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3

    镇上的路树脚下还有一点积雪,但是已被一起上学的小学生玩得沾上泥土、快要融化殆尽。位在大河家大楼入口大厅的树丛下方,也由大到小,排着很难用「漂亮」来形容的雪球。龙儿看着那颗小雪球,嘴角浮现一抹笑容──不过本人是想噗哧一笑。那颗小雪球与其说是雪球,其实只有蚕豆大小。

    是昨夜下过雪的关系吗?今天早晨的冰冷空气感觉比平常更洁净。

    小孩子够不着的屋顶与红绿灯上方,仍然戴着雪白帽子,不过在晴天太阳的照射下,看样子也撑不了多久。那些雪从边缘开始融化,落下大颗水滴,在柏油路面化成水滩。

    龙儿避开水滩,大步走在榉木林荫道下,终于在十字路口角落看见对自己挥手的人影。

    「高──须──同──学。早、欧斯曼──」

    「三光。」(注:欧斯曼三光,〇usmaneYoulaSankhon。出身肯亚,在日本活跃的艺人)

    龙儿轻轻举手正经回答,感觉背后的国中女生说声:「好冷!」只见她超越龙儿、看向龙儿的脸之后,便以同手同脚的动作加快速度离去。实乃梨一如往常站在十字路口,一如往常因为寒冷而冻红脸颊。她围着格子围巾,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肩上挂着运动背包。

    「……大河果然没来吗?我还以为在这里等她,或许她就会和往常一样出现。」

    实乃梨下巴附近的头发被风吹散,耀眼到让龙儿眯起眼睛。

    「她没回去吗?」

    「没有。我也有些期待,所以等到三点还没睡……只是希望落空了。」

    也是。实乃梨呼出一口白色气息。

    「我相信她会来学佼……否则就麻烦了。」

    「是啊。对了,你到三点为止都在干什么?」

    「整理房间、清理厨房排水沟、把锅子刷亮」

    「喔喔……这是怎么……」

    「然后吃饭。本来想吃大河给的巧克力,不过还是放弃了。」

    「啊,我也放弃了。牙齿好像会断。」

    「我最后是用牛奶融化,做成热可可喝掉。」

    「喔!真是个好主意!我也来试试!用牛奶吗?能融开吗?」

    「捞掉浮起的一层不可思议的油,接着我就失去意识……」

    「……大河到底给我们吃什么?」

    两人有默契地看着绿灯变成红灯。等到下一个绿灯,什么都没说的两人一起迈步向前。

    真冷啊,不过天气好好。在几公尺的距离只是出声闲聊,然后──

    「……确定要逃吗?」

    「确定。」

    「要去哪里?亚美家的别墅?不会两个人一起消失吧?」

    「说那什么话,居然担心这种事?我那么不值得信赖吗?」

    两个人四目相对,实乃梨有些慌张地激动挥手大喊:

    「不是不是,不是那个意思。因为我担心嘛──!」

    「……明明就是。」

    实乃梨还在担心龙儿与大河私奔的结果。「我虽然相信高须同学,还是不安到看了好几遍《风与木之诗》(注:《風と木の詩》,竹宫惠子的少女漫画作品)!」──龙儿也认为实乃梨的担心是理所当然。倘若自己站在她的立场,也许会比实乃梨更鸡婆、更加不安,甚至忍不住插手吧。虽然他没看过《风与木之诗》。

    「既然你没看过,我也不再多说。不过很惨喔!不然那个『高校教师』(注:日本连续剧,剧本为野岛伸司)也行,试着回想一下!我昨天整晚睡不着,真的胡思乱想了很多事情。想起亚美说的话、北村说的话、大河说的话、我自己说的话。想了很多很多……」

    「我说的话呢?」

    「太冷所以忘记了……话说回来,那是什么?在世界的中心呼喊爱……?害我又想起来了。连亚美都哭了。」

    仿佛背着沉重行李,弯腰的实乃梨以一半开玩笑,一半认真的态度,将嘴巴噘成へ字型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眼睛稍微上抬,不发一语思考。

    龙儿稍微犹豫了一下,从她背后──

    「喔,『小实』。」

    用力以书包角落撞击实乃梨的背。书包晃得比想象中厉害,发出沉重的声音撞向大衣。

    「唔喔……!」

    或许是不甘心自己因此脚步不稳,身高较矮的实乃梨转身露出仿佛被怨念火焰熔化的蜡烛一般可怕的脸。在多年前十二月的下雪日子里,遭到斩杀的吉良上野介也是以这张表情呻吟吧。(注:吉良上野介,日本传统戏剧「忠臣藏」里赤穗浪人讨伐的对象)

    「妳的脸超恐怖的……」

    龙儿忍不住说出真心话。实乃梨转身大叫:「怎么样……」

    「不过妳和我约好会继续勇往直前,我也保证会继续相信妳。所以妳会勇往直前吧,小实……栉枝。」

    「……大概吧。」

    「既然如此,就不要停下来思考,向前走吧。走向下一个阶段,往前走这件事永远叫人害怕,但是一旦决定前进,就别反悔。这是妳教我的。」

    「做好决定了吗?你也是吗?」

    「我决定了。决定逃走,然后回来。」

    「……大河呢?」

    「大河也一样。她一定会回来这里,回到这个我和妳还有大家都在的地方。为此我们必须逃走。」

    龙儿的手指画了一个大圆之后指着两人脚下。实乃梨像猫一样,脑袋跟着手指绕了一圈,嘴里说句:「这样啊。」接着她抬起头,总算露出今天第一个耀眼笑容。在早晨强烈的光线下,睁大的眼睛比太阳更加强烈、更要闪亮发光。她用力伸展躯体,仿佛是在暖身。

    「好,快迟到了!用跑的!」

    「喔!?等、等我一下!」

    实乃梨以跳跃的步伐大步跑在平常上学的路上。龙儿也连忙追上。一下子突然全速奔跑,对于睡眠不足的龙儿来说有些痛苦,不过气喘吁吁吸进肺里的冰冷空气,反倒让他觉得很舒畅。

    「啊──栉枝学姊!早!」身穿同样制服的少女对实乃梨露出笑容。「早!」实乃梨举起右手简短回应。「你们真有精神啊。」骑着脚踏车经过的同学笑着说道。「很好!」「很好!」两人一起模仿大河昨天说过、超越流行成为固定用法的语气回答。

    「喂──高须!太快了,稍微等一下,太快了!」

    大力挥手跑近的人是能登。哟!龙儿稍微放慢速度,与能登并肩。

    「老虎呢……今天没有一起来!?」

    「大河有事没能一起来。可能已经先到了。」

    「太、太好了……那个──那个,就是那个……」

    能登一手按住眼镜避免滑落,一边和龙儿并肩奔跑,同时有些结巴(一点也不可爱)。

    「……高须有没有从大师那里听到什么?」

    「什么?」

    「……有没有听他说昨天收到巧克力之类的?」

    「谁给的?」

    「……算、算了!哼(真的不可爱)!」

    「抱歉抱歉,我是开玩笑的。其实我知道你在说什么。」龙儿追上气呼呼跑开的朋友,两人正好来到校门──

    「啊!发现叛徒!」

    「嗯~~?还在想是哪里来的小兵,原来是小登登、小高高和栉枝!早~啊~!」

    春田一如往常的蠢蛋打扮,硬是把灰色连帽上衣的帽子塞在立领学生服里,冬天的空气让他的长发干涩。一大早第一件事就是摆出芭蕾的阿拉贝斯克舞姿(注:身体往前挺,一只脚往后摆,双手前后平伸的动作)。但是能登双手抱胸、双腿并拢跳到旁边代表「拒绝」之意,以扭曲的个性发出低声呻吟:「叛~~徒~~!」

    「咦~~!别那样说嘛!我又没有特别隐瞒~~!」

    「啐!可恶的淫荡贵族!你就和头发中分的女朋友一起建立赤裸欲望原形毕露的黏膜巴别塔吧!总有一天神之铁锤会制裁你……!」

    「小登登~~!等一下~~!相信我~~我可是清白的~~!还没有赤裸欲望原形毕露~~我们目前什么事都没发生~~!」

    春田以悲惨的模样追着能登,然而──

    「春田同学有女朋友!?真的假的!?等等!快把详情告诉老爹!」

    春田身后因为八卦而眼睛发亮的实乃梨,也开始追赶春田。

    「对方是个姊系美女喔!我怎能忍受这种事……!」

    能登代替春田回答实乃梨:

    「明明可以早点告诉我们!突然两人一起出现在我面前,当下我真的超级震惊!感觉被抛下了!感觉遭到背叛!妳懂吗!?」

    所有人吵吵闹闹奔向鞋柜,龙儿从能登身后轻拍他的肩膀:

    「能登,既然如此我也先跟你说一声。其实──」

    「呀啊啊啊啊啊啊!」

    朋友踏了两步跃向空中。「够了,我不想听那些!」──然后飞快逃走。龙儿本来打算告诉他:我向大河求婚,而且她也同意了。如果能登听到,八成会当场愤慨而死。他冲上楼梯,冲进校舍的玄关。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别在耳边乱喊!?原来是你啊,能登!?」

    真是出乎意料的状况。能登不断猛力回转,鞋底差点没冒烟。「吵死了!」在他面前冷冷竖起眉毛的人,正是木原麻耶。她用力一拨垂在胸口之下的滑顺直发、嘟起涂上唇蜜的水亮双唇,尖下巴埋在怎么看都有些太过华丽、不太适合她的金蒽紫色围巾里。

    「我、我有什么不对!?可恶,妳还不是网着美轮明宏(注:日本知名女装男艺人)风格的围巾!」

    「啥!?不会吧!?人家一点也不像美轮吧!?」

    抵达鞋柜的龙儿多少明白能登想说什么,于是假装噎到,想办法忍住不笑出来。

    「嗯──这个嘛,嗯──」

    在一旁用长指甲玩弄柔软长卷发的香椎奈奈子面对拼命寻求同意的麻耶,只能以瞹昧的动作摇头。「咦咦咦,什么意思?」麻耶大睁有着美丽双眼皮的眼睛──

    「别担心,麻耶!」

    「亚美……!」

    亚美似乎和她们两人一起到校。听到亚美强而有力的一句话,麻耶立刻回头……

    「麻耶一点也不像美轮!虽然围巾很像!」

    「真的吗!?」

    被打败了。「本来想说这是新的,应该不会和妳们重复……」麻耶拿下围巾收进包包。有女朋友的春田悠哉说道:

    「我觉得很好看!很有神秘感!」

    他一边追上先走一步的能登,一边抛出称赞企图邀功,不过……

    「我才不在乎你怎么想……」

    麻耶像猫一样噘起上唇看着春田离开。龙儿若无其事地把脱下的鞋子收进包包,没有摆进鞋柜。他原本准备追上能登和春田,又稍微犹豫一下,停下脚步:

    「木原,妳和能登还没和好吗?」

    「……我什么时候和他好过了?」

    「没有啊。妳送北村巧克力了吗?」

    「……和你有关系吗?」

    「妳不是说过我和妳是同志吗?所以我才告诉妳──我告白了。」

    「就算我们是同志,我也……嗯?咦?啥!?唉,我没送巧克力,不过……你说!呃!?什么意思?意思就是说、就是说、就是说……老虎!?呀啊──!」

    高声尖叫、两眼发光的麻耶拍了一下奈奈子的肩膀,「大事大事!高须同学向老虎!」「……说清楚!」奈奈子有颗性感黑痣的嘴唇也露出微笑,把脸凑近麻耶。等一下,快点说──龙儿被吵闹的两名女同学追着快步跑上楼梯,转过楼梯转角时,看见后面的亚美和实乃梨正在说话。

    「啊──啊──啊──太激动了……那是怎么回事!?」

    「话说回来,妳刚刚有听见吗?听说春田同学有女朋友喔……怎么办?」

    「……啥──!?骗人的吧……」

    「世纪末了吧。」

    「二十一世纪明明才刚开始。我说……唔哇!连那个笨蛋都有!?讨厌死了!为什么人家……人家……!亚美美莫名陷入低潮了……」

    激动有什么关系,接下来才是重头戏──龙儿躲开女孩子的追击,打开2年C班的门。早!早!轮流回应熟悉的面孔。然后──

    「高须早。可能……出问题了。」

    龙儿看到一脸不安的北村。

    大河的身影没有出现在教室。来举行班会的老师不是恋洼百合,而是其它班的导师。然后第一堂课开始、第二堂课开始。

    大河还是没来。

    ﹡﹡﹡

    班长在每天早上班会,都必须去找班导确认宣布事项。北村佑作烦恼各种事情的同时,今天早上也在同一时间前往教职员办公室,却见到单身班导恋洼因为有访客,所以不在座位上。不会吧?北村也想到访客可能是逢坂母女,但是无法确认。

    「……不觉得有点怪吗?」

    龙儿不晓得出声的人是谁。

    不过因为这么一问,第三节课临时被通知自习的2年C班同学开始窃窃私语。这个时间原本是导师负责的英文课,班导却没有出现,而且前来通知自习的人是其它老师,还无视众人询问原因的声浪,「啪!」一声关上2年C班的门。

    「百合出事了吗?」

    「她没有请假吧?到底在搞什么?」

    「会不会是身体不舒服?可是如果是这样,也该通知我们一声吧。」

    「我刚刚问过,A班第二节百合的英文课也自习。」

    「话说回来,早上向她报告老虎还没来,她只是说声『我知道了』。」

    ──不对劲。龙儿连英文课本都不打算打开,只是抓着桌子,手心莫名冒汗。

    「高须,老虎今天请假吗?」

    「……不,我想她应该会来。她说过会来。」

    这些话是龙儿唯一能说的,对于接下来的问题──会不会和百合没来有关系?他已经无法回答。

    龙儿也在害怕。如果昨天在那个十字路口的短暂离别真的是最后一别,那该怎么办才好?昨天没钱又走投无路。先回家一趟才能充分准备,顺便让大河的母亲放心,也更容易趁隙逃走──龙儿是这么打算的,这种想法果然太天真了吗?

    保重──假如只说了这两个字,大河便从此消失,两人总算拉近的羁绊就此中断……开什么玩笑!龙儿瞪着挂在书桌挂勾上准备齐全的包包。

    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也下定决心,可是大河如果不出现,这场准备好的逃亡之行又该如何开始?

    「安静!其它班在上课。」

    北村以班长的身分起身,用宏亮的声音提醒大家。不过推眼镜的动作却少了平常的冷静;实乃梨同样频频打开又阖上手机;亚美也在思考些什么,手指一直触摸自己的嘴唇;早上还吵闹想要问出详情的麻耶和奈奈子似乎也察觉到异变,此刻沉默不语;能登也发现龙儿声音中的僵硬,转头问道:「要不要紧?」没打瞌睡的春田拾起脸来。

    「……百合会不会突然宣布闪电结婚,然后辞职?」

    某位同学的搞笑逗笑了几个人。

    「我说……会不会是老虎又做了什么?」

    全班瞬间陷入沉默。前阵子三年级学长姊一拥而入大喊:「掌中老虎发飘了!」的冲击,不只是龙儿和她的朋友,对这个班上的每个人来说,都留下无法一笑置之的伤口。

    「……如果是这样,可就是大事了。」

    「上次是停学,这次恐怕会退学……?」

    「骗人……这样可不妙耶……栉枝是不是知道什么!?」

    女孩子纷纷询问实乃梨,实乃梨以困惑的表情看向龙儿。

    「大河她──」

    龙儿抬起头来,仿佛在说给自己听:

    「──绝对不会就此消失。绝对!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小高高,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听到春田不安的声音,「连这家伙都感到不安,事情真的麻烦了!」──就在全班更加混乱的此时。

    喀啦。教室前门打开了。

    「坐下,请大家坐下。老师有话告诉你们。」

    直到刚才为止都不见踨影的单身班导恋洼百合(30)总算现身学生面前。如今的她以手帕按着脸:

    「那个……」

    单身遮着哭花的脸,发出克制声音的啜泣,肩膀也在发抖……咦咦咦?2年C班全体鸦雀无声。跟在单身后面进来的人是大河,看到她用双手覆盖苍白小脸低着头,班上所有人立刻明白大河发生不好的事。

    大河──龙儿睁大发出暗淡光芒的双眼。慢死了,这个迷你迟钝女!今天可以不用客气、完成不用!全部杀光!龙儿当然不是在发飘,而是因为大河总算现身而松口气,终于能够用力深呼吸。

    龙儿明白。

    「逢坂同学要说?还是老师来说……?」

    「……老、老师说……呜、呜、呜……」

    那是假哭。

    打开的教室门外,似乎没有大河母亲的影子。龙儿抓住挂在书桌旁边的包包。「那么就让老师来说。各位同学,请听我说。事实上——」恋洼大概从哪刚开始一直在哭吧,她抬起通红的脸对学生说道:

    「逢坂同学因为家里的关系必须搬家,因此要离开我们学校。」

    咦咦咦——!?不会吧——!?在出声大喊的同学面前,恋洼背后的大河缓缓放下遮住脸庞的手,张开浅蔷薇色的嘴唇说声:龙儿。她哪有在哭,桀傲不逊的态度再度回到强悍的美丽脸庞。她毫不畏惧地抬起下巴,包包斜背在外套上,一只手上——很好。龙儿对她点头——那是装有鞋子的塑料袋。

    「我想各位一定很惊讶,其实老师也无法接受。」

    大河宅着的手伸出拇指指向走廊,这是正式的「出去外面」信号。龙儿再次点头。

    2年C班同学头上浮现的问号是因为眼前这个情况,以及大河背着恋洼对龙儿打的暗号,还有大河脸上充满斗志的神情吧。可是到了这个地步,龙儿却动弹不得。站在讲桌前的单身恋洼百合说道:

    [插图056]

    「我一直拜托逢坂同学的母亲能够重新考虑,可是——」

    龙儿觉得班导变得好巨大。班导在物理上成为大河和龙儿中间的障壁。如果龙儿出现诡异的行动,似乎马上会被抓住。大河已经一点一点朝门口横向移动。龙儿也将包包抱在胸前,臀部正准备离开座椅——

    「逢坂同学本人也非常难过。」

    恋洼的眼泪再度落下。她环视教室,小心说话避免学生受到过大冲击,可是她这副模样对龙儿来说,正有如守备严密的守护神。

    「老师也……我也难过自己为什么没有……更多力量保护她……」

    说完这段话,大河就将回到母亲身边。龙儿轻轻离开桌子半蹲,浑身的肌肉都在颤抖。此刻不走、此刻不出去……可是又不能被抓住,龙儿不禁焦急不已。

    这时他的背后突然——

    「老虎~~~~~~~~~~~~~~~~~~!」

    仿佛某次上课的光景倒转一般,响起惨叫声。龙儿也不由得吓了一跳转过头。发出惊人音量大叫的春田起身顺势翻个白眼,一副死人样。呀啊!在周围其他女孩子大叫声中,笨蛋春田的修长身体抽筋、夸张撞倒桌椅之后,有如断线的傀儡倒地不起。

    「春、春田同学!?」

    恋洼盯着倒地的笨蛋。「春田怎么了?」能登以快速的滑垒动作来到春田身边,黑框眼镜严重歪斜:

    「老师不好了!老师!春田晕过去了!」

    「为什么!?怎么回事!?要不要紧!?」

    恋洼走下讲台,穿过骚动的学生来到躺在地上的春田身边,跪下来确认他的呼吸,正想摇动身体之时不禁迟疑——「谁谁谁去教职员办公室叫其他老师过来!必须快点送到保健室才行!」恋洼大喊并且环视其他同学的脸。

    「……唔咦咦……?」

    恋洼觉得自己似乎看见龙儿和大河抓住彼此的手全力冲出走廊的幻影。等她理解那个影像不是幻影,而是现实时——

    「……百合对不起,我们是春田剧团……」

    原本瘫在地上的笨蛋带着万分歉意睁开瞇起的眼睛。顺着春田临时编出的剧本一起演出的其他同学,也一个接着一个低头向恋洼道歉。可是道歉已经太迟了。

    「……这、这、这……这——————!?」

    恋洼甚至不晓得两人跑向何方。

    栉枝实乃梨也踏着轻快的脚步跑出教室,川嶋亚美跟着跑往反方向。「虽然不晓得怎么回事,我们也一起去吧!」麻耶和奈奈子两人追上亚美。其他同学也「逃学!」「大家一起走吧!」「话说回来,这是怎么回事!?」得意忘形地踹开椅子,彷佛逃出渔网的小鱼各自离开教室。四处响起沉重的脚步声,根本不知道谁是谁。

    现在距离大学联考还有十二个月,有些同学摆出与自己无关的态度在座位上看书、有些同学惊慌地看着无法理解的情况发呆、更有些人打从一开始就没兴趣,趴在桌上睡觉、还有人打算大喊:「你们也节制一点!」出声阻止混乱发生。另外有些人反应慢一拍却爱凑热闹,此刻才想到「我也跟着跑吧」而离开座位。

    「岂能让你们如愿——!」

    「咕耶耶!」

    他们因为被恋洼抓住衣领而呻吟。的恋洼面前——

    「真的很抱歉!」

    「可是、可是……已经集体逃学了喔!?」在混乱不已

    北村佑作深深低头道歉。

    「真的给老师添麻烦了。我们是笨蛋、傻瓜、小鬼……对不起……!」

    「啊、啊、啊。」

    恋洼抓住北村的肩膀全力摇晃:

    「如果道歉就能了事,这个世上就不需要警察了!这种幼稚的做法我绝对绝对绝对、绝对、不、认、可!混帐~~这些小王八蛋太小看我了!我非得把你们全部抓回来!」

    「老师,这个!」

    某人拿给恋洼看的东西,是龙儿留在桌上的半张笔记纸。看完第一行写着「老师」的文章,恋洼忍不住瞪向走廊。她抓着笔记纸、丢开泪湿的手帕、踏着当成室内鞋的胶底护士凉鞋、扬起裙子飞奔而去。

    在楼梯转角抓到一名男生,恋洼直接把他拖往教职员办公室,对着没课的老师大喊:「他们逃学了——!请帮忙抓住所有人——!」什么!?恋洼把抓到的男生交给惊讶站起的男老师,没敲门就冲进会客室。

    「他、他们逃了!」

    「……」

    喀锵!坐在沙发上的大河母亲落下手上的红茶杯,瞪着几乎快要落泪的恋洼:

    「……我吓到小孩子差点生出来……」

    「噫——!?」

    「……骗妳的。所以我刚刚才说要直接带女儿离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有这么笨的女儿!他们到底打算逃到哪里!?」

    「请您先看一下这个。」

    恋洼递出龙儿留在桌上、匆忙写下的纸片——『老师对不起,大河绝不是会心甘情愿就此离开的人。请相信我们。明天之前她绝对会和母亲联络。』——这是什么?浅色眼睛上扬,大河的母亲瞪向班导。比什么都恐怖的视线、不耐扭曲的嘴唇——恋洼不禁觉得这对母女真的很像。

    「高须同学不是会毁约的孩子,他一定有他的想法。当然我们现在仍在全力寻找他、找寻逢坂同学。可是请您相信他……相信我,能否请您至少等到明天?」

    「我不认识高须同学,也不认识妳。可是我很清楚自己的女儿,她不可能老老实实和我联络、乖乖回来!昨天也是,结果今天又遭到这样的背叛。妳到底还要我相信什么!?」

    「如有失礼之处还请见谅,但是曾经破坏的信赖关系不可能马上复原,需要时间来抚平。对逢坂同学来说是这样,对您也是。」

    「我是她的母亲!」

    「我是她的导师!」

    瞬间两名女人对瞪,眼睛似乎会喷出火焰,双方不发一语。不过恋洼马上低头退后:

    「……很抱歉,不过我相信这些孩子。我想这些孩子一定也信任我。我愿意赌上八年的教师生涯。或许到今天为止我所做过的,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然而对我来说,这是成为社会人之后生命的全部。我愿意一赌,那些孩子一定会回来,请您相信他们。」

    「妳说愿意赌上教师生涯?但是他们最后当着妳的面前逃走、背叛妳,不是吗?即使如此,妳还是相信他们?」

    「是的。正因为他们知道我相信他们、正因为他们相信我,他们才会逃走,才会约定一定会回来。我相信这个约定、相信这份羁绊、相信我们的关系,全部都相信。因为信任就是我的工作。」

    「……很好,既然如此就写下来,写在那张纸上也可以,现在马上写。如果我的女儿明天没回来,妳就要辞掉教师工作。妳所谓的信任,应该不是一张破纸就能够简单推翻的吧,恋渊老师?」

    「……是?恋?洼!」

    恋洼翻过龙儿留下的字条背面,在大理石桌上署名并且写上日期,原子笔不自觉地发抖。她真的拿教师生涯当赌注。简直像在为支票背书,这一小张纸条就可能让恋洼失业。拜托你了,高须同学;拜托妳了,逢坂同学。恋洼轻轻念念有词,剩下的只有相信那些孩子。

    「……我很清楚大河不信任我。因为我总是做些让她无法信任的事。我和逢坂两人生来就是互相伤害、老是任性自私地互相比较、扰乱大河的生活、把大河当成斗争的道具。结果却演变成无法见面,直到现在……我不是什么好妈妈,今后也不会是。」

    大河母亲看着恋洼的动作,一个人自言自语:

    「可是事到如今,我也不能就这样把那孩子丢下不管。」

    恋洼眼前彷佛是名十七、八岁的傲慢女学生。恋洼心想,一定是因为她动口的方式和她女儿很像,才会有这种错觉。恋洼放下原子笔,再次仰望大河的母亲。她身穿看来昂贵的套装,明明是孕妇却脚踏高跟鞋,深轮廓的脸庞,就连不耐烦的表情都显得很优雅。她的眉间突然痛苦皱起:

    「唔……我如果在这里生小孩,妳会帮我接生吧……?」

    「……您是开玩笑的吧……?」

    「开玩笑的。」

    「真的很恐怖,拜托您别闹了!您还好吧!?」

    「应该吧。」

    从上以傲慢的眼神往下看的样子,以及嘲弄的语气,都和那个孩子好像——恋洼心里这么想着。

    在第三节课结束前,2年C班的逃脱者总算全数抓回来,有些则是自行返回教室。

    在这个时候,龙儿和大河不晓得班导为了自己赌上教师生涯,早已跳出窗外,跨越围墙逃出学校,跑在不会被人注意的小巷子。

    「听好了,万一在某处被人挡下来询问:『你们怎么没去学校?』就回答说我们迟到了,现在正要赶去……大河!?」

    「……」

    「大河!现在不是神游其他世界的时候了!」

    「啊……」

    龙儿伸手拍了一下并肩奔跑的大河肩膀。眼睛没有焦点、只是挪动双脚的人河,近乎无意识地以同样的力道回击龙儿,并且说声:「很痛吧!?」看来她似乎回魂了。

    「……没有。我正试图把脑袋放空、不去乱想。」

    「为什么?」

    「我在检讨昨天的事。都怪我想太多,才会发生那些蠢事,譬如害你掉下河里等等。所以我打算进入无我境界。只要跟着你、不要摔跤、不要走失。你要好好带路喔,要去蠢蛋吉家的别墅对吧?」

    「那怎么行!妳也要想想、仔细想想!事实上现在有个问题。」

    龙儿抓住大河的手肘转进小路,其实他的脑中早已规划好逃走路线,不经由最近的车站,打算绕远路搭电车。至于目的地是哪里——

    「问题!?什么意思!」

    「昨天回家我发现泰子离家出走了!」

    「……」

    看到大河没有回答,龙儿以为她又进入无我状态而看着她,原来她是因为太过惊讶,说不出话来。瞠目结舌的她看着龙儿,停下奔跑的脚步,用力抓住龙儿的手肘:

    「……等……等一下。」

    太过混乱导致她的睫毛颤抖、眼睛眨个不停,又以有如呻吟的声音重复「等一下哦。」以手背用力磨擦白皙的额头:

    「泰泰离家出走?是……因为你昨天说的那些话,伤了她的心?」

    「可能……是吧。」

    「可、可能个头啦!?我们两个准备就这样逃走吗!?如果连泰泰也走了……或许这辈子再也不会见面……」

    「或许吧。」

    「……我不要!」

    龙儿静静地看着大叫的大河。

    「我虽然决定要和你两个人一起活下去,但那不是为了伤害泰泰、抛弃泰泰!我们确实看起来是要逃走没错!可是我们要逃往的未来,连泰泰……如果泰泰愿意,我希望泰泰也能和我们一起!我一直是这么想,没想到泰泰离家出走……想要离家出走的人明明是我们……现在却……」

    原本为了离家出走而奔跑的大河,以茫然的模样愣在原地。面对先前没有想到的情况,她害怕地垂下视线:

    「该、该怎么办才好……!?」

    或许她此刻才明白自己准备做的事代表什么。

    「妳打算怎么办?」

    龙儿抓着大河的手问道。是这个声音吓到大河了吗?她抬头以询问的眼神看着龙儿。她的脸上充满不安,彷佛在想:如果我答错了,会不会被扔在这里?

    「没有什么对与错。一起思考妳想怎么做?」

    「这个嘛——这个嘛,当然是和龙儿在一起!想和龙儿一起幸福!可是我不希望泰泰不幸福!我知道自己说的话很蠢,可是、可是……」

    「我也一样,我明白妳的意思。我无法放弃和妳一起生活,也无法放弃泰子。所以有件事非做不可,有个地方非去不可,但是那并不是川嶋家的别墅。妳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大河毫不犹豫地点头:

    「废话!你既然说要去,我当然相信你,跟你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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