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0 泉涌不绝的情感

    Omenage89712threvolution6thday

    沙蓝德无政府王国首都艾尔甸地下区D8

    「怪虫坩埚冈兹盖尔」

    才刚听见BOOOOWWW还WOOOOWWW的恐怖嚎叫,四周又突然静下,不久后门打开了。

    约格·夫罗由·梅道夫·赛肯葛连麦瑟希扛着大斧走了出来,不知为何只有衣物染满鲜血,还没戴眼镜。首饰也不在他脖子上,是用左手拎着,而且有两个,一个扭曲变形。一个是约格自己的,一个是从对方参赛者夺来的吧。

    「哎呀呀呀。」

    约格想以右手食指托高眼镜,但什么也没碰着。

    「——啊,差点忘了。真是亏大了,我很喜欢这副眼镜呢,而且一旦少了眼镜,我的魅力就会大大降低。哈哈哈,或许该说我除了眼镜以外没什么特征吧。不过,即使我现在近乎自虐地悲伤,我还是赢了喔。」

    亚济安点点头,仿佛想说些什么,却先被约格提手制止。只是约格似乎也想说话,半张着嘴没有动作。

    真是怪异的沉默,弥漫着局外人无法介入的氛围。

    这时,ZOO中有位故意无视气氛,准备踏入禁忌之地的勇者——不,是介于鱼和人之间的鲁莽生物有动作了。

    专门制造麻烦的半鱼人环视众人后,就一副「这种时候是不是就该老子出场啦」的鱼脸。皮巴涅鲁抓住蓄势待发的半鱼人后领用力一拉,勒得他翻白眼呜恶一声,约格也被这呻吟打断了些什么似的提起唇角。

    「反正我们是伙伴嘛。」

    「是啊。」

    亚济安放松圆睁的眼,说:「你说得没错。」

    事实上,玛利亚罗斯一点也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或许也没必要知道。虽然不是很确定,不过看情况,亚济安和约格都能理解对方的心意,这样就够了吧。当然,疑问还是存在,特别是关于首饰。为何首饰不在约格的脖子上,莫非不是固定的?能够解下?玛利亚罗斯不是不想问,但现在不是时候,以后再说。

    「辛苦啦。」

    蓓蒂对约格微微笑,转眼一瞥亚克赛尔。

    亚克赛尔像是完全听不懂冷笑话般耸耸肩,呃哼地假咳一声后,就好像忘了一切不愉快似的深深鞠躬。

    「总而言之,恭喜各位继续拿下第五场决斗的胜利,现在只剩两场决斗了。不过呢,这『与7S的七场决斗』是有可能局势在最后一口气翻盘的dangeroooouuusaaaaanndthrillinggaaaame,请各位绝对不要疏忽大意喔,呼呼呼。」

    「同样是叮咛,为什么从你嘴里说出来就这么让人不爽啊?」

    「姆呼呼呼~」

    「……你现在是怎样,为什么要笑得这么恶心啊?」

    「咻呼呼呼姆嘻嘻。」

    不管怎么看都是不安好心的嘴脸。

    算了,亚克赛尔表现得再怎么奇怪,现在都该专注于眼前的决斗。不用他说也知道,我们已经赢得五场决斗,且一员未折。尽管是下着必死决心而来,一路上胜得不算轻松,也只剩两场了。这种情况下,谁敢抬头挺胸断言自己没想过「说不定真的能就这样赢下去」呢。

    至少玛利亚罗斯办不到。

    第一场决斗虽留下了阴郁的余韵,但由莉卡在第二场决斗华丽取胜,自己和皮巴涅鲁参加的第三场胜负也在惊险中胜出,之后经过了「一些事」,才总算放下心里的重担,顺利通过第四、第五场决斗来到这里。

    说不定真的能就这样赢下去。

    我没有明确地这么想过,多半只让它闪过我的心里。

    但现在我或许能说,这想法实在错得离谱。

    不是胡乱猜想。

    直到第三场决斗,都有明示参加者不得参加下场及下下场的「二连休规则」,而第四场决斗只休一场,第五场决斗不必休息,路维·布鲁也说过会让所有人都至少参加一场决斗之类的话,而最后的第七场决斗,则一开始就明言会是亚济安和路维·布鲁的正面对决。

    以上线索只能导出一个结论。

    第六场决斗,将强制我们全员或亚济安以外的所有人参加。

    也就是说,我们的决斗还没结束。这么说好像是废话,应该说我个人的决斗还没结束,而是正要开始。

    下一场才是关键。

    「那么,就让我带领各位到下个会场吧。」

    一跟着亚克赛尔进入第五场决斗的会场,那凄惨的光景和腥臭就让我胃里翻腾。约格虽视若无睹,但那必定是他的杰作。比起为什么需要弄成这样,我更想知道他是怎么做的,可是我决定以后再问。我既不希望他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详细说明,而且我总觉得他会明知我不喜欢就故意说得钜细靡遗。

    踏出会场彼端的门之际,亚克赛尔回头瞄了一眼并说的「真是废物,什么都白费了」让我印象深刻。想必是有什么馊主意失败了吧,算你活该。不过也只是稍稍闪过,玛利亚罗斯现在心里全是下一场决斗。

    对于光是想到必须再战一场就极为不安的自己,玛利亚罗斯深感羞愧。说起来,就算事实完全不是刚推测的那样,自己不必上阵,仍有谁需要上场赌命。况且无论如何,亚济安都非得在第七场决斗和路维·布鲁单挑不可。

    即使还不至于忘了紧张,但危机意识还是不足。没有被人拿刀架着脖子,做了错误决定就会丧命那样的心情。

    这是不行的。

    得更加专注才行。

    的确,决斗已近尾声,可是本质未曾改变;午餐时间的成员仍是人质,我们再怎么不愿意也只能乖乖参与这些差劲透顶的决斗,没有其他选择。即使感觉到有所前进,也无法分辨方向是否正确。不管每场决斗是赢是输,依然唯唯诺诺地老实跟在亚克赛鲁背后。简言之,这条路不是我们所开出来,是早已为我们铺好的,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别的终点。没有别的终点。说不定,我们完全是照着人家的剧本走。

    一出第五场决斗会场,就是一道向下的螺旋阶梯。正确而言,这只是将地面凿成阶状的螺旋隧道。墙上全是生物性质的恶心浮雕,不过相当细致,而且好像在哪儿见过。对了,这是因流行于魔导王时代而闻名的库拉伊斯特式建筑,在艾尔甸甚为稀少,卡利欧萨克却很盛行这类复古建筑,有许多名为八头蛇和人工脏器的华尔兹,或歌唱的龟裂智齿等奇异建筑。回想起来,丧神街欧雷斯托洛深处的建筑也是库拉伊斯特式。尽管没学过建筑的玛利亚罗斯无法断定这里是何种风格,但它们确实十分相似。

    如此一来,这会代表什么呢?

    例如路维·布鲁原是卡利欧萨克人士之类的,这样就说得通了。当然,也可能以其他角度做猜想。只是猜想而已,没有其他意思。

    路维·布鲁懂库拉伊斯特式建筑,即表示他对魔导王时代的建筑有一定认识。说不定,他是从那个时候就一直活到现在——这也猜得太跳跃了。

    我突然回头看多玛德君,我自己也不懂为何会这么做。他似乎没有察觉我的视线,没对上眼睛真是太好了。我忍不住这么想。

    多玛德君到底几岁了呢?

    自己当然也曾随口问过。「嗯,我几岁啦?我平常不是很在意这种事,所以记不得了。」「呃,在意一下好不好。应该说,一般人都会在意吧?」「是这样的吗?」「就是这样啊。」「嗯,那我以后就更在意一点好了。」只是通常都是这么结尾,让我渐渐地觉得自己不该再问。无论是谁,都会有几件不能说、不想说的秘密。我自己是不介意被问起,只要他想说,我随时乐意和他聊。话虽如此,感觉上他的年纪还是比外表大很多,让我偶尔会想,说不定他已经活了一段长得吓人的岁月。不过,那又怎么样呢?就算是,也不会造成什么改变。知道多玛德君是ZOO的园长就够丫,其他的不需要知道,也不必刻意调查。只是我仍会纯粹出于好奇地想,多玛德君到底活了多久,他过去的人生又是怎么过的呢……?

    阶梯依然不断延伸。

    长得让我怀疑尽头并不存在。

    跟在亚克赛尔背后的亚济安转头看了我一眼,让我不禁躲开。我根本不需要那样做啊。

    好像第四场决斗之后,我们就没再说过话了。

    想问的都问完了,而应该知道的虽然还称不上完全,但也知道得差不多了。然而疑惑没有消尽,知道了该知道的事也不会免除我的责任,反而更有罪恶感。所以我更应该集中在决斗上,发挥更大的作用才行。然而纵然我有这个心,事实上还是办不到。

    可是话说回来,现在也不是说办不到的时候。

    没错,为什么、怎么办之类的事,留到以后慢慢想就行了,毕竟现在脑子里几乎都是下一场决斗的事。就是这样,忘了那家伙的事吧。呃,哪有那么简单啊,怎么可能说忘就忘。你想想——就是因为那家伙,我们才会被卷进这种事情啊。这种心态是不是不太好呀?影响到决心就糟了,应该要更积极,像是「放马过来,看我怎么收拾你」才对。嗯,不管怎么看,都是那样想比较好。应该要那么想,就那么想吧.

    因为螺旋阶梯终于结束了。

    接下来,是一条大肆突显库拉伊斯特式建筑特征的宽大雕廊。

    「品味真糟。」

    多玛德君擤擤鼻子,隔着口罩低语。原来那在我们扮相滑稽,连名字都突破常识的ZOO园长眼里那么差啊?不过,他的观点不一定等于大众评价。融入生物特征的库拉伊斯特式建筑确实古怪,但绝不丑陋。在表现美感和庄严之上,那股诡谲起了一种巧妙的化学作用。说实话,卡利欧萨克满街可见的低劣仿制品实在是差劲透顶,但这条雕廊完全不同。

    那些在空中缓缓漂浮,大小不一的光球是什么呢?无论是什么,整条雕廊都被它们柔和且忽名忽暗的微弱光线照得摇摆不定的事实,都不会改变。

    地面走起来平坦,看起来却不是。那些人类手脚般的浮雕和蔓草似的刻纹混淆了我的远近感,近的看起来远,远的看起来近,交错之下形成凹凸不平的错觉。

    墙壁也是如此。即使心里知道它们应该是和地面垂直,却觉得有无数的手朝这里不断伸来,或随时会倒塌的样子。而且若是凝视它们,还有种随时会被吸进去的感觉。

    顶端到底有多高呢?看似高得难以估计,也仿佛低得挺个腰就能构着,同时又好像一跳起来就会被吸进去似的,即使我知道不会有那种事。

    坦白说,我深感折服。这地下区,而且在这怪虫坩埚冈兹盖尔不应存在这种建筑,是近日所造,这样的事实令我讶异。我们,是的,我们连神都曾经挑战,而且获胜了。这虽是为自己打气的好题材,但当时和罗榭交手并杀了他的是多玛德君,而他这次只是观众。我不是没想过「万一」,不过我不希望那真的发生,光是想像就恐怖。尽管战斗时或许必须舍弃乐观想法,时时做好最坏的打算,我也不打算迎接无可挽回的局面。尽自己最大努力阻止那种事情发生就对了,那是我绝不退让的底线,说什么也不让。

    情绪稍微镇静一点了。

    眼睛是不易辨别这雕廊的长度,但步测是不会说谎的。数起来,自己已走了约一二〇美迪尔,而路还长得很。不久后,我看见了。

    这条漫长的雕廊也是有尽头的。

    一阵寒意窜过脊梁,鸡皮疙瘩爬满全身。

    即使是我,也在心中暗叹不已。这是第二次和他见面,我对他的认识并不多,但就算离了那么远,我还是非常、极度地想当场走人。

    那名男子,正坐在有如千千万万各式各样的生物层叠曲折交缠而成的岩石台座上。

    好白。除了他阴森的眼和双手指甲外全是一片白。

    一般而言,白色连结的是清纯、纯洁之类的词语,用来象征正义的例子也不少,但那男子的白却极为傲慢。宛如无边无际、黏液般的白色黑暗,而他,就是要以这白色黑暗将世上万物都染白的暴虐侵略者。

    那家伙的背明显地紧绷着,他身旁的蓓蒂伸手轻轻抚动他的腰。她也发现了呢,不过那是当然的;没了眼镜的约格仍想托正眼镜,有人轻叹一声,大概是想消除紧张;多玛德君打了个喷嚏,然后是擤鼻涕的声音,面纸应该是莎菲妮亚送上的吧;而不屑地嘿了一声的保证是飞燕,由莉卡似乎战意高扬,荆王至少看起来是气定神闲。若不是装出来的,那他的平常心说不定和皮巴涅鲁一样稳。

    那我呢……?

    没问题。

    这点恐惧不算什么。

    再怎么说,如果要我为自己争取一睹那跩得二五八万地坐在那种地方的混帐家伙哭丧着脸的机会,我想我拿得出十足干劲。

    亚克赛尔停下脚步脱去礼帽,恭敬地低头下跪。

    「禀报主人,安纳克洛马鲁贝尔拉斯赛尔冯斯回来见您了。」

    「真是凄惨。」

    在雕廊的反射下,男子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惨败呀惨败,居然连一场也赢不了,看来我想得太简单了。不过超乎想像也不一定是件坏事,这或许是个值得高兴的误判呢。」

    他在笑吗?好像是。男子的确在笑,雕廊整体也仿佛配合他低沉的笑声细细震颤着。可是这有哪里好笑啊?现在是五胜零败,也就是我们完胜耶。那是在虚张声势还是故作镇定?

    突然有种石头紧密摩擦的声音。

    我讶异地回头,看见的是多玛德君那对迸发强光的黄玉色眼睛。

    那该不会是他牙齿轧磨的声音吧?

    「我们可不是你的弄臣啊,涅克斯·亚克。」

    「你不惜要我新增规则执意跟来,结果却是以那副蠢样说那些没意义的话,未免太让我失望了吧,立于大量死亡之人。喔不——」

    我不想在这种状况下听见那些。

    假如没有这场鬼决斗,我一定会从他本人口中知道那些事。

    想必他会某天突然就在聚餐之类的轻松场合上,「啊,对了」般真的偶然想起,以心血来潮的口气——又或许那是为了掩饰他的腼腆,因某些苦衷而不得不选择这种形式,才在某个晚到真的很晚的时间点,顺着某种契机,在觉得无所谓之后亲口表白。

    这么一来,我又多一个憎恶那男子的理由了。

    要是害我们亲爱的园长的名字被他的脏嘴污染了还得了?

    「戴尔勒·麦克斯潘恩阁下(SirDiealotMaxpain)。」

    SirDiealotMaxpain。

    Diealot。

    Diealot。

    立于大量死亡之人(Diealot)。

    立于大量死亡之人。

    巨大的痛楚。

    这、多么地——

    这名字就像重得只能拖行的枷锁、深深打人心中的锥刺、无法磨灭的烙印,是多么地悲哀、沉痛啊。

    多玛德君重重叹息,挑起一边眉毛闭上了眼。即使口罩让能从他脸上窥见的表情变化不多,我也不认为那底下有多大怒气,反倒更像是失望。他一定正在想着「你以为那样就能伤到我吗,蠢得可以」之类的不会错。真是对极了。没错,那又怎么样,不管他叫什么名字、有什么过去,多玛德君就是多玛德君,是我们的园长。之后,多玛德君眯起的眼再度望向男子。

    「可悲的东西。」

    「现在的你有资格说我吗?」

    「所以你才可悲啊,你一定不懂吧?」

    「看来你已经退化成一个索然无味的人了呢,真是白期待了。」

    「如果那样能让我再也不用见到你那副尊容,我倒是乐于接受。」

    「哼。」

    男子不屑地轻笑,之后沉默了一段时间。说不定是心里遭到多玛德君的打击,需要一点时间平复。那么还真是大快人心,不过状况不会改变。

    「无论如何,你都是局外人。我说过了,不准你打扰我享乐,只是谅你也不敢吧?想就请便,至于结果,你自己晓得。所以你还是乖乖当个观众吧,像尊雕像,或是人偶一样。」

    人偶,那恶意嘲讽的语气,明显是用来挑拨、中伤那家伙的。即使库拉尼不认为那家伙是人偶,伤口也一定尚未愈合:心灵创伤是没有那么容易复原的,甚至有些时间无法磨灭的伤,会时时刻刻不断抽痛,其间一次又一次地加深,成为一条填不平的鸿沟。而制造那伤口,并以偏执的手指无数次揠挖的都是那名男子。

    「在哪里。」

    声音极低,比压低更低,简直像要挤溃自己的声音,让我一时认不出是那家伙。

    「我的伙伴在哪里?」

    「别急啊,亚济安。还有两场决斗呢。」

    「少废话,够了,我已经受够了。这些无聊低级的游戏你到底还想玩多久?你要的不就是我吗?」

    「对,我要的就是你,亚济安。」

    「那你——」

    「啊啊,亚济安。」

    那舞台剧式的叹息法真是令人不爽。

    「亚济安亚济安亚济安。」

    他每喊一次那家伙的名字,我的胃就翻腾一次。

    「千万别让我失望,别辜负我啊。请你务必要超乎我对你的期待,我还想更加了解你呢。在我眼前暴露你的一切,好好取悦我、满足我吧。不过先别急,时机还没到,还不够成熟。下一场决斗才是属于你的,亚济安,你我必须在第七场决斗单独对决。那是我的愿望,而杀了我,从我这里获得自由也是你的宿愿吧,不是吗?你已经亲身体会到,就算你能远离我,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了吧?逃是没有用的。我就是想让你知道这点才让你逃走的,我想你也该察觉了吧?所以呢,亚济安,千万别心急喔,亚济安。在那之前,还有第六场决斗呢。」

    「说什么废话……!」

    蓓蒂在那家伙冲出去之前抓住了他的手。我对他现在这股冲动感同身受到了极点,可是人质还在他们手里。即使照他的话做就是否能救出人质还是未知数,但我们连人质的位置都不知道,不能轻举妄动,这时只能赞同蓓蒂的判断。若和蓓蒂交换立场,自己也会那么做吧。

    有根细针在胸口刺了一下。

    而我连猜想针是从何而来的余暇都没有。

    亚克赛尔冷不防转向我们,倏地向后一跳。喔不,那已经不是「倏」了,而是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好惊人的跳跃力。尽管知道他很敏捷,一直保持着戒心,没想到他竟能做到这种地步。十美迪尔,说不定还要更多。只是一跳,而且还是向后就能跳出这种距离,不是普通人办得到的。呃,他的确不是普通人啦。所以,现在有种「终于露馅了」的感觉。

    亚克赛尔将礼帽轻轻一扔,皮包置于地上,一眨眼就褪下了燕尾服。比起生物,三条腿的裸体亚克赛尔更接近工艺品,或前卫艺术家的雕塑。接着他恶心地扭了扭身子,以同样低沉得浪费的声音大喊。

    「——变——!身——————————!」

    在呕吐似的「呕恶恶恶恶恶」声中,有东西慢慢挤出他纵裂的怪嘴,简直像是分娩。这画面的冲击性实在太过惊人,儿童不宜,绝不能给他们看见,就是这么可怕。这不是当然的吗,从嘴巴分娩耶?况且他的嘴根本不够大,越撑越开,一点一点破裂,裂口还鲜血直流。现在应该不适合抱着「那家伙的血也是红的啊」这类老套感想吧。不管那个,这是怎样?到底怎么了……?

    那是黑色的物体,黑得令人厌恶。表面光滑,形状不明,甚至连外观是否固定都无法判断。到处都在膨胀收缩,就像有个人在黑色袋子里疯狂挣扎似的。难道那就是亚克赛尔的实体?他只是躲在亚克赛尔那白色平滑的皮囊里面?心里不禁浮出这样的猜测,而事情也有了变化。亚克赛尔跪在地上,不仅如此,该怎么说呢,他变小了?亚克赛尔好像越缩越小——不对,事实就是那样。钻出亚克赛尔口部的黑色物体已有接近标准体型成年男性的大小,同时亚克赛尔泄了气般缩成一堆,只有幼童那么高。这时我终于察觉,黑白两侧的体积呈反比变化,加起来大约等于原来的亚克赛尔。起初当然是白10黑0,黑色物体出现后体积渐增,白色的亚克赛尔逐渐缩小,比率成为5比5,最后逆转为0比10。

    「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啊……!」

    白亚克赛尔已经只剩一张嘴了。

    黑色物体不是从那部分跳出来,而是里外翻转。

    那部分急速收缩,成了那东西的嘴。

    黑色物体左摇右扭、溜溜溜地扭曲、啾啾啾地凹陷、噗噗噗地膨胀了一段时间后,最后成为一个头手脚触地跪倒的人形生物。

    「呼唔唔唔唔……」

    他起身吐了口气,扭扭脖子手臂,然后抱胸走向前来。同样只有一个眼睛,嘴巴还是纵裂,去除多出来的第三条腿不看,身体和人类男性没有两样,就像个穿黑色全身紧身衣,身高一八〇的变态。虽然他本来就是个变态,但也明显地不只是个变态。

    「——诚如各、位、所、见——」

    颈子嵌着首饰。

    声音仍旧低沉得欠揍。

    「很明显吧?我方第六场决斗的参赛者,就是我安纳克洛马鲁贝尔拉斯赛尔冯斯的黑暗面,若觉得太长,可尽管省略为暗黑塞尔。若能夺走我暗黑塞尔的首饰,各位就赢了这场决斗。可是——!在这场决斗中,『钥』首饰持有者不得出场,请找个地方安~静观战,耐心等到第七场决斗。另外,如果有哪位胆~小鬼真~的不想参赛,请趁现在大方说出来,真的不必客气喔?」

    玛利亚罗斯动身呈防御姿态并摇摇头,那不是向亚克赛尔或暗黑赛尔表示意愿,只是为了确定自己的感觉。

    「只是就算有哪位不愿意,我也会强迫他参加喔?」

    暗黑赛尔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大笑起来,真是可恶至极的笑法。

    那家伙转身环视所有人。

    看见我们没有一个退缩,他一定有某种深刻的感触。

    我和他对上了眼。

    我仿佛从那家伙他眼里看见了疑惧。他就是那种人。比起自身,让自己的伙伴——或重要的人们陷入危机,更令他痛苦、害怕干百倍。

    这次,我没有躲开。

    我正面收受他不安的视线,并思考该如何回应,最后稍微松开嘴唇。

    这让我感觉不出自己是何表情。

    我想向那家伙表达什么呢?

    那家伙——

    亚济安紧紧抿起嘴唇,再度扫视我方七名参赛者。

    「一定要活下来喔。」

    「傻瓜。」

    蓓蒂轻笑着顶顶亚济安的手臂。

    「我怎么可能会死呢?」

    「我可不是那么容易就没命的货色呢。」

    约格滑稽地哈哈笑了起来。话说,「不是那么容易就没命的货色」这种话一般不会用来形容自己吧?

    「这个嘛——」

    小猴子身体似乎还没完全恢复,醒来之后安静了一段时间,但现在眼里光芒灿烂。真有点羡慕他那近乎少根筋的乐观——这种事我嘴巴裂了也说不出来,再说我连想都没想过。

    「光他一个就想打我们全部?这角色给他演会不会太浪费啦?我自己是有点那种感觉啦。」

    「戳错了吧,那不斥大材小用的意思吗?」

    「不对喔,由莉卡,应该是刚好相反才对,大概吧。」

    「斥吗?所以戳我一直都搞错意思了?」

    「其实那不是很重要啦……」

    「那我们就赢定了吧,喀哈哈哈。」

    真不晓得小猴子的结论是怎么跳到输赢上面去的。皮巴涅鲁拍拍没力吐槽的我的肩,以微笑愈疗我干涸的心灵、消除不必要的使命感、充足恢复我所需要的干劲。我开始认为我们赢得了这场决斗,因为我们有由莉卡,还有皮巴涅鲁,有伙伴的帮助。先不论其他人——我下意识看向荆王,心里怦然一跳,因为荆王正不知怎地微微地浅笑,且毫不掩饰地直视着我。

    这让我猛烈地害羞起来,先别过头去。

    接着深呼吸一口,拍拍双颊。

    好。

    不只是赢得了。

    要赢。

    一定要赢。

    「亚济安。」

    听我一唤,那家伙立刻被雷劈中般眼睛瞪得老开。

    「让开。既然现在没你的事,你就在一边替我们加油怎么样?」

    我没打算等他回答。

    直接转头,对多玛德君、莎菲妮亚和卡塔力做一个我自认并不难看的自然微笑。

    「不用担心。」

    多玛德君短短一句话,仿佛也灌注了莎菲妮亚和卡塔力的心意。

    不用担心。

    相信多玛德君也将他许多的话都浓缩在那几个字里了吧。

    所以,我不用担心。

    我、我们都不用担心。

    亚济安以看似不太稳的步伐向我走来。

    那家伙就像把锐利的透明金属刀,极为脆弱但意外地强韧,实际上仍然易碎且很不安定;外表华美,却会在斩切的同时损毁——令人无法安心注视,想捂住眼睛又不忍让他离开视线。怎么会有这么难搞、麻烦的人啊。

    大家之所以待在你身边,是因为他们喜欢你。

    那一天,亚济安将伙伴对他说的话告诉了我。

    现在,我好像有点懂了。

    就像我无法想像其他人成为ZOO园长一样,亚济安对午餐时间而言也是唯一的首领吧。

    「我又不会死。」

    错身的瞬间,亚济安停下了脚步。

    玛利亚罗斯仍面向前方,不知道亚济安是否回头看他,但是那不重要,能听见声音就好。

    「我绝对会赢。」

    我也好想让你们重逢啊。

    让你再见到那群深爱着你的珍贵伙伴。

    我和其他人不同,做不到什么特别的事,也可能像个只有嘴上功夫和自负心高人一等的幼稚小鬼,但我仍想帮你见到他们。我害你失去了重要的伙伴,可是这不是为了赎罪,我也不认为我的罪有法可赎。我只想让你再见他们一面。

    嘶——一段吸气声响起。

    亚济安转回前方。

    「蓓蒂、约格。」

    他们诧异地转头,仿佛全然没料想到会在这一刻听见自己的名字。

    「我不会舍弃我手中任何事物,绝对不会。无论发生什么事,懂吗?我丝毫没有那种念头,因为我知道我舍不下任何事物。这是我花了很大代价才明白的。」

    亚济安再断然说声「拜托了」就笔直走远。不再回头,不再停留。

    他手中究竟拥有什么。除了午餐时间,他还有什么呢?

    说真的,这个问题我想都没想过,现在不适合想那些。

    其余七名参赛者彼此吸引般集合,凝视着未有动作的暗黑赛尔,以蓓蒂及玛利亚罗斯为中心,组成飞燕及皮巴涅鲁在前,右、左、中分别是荆王、约格、由莉卡的阵式。

    「我会负责全队指挥。蓓蒂小姐,就请你集中在魔术上吧。」

    「好哇,反正我不会听从太糟糕的指令。」

    「我会乖乖听话喔,呵呵呵。」

    「我带来『粉红射手』的武器了。」

    「好像很有用呢。」

    「如果臭昌了,我会立刻帮你们应急止痛。只要几秒就好,有需要就戳喔。」

    「我啊,现在真的完全没问题喔,可别为我多操心啊。」

    「现在的我必须像普通那样经过特殊精神集中才能施法,空间转位也要二十秒才能准备好。」

    「知道了。我可能会看状况使用炸药,到时候我会事先打信号。爆炸会产生强光和巨响,不要吓到了喔。」

    若亚克赛尔是在等我们讨论好战术,那他还真的是把人瞧扁了。

    他高高举起右手。

    「——那么,是不是差不多了呢……?」

    完全不知道对方会如何出招,既然如此,不如就不要做任何预设,专注在即刻掌握状况和给予适切指令上。这么一来,身体可能会紧张得过度僵硬,需要尽可能地试着放松。这点程度还不算什么,继续集中,能多高算多高。别小看我了,今天就让你瞧瞧杂草的骨气!

    「第六场决斗,开————————————————————————始……!」

    暗黑赛尔挥下右手向后一跳的瞬间,他们零零散散地出现了。来自墙壁。那些难以言喻,只能大致说是充满生物性恶心雕刻的墙上,似乎隐藏着无数即使细看也难以辨认的孔穴,而他们就是躲在那里头。他们体型和暗黑赛尔相近或小一点,外形五花八门。每一个和地面上的动物都不一样,即使有部分类似,其他部位也完全不同,且异于地下区任何异界生物。怎么说呢,他们和暗黑赛尔一样,很不自然。例如头大得跟身体一样,就算五官的配置和正常人完全相同,还是很奇怪。他们都带有这般不均衡的部分,全是些不谐调的生物。

    不过数量多成这样,或许不是每个都那么糟也不一定,总之让我想起了那天跟亚克赛尔一起出现在动物园办公室的东西。

    有的猛然窜出墙壁,落地后朝这里跑来,有的展开皮膜状的翅膀飞翔,有的从墙上轻快地跳上地面,有的沿着墙或地面蠕爬而来。

    我们被包围了,从一开始就被包围了。他们从四面八方袭来,想淹没、压溃我们。我当然很紧张,怎么办,该怎么做?然而即使我失了冷静,也没有忘了目的。为赢得这场决斗,我们必须夺走亚克赛尔的首饰。这状况下能做的选择可粗分为两种,不是强行突破就是原地迎击。可恶,不行,没时间了,不能再多想。

    「——迎击……!」

    玛利亚罗斯高声大喊,并抓住伪劫火柄。蓓蒂似乎已进入特殊精神集中状态,飞燕两拳互击,皮巴涅鲁抽出雌雄短剑;约格「哎呀呀」地笨拙举起大斧,仍是一副不当一回事的样子:虽然看不见正后方的由莉卡,但她是拥有最强传说的人,应该不必担心;荆王从袋子里抄出他刚说的武器,起初只以为那口大袋子大概装了些厉害的玩意儿,想不到竟会那么夸张,要弄到那个想必花了他不少功夫。在泉里一战后听说有几挺流入黑市,那该不会就是其中之一吧?

    那武器名号之响,连不谙此道的玛利亚罗斯都曾听闻。若没记错,在下属于任何机术师工会的「脱会机术士」中,「粉红射手」是大名鼎鼎的人物。荆王手中——应该说怀中的武器是「粉红射手」的最高杰作,据说他本人还因此失踪,是个附带传说的宝物。

    它有个名字叫「回转式连弩」,来自其发射机构。

    不过认识「狂火」这个称呼的人大概比较多吧。

    荆王扔下袋子,回转机柄开始射击,接连不断的箭矢爽快地一个个命中目标。这也难怪,因为到处都是敌人,无论往哪里开火都能击中。狂火不仅能连射,威力也十分惊人,不谐调生物们一中箭就飞个老远纷纷坠地。即使倒地的敌人背后继续涌现更多敌人,令人依稀感到有点徒劳无功,但那确实起了吓阻作用,许多敌人不再贸然接近。这时,蓓蒂添上了追击。

    「爆条Mexes雷来礼。」

    蓓蒂不愧是莎菲妮亚的师姐,施放起同样的魔术,功力硬是比她多上几年。爆雷索是以雷电同时轰击多数目标的高阶元素魔术,还以为莎菲妮亚能一口气撂倒五、六个以上的目标已经很厉害了,蓓蒂更在她之上。不只是之上,还远远凌驾,层次完全不同,一点也不像是同一魔术。那已不再是爆雷「索」。

    简直是雷电之网。

    光芒眩目的雷光顿时包围玛利亚罗斯等人,将不畏雷网和狂火而来的不谐调生物一网打尽。基本上,同样的魔术范围越广,威力就会越弱吧。接触爆雷索之网的不谐调生物即刻触电似的剧烈颤动然后倒地,但时间看来不会太长,不久后就能重新站起。想必蓓蒂当然是明知这点,才刻意以这种方式攻击,而这一定是某种讯息。若玛利亚罗斯无法理解,恐怕会辜负蓓蒂的期待而招来她的蔑视。换言之,这是一次测验:「这么简单的事,你可别看不出来喔?否则你就只是个碍手碍脚的废物,有没有你都无所谓。喔不,是最好没有你。」因此我必须证明自己派得上用场,是一份确实的助力。负责指挥是我自己说出口的,我一定会善尽自己的职务。

    「——全队进攻……!」

    玛利亚罗斯大喊一声冲向敌阵,众人虽几乎同时起步,皮巴涅鲁已在转瞬间超越飞燕。两人相竞似的疾奔,皮巴涅鲁略胜一筹,但飞燕的速度也十足惊人。与玛利亚罗斯并行的荆王舍下用尽箭矢的狂火,肩上扛着那口黑色大提袋;约格跟着上前,当然蓓蒂也是,而由莉卡一定就在玛利亚罗斯背后。

    「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目标不是别的,就是以低沉得莫名其妙的声音低能狂笑的暗黑赛尔。这是当然的,只要解决他夺下首饰,就能赢得这场决斗。蓓蒂已为此以爆雷索争取了时间,尽管称不上充裕,与暗黑赛尔的距离在二十至二十五美迪尔之间,以皮巴涅鲁的脚程只需两秒左右,真的只是一瞬间。

    事实上,暗黑赛尔已逐渐进入皮巴涅鲁出手范围。不,已经身陷其中。

    皮巴涅鲁向暗黑赛尔刺出雄剑库雷亚达。

    「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没中,被躲开了。这样形容似乎有点可惜,暗黑赛尔像个至少还知道逃的白痴般不停跳开。

    不出所料。

    我就知道他会躲,所以已有准备。

    时机分秒不差。

    玛利亚罗斯拉弓似的极力扭腰,并于极限时一口气弹向前方,投出取自腰带封盒并挟于指缝的小瓶,左右手各有两支。瓶上装有重锤可轻易抛掷,玛利亚罗斯对自己的准度也颇有自信。虽觉得有点晚,玛利亚罗斯仍放声大叫。

    「——要爆了……!」DODODODOHHHHHHHHN……!「咿呀!」「呃,喔哇!」「——……!」

    小瓶应是在暗黑赛尔洛点附近地面砸碎,原想超越皮巴涅鲁进行追击的飞燕及时扑地卧倒,皮巴涅鲁也压低姿势迅速退后,荆王、蓓蒂和约格也停下脚步,由莉卡喊了声「飞燕!」。

    「烫死我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比起跳出爆烟,被垂直炸上空中更像是暗黑赛尔现在的样子。

    暗黑赛尔三条腿在空中猛拍,两手也在身上打个不停,就像在灭火一样。怪的是,他身上根本没有着火。暗黑赛尔就这么跌落地面,喊着「好烫烫烫烫烫」满地打滚,飞燕和皮巴涅鲁随即攻上。可是,我不认为这样就能赢得决斗,只能说是直觉。玛利亚罗斯将视线从可能决定胜负的场面移开,环顾四周,并惊讶地大喊「趴下!」,拉倒身旁的蓓蒂,一群长了翅膀的不谐调生物紧接着飞过头顶。真是好险,不,还没完,危险还没过去。玛利亚罗斯看着背后跳起身,喊了喊趴下躲避的由莉卡,同时拔出伪劫火。

    「各自应战……!」

    这种指示有什么意义呢?玛利亚罗斯知道自己没有能力打破这个局面,并深感懊恼、难忍。真希望我也有力量,不需要长时间保持,只要拥有能在关键时刻解决问题的决策力之类的就好了。然而,这只是缘木求鱼。多玛德君是说过,就算是这样的我,也有自己的优点和长处。但就算为发挥所能、把握状况而喊着「冷静、静下心来、思考、快思考啊!」,我还是无法应付这种场面。不谐调生物前仆后继,宛如浪涛。浪涛?那根本是洪水。洪水?不管了,有个长得像无脸鼬鼠,策动五条手脚难分的东西正面冲来,让我一时失措,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动作的,总之是拼命闪过了——才这么想,就有东西撞上我的肩膀将我顶开。好不容易撑住没有跌倒,一拉回姿势,就看到长着苍蝇脸,有点畸形的裸体幼童奔向了我。我脑中一片空白,几乎是下意识地反应,挥动伪劫火窜过苍蝇脸身旁,大概砍中了某个部位,有那种触感。别问我砍中哪里,眼前又有另一个敌人逼近了。好近,太近了吧。呜啊啊啊啊……!我记得我尖叫了,至于之后我想做什么,又做了什么,则完全想不起来。好像是咚——地前进,滋沙、咕滋滋、啪嘶、悚——的感觉。真的是那样。

    好难过,好痛,腰、背都是。呼吸困难,勉强用力吸一口,却被剧烈的腥臭弄得反胃。呼——呼——呼——听得见呼吸声。是谁?我吗?不对,我被压倒了,简直要被压扁。好臭,这是什么味道?好像有毛贴着我,又粗又硬,是兽毛。对了,原来是这样啊。把我当成肉垫的这家伙——这不谐调生物冲撞我,我没躲开,根本没机会,只能死命向前刺出伪劫火试着挡下他。大概是那样吧。伪劫火深深刺入了不谐调生物,位置呢?肚子吗?我连这家伙是圆是扁都不知道,无从猜起。那不重要,问题是我拔不出伪劫火。这是当然的,因为我被他压在底下,也因此喘不过气。好臭,身体又动弹不得,而且这家伙,好像还活着耶?还在动呢,那不是很危险吗?我这样,真的行吗……?大概是——不行吧。

    「嗯嗯嗯嗯!嗯嗯嗯嗯……!」

    我一张嘴,就吃了一大口感觉至少一点也不干净的兽毛,一吸气,可怕恶臭便直接刺激我的嗅觉。什么都看不见、不知出了什么事的感觉虽然恐怖,但更让我气愤。为什么、为什么我偏偏要受这种罪啊?这家伙到底是想要做什么?又臭又重,开什么玩笑。滚开,给我滚一边去。我使尽全力推挤不谐调生物,现在可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啊……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呃,奇怪……?」

    呼吸突然恢复顺畅,不只是呼吸,重量也没了。有人抓起不谐调生物并翻了过去,紧接着抓着我的手和腰将我拉起,顺便服务周到地捡起我放开的伪劫火还给我。在我犹豫该不该道谢时,荆王的视线已不在我身上。该怎么说呢,他在这种时候其实还挺实用的嘛。既然他帮了我,我就不提他是个变态了。倒在脚边的不谐调生物好像已在断气边缘,否则断气的搞不好就是我了。如果情况允许,我倒想好好观察这差点没压死我的可恶生物并看着他死去,可惜现在不行。玛利亚罗斯摸摸似乎撞过岩地的后脑,寻找伙伴的身影,幸好大家都平安无事。看起来,这么狼狈的只有我一个。吵死了,我就是这么狼狈,对不起喔。即使这丢脸到不禁在脑中对自己发脾气,不过这也不是第一次,早就习惯了。只是我一点也不想习惯。现在,蓓蒂持着剑仰望着「他」,看似价值不菲的剑染上了血。还以为那只是剑形的法器,结果真的是武器啊?蓓蒂虽是魔术士,竟也知道怎么用剑,而且还确实斩杀了敌人吗?我和举着棍的由莉卡对上眼,彼此使个眼色表示无碍;约格扛着大斧,同样仰望着「他」;皮巴涅鲁跟飞燕和「他」离得较近,几乎是望着正上方。

    「……那是什么啊……」

    「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向下扩散的尖笑声无疑是出自暗黑赛尔,那只在二十美迪尔高处俯视玛利亚罗斯等人的眼睛也是他的吧。下面有张纵裂的嘴,那令人火大的笑声一定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可是,暗黑赛尔的其他部分全都遭到掩盖,被什么掩盖了呢?就是不谐调生物。正确来说,是一大群不谐调生物。是他们全部,他们的集合体。

    不谐调生物没有继续攻击玛利亚罗斯等人,而是集合在暗黑赛尔身边紧紧相拥,手(?)握着手(?),勾臂(?)缠腿(?)地形成了那种东西。可惜的是,当时我还是肉垫,无缘目睹那段过程,可是我也不怎么想看就是了。他们应该是在众人还不知发生什么事时就完成了他们的共同作业吧,一定是的。

    那是个巨人。

    这个嘛,虽然怎么想都不算巨人,但轮廓是。

    凝神观察,其表层盖满了薄膜般的不谐调生物,就像之前贴在动物园办公室窗户上的那种,宛如皮肤。由于他们为数众多、色彩各异,让巨人全身颜色纷杂得刺眼,简直像迷幻风画作。

    暗黑赛尔在巨人头部位置的正中央露出他独一的眼、嘴与其周边。

    他不再蠢笑,以郑重得夸张的语气自报名号。

    「穷·极·合·身……!」

    这么说来,他又要改名啦?

    改了会有什么差吗?

    「暗暗暗暗暗暗暗暗暗暗暗暗黑赛赛赛赛赛赛里翁翁翁翁翁翁翁翁翁翁翁翁……!」

    「——好……」

    小猴子大力吞了口水。

    「好帅喔~……」

    不会吧。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

    哪里帅啊?我怎么看都不觉得啊?而且他是我们的敌人耶,怎么可以长他人威风呢。你看,他叫暗黑赛里翁是吧?他慢慢举起右脚,想来个下马威似的踩烂一些东西耶?目标还明显是小猴子和皮巴涅鲁。我可以高兴吗?应该不行吧?再说,他也想踩我啊。尽管小猴子让我错愕到说不出话来,我还是应该说点什么,光是看有什么用呢?对了,危险啊,小心啊。小猴子就算了——

    「皮巴涅鲁……!」

    其实根本不必我提醒吧,皮巴涅鲁已在我出声前抱着矮小的飞燕跳到一边。说起来,或许也没有急着闪躲的必要。

    「威莺虞GAxis灭崇Deux岚怒。」

    出现了,是那时候的魔法。一片白光,什么也看不见;还带有轰然巨响,耳朵都故障了,且全身阵阵发麻;两脚发抖,简直就快瘫了,就像被雷劈过一样。当然,如果真的中了雷殛一定不只这样。刚才被蓓蒂有如真正落雷般的魔术轰中的,就是暗黑赛里翁吧,或者该说是暗黑赛尔。她一定会直接瞄准暗黑赛尔。

    视力开始回复后,还花了一段时间才看得清楚。

    暗黑赛里翁举着右脚静止不动。

    头上黑烟阵阵,甚至有些火星。烟阻碍了视线,只看得见巨人头部中央突然多了个洞,焦黑的残骸在周围零星飘落,或散乱一地。

    「什么事都一样,不是越大就越好啊。」

    蓓蒂舔舔她丰润的唇说。

    「希望首饰没被我打烂。」

    ……咕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

    玛利亚罗斯左右张望起来。这是什么声音?谁呀……?

    老实说,我真的不想承认,但事实就是如此,蓓蒂也揪眉咬唇,似乎难以置信,很不甘心。

    「不必担心呜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

    某物从暗黑赛里翁头部凹陷处探了出来。不是别的,一看就知道了。

    「没事,毫发无伤呜呼呼呼呼呼呼呼。我跟首饰都没事喔?」

    在黑烟中挑衅般敬礼的,正是暗黑赛尔。

    「就让亲切的我向各位解释吧,我是经由数种生物及秘宝『冬之王』、『丛云宝珠』为核心所制成的完~美强绝猛霸终极生命体呜呼呼呼呼呼呼呼。少小看我啊浑帐?」

    「……『冬之王』……『丛云宝珠』……?」

    蓓蒂的声音在颤动着。

    「你们怎么会有……」

    「喔喔喔喔喔喔您知道吗?姆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不愧是能用大型魔术的魔术士,学识也相对地渊博呢~这么一来,就不需要我再多费唇舌深入说明了吧?」

    凹陷逐一被填起,不谐调生物从暗黑赛里翁内部挤出,一转眼就将暗黑赛尔裹覆得不见人影。纵然蓓蒂的强力魔术必定削减了暗黑赛里翁部分体积,但由于他体型实在过于巨大,看起来毫无改变。他说「冬之王」和「丛云宝珠」都是秘宝,会是魔导王时代的宝物吗?虽想请可能知道它们效用的蓓蒂做点说明,但现在明显不是那种时候。

    「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暗黑赛里翁举起交握的手并狠狠捶下,动作快得不像个巨人,目标仍是皮巴涅鲁和飞燕。他们一左一右避开攻击,而暗黑赛里翁的手臂似乎耐不住冲击,一砸地就散得溃不成形。但暗黑赛里翁没有就此停下,洒着烂糊糊的不调和生物继续攻击。

    「咕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次是踢。暗黑赛里翁过分豪爽的右扫腿非常地低,不是沿地,根本是蹭着地面,他的腿也因此磨损。暗黑赛里翁就这么削磨右腿,并刷刷刷地无情挥洒着构成削落部位的不谐调生物——

    猛然踢向朝左逃开的飞燕。

    怎么会这样。

    无论是趴是跳,都躲不过这一击。

    「——飞燕……!」

    由莉卡不禁大喊。

    被踢中了。在我暗自惊呼前,飞燕已被扫飞。

    简直像颗皮球。

    飞燕在空中飞了约十美迪尔后重重摔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

    令我看得喘不过气。

    惊愕、后悔、绝望等情绪一齐涌上心头,几乎将我灭顶,但下个瞬间,我吐了一口几乎让我跪倒的气。

    飞燕跳了起来,擦了擦脸上的新擦伤。

    「……我去你的!很痛耶你知不知道!」

    这小猴子还真耐打,被踢了那么远还打算继续攻击暗黑赛里翁。浑身是劲是好事没错,可是那会不会太鲁莽啦?见状,由莉卡也气呼呼地说着「吼!那孩子真是的……!」冲了出去,没用的我依然不知如何是好。现在是不是先阻止飞燕和由莉卡比较好?那该怎么做?有计划吗?没有,什么也没有。伤脑筋,真的很伤脑筋。

    「皮巴涅鲁!掩护由莉卡……!」

    我暂且下了个指示,但一点自信也没有。不妙,再这样下去只会僵持现况,不会有任何进展。暗黑赛里翁突然跳起来了。哇。他「姆哈哈哈哈」地跳起,多半是想一举踩扁由莉卡、飞燕和皮巴涅鲁,而我只能咬着手指旁观,祈祷他们回避攻击不要被踩中。怎么办,呼吸好乱,冷汗直流,我明明什么也没做啊。在我束手无策时,着地的暗黑赛里翁踏烂的自己的脚,他们三个都没事,看来是成功躲开了。三人紧接着冲向暗黑赛里翁丑陋崩散的脚并一阵拳殴、棍打、斩切,但效果不大,暗黑赛里翁「姆哈哈哈哈」地笑着向他们伸出双手。起初还是完整的手,现在连指掌都不剩。即使不知道他想用什么来抓,三人还是退开了,大概是因为不知该如何应付吧。到底该怎么做呢?我们的目的又是?这个我知道,就是从亚克赛尔——不对,是暗黑赛里翁,应该说是从暗黑赛尔身上抢走首饰,而问题就是方法。怎么办。我知道一定有方法,也知道有些事非考量不可,它们必定存在,只是我想不出来。

    不知道啦。

    到底要从何做起啊?

    「怎么办?」

    我吓了一跳。荆王就在我身旁,不知道已经多久了。他问得我心里一火,怎么办?我哪知道啊,不要问我,我还想问人咧,告诉我啊。如果我知道,我早就行动了。我好不容易将这些话忍下,但不敢直视在这种时候还一脸冷静的荆王,别开眼睛。

    「很不巧,我也想不到办法。」

    荆王无奈地轻笑。

    「干脆就带着你逃走怎么样?」

    「不要说那种蠢话啦。」

    玛利亚罗斯抛下这句话就开始寻找蓓蒂的影子。蓓蒂拉远与暗黑赛里翁的距离,约格人在她附近,感觉上是暂时保持距离思考策略。我一瞥荆王。怎么可能逃跑呢,我的选择里绝不会有这一项。我想荆王是明知故问吧,竟然会被这拔牙变态担心,烂死了。我真是差劲透顶。差劲归差劲,能做的就是得做。没错,行动啊,快行动啊。可是要怎么做?小猴子就算了,我虽担心由莉卡和皮巴涅鲁,只是我去了也帮不上忙,反而碍事,那么——玛利亚罗斯盯着那三人,跑到蓓蒂和约格附近,蓓蒂看也不看他一眼,将他想知道的事扼要地快速说完。

    「『冬之王』是能让魔术无效化的秘宝,所以现在任何魔术都对暗黑塞尔起不了作用。至少在效力耗尽为止都会这样。」

    「既然如此——」

    约格突然双手抓起大斧柄原地旋转,咦?应该说,啥?他想做什么……?不只是玛利亚罗斯,蓓蒂也稍感错愕。约格越转越快,突然放开了大斧。

    「——嘿!」

    他的喊声是有点滑稽,不过高速旋转的大斧仍以惊人速度咕噜咕噜咻~地飞了出去。约格一只手盖在眉上观望大斧的去向,玛利亚罗斯也目瞪口呆地看着它飞。

    「啊。」

    「好耶。」

    「没用的。」

    蓓蒂说得没错。

    真不敢相信,约格投出的大斧准确地飞向暗黑赛里翁头部正中央,也就是暗黑赛尔的位置。但暗黑赛里翁可不是杵着挨打,而是忙着闪躲或反击脚下三人而不停移动,竟然这样也丢得中。比起钦佩,我更感到惊讶,接着转为失望。

    「据说部分魔导王对自己施放了一种名为『绝对魔术物理障壁(AMPField)』的秘术,而『丛云宝珠』好像就是能产生那种秘术的秘宝——不,应该说是至宝。」

    看情况,大斧必定会命中暗黑赛尔。

    但却撞上一面隐形墙似的弹了回来。

    「看来不只是『好像』,根本就是呢。」

    「你还真冷静……」

    我突然火气直升,差点就怪罪她的冷静,但这只是迁怒。冷静有何不可,不仅应该,连我也得冷静下来。

    「我对魔术不是很懂。」

    你看看,就连果然跟来了的荆王也那么冷静,还对蓓蒂提出重点疑问,这口气教我是要怎么咽啊?

    「所谓的魔术无效化,不会干涉那个绝对魔术物理障壁什么的吗?」

    「假如我的知识和推测正确,会干涉才是正常的,应该无法并存。」

    「大概是用某种手法切换的呢。」

    约格的口气还是悠悠哉哉。

    「那么,如果同时施加蓓蒂的魔术和物理攻击会怎么样呢?」

    「应该没那么容易。」

    蓓蒂苦笑回答。的确,事情没说得那么简单。倘若魔术无效化无法和绝对魔术物理障壁同时发动,暗黑赛尔不会不知道。假如我是暗黑赛尔,而蓓蒂趁约格掷出大斧时施放魔术,只要回避其一或全力设法错开时机即可。再说,我们的前提不一定正确。要是魔术无效化无法和绝对魔术物理障壁共存呢?若预设立场拟定计划再付诸实行,却在以为成功时发现原来能够并存,那根本是浪费时间。而且,想造成高确率的物理打击,无论如何都必须接近暗黑赛尔,而那个人、那个伙伴,必须冒着遭魔术波及的风险。如果我能执行这任务倒还好,只是根本不行。虽然很丢脸,但自己确实没那种能力,不过我也不想让自己以外的任何人,为这么不可靠的作战冒不必要的风险。至少,得先拟出能让我确信一旦顺利执行即可收到成效的计划。对了,我好像忘了件很重要的事,非常非常重要。是什么呢?我真的忘了吗?不对,不会的,我应该还记得,所以才有这种感觉,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我不知道?真的吗?我不会不知道的,快想,想出来啊。我为何会想起那种事?有哪些线索?丛云宝珠?不认识,第一次听说。秘宝?至宝?不对,与那无关。秘术?魔导王?部分魔导王会对自己施放……?

    绝对魔术物理障壁。

    对了。

    就是这个。

    我不认识这个词,但是我知道「那个」,我曾亲眼目睹。

    「全队集合……!」

    玛利亚罗斯边喊边跑,没有目的地,停在哪里都好,总之得先让大家知道我的计划。只要大家肯听从我、肯信任我,相信花不了多少时间。我没有回头,不只是荆王,相信蓓蒂和约格都跟着我。既然他们相信我,我也要付出同等的信任。我知道蓓蒂讨厌我,约格大概也轻视着我,可是在这场决斗中,他们一定,不,是绝对会暂时抛下成见,全力帮助我。听见玛利亚罗斯的声音后,由莉卡、飞燕和皮巴涅鲁都准备撤退,朝玛利亚罗斯前方奔去。而暗黑赛里翁当然没有眼睁睁放他们走,但攻击全都落空,只是将拳脚在地面砸得更为破烂。话说回来,他那么巨大,又残缺成那样,怎么还能那么敏捷啊?尽管如此,三人不仅合作无间地不停接近后退,让暗黑赛里翁一根寒毛也碰不着,还逐渐掌握了他的攻击节奏,为后方争取思考时间,现在又能全身而退,他一定始料未及吧。

    「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

    暗黑赛里翁突然站定。

    「这样下去似乎会没完没了呢呢呢呢,就让我再认真一点吧啊啊啊啊。」

    他到底又想做什么啊?我当然好奇,想看个仔细,不过他制造的这点空档更为重要。尽管分析对方的变化并适切处理、渡过难关也很重要,但只有这样没有意义,要夺得暗黑赛尔的首饰才能结束决斗。当然,没有任何人是可以牺牲的,所以要尽快了结。在这之后,那家伙还得只身挑战路维·布鲁,我不想再加重他的负荷了,已经够了。

    暗黑赛里翁横展双臂仰望上方。

    「那——么那么那么,暗黑赛里翁·久等了的正式补充……!」

    暗黑赛里翁号令一下,大批不谐调生物又从墙上的洞、洞、洞噗噗呀呀地跳了出来。可恶,怎么还有啊。比起不感惊讶,玛和亚罗斯更像是对自己劈哩趴啦说了一大堆「我才不怕,我怎么会怕,那又怎么样,这种事很正常啊,嗯,常有的常有的我早猜到了」之类的话。看来每一只不谐调生物都忙着往暗黑赛里翁聚拢,短时间内不会有什么变化。我方七名成员已经集合,而我也想过该怎么向他们说明我的作战计划,现在真的没有一五一十解释的余裕,所以很抱歉,我要用老方法了。

    「——事情就是这样,等等就照我的话去做吧。完毕!」

    「好的。」

    「知道了。」

    「收到。」

    皮巴涅鲁、由莉卡和荆王立刻点头同意,蓓蒂显得有些错愕;约格「哇~」地发出不知所谓的惊叹,真不晓得他到底在想些什么;飞燕则是瞪开双眼,不解地歪着头。

    「咦?那个……『事情就是这样』到底是怎样啊?」

    「那是省略,现在没时间解释。」

    玛利亚罗斯舔湿干燥的唇。暗黑赛里翁在新的不谐调生物填补下,不仅是手脚恢复原状,看起来还比起初大了一圈。不谐调生物不再从墙上孔穴涌出,大概就这样了吧。玛利亚罗斯抓着皮巴涅鲁的手将他拉近,简要地讲述重点,他也干脆地默默颔首。但这时,玛利亚罗斯对自己的指示产生疑问。可以吗?这样真的好吗?这是我自己想、自己说出来的计划,不能现在反悔,而且也没有别的方法可行。我想不到。还能教我怎么办呢?

    一只手扶上我的肩。

    无时无刻都那么温柔的手。

    皮巴涅鲁放松双眼,略提唇角。

    我紧紧握住那只手,贴在脸颊上。

    我不懂我为何会这么做。

    但我就是想。

    只因为我想。

    皮巴涅鲁有些讶异地眨眨他沙色的眼睛,同样地什么也没说。

    玛利亚罗斯勉强挤出笑容,放开皮巴涅鲁的手。

    不能再犹豫了。

    只能勇往直前。

    「——全力击溃『暗黑赛里翁』……!先不要理会暗黑赛尔!蓓蒂小姐,请你尽可能准备最大型的魔术!」

    到了这个地步,如果还有哪只乌龟拖拖拉拉的,我一定踹他屁股一脚——我知道我没资格说这种话,但没人会听从下得畏畏缩缩的指令。就算没有自信,也要装出胸有成竹的样子高举令旗。幸好大家都很赏脸,齐步行动。飞燕当先飞奔而出,由莉卡紧跟在后;荆王手持从袋中翻出的摩德洛里刀在他们左侧疾奔,约格也在右侧兔子似的一蹦一跳地前进。那并不慢,反而还挺快的,只是看起来很拙又不自然。这就算了,那把大斧已经被他扔了出去,所以现在是空手。就算不知道他赤手空拳能做什么,我还是得为他喊声加油。我没有上前,去了也是碍事,只好站在准备魔术的蓓蒂身前,必要时挺身保护她。我回头瞄了一眼,她手上多了串镶了不少珠石的金色锁链,之前都是藏在她的魔术士服里吧。那个——就是人工媒介法器吗?所以——说起来,这人工媒介法器还真是乱豪华一把的,做一条要砸多少钱啊?那不关我的事,我转回前方,主动吸了口气,否则我怕会无法呼吸。暗黑赛里翁要来了,应该说已经攻来了,大步前进。他身躯虽然巨大,脚步声却没多响。在磅、磅、磅的地鸣中,掺有嘶答、嘶答那般松软、苦闷、湿滑的怪异声响。飞燕正要冲向暗黑赛里翁踏响如此怪声的左脚。冲过去了。他的脚,右脚,在发光,白色的光。「勒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高速回旋的白炽右腿砰嗡嗡嗡嗡地在暗黑赛里翁左脚踝外侧炸开了一个大圆坑。「——咿咧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由莉卡跟着将尖端化为镰状的极限九手棍捣入坑中猛力抠挖,咕渣咕渣地斩呀切地弄个稀烂。「唔喔……!」暗黑赛尔不住呻吟。覆载全身重量的左腿已被破坏一半,不,不只一半,已经有五分之四了,重心开始倾斜。就在这时,荆王窜至暗黑赛里翁左脚踝内侧,摩德洛里刀顺势一扫,使它只剩下原来的六分之五粗。「——呐姆……!」暗黑赛里翁再也站不住,逐渐往他的右侧、玛利亚罗斯的左侧倒下,有如一株被砍倒的巨木。可惜暗黑赛里翁不是植物。「退后……!」用不着玛利亚罗斯提醒,飞燕、由莉卡和荆王皆已各自退开。暗黑赛里翁一个扭腰,双手拄地勉强撑住身躯,而约格这时似乎想做些什么,冲向暗黑赛里翁的左手腕。喂,你想做什么啊,很危——话没说完,目瞪口呆的玛利亚罗斯又将眼皮扒得更开。「我现在,还可能做到那种事吗?」约格跳上暗黑赛里翁的左手背蹲下,摊开双掌贴在手腕上,表演了某种特技。「既然没试过,就要试试看才知道了……!」若要我描述此时发生的现象,只能说是约格瞬时加热了暗黑赛里翁左手腕的一部分,大概是吧。不谐调生物也是生物,体内一定含有相当比例的水分,无论比人类低、相同或更高。构成暗黑赛里翁的不谐调生物,经不起其体内的水化为水蒸气时剧烈膨胀的体积,当场炸裂。「奴唔……!」「——呜哇哇哇!」爆出暗黑赛里翁左手腕外侧的水蒸气就地喷在约格身上,烫得他鸡飞狗跳地猛拍脸和胸肩,失足摔下暗黑赛里翁的手。他——应该不会没事吧,但至少他的特技没有白费。希望如此。左手腕受创的暗黑赛里翁逐渐倾斜,飞燕、由莉卡和荆王见状不再后退,准备再度突袭。「——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玛利亚罗斯连忙大喊。再怎么样,现在都没时间想什么「应该想个更帅气的喊法」之类的蠢事。「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暗黑赛尔高声大笑,摇摇欲坠的暗黑赛里翁也跟着那愚蠢笑声直接——不,是加速倒下,肩抵着地两脚朝天。这倒立姿势只保持了一瞬间,他双脚忽然劈开双腿,双手撑起身体,并弯下手肘贴在地上。若将手肘视为脚踝,他的手就像是双短腿,而左右摊开的脚则像手臂。还以为笑声消失了,暗黑赛里翁胯下却冷不防澎:地胀成一团,暗黑赛尔的独眼和纵裂嘴出现在正中央。「——暗暗暗暗暗暗暗暗暗暗暗暗暗暗暗黑赛赛赛赛赛赛赛赛赛赛里翁!大!变!形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

    大什么大,到底是哪里大啊?这种问题就先搁在一边,暗黑赛里翁的大变形真的很不有趣,无聊透顶。无论在视觉效果上,还是不希望发生这种事的心情上,那都很不有趣。对身为暗黑赛里翁核心的暗黑赛尔而言,无论身体受了什么伤,对他都是不痛不痒,甚至对暗黑赛里翁也是如此。之前他喊了什么补充之后,让不谐调生物修复他的损伤,体型还因此增大;但事实上即使不那么做,他也能稍微改变(?)体型(?)来修补自己。既然暗黑赛里翁有这种能力,普通的伤害就不具意义,只要见机再来个大变形就好。由莉卡等人似乎也看出来了,不再移动。尽管这时基于指挥的立场应该喊些「上啊!打趴他!」之类激励的话,但说实在的,真的难以启齿。我没办法平心静气地要他们只为争取时间,去冒死做些无谓的事。但现在确实必须铁了心肠,要他们做那样的事,而下这个决心其实没耗上多少时间,只有一、两秒。不过才张开嘴还没喊出声,暗黑赛里翁原来的畸形手臂、现在的左脚已「哼」地一声将约格踹飞。

    约格砰——地飞了十多美迪尔远,撞上地面。

    发出骇人的硬物碎裂声。

    玛利亚罗斯离落点并不远,就在旁边。

    他没完全忘了约格还在暗黑赛里翁脚边,又叫又跳地洗着有点自作自受的蒸气浴,但确实恍神了几秒钟。一阵错愕后,仰倒的约格左手食指抖了一下就再也没有动作的画面,给了他极大的冲击。

    红色,是血,鲜红的血,流成血泊。从头上,啊啊,破掉了,颅骨破了。

    心里又惊又慌,还有「那已经没救了吧」的想法,可是又似乎不知该如何接受事实。好难受,如此一百美迪尔立方的铁块般沉重的心情真不是人尝的滋味,我也不想再多尝几次。

    玛利亚罗斯咬了几次舌根。我知道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看着约格的三人好像也知道不该再看下去了。回头看看蓓蒂,她全然不为所动,应该是在特殊精神集中状态当中吧,半开的眼仿佛没映入任何景象。高度集中到这种程度的她,大概真的什么也看不到、听不见,也就是对外界变化毫无感知吧。

    玛利亚罗斯吸吸鼻子咬紧牙根,将手扶上伪劫火想握住,却又作罢。

    「——戒备……!」

    之所以——就算只能挤出这两个字,也是情势所逼啊。我想甩开为自己找借口的冲动,非得甩开不可,我想大家也有类似的感受吧。由莉卡、飞燕和荆王都将视线转回敌方,暗黑赛里翁又开始低级地「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啊啊!」大笑。原本是脚的手相当地长,不必弯腰屈膝也能碰触地面吧。暗黑赛里翁猛然高举那双手再极力挥下,当然,那不是单纯地挥,而是瞄准了由莉卡等人的位置。他们也不会坐以待毙,由莉卡和飞燕向右、荆王向左闪避,三人的原位立刻喀刷地碎裂。手臂紧接着举起又砸下,由莉卡等人继续闪躲。跳跃、翻滚,拼命地躲。「哒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喀刷喀渣喀刷喀渣喀刷。「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咚刷喀刷喀渣刷喀。「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现在没别的办法,只能忍耐。即使明知如此,心里仍烦躁难耐。自己什么也做不到,只能旁观,不知道已克制了多少次冲上前去的冲动。比起「我也应该帮忙」或「要赶快去救由莉卡他们」等情绪,站着什么也不做更是痛苦万分。我到底在做什么啊?为什么只是楞在这里,心里想着「危险!糟糕!呃、由莉——啊,跌倒、啊、哇」这类没用的东西。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忍住当前的焦急和无力感。可恶、可恶、可恶……!暗黑赛里翁、暗黑赛尔,我绝对,要杀了,那家伙,绝对要,宰了他,让他万劫不复。无论如此咒骂了多久,暗黑赛里翁仍旧「嘎哈嘎哈嘎哈嘎哈」地尖笑,并砰砰砰砰地破坏地面,追逐由莉卡等人。然而,他们为何只是左右闪避,完全不后退呢?这还要问,因为我们在这里啊。蓓蒂正在准备魔术,所以他们才局限自己的行动,一左一右地吸引暗黑赛里翁的注意,同时设法闪躲他的手臂。不过暗黑赛里翁也不是傻子,在由莉卡等人身上耗的时间,只有十秒、十几秒,顶多是二十、三十秒,就那么短。

    「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想玩花样吗啊啊啊啊啊啊啊!你们只是群苍蝇啊啊啊啊啊啊……!坦白说,我已经陪你们玩得有点有点腻了啊啊啊啊……!」

    暗黑赛里翁将举起不知几十次的双臂抡向自己脚边,蜷弯的背部和肩膀噗噗噗噗噗地细颤,配色品味差到极点的皮肤也噗噗噗噗噗地布满小突起。怎么说呢,虽不知道那是怎样,不过感觉很危险,还很恶心——才这么想,暗黑赛里翁皮肤上的小突起就滋滋噜噜噜噜噜噜地长成无数肉棘,且越伸越长,朝雕廊顶端不断延伸,伸得好长好长。这急速成长在一定高度后终于停止。

    「暗暗暗暗暗暗暗暗暗暗暗黑赛赛赛赛赛赛赛赛里翁翁翁翁翁翁翁翁翁翁……!」

    现在的暗黑赛里翁长了一大堆硬得不弯不折、过分笔直的发达背毛和肩毛。怎么说呢,他的毛也太厚了吧。原本只有身体平滑这点可取的他,竟然一下子就长了那么深的毛。

    「——非常极度神圣超绝强烈齐发射击X(Brilliantsupergigahardhit.fortissimovolley)……!」

    结果那些毛——不,那些明显地不是毛的东西又开始伸长了。既然要长,就再高一点,继续往上长吧。可惜不是,他们就像无法再往上长了似的转往下方,不到一八〇度,但也有一二〇至一七〇度,朝地面暴伸而来。速度好快,非常快,势如雨下,范围极大。每一根都有约五桑取粗,说不定其实更细,不过数量多得惊人。有空隙吗?玛利亚罗斯最先想到的就是这个,再来才是蓓蒂。他转过身,试着保护她,突然眼前一晃,雷鸣般的声响接连打进耳中。摇的是我的脚还是身体?或者是整个世界?完全分不清。我好像「啊」了一声,但也无法确定。似乎有什么「轰」地降下,接着是一阵冲击。呼……呼……呼……有呼吸声。是谁?是我。我,跪着,在地上。对了。仰头一看,那些不是毛的无数细刺正迅速缩回。我甩甩头,想站起来,发现左臂动得不太顺利。这时,左肩一带像是被绝望且悲痛至极的痛楚慢慢、渐渐、一点点地侵蚀般占据。我忍着不看左肩,起身查看蓓蒂。蓓蒂依然站着,总算是站着,但不是安然无恙。腹侧和左小腿被削去了一块,深可见骨,出血也很严重。尽管如此,蓓蒂的神态全无改变,仍半开着眼伫立着。就在这一刻,他的眼猛然睁开,将人工媒介法器抛落地面。

    「其罪非为赎而存,其罪只为犯而犯,因无人反抗汝之罪愆而完全自由、暴虐、盲目的可悲罪人呐——」

    她的精神高度地集中,甚至感觉不到伤痛。玛利亚罗斯右手按着左臂转回正面,暗黑赛里翁肩背上的毛还是那么长,不过已经缩回射向地面前的长度。由莉卡呢?飞燕和荆王呢?由莉卡正拄着杖起身,飞燕试着扶她,而荆王独自站在离了段距离的位置。他没事吗?不太清楚,那我自己呢?一动左手,就有一阵鼓动将体液打出体外的感觉。我将按着左臂的右手拿到眼前,掌中湿成一片,令我担心起来,还有点恍惚。不妙啊,真的不妙啊。

    「就让我再来一次好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而且暗黑赛尔还笑着说那样的话。

    「噢,遭流放之徒啊,受驱逐之徒啊,王者之牲啊,霸主之慰啊,世上所有荣誉及光耀也无法涤清汝之罪愆,仅会更显其恶!」

    但蓓蒂已开始咏唱咒语,现在我必须忍耐。无论如何都要撑下去,不能再发呆了,振作一点,喊痛又有什么用。由莉卡、荆王和飞燕都如此不屈,那我、那我也要、也要做我该做的事。

    「——非常极度神圣超绝强烈齐发射击X……!」

    这样的我,能做什么呢?那些细针,大量的细针直扑而来,这时我到底该做什么呢?呼唤蓓蒂他们?没用;保护蓓蒂?我怀疑。那我到底能做什么?玛利亚罗斯摇摇晃晃地走向人工媒介法器,那条金链在坑坑洞洞的破碎地面上描绘出直径一·五美迪尔的发光圆圈,但那些光,是黑色的,是不存在于这世界的黑光。金链放出的光,是与这世界连接的异世界所带来的。光芒冷不防扩散,勾勒出更大的圆,其中浮现出许多复杂的图纹和字串,形成一个完整的魔法轮。那里就是异界居民出现的位置吧。玛利亚罗斯在金链前方停下,右手抽出伪劫火,高举过头。啊啊,来了,要过来了。没错,我不会让你得逞,绝不。开什么玩笑,我岂能让你如意。

    要是人工媒介法器在这时候破损,魔术就不会发动了。

    好像会被击中,那些刺的方向看来不太乐观——玛利亚罗斯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想过这些,一

    股脑儿地绞尽力气将伪劫火斩向那些细刺。尽管很快就被弹回还离了手,至少有打偏几根的感觉,但还没完。只好那样了。玛利亚罗斯奋不顾身地扑向其他细刺,造成不知是喀是叩,难以言喻的声音,视界旋转,呼吸困难,眼前一片黑暗。咦?为什么会变暗?不对,不是变暗,是黑色。漆黑、暗合的光芒包围着我——所以,这里是……?在我终于明白自身位置之际,下方,原本只有岩地的黑光之源中,出现了色彩斑斓,不是蓝、红、绿、黄,由某种陌生的颜色构成的图纹和字串般的东西。它们飘在我的眼前,在极近处和远处牲牲牲牲牲牲牲牲牲牲牲牲牲牲牲牲牲牲牲牲牲牲牲牲牲牲牲牲牲纷杂旋绕。黑光逐渐膨胀,在其中舞动的魔术图案和咒符罪罪罪罪罪罪罪罪罪罪罪罪罪罪罪罪罪罪罪罪罪罪罪罪罪罪罪罪罪戏弄着我。我就在魔法轮中吾乃虐帝髑髅虐虐虐虐帝帝帝髑髑髅虐帝髑髅虐帝髑髅虐帝髑髅。尽管知道这点,但坦白说,咦?咦?咦?才是我现在的写照。还来不及思考发生了什么事之后会怎样,玛利亚罗斯已飘浮起来。不,不是那样,他脚下的黑光之源高高突起,导致玛利亚罗斯也矗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地向上高升。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我不禁「呀啊——!」地尖叫。还用问吗,这当然会想尖叫啊,怎么可能不叫嘛,绝对不可能,百分之一亿不可能。在这种状况下,不管是谁的反应都一样吧。

    因为你看嘛,要是不抓好、不整个人攀着,就会掉下去嘛。摔下去会死人耶,好高,真的很高,超高的。话说回来,这是什么啊?我抓的是什么东西?这个——湿湿滑滑的,还有点弹性,还有筋络,我才有地方可抓。那这是什么?或者说,这里是哪里……?

    叽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

    这凄厉的咆哮不仅是刺耳,简直连灵魂都为之摇撼,令我不知所以地想掉泪,甚至嚎啕大哭。但不抓紧就会摔死的意念制住了我的眼泪。说起来,摇的不只是灵魂,根本是整个人都在摇啊!在动?该不会真的在动吧?若说我底下的东西是高层寺院般巨大的狂暴野马,那我就像死命抓在上的虱子。我那当然知道这不是马,那又是什么?到底是什么啦!好像是肉、肌肉,有种臭味,湿湿滑滑的,还会叽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地怪叫。我好像知道我在哪里,只是不想承认罢了。我是意外(?)跑进了魔法轮中,蓓蒂的召唤魔术正好发动,叫出奴隶园中的恐怖生物,诸如蝇聚姬、万眼王或哀悼之主的大角色,不管还在那上头的我就咚——地爬了出来,而我就立刻抓紧,直到现在。虽然感觉是这样,但我就是不想承认,因为这很危险呀,现在还有什么比这件事更危险的啊?这样的大家伙可不是蓓蒂召唤出来玩的,绝不可能,保证是用来和暗黑赛里翁对战。换言之,大家伙马上就会冲向暗黑赛里翁。呃,根本已经冲过去了、要撞下去了嘛,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叽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咿咿咿咿咿咿咿……!」

    就像是先喀辛——再匡喀——然后咚嘎拉嘎拉喀锵——的感觉。我完全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怎么可能知道啊,开什么玩笑,别闹了,够了吧。好啦,拜托啦,真的真的拜托啦,快来救我啊!这里好摇又好可怕,吓得连我应该动不了的左手都能活动自如了。拜托体谅我一下,我再也待不下去,抓也抓不了多久,要被甩下去了啦。我现在可以哭吗?可以吧?能原谅我吧……?

    「——玛利亚……!」

    好像有人喊我,但在我回答「什么?」时,一阵剧烈摇晃害我晈到了舌头。我没时间喊痛,只能紧紧闭上嘴和眼睛,不断「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地默念,不过现在能帮我的,只有我自己。既然喊了那么久救命都没人出现,就代表大家都自顾不暇吧。事情本来就有分能做的跟不能做的,这也是无可奈何。我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觉得那样有点无情,只是用尽吃奶力气紧抓大家伙,然后察觉一件事。大家伙表面不只是包着肌肉般湿滑有弹性的组织,也有些白色的硬质部位。形状各异,隆起、棘突出肌肉组织间;指尖、脚边和臀部底下都有,成了不错的攀附点,让我撑到现在,只是这还能持续多久呢?尽管同样的事我好像想过了好几次,但我真的快撑不下去,没办法再抓得那么紧了,而大家伙依旧嘎拉嘎拉嘎拉地摇。他到底在兴奋什么啊?虽然我一直哇哇大叫,说服力很差,也说不出话,可是我可以给你一个忠告吗?这很可能是我最后的忠告了吧,停下来好不好?你、你知道的,过度激烈的运动对身体反而有害嘛……!

    想不到玛利亚罗斯没说出口,只喊在心里的忠告,或者该说祈祷,似乎被大家伙听了进去。

    停下来了。

    安心的感觉居呼使我晕眩。

    因此放松力气的我差点滑落,连忙又绷紧全身。

    「玛利亚……!」

    声音又来了。

    玛利亚罗斯转头往下看。好高,离地面超过十美迪尔,大概有十五或更高吧。幸好我喜欢高处,不会这样就惊慌,而大家伙的——能说是脚边吗,似乎看不见像脚的物体,但我在那一带发现了由莉卡、飞燕和荆王的身影。一明白他们在做什么、想要我做什么,泪腺就开始泄洪,眼前一片朦胧。呃,我是知道他们要我做什么啦。飞燕和荆王两人合力摊开一块布,由莉卡在附近喊着。我真的知道喔?他们要我做什么,我当然知道,不过这种事,应该不太行吧?这么高耶?就算我体重算轻,也不会轻到像羽毛那样飘下来呀?那种布应该接不住我吧?尽管由莉卡喊着「玛利亚,趁现在!快跳啊,玛利亚!」我也跳不下去呀,这种决心那有那么好下?没办法啦,这么高耶?我是喜欢高处没错,可不喜欢从高处摔死啊,可是,再继续留在这里,迟早会被大家伙甩下去——啊啊,好啦,我知道我非跳不可啦。爸爸、妈妈,孩儿不孝,要先走一步了——这种话我早就不知道在啥时说过了,那就放手一搏吧。嘿!

    下定决心放松手脚,和大家伙再度猛冲起来,不知道那个较先喔?管他的,知道又怎样。

    要掉下去了要掉下去了,要掉下去了啦!

    由莉卡喊着「往右!再往右!前面!左边一点!」指挥荆王和飞燕,虽然荆王本来就那样(哪样?),可是连飞燕的表情也那么严肃,感觉乱奇怪的。不过,坠落的速度比想像中慢,还以为不会有时间让我胡思乱想,结果不然,反而让人更不安。能一眨眼就结束不是轻松多了吗?能早点知道结果不就能早点放弃吗?若以理想来比喻,在痛心放弃前就发现「啊,已经结束啦?」不是最好的吗?但事实就因为不是这样,害我感到内脏全都向上浮起,血也从脑里流光似的,有种「完了」的感觉。一这么想,我就害怕得不得了。我不要,我不要这样就死了,绝对不要。可是鬼门关正确实逼进,无论坠落得再怎么慢,距离也不是几百美迪尔,近在咫尺。

    糟了,我感到自己头下脚上,赶紧蜷起身体。

    我听见了由莉卡的声音,但那声音立即被背部遭巨大铁板拍打般的冲击打消。脖子摇晃脑袋晕眩,好像有什么挡下了我,稳稳接住,可是后脑似乎遭到撞击,还有「阿呜」般的可爱叫声——啊,我没事了……?

    我右手揉

    揉眼睛,看见荆王和飞燕低头看着我。我为什么会没事呢?我被人接住了,是由莉卡接住了我。所以由莉卡成了我的肉垫吗?那么小的由莉卡,垫着我?天啊。

    我抓紧荆王伸来的手费劲地站直,飞燕好像也抱起了由莉卡。依然头昏脑胀的我还有点状况外,想回头道谢,却只说一个「谢」就愣住了。啊啊,由莉卡的脸,那可爱到发光的脸,右眼到右颊肿了一大块,嘴唇破了,还流着鼻血。难怪后脑勺会痛,因为那里撞到了她的脸。怎么会这样?真想哭着磕头道歉。但由莉卡先一步用袖子擦擦脸,即使鼻血没止住又鼻青脸肿,却很不可思议地——不,没什么好奇怪的,对由莉卡而言,这是理所当然的。她对我展现了向日葵般灿烂的笑容。

    「没事啦,这点小伤不算什么!」

    「嗯。」

    她都那么说了,还会有同意之外的选择吗?玛利亚罗斯下齿紧晈上唇,将冲上心头的诸多情绪吞了回去。左手几乎动不了,肩膀受伤了,可能伤及骨骼。我竟然还能在那上面抓那么久。现在痛得冷汗直流,可是痛的不只是我,大家都是。位置稍远的蓓蒂不只是腹侧和小腿,连右胸也受了伤,唇角流出血痕,但她仍集中在召唤魔术上:荆王跛着一条腿,飞燕还是活蹦乱跳,外观却遍体鳞伤。还有这家伙,从头到脚简直是在血泊里滚了一圈似的——咦?

    「虐帝髑髅啊?竟然能召唤出这种东西,是不是该说『哎呀,真不愧是下垂眼蓓蒂』呢?」

    「呃,那个,不是什么『是不是』吧?现在是,为什么?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不太对吧?是吧?不管怎么想都很奇怪吧?对吧?」

    玛利亚罗斯征求同意似的接连看了由莉卡、荆王和飞燕,他们虽没说话,却也错愕地看的浑身是血的男子,那就是他们的回答吧。男子,约格·夫罗由·梅道夫·赛肯葛连麦瑟希,以右手中指和无名指抵着眉心,摇了摇头。

    「如果甘愿被囚禁在名为常识的牢笼中,就无法通过笼外那片无限的荒野,见识世界的尽头罗?」

    「没关系啊,不须要见识那种东西吧,叫我去我也不会去。再说无限又怎么会有尽头,根本矛盾嘛。」

    「真是败给你了呢,哈哈哈。」

    跟这悠哉地笑呵呵的神秘血人约格扯再多也不会有结果。这样的约格所说的名字有可能是随口说说,也可能是瞎猜,总之他将大家伙称为「虐帝髑髅」。蓓蒂招唤出的奴隶园生物正在和暗黑赛里翁正面硬干,玛利亚罗斯跟着由莉卡等人一起移到蓓蒂身边,紧张地吞吞口水,观望那炽热、狂乱、血淋淋的对决。无论怎么想,现在也只能这么做。虐帝髑髅就像是一团体型不输暗黑赛里翁的巨大裸露肌肉和骨堆,趴在上面时还没发现,他全身到处都是肠子般的条状脏器或喷着污黑液体的血管状物体;数十根特别粗壮、前端尖锐的肋骨状弯骨突出那团肉,似乎就是他的手脚,虐帝髑髅驱使着它们前进、后退、变换方向,对暗黑赛里翁或刺或斩。若要以直接描述眼前的光景,就是——虐帝髑髅叽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地狠撞暗黑赛里翁,顺势以其尖骨咕渣咕渣地猛刺,再咕啾咕啾地挖。暗黑赛里翁「咕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地呻吟、挣扎,试着推开虐帝髑髅或拔下他的骨头,还以为要脱身了,结果还是失败——大概是这样吧。简言之,就是虐帝髑髅占了上风。虐帝髑髅不停地挤,暗黑赛里翁「哼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啊啊啊!」地狂叫,拉扯虐帝髑髅的肌肉,但虐帝髑髅只是痛苦地叽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哀嚎,实际上纹风不动。呃,那也算「痛苦」吗?即使叫得很恐怖,好歹他也是囚禁在懊恼、苦闷、绝望和不分敌我的破坏冲动中,可能永远得不到解放的奴隶园生物。说起来是有点可悲啦,不过什么痛啊苦啊闷的,那种感觉应该不仅阻挡不了虐帝髑髅,说不定他还主动寻求呢。应该说,根本就是。暗黑赛里翁使劲从虐帝髑髅身上拔下一根尖骨再刺了回去,虐帝髑髅叽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地嘶吼并剧烈扭动,接着又仿佛说着「来啊,再拔一根」似的勾动尖骨,伸到暗黑赛里翁面前。「——奴唔唔唔唔唔……!你这特大号的臭小鬼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所以是特大还是小啊,我还是忍不住这么想了。总之暗黑赛里翁抓住尖骨硬扯下来,又往虐帝髑髅噗沙扑沙地猛刺。腐啡腐啡腐啡腐啡腐啡腐啡腐啡腐啡腐啡腐啡腐啡腐啡腐啡腐啡腐啡腐啡腐啡腐啡腐啡腐啡腐啡……!那无疑地是虐帝髑髅的笑声,但很快地转为叽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啡的哭叫。他有被虐狂吧,真是重度的被虐狂。不过他可不是单纯的重度M。

    霎时间,虐帝髑髅那很不球形的球形身体正中央纵裂开来,左右大张。外观令人联想到嘴,如果是,那还真是张大嘴。该说是一张庞然大嘴吧。

    「——不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暗黑赛里翁以态度和声音表示抗拒,而虐帝髑髅当然不予理会,若说暗黑赛尔也有一张纵裂的嘴,那倒还挺讽刺的。虐帝髑髅的嘴形部位重重咬住暗黑赛里翁的躯体,虽无法一口咬断,仍能卡滋卡滋地嚼。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要要要要要要要要吃吃吃吃吃吃吃我我我我我我我我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现在,虐帝髑髅紧咬着暗黑赛里翁,双方不再移动。

    这是个好机会吗?

    玛利亚罗斯一瞥蓓蒂。她依然维持着集中状态,但脸色差了不少。伤势颇深,出血量也不低,由莉卡以不知该不该医治的表情看了看我。我不知医术式是否会干扰集中,如果会,情势将会瞬时逆转。所以不行,我只能摇头。蓓蒂的体力还能撑多久呢?我不知道。尽管资讯少得令我难以抉择,指令还是得下,我非下不可。左肩好痛,可是那又怎样,快决定,快决定……

    我咬紧牙后吐一口气,准备叫喊,但觉得有点奇怪。

    虐帝髑髅的确想吃了暗黑赛里翁,对,是暗黑赛里翁,那是哪里怪呢?暗黑赛尔现在也叫着「咿咿咿呀啊啊啊啊啊啊啊」或「住住住住住住手手手手手手手手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之类的。对了,就是暗黑赛尔说的话。不要吃「我」。

    「——开开开开开开开玩笑的。」

    暗黑赛尔的哀嚎戛然而止。

    「暗暗暗暗暗黑赛里翁!雄壮威武华丽呕吐冲击波(Heroicwaveofvomit.brabrabravewonderful)……!」

    那是什么?从哪里来的?来自暗黑赛里翁的头部,是暗黑赛尔的位置?从那里迸出的光——散着火花似的光点并喷出的蓝白光柱无声无息地喷发又瞬时消失。

    而且,消失的不只是光。

    虐帝髑髅与光接触的上半部也不翼而飞。

    虐帝髑髅虽仍剩下一半,然而咬着暗黑赛里翁身躯的嘴也只剩一半。他的下巴——该这么称呼吗?如果原来是嘴,那就是下巴吧。总之那个部位无力地松开,虐帝髑髅整个身体也沉了下来。

    「竟敢挑战我,真是算你有种喔喔喔喔喔可是——你的对手实在、实在、实在唉唉唉唉唉唉唉太强、太强、太强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呜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时,原以为会就此瘫在那儿的虐帝髑髅竟又开始动作,还是很大的动作。

    「哈……?」

    虐帝髑髅两脇伸出令人想惊喜尖叫「还藏了那种东西啊!」的两片凶恶锐利长骨,剪刀似的猛然左右一夹,渣喀一声砍进暗黑赛里翁的颈项,其他尖骨也同时动作刺入、贯穿、扯烂暗黑赛里翁的身体。

    「——唔……啊……」

    蓓蒂?是蓓蒂的声音。她的表情严重扭曲,额上汗水滚滚,眼下布满浓得异常的黑影,鲜血随急促的呼吸溢出口中。但蓓蒂仍保持集中,只是,快不行了,实在太勉强了。

    虐帝髑髅底下涌出黑光。

    「——奴呜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暗黑赛里翁的头向后落下。

    叽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亚。

    虐帝髑髅有如被无底沼泽吞噬般坠入黑光。

    玛利亚罗斯即刻高喊。

    「皮巴涅鲁……!」

    暗黑赛里翁的头坠落地面,滚了几圈。

    虐帝髑髅已在消失当中。

    皮巴涅鲁从意想不到的位置冲向暗黑赛里翁的头。

    从玛利亚罗斯的角度看来,他就在正面,而路维·布鲁在他背后。简言之,皮巴涅鲁已在不觉之间溜进暗黑赛里翁背后并躲藏起来,等待玛利亚罗斯的信号。

    约格抱住了断线般不支倒地的蓓蒂。

    从暗黑赛里翁的头跳出来一屁股跌在地上的,就是暗黑赛尔吧。

    玛利亚罗斯倒抽一口气。

    皮巴涅鲁化为沙黄暴风,操着雌雄一对的短剑扑向暗黑赛尔。

    「——啊呜……!凭你也想杀我暗黑赛尔……!」

    暗黑赛尔大大张开他纵裂的嘴。

    我看得心脏都停了。在这一刻,真的停了。

    是光。那道、光。带着大量火花的蓝白光柱对皮巴涅鲁迸发了。

    我出不了声。

    啊啊——

    但他没有消失。

    皮巴涅鲁还在那里,甚至没有停下,并扑向暗黑赛尔。可是皮巴涅鲁他——那道光比先前弱了很多。没错,比较起来,那真的微不足道,或许皮巴涅鲁能够安然无事,但事实完全不是那样。

    他全身前侧焦黑一片,黑得从这里分不清眼鼻口,衣物一片不剩。纵然如此,皮巴涅鲁仍未停下,猛袭暗黑赛尔。他刺出右手的雄剑库雷亚达,但被弹回。「蠢货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凭那种东西也想伤我暗黑赛尔吗啊啊啊啊啊啊——」暗黑赛尔的蠢笑很快就冻结了。皮巴涅鲁左手的雌剑莉蕾札,将防护暗黑赛尔、弹开雄剑库雷亚达的透明、隐形魔术障壁剌破、划开、碎裂,散于无形。「——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皮巴涅鲁撞倒暗黑赛尔跨坐在他身上。我从未听过哪种吼叫,也从未见过皮巴涅鲁一面极力狂吼一面挥舞双剑的样子。玛利亚罗斯冲了过去,皮巴涅鲁已在他眼前将暗黑赛尔解体,那画面顿时难以看清,让他伸手擦脸。好了,够了,已经、够了。皮巴涅鲁……!可恶、可恶,我到底……我到底……我到底……

    我或跳或翻地穿过暗黑赛里翁的残骸,也就是不谐调生物的尸体,心里满溢着后悔和对自己的咒骂。能打破暗黑赛尔的绝对魔术物理障壁的人,只有皮巴涅鲁一个。雌剑莉蕾札,曾破坏麟灵夫人的绝对魔术物理障壁,并杀了真正的魔术士。因此,玛利亚罗斯才仰赖蓓蒂摧毁暗黑赛里翁,制造能让皮巴涅鲁直接攻击暗黑赛尔的状况,而皮巴涅鲁将见机行事,收拾暗黑赛尔。这不是什么妙计,却是我唯一想得出的计划。只要蓓蒂能顺利攻击,皮巴涅鲁就一定会完成任务,绝对会要了他的命。我虽如此相信,但也抱着不安。真的,我是打从心里深信着皮巴涅鲁,问题只在于我们能不能制造机会。可是,那我又在不安什么呢,难道是这个吗?真的是这个吗?皮巴涅鲁,啊啊,皮巴涅鲁……怎么办……

    皮巴涅鲁仍跨坐在暗黑赛尔上。

    暗黑赛尔已四分五裂,无法辨识原状。

    雌雄一对的短剑落在地面。

    我想喊他,但出不了声。怎么会这样?怎么会?为什么?

    不动了。

    皮巴涅鲁动也不动。

    我靠近他,伸手碰触他的肩,焦黑的皮肤便剥落、滑下,露出粉红色的肉。我吓得缩手时,他动了,他终于动了。皮巴涅鲁转向了我。

    他的脸——全是黑的,焦黑如炭,什么也分不出来。

    不对。

    仔细看呐,不是都还在吗。

    它们都还在。

    眼睛、嘴巴……

    「玛……利亚,来……拿·去。」

    皮巴涅鲁提起有如焦木的手。是首饰。他想将首饰交给玛利亚罗斯,却途中没了力气,首饰摔在地上。

    「——皮、巴……」

    「唔……我……」

    黑色之中露出一截白牙。

    「我·不……要……紧……」

    皮巴涅鲁正缓缓倒下,但我为何没能出手扶他呢?为何到了现在,还仍旧只是茫然地低头看着他呢?最后,他乞求原谅似的跪倒,但我还是连出手碰他都做不到,

    首饰就掉在他身边,硬币般的部位刻有眼睛图案的纹饰。和我的一样。我这么想着,同时拾起首饰。就只为了这种东西……可是,皮巴涅鲁他还是赌命——赌命……?我到底在说什么?我,说了什么?

    前额发麻。啊啊,无法思考,也不想思考。

    我不明所以地将首饰紧紧按在颈根,毫不保留,用力地按,两条首饰硬币般的部分因此相触。刹那间,它解开了。硬币以外的部分化为飞散的黑色颗粒,融入空气般越缩越小、消失无踪,只留下掌中两个硬币。这是怎样,是什么意思?看在我眼里简直是种愚弄、讥笑。我紧握硬币,想狠槌地面一拳,但这种行为毫无意义。我到底在做什么?我到底该怎么办?我的心,到底该怎么办?

    告诉我啊。

    好吗?

    求求你。

    溜进眼前的影子让我抬起头,看见一双俯视我的黄玉色眼眸。多玛德君拉下口罩,蹲在皮巴涅鲁身旁,毫不犹豫地让他躺平。一只手搭在我肩上,是莎菲妮亚。这令我红了眼眶,但我没有哭。多玛德君将手指贴在皮巴涅鲁焦黑的脖子上,大约是颈动脉的位置,耳朵凑近他嘴边。我没来由地蹭起手中两个硬币似的圆板,多玛德君闭上眼,点了点头。

    「还有呼吸,没事的。」

    一声「可是」差点冲出口。「可是」什么?我要说什么?还有什么好「可是」的,我心里根本是「我不行了」。我再也忍不住、撑不下去了。眼前模糊歪斜,连声音也克制不了。莎菲妮亚的双手从背后绕过我的脖子,紧紧搂住,并将脸颊贴上我的脸。我抓着莎菲妮亚的手,嘴里反复「可是……可是……可是……」地碎念,无论说什么都无法连贯。身体频频颤抖,仿佛要散成碎片。莎菲妮亚喊着我的名字。「玛利亚……玛利亚……」「可是,皮巴涅鲁他——皮巴涅鲁他,都不动了。你看,他被烧得那么黑,都不动了。我……可是……」多玛德君两眉一跳,破口大骂:

    「你还在那里说什么蠢话!皮巴涅鲁会因为这种伤就死吗!只要有呼吸就有救,皮巴涅鲁不会这么简单就死的!绝对不会!——由莉卡……」

    「来了……!」

    「快帮他治疗!绝不能让他死!」

    「包在我嗔唱!约格先称,帮我把蓓蒂小姐抬过来!飞燕也去帮他!全部都去!」

    「知道了。」「喔……!」「了解。」「马上办!」

    「我轮流治疗他们两个!我知道大家都有伤,先忍到我这边告一段落好吗!」

    忍耐。我能,忍耐。我办得到。只不过是忍耐,这点痛根本不算什么,我忍得住。可是,皮巴涅鲁呢?我在这里忍耐,皮巴涅鲁就会好一点吗?我这样说对吗?我到底该做什么?没用的,只会白费力气。不行,我到底在想什么。快昏倒了,我想逃避。别逃啊,逃避有什么用。深呼吸,把呼吸稳住,咬紧牙关。我点了头,一次又一次,莎菲妮亚仍紧搂着我。由莉卡闭着眼睛,手按在皮巴涅鲁胸口上,被大伙儿送到一边地上躺着的蓓蒂断断续续地说「我没事,先别管我」,并试着坐起。构成暗黑赛里翁的不谐调生物们的尸骸散得到处都是,侥幸活着的全如潮水般退到墙角。

    那家伙独自走远。

    笔直地走。

    并于走廊尽头那名男子站起时止步。

    「只要能杀了你——」

    那家伙语气平静。

    极度地冰冷、透彻。

    「要我付出一切,我也甘愿。」

    「真高兴听你这么说。」

    男子一步一步地徐徐走下岩台。

    「亚济安,我真的很高兴。想不到我竟能听你亲口说,你肯为了我付出所有一切呢。可是啊,亚济安,你本来就该那么做,那不过是当然至极的事,我可爱的孩子。」

    「就算是开玩笑,我也不想听你那么称呼我。」

    「为什么?」

    「那令我作恶。」

    「这我知道,亚济安。我知道你不会喜欢,我当然一清二楚。可是对我而言,我就是忍不住想那么说呢,亚济安。称呼自己的孩子『我的孩子』何错之有呢?」

    「什么……?」

    那家伙的声音乍然一晃。

    男子与亚济安之间只余十美迪尔左右。

    「亚济安。」

    他眯起那对黑中带红、闪耀不祥金光的眼,展开双手。

    「你千真万确是我的孩子。」

    「胡说八道。」

    「我不是胡说,是事实。只是没有母亲罢了。」

    「你到底在胡说什么。」

    「那都是真的,亚济安,都是无可动摇的事实。凡举生物,大致上都是以两种方式繁殖,也就是有性生殖或无性生殖。简言之,会透过生殖细胞的就是有性生殖,不会的就是无性生殖吧。人类当然是有性生殖,我也是。别看我这样,我也是个不折不扣的人类,若想以正常方式繁衍子孙,就必须进行有性生殖,让我的精子和雌性的卵子结合,产生新的个体。这方法并不差,但是我找到了更好的方法。那是个更适合我、能达成我目的的方法喔,亚济安。你猜是什么?」

    「你——到底在说什么?」

    「那就是rebnaxxntquesrexxinmmg,要翻为共通语有点困难呢。」

    「难道……」

    这呢喃来自约格。

    男子一瞥约格后,立刻将他不祥的双眼再次转向那家伙。

    「我向某个恶魔学习了这个方法。极少部分的恶魔,就是以这种方法繁殖的。这门技术真的很优秀,优秀在哪里呢?那就是,由这方法诞生的个体,理论上能够完全排除追求完美子代时所躲不掉的随机因子。只要对以亲代个体,也就我本身为基础产生的新个体动点手脚——做点操作、改变、改良,就能产生我所期望的个体。可是再怎么说,这也只是理论上,想实现这方法,必须克服重重困难,就连我也经历了无数次失败呢。」

    「你——」

    「亚济安,其实你啊,还有很多、非常多、数也数不清的哥哥姐姐呢。可惜要称他们哥哥姐姐,不是件容易的事。」

    「在——」

    「你应该也见过他们吧,亚济安。」

    「说——」

    「在污秽者之国里——」

    「什么——」

    「那些国民——」

    「你到底——」

    「无一例外——」

    「在——」

    「全都是被舍弃的道路上的『孤儿』。」

    「说——」

    「每一个都是,全部都是啊,亚济安,全部都是。那全都是为了创造你啊,亚济安,我可爱的孩子,他们全是我为使你降生在这世上而创造的东西。当然,你为了逃出那里而杀的孤儿,还有先前败战而死的巴席尔德也是。」

    「——什么……」

    「全都是我的孩子。」

    「你……!」

    「不过呢,在你出生以后,那些僧侣就开始擅自『生产』一些丑陋的生物,所以那座『设施』已经没用了。然而,那些孩子也有生存的权利,你不认为吗,亚济安?你可不能当作事不关己啊,因为只要哪里出了差错,你也会成为他们的一分子呢。我是很想说你是个完美的成品,但事实上只能说是达到某种要求的成功范例,而那些孩子则是完全的失败作。」

    「…………………………………………」

    「亚济安。」

    「………………………………」

    「怎么啦,亚济安?伤了你的心吗?怎么一脸受了伤的样子呢?」

    「……………………」

    「可是,你怎么会受伤呢?因为你憎恶那些孩子?因为你轻蔑他们?因为你自认比他们优秀来安慰自己?因为你发现自己与他们只是一体两面?还是亚济安,你最恨的是我其实是你父亲这么一个无法掩藏、牢不可破的事实,对你来说打击太大了吗,亚济安?」

    「…………」

    「啊啊,我可怜的亚济安。」

    「你想说的就只有这些吗?」

    「不只,还多着呢。」

    路维·布鲁翘起两端唇角说道。

    「第六场决斗是你们赢了,而且是六连胜,太精采了,让我的预估完全错误。我完全不认为『跳舞绵羊』会败给你们,还以为你们少了魔术士以后,面对亚克赛尔绝对没有胜算。结果你们的魔术士完全超乎我的想像,也没料到你们之中有人拥有『魔术士杀手』。哎呀,真是太厉害了,我原本是计划让你在这里目睹同伴被屠杀殆尽呢。虽然到时候戴尔勒大概会忍不住冲出来,不过那也无所谓。」

    蹲在皮巴涅鲁身旁的多玛德君转头瞪视路维·布鲁。

    两人的视线瞬时缠绕、迸弹。

    「那是白费力气,现在的戴尔勒是杀不了我的。」

    「别担心。」

    亚济安留下声音就消失了。

    当他再次出现,已手持悲哭之剑冲向路维·布鲁。

    「——我会杀了你……!」

    「亚济安。」

    路维·布鲁以右下臂挡下悲哭之剑,剑刃嵌入其中。他的白袖就不说了,悲哭之剑切肤断肉,

    看来深已及骨,但他一滴血也没流。那不是血,是透明的。伤口涌出透明黏液,不断地滴。

    「竟然对父亲出手,真是个坏孩子。」

    「我的伙伴在哪里?」

    「不是我不说,是你太急了,亚济安。我本来是打算在决斗开始前告诉你的呢。」

    「到底在哪里。」

    「就在上面。」

    即使他这么说,在这近距离下别开视线无疑是自杀行为,于是亚济安以接近时的速度飞身后退,仰头望去。

    或许是库拉伊斯特式建筑的独特风格使然吧,我直到现在都没发现上头有东西。雕廊的顶端很高,非常、非常地高,注视过久会造成视觉错乱,使得距离感和轮廓的掌握都极为混乱,因此难以估计地面到顶端究竟有多高。粗略而言,既然暗黑赛里翁和虐帝髑髅都能轻松自在地胡闹,至少有三十美迪尔以上,可能有五十美迪尔,说不定更高。

    若不仔细观察,只会以为那是顶饰的一部分。

    深加凝视,就能逐渐看出它的轮廓。

    能看得出那里有着什么。

    但不是「它」。

    是「它」。

    长长的躯体上有着头、四肢和一条长尾,就像只壁虎贴在顶上。离这么远,看起来还那么大,实际上一定更大得吓人。那绝对不是壁虎。

    「亚济安。」

    路维·布鲁手指巨大壁虎,侧首说道。

    「那叫做欧罗巴札斯,是我创造的东西之中最大的一种,你的伙伴就在它的肚子里头。」

    亚济安踩在地上的脚蓄足了力气,准备再次攻击,但路维·布鲁在那之前举起了手。

    「放心吧,我可爱的孩子。我不是拿他们给它当食物,只是让他们待在它肚子。欧罗巴札斯的腹腔中有个中空的器官,那里就是你亲爱伙伴的所在位置。他们应该都在安稳地沉睡,只是有个人好像醒来了,弄得很热闹呢。」

    「你对他们做了什么好事?」

    「就寝的时候,任谁都想要一个幸福的梦吧?」

    「你……」

    「尽管就生物而言,那虽然很脆弱,但性能令人激赏,你不觉得那是杰作吗,亚济安?你也看见了吧?你的愿望、欲望和希望,都有了实际的影像。亚济安,你自己不也曾经沉醉在将你囚禁的的梦吗?他们就是深受我喜爱的作品,纳吉。看吧——」

    路维·布鲁抬起左手。从袖中蠢动爬出、来到他白色掌心上的,就是那个生物。浑圆的身体长满茸茸的黑毛,还有条尾巴,而且不只一只。两只、三只、四只、五只从袖中接连窜出,经由路维·布鲁的手爬到肩上,同时睁眼。

    就是那只眼睛,有着锈红色的虹膜籼纵裂的黑色瞳孔。

    仅有一只。

    「还有很多呢,很可爱对吧?性情温和忠实,作为宠物——」

    同一时刻——至少,我看不出有时间上的落差。

    有的纳吉左右分断,有的裂成上下两截,有的眼珠中央开了个洞。

    五只纳吉成了尸体,或者说是废弃物,摔在地上。

    不知何时,亚济安已站在路维·布鲁面前,将悲哭之剑的剑尖抵着他的咽喉。

    「你就只会拿人寻开心吗,路维·布鲁?可悲至极。」

    「你真的不知道,其实你就是我吗,亚济安?还是你只是不想承认?」

    「我不是不想承认,是绝不承认。」

    「你马上就会不得不承认罗?」

    「我绝不承认……!」

    路维·布鲁以左臂挡下悲哭之剑,紧接着伸直,抓住亚济安的右手腕;亚济安即刻顶出膝盖,并于路维·布鲁右手轻易挡下后仰身准备头槌,但那条右手却缠上他的腰,将他搂住。

    「陪我跳支舞吧,亚济安。」

    「——唔……!」

    亚济安想一头撞在路维,布鲁脸上,却没能如愿,被躲过了。路维·布鲁的唇跟着凑上亚济安的颈边,亚济安扭身的同时欲以左手殴打他的头,同样失败,反被他右手抓住,顺势压倒。

    「真是难看。」

    路维·布鲁两手紧压住亚济安双臂,更以双脚踩在他髋关节边制住他的腿。亚济安动弹不得,即使能稍微挣扎,但那个样子无法做出更有效的抵抗。

    就当路维·布鲁是穿上衣服就显得特别特别瘦好了,实际上他也不是浑身肌肉;尽管比亚济安高,体格上也没有压倒性差距,但他仍看似轻松地压制了亚济安,难道他天生神力?亚济安虽然看起来瘦,但其实相当有力,而路维·布鲁还在他之上?只因为这样吗?我不觉得是。问题应该不是出在那里。

    无论如何,连亚济安都被路维·布鲁当小孩子耍,这是无可否认的事实。

    「我可以问个问题吗,亚济安?你想杀我?你要怎么做?你看看你,凭你办的到吗?可能吗?应该不可能吧,我想你是办不到的。以现在而言,可能性是零,是零、是零、是零呐,亚济安。」

    「闭嘴……!」

    「这种事需要我特别告诉你吗?非得我小心、细心地告诉你,否则你不会懂吗,亚济安?你真是个小孩子,亏我还很期待你也许长大了点呢。太可惜了,亚济安。」

    「——期待什么……!」

    亚济安将全身贴在地上,是想一举顶开路维·布鲁吧,他成功了吗?一定不是,是路维·布鲁自己离开了,飞走了。一如字面地飞走了。

    他放开亚济安的四肢,飞了起来,似在那之前——还是同时,或之后?我不确定。

    背上。

    路维·布鲁的背上,有东西冲破了他的白衣。有筋脉,半透明的白浊。那是,翅膀。不是鸟类那种,像是昆虫。

    路维·布鲁背上长出了四片与他身高相仿的大翅膀,并高速拍振。

    真的在飞。

    「我可爱的孩子啊(mai-dear)。」

    路维·布鲁垂直飞升了约莫十美迪尔后停下,以他不祥的瞳眸俯视亚济安。

    「我是你的父亲,而你是属于我的,就像我的一部分。亚济安,我是真的爱你,所以若有什么是非告诉你不可,我就会告诉你——你那是不行的,亚济安,那是不行的。可怜的傻孩子。」

    亚济安连起身的动作都没有,目瞪口呆地仰望路维·布鲁。

    路维·布鲁勾起手指,仿佛要刮抓胸口。不对,事实上,他黑色的指甲确实刺进了他的白衣,毫不费力地扯开。

    「威莺虞GAxis。」

    有声音。这声音,是路维·布鲁的声音吗?并不是,他的嘴没有动。这就算了,这是……?这段咒语,好像在哪儿听过。在哪里呢?就是这里,在这怪虫坩埚冈兹盖尔中。有个呻吟声,是蓓蒂。蓓蒂拨开约格想压住她的手,坐起身来。

    「灭崇Deux岚怒。」

    是一道雷击。电光和雷鸣几乎同时撕裂了我的视觉和听觉,轰成灰烬。白色深烙在我眼中,什么也看不见。刚才,在这之前,我确实看见了。是落雷,电光从高于路维·布鲁所飘浮的位置笔直落下,宛如光与声的瀑布。

    良久,我才听见剧烈的喘息声。

    「怎」或「可」等等吞吐的支吾敲打着我的胸口。

    紧接着,我眼中的白霭也消失了。

    蓓蒂试着起身,又瘫坐下来。

    「……雷狮子……为什么……」

    「很可惜,我并没有魔术方面的才能。」

    路维·布鲁在空中耸耸肩,提唇而笑。

    「我也不知道人们为何都说我是魔术士,我又不会魔术。」

    他到底想说什么?不会魔术?可是那绝对是魔术,蓓蒂所说的「雷狮子」就是它的名称吗?对了,蓓蒂也曾用过,效果相同,咒语也完全一样。路维·布鲁施放了雷狮子?不对,念咒的不是他,他的嘴没有动,也不是他的声音。

    「你们听过『出外靠朋友』这句话吗?尽管是老掉牙的观念,我却将它视为真理呢。」

    「……那是,很古老的魔术。非常、古老……一度、失传……可是被我……找到了——」

    「蓓蒂小姐!」

    由莉卡冲到频频咳血的蓓蒂身边,和约格与飞燕合力逼她躺下。

    「没错,那是很古老的魔术,是我的好友所创造的。」

    路维·布鲁垂下不祥的双目,仿佛在看着自己的胸口。

    「既然机会难得,我就向各位介绍一下吧。」

    比起诡异,那更该说是畸异。自己撕开衣物的路维·布鲁,袒露出咽喉到腹部的皮肤,其间有个不应存在的物体。

    是一张脸。

    人类的脸。

    那是以某种方式镶在胸部正中央的白色人脸面具吗?脸上有眼、鼻、口,没有眉毛,眼睑紧闭;颜色和路维·布鲁的皮肤一样惨白,就像面具的装饰品。然而不是,看得出不是那样,那不是面具。那道唇,动了。脸上的嘴,念出了咒语。雷狮子这魔术,是那张脸施放的。脸?脸会使用魔术……?

    「这位是我的好友,乔西亚。」

    「邪魔歪道。」

    多玛德君狠睨着路维,布鲁咒骂。

    乔西亚,我听过这名字。只要对魔术或历史有点基础认识,一定知道这名字。「鸦大帝(GreatCrow)」乔西亚,魔导王之一,能乘巨鸟「摩诃鸦」翱翔天际,曾带领由他一手创造的人造生物大军,统治现今「中部诸国」大半地域。那就是乔西亚?那张脸?尽管难以置信,但要说为何怀疑,也只有出于生理性的厌恶和恐惧之类的薄弱原因,没有实据。

    「你说话还是一样难听呢,戴尔勒。」

    路维·布鲁低声闷笑。

    「这个,就是在那场残酷战争后,伤重的他为求生存以及更进一步的不死,所得来的结果。之后,他就以这种方式与我同在,只是这样算不算是活着,可能就有点争议了。」

    「所以你才会……!」

    多玛德君握住大剑,似乎随时会冲上前去,不过那无所谓。即使我知道这不是小事,但我不想多管,完全不想,于是我别开了眼睛。看到那个,会让我呼吸紊乱,心冷得几乎冻结,却又疯狂鼓动;汗流不止,眼皮痉挛,脸颊、下巴、肩膀、指头、全身都脱离我的控制,所以我不再去看,就算我明知看不看都没有影响。没用的,全都没用,不管做什么都没用。一声「啊」泄出我的喉咙,右手猛扯头发,在不断的齿颤声中再一次地「啊啊」呻吟。接着我紧闭上嘴,仅用鼻呼吸,但我完全不懂自己这些动作究竟有何意义。心里仿佛有种声音,告诉我还有该做的事,可是那是什么,我全无头绪。脚在颤抖,而且抖得很怪,脚底、脚踝、膝盖各自以不同方向、不同速度摇晃。最后我终于了解,我不是必须做些什么,而是想做什么,或者说,我不得不做,忍也忍不住。虽不是不可能,但我就是忍不住,我办不到。啊啊。

    那家伙倒下了,攀附在地面般倒下了。身上黑衣满布焦痕,一道道细得看不清的烟从许多貌似由内绽开的破洞升起。他的头发被烧去大半,头皮龟裂,脸是趴着的无法看清,不过耳朵红得发黑。那不是流出皮肤的血所染,原因不明,但不是血。那家伙一动也不动,就那么趴在那里。总觉得,他一那么倒着,就不再是他了。没错,那不是他,是别人,根本不是人。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总之不是他。因为,那家伙是不可能动也不动的,不会动的那家伙绝不是那家伙。我抱着这样的想法,几乎深信,然而我的嘴,还是想喊他的名字。忍不住地喊。

    「亚济安……!」

    那家伙最先动的,是左手,应该说是左臂。他动了?对,他动了。刹那间,整条左臂膨胀将近一倍,不只是大,连形状变得都难以称作是手。是错觉吗,还是我多心了呢?无论如何,那条左臂一口气撑起了身体,且已恢复原状;右手拾起了落在一旁的悲哭之剑,肩膀背部发抖、鼓噪、蠕扭似的震颤。接着是声音,低语的声音。停下来、停下来、停下来停下来停下来停下来。路维·布鲁面带轻笑,望着那家伙一面呻吟似的不知对着什么说着「停下来」,一面立起一脚,然后缓缓站起的样子。

    「我不是说过了吗,亚济安?我想更了解你,在我面前暴露你的一切吧。就在这里,在认识你的人、被你欺骗的人们面前。」

    亚济安一字未吐,双肩随呼吸上下浮动。他是说不出口,还是发不了声呢?不对,刚才,刚才他还反复地说着「停下来、停下来」。可是那又怎么样,那一点也不重要。

    那家伙还活着,没有死,这就够了,一点问题也没有。我也想这么认为,但是办不到,因为亚济安的气息是那么地虚弱。不管怎么想,那都是致死的重伤,连我都想求路维·布鲁住手了。住手吧,已经够了吧,再这样下去他会死的,真的会死。要我做什么都行,只要你放过他就好,要磕头还是什么都好。啊啊,头好晕。没用的,无论我求得再恳切,他也不可能停手,这是当然的。可是,真的就只能这样?没有其他办法吗?每个人都束手无策?因为有人质?在那个大生物肚子里的人质?但那是真的吗?能保证他不是说谎吗?尽管如此,现在也没有任何手段能证明真伪,什么也没有,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才……」

    亚济安不停急促呼吸,再深吸口气,试着慢慢吐出。

    「没有欺骗……任何人。」

    「是吗?」

    路维·布鲁右手指向亚济安,袖口顿时迸裂。他的手,伸长了。那是他的手,那算是手?至少,那不像人类的手。长有肢节,表面覆满发亮的纯白纤毛,约有玛利亚罗斯的腰那般粗,却长得看不出来。那真的很长,从路维·布鲁肩头一直伸到亚济安身上,以其前端的五跟钩爪似的纯白分支紧抓着他;一支扣着颈根、一支在右肩、一支深陷左脇,其余两支紧紧缠着他的腹侧。路维·布鲁背有虫翅胸有魔导王的脸,现在这个是没什么好惊讶的,只是惊不惊讶也不是重点,更不是问「那是什么」的时候。

    「我可不那么认为喔,亚济安。」

    「啊——呃……!」

    有声音窜进我耳里,那是隔了那么远都能听见的紧压声、断折声、破碎声。亚济安右手放开了悲哭之剑,他的右肩,啊啊,连锁骨也……全没放过。竟然刺得那么那么深,为什么?亚济安左手五指揠抓空气似的跳动,但很快地停下。左腋下的钩爪毫不留情地向斜上深入,不断、不断深入。不行了,再这样下去就完了。左手随时可能被扯断,缠着腹侧的两条钩爪狠狠剌进他的背。有阵哀嚎,不是亚济安,是蓓蒂。还有人在尖叫,不知在叫些什么,是谁呀?我吗?可能是我。是我吧,大概是我。「他赢不了的。」多玛德君咬牙切齿地说。「再这样下去是赢不了的。」那是什么意思?赢不了这种事,不是理所当然的吗,看就知道了吧?对方压倒性地强。决斗?你说这是决斗?不对,绝对不对,这不是决斗也不是竞赛,那个男的只是想残杀他,将他彻底戏弄后,像个不屑一顾的玩具般破坏,准备要了他的命。这怎么可以,我不允许那种事,绝对不行。玛利亚罗斯跑了过去,有人出手阻止,却被他甩开。仿佛由心底绞出的痛苦呐喊响彻我的鼓膜,亚济安的左臂啪哒一声坠落地面,路维,布鲁轻蔑地哈哈大笑,笑声在空气中回荡。钩爪终于松开,那不像手或任何东西的手也逐渐缩回,亚济安的身体,那残破的脆弱身体崩塌似的倒下。我跑上前去,拾起他的左臂想帮他接上,我想我一定是完全慌了。振作啊,我一定要赶快振作起来啊。是血,他在流血,手断了。为什么,会出这种事?血流如注。我在亚济安身边蹲下并跨过他,注意不坐在重伤的腰上,双手扶着他的脖子。钩爪扯破了他的皮肤,挖出一条条窟窿,血管自然受损,血仍一阵阵地喷,但我按的不是那里,而是另一侧,只是我完全不明白自己在做些什么。亚济安的眼微微开着,他的脸真是端整得惊人。然而那美丽脸庞受过了雷狮子、落雷的直击,已满面是血。他的唇动了,听不见声音。我立刻弯低腰,将耳朵凑到他嘴边。

    不、可、以、不、要、过、来、玛、利、亚、不、可、以。

    我抬起身,将右手托在亚济安颈后,但没有扶起他。我觉得我不该随便动他。为了能让他清楚看见,我将脸对准他的淡蓝色瞳仁,摇了摇头。那不是「不行」,也不是「不可以」,不是负面的意思。我想告诉他,他不是只有一个人,他并不孤单,我就在这里陪着他。

    是谁呀?

    有人在呼唤我,而且很多,大声喊着我。

    我在你的眼里看见了我的倒影,倒影的脸是那么地扭曲,而你试着摇头。

    玛利亚、玛利亚、玛利亚……

    明明没有声音,我却不知怎地听见了你。

    我转过头,望向上空。

    其实,我已经猜到了那是这个意思了。我没有在逞强,真的。

    它逼近了。

    长出白色钩爪的白色手臂,就在眼前。

    但是我直瞪着那些钩爪,没有将视线移开。或许,我已经乱得无法判断了也说不定。老实说,我真的不懂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我不会反悔,不会逃走。我不会丢下你一个,绝不。

    阿尔卡地亚。

    我似乎听见一个陌生的词。

    那可能是幻听,但我从来没听过那个词。

    不过,接下来的声音——

    确确实实是我认识的声音。

    「服从我。」

    我背后有某种黑色物体一涌而出,刹那间掩盖了我的视界,让我什么也看不见。不仅如此,这是什么感触?贴在我的皮肤上,全身都是。或者说,我整个人都被裹住了。既不硬也不软,如爬虫类表皮般冰凉,有些湿润、极为滑顺,感觉非常奇妙。我发现那不是一般的物体,是活着的,是生物。我不是只因为它在动就这么想,我与它接触的部分,传来了某种有如呓语但不是声音、微微震动、仿佛该称为生命、意识之声的感触。嘻嘻。嗤嗤。呜呼呼呼呼。呼呼呜呼呼呼。什么?这是什么……?它在笑?为什么?在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吗?嘻嘻。呼呼呼呼呼。别笑了,停下来。嘻嘻。嗤呼呼呜呼呼呼。嘻嘻嘻。别笑了、别笑了、别笑了……

    一道光明划开黑暗,瞬时扩展。

    黑色物体忽然退开。

    路维·布鲁仍浮在空中,但他的右臂已成了地上的碎肉,留在身上的仅余一美迪尔不到。切口并不俐落,有如经啃咬般残破,还滴着透明的黏液。

    他的唇两端依然高翘,那对该白的黑、该黑的红的不祥眼睛中盈晃着光辉。至于那代表何种情绪,我不可能明白,也根本不想知道那种怪物的想法或打算。

    我回过头,那家伙淡蓝色的眼睛突然像是透明,什么也没映照。仿佛透明得几乎不存在,深不见底。那黑色物体仍在那里,数十条或更多黑色细管般的物体涌出他的肩,不停蠕动,其中几条缠住他的断臂,似乎想为他接上,就像我刚才一样。若不能使用由莉卡那样的医术式,这样的举动应该是白费工夫,但他的左臂却确实逐渐接上;食指动了,接着是拇指、无名指、小指,中指也动了。在左手用力握拳、张开后,黑色细管们仿佛达成任务般缩回,成为他的右臂。他们的行动,就像在宣告他们才是那家伙的右臂,在缩短与缠绕中定出完整的形体,而那的确是一条右手臂。尽管那明显地是黑色细管的集合体,但形状无疑地是右手臂,指掌皆在,五只指头也似乎都能顺畅动作。那天,他叫我不要看,可是我还是看见了。就是这个。

    「看情况,你已经能用得随心所欲了呢,亚济安。你终于能让阿尔卡地亚乖乖听话了。」

    亚济安没有答话,以空洞的声音要我退下,但我没有移动,我动不了了。于是他避开了我,从我身旁经过,完全没碰触我。即使如此,我相信亚济安就在我背后,只要转头就能看见他的背,伸手就能触及。或许我就是该那么做,否则一定会后悔,然而我的身体还是不听使唤。踌躇占据着我的心,怎么也挥不去。

    因为他拒绝了我。

    「我——」

    亚济安以他澄透的视线拒绝了我。

    「我知道我是你创造出来的,我也觉得,自己可能是他们的同类,但我还是鄙视他们。我不想待在那里,不应该待在那里,我和他们不一样。一想到他们的样子,我就更确信自己和他们不同。不过那是错觉,我和他们一样,没什么差异。无论亲子关系是否存在,总之我是你,路维·布鲁所创造出来的东西。可是,我从来都不曾感谢你赋予我的生命,从不,就连一次也没有,以后也不会。我对你只有憎恨,创造我、我们这些东西的你只有死路一条,应该就此消灭。」

    「那么亚济安,你的意思是你要消灭我罗?」

    「没错。」

    「就我看来——」

    突如其来的爆裂声令我回头仰望路维·布鲁。是他的衣服,他身上略长的上衣已化为飘散空中的无数碎布。现在他上半身什么也没穿,形同半裸。不只是右臂,他连身体也变化了吗,还是现出原形了?无论如何,他的上半身变成了只有轮廓相近,实际上和人类完全不同的东西;只有头和胸口乔西亚的脸保持原样,其他部分全都包覆着和人类皮肤质感完全不同、不像金属但看似相当坚硬的物质,表面有接缝似的突起,密密麻麻地长满了发亮的纯白纤毛。被绞得破破烂烂的右臂残肢上下左右甩着黏液剧烈晃动,不一会儿,一张脸从其前端钻了出来。不是比喻,那真的是一张脸。有眼睛,而且是复眼,由一颗颗透明小眼构成,黑色裂缝般的瞳孔同时或缩或放;那脸还有着粗壮的下颚,每次开闭都露出反光的湿濡尖牙。那是虫,很明显地,是虫。但那张脸的复眼给我的感觉就像人类的一样,注视它的目标,并有所思考。那个生物正在观察我,搜集必要的资讯,以便做出正确判断。它打算做什么呢?他一定生性狡诈,说不定智力高得超乎想像。

    「你应该是办不到的,亚济安。」

    「我才不管你怎么想……!」

    亚济安纵然一跃刺出右臂,右臂随之散开,成为一束黑色细管袭向路维·布鲁。他随即上升拉开距离,好快,但黑色细管也不遑多让地急速延伸,企图捕捉他。只差一点,但就差那么一点。乔西亚发动了魔术,是风,路维·布鲁脚下出现了球形旋风,猛然吹散近在间发的黑色细管。旋风球没有就此停下,立刻坠向亚济安。亚济安将黑色细管收回右臂,同时向横跳开,并在我为他的反应惊叹时又解开右臂,将延长再延长的黑色细管往地面一鞭再极力高甩,刺出黑色细管彼此交缠而成的超长尖枪。亚济安接连不断刺了无数次,但路维·布鲁本人毫无动作,只是振翅就躲开了所有攻击。连擦伤也没有,看起来甚至像亚济安故意打偏。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只是因为路维·布鲁太快了,就像消失、出现,再消失、再出现似的。而且,不会吧,他还试图接近亚济安?没有错,距离确实缩短,亚济安也解开黑枪向左回避。这瞬间、在那之前,路维·布鲁消失了。

    「亚济安,被我『附』在我身上的阿格纳奎亚拉啊——」

    「——唔……呃啊……」

    在背后。路维·布鲁出现在亚济安背后,而那条有张复眼脸的右臂,刺穿了他的腹部。

    复眼的瞳孔对着亚济安眨了眨,嘴巴咕渣咕渣地不知嚼着什么,没几口就吐在地上,牙齿讪笑似的喀嚏喀睫打颤。

    「是非常聪明、速度快得惊人的生物,更重要的是极为强韧。它的体型一点也不大,但拥有绝大的力量,也因此在所有怪虫中称霸。而我手上的,就是他们的虫后。」

    那张脸、那复眼的主人,就是他所谓的怪虫之后阿格纳奎亚拉吗?

    「——那……那、是……!」

    黑色细管们骚乱地晃动,似乎想攻击阿格纳奎亚拉或亚济安背后的路维·布鲁,却失败了。在那之前,阿格纳奎亚拉大张上下颚,从口腔深处吐出细长得不像舌头的物体,而且不只一根,有四根,形貌凶暴。阿格纳奎亚拉的四根细舌刺入了的额头、左眼、右颊和喉结,使他「啊、唔、呃」地全身震颤。阿格纳奎亚拉的喉咙深处「啊呼呼呼呼呼呼」地发出不知是笑还是呼吸的声响,亚济安以发抖的左手握住刺入喉结的细舌想拔出来,但细舌纹风不动。

    「可别让我太过失望啊,我可爱的孩子。」

    阿格纳奎亚拉又「啊呼呼呼」地嗤笑,四根细舌抽离亚济安的额头、左眼、右颊和喉结,回到它口中。

    「这么不经打,看起来不就像是我单方面凌虐你吗?这么做我也不好受啊,毕竟——」

    路维·布鲁放开亚济安收回右手,大动作地摇头。

    失去支撑的亚济安跟着跪倒。

    「——这一点也不好玩。我不是说过,要你取悦我吗,怎么这么不听话呀?你真是个坏孩子,亚济安。真的很坏。」

    亚济安有听见这些话吗?

    他双眼圆睁,左眼正中央穿了个洞,流出不知混合了什么的液体;脸向上抬起,嘴无力地张着;额头和右颊的洞流出的血汇流成一条流过颈子的血痕,喉结上的洞也鲜血泉涌,黑色细管毫无动静。

    「让我非得好好处罚你不可呢,亚济安。」

    啊啊——

    这里好静。

    不知为何,静得难以置信。

    由莉卡有如差点忘了自己的任务般突然摇头,交互看看蓓蒂和皮巴涅鲁,将手按在皮巴涅鲁胸口。皮巴涅鲁动也不动,看来尚未恢复意识。救得回来吗?我不知道,也乐观不起来,完全不行。飞燕将风帽压得几乎盖过眼睛,注视着由莉卡;荆王虽面向亚济安和路维·布鲁,眼神却显得茫然;约格在面如死灰的蓓蒂身边单膝跪着,似乎在想些什么,但他的表情依然什么也没透露;莎菲妮亚脸色泛青,多玛德君的手仍在剑柄上,却没有方才的杀气:将自己当前的心境表现得最为大方、毫不遮掩的是卡塔力,整个人失了魂似的瘫坐着。他心里一定想着「这是怎样,怎么会这样,一定是搞错了吧」。

    我也是。

    我的心情和他一模一样。

    作梦也没想过亚济安会无力到这种地步。

    不是被当作孩子耍,简直是婴儿般脆弱,甚至更糟。差距就是这么巨大。

    这样的画面我真的从未想像。其实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我们有办法赢得所有决斗。既然都一路打进路维·布鲁的所在地了,应该会有办法,亚济安一定有办法赢他,无论再怎么狼狈。

    可是这幻想已被残酷地打碎。

    已经什么也不剩。

    希望和力气都枯竭了。

    更别说希望只是我一厢情愿、只是错觉,说不定打从一开始就不曾存在。

    做什么都是白费力气。

    费了那么大功夫来到这里,却只是体认这件事。

    只有这件事。

    「这里真是个令人叹为观止的地方。」

    路维·布鲁环视雕廊,稍稍侧首。

    「这都是沾阿格纳奎亚拉的光,怪虫们勤快得很呢。你认为顶端有多高?有八十七美迪尔喔,很厉害吧?欧罗巴札斯是很强壮,但从这种高度摔下来,一定不会安然无恙。当然——」

    亚济安的头稍微摇了摇。

    「里面的人也是。」

    路维·布鲁高高举起同样长出钩爪的左臂。

    「你实在是太令我难堪了,亚济安。受罚的时候到了。」

    「——不……」

    亚济安仰望着雕廊顶端,想站起来。原来亚济安还能出声,还能动作,决斗还没结束。不过,已经快了,到这种地步,做什么都难以转园了。顶端,欧罗巴札斯,那壁虎般攀附在顶端的的巨大生物蹬腿一跳,投身空中。怎么会,为什么,竟然这么做。不行啊,不可以,掉下来了,它掉下来了。八十七美迪尔?不会安然无恙?那是当然的,从这种高度摔在坚硬地面上,不用想也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会摔成一滩烂泥,粉身碎骨,肉屑溅得到处都是。啊啊,这……完了。无可奈何,无力回天,无计可施,欧罗巴札斯要摔下来了。不是正上方,有些偏差,就算可能不会把我砸成肉饼,但也全都完了。人质真的在那里面吗?真的吗?这样的问题闪过我心里。不是就好了,希望午餐时间的成员其实是被关在其他地方,若真是这样该有多好。这只是毫无根据、说给自己安心的空虚愿望,我根本、也不会抱任何期待。我,什么都办不到,但亚济安似乎还想挣扎。他站起、跑远,而我的身体僵的像石头,一分未移。欧罗巴札斯越来越近,好大,怎么会这么大。亚济安一路奔向它的落点,就快到了。但是,已经没救了,已经结束了,已经够了,已经太多了,已经没希望了。然而亚济安仍甩出左手,喊了些什么。贾休基修?他大概是这样喊的吧,我没听过,但应该是个名字。一经呼喊,亚济安的左臂跟着膨胀,不是两倍、三倍,没那么单纯。当然,整条袖子都没了,亚济安的左臂暴露出来,是黑色的,有如包覆漆黑鳞片的狰狞生物。他左肩以下部位就像化为一条巨大的黑蛇,但前端、头部,并不是蛇;上下颚又尖又长,长了一整排粗如木桩的紧密尖牙,两眼红得骇人。那简直像是一头龙,一头只有粗壮的长颈子和头的龙,直接长在亚济安的左肩上,替代了他的左臂。换言之,那就是他的左臂,就像那群黑色细管构成了他的右手一样。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或许是因为味道,关于这点——抱歉,说不定只是因为「我」,我好像跟蜥蜴还挺有缘的。缘,蜥蜴,黑色鳞片。难道那就是贾休基修?像那堆黑色细管叫阿尔卡地亚那样?我不清楚,还会是什么呢?光是看着眼前发生的事,就够我忙的了,哪想得了那么多。亚济安的左臂,贾休基修,嗷恶恶恶恶恶恶恶恶恶恶恶恶恶恶恶恶恶恶恶恶恶地狂吼并咬向落下的欧罗巴札斯。是颈子,贾休基修张开大口,狠狠咬住欧罗巴札斯的颈子。从八十七美迪尔高处落下的惯性,瞬时压溃、扯断了欧罗巴札斯的颈子,贾休基修上下颚连接处也被冲裂,没有完全挡住,但欧罗巴札斯的坠落已在此停止了数秒。少了颈部以上的欧罗巴札斯整个倾倒下来,先行着地的后肢无力支撑它巨大的躯体,顿时压扁似的扭曲,尾巴也是。

    欧罗巴札斯轰然倒地,四脚朝天。

    贾休基修夸耀胜利似的嗷鲁嗽鲁嗷鲁嗽鲁地笑,阿尔卡地亚也骚然晃动着。

    亚济安转过身来。

    左眼上的洞已经填平。

    而他的眼——

    是一双澄透至极,仿佛深不见底,什么也容不下、什么也不追求、什么也没有的眼眸。

    「喔喔喔喔喔。」

    亚济安带着透明得什么都映不出的眼,发出兽嚎般的叫喊。

    其中感觉不到一点理性、意识、智慧或感情。

    那只是单纯的声音。

    空洞无实。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贾休基修和阿尔卡地亚跟着那声音嗤笑、骚动。很明显地,他们正感到欢喜,因喜悦而亢奋。

    突然之间。

    亚济安的唇弯成笑容。

    「啊哈哈哈哈。」

    笑声迸响,不合时宜、滑稽又了亮,双眼依然透明。亚济安动了,快得眼睛跟不上。一阵风吹过,使玛利亚罗斯尖叫着蹲下。在上面,亚济安从头上不远处掠过、跳过。回头一看,发现阿尔卡迪亚几乎缠满了亚济安全身,黑色细管的团块中不断传出了亮得令人心寒的笑声。贾休基修冲了出去,似乎是跟定了路维·布鲁,但它的标的已升上高空。阿尔卡地亚和贾休基修同时延展,追向路维·布鲁,爪尖几乎构着了他,眼看就要逮个正着。这瞬间路维·布鲁一晃身就消失不见,在高于原位五美迪尔处出现。至此,阿尔卡地亚已蜷成长约五美迪尔、直径约三美迪尔的圆锥,且体积骤然膨胀,一转眼就包覆了贾休基修,化为巨大黑柱窜向路维·布鲁。他唇角依然高翘,但两眼略为睁开。黑柱顶端跟着膨胀、爆裂,亚济安伴着笑声从中跳出,刺出贾休基修,然而路维·布鲁再次消失,出现在三、四美迪尔远的位置,向亚济安伸出左臂。亚济安没躲开,尽管五只钩爪刺进他左右脑侧、颈子和双肩,他依然哈哈大笑,并连同路维·布鲁的左臂收回阿尔卡地亚。路维·布鲁想抽回左臂,但动也不动。才以为封住了他的动作,就听见一道有如空间被劈开、既锐利又沉厚的响声。是魔术,他让乔西亚发动魔术了吧。形同黑柱的阿尔凯地亚蜕皮似的从外层层破碎,路维·布鲁跟着将左手使劲一拉,顺利抽出。阿尔卡地亚,即黑色细管聚合成的柱状体在密集的斩切中鼓圆,滚动似的退开,与路维·布鲁拉开十——不,大概有二十美迪尔的距离后,亚济安又出现在阿尔卡地亚之中。阿尔卡地亚逐渐缩回,成为亚济安的右臂,但只是保持轮廓,实际上还是拟态成右臂的黑色细管聚合体;左手的贾休基修没有拟态,保持其狰狞的样貌,缩至约一·五美迪尔长;亚济安仰望着路维·布鲁,嘴里依然笑个不停。

    「太可惜了,亚济安。」

    路维·布鲁蹙着眉,叹息般吐气。

    「如果你真的是瑕疵品,那就太可惜了。」

    「啊哈哈哈哈哈。」

    亚济安只是大笑,接连不断地笑。仿佛除了笑什么也不会的发笑人偶,不为任何事,就只是笑。笑声空洞,有如风声,简直发疯了似的。

    我不想再听,听不下去了。每听那笑声一秒,我的心就紧缩一分,恐怕缩到极限就要破裂。我想捂住两只耳朵,但左手动不了,只好闭上眼睛。多玛德君人在袒露肚皮的欧罗巴札斯旁,以大剑劈砍着它的腹侧,嘴里不知在喊些什么,好像是「过来帮忙」。我对多玛德君在做什么没有多想,听他需要帮忙,我就蹒跚地走过去。多玛德君一剑一剑地在欧罗巴札斯肚子上砍开几个洞,卡塔力冲到其中一个边插进右手。「有人吗!有人在吗!」如此大喊的卡塔力表情一变,像是有人从里面抓住了他。「会痛啦!痛痛痛痛痛痛,痛死啦猪头!」荆王抓住卡塔力的左手向后拉扯,约格将头探进其他裂口,飞燕和莎菲妮亚似乎不打算离开治疗皮巴涅鲁和蓓蒂的由莉卡。我选择帮助荆王,和他一起拉卡塔力的左手,即使他尖声惨叫也照拉不误。感觉得到,的确有另一个人紧握卡塔力的右手。很快地,那人露出了手腕、手肘、肩膀,然后一个满头黏稠体液的男子探出脸来。好扭曲的一张脸,不是表情,五官本身就很扭曲。不知是何颜色的体液之下,似乎有着白色的头发,但他不是老人,右眼蓝左眼黑。男子放开卡塔力的手,自力爬出裂口,狼狈不堪的他一落地就左右张望,并恶行恶状地说话。「现在是怎样,啊?到底是什么情况?莫名其妙。开什么玩笑啊蓓蒂,你那是什么样子?死在那里做什么啊,垃圾女……!」「她才没死哩!」「还要你说?那个女人哪那么容易死啊。」听卡塔力对他大吼,男子立刻吼了回去,咂嘴后仔细端详卡塔力和荆王,说了「你们几个……」就又咂了一次嘴,抬颚指指裂口。「里面还有,还很多,全都活着。现在就先别管那么多,照我的话去做,帮我救人。」「不用你说我们也会救啦!」卡塔力又将手伸进裂缝,荆王也跟进。白发男转而望着我,眼神像是瞪视,可是并不直接,带有怨恨却不够锐利。他见到我毫不抵抗地接受他的注视,看似有些惊讶。事实上,我真的不以为意。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应该很清楚才对,但我却表现得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我将这一切当成了梦境,现在的感觉就像在梦中茫然徘徊,甚至比梦还不真实,连那道笑声也模糊不清。我想装做没听见,而我似乎真能办到,于是我那么做了。

    但白发男不一样。

    他不再看我,寻找笑声的来源。

    尔后他咬牙切齿地歪着头,眯起蓝眼瞪大黑眼。

    「——那是、亚济安吗……?」

    我感到紧缩的心脏遽然膨胀,泵出大量血液。我能清楚听见血液奔流,胸口几乎涨破,全身颤抖。我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这样,但我更想知道的,是他为何用那种口吻说出那种话。因为,他不是午餐时间的人吗?他们不是伙伴吗?不是吗?是吧?那么,他为什么会那样?他不是应该知道吗?那声音不就是那家伙的声音吗?一听就知道了吧?马上就能听出来吧?然而他却说「那是亚济安吗?」太过分了,真过分。没错,我大为愤慨,紧抓着白发男想说出那些话,但说不出口,出不了声。我只能抓着他的胸不停地摇,啊啊唔唔地呻吟,顶多重复挤出「可是」、「为什么」之类的只字片语,让男子一脸讶异、怀疑、困惑地看着我。我心急如焚,是因为说不出心里的话吗?啊啊,我想不是,不是那样,原本就不是。其实我一直知道,我没立场说那些话,我没那种资格。

    那双眼、那双透明得什么也映不出的眼,拒绝了我。我被他拒绝了。

    那我呢……?

    当时回头的我,是以何种表情、何种眼神看他的呢?

    我的眼神,就像看见了其他东西,没当他是亚济安。

    我敢保证自己没那么做吗?

    我确实是很震惊,但我不是有意的,真的不是。不是的,绝对不是,要我发誓也行。不过,无论我能找出一百种理由辩解,恐怕也改变不了亚济安当时的感受。或许我让他觉得,他被我拒绝了。

    说不定,那就是亚济安最害怕的事,所以,他才将力量隐藏起来。如果那能称为力量。很久以前,多玛德君对亚济安说过「你好像没拿出真本事」、「如果要说手下留情,我们也是彼此彼此」之类的话。多玛德君的灵敏嗅觉似乎早在一开始就察觉了些什么,而亚济安掩饰了那么久的秘密,也终于在今天被揭露了。

    都是因为我。

    为了救我。

    不是今天或这两天的事,那些时候都是。像从地底堡垒阿法济回来的路上遭遇恶徒袭击,还有回到地面后对战蜥蜴人,都是因为我,总是因为我,都是我的错。

    但我仍——

    那明明不是有意的。

    我完全没那么想,一丝丝一点点也没有啊。

    我将手抽离白发男的胸,低俯着头,片刻后咬牙抬起,转身听亚济安的笑声、看他的身影。

    亚济安右肩的阿尔卡地亚泄洪似的涌向地面,推升亚济安的身躯,迅速升高,贴近上空的路维,布鲁。贾休基修一口晈去,却在寸尺之际被他扭身躲开,钻过他的腹侧。路维·布鲁即刻以左手钩爪紧抓贾休基修,连同亚济安和阿尔卡地亚一起甩出。亚济安仍未停止大笑,撞上地面也不停止。

    「我实在有点腻了,亚济安。都要打呵欠了呢。」「烦传无类KAdeux菩隆无赖SenJyn巍洋VinTien溥雷昙天菩提外天新天阿雷DefRefHO。」

    乔西亚的念咒声与路维·布鲁的话相叠合,发动了魔术。连续的雷鸣震耳欲聋,电光将视觉劈个粉碎,成束的闪电涡旋着袭向亚济安。阿尔卡地亚保护亚济安似的扩张成伞状,但那群黑色细管却被削成飞散的碎屑;失去保护伞的亚济安勉强试着保护头部,以左臂贾休基修围着头就地卧倒。几道雷电在他身上轮番猛轰,将他一次又一次地击飞。雷声好一阵子才停歇,但寂静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亚济安的背小幅震动起来,阿尔卡地亚飞散各处的碎片也开始蠢动。残留在右肩的黑色细管纷纷摇晃,似乎想搜集那些碎片,同时有某物从其内部、深处钻了出来。颜色苍白,没有血色、连嘴唇都是灰白的,那是——一颗头,人类的头?像是女性。人头忽然跳出亚济安的肩,和死人般的外貌不同,她是活的。女人张开了眼,露出不带光泽,黑洞般的眼睛,湿滑的蓝紫色舌头来回舐唇。仔细一看,那些从亚济安肩上涌出的黑色细管,就像是从那颗头长出来的,虽比头发粗上不少,看起来就像是头发。女子突然咯咯而笑,贾休基修跟着嗷鲁嗽鲁地笑起,亚济安也啊哈哈哈地笑。他边笑边起身,烧焦的黑衣被扯得破破烂烂,其下露出的身体也是皮开肉绽,甚至有几处能看见肌肉;双眼白浊,唾液从嘴角流下。亚济安不停地笑,女子、阿尔卡地亚也是,贾休基修也是。阿尔卡地亚的碎片集中于一处彼此纠缠,跳向亚济安的右肩,并逐渐包覆了那张女性脸孔。亚济安甩动贾休基修捶地跃起,并使阿尔卡地亚浪涛般地撩起作为跳台再度飞跃,毫不拐弯抹角,一直线地朝路维·布鲁冒然挺进。路维·布鲁不躲也不闪,以尖端长着阿格纳奎亚拉头部的右臂直接殴击亚济安的脸,将他打飞。阿尔卡地亚接住了他,并再度化为跳台供他跃起,这次他先行以贾休基修攻击路维·布鲁。路维,布鲁左手钩爪钩中了贾休基修的咽喉,且向亚济安挥出右臂。阿格纳奎亚拉张开嘴,刺出喉内四条尖枪般的细舌,分别刺进亚济安的额角、下颚、脸颊和喉咙;乔西亚咏唱了某种简短的咒语,空中浮现新月形的光轮,将嗷哑哑哑哑哑哑哑哑地吼叫的贾休基修斩成两段。路维·布鲁舍下钩在爪上的那一段,亚济安下滑的身体脱离了阿格纳奎亚拉的细舌,缠着阿尔卡地亚摔在地上。笑声只有在这一刻停顿,亚济安将血液混同唾液吐出、喷出,同时哈哈大笑。

    「我也是会心痛啊,亚济安。」

    这让路维,布鲁略显不悦,耐性似乎就要耗尽。

    「要亲手处分我一手拉拔大的你,我也是万般不舍,但我也是不得已的。你非得让我附在你身上的东西成为自己的力量不可,无论是劝说还是使用武力,若无法让他们服从你,亚济安,你就会——看吧。」

    路维·布鲁舍下的贾休基修前半段缓缓爬动,接近笑个不停的亚济安并猛然咬了上去。对,他咬的是亚济安,咬在他腹部上。

    「你就会被他们吞噬。」

    亚济安笑着哀嚎起来。贾休基修上下颚剧烈钳动,咀嚼亚济安。起初看似那样,但事情有点变化。贾休基修的嘴潜钻进了亚济安体内,紧紧相连,逐渐与他同化。贾休基修潜入他的身体后,从遭到乔西亚魔术切断的左臂断面探头出来回到原位,并赶促亚济安似的扭了一会儿,再对路维·布鲁嗽恶恶恶恶恶恶恶恶恶恶恶恶恶恶恶地吼。亚济安像个粗制滥造的线控人偶,以不自然的姿势站着,且不再大笑。他的脸失去了一切表情,松弛到有无呼吸都令人怀疑,活像还没塞进填充物的动物标本。不过贾休基修却活力过剩似的盘成一团或甩打地面并嗷鲁嗷鲁嗷鲁嗷鲁地笑,阿尔卡地亚也探出脸笑得咯咯响。

    会被他们吞噬。

    附在他身上的东西。

    亚济安说过,他和罗肯很像,都在自己体内感受到不是自己的一部分。「那是、什么啊?」我这么问时,亚济安以摇头回答我。原以为那指的是「不知道」,但我错了,不是那样。亚济安应该是知道的,知道自己体内不是自己的一部分,其实是什么。

    说不定罗肯心里也住着另一个难以控制的自己,最后「他」终于完全失控,才让他选择了那样的结局。或许他就是希望亚济安能阻止他,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亚济安体内有着那些东西。

    贾休基修。

    以及阿尔卡地亚。

    会被他们吞噬,路维·布鲁是这么说的。可能不只是字面上的意思,但他们确实试图吞噬他。

    恐怕不只是肉体。

    连同他的心。

    和他的灵魂。

    吞噬他的一切,将他占为已有。

    亚济安将不再是亚济安。

    而且,那就快发生了。

    「至少啊,亚济安,在你不再是你之前——」

    路维·布鲁开始缓缓上升。

    「我要亲手毁灭你,我可爱的孩子(mai-dear)。」

    他想做些什么。那会是什么?

    那无所谓,与我无关,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更为急迫、非做不可的事。

    我跑上前去,听见多玛德君喊我的名字,卡塔力也是、由莉卡也是、莎菲妮亚和荆王也是。我当然没有停下,无论如何,我绝对不能停下。那家伙略面向我的左方,脸略为抬起,但他眼中恐怕没有任何倒影,什么也映不出,就连路维·布鲁也没有。贾休基修紧盯路维·布鲁,嗷鲁嗷鲁嗷鲁嗷鲁地笑着并剧烈扭身;阿尔卡地亚那堆不知是不是头发的黑色细管迅速纷杂地增殖,几乎包覆了那家伙整个右半身。尽管如此,我仍毫不犹豫、毫不害怕。我一点也不怕,绕到那家伙面前,停了下来。

    那家伙的眼不再混浊,又是那样地清澄透明,但还是什么也没有,就像个不会反光的玻璃珠。

    不只是眼睛。

    他那张应遭严重烧灼的脸庞只剩下些许血污,每寸肌肤都完好如初,但唇瓣呆滞地半开,唾液滴垂而下,整个人简直像个空壳。

    没有意念、没有思考、没有感觉。

    然而,他仍想跳起。

    「亚济安……!」

    就算真的扯破喉咙也无所谓,我以这辈子最大的音量呼喊那家伙。

    那家伙竟然就这么停下动作。

    脸、眼睛,都没有动。

    那家伙的眼中还没有我。

    可是,他应该听得见声音,应该听得见我。

    我一多踏一步,贾休基修那双红得可怕的眼就瞪向我,嗷哑哑哑哑哑哑哑哑威吓似的低吼:黑色细管也伸了过来,抚摸我的额头、脸颊,卷在我手腕和脖子上,阿尔卡地亚探出了头,以空洞般的眼打量着我。不过那又怎么样,我才不怕,一点也不怕。

    我一步步靠近他。

    那家伙就在我面前。

    都这么近了,他仍旧不肯看我。

    这令我胸口一闷,眼头发热,眼皮微微抽搐,鼻腔刺痛。我忍了下来,咬住嘴唇,用力地咬,然后抽抽鼻子、脱下手套,伸出右手轻抚那家伙的下巴,手指滑到他唇边擦去唾液。

    那家伙阖上了嘴。

    并牵动唇瓣,发出呻吟似的声音。

    「喂。」

    我的手抹过那家伙的脸颊,以食指和中指夹住他的耳垂。

    「你听得见我在说话吧?」

    我该怎么做呢?

    「我——」

    要怎么做,你才肯看我呢?

    「我……」

    你应该知道你还是你自己吧?

    「我啊,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哪怕你的真面目是狗是猫,是异界生物(Freaks)还是大脂羽虫——大脂羽虫好像还是太糟了点……」

    我只是傻笑一下,卷在脖子上的黑色细管就缠的更紧了。

    「就算那样,我也……」

    手腕也被紧紧拉住,呼吸困难,好痛苦,头晕目眩,好像就快昏倒了。这样我难以出声,但我一定得说。这些话,我一定要告诉他,非趁现在告诉他不可。

    「不会、讨厌你的。亚济安,我是永远不会、讨厌你的……」

    淡蓝色的眼睛缓缓转向了我。

    放大的瞳孔也逐渐缩小。

    眼神有了焦点。

    「玛利亚?」

    呼吸忽然恢复顺畅,两腿跟着发软。

    抱住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的我的,是覆满贾休基修黑色鳞片的左臂,以及阿尔卡地亚黑色细管所聚合成的右臂。尽管外观不同,但它们无疑是亚济安的手臂。

    亚济安扶我站稳,手中的力气越来越强。

    不过我没抗拒,只是凝视着他。

    并在他眼中清楚看见我的倒影。

    真希望时光能够暂停。

    一下子就够了,让我留在这一刻。

    我应该知道,现在的情况不容许我悠哉地做这种事,但我想我根本是完全忘了。应该说,我到底在做什么啊?为什么会被亚济安抱住?而且是正面,我还没抵抗——别、别误会,别误会别误会别误会,没事,就当没发生过吧。因为事态紧急,该处理的就是要处理,没别的选择,纯粹是情非得已,没办法的事。总之,要赶快挣脱才行——在那之前,亚济安倒抽一口气,睁眼抬头,我跟着向上望去。

    「喔?」

    路维·布鲁瞪大了那双不祥的眼,吊起两端嘴角。

    「你的心还有感觉吗?好哇,亚济安,不必客气。如果你还能取悦我,如果你办得到,就尽管尝试吧……!」

    先不管路维·布鲁又再说什么鬼话——呃,不能不管,他的下半身是怎样?明明没过多久,目光才离开他一下子,这也变太多了吧?会不会太夸张?根本不是不像人类的问题了,竟然大成那样。路维·布鲁的上半身就像是插在那大得令人想说「够了吧?」的生物背上,而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那生物都无庸置疑地——

    是一头龙。

    那和全身黑鳞的贾休基修有张龙脸那种程度完全不同,是一头拥有珍珠般的鳞片和奶黄色的长毛,不折不扣的成龙。那大概是某种白龙吧,不过说归说,我一头龙也没见过。假如有,我大概早就没命了。据说就算是年长的白龙,体型在龙之中也不算大,但生性极为好斗,非常凶猛。即使外观堪称壮丽,但一如传闻的压迫感仍不断侵袭着我。说起来,像这种时候,无论那是什么颜色的龙,应该都没有多大差别吧。白龙张开了它的嘴,灰色的口腔中森然罗列着珍珠光泽的尖牙。它好像正在深呼吸,咽喉中似乎有着漩涡状的光。现在问题来了,白龙究竟想做什么呢?

    「——龙息!」

    「塔纳吐斯……!」

    亚济安尖锐地呐喊,将我抱得更紧,脸都压在他胸口上,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到心跳声。轰声很快地消逝。

    重死我了,体重有如暴增十倍,地面剧烈震动,全身被向下挤压。可是,由于被人抱着,让我不至于被压得蹲下。感觉上,我没直接受到冲击。

    他保护了我。

    完整地包覆我,紧拥着我。

    仿佛尽了一切可能,全力守护我。

    亚济安保护了我。

    看不见的重量跟着消失,接下来是巨鸟振翅般的声响。

    我抬头观望。

    亚济安淡蓝色的眼眸稍微眯起,嘴带浅笑。

    「你没事吧?」

    我楞楞地点头回答,不过我们为什么会没事呢?那是龙息没有错,遭到白龙的龙息攻击,怎么会一点事也没有?

    我很快注意到了。

    是羽翼。

    亚济安背上有着一对羽翼。

    刚才的,就是他伸展、鼓动这对满覆黑羽、保护了我的美丽羽翼所造成的声音。

    亚济安环视周遭。由莉卡专心致志地治疗皮巴涅鲁,飞燕和莎菲妮亚抬着头楞在一旁;躺在皮巴涅鲁身边的蓓蒂坐了起来,表情既不惊讶也不疑惑,似乎带着一抹无奈的微笑;多玛德君、卡塔力和荆王停下了从欧罗巴札斯体内救人的手,各以不同表情望着我们,约格则不知上哪去了。那名白发男同样眯起蓝眼瞪大黑眼,使得原来就歪曲得很的脸更为歪曲,但一和亚济安对上视线,不只是一边嘴角,几乎半张脸都向上提起,形成一张狰狞恐怖,却有种特殊魅力,并非苦笑、嘲笑、微笑的笑脸。

    「你这也太帅了吧,亚济安。」

    亚济安回以骄傲、挑衅,但又安心、阴霾尽散、灿烂得吓人的迷人微笑。之后他看着我,在眼底点起温柔沉稳和善温暖得教人不解的光芒,轻轻静静地放开手。

    「我先去和他做个了断。」

    我没什么好说的,现在已不须言语,所以我默默望着他振动黑翼,飞升而去。好快,亚济安已在瞬息之间到达白龙的鼻尖。白龙张口前进,欲以其强壮的下颚一举咬碎目标,却被亚济安轻松扭身闪过,顺势以螺旋轨道冲向路维·布鲁。

    「——亚济安……!」

    路维,布鲁高喊着刺出双手,但在那之前,亚济安解放了右手的阿尔卡地亚,「松开」右臂。右肩顿时涌出巨量黑色细管,有如一道黑色喷泉。漆黑的浊流霎时紧紧捆住路维·布鲁双臂,而亚济安没有片刻停息,瞬即解放左臂的贾休基修。延展、膨胀的左臂不仅拥有龙形的头,还附有两条同样包覆黑鳞的胳膊,以蜥蜴人般的姿态袭向路维·布鲁。路维·布鲁没有坐以待毙,甩动了尾巴。相当于他下半身的白龙扭身摆尾,痛击贾休基修,亚济安立刻将阿尔卡地亚和贾休基修收成手臂,滑翔似的来到路维·布鲁上方且两翼一拍,以锥刺般的螺旋轨道急速下降,两脚直接踹在刚抬起头的路维·布鲁脸上。

    路维·布鲁当场坠落,撞击地面。下半身的白龙即刻起身嘶吼,但上半身瘫软无力地垂下,一会儿后才起身,露出一张鼻歪牙碎、满是血污的脸。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亚济安没给他机会,完全不给,绕到他背后刺出解放后的阿尔卡地亚。黑色细管聚合而成的尖锐黑枪轻易刺入、贯穿,路维·布鲁看着正好从他胸口乔西亚那张脸破体而出的枪头,貌似又想说话,亚济安一样没给他机会,完全不给。解放后的贾休基修从后咬住路维·布鲁的头,亚济安连眉毛都没跳一下,让贾休基修毫不费力地将路维,布鲁的头一口咬破、嚼烂、吞下。失去头部的身躯痉挛抖动,嵌在颈子上的首饰跟着脱落,阿格纳奎亚拉力气尽失,白龙侧倒下来,被亚济安一脚踢起。下一刻,原本瘫软的白龙猛然回首咬住贾休基修。他体型虽小,但总归是成龙,还来不及反应,白龙已将整截贾休基修连同亚济安的左肩咬在嘴里,整个扯下。亚济安表情稍微一揪,右手按着左肩逃开,这时白龙重整姿势,而路维·布鲁的上半身,就算依然没有头,也似乎取回了力量。

    「呜呜呜亚亚亚亚亚亚亚济安安安安!」

    喊声涌泄而出,来自白龙,颈部一带。

    有东西缓缓爬了出来。

    那是个男性上半身。全身皮肤病态地白,连头发也白,只有嘴唇和指甲是黑色,有双黑、红、金三色的不祥眼睛。

    「亚济安。你大意了呢,亚济安。有那么一刻,你丧失了戒心,是以为打倒我了吧?很可惜,那并不是我,我在这里。虽然我很想这么说——」

    而且,他们接二连三地出现,转眼间不计其数。

    全都是那个男子。

    这也是、那也是,到处都是。

    白龙全身都盖满了路维·布鲁。

    「你」、「你认」、「你认为」、「你认为」、「哪」、「哪个」、「哪个」、「哪个」、「哪个」、「才」、「才是」、「真正」、「真正的」、「我」、「我」、「我」、「我」、「我」、「我」、「我」、「我呢,亚济安?」、「亚济安?」、「亚济安?」、「亚济安?」、「亚济安?」

    「简直是怪物展示会嘛。」

    「你那是说我吗?还是,亚济安,你在说你自己呢?」

    「都是。」

    亚济安眯起眼,哼地轻笑。

    「不过,我的情况更糟。」

    怎么不多用些恶毒言词辱骂他呢?尽管亚济安有权倾泄怨恨,但他没那么做。他的腹部、横隔膜一带,冷不防露出一道横向裂口,里头空无一物,没有内脏、没有骨肉,连血也没流。那只是一个洞,黑漆漆地,不见尽头的空洞。

    「一直没让你吃东西,肚子里的空间一定很多吧?」

    亚济安淡淡地说。

    「满足你的食欲吧,雅努。」

    「——亚济安,你——」

    数十、数百个路维·布鲁同时瞪开他们不祥的眼睛。不知道他们接下来说了什么,话不成声,听也听不见。有风,地底刮起了风,风势强劲,吹向那个洞,空气朝那里猛烈流去。亚济安鼓振黑翼接近白龙,想不到连白龙也被吸了过去。路维·布鲁们表情歪曲,是强风使然,白龙踏定四肢,但没顾住尾巴,末端被吸入洞中。虽说是末端,但就粗细看来,应能轻易塞住洞口,但事实不然。白龙尾逐渐没入洞中,很快地整条都不见了,接着臀部、后肢都发出肉体遭强硬压缩的破碎声,消失在洞里。白龙雷鸣般的咆哮,听在我耳里简直是哀嚎。它只剩半截身体还在洞外,与阿格纳奎亚拉同化的无头上半身和许许多多的路维,布鲁也遭吞噬;前肢被吞后,剩余的路维,布鲁们紧抓着珍珠般的鳞和奶黄色的毛发,纷纷叫喊起来,但几乎听不清。在这段时间,白龙的颈子也迅速消失,路维,布鲁们跟着锐减。在白龙看得见的部分只剩一颗头时,它鼻尖长出了新路维·布鲁,不只是上半身,是一整个全裸的男性躯体。他是想跳下白龙的头一个人逃走吧,可是太迟了。在那之前,白龙已被完全吸入,路维·布鲁的脚、膝、腰、胸也陷进洞里。他环抱亚济安的腰,试图挣扎,但那是没用的,他的双肩崩溃似的一扭,被吸了进去。但他仍未放弃,两手攀在洞口,将一度进洞的头硬伸出来,并气喘吁吁地转动眼珠,或许是想看亚济安吧。可是,那个角度应该是看不见的。

    「亚、济……安,你——」

    「再见了(Adieu),父亲(dad)。」

    「——」

    路维·布鲁再能撑也到此为止了。他瞬时被洞吞没,消失不见;洞跟着关上,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连洞也不曾存在一样,没在亚济安腹部留下任何痕迹。

    亚济安轻轻拍振黑翼,徐徐降落。

    其间,贾休基修从左肩裂口探出头来,形成他的左臂,阿尔卡地亚恢复成右臂。

    一踏上地面,黑翼就有如被亚济安的背吸收般消失了。

    亚济安抬头仰望,吐出一口深长的气,在地上慢慢坐下,垂着头不动。

    我跨开脚步。

    并踢到某样东西。

    这东西竟然还在呀。是那条首饰,有所损坏,但硬币般的部分还在,上头有钥匙的浮雕。我拾起首饰,继续向前走去。

    亚济安毫无动静。

    在他身前站定后,他才抬头看我,唇瓣有话想说似地蠢动,但没有后续动作。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才好,就这么蹲下,将刚捡起的首饰按在他的首饰上,两条首饰便只剩下在地面敲出清脆声响的硬币部分,其余的化为飞散的黑色粒子,消散在空气之中。

    不知怎地,我微微地笑了。

    在那之后我才发现。

    结束了。

    终于结束了。

    「喂,亚济安!不要在那边发呆,你也快过来帮忙救人啊!」

    耳边传来白发男的喊叫。

    我站起身,向亚济安伸出右手。

    「走吧。」

    淡蓝色的眼睛踌躇地一晃,而我全无动摇。在亚济安握住我的手之前,我不会别开眼睛。

    亚济安几乎激动落泪似的眯起双眼,咬着轻提唇角,微微点头。

    并轻握我的手。

    我立刻紧紧回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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