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话 叛徒与命运之子

    亚加农·兰古雷有个秘密,知道的人并不多。

    今天在卡拉利亚王国的首都帕梅克一隅的建筑物之中进行密谈的男子就是知情者之一,他早就知道多年来兰古雷一直违背塞恩的教义,涉足不该碰触的禁忌。对于兰古雷而言,自己的把柄落在男子的手中固然是一大失策,到时候大不了湮灭证据,来个死不认帐就好了。即使可能会蒙受重大的打击,倒是不至于一撅不振。毕竟跟兰古雷一样碰触禁忌的神职人员虽然不多,却也不在少数,其中也不乏毫无背景可言的人物。只要兰古雷登高一呼,自然可以获得他们的拥戴。

    而且兰古雷跟艾南德·涅布之间,正处于共生共存的关系。

    除非涅布翻脸不认帐,否则尽可能地利用他的资源,显然才是上上之策。

    「涅布,你所拥有的椭圆之书与梯形之书到底是真是假,似乎也没有确实的证据吧?」

    「司教手中的矩形之书和菱形之书,不也是一样的吗?」

    「矩形之书和菱形之书是在泪之岛的最深处发现的,与你在东方的彼端所得到的椭圆之书和梯形之书大大不同。」

    「司教,基本上这些都是不应该存在的典籍。」

    镜片之后的双眼眯成一条线,涅布露出意有所指的微笑。这栋建筑物过去是一间旅馆,之后由密仪省探查部出资买下。建筑物的位置隐密,出入不易引人注目,结构也十分坚固。两人目前正位于用来秘密会谈的房间,不但设有窥视孔,甚至还有紧急逃生的秘密通道。

    「主严禁一切的文字记录,即使是三岁稚儿也具备这种常识。然而,奇迹之书的存在却是众所皆知的事实,据说是阿尔特·塞恩的第四门徒阿彼克特集结各地流传的事迹与传说所编篡而成的,内容是以主的传教历程为主。然而『路路凯文书』却是主自行下令创作而成的。当然,前提是传说确实正确无误。」

    涅布所拥有的丰富知识总是令人讶异。身为教主厅密仪省的探查部长,兰古雷几乎遍览了敦主厅收藏的所有典籍与文书,其中当然也包括了市井小民难以接触、甚至连神职人员也无从得知的秘密与历史。然而涅布本身所具备的知识,又似乎在兰古雷之上。

    当然,这些鲜为人知的知识多半都是建构在轶闻或是乡野传说之上。艾南德·涅布是个野心勃勃的商人,交易版图不但涵括西方诸国,足迹甚至遍及德奥多基亚、隆大利亚、赫梅尼亚等东方三国以及远东的蛮荒之地。除此之外,涅布也是个收藏家,总是利用经商所累积的财富四处搜刮古物或是古书。严格说来,涅布是个闲不下来的万事通,然而眼神之中所流露的气息,有时却令兰古雷感到不寒而栗。

    只见兰古雷伸出右手,轻轻放在手边的铁箱之上。

    「涅布,所谓的东方传说也只是你的片面之词。塞恩的文献非但没有证明路路凯文书确实存在的记录,甚至连相关的描述都找不到。」

    「司教,长眠于泪之岛的文献十分可观,而且数量还在持续增加之中,您真的每一份文件都阅览过了吗?」

    「为了避免后人曲解教义,主严格禁止外人针对塞恩的教义做出任何的文字记载。唯有只字不漏地口传教义的人,才能获得主的祝福以及传教的许可。不过当主成为天神离开人世之后,为了正确无误地传达主的教诲,特地编篡了奥达门多。也就是说主并未禁止一切的文字记录。」

    「这点我当然明白,事实上这也是教主厅多年前所主张的见解。」

    「我已经针对路路凯文书的资料做了一番详细的调查,并未发现类似的记载。」

    「然而类似的文献却出现在泪之岛上。诚如传说中的描述,位于『墓所』之地的深处。」

    「据说第六门徒『慈悲者』马帝乌最后远赴东方——」兰古雷试图回避涅布的视线,最后却还是强行忍住,轻轻地叹了口气。「言归正传。关于我所带来的矩形之书和菱形之书,你真的只要看上一眼吗?」

    涅布耸耸肩膀。「如果我提出要求,您愿意转让给我吗?」

    「光是从泪之岛携出这两本书,就已经是一大挑战了。」

    「根据传说的描述,必须同时获得四册典籍,才能解读路路凯文书的内容。我只是个卑贱的商人,万万不敢把持其中两册典籍,阻止四书的合而为一。因此我愿意将两册典籍献给司教,聊表感谢之意。」

    「嗯……」

    也就是说只要兰古雷愿意将矩形之书和菱形之书借给涅布当场翻阅,涅布就愿意交出他手中的椭圆之书和梯形之书。虽然涅布带在身边的两本古书极有可能是赝品,真品还藏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点,不过欺瞒教主厅的部长可是滔天大罪,谅涅布也没有这种胆量。

    兰古雷是个半路出家的神职人员,原本是一名圣骑士,同时也是魔女讨伐队星锁的队长,在圣骑士团当中拥有不容忽视的影响力。万一真的出了差错,大可动用星锁的力量堵住涅布的嘴巴。

    星锁的旗下设有影犬,负责从事敌后破坏以及谍报活动。影犬是在兰古雷担任队长期间设立的,现任队长比利·布朗多罗同样来自司坦列公国,更是兰古雷一手扶植的接班人。星锁曾经与涅布接触,大略知道涅布的底细,对付一个区区商人自然不是什么难事。事实上涅布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理论上应该不会随便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于是兰古雷从司教服的口袋中掏出铁箱的钥匙,涅布则是将搁在腿上的珠宝箱放在桌上。

    「我只是想亲手接触路路凯文书确实存在的事实——不,应该是真相。只要稍稍翻阅就足够了,司教。或许您无法理解,不过对我而言,这么做可是意义非凡——而且是非常重大的意义。」

    ※

    两个月之后,列列终于在水镜月(九月)二十九日当天归来。

    当时友友正在打坐,展开无之行的训练。简而言之,就是盘坐在地,闭目冥思。不,严格说来应该是费尽心思试图进入冥想的状况才对。友友天生是个静不下来的人,要她闭上双眼彻底放空,更是几乎要了她的小命。这阵子总是如此,晚上难以入眠,白天的时候却又心浮气躁,好几次都恨不得将一肚子火发泄在开朗活泼的波尔莫身上,因此友友总是尽可能地离其他人远远的。不过整天发呆也不是办法,于是友友找了些一个人也能做的事情来打发时间,例如展开无之行的训练——严格说来应该是假装展开训练才对——藉以渡过百般无聊的漫漫长日。

    今天波尔莫三人组——尼姆姆、蓝拉以及梅洛尔特地前来通风报信。

    「回来了!」「他们回来了,阿拉雅!」「露西亚!」「巴巴罗!」「列列·伊吉尔回来了!」

    友友闻言,立刻从地上跳了起来。秘密基地的通道不只一条,每一个出口都经过巧妙的伪装,或者是位于地形的隐密处,不易被外人发现。走在前面的波尔莫三人组显然是打算带领友友走上其中一条通道。没有波尔莫的带领,友友可能会迷失在错综复杂的通道之中。负责监视友友的兰德尔也跟了上来,不过友友并未放在心上。一段时间之后,友友跳进裂开的地面所形成的缝隙,进入秘密基地的地下通道。友友曾经走过这条路。没记错的话,应该是通往云雾缭绕的山谷。

    通道的出口浮现在波尔莫三人组的前方。

    白色的云雾笼罩山谷。

    看见人影了,体型十分庞大。「巴巴罗!」尼姆姆立刻大叫。旁边还有其他的人影,后面也有。友友加快脚步,迅速超越波尔莫三人组。庞大的人影果然是身穿绿色盔甲的巨人,也就是魔王巴巴罗。走在巴巴罗身旁的人物,正是穿着绯色尼僧服的魔女露西亚。

    巴巴罗的身上背着一条铁链,尾端系着一颗铁球。

    为什么?实在是太过分了。

    铁链的另一端系在手枷之上。被套上手枷的人物虽然披着黑色的斗篷,脸上还戴着奇怪的面具,不过从身形来判断,友友立刻辨识出对方的身分。

    「列列!」

    友友大叫一声,巴巴罗和露西亚立刻停下脚步。当然,列列也一样。

    「列列……!」

    友友来到列列的身边,一阵恶臭顿时扑鼻而来。难闻的腥臭,跟巴巴罗身上的腐臭不太一样。可是友友毫不在乎,恨不得立刻紧紧地抱着列列。

    「不行。」

    列列的声音,错不了的。不过听起来有些嘶哑、有些干涩、有些生气、又有些胆怯。只见列列摇摇头,貌似黑色山羊又有点像狼头的面具也跟着左右摇晃。

    「不要过来。」

    「……为什么?为什么说这种话?」

    友友察觉列列并不是厌恶自己。虽然不明白列列的用意,至少原因不是出在友友的身上。而且友友认为自己应该立刻拥抱列列,因为列列似乎十分害怕,心灵一定受到了重创。友友应该将列列拥入怀中,好好地安慰他,告诉他已经没事了,然而身体却是僵在原地无法动弹。列列就在身边,为什么就是无法伸出双臂迎接他的归来?

    「今天不行,还不行。」

    列列重复着同样的字句。

    身旁的露西亚微微一笑。

    「阿拉雅,卡乌尔累了,就让他休息一下吧。等到体力恢复之后,再请他跟你聊聊这段时间的经历吧.」

    「……卡乌尔?」友友轻咬下唇。

    「巴巴罗,我们走吧。」

    在露西亚的示意之下,巴巴罗再度迈开脚步,列列当然也乖乖地跟着前进。

    友友默默地伫立雾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

    经过一次日落和日出之后,列列终于回到睽违两个月的房间。身上没有斗篷,脸上也没有面具,看来应该事先洗净了身体。不过回来的时候,列列的表情有些诡异。列列是自己洗净身体的吗?还是别人替他清洗的?一想到自己竟然介意这种小事,友友顿时露出无奈的苦笑。列列似乎恢复了平静,身形未显憔悴,看起来也并未受伤。

    或许如露西亚所言,列列只是累了吧。

    当然,友友才不相信露西亚的说词,其中一定有什么古怪。露西亚一定是对列列做出无理的要求,说不定还是列列最不擅长的工作。嗯,一定是这样没错。

    友友希望列列把话说清楚。就算友友帮不上什么忙,也总比把话闷在心里面要来得好。否则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房间里面发呆,难道都不怕想起什么不愿忆起的过去,到最后还得煞费苦心地强行压抑难以忍受的情感吗?

    友友坐在列列的对面,凝视着列列在光线的变化之下有时呈现蓝色、有时又呈现黑色的瞳孔。列列的瞳孔映照出友友的身影,然而列列的眼睛却看不到友友。

    于是友友探出上半身,往列列的大腿捏了一把。列列的身体顿时为之一震。

    「列列。」

    「呃?」

    列列眨了眨眼,勉强挤出疑似微笑的表情。

    「啊……怎么啦?有事吗?」

    「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问什么?」列列下意识地低下头去,回避友友的视线。「——好啊,没问题。」

    「卡乌尔是什么意思?」

    「卡乌尔……」列列以右手的食指轻轻摩擦下唇,旋即凝视指尖,稍稍皱起了眉头。「卡乌尔是古代语,意指协助狩猎的狗。露西亚把它当成我的名字。」

    「你又不是狗。」

    「我……」列列点点头。「没错。不过这只是个名字而已,我并不在乎。」

    「那……你做了些什么?」

    「这个嘛。」列列低头俯视脚边,忍不住叹了口气,脸上却是毫无表情。「露西亚命令我不准说,更不能告诉任何人。」

    「是哦。」

    「抱歉。」

    「没关系。」

    友友轻轻地抽手,深藏心底的那句话差点脱口而出。八成是为了我吧?都是我害的。不行,绝对不能说。就算得到列列的肯定又怎样?一点意义也没有,只是徒增伤害罢了,徒增彼此的伤害。不,受伤的人是列列,我只是厚着脸皮躲在这里苟且偷生罢了。

    「友友。」

    「嗯?」

    「昨天……」列列勉强牵动嘴唇。睁大双眼之后,旋即又眯成一直线。「——昨天真的很抱歉。我全身上下脏兮兮的,不想把你也弄脏,所以才会……」

    「没关系。」友友的右手紧握自己的左手。「我不会把这种小事放在心上的。」

    「是哦,那就好。」

    「列列。」

    「嗯?」

    「我可以靠近你吗?」

    声音微微颤抖,好像害怕被拒绝似的。

    列列微微一笑。「当然可以。」

    于是友友往前膝行了几步,紧紧地拥抱列列。发现不对之后,又立刻挺直了上半身,让列列的脸颊贴着自己的胸口。友友的双手环绕列列的后脑,鼻尖在列列的耳朵上方来回磨蹭。她很想在列列的耳垂咬上一口,最后还是强行忍住内心的冲动。友友总觉得自己可以为列列做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从何做起。

    「友友,我——」列列的声音闷闷的。「有件事我忘了说。」

    「尽管说吧,没关系。」

    「我回来了。」

    友友不由得闭上双眼,紧紧地闭上。「……欢迎回家,列列。」

    声音又开始颤抖了。啊,糟糕,有一种想哭的感觉。明知哭泣解决不了问题,却还是忍不住想哭。

    「呃,友友。」

    「嗯。」强忍着内心的泫然欲泣,友友点点头。

    「我……」列列的声音有些局促不安。「我身上……会不会臭臭的?」

    友友内心一凉,清楚的感受到列列的身体莫名其妙地僵硬了起来。看来列列真的是打从心底感到害怕。

    臭味。

    难道是当时的腥臭吗?

    友友紧紧地搂着列列。

    「傻瓜,一点也不臭。我什么也没闻到。」

    「是哦?」

    列列的身体微微一震。

    「那就好。」

    ※

    列列的休息时间只有三天。

    三天的休息时间很快就结束了,列列重新披上饲主所提供的面具、斗篷以及其他的装备,恢复卡乌尔的身分。

    戴上手枷、系上铁链之后,卡乌尔告别秘密基地。

    不知道走了多少天,卡乌尔才在入夜之后获得释放,执行猎杀人类的任务。

    「让塞恩的教堂沾满鲜血吧,卡乌尔。」

    饲主在卡乌尔的耳边低声吩咐。

    「让人类知道他们的信仰不但是一种罪恶,更是一种危险。」

    乘着夜色袭击各地教堂的神秘人确实存在的消息,已经逐渐在人类社会中传开了。

    这段期间卡乌尔依然在入夜之后获得释放,猎杀教堂的神职人员。

    「塞恩本身就是欺瞒的代名词。」

    在森林中移动,或是自猎杀行动中平安归来之后,饲主总是不忘对戴上手枷和足枷的卡乌尔灌输各种观念。

    「阿尔特·塞恩原本是一名叫路路凯的魔术师,他是个征服者。」

    「远古时代,有个奉雷霆之神乌德拉为唯一真神的流浪民族,人们称之为艾朵拉。艾朵拉人十分美丽,拥有金色头发、褐色皮肤以及翠绿色的瞳孔,平时以表演歌舞维生,内容多半是歌颂乌德拉的事迹,结果却被视为怠惰的盗匪以及无耻的乞丐,受到其他民族的歧视。」

    「路路凯也是艾朵拉的族人之一,是个血气方刚、同时拥有异常能力的年轻人。他认为乌德拉和祂的子民艾朵拉在远古时代统一天下,成为世界的治理者,结果遭到诸神的背叛,乌德拉被迫隐居,艾朵拉则是落得四处流浪的结局。在这种毫无根据的妄想催化之下,路路凯立下志向,誓言恢复艾朵拉的荣耀。」

    除了移动、入夜之后获得释放、狩猎人类、偶尔小睡片刻之外,其他的时间都是在饲主所叙述的故事之中渡过的。

    「艾朵拉的长老对这种疯狂的言论嗤之以鼻,然而路路凯却获得了年轻族人的支持。长老们认为宛如浮萍的自由才是艾朵拉的传统,年轻人却对遭受迫害的命运以及迄今尚无栖身之地的现状感到不满,非常强烈地不满。」

    「传说中的路路凯并不是纯种的艾朵拉族人。现在的卡拉利亚王国之中,有一部分的领土原本是属于一个叫做奥兹梅利亚的国家。路路凯拥有奥兹梅利亚人的父亲,以及艾朵拉人的母亲,幼年时期是在奥兹梅和亚渡过的,而且还接受了妖术、秘术以及魔术的教育。艾朵拉族的女子个个都颇具姿色,许多其他国家的成年男子都纳艾朵拉族的女子为小妾。然而,有艾朵拉血统的孩子无法继承父亲的地位以及财产,到最后都难逃放逐的命运。」

    「处境跟路路凯相似的艾朵拉族人应该不在少数。路路凯煽动对现状不满的年轻族人,将他们集结起来,同时利用他的异种能力创造出神秘的仪式,成功地唤出隐匿多时的乌德拉。」

    卡乌尔总是在狩猎人类,没有一天例外。

    饲主总是不断地描述,彷佛着魔般地诉说自己的故事,没有一天例外。

    「为了从乌德拉的名字得到强大的力量,路路凯利用颠倒文字的技巧自称是阿尔特·路路凯,率领旗下族人正式举兵。至于那些持反对立场的长老,则是成为路路凯血祭军旗的牺牲品。」

    「首当其冲的国家,就是奥兹梅利亚。路路凯大概亲手杀死了当年放逐自己的亲生父亲吧。奥兹悔利亚遭到无情的踩躏,多年来守护斯土的星之女神伊克西丝被迫降伏。」

    「路路凯接着又入侵位于现今兰凯公爵以及洛思连公爵领地之内的哈兰德,降伏了主司富饶与丰收的女神阿卡德。」

    「除此之外,还包括了金迈尔的月神奈尔,以及东方之国安特拉德的风暴与大海之神席古。」

    「路路凯挥兵东进,消灭了孔琳,降伏了风神胧。」

    「于是路路凯成为包括乌德拉在内的六柱之神所拥戴的强大支配者,同时撷取席古(XIG)、阿卡德(AGATE)、伊克西丝(IXIS)、胧(OBORO)以及奈尔(NELL)的第一个字母,自称是阿尔特·塞恩。」

    最近当获得释放的卡乌尔前往狩猎场的时候,常常遇到许多全副武装的士兵四处巡逻。碍事者一律格杀勿论——这是饲主的命令,也是卡乌尔的行动准则,因此狩猎场的街道以及教堂总是沾满了血迹。

    「转战各地的过程当中,路路凯接二连三地将神贬为魔王,同时打造许多魔王像,将被贬为魔王的神封印其中。路路凯的力量虽然强大,却也无法消灭各地的神,因为神是土、水、风、人类以及野兽的意念所创造出来的产物。神是信徒敬畏、崇拜的对象,敬畏、崇拜的意念也同时创造了神。简而言之,除非完全杜绝敬畏以及崇拜的意念,否则神永远存在,不可能消失。路路凯将神贬为魔王的用意,就在于抹煞信徒的敬畏以及崇拜。」

    「即使面对路路凯无情的侵略,以及屠杀反对者的残酷手段,信徒对神的崇敬也依然不受影响。身材娇小的波尔莫、虚空贤者穆拉、敬爱大地的布德、铁人当古、跑得快的兰德尔、恶鬼安多拉、鳞肤卡卡和黑毛古西纷纷逃往无名荒野法隆德、永久冻土索德尔以及流刑岛邦索特。森林之狼库欧德往北遁走,与雪狼瑟亚德会合。猛角哈德拉克、血鹿伊威逃往北方的蛮荒之地,夜翼安达鲁斯、大熊素胡的部分族人以及貉人斯欧鲁宾则是远渡重洋,流亡至流刑岛。少数的索胡和斑狼吉德涅踏进了无名荒野,虽然大多数都死于非命,还是有少数的幸运儿存活了下来。忍猫亚兹隐居深山,过着销声匿迹的生活。即便是人类之中,也有彻底反抗路路凯的侵略,侥幸存活下来的种族。森林之人锡连的后裔在西方各国开枝散叶,就是其中一例。即使诸神纷纷被贬为魔王,封印于魔王像之中,信徒也并未遗忘诸神,或者是失去诸神。」

    一天晚上,执行猎杀任务的卡乌尔在教堂的大门前遭遇十名左右的卫兵,其中一人指着卡乌尔大叫「魔王」。解决卫兵之前,卡乌尔纠正了那名卫兵的错误。「我是卡乌尔,不是魔王。」卫兵开始四下逃窜,招呼其他的同伴,卡乌尔早已趁机潜入教堂、杀死祭司、完成展示。突破带领同伴回到现场的卫兵所组成的人墙之后,卡乌尔顺利回到森林,向静候多时的饲主覆命。

    「路路凯也知道毁灭诸神并没有想像中容易,因此才会退而求其次,采取将诸神封印至魔王像的方法。诸神是永恒的存在,路路凯十分清楚,因此高龄一百二十七岁的路路凯开始执行最后的计划。」

    「路路凯甚至将宣誓效忠的诸神也贬为魔王,封印至魔王像之中。罪名则是诸神忌妒伟大的阿尔特·塞恩,试图发动政变。路路凯首先怀疑乌德拉的忠心,他结合了其他五柱的诸神打倒乌德拉,将乌德拉封印至魔王像之中。接着又结合其他诸神的力量依序打倒胧、阿卡德、奈尔、席古。最后路路凯穷尽毕生的力量,打倒了六柱之神仅存的伊克西丝,完成了最后的封印。」

    「那时的路踣凯已是垂垂老者,不再是个强大的魔术师。封印伊克西丝之后,油尽灯枯的路路凯也结束了他的一生。据说他的前额烙上了伊克西丝的家徽、垂直的木棒以及X的印记,后人称之为星印。路路凯成为打倒邪恶诸神、解放全体人类的救世主,同时也以人类共主的身分受到世人的歌颂与赞扬。信徒的敬畏与崇拜让路路凯成为诸神之一,名为阿尔特·塞恩的神于焉诞生。」

    卡乌尔总是在入夜之后获得释放,前往人类的城镇。镇上到处都是全副武装的士兵,街头巷尾更是点燃了许多火把,试图揪出隐身于黑暗之中的卡乌尔。碍事者一律格杀勿论,于是街上的卫兵一个个被卡乌尔拖入暗处,变成一具具冰冷的尸体。教堂的正前方大约有十几名的卫兵,卡乌尔决定一次解决。自暗处现身之后,卫兵们纷纷嚷着「卡乌尔!」「卡乌尔出现了!」,同时举起手中的长枪或是长剑。对于拥有鹰眼的猎犬而言,眼前的卫兵只是一尊尊静止不动的雕像。于是卡乌尔轻而易举地消灭了所有的卫兵,快步走近教堂。偌大的礼拜堂聚集了几十名老弱妇孺,他们捱着彼此的身体,脸上浮现莫名的惊恐。人群之中,有个身穿祭司服的男子。「速速离去,嚣张跋扈的魔物!主的天罚不会放过你的!」祭司朝着卡乌尔怒吼,语气之中却流露出明显的怯意。卞乌尔静静地排开众人,朝着祭司前进。有人试图阻挡,却被卡乌尔一刀砍倒。这下子大家可慌了,纷纷四处逃窜。当卡乌尔砍倒第二人的时候,礼拜堂只剩下祭司和另外三个神职人员。卡乌尔杀了四人,完成了展示。离开教堂的时候,东方的天际已经泛起了一抹鱼肚白。

    「路路凯成为神之后,他的门徒为了维系塞恩帝国的命脉,可说是煞费苦心。路路凯的门徒负责看管被贬为魔王的诸神,即使成为魔王之后的诸神力量大不如前,无法造成太大的威胁,依然对门徒造成了莫大的负担。事实上老奸巨猾的路路凯也不会赐予门徒过于强大的力量。」

    「门徒蒐集了路路凯的轶闻传说,替路路凯成为神的前因后果做出合理的解释,同时将这合典籍视为神的轨迹,在西方的世界广为推行。只要帝国的领地发生叛乱,门徒就会立刻率领军队予以镇压,同时展示魔王的力量。第一门徒库西艾罗成为首任教主,在欧兹梅利亚王国位于阿玛迪尔湖畔的首都帕梅克的旧址,建立了教都艾尔席翁,强化了集权的体制。第四门徒阿比克特在帝国境内广设教堂,第三门徒卡塞尔将魔王像埋藏于各地教堂的地下深处,试图藉由魔王像的灵力镇抚当地的人民。第六门徒马帝鸟建立传道师集团,率领传道师向帝国以外的区域传教。」

    「然而门徒之间并非如想像中的团结,彼此存在着明显的利害冲突。于是塞恩帝国出现了分裂,国力也随之大幅衰退,渡过了一段惨澹的时期,直到卡拉利亚王国于纪元900年左右蓬勃兴盛之后,局势才出现了转机。卡拉利亚王国原本是由攻陷分裂帝国的北方首都艾尔席翁、试图建立正统欧兹梅利亚王国的亚尔达斯王子的亲族巴拉斯家族所治理的小国,亚尔贝尔·巴拉斯王向塞恩忏悔、信奉塞恩之后,迎接了被迫四处流浪的第二十二代教主达夫涅。卡拉利亚王国试图利用在西方各国依然深具影响力的塞恩,强化一己的王权。」

    卡乌尔的所到之处总是不乏敌人的踪影。那些人试图妨碍卡乌尔执行饲主的命令,当然是卡乌尔的敌人没错。敌人似乎也知道卡乌尔的长相与身分,总是在夜间加强了警戒,防备卡鸟尔的来袭。一旦感受到卡乌尔的气息,就会四处展开搜索。敌人试图杀死卡乌尔,然而最后被杀死的总是敌人。杀死敌人的卡乌尔堂而皇之地进入教堂屠杀神职人员,完成饲主所交代的展示任务之后,再回到森林中聆听饲主艰深难懂的叙违。

    「西方诸国曾经爆发可怕的传染病,时间大约在纪元1100年至1150年左右。塞恩将传染病视为诅咒师以及灵媒的杰作,宣称人民应该接受阿尔特·塞恩的庇佑,以免除死神的召唤。事实上死于传染病的塞恩信徒并不多,据说跟教会的秘密仪式以及所提倡的生活习惯有关。总之在传染病肆虐的五十年间,塞恩的信众呈现爆发性的成长,直到1269年人类口中的达布尔事件爆发为止。」

    「事实上在魔女安蝶率领无名荒野的布德、当古、吉德涅等族人占据梅希尔王国之前,魔女就已经在各地活动了。魔女是怎么诞生的呢?路路凯侵略、占据了兽人族的家园,迫使兽人族远走他乡之后,还是有少数的人类与兽人族展开接触。虚空贤者穆拉将她们视为同伴,从她们的身上得到宝贵的情报,或者是将敌后侦查的任务交付给她们。然而就我所知,魔女军团的组织者其实是人类,也就是所谓的魔女。再也没有比人类更适合居中协调或者是折冲谈判的种族了。在安蝶起兵之前,魔女布拉娜、魔女姬比萨、魔术师爱德万、魔女贾娜等人就已经奔走于兽人之间,努力消弭不同种族的隔阂与藩篱,齐心协力对抗共同的敌人。从穆拉口中得知真正的历史之后,对他们的遭遇表示同情,甚至愿意为了他们起而反抗的人类深知大家必须团结一致,否则根本是毫无胜算。不,即使是聚集所有的力量,依然不是人类的对手。」

    入夜之后,获得解放的卡乌尔展开狩猎人类的任务。人类的城镇起了一阵骚动,大家的口中呼唤着卡乌尔的名字,将他当成了恐怖的怪物。杀死神职人员、分解失去生命的躯体之后,卡乌尔嗅了嗅自己的身体。难以言喻的恶臭,他想着自己说不定体内早已腐烂了。这时卡乌尔突然发现自己开始对展示的呈现有了自己的想法,而不单单只是执行饲主交代的任务。

    「梅希尔王国试图夺回失陷的达布尔,却遭到魔女军团的迎头痛击,几乎落得全军覆没的下场。这时邻国卡拉利亚伸出了援手。卡拉利亚招募精兵,宣布在塞恩的庇护之下组成圣骑士团,替卡拉利亚王国军越过国境进入梅希尔王国的军事行动找到合理的藉口。从此以后,圣骑士团成为唯一可以在他国领地自由行动的军队。于是圣骑士团夺回达布尔,魔女安蝶败走他方,与魔女涅莎梅与魔术师亚雷古等人继续转战各地,在西方各国四处点燃战火。」

    「圣骑士团成为对抗魔女军团的中流砥柱。在魔女军团的侵略与蹂躏之下,西方各国纷纷加入了圣骑士团的阵营,原本隶属于卡拉利亚王国的圣骑士团逐渐成为西方各国的联合军队。安蝶和亚雷古在科卡·萨拿克殡命之后,当时的塞恩敦主诺耶库德宣布人类大获全胜。他不但赞扬、祝福圣骑士团的功绩,同时也主张圣骑士团的组织理应延续,结果获得西方诸王的一致赞成。」

    「据说教主诺耶库德是首先使用『人类』一词的人物。诺耶库德宣称在主阿尔特·塞恩的面前,所有的人类一律平等,理应团结一致抵御外侮。于是安蝶之乱结束之后,塞恩的地位与实力获得飞跃性的成长,挟着圣骑士团的优势武力介入各国的纷争,美其名是居中协调,真正的目的却在于武力传教。随着无数的教堂先后竣工,塞恩也以惊人的声势吸收了可观的信徒。」

    「现在的西方世界几乎都纳入了塞恩的版图。畏惧与崇敬的力量创造了神,更多的畏惧与崇敬也会增加神的力量。如果有人真的召唤出天神路路凯,我们恐怕会在一瞬间死于非命吧。即使成为天上与地上之王的路路凯不太可能协助人类,敌人的强大也是无法否认的事实。除非设法动摇塞恩的信仰、削弱塞恩的势力,否则我们根本是毫无胜算。」

    入夜之后获得释放的卡乌尔前往人类的聚落。这个城镇有些面熟,过去卡乌尔曾经在这里待过一阵子。过去?什么时候?卡乌尔不知道。河畔的城镇,克尔克河。卡乌尔低鸣了一声,似乎想起了不愉快的往事。不对,这里不是奈赫尔,没那么热闹。多雷亚大教堂。算了,那是不堪回首的记忆。这里不是奈赫尔,是另外一个小镇。奈赫尔位于出海口,这里不是。海林古。没错,这里是海林古,领主是比克斯拉伯爵,是个圣骑士。印象中应该是雄志队的指挥官——这点倒是记得很清楚。因此城里的警戒特别森严,每个转角都站着一名士兵,比较重要的据点甚至由两名士兵负责看守。士兵个个杀气腾腾,体型也格外精实,跟其他城镇的散漫卫兵大为不同。这里是战场,不是狩猎场。久违多时的硝烟味让卡乌尔恢复了冷静,可惜却维持不了多久。

    卡乌尔从阴暗的小巷中探出头来,旋即又缩了回去。

    右手压着胸口,心跳加速,呼吸急促。

    距离1凯恩(约20m)的前方转角。那不是雄志队,也不是一般的卫兵,身上的装备明显不同。卡乌尔认识那套盔甲。转角处共有两人,其中一名的身材格外矮小。戴着头盔,掀起了面罩。虽然看不到对方的长相,不过应该是八九不离十。

    列列摇摇头。我是卡乌尔,必须执行猎杀人类的命令。非这么做不可,别无选择。卡乌尔不可以、也不必拥有自己的想法。

    于是卡乌尔再度探出头来,观察不远处的两名圣骑士。没错,那是圣骑士。胸甲和剑柄有个星锁的纹章,对方正是圣骑士团魔女讨伐队星锁的队员。

    两名圣骑士都拉起了头盔的面罩。其中一人没见过,不过另一人——身材矮小的圣骑士倒是认识,而且还相当熟悉。不是卡乌尔认识,而是列列的熟人。

    身材矮小的圣骑士正是塞尔吉。塞尔吉·法连德尔。

    卡乌尔开始攀爬建筑物的外墙,没多久兢爬上了屋顶。在屋顶上移动的同时观察街道的情况,这才发现圣骑士几乎占据了街道的每一个角落,不是只有塞尔吉跟她的同伴而已。看来星锁不但进驻了这座城镇,还在巴朗大教堂的附近布下重兵,静待卡乌尔的自投罗网。

    不过星锁显然没想到卡乌尔竟然会爬上屋顶。即使绕了远路,即使花费了额外的时间,卡乌尔还是在星锁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接近巴朗大教堂。猎物近在眼前,卡乌尔不禁无声地吼了一下,然而尖锐的獠牙和利爪却还是碰不到猎物。

    巴朗大教堂座落于广场的正中央,星锁的骑士散布在广场上的每一个角落。除了骑士之外,现场还有好几名从士以及雄志队的队员。四周燃起了熊熊的营火,完全找不到足以藏身的阴暗处。一名星锁的骑士大刺刺地从广场上的骑士、从士以及雄志队队员之间穿越,口中念念有词。那个圣骑士——列列不禁啧了一声。该不会是他吧?那种嗓门,应该错不了。没错,正是乔纳森·克洛姆史帝德。

    卡鸟尔小心翼翼地改变位置,仔细地寻找趁虚而入的机会,却依然是徒劳无功。当然,这个结果早在预料之中。如果是毫无实战经验的乡下卫兵,卡乌尔绝对有以一当百的信心。然而敌人可是能征善战的星锁,就算折损了一、两个人,其他的队员也不会惊慌失措,更不会自乱阵脚。星锁一走会卯足全力,沉着而确实的打倒敌人——即使对方只有一个人而已。

    趁着日出之前,卡乌尔离开海林古,回到了森林之中。他不在乎自己,可是一想到友友可能遭受的待遇,内心顿时感到十分不安。可是就算冲进星锁的阵营,就算一连杀死好几人、甚至是十几人之后力竭而亡,友友就会获得释放吗?就在卡乌尔违背自己的本性,开始左思右想之后不久,饲主和绿色巨人的身影顿时映入眼帘。

    「卡乌尔,你的身上似乎没有鲜血的气味。」

    「……星锁。」

    「哦?」饲主顿时笑容满面,彻底颠覆了卡乌尔的预期。「真的吗?星锁终于采取行动了。卡乌尔,恭喜你了,你的辛苦总算是有了代价。」

    饲主取下卡乌尔的面具。巨人发出一声低鸣,身体微微颤抖。无视巨人的抗议,饲主轻轻地捧起卡乌尔的脸颊。

    「卡乌尔,让那些人类开开眼界,证明你不是普通的猎杀者吧。」

    ※

    卡乌尔静静地等待。除了等待之外,没有其他的选择。

    在巨人的带领之下,卡乌尔穿越一座座的森林。有时停留于森林的深处,有时在饲主的命令之下潜入人类的城镇,却一直找不到适当的机会。

    于是只好继续追踪猎物,一路朝着北方前进。

    身躯庞大的猎物在途中一分为二,顿时轻巧了许多。猎物穿越奥兹梅利亚寂静的森林,进入锡雷之地受到诅咒的古老森林。抵达荒波之海的沿岸之后,继续往北方前进。

    猎物越过摩特利奇王国与库杰帝国的国境,渡过在古代语之中象征光束的伊罗特河,旋即转向西行。绕过白银山脉之后,朝着库杰帝国的帝都凯修塔法挺进。

    接下来的三天,猎物滞留于庄严肃穆的帝都。只可惜帝都的警戒过于森严,完全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告别帝都之后,猎物朝着南方前进,渡过鲁梭河与摩梭河,进入梅希尔王国的领地。

    当猎物进入位于军塔那河畔的古老小镇,饲主终于在当天夜晚对卡乌尔下达命令。

    「再过不久,就是白星月(12月)的23日了。纪元1267年,魔女安蝶与魔术师亚雷古就是在这一天于科卡·萨拿克不幸阵亡,你就选在我们的败北之日了结那只老狐狸的生命吧。」

    于是卡乌尔获得释放,潜入名叫列南的古老小镇。

    猎物正处于半休息的状态,而且经过长时间的移动之后,显然是大为疲倦。移动期间,猎物在无数次的小规模战斗中屠杀了许多魔女的朋友,却完全没有发现卡乌尔的身影。卡乌尔好几次试图接近目标,却并未贸然下手。当然,这是饲主的命令。卡乌尔的饲主希望一击得手,彻底根除后患。猎物生性狡猾,万一让猎物产生了戒心,往后势必更不容易接近目标。不过猎物应该已经忘了卡乌尔的存在了。毕竟追踪猎物的期间,卡乌尔从未执行猎杀人类的任务。

    而且局势的发展,也对卡乌尔有利。

    橙色头发的高瘦男子自猎物——也就是星锁的行列之中离去,往南方前进。卡乌尔是从饲主的口中得知这项情报。

    伊安·布莱克华德,他的存在与否左右了成败的关键。列列——不,就卡乌尔所知,老大——也就是伊安总是跟目标形影不离。除了率领影犬纵横战场之外,伊安——那个相貌奇特的高瘦男子同时也是目标的贴身保镖。

    如今伊安基于不明的原因,离开了星锁的行列。而且星锁才刚进入城镇,紧绷的情绪势必会为之松懈。即使未到疏于戒备的程度,也必须花费额外的时间才能重整防御队形。而且列南的先天条件不利于防御,除了位居河岸之外,城墙也年久失修,杂乱的建筑物和蜿蜒的小巷更是只有当地人才熟悉。再加上宏伟气派的建筑物屈指可数,目标的所在位置更是一目了然。

    如今卡乌尔已经锁定目标,来到商人阿夏尔的豪宅。列南位于萨恩洛马伯爵的领地,伯爵的居城却不在这里。商人阿夏尔是列南数一数二的名士,几乎可说是这座城镇的实质支配者。除了阿夏尔的豪宅之外,城里唯一上碍了台面的建筑物也只有亚莱南大教堂,其余都是普通的平房,或者是两层楼的建筑。根据饲主的说法,阿夏尔是个藉由攀附权贵而致富的商人,势必会对远道而来的魔女讨伐队大献殷勤。魔女讨伐队早已被各地领主的高规格接待宠坏了,若当地领主的接待稍有疏漏,甚至会挟着强大的武力要求对方提供大量的资金或是物资。基本上这已经是众所皆知的秘密,阿夏尔应该也会以丰盛的晚宴款待魔女讨伐队的主要干部,提供温暖的住所。表面上希望魔女讨伐队留下来长期作客,心里面却巴不得这些白吃白喝的恶棍尽快离去。卡乌尔的目标并不是经不起餐风露宿的生活,却不代表他不喜欢奢侈的享受。事实上魔女讨伐队经常接受来自各地的资金援助,其中有一大部分都落入他的私囊。这些长期累积的私人财物除了充当影犬的活动经费之外,几乎都成为他打点行头或者是私人收藏的购入资金。外界甚至传言他就是荣升教主厅密仪省探查部长的前任星锁队长亚加农·兰古雷的幕后金主。教主厅内部对于金钱的管理十分严格,即使是贵为部长,手头也绝对称不上宽裕。事实上那个男人所掌握的资金来源,绝大多数都是承袭白兰古雷。两人不但是同乡,他又曾经配合过兰古雷的特殊癖好——如同那个男人所舌,两人于公于私都是无法分离的存在,完全是十足的命运共同体。当初是怎么知道这些秘密的,卡乌尔已经记不得了,列列也不清楚。大概是偶尔充当护卫的时候曾经听他提起,结果就烙印在脑海之中吧。没错,卡乌尔——事实上列列也认识那个男人。他在战场上的时候总是威风凛凛,平常却是个小心谨慎、甚至是纤细敏感的男人。唯一的弱点就是对于金钱、美食和美酒毫无抵抗能力。他自称是出身贫寒的骑士,表面上虽然豪迈不羁,内心却对自己的家世感到自卑,甚至是深深地厌恶自己。他对属下十分严格,对自己更是高标准地要求,只是偶尔喝醉酒的时候,会对第二天早上前来唤醒他的副队长大卫·林奇大发雷霆。卡鸟尔曾经多次目睹类似的画面。现在回想起来,离开部队——例如接受贵族的款待、大啖美食,或者是外宿豪宅的时候,那个男人几乎可说是毫无防备。

    豪宅的周边部属了四名卫兵,看起来应该是阿夏尔雇用的私人佣兵,另外还有两名星锁的从士负责把守玄关。以辎重卒为主的运输部队在城镇中央的广场野营,其他队员则是分散至列南的民宅过夜。阿夏尔的私人佣兵将玄关交给星锁的从士,在豪宅的四周来回巡逻。豪宅本身的格局并不是方正的四边形,有些地方突出,有些地方凹陷,光是站在四个角落容易造成视觉上的死角。不过对而卡乌尔来说,这种格局反而更容易下手。

    卡乌尔躲过卫兵的视线,朝着豪宅的凹陷处直接挺进。奔跑的时候不发出任何声响,已经是卡乌尔的独门绝技了。藏身于阴暗处之后,卡乌尔攀上外墙。只要有一点点可以让指尖着力的沟槽或是突出物,卡乌尔就可以轻易地攀上垂直高度大约1凯恩(约20m)或是2凯恩(约40m)的墙壁。沿着外墙攀上屋顶的过程当中,卡乌尔从未低头俯视地面。期间似乎有一组卫兵自脚下通过,然而卡乌尔并未停止攀登,卫兵也没有停下脚步。

    屋顶积了一层薄簿的白雪,两座不算高的了望塔分立两侧。卡乌尔爬上其中一座了望塔,设有简陋屋檐的塔顶看不到卫兵的踪影。了望塔的地面设有一扇门,费了一番工夫橇开门板之后,通往屋内的木梯顿时映入眼帘。木梯通往狭小的房间,只有一扇对外的门,而且并未上锁。卡乌尔注了一些油,轻轻地推开门板,门后正是豪宅最高层——也就是三楼的空间。

    三楼共有两间大房间,以及三问小房间。走廊空无一人,听不见任何声音。这里应该是阿夏尔和他的家人主要的生活区域吧。沿着楼梯走下二楼之后,卡乌尔闭上双眼,脑中顿时闪过一道电流,仿佛开放了某种开关。微微睁开双眼之后,眼前的世界顿时为之丕变。墙壁、地板和天花板呈现黑色与白色的调和,空气弥漫着蓝绿的色块。除此之外当然还有其他颜色,然而在黑色与白色的干扰之下,看起来格外吃力。红与黄,生物的色彩。目标就是其中之一。不知道为什么,卡乌尔就是知道。不知道为什么?当然不是。迈开脚步的同时,卡乌尔心想,事实上这个结果早就在预料之中,卡乌尔的心里面有这种感觉。抑或是眼前的局势发展促使卡鸟尔产生这种念头呢?或许吧,不过答案显然是否定的。那个男人本来就该死,无关个人的情感或是偏见。我的脑袋不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总之他不是什么好人,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那种人的存在只会让大家自相残杀,连我这种脑筋不灵光的人都会被他利用,成为他的道具。什么?我在替自己的行为辩解吗?其实我只需要寻求友友的谅解,而且友友一定愿意原谅我。难道不是吗?这么做也是为了友友,否则友友恐怕就没命了。所以我别无选择,也无从选择。当时我以为魔女杀死了友友,一心只想杀死魔女和魔女的同伴,替友友报仇,结果被他所利用。那个家伙总是如此,绝对不会放过任何可以利用的人事物。利用他人建立无数的功勋之后,才成为魔女讨伐队的队长。哼,说穿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到了,应该就是这里。那个家伙就在黑与白的色块之后。这是——墙壁。不对,是门扉。轻轻地推开门扉,应该没有发出声音吧?不知道,也没差。找到了,果然在这里。红色与黄色的变动体。怪了,有两个,而且还紧紧地贴在一起。没关系,比较大的才是目标,这点我很清楚。

    蹑手蹑脚地前进、闭上双眼、再睁开眼睛。

    四周一片黑暗,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不过还是依稀可以辨识出床上躺了两个熟睡的人。

    一个人的身体蜷缩在毛毯之中,另一个人的头部和左手晾在毛毯外面。头部和左手晾在外面的

    那个才是目标。拔出长剑和短刀之后,卡乌尔在心中默念目标的名字。

    比利·布朗多罗。

    没有恐惧,更不会有其他感觉,只是永远无法睁开双眼而已。对你而言,这已经算是相当慈悲的死法了。

    短刀刺入喉咙,长剑插进心脏。剑刃接触肋骨的时候,发出一声闷响。布朗多罗缩起了身子,嘴巴张得大大的,然而他已经连最简单的呼吸都办不到了。眼皮微微抽搐。握紧长剑轻轻一扭,布朗多罗的身体终于停止了扭动。结束了,不过一眨眼的工夫。拔出长剑和短刀之后,卡乌尔突然想起一件事。

    跟布朗多罗睡在一起的人是谁?从体型来判断,应该是个女人。有没有搞错,这里可是阿夏尔的豪宅呢。现在该怎么处理?卡鸟尔还来不反做出决定,身体就自动做出了反应——不,应该是即将做出反应。正当卡乌尔的长剑准备刺入毛毯的瞬间,女人突然从毛毯中探出头来。发现房间多了一名入侵者之后,女人立刻掀开毛毯,从床上滚了下来,手中同时抄起了类似柴刀的武器。动作十分灵活,反应也相当迅速,完全不像是大梦初醒的人。大概是受过相当的训练吧,卡乌尔心想。不过对于卡鸟尔而言,杀死这个女人并不是什么难事。可是说也奇怪,就是下不了手,就是无法下手。

    握着长剑的右手停在半空中,卡乌尔几乎无法呼吸。

    女人一丝不挂,全身赤裸。只见她单膝着地,举刀对准了眼前的敌人。朝着床上迅速地瞥了一眼之后,轻轻地叫了声队长。

    房间里面没有光源,只能依靠从窗户的挡雨板缝隙泄漏进来点点星光勉强辨识四周,完全看不到女人脸上的表情。不过眼前的女人应该拥有一身小麦色的肌肤、微翘的黑色短发、蓝色的瞳孔。说话的声音十分熟悉,应该是错不了的。列列差点说出女人的名字,幸好在最后一刻强行忍住。万一真的脱口而出,身分一定会因此而曝光。不对,我戴着面具,卡乌尔的面具。现在的我是卡乌尔,不是列列,她不会知道的。比利,布朗多罗死了,是我杀了他。不只如此。奈赫尔的多雷亚教堂。以星印为雏形的银色首饰,表嵌了好几颗蓝色的宝石。妈咪。她已经知道了吗?已经接获通知了吗?好久以前的事了,应该早就知道了吧。任由魔女继续嚣张跋扈,有一天妈咪一定会死在魔女的手上。没错,她曾经这么说过。可是——事情不是这样的,完全不是。

    是我。

    莎莉。

    不是魔女。

    莎莉的母亲,是被我杀死的。

    「你是……」莎莉压低音量,声音有些嘶哑。「卡乌尔……?」

    列列下意识地摇摇头。莎莉将如何解读这个动作?列列的摇头又代表了什么?不知道。莎莉大叫一声:

    「你杀了队长……!」

    只见莎莉高高跃起,列列立刻往后退了几步。莎莉的刀尖扑了个空,并未命中列列的身体。

    然而列列的面具却被莎莉一分为二。

    破裂的面具掉落地面之前,列列立刻以左手遮住颜面。莎莉继续发动第二波攻势。身体撞击,近身肉搏。混乱之中,倒持的短刀似乎刺中了某种物体。莎莉发出野兽般的喘息。两人滚来滚去,最后列列被莎莉压制在地。列列咬紧牙关。不能出声,否则身分就曝光了。骑在列列身上的莎莉再度举刀,列列连忙松开短刀的刀柄,挡住莎莉的右手腕,同时以右手的剑柄猛击莎莉的腰部。莎莉发出痛苦的呻吟,左手掐住列列的颈部。

    「去死吧!死吧!可恶的卡乌尔!居然杀了队长……!只有队长肯对我好,你居然就这样杀了他!而且还杀了妈咪!杀了莎莉的妈咪……!」

    力量异常强大,却不至于无法抵抗。可是,我到底在做什么?就这样放弃了吗?可是,友友她……!右手可以活动,可以推开莎莉,更可以致莎莉于死。不难,很容易的。我办不到,我不想杀死莎莉。可是,友友怎么办……?

    咦?

    怪了。

    难以呼吸的痛苦逐渐远去。

    我什么也没做呀。

    「……咕……」

    莎莉突然不支倒地,坚硬的物体同时撞击地面。莎莉的脸孔就在列列的身旁,呼吸急促,不正常的急促。莎莉咳了几声,吐出好几口东西。这种味道……鲜血。莎莉吐血了,为什么?

    「可、可恶……可恶……卡乌尔……你夺走了莎莉的一切……妈咪……队长……全都被你杀死了……可恶、可恶……」

    莎莉内心的憎恨伴随着口中的鲜血一涌而出。仔细一看,鲜血并不是全部来自口中。莎莉软绵绵地倒在列列的身上,温热的液体逐渐在列列的胸口和腹部扩散。血,莎莉的血。

    列列朝着莎莉的腹部以及靠近小腹的地方伸手一探,果然不出所料。

    大量的鲜血自腹部的伤口一涌而出,完全没有止息的迹象。

    短刀在混乱之中刺入了莎莉的腹部。伤口很深,而且短刀已经拔出。

    「可恶……卡乌尔……都是你害的……都是你……」

    莎莉勉强挺起上半身,眼泪和鲜血顿时滴落在列列的脸上。脚步声传入耳中,还有说话的声音。有人接近了。莎莉的双手扼住列列的颈子,力量异常地虚弱。房门开启,光线映人房间,大概有人拿着烛火吧。莎莉的脸庞顿时映入眼帘。扭曲的五官、痛苦与愤怒的神情。眼角噙着泪水,嘴巴到下颚的部分全都是血,令人不忍卒睹。然而莎莉脸上的表情,不就是我造成的吗?我的——啊,糟糕。

    面具不在脸上。

    代表莎莉也看到了我的真面目。

    难怪莎莉一双眼睛睁得老大,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列列……?你还活着……?」

    莎莉笑了,又哭又笑。不,应该是生命的火光即将熄灭之前所呈现的面貌。

    「……列列是……卡乌尔……?」

    为什么?

    莎莉鼓起仅存的最后一丝力气,勉强挤出这句话之后,旋即以双手覆盖脸颊,发出惊天动地的悲鸣。进入房间的卫兵迅速递出长剑,列列的身体自行做出反应。只见他奋力推开莎莉,闪过卫兵的攻击之后顺势一滚,捡起掉在地上的短刀。将短刀送入卫兵的眼珠,一脚将卫兵踢开的同时,另一名卫兵接着冲进了房间。列列舍起红莲钢打造而成的长剑,闭上视力模糊的左眼,卫兵顿时变成静止不动的雕像。以右手的短刀和左手的长剑解决第二名卫兵之后,列列又顺势砍翻了准备进入房间的第三名卫兵。

    回头一看,双膝跪地莎莉呈现上半身往后倒下的怪异姿势。双手并未压着伤口,而是在胸前合握。

    掉在地上的火烛怱明怱暗。

    「亏我以前……」

    莎莉的眼神已经失去了神采,却依然凝视着列列。

    「还有点喜欢你呢……」

    列列忍不住想要捣起耳朵,可惜却迟了一步。

    「叛徒……」

    抱歉。

    简单的两个字,却哽在喉咙说不出口。嘴巴一张一合,就是半点声音也没有。

    列列来到床边,抽起床上的毛毯,视线尽可能地回避布朗多罗的尸体。将毛毯盖在莎莉身上之后,莎莉似乎说了些什么,列列却听不见。莎莉就要死了,都是我害的。不是卡乌尔,是我做的。全都是我的错。

    列列突然想学卡乌尔仰天长嚎。

    不争气的喉咙还是半点声音也没有。

    于是列列只好匆匆地离开房间。

    ※

    时至今日,恐怕已经没几个人记得发生于纪元1276年白星月(12月)23日的历史事件了。虽然还不到完全没有的地步,却也几乎是寥寥可数。

    在那场战役当中,他选择了支持魔女安蝶和魔术师亚雷古。事实上发现安蝶与亚雷古、告知真正的历史、指导他们从事各种修行、进而协助他们与魔王订定契约的人正是他。如今一百二十余年的时间过去了,曾经活跃于那个时代且迄今依然健在的人物到底还剩下多少?

    过去的诸砷、也就是现今的魔王所拥有的形象其实是非常不确定的。没有任何一个魔王清楚地记得诸神时期与路路凯作战的细节,甚至连百年前与其他魔女缔结契约的记忆也十分模糊。魔王原本是天上诸神,这就是诸神的特性。神不会创造历史。唯有像人类或是其他的高智能生命体,才会将诸神的名字刻划在历史上。无论是神或是魔王,都必须经过召唤才会现身。至于像路路凯这种从人类变成天神的个案是否相同,他并不清楚。不过既然都是天神,应该也是一样的。

    换个角度而言,或许诸神以及魔王都是注定步上灭绝之路的存在。

    每当他从长久的睡眠中睁开双眼的时候,内心就不禁有感而发。

    目前还有魔女透过血之盟契的方式召唤魔王,一旦血之盟契失传了,魔王将永远消失于地上的世界。人类不太可能召唤路路凯——严格说来应该是阿尔特·塞恩,毕竟天神的力量不是人类所能掌控的,人类也不会甘于接受天神的支配。崇敬天神是一回事,在天神面前屈膝平伏任凭使唤又是另一回事。人类对于神的信仰只是基于自我规范、牵制他人、凝聚共识、善意的理解或是恶意曲解的便宜之计。人类之王永远都是人类,不可能被其他存在所取代,这也是大部分的人类无法与森林和平共存的原因。

    每当他从长眠中苏醒,就忍不住询问自己。

    我们真的有任何的胜算吗?为了赢得胜利,是否还有其他的手段或是方法?每当他苦思良策的时候,意识就为之模糊。还有下一次的苏醒吗?他不禁扪心自问。再过不久,他将失去一切的知觉,等待下一次——恐怕是最后一次的苏醒。这是上天赐予他最后的短暂时间。

    然而他却无力改变什么。

    只能静静地躺在树屋之中的床上。

    穆拉不识父母,严格说来应该是没有双亲。穆拉的雏形就像是树干中的虫卵,经过长时间的生长之后,成为貌似老人的矮小成体,离开寄居已久的树干,展开与大自然为伍、与虫鸟嬉戏的生活。两百年之后,再回归尘土。穆拉从精灵的身上习得控制火、雾以及风的技术,他们称之为欧马。然而对于穆拉而言,这只是单纯的游戏罢了。穆拉性好和平,不喜争斗,然而路路凯的侵略却改变了他们。

    狡狯奸诈向来是世人对穆拉的负面评价。或许吧。身为森林之子,穆拉对与森林为敌的路路凯抱持着强烈的憎恨。一旦森林遭受侵略,穆拉势必难以存活——不,甚至连诞生都不被允许。既然选择了战争,当然是不择手段也要赢得胜利。穆拉天生孱弱,不适合站在第一线冲锋陷阵,只能选择动脑。因此穆拉不放过任何可以利用的机会,也因此被冠上了狡猾的称号。

    他是个长寿的穆拉,在战争中渡过漫长的一生。在所有的穆拉当中,他的好奇心格外旺盛,年轻的时候曾经与友人一同研究长生的秘法。事实证明长生的秘法确实有效,上天赐予他许多额外的时间。如今终点近了,这次不是觉悟,而是领悟。这是最后一次了。他不会在下一次的长眠之后再度苏醒,迎接他的将是死亡。

    很久很久以前,魔女姬比萨曾经提出伟大洪流的说法,他对这种说法抱持存疑的态度。穆拉诞生于森林,死后回归尘土,这就足够了。

    他的眼睛只剩下感光的功能,甚至连仅存的这种功能都即将消逝。

    这时他突然感到一阵突兀。当他苏醒之后,四周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至于是什么变化,似乎也说不上来。他只知道过去身边总是围绕着许多人,有些人跟他说话,有些人轻抚他的身体,如今那些人全都不见了。

    这就是所谓的结束吗?

    光线突然暗了下来。

    结束了。

    「库达拉奇。」

    不对。声音,听得很清楚。光线不是暗了下来,而是被遮住了。

    「听得见吗?库达拉奇。该不会已经不行了吧?看来我似乎迟了一步——慢着,你应该听得到吧?」

    这是谁的声音?好像在哪听过。很久很久以前——难道是?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吃了一惊是吧?真的那么相似吗?眼睛已经看不到形体了,不过听觉还是有作用吧?库达拉奇,我的声音是不是跟父亲很像?」

    不可能。父亲?都已经一百二十几年了,不可能的。

    「当然,我并不认识父亲——那已经是我年幼时光的往事了。不过,那巴拉克常常和我提起他的事。他说我长得像母亲,声音和个性则是像父亲。啊,那巴拉克已经在很久之前逝世了。」

    那巴拉克,我的挚友。那一天——纪元1276年白星月(12月)23日、科卡·萨拿克沦陷、安蝶和亚雷古相继殒命的日子——那巴拉克,我的挚友带着安蝶与亚雷古的悲恋结晶——也就是他们的儿子远走他方。当时库达拉奇从安蝶的伴侣、也就是魔王路基法尔崩解的肉体取出真金秘玉,同时发现亚雷古的伴侣魔王利利亚体内的真金秘玉已经不翼而飞了。虽然没有确实的证据,库达拉奇却坚信那是那巴拉克的杰作。

    之后库达拉奇四处寻找那巴拉克——严格说来应该是那巴拉克以及安蝶和亚雷古的儿子,抑或是继承两人血脉的后裔。

    只可惜最后还是无功而返。1376年复活的魔女安蝶再度举兵,事实上二代安蝶的真实身分是安蝶之姊的后人拉美,并非安蝶的直系子孙。

    或许已经死在不知名的地方吧,然而库达拉奇的心中还是抱着一丝希望。那巴拉客和库达拉奇是同一天离开树干的穆拉,两人共同研究长生秘法,一起探究古老的秘密。或许有一天,那巴拉克会突然出现在大家的面前,或许他已经将安蝶与亚雷古的子孙培育成优秀的魔女,或者是优秀的魔术师,甚至已经跟魔王利利亚签订契约——自从定期陷入长眠之后,类似的景象库达拉奇不知道已经梦见过多少次了。难道这是梦境的延续吗?

    「即使穆拉族以长寿着称,活了三百年的你也算是异数中的异数。不过这也没什么好惊讶的,毕竟你跟那巴拉克发现了长生的秘法。难道你不认为这种秘法也能应用在人类的身上吗?不瞒你说,那巴拉克曾经有过这种想法。事实上穆拉族的生活方式,就已经包含了秘法的精神。我已经一百三十岁了,到现在还是很年轻。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的假象,肉体早就垂垂老矣。库达拉奇,虽然我不像你已经准备踏上最后的旅程,却也没剩下多少时间了。」

    这算是临死前的幻梦吗?安蝶和亚雷古的儿子竟然出现了,而且近在眼前。可惜衰老的肉体只能听见他的声音。库达拉奇多么希望能够仔细端详他的长相,这种卑微的愿望却即将堕入永无止境的黑暗。这就是死亡吗?库达拉奇喃喃自语。肉体即将回归尘土,意识却只是单纯地消失,归于虚无。想不到自己活了三百年,却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陷入畏惧死亡的窘境。

    「我的本名是罗耶尔·亚雷古安蝶·路·欧拉。」

    罗耶尔,这是亚雷古和支蝶赐予儿子的名字。

    亚雷古安蝶,代表他是亚雷古和安蝶之子。

    路·欧拉——这是……?

    不可能。

    「是的,库达拉奇。我阅读过路路凯文书,而且已经牢牢记在脑中了。我拥有过目不忘的能力,这是承袭自母亲的天赋。」

    矩形之书、菱形之书、椭圆之书、梯形之书。据说这是路路凯晚年所创作的魔术秘传,想不到真的存在于这个世界。

    「你已经累了吧,库达拉奇。安心地踏上旅程吧,我不会让你们的牺牲与付出化为乌有的。」

    到底有什么企图?

    罗耶尔。

    你想做什么?

    「路路凯曾经降伏了六柱之神,现在我只是比照办理罢了。」

    慢着。

    你说什么?

    「我要成为新的天神。」

    路·欧拉。

    穆拉族的古语,神人之意。

    那巴拉克,我的挚友啊。你到底对亚雷古和安蝶的儿子灌输了什么?

    「再见了,库达拉奇。」

    啊啊——

    黑暗降临。

    太可怕了。

    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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