美沙夜沉默不语。

    这顺序实在太奇怪了。

    “就是如此,学姐。你并不是因为他是哥哥所以找他商量吧?你只是单纯因为玄雾老师是班导才和他商量才对,而且。那一定也是件与橘佳织无关的事。你是这间学校最强的权力者,即使不找玄雾老师商量,你也可以直接向叶山英雄询问事实。结果——叶山英雄死了。聪明如你,我认为那真的只是件不幸事故。总之,叶山英唯既然已经死了,所以你所商量的应该不是佳织的事吧,黄路学姐。”

    黄路美沙夜没有回答。

    她只是凝视着什么都没有的空间,仿佛可以在那里看到不曾存在的人物影子一般。

    美沙夜现在连注视那学妹的事也忘了,只是埋没在自己的思考中。

    哥哥,哥哥——自己是从何时开始这么认为的?不可能是一开始就知道的,因为连她自己也不记得哥哥过去的模样。

    那么——知道的方法只有一个,在可以使役妖精的同时,夺取了玄雾皋月的记忆,再以有如催眠术的方法,将玄雾皋月片断的记忆改写成自己记忆中的哥哥也说不定。

    因为除了这个以外的方法,自己也想不出其它可能了。

    “我、我是——”

    “不知道对吧?黄路学姐,你并不是以自己的记忆认出玄雾老师是你哥哥,你只能从玄雾老师那里夺来的记忆才能认知一切,但他人的记忆毕竟是他人的东西对吧?那里没有属于黄路美沙夜的真实,你只是在注视镜子而已,玄雾皋月并不是为了你才给你什么,对他而言,你和你身边的妖精并无不同——就像黄路美沙夜可以使役妖精一样,实际上,你自己也是被使役的妖精啊。”

    这时,鲜花想起式所说的话。

    当她说出美沙夜忘了自己的时候,或许就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骗………人……”

    如同在喘气般,黄路美沙夜说着。

    “这都是骗人的——!”

    在情绪激动的同时,妖精化身成子弹,停滞在空中的羽音,响起如同挥动刀刃般的尖锐声音朝鲜花射去。

    那是有如机关枪扫射般狂暴的暴风雨。

    但比那更迅速地,她已经开始奔跑了。

    她以将两拳摆在眼前的架式开始冲上阶梯,面对那些仿佛会贯穿自己身体的妖精们,她只是往侧边滑行移动便轻松回避。

    ……如果妖精的群体像是对猎物放出的子弹,她便是给予猎物最后一击的肉食动物。

    仅以三步便踏上阶梯的她,以前倾的姿势停在黄路美沙夜的面前。

    踏出一步所发出的震地之声,与如同口哨般的呼吸声同时出现,能将人一拳击倒的身体拳击画出美丽弧线擦过黄路美沙夜的侧腹,并往其背后突刺了过去。

    “嗤噗!”

    没有任何事物的空间发出了声响。

    “AzoLIo——!”

    在确认拳头命中后,鲜花口中发出这个单字。

    魔术发动所需的咒文,依个人不同而千变万化。

    极力咏唱重点是发动魔术的必要仪式,这便是黑桐鲜花的咒文。

    大气在一瞬间燃烧了起来。

    美沙夜背后的某种物体,在发出苦闷的声音后同时燃烧。

    如同木制人偶淋上汽油后点火般,火焰明确地燃烧出一个形状,其后便和火焰一同消失了。

    “呼…”火弹的射手大大地喘了口气。

    “……这就是你身上魔术的真面目,魔术不能带在身上,而是刻印在自己身上。像学姐这样只有一两个月经验的人不可能行使魔术……因此玄雾老师让妖精附在你身上,如此一来问题便解决了。”

    黑桐鲜花紧握因为发火而熏黑的右手手套说道。

    黄路美沙夜呆住了——她张着呆滞的瞳孔,如同附在身上的物体掉落一般,“啪”一声跪坐在地上。

    “……是吗?是这样……的啊。”

    黄路美沙夜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无声地笑着。

    她嘲笑着自己,应该要再早一点发现的…

    她回想起来…

    ……那个时候。

    在逼问叶山英雄时,在争吵下他对我做出了暴力的举动,至今以来从来没有人敢反抗我,于是我在下意识中推了叶山英雄一把。

    只不过是这样而已…只不过是这样而巳。那个坏人就这样死了。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告诉玄雾皋月,向他请求帮忙。

    我——只对一直吸引我的玄雾老师告自我的罪。

    对于只执着荣耀及结果的我来说,什么都不执着的玄雾老师是个特别的人。

    所以——我一直梦想老师会帮助我。

    接着如同我所希望的,他将一切事情都解决了。

    我对兄长抱持着幻想,而皋月使其成为真实。

    我想替佳织报仇,而皋月将使其可能的力量交付予我。

    他说,美丽的事物没有必要碰触污秽的事物。

    ……为什么,那个时候我没有发现呢?

    那并不是指我和她们的事。

    他说的是,为了不让自己变得污秽,只要使用自己以外的全部事物就行了。

    其实那时候我是明白的,即使我自己不杀害她们,只要我希望她们死的话…

    “即使那样,结果也是相同的不是吗,老师?”

    ……那个时候的我,如果这样告诉他就好了。

    …

    “如果我没有说出口,就好了。”

    黄路美沙夜对着什么都没有的空间自言自语着。

    她没有意识到一直站在旁边的我,可是这个话语是对她和我所说的。

    “我自己也知道,皋月是个不加矫饰的人,而爱着不加矫饰的皋月,我不该对他表明这种幻想。但是,不替自己做点什么就会感到不安,我不要皋月变成别人的。可是这样一来,我竟然也不想让他成为自己的人了,我只要看着他,即使——他从不在意我的事,只想要这样就好了。”

    她仿佛是谈及遥远过去般说着。

    ……我们很相像啊,学姐。

    虽然不想承认,但我和黄路美沙夜果然很相像。

    明明都认为对方是比自己还重要的人,但如果说出口,便会毁坏这层重要的关系。我自己也很清楚,我的——我们的心意,是绝对无法成形的恋慕。

    “即使如此——我还是忍不住去追求了。”

    她就像是在诉说最重的罪状般说道。

    ……我在无意识下说出口。

    “学姐,将橘佳织逼上自杀一途的人就是玄雾老师。对那个人而言,根本不存有特别的事物。你的复仇,从一开始就是没有结果的事。”

    “黑桐同学,你真笨呢……那个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黄路美沙夜留下这句话,便往地上趴了下去。

    她如同忏悔似地将脸伏在地上,笑了起来。

    细细的笑容,仿佛哭泣般漫延开来。

    ◇

    我留下她,离开了孩童们的校舍。

    降在森林的雨成为了浓雾,就好像要将归途隐藏起来一样…

    忘却录音/

    7

    我梦见了小时候。

    还居住在黑桐家时,那段遥远过去的回忆。

    那是个月明之夜,那一天中午,住在隔壁的老伯伯去世了。

    那人只是个邻居,所有家族在他年轻时过世后,他便成为孤独一人的寂寞老人。

    虽然他因为老人痴呆导致连昨天的事都记不起来,但是个非常温柔、能给人温暖的老爷爷。

    我总是在远方看哥哥和那个老人过着每一天。

    老人就像要埋藏自己的寂寞般,和邻家少年热络交淡着,而哥哥则是以纯粹关怀的心和邻家老伯伯相处。

    有一天,在没有任何预警之下,老人倒在地上后便再也没有醒来,我和哥哥则是在晚餐时从双亲那里得知这个消息。

    无形的忧郁气氛充满了餐桌,我也因为那老人而流下眼泪。

    那个人承受失去家人的痛苦数十年,最后还是在没有任何补偿之下死去,那真是非常悲伤的事,当时的凄凉感,即使是我也感受得到。

    就连我都这样了,我当时以为哥哥也应该会哭泣。

    但是,他却没有哭。

    虽然他的表情非常悲伤,但是,他绝对不肯哭泣。

    我看着哥哥那苦涩的眼神,就知道那不是在逞强。

    ……悲伤的话明明只要哭就好,但干也总是不落下一滴眼泪。

    几天后,我才知道老伯伯临终前见到的,就是前去游玩的哥哥。

    在月明之夜,我来到阳台看着夜空。

    先来的哥哥早已经站在那里。

    “你为什么不哭呢?”

    “嗯,我也不知道呢…”

    哥哥用很困扰的表情看着我。

    他的眼神依然十分悲伤,因此也非常温柔。

    “是因为男孩子所以不可以哭吗?”

    我想起父亲所说的话而问他,但哥哥只是摇着头。

    “那为什么不哭呢?”

    “嗯、即使想哭也不能哭。”

    ——因为,那是一件特别的事。

    只说了这些话的哥哥抬头注视夜空。

    他的侧脸即使是现在也如同快哭了一般,但还是绝不会流下任何眼泪。

    ……这时我了解了。

    即使比人拥有多一倍的同情心。即使想哭的感觉比别人多上一倍,这个人还是绝对不会哭泣。

    我认为,为了什么事而哭泣是非常特别的行为。那是会替周围带来阴影的悲伤表现。也是会让他人感染到心里动摇的行为。

    哭泣这个行为很特别,正因为会带给周围绝大的影响。所以——这个人不会哭泣。

    他看起来相当普通,却起源自比任何人都还不愿意伤害他人,即使自己再怎样悲伤,也不会因为什么而落泪,如果落泪的话,他就等于成为某人的特别之人。

    ——那份空虚的孤单不管是谁都能理解,却又不能让任何人发现。

    ……这个时候,黑桐干也成为我重要的人。我想他是比我还重要,绝不能失去的人。

    月明之夜,兄妹一同眺望着星空。

    这是我记忆之中的童年风景。

    一直以来被我遗忘、一直不能回想起的…遥远昔日的梦。

    ◇

    一月十一日,星期一。

    学校开始上课,我也回到跟往常一样的学生生活。

    我在上完课后走出教室,回到宿舍做点准备,便向修女提出外出申请。

    她板着脸让我得到了核准,在走出宿舍时我遇到藤乃。

    “你要出门吗,鲜花?”

    “稍微出去一下,有可能会赶不上门禁,到时麻烦你帮找跟濑尾说一声。”我拜托有着漂亮长发的同学跟室友传话后。便开始快速移动。

    快步地穿过森林,我来到礼园的校门口。

    守卫打开个人用的门让我出去,那里有一个我熟知的人呆呆地等着我。

    那个人穿得一身黑,同时套着明亮的茶色风衣,在这寒空下不知等了多久,戴着眼镜的鼻头都已经冻红了。

    我将奔跑后的呼吸整理好,以沉稳的声音跟他打招呼。

    “等很久了吗,哥哥?”

    “嗯,不清楚耶。我想应该没有很久吧。”

    那种害羞暧昧的表情看不出是在微笑还是抱怨,黑桐干也就是这样。

    “走吧。到门禁为止只剩两小时,我们走快点吧!”

    干也听完我的话便开始走了起来,我稍微克制自己雀跃不已的心,和他并排行走着。

    离开了礼园高耸的围墙,我们往车站前走去。

    ……若要说为何会有现在这种情形,开端就是昨天干也打来的电话了。

    干也很在意那次正月时不守信用,为了弥补我所以来找我。

    “虽然有点晚,这是压岁钱,要吗?”

    因为哥哥的这句话,我就不再追究正月的事。

    ……真是的,我明明就很讨厌自己无法坚持的这一点,但现在却不免承认即使那样也不错。第一次要他买东西给我时,可是让我失眠烦恼到早上,而现在这样并排行走着,也是让我苦恼不已,不过…这不也是件很可爱的事吗。

    “那…鲜花你想要哪一种?”

    他突然这么问我,我说了声:“什么?”接着歪着头看着他。

    “就是晚餐啊,你想吃洋式还是和式的?我不是说要请你吃饭吗?”

    “——你在说什么?”

    我再次如同小鸟般歪着头。

    这还真让我完全无法了解其中的意义。

    这家伙现在到底在说什么?

    “……我说,昨天我问你想要什么,你不是说无法决定吗?所以我后来不就决定去吃饭吗?”

    我愕然地看着干也。

    我记得我确实是说还没办法决定,但如果要吃饭的话就出去吃,可是,接下来我就挂断了不是吗……?

    “……没办法,如果无法决定的话,就找间看起来不错的餐厅进去吧。放心,我今天可是好好充实过钱包才出来的,就算是价钱像怪物一样的餐厅也不怕。”

    “所以放心吧!”干也微笑看着我。

    ……怎么会这样,这人真的觉得女孩子会因为被请吃饭就高兴吗?

    “……他果然真的这么认为。”

    “唉。”我一边叹气一边小声说着。

    虽然干也回头问我说了什么,但我以无视他作为回应。

    ……因为,即使抱怨也没办法,这个人就是这样的人,是我自己喜欢上他的。如果把我的理想强加在他身上,那我的恋慕或许也会跟着迷失。

    “……是啊,我也亲眼看过失败的例子了。”

    我像念咒文般反复在心里念着,要慎重…要慎重。

    “什么事啊?鲜花,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自言自语喔,发生什么事了吗?”

    被这么问时,我只是静静把头撇了过去。

    “没什么,我只是发誓自己不会像学姐那样失败而已。”

    我肯定地回答,并挽住了干也的手臂……嗯,这种程度应该是兄妹间可以允许的范围吧?

    干也一边红着脸,一边像平常般地走着。

    我也假装没事一般用平常心走着,没多久,充满亮丽装饰的大街出现在我们面前。

    我那稍稍来迟的新年,就这样开始了。

    所以晚餐得要和这心情相符合,是非常非常豪华的和式餐点喔!

    /忘却录音

    这一天的课程结束后,玄雾皋月回到了准备室。

    今天的天气是好几天不见的阴天,走廊就像黑白照片般沉静。

    他打开准备室的门,缓缓环视了里面的样子。

    房间里虽然堆满物品,但却排除掉名为生活感的事物。

    灰色的日光照映着,准备室的时间仿佛停止了。

    在确认这个风景和玄雾皋月所纪录的情报一致后,他踏进里头。

    “啪搭。”

    门关了起来。

    “——”

    同时,他感受到锐利的疼痛。

    他的视线向下移动。

    那里有个认识的学生。

    她拿着小刀,深深地刺人玄雾皋月的腹部。

    “——是谁?”

    他静静地问着。

    学生没有回答。

    她的手只是颤抖拿着小刀,就连头也抬不起来。

    他观察着她的身体。

    身高、体重、发色、发型、肤色、骨骼。

    在玄雾皋月的纪录中,拥有这个学生特征的只有一名学生而已。

    但是——

    “你是为了杀我才在这里等吗?”

    学生没有回答。

    他耸缩了一次肩膀,将自己的手放到她肩上。

    那样温柔,仿佛要缓和她的恐惧一样。

    “那么你已经可以离开了,你要做的事都已经做完了。”

    这句话让学生颤抖起来。

    玄雾皋月即使面对杀害自己的人,也是那样地温柔。

    这事实比杀人更让她感到恐怖,于是她放开手中的小刀奔跑离去。

    他一直目送她的背影到最后,却还是不知道——那个学生到底是谁呢?

    虽然借由各式各样的特征分析出一名学生,但是那名学生的发型却和资料不同。光靠这么一点,她对他来说便是从没见过的人。虽然只是发型改变了,但只要这一点与纪录情报不同——那名学生便成为初次见面的人。

    他将准备室的门关好,并从内侧锁上。

    在他持续流血的同时,他一边将房内各式各样的锁都锁上。

    最后在身体无法行动后,他背靠着墙壁缓缓坐了下来。

    ——死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事。

    不管何时,我都已经接受了这个结果。

    他观察着自己的身体。

    流出的鲜血染成一片赤红,这和至今所记录的玄雾皋月身体不同。

    即使如此,再过不久就要死去的恐怖感,却和自我一样非常稀薄。

    他——不,我正采集着现在的玄雾皋月。

    ……出血很严重。恐怕是没救了。

    到达死亡的时问,大约再十分钟左右吧?

    那么…吸一口气。

    至少到死亡为止的时间,就好好自由利用吧!

    但是十分钟实在太短。要思考什么,该找出什么答案呢?

    不、时间的长短并不是问题。

    他在现在诞生,然后在十分钟后死亡。

    简单说来,这十分钟便是他的人生,再也没有比这更长的时问了。

    来,思考些什么吧!

    试着思索些什么吧!

    如果是至今的自己,光是思考需要思考何物便已用尽全力。

    但不可思议的是,在这渐渐结束的人生中,他以令人惊讶的节奏得到了思考的议题。

    ——呼吸相当絮乱。

    ——十分钟很漫长。

    ——出血非常严重。

    ——人生十分短暂。

    他的头脑渐渐被空白洗净,毫尤意义的他,将思绪说了出来。

    “——对了,首先应该思考的是关于出生前的部分啊!”

    最后,他得到了答案。

    所谓究极的忘却便是出生前的记忆,只有出生前的记录是人们所没有的,自己出生前的世界非常无意义且和平的,啊,原来我苦恼的东西是这么简单的事。

    “也就是说,只要自己没出生的话,世界就是和平的。”

    非常高兴、非常愉快地,玄雾皋月笑了。

    虽然不知道那种事有什么意义。

    但是,只有一点。

    这么长的时间里,他是第一次有自己在笑的实感。

    /7

    …

    ——魔术师说,即使是我,也无法杀死言语。

    可是,纵使如此,那种东西总有一天也会灭亡吧?

    所有的事物终究会消失、灭亡、进而死去。

    如果不是这样,过去与未来的境界就会变得暖昧不明,事物就是因为无法挽回,才会让人重视而不让它逝去。

    ……话说回来,为何只因为逝去,就认为它没有永远呢?

    即使消失、即使被遗忘,事物的存在依旧不会改变,会改变的东西,只是自身用以接受事物存在的心而已。

    我应该说出来才对。

    因为——从忘却中追求永远没有意义。

    被遗忘的事物就像理所当然般被忘却,从此不会继续歪曲下去地沉眠着。

    看吧——忘却这种行为的本身,便是定义永远的一种方法。

    我现在可以理解,过去在我之中那名为织的少年,为何要让我忘却以往那些日子的理由。

    他为了让我生活到至今的心不因此改变,因此让真正重要的回忆沉眠于我体内。

    即使无法想起,但他曾经存在的这件事不会改变。

    ……那个魔术师明明该知道这件事,却不承认那便是答案。

    没有自我的他,正因为没有确实的事物,所以才会希望言语这种不会死的事物永远存在。

    ——这真是不值得啊!

    以言语所构成的永远,才没有任何价值可言。

    …

    ◇

    到了一月七日,我终于摆脱那件古板的礼园制服。

    我——两仪式将鲜花留在校园里,便从礼园女子学园的校门钻了出去。

    虽然花了一整天时间取消掉原本预定的转学手续,但事件既然已经解决了,学校应该没什么好抱怨才对。

    我穿上秋隆送来的蓝色和服,在外面套上皮夹克,便悠悠然地离开这个用森林与校舍组成的世界。

    而那里有个熟面孔等着我。

    “你这闲人,来这种地方做什么啊?”

    “拜托…我也不是一直都闲闲没事做的啊……嗯,虽然不是闲着没事,但今天刚好有空……”

    “所以啰…”干也边耸着肩边说道。

    看见干也的模样虽然让我感到放心,但同时也感受到如同针刺般的恶寒,我不禁摇了摇头。

    ……本来是暂时不想跟干也见面的。

    那段回想出来的记忆片段,让我心中的不安一点点地扩大。

    不过,现在比起那个恐怖,我倒想多看看这家伙脸上呆瓜般的表情。

    “……是吗?那我就陪你打发空闲好了,刚好我也听了些无聊的故事,告诉你也无所谓。”

    我边说边踏出了脚步。

    干也一边说我不老实又口出粗言,一边窥视越我的脸。

    在聊完玄雾皋月与黄路美沙夜的故事时,我和干也通过了我们居住的城镇。

    一边走路一边谈话。竟然不知不觉就走过了自己的家。

    在彼此默契十足的情况下,我们改以橙子的事务所为目标。

    “……但是,为何只公开一年四班的事件呢?照鲜花所说,玄雾皋月不是采集了全体学生的记忆吗?”

    我将到最后依然存在的疑问说出口后,干也以难懂的表情点点头。

    “那是因为黄路美沙夜的愿望是对一年四班学生进行报复,忘却的记忆会以信件方式回到学生手上,也是因为美沙夜如此希望,所以一年四班以外的学生,就仅限于采集忘却之后便结束了。”

    “你当我白痴吗?这点我也知道啊,重点是,为何只有黄路美沙夜的愿望有引起事件呢?”

    “说的也是…一定是因为只有黄路美沙夜最特别,其他学生愿望是直接由玄雾皋月来成形,但黄路美沙夜并不是如此。她的愿望由她亲手实行……这个差别,我觉得实在太大了。”

    玄雾皋月虽然说自己只是镜子,但却只在面对黄路美沙夜时违反了原则。

    “但是,为什么?”

    干也没有同答。

    我们便暂时无言地在冬天冷冽空气中行走着。

    在漫长的沉默与思考之后,干也用哀悼般的表情看着我。

    “式,其实玄雾皋月真的有妹妹。”

    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理由也许只要这样就够了,就算她是他真正的妹妹也好,即使不是他真正的妹妹也好,现在知道事实的也只有玄雾皋月而已……可是,即使是皋月自己本人,也没有可以确认的方法了。

    真实永远在黑暗之中——真是讽刺,就连这种地方也有永远存在。

    “……真是奇怪的故事,玄雾这个人也还真可怜啊。”

    我是真的那么想才说出这句话。

    因为这个没有自我的魔术师,跟数个月前的我非常相似。

    ……但听见我的这种感伤,干也却用意外的眼神看着我。

    “真令人惊讶,式明明输给他却还帮他说话。”

    “我没有帮他说话,我只是不恨他而已。”

    对,不憎恨。

    不可能感到憎恨。

    那是因为——

    “因为那家伙跟干也很像吧。”

    “咦?”

    “干也的名字是黑色的桐树对吧?那家伙也是黑色的雾啊!(注:日文中,“黑桐”和“玄雾”的发音相同)”

    我无聊地回答道。

    干也在一旁苦笑着。

    “原来如此,那就看瞬息间谁比较机敏,对吧?”看来干也把我的话全都当作玩笑话,还在天真地笑着。

    ……但是,也不是以谁比较机敏来做比较吧?

    “这已经是死语(注:不使用或退烧之流行话)了啊,干也。”

    我一边斜眼看着干也,一边这么说。

    “啊——”

    这时我注意到某件事,不禁小声地笑了出来。

    “咦,怎么了。”

    “没什么……我无法杀死的东西,你却在刚刚把它杀死了。”

    我的回答让干也歪头陷入了思考。

    这也是当然的,我的自言自语对干也来说,只是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而已。

    “没什么啦,这只是无意义的自言自语而已,忘了它吧!这是件理所当然的事罢了。”

    ……没错,在现代,即使是语言也会死亡,不具有普遍性的语言,将被剥夺意义而成为单纯的发音……正好,就像那个在幼年期被丢下后持续成长的魔术师一样。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不好意思,我的个性可不像式那么危险,我就连殴打别人这种事都没做过,更不可能提到杀人啊……嗯嗯,没有,我想一定是没有的。”

    真好笑,干也更加深入地思考起自己的话了。

    我想正因为是他,所以他应该在反省自己是不是无意中伤害到别人了吧?

    ……这种个性虽然挺像笨蛋的,但我心里却想继续看这家伙这样下去。

    于是两仪式放弃告诉他理由,让嘴角保持笑容继续行走着。

    夕阳落下,天空开始闪烁星点,冻结的明月也到达我们头顶。

    等注意到时,我们已经超过橙子的事务所,并走在不知名的路上。

    看着对方的脸,我们互相为对方的粗心叹了口气。

    听见干也说出:“真白痴。”我稍稍高兴了起来,如果真要说理由的话,我应该算是知道吧?

    因为对我而言,这是我第一次和其他人一起在夜里散步——

    /忘却录音·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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