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章 帝都日常

    1

    建国祭开始前,梅菲乌斯人——特别是帝都索隆的居民们显得异常兴奋。

    由于与加贝拉国之间十年战争的终结,今年来访的各国云游商人及旅客数量激增,甚至连东方的马戏团也赶了过来。尽管在结束战争这个问题上,起初主战派成员提出了很多反对意见。可对民众来说,只要能迎来一个激动人心的祭典,就足以令他们感到高兴了。

    在即将到来的一周内,整个索隆都将沉浸在庆祝祭典的欢乐氛围中。哪怕是平时生长在断崖山谷围绕的环境中,被评价为从外观到内在都充斥着粗俗与枯燥的梅菲乌斯人到了这种时候,也纷纷打扮起自己,齐聚大厅或是坐在塞满道路两侧的流动摊贩旁喝着酒,嘴里品尝着在梅菲乌斯属难得一见的海鲜,眼睛和耳朵享受着乐团、吟游诗人或是剧团带来的节目。

    当然,被誉为梅菲乌斯特产的剑斗竞技也连日举办。各地区的名门剑斗商会汇聚一堂,纷纷亮出自己引以为傲的精锐剑斗士参加比赛,反而显得索隆以外城市的剑斗欠缺色彩,令人感到枯燥无趣。所以为了能观赏这场豪华绚烂的剑斗祭而特地赶赴首都的人也不在少数。

    除此之外,帝都索隆历年举办的剑斗会中,还会增加一些特殊的节目。其中有一个节目在每天只能通过战斗来维生的剑斗士中尤其受到关注。其内容是公会从所有实力不凡的剑斗士中进行选拔,最终选出四个人选,让他们进行一对一的决斗。而决斗中胜利的二人将会在祭典最后一天,与没有参加本次竞技的两百名剑斗士牵出的数头大型龙进行搏斗——这同时也是建国祭最后也是最大的活动。

    效仿梅菲乌斯历史上拥有极高声望的人物——『杀龙英雄』克洛维斯以及始终支持着他的副官菲利佩的故事,剑斗最后赢得胜利的两名剑斗士将会被赐予与两位英雄同名的称号。当这两名剑斗士是剑奴隶身份的情况下,他们也将无一例外被从奴隶身份中解放出来。与此同时,这两位胜利者还会被梅菲乌斯帝国以战士的身份正式雇用。所以每到这个时期,为了想方设法参加这个大会,奴隶间的竞争总是会比平时激烈个一倍以上。

    (这么说起来,塔尔卡斯最近倒是终于没啥动静了呢)

    以前每到这个时期,塔尔卡斯总是表现得心情非常恶劣。塔尔卡斯剑斗会规模虽然出人意料地大,也具有一定的知名度,但毕竟是个由塔尔卡斯这一代振兴起来的新兴商会,与重臣贵族们间的关系相当薄弱,在整个公会中几乎毫无发言权。

    “希克很会赚钱。基利亚姆的话,他本来就是索隆人最偏好的那种巨汉类战士。哪怕是凯因,在由两头拜安牵引的战车射击竞技中,也能干得比索隆任何知名剑斗士都漂亮吧。”

    不由回想起当时他那些没完没了的吐槽。按照塔尔卡斯的说法,欧鲁巴并不是一个能赚钱的剑士。擅长的是长剑,或许在一对一的决斗中也不会输,可他的战斗方式过于『朴素』。

    参加这个梅菲乌斯最大的祭典一定曾是塔尔卡斯的梦想吧,可结果却是对此毫无兴趣的欧鲁巴率先迎来这场祭典,这只能说有时世事还真是难料。

    话虽如此,毫无疑问的,他并非作为剑斗士欧鲁巴,而是将以皇太子基尔·梅菲乌斯的身份参加这场祭典。虽然无法参加剑斗竞技,可与之相对,也会有很多不得不办的事等着他去完成。

    祭典开幕前一天傍晚时分,作为祭典的前戏,梅菲乌斯皇族及主要重臣们齐聚一堂共同庆祝建国,同时也会进行为祈祷未来一年能获得丰收的仪式。

    黑塔耸立在索隆的中央。位于这索隆的象征,被称为『宇宙移民船的轴承折断而成的剑』的黑塔地底,有一座龙神庙。该处是利用天然洞窟建造而成,一踏入该地,便能感到彻骨的寒意。

    众人都身披连帽斗篷沉默着前进。顺便提一下,能参加这个仪式的仅限男性。哪怕是皇族关系者也不例外,所以人群中并没有皇后梅莉莎以及她女儿伊奈莉的身影。

    提着灯走在队伍最先头的并不是皇帝,而是数名老人。他们中每一个都拥有褐色的皮肤,以及看似消瘦但有着强韧力量的四肢。他们都是在居住于山岳地区的龙神信仰游牧民族中担任长老的人。

    与龙神相关的仪式全部被交给这些长老们来负责执行。梅菲乌斯过去曾有过全国上下全民信仰龙神的时代,而这就是从那时延续下来的习俗。抵达洞窟的最深处,众人停下脚步,静待长老众们用古代语奉上祷告。

    矗立于眼前的墙面上,描绘着传说中授予建国初代帝王智慧与力量的龙神梅菲乌斯的形象。

    在洞窟昏暗的空间内,点燃的灯火将大量影子层层叠叠地投影到墙上,老人们粗哑如念咒般的声音响彻耳际。别说什么神圣感了,欧鲁巴只觉得有些诡异。

    (这也是不得不去习惯的啊)

    究竟有多少事,是不得不去记忆,不得不去习惯的呢。假如说皇族和贵族能将这些全部塞进脑子的话,或许也未尝不可对这些家伙们表示出一点点尊敬之意啦。思考着这种无聊事的欧鲁巴的目光,无意中对上了费德姆的视线,(别东张西望的)他的眼神无言地斥责道。

    祈祷暂告一段落,众人开始向位于通道下方的狭窄房间走去。在那里,将进行仅由当前在场之人参加的饮酒会。这并不是宴会,也是仪式的一环。到了夜晚,宫殿的大厅中将会举办前夜祭宴会,其他贵族们以及各国使节都会在那里等待。

    在前往房间的路上,

    “皇子”

    西蒙·罗德鲁姆向他搭话。费德姆慌忙向这边看来,欧鲁巴用目光阻止了他想要插手帮忙的意图。西蒙是重臣中的重臣,自己总不能一直躲在费德姆的庇护下。

    西蒙先作了形式上的问候,和其他人一样询问他的『身体状况』。

    “还不错。只是大家都太在乎这件事,才传得稍微有些夸张罢了。”

    根据丁的情报,皇子基尔似乎认为这位相当于他保护者的西蒙非常烦人,而欧鲁巴正是根据这个情报演戏。

    “少主您可是当前的风云人物呢。不过这也正说明了您在初阵表现的相当漂亮啊。”

    “与其说是相当漂亮,还不如说相当出乎意料之外吧?”

    “呃,怎么会呢。”

    “大家想必都对我真正的实力感到惊讶吧。以前一个个都那种态度,现在当然会害怕啦。哼,就算他们现在再来讨好我,也没用了。”

    西蒙苦笑着。

    (不赖)

    欧鲁巴愈加对自己的演技有信心了。简单来说就是这样,只要装得像个傻子就行了。

    接下来这段时间,欧鲁巴也继续表现得像一个“因初阵表现优越而显得得意忘形的皇子”的形象。而正在此时,

    “事后您和碧莉娜公主见过面吗?”

    被这句意外的问话刺中痛处,欧鲁巴顿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

    “侍女们——这些总是喜欢说三道四、叽叽喳喳的女人们似乎在散播一些小道消息,说什么公主殿下硬闯进您的房间,因皇子晚归这事而对您大声训斥。”

    “居然说我被公主训斥?太无聊了!”

    话语中所包含的不满,大部分并非演技,而是他的真心话。西蒙见了露出微笑。

    “别在意啦。正因为有一两个这样的谣传,公主才得以保全自己的立场嘛。”

    “保全?”

    “毕竟不久前还身为敌国的公主,她的心情想必很复杂。再加上周围人的态度也会被这个问题所影响。但是如果能维持现在这样——旁人都能微笑着旁观皇子与公主间关系亲密发展——这种良好气氛的话,大部分人的看法也一定会发生变化吧。”

    “那我的立场又将如何。难道说让我对他人的嘲笑保持沉默吗?”

    “这种情况下,就是显示殿下您器量的时候了。这能体现您宽宏大度的形象。在女性问题上被人嘲笑并不代表作为一个君主被人轻视。反之还有很多人会对此抱有好感呢。”

    “我可不想要这种好感。”

    “您难道是不愿意被陛下听到这些传言吗?”

    “……”

    “可就算是那样的陛下”西蒙突然故意装得神秘兮兮地,闭起一只眼睛说道。“年轻的时候,每当陛下和拉娜殿下吵架的时候,总会拜托我来当仲裁人。您的母后她,这话其实不太好当众说啦,是一位一旦下定决心就死活不肯改变想法的人。”

    拉娜是指皇帝的前妻,也是皇子基尔的亲生母亲。她似乎已在五年前病逝了。

    欧鲁巴当然对此几乎一无所知。而他企图回避这个话题所表现出的沉默,却被西蒙误认为是出于重提往事引起的感伤,他顿时闭口不再说下去。这时,两人正好同时抵达房间。

    然而就是在此处,却即将发生一件甚至很可能左右梅菲乌斯未来的事件。

    这是一间狭窄的长方形房间。洞窟四壁被用钢筋及木材加固过,房间中放置着一张简陋的石桌以及与来客相同数量的椅子。

    欧鲁巴依照事先学过的内容,在指定的位置就坐。每个席位前都放置着一个酒盅,盅底有少量蜂蜜。依照惯例,接下来皇帝将依次为在场所有的人亲自斟酒。酒是去年建国祭时被供奉在龙神庙内的果实酒。今年当然也不例外,酿制得最好的酒将被供奉,以表达对获得恩惠的感谢之情。

    “吾等祈祷梅菲乌斯五谷丰登。愿龙神有灵,赐神力保佑。”

    随着格鲁·梅菲乌斯声音响起,在场众人纷纷应合。欧鲁巴——准确的说,应该是皇子基尔的顺序被排在最后。他的目光追随着抱着酒壶的皇帝的身影。

    (梅菲乌斯皇帝)

    他是皇子基尔的父亲,毫无疑问,也是君临帝朝顶点的男人。假如欧鲁巴的推测无误的话,他同样是暗中下令暗杀儿子基尔及其未婚妻碧莉娜的男人。一旦面临不得不与这个男人单独对谈的状况,究竟自己是否能成功骗过他呢?虽说对儿子不抱什么关心,甚至还想杀掉对方,但父亲是否有可能认错自己的亲生儿子呢?

    正在此时,室内气氛忽然陷入了停滞状态。蓦然意识到这点的欧鲁巴环顾四周。

    (难道是我做错了什么)

    血液仿佛都在这瞬间凝固,然而重臣们的视线并非对欧鲁巴,而是向皇帝投去。每一张脸孔上都充满了惊讶——以及浓厚的恐惧感。欧鲁巴也朝他望去。皇帝正在给第一个人倒酒,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对方是龙神信仰游牧民的长老。完成了第一个,皇帝将壶继续伸向下一个长老。

    “陛下,请等一下。”

    探出身体的是扎德·考克。他那张精力充沛的脸此时因惊愕而扭曲,全然不见前阵子在路上偶遇时,他在皇子面前表现出的那种坦然。

    “请稍等,陛下。您还没有进行罗德鲁姆公的啊。”

    扎德这话一出口,整个房间都骚动了起来。不只是扎德,其他很多人都不禁站了起来。欧鲁巴也从席位上起身,向距他两个座位的费德姆走去,悄悄拍了下同样脸色突变的他的后背。

    “——他们什么意思。”

    “笨,笨蛋。别在这里向我搭话啦。”

    费德姆虽低声抱怨,但欧鲁巴一用目光催促,他便急忙说明。

    “……往年的话,西蒙·罗德鲁姆总是第一个接受祝福之酒。从顺序上考虑这无可非议。因为皇帝倒酒的顺序,代表了皇帝对该人信赖程度的高低。话虽如此,为了避免引发不必要的骚动,顺序总是事先决定好了的。”

    所以皇太子的顺序才会被放在最后,费德姆这么解释道。这代表他处于与臣下顺位这个问题截然不同的地位上。

    说明到这里,只见扎德再次向前逼去。

    “陛下!”

    “闭嘴,扎德·考克!”

    格鲁·梅菲乌斯用他那沙哑,但又蕴含锐利的声音打断他的话。仅一句话就让房间内的骚动安静下来的皇帝笔直凝视着僵立于面前的臣下,

    “居然敢在仪式中擅自插嘴,这成何体统。退下。”

    “不,陛下。”扎德铁青着脸,依然没有闭上嘴。“这种情况以前从未有先例。凯扎尔一事也是如此。恕我妄言,难道比起愿为陛下粉身碎骨死而后已的诸侯将领们,那些游牧民和老掉牙的信仰更值得陛下信任吗!”

    “扎德,别这样。”

    当事人的西蒙刚想要抓住他的肩膀阻止,可已经晚了。梅菲乌斯皇帝双眼圆瞪,用仿佛能撕扯开脸上皱纹的气势大声吼道。

    “什么地方不选,偏偏在这龙神庙内说出这等话,扎德。这不仅冒犯我,更诬蔑了祭司,玷污了这神圣的祭礼仪式。哪怕宽大的龙神不会因怒降罪于你,作为代理人的皇帝——我也要代其对你进行制裁。你现在就立刻给我滚出这个地方!对你的处置稍后再传达,你暂时给我先回自己家里禁止外出。明白了吗,扎德!”

    “陛下”

    “陛下!”

    在这再一次陷入混乱的房间内,欧鲁巴对比着打量面前二人——面孔如燃烧般涨得通红的皇帝,以及与他截然相反,脸色一片青白,可依然不挪开视线的扎德·考克。

    (贵族之间的『内讧』啊)

    这里没有他出面的余地,当然他本来也就没有出面仲裁的打算。忍着浮上唇边的笑意,他忽然发现身旁的费德姆样子有些奇怪。

    费德姆那全身赘肉的肥硕身体微微颤着。本以为他是在害怕,可仔细观察,却发现他那渗出汗珠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与欧鲁巴相同的、令人难以觉察的微笑。

    2

    龙神庙内发生的皇帝与扎德一事转眼便在宫殿内传开。再加上凯扎尔·伊斯兰的先例,众人在对皇帝一系列行为表示不解的同时,每个人都为了不受此事牵连,在内心暗暗敲响了要谨慎行事的警钟。

    表面上依旧风平浪静,在大厅举行前夜祭晚会的预定也毫无变更。

    会场上,欧鲁巴与碧莉娜公主再次碰面。从在房间内被她“训斥”那天算起,已过了约有十天。今天她身着白色高领上装,以及裙摆敞开的加贝拉式长裙,衬裤和长靴则带着梅菲乌斯的风格。这都是特雷吉娅苦心搭配的成果,可这些欧鲁巴自然完全无法领会。

    考虑到周围的视线,双方均装得一脸若无其事地互道问候。可形式上的礼节一结束,两人甚至都不愿意瞟上对方一眼。

    (哼)

    从碧莉娜角度来说,皇子那种态度当然会使她有些赌气。

    作为近卫队代表到场的希克与格威见状也只能苦笑。

    “殿下明明在初阵战场上如此英勇。”希克耸了耸肩,“可一遇到感情问题,却像是个即将面对『初阵』的青涩少年嘛。”

    “好啦好啦,如果连这方面都能圆滑处理的话,那我们这些年长者的面子该往哪搁啊。对皇子来说这样恰到好处啦。”

    欧鲁巴选择彻底无视一旁自说自话的这两人。可这时,格威却忽然放低了嗓音,

    “公主的问题先撇开不谈,你好像还瞒着我干了不少事吧。”

    “你指什么?”

    “前两天我在索隆一间酒吧里遇到了渥尔。”

    渥尔,原是塔尔卡斯商会剑奴中的一个。在参加扎伊姆堡垒战役并存活下来的八十余名剑奴中,其实有六十二名最后志愿留在基尔皇子的近卫队中。而其余人也被给与了足够的奖赏,并将他们解放为自由人。这些人中就包括了那位巨汉基利亚姆,渥尔也是其中之一。

    “那可太好了。他最近还好吗?”

    “哼,别装蒜了。我向他搭话,可那家伙居然装得不认识我似的。怎么看都像是别有内情,所以我刻意等只剩我们俩单独相处的时候才询问他。结果他却说这是『皇子的命令』哦。”

    “什么命令啊?”

    “似乎是派他去当梅菲乌斯的佣兵。在那个叫啥来着,就是在你初阵时担任指挥官的那家伙——对,奥巴里将军的手下。”

    格威似乎还想继续刨根问底,可一看到伊奈莉和巴顿向这里走来,只得闭嘴作罢。欧鲁巴也硬挤出还没习惯的笑容,用作为一个皇子毫无违和感的语气向他们打招呼。

    伊奈莉他们当然打听起了有关扎德·考克的事,可欧鲁巴却表示事情真相正如传言一样,并没有多说什么。

    “最近大家都在猜测,说皇帝殿下该不会是想让龙神信仰重新复活吧。就像西方陶琅诸国那样。”

    “如果不会带来什么不便,那倒也无妨。可如果连生活习惯都必须改变的话就麻烦了。那样或许还会禁止吃某些东西吧?”

    “伊奈莉公主还真是现实呢。”

    “你真傻,巴顿。”伊奈莉佯装瞪了他一眼,咯咯笑道。“那可是父皇哦,肯定有自己的打算。我说的没错吧,殿下?”

    此后,欧鲁巴忙着简单应对所有向他问候的人。费德姆好歹是重臣之一,在宴会上与皇子同样忙得不可开交。侍从丁代替他一直跟随身侧。本打算完全依照他在自己耳边轻声的提示,来记忆每个人的姓名与长相,可这实在是没完没了。

    终于,随着一声“皇帝陛下驾到”的宣告,皇帝格鲁·梅菲乌斯以及皇后梅莉莎出现在大厅中。格鲁淡淡地看了“儿子”一眼。事到如今才这么做,龙神庙那会儿甚至从没正眼看过他。

    “基尔,看样子身体状况好多了吧。”

    “是”

    以上就是父子之前全部的对话。

    “脸是不是消瘦了点啊?”

    另一方面,梅莉莎的问候完全是基于身为皇后的义务,而这种想法也毫不掩饰地表露在她脸上。早已年近四十,可无论服装、容貌等方面,全都足以与少女媲美。如果和女儿伊奈莉站在一起,看起来仿佛一对姊妹。

    “在战场上征战并非皇族男性的全部职责。一定要向你父皇这样,目光要始终放得远,同时也要充满自信。是这样吧,陛下?”

    皇帝只是轻轻挑了下眉头。

    宴会开始后,首先是被邀请参加建国纪念典礼的各国使节依次进行问候。恩德、加贝拉的使节当然不用问,甚至还有从东方的阿里翁、北方以佐甘为首的沿海都市国家群、南方孤岛巴罗尔等国家来访的客人。

    从各国带来的礼品——特产的布料、香料、珍贵的乐器、精致的大小家具、用宝石点缀的武器等——可是,比面前高高堆起的礼品更吸引欧鲁巴目光的,却是来自加贝拉的使节。

    自称诺维·萨乌扎迪斯的这名男子年龄约不到三十。乌黑的头发、细长的眼眸给人一种莫名的妖艳感。从外表看起来,是个容貌和希克不分高下的美青年。

    在应对与加贝拉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基尔皇子时,诺维笑容可掬,口若悬河。

    “留卡奥讨伐一事上,对给殿下带来的万般辛苦,我谨代表吾国国王埃因·阿维尔向您献上诚挚的歉意。同时,也对梅菲乌斯伸出的援助之手表示万分感谢。加贝拉国民将永世不会忘怀这份厚意与两国间友情的。”

    欧鲁巴凝神盯着诺维的眼睛。文官架势十足,文弱地似乎连把剑都提不起来。或许也正因为这个原因才被选为使节的吧。心理这么想着,欧鲁巴立刻对他失去了兴趣。

    与之相比,他对加贝拉赠送给皇子的礼物——三艘加贝拉特制的飞空艇更有兴趣。最近在欧鲁巴近卫队中——尽管人数很少——也正在编制一支飞空艇小队。虽然飞空艇本身就具有一定的战斗力,可其在战场上传令方面具有更高的价值。原本打算想办法尽快从各种途径搞到几架,现在居然有人肯赠送,那还真是求之不得。

    随后,诺维还向碧莉娜公主进行了问候。两人原本就认识。萨乌赞德斯家在加贝拉原本就是名门,外加诺维自身也是个被众人认可的有才之士。

    “好久不见,公主殿下。不过能见您别来无恙我也就放心了。”

    “父王身体还好吗?爷爷呢?”

    “嗯”诺维露出了可以称之为纯真的笑容。“扎伊姆堡垒一战中,公主向士兵们传令的故事已经传到宫里来了呢。”

    碧莉娜脸涨得通红。根据诺维的说法,父亲苦笑着哀叹,

    “不管身在何处,似乎期待那个小丫头能安分下来完全是在痴人说梦呢。”

    而身处离宫的祖父听后,

    “还是老样子嘛”这样豪迈地笑道。“哪怕在我卧病在床独自住进这离宫后,还是这会儿听说公主殿下又在哪里恶作剧了啊,那会儿听说公主殿下又玩失踪了啦,再过一会儿又说啥公主殿下驾驶飞空艇冲进着火的房子去救小孩啦,像这样每天都能听到不同的传闻。好不容易盼到她能嫁出去了,可隔着那么遥远的国境线,结果还是一样。如果总像这样——关于公主的传闻不绝于耳的话,我也会产生一种当年那个小小的碧莉娜还绕着我身边跑来跑去的错觉哦。”

    碧莉娜低垂眼眸。

    “是这样啊——”

    嘟囔着的嘴边自然地浮现出微笑,同时心中掀起了一股难以抑制的怀念之情,眼睛不由一热。那些她所熟知人们的话语,哪怕由他人转达,同样能令她切身感受到对方的存在。尽管还没有经过多久,却令她重新认识到自己早已身处远方异地。

    使节团的问候暂告一段落,晚会的节目才正式开始。剑舞——梅菲乌斯的特色之一,是由数名被选出的剑士手持真剑起舞。

    “快看,那位就是克洛维斯候补的帕席尔哦。”

    “哪身肌肉真了不起。啊啊,哪怕只有一次也行,好想抱着那粗壮的手臂入眠啊。”

    “大人您打算赌哪边?”

    历年祭典前夜祭上的剑舞表演者都是从参加剑斗大会的剑斗士中挑选而出的。贵族们会通过仔细观看他们的剑舞,来决定究竟赌哪个将成为当年的克洛维斯和副官菲利佩,这也是祭典的余兴活动。

    帕席尔,欧鲁巴也只是听说过他的名字。目光顺着贵族们指点的方向望去,一刹那,

    (哦)

    他不由惊讶地差点叫出声。因为那个叫帕席尔的剑斗士也正笔直看着这边。身体壮实,一眼看上去就像是个顽强的剑斗士。头发与胡须均为黑色,仿佛能从这里感受到自他全身散发出来的精力的波动。

    帕席尔迅速移开视线。刚才的视线相对纯粹是个偶然吗?不。最起码那视线中所包含的,根本不是什么对皇族的敬意。

    随着太鼓的一声重音落下,由全部十二名表演者组成的剑舞开始了。

    所有人先围成圆阵,将剑尖交汇于圆心后,瞬间向四周散开。众人踩着步伐,其中一个看似即将与右侧男子在头顶上方剑刃相交,转瞬却在胸前挡下了左侧男子的攻击。在半空,于脚下。随着这些蓄满全力的挥砍瞄准精确时机的每一次交错,剑戟撞击之声逐渐汇成一组旋律,太鼓鼓声激烈而仓促地追逐着这节拍。

    表演过程中,他们的目光扫遍整个大厅,四处物色看上去有些身手的人,并向他们挑衅地挥剑。这也是惯例之一,被挑衅的人也可以加入这场剑舞。拿起身着薄衣的女性们手中恭敬捧着的武器,又有数位剑士加入了圆阵。剑戟之声愈加激烈,转瞬的误差都可能丢掉性命的紧张感令场上充斥起剑拔弩张的气氛,不知不觉中引诱着人们的加入。

    终于,那个叫帕席尔的剑士也走出了舞蹈的圆阵,开始在整个大厅中绕行,物色想要挑衅的对手。

    “哦。剑士阁下,到我这里来。”

    “不,是来我这里!”

    对自己实力充满自信的士兵以及年轻贵族们高声叫喊。装模作样的帕席尔挨个从他们面前经过,随后停下了脚步。

    场上顿时掀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好奇的目光集中在一点。

    是皇子基尔的面前。乍一看,帕席尔显得很稳重,但他深藏激情的双眸挑起了欧鲁巴的兴趣。年龄大约已近三十。不用说,经验一定相当丰富。

    (哦~)

    某种炙热的凝聚体从欧鲁巴体内深处直冲大脑。刺痛着。始终关在房里产生的郁闷无处发泄,即便走到外面,也必须连续面对尚未适应的战斗。此时此刻,心中掀起了一股想要来场真正战斗的强烈欲望。

    然而,毕竟自己不能真的拿剑上场。或许是因为发现了他心中的这种纠葛,帕席尔脸上露出嘲弄的表情。欧鲁巴顿时气血上涌。

    “殿下,这里就交给我吧。”

    站在身后的希克走上前。他从背后看透了欧鲁巴的想法。欧鲁巴不禁感到一丝羞愧,假若真的在这里露出马脚实在是太蠢了。他模仿皇帝的动作,高傲地颔首同意。因为在被邀请加入剑舞的情况下,若让代理人代为上场并非可耻的行为。

    整个大厅沸腾了。希克有着会让人乍一眼错认为是女性的美丽容貌。与外形粗犷的帕席尔组合,宛若一副绘画。希克从腰间抽出剑,与帕席尔举起的剑尖轻轻对了一下。

    最初的动作极其缓慢,双方都慎重地互相比划着招式。一旦判断对方确实拥有值得信赖技术之时,两人立刻加快了速度。就像是早已排练好似的,向众人展示着与其它剑舞相比毫不逊色的动作。

    只要希克转向右侧,帕席尔就会移至左侧。而猛翻后背的帕席尔奋力挥出一剑,希克也能心领神会,剑尖划出细长弧线华丽地予以回击。

    (唔)

    希克敏捷地抽回了才刚挥出的剑。对手用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速度连续刺来。这是幌子,希克假装上当,同时向帕席尔双腿扫去。

    似乎早已预料到这招的帕席尔格挡下这击,迅速转守为攻。“攻”与“守”之间的转换毫无停滞。正可谓攻防一体的理想剑术。

    欧鲁巴也看得瞠目结舌。帕席尔和希克,这两个人似乎都是认真的。认真,也就是说哪怕杀死对方也不会心存任何疑虑的意思。

    在剑舞中丢掉性命的例子屈指可数,就算在这些例子中,加害者也不会被问罪。毕竟这算是一种仪式,而在仪式过程中所流出的血都将被看作为祈求丰收所献上的祭品。

    数回合后,随着太鼓鼓声的终结,两把剑尖同时在半空嘎然静止。

    大厅中轰然响起起心满意足的掌声。希克边拭去汗水,边用笑容回应观众的欢呼。

    “真行啊”

    欧鲁巴向回来的希克说道。这句话意指双方,希克也用领会了这层意思的态度回应道。

    “你自己看啊,对方可是连汗都没有出哦。他还没认真呢。——『豪腕』帕席尔。尽管只听说过名字,但没想到有这么了得。”

    “你不也没有用你擅长的双剑嘛。”

    嘴上虽这么说,可对欧鲁巴也对帕席尔的身手表示叹服。体内鲜血带来的刺痛比以前更为激烈。可他已经不再是剑奴隶了。在没有被他人强迫的情况下,再也没有任何必要去与人厮杀了。

    “虽然是个人才,但大概不是塔尔卡斯想要的那种人吧。”

    格威小声说道。

    “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的确很强。很强,但很朴素。”格威干脆地给出评判。“他无法令场上的气氛活跃起来。没错,欧鲁巴。从这个角度来说,他和你很相似。”

    欧鲁巴轻轻耸了耸肩。满腔热血的他此时并未注意到,诺维·萨乌扎迪斯正用意味深长的目光凝视着他。

    过了没多久,宫殿内的晚会迎来了尾声,然而真正的庆典却可以说才刚要拉开帷幕。贵族、将士、尤其是一些年轻情侣们早就为次日结伴逛街做起了准备,还没等明天祭典正式开始,他们早已按耐不住了。

    在这些人中,

    “事情变得有趣起来了。”

    造访皇子房间的费德姆·奥林比任何人都感到兴奋不已。

    “什么东西那么有趣?难道你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在镜子中看到自己的脸吗?”

    “是关于扎德·考克的事。不由分说就给反皇族派的领导人物禁闭处分啊。肯定会掀起巨大波澜的啦。”

    他竟然能把欧鲁巴的讥讽当成耳边风,的确难得一见。

    “加上凯扎尔那件事,众人对皇帝的不信任感一定会愈发强烈。这么一来或许会危及到皇太子的人身安全,所以你还是继续当一阵子时间的替身吧。”

    (切,居然自己亲口说出这种牵强的理由)

    费德姆今天居然主动提及真皇子至今尚未现身这个不自然的问题,这令他非常想现在就挑明『初夜权』一事,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冲动。目前手头的情报数量还太少,对欧鲁巴来说,费德姆根本不是什么值得信赖的同伴。

    “今天你在陛下和各位重臣面前表现得非常好。所有的人做梦都没想到你会是个剑斗士。能有这样的成果,我比谁都高兴哦。”

    “你和塔尔卡斯还真像呢。”

    “你说什么?”

    没事,欧鲁巴别过脸装傻。在心情愉快的时候喜欢立刻给他人戴高帽子这点上一模一样。

    “那个叫凯扎尔的,是否真的会被就此处决?”

    “不知道呢。这完全看陛下的心情了吧。这不是你需要担心的问题。”

    “你就不能从中做点手脚,想办法把他从牢里放出来吗?”

    “你说什么?”愉快的心情顿时烟消云散,费德姆死死盯着欧鲁巴。“我让你行为举止像皇子,并不是让你真的去成为皇子。不准你在政治上插嘴。我不知道你被谁灌输了什么思想才会这么狂妄自大。给我听好了,你只需要集中精力在我吩咐的那些问题上。”

    那之后,匆忙赶回自己位于帝都宅邸的费德姆,似乎连轼去尘土的这点时间都不愿意浪费似的,在玄关处便高声大叫“赫尔曼”。这是与他同住一所房子,他负责养着的魔道士。可杂役却慌忙跑过来告诉他,赫尔曼几天前就外出了,至今未归。

    “又来了啊”

    一肚子火的费德姆虽然抱怨个不停,可其实他并没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只不过前几天赫尔曼曾经这么说过,

    “近期,命运的变迁一定会造访。在那之前万万不可操之过急。现在只需要绞尽脑汁,尽力不让那个替身的真实身份被暴露。老爷,目前,因皇子之死所导致的缺损的命运正向着其应有的形态——没错,或许可以称之为命运黄金率吧,现在正处于朝着这个方向迅速修复的过程中。它将会掀起一阵猛烈的『风』。哪怕所有人都对这『风』不加干涉,它也会将大量的人卷进来。现在请静心等待。在『风』将刮走,或是抹消的大量人的同时,老爷您将会能够借助『风』势的人。只要您耐心等待,『风』一定会引领您前往命运的目的地。”

    自己只不过是发现了与这些听上去像是预言般的话语几乎完全吻合的情况,想要来报告而已。

    在梅菲乌斯——准确的说,是在文明圈的大部分区域,魔道士被国家重要贵族们雇用的事例非常罕见。最重要的是,他们中大多不会轻易在人们面前现身。虽然可以说他们比稀有龙种盖扎或是玛·多克还要少见都不为过,但与之相对,在阿里翁或是恩德这些国家,官方却认可魔道士涉足政治、或是上战场指挥部队。这都是因为传说这两国的执政者都继承了魔法王佐迪亚斯的血统,这在全世界中都算是特例。

    再加上在武人气质十足的梅菲乌斯内,更是盛行着对这些操纵来历不明力量的人感到深恶痛绝的风气。打个比方来说,在与梅菲乌斯风俗相近的西方陶琅诸国历史上,曾有个广为人知的魔道士格尔达。身为龙神教的祭司,却操控建立于魔素基础上的魔术,一时间支配了古都泽鲁·伊利亚斯的这个魔道士的名字,直到现在还被人们视为恐怖的象征而传说着。

    费德姆自己也没打算将赫尔曼的存在公诸于世。三年前,突然造访他的居所,做了些像是占卜之类事的赫尔曼莫名其妙地令自己很是中意,此后,自己给与他可以过得无忧无虑的生活援助,可与之相对,平时他身在何处自己却无从得知。

    他知道皇子基尔的真实身份,从这层意义上来看,他甚至可以说是连费德姆的阿基里斯肌腱都无法取代的重要存在。而且归根结底,无论是成功将一介剑斗士转变成皇子的替身,还是作出这些预言的,都是赫尔曼本人。在自己野心达成的瞬间到来前,留他一个活口并没有坏处。

    (不过这些也都将是不远的将来了吧)

    想到这里,呼吸不觉粗重起来。哪怕是前来迎接丈夫归来的妻子的问候都没能传入现在费德姆的耳中。一边含混敷衍地点着头,发热的大脑中却思考着其他问题。

    (从皇帝企图强化自身权利的十年战争结束那阵子开始,反皇帝的势头不断高涨。被关进监狱的凯扎尔,以及受到禁闭处分的扎德·考克这些事更造成火上浇油的效果)

    这正是他期待已久的好机会。费德姆可没有那么好的耐心愿意慢吞吞等待格鲁·梅菲乌斯主动让出皇帝的宝座。虽说皇帝已经步入老年,可精力依然旺盛。再说了,基尔·梅菲乌斯到现在还没被指名为正式的继承人。从后妻梅莉莎被宠爱的情况来看,让她的女儿伊奈莉从皇室远亲中招一个驸马,然后让这个驸马继承皇位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

    (如果我能趁此机会将反皇帝派统筹起来的话,今后的各种行事都会越来越方便吧。)

    在这些人中,与扎德那种反『皇帝』派相对,还有一些对整个『皇室』表示不满的人,这部分人数也决不会少。可现在并没有到能改变时代流向的时机。从风俗习惯上说,梅菲乌斯内持有保守想法的人比较多。费德姆认为,现在并没有足以打破现有国家体制的势力。

    尽管将自古持续至今的皇室历史就此舍弃会有些于心不忍,可话又说回来,如果这个皇帝以现在的状态继续下去,国家的未来将会岌岌可危——正因为当前这种时运的到来,下一步该如何做才显得更为关键。

    (首先,是要尽可能拉拢更多同伴。皇子的人望根本不是什么问题。或者不如说,他能愚钝一点反而更方便,这样他就能任凭自己的摆布。关键在于想要拥立皇子的我自身一定要表现出坚定的意向。)

    (要慎重,同时也要大胆。)

    当期望达成某种重要目的的时候,总需要下很大的赌注。他早已走出了第一步棋,那就是将剑奴隶塑造成皇子这个一旦暴露就会危及他九族性命的赌注。这一着姑且还算顺利。顺着这个走势——也就是赫尔曼所说的『风』,下一着也必须精准、迅速地打出。

    夜已深,费德姆依旧吩咐下人准备了酒,独自一人在书房内闭门不出。

    他一边着手准备着要送往各地诸侯处的书信,一边像喝水似地咕嘟咕嘟往嘴里灌着酒。头脑异常清醒,是兴奋所导致的吗?虽然毫无醉意,可费德姆却早已彻底沉醉于自己所描绘出的未来构想图中了。

    3

    随着破晓的降临,黑塔内钟声响起。这宣告着梅菲乌斯建国纪念祭的开幕。

    从昨晚起便忙于作准备的摊贩和店家,纷纷打出五彩缤纷的招牌装点着这座城市。只要踏入大街一步,烤肉与炸鱼的香气,还有糕点与糖果的甜味便扑鼻而来。城内所到之处都可以看到被抬出的酒桶,太阳尚高悬正空,四下却早已响起举起酒盅高呼“干杯!”的欢笑声。孩子们手中紧紧攥着从父母那里得到的一年一度的零花钱,匆匆奔走在大街上,脑中为盘算如何花掉这些钱而既兴奋又烦恼。女性们则特地为了这一天盛装打扮,街上随处可见她们如盛开鲜花般的灿烂笑容。

    与加贝拉的十年战争已经结束。虽说是举办祭典,可与去年贯穿始终的那种节俭主义不同,今年连表演节目都展现着各国风情,同时街上能看到很多从国外赶来的游客。近期即将正式嫁入梅菲乌斯的碧莉娜公主的肖像画也被花环装扮起来,塑造着一种和平的氛围。

    正午时分,索隆大道上举行了一场盛大的阅兵式。士兵们身着缀满了宝石与鲜花的甲胄,高举长剑长枪,在民众们面前展示着英勇威武的行军阵容。领头走在最前方的,是去年赢得『英雄克洛维斯』宝座的年轻人。脚跨白马,自豪地佩戴着黄金色头盔的他,原本就不是奴隶身份出身的剑斗士。只为了家中能糊口才赌命参加剑斗,后因获得了去年的优胜,而正式作为梅菲乌斯士兵被雇佣。现在已经是一名直属武将奥丁·罗鲁格的十人长了。

    祭典最后一天——同样也作为阅舰式——将举行另一个使用到飞空船的阅兵典礼,这同样是民众们所期待的节目之一,但现在姑且只能先等待那些即将开始的活动。

    “好啦,快点。”

    “有人从昨晚就开始排队了啊。不知道还有没有座位。”

    人们急匆匆地赶往索隆大竞技场。在接下来这一周内,这里将会成为世界最大剑斗场。

    不一会儿,欧鲁巴也出现在索隆大竞技场内。阅兵仪式后,所有皇族成员齐聚王宫露台举行了一个短小的仪式。正是在那之后不久便赶来这里。

    (确实很大啊)

    下方,正同时进行着数场剑斗。剑的决斗、枪的决斗、骑马战、甚至还有骑龙战,以及位于角落被墙壁划分出的另一个区域内,用只装有一颗子弹的**进行的快速射击战。

    索隆城内有数个斗技场,欧鲁巴自己也曾在巴·鲁圆形斗技场内战斗过。包括那个在内,与他辗转逗留的所有设施相比,面前这座竞技场的规模要大得多。正因为场地相当开阔,似乎连傍晚时分索隆的特有活动——战车竞速也会在这里进行。

    竞技场可容纳观众人数约超过五万人。可就算这样,在首日几近爆满的场内,只有欧鲁巴席位的周围被空出一大片空间。正上方有着被梁柱支撑的天顶,前后左右悬挂着天鹅绒帷帘,警卫兵的身影显得格外醒目。这里是皇族及贵族们专用的席位。欧鲁巴与伊奈莉并排端坐在其中,托洛亚和巴顿也在场,剩下的就是些闲杂人等了。

    “剑斗这种东西不是随时都能来看的吗。”虽说是受伊奈莉的邀请后,巴顿还是叹道。“明明只要最后一天来看一下就好了嘛。”

    到祭典最后一天举行『克洛维斯与菲利佩的剿龙战』时,几乎所有皇族、贵族都将出席。因为那不仅是单纯的剑斗,同时也是作为庆祝建国的重大典礼之一。

    伊奈莉只用一句“你真蠢”淡淡地责备他。

    “这与平时举行的那些规模截然不同哦。梅菲乌斯内所有著名剑斗士可是会一举聚集于此呢。——啊啊,好热。扇得再重一点。”

    伊奈莉向照顾特等席的奴隶命令道。这时,另一个女奴隶将冰镇的饮料送了上来。仔细看来,这个女奴隶年纪尚轻,一身浅黑的肌肤,容貌中带有一股淡定的气质。欧鲁巴若无其事地目送她离去。

    “唔”

    不意被伊奈莉在膝上狠狠拧了一把。

    “皇太子殿下偏好那种女奴隶吗?话说您以前也曾迷恋过我的侍女莉莎吧。喜欢的类型还真是一目了然呢。”

    “不是这个意思。”

    考虑到自己被邀请的立场,欧鲁巴只得凝神望着下方的战斗,可内心总觉得有些定不下神来。端坐在贵族专用的观赏席,像这样居高临下俯瞰剑斗,心中总感到莫名的愧疚。想到这里,他不禁暗自咂舌。

    (自己究竟还要带着这种奴隶心态到何时。假如不能果断地将这些割舍掉,终有一天将会导致无可挽回的疏漏。)

    面前,一个关押着奴隶们的笼子正被搬运出来,对面闸门处也同样搬出了一个笼子,但这侧笼内关押着的,却是数头小型龙菲伊。这是一种拥有六肢,面部像是被压过似呈扁平状的,非常有特征的龙。可尤为引人注目的,是它那两颗从上颚处弯曲外露的锐利獠牙。

    两侧笼门打开的瞬间,口流白涎的龙群蜂拥而出。奴隶们顿时也呈鸟兽散,其中大部分都是半裸的女性。菲伊的弹跳力十分惊人,迅速追上了其中一名,当场将其压倒,亮出獠牙。

    欧鲁巴不禁紧攥双拳。尽管伊奈莉也悲鸣着捂上了嘴,可她双眼却灿灿生辉,为预感即将出现的鲜血而兴奋不已。此时,又一扇闸门开启,数名剑斗士以势如破竹之势疾冲而出。

    这似乎是以『梅菲乌斯的英勇战士将被邪教送去当活祭的少女们拯救出来』为主题的表演竞技。剑奴们仅靠手中一把单剑向菲伊们发起了挑战。

    虽说是小型龙,可成龙菲伊的体长近三米。野生菲伊一旦成群结队,甚至残暴到会向大型龙发动袭击。只见大部分剑斗士都只有反被击倒的份。就在这个时候,观众席中传来了“帕席尔!帕席尔!”如浪潮般高呼着那位剑斗士的名字。

    正是那个被誉为优胜候补的男人。他不愧拥有出类拔萃的身手,一个侧让闪开了飞扑袭来的菲伊后,迅速飞身跨上它的背,向脖颈柔软肌肉处用剑猛地刺下。此外,在他不顾一切战斗着的同时,也不停向同伴下达着指示。让他们采用两人一组,其中一个诱导菲伊的行动,另一个找机会从背后跳上去——这样的作战方式,这也确实获得了较大的战果。

    此时,一名因鲜血而陷入疯狂状态的少女向欧鲁巴他们所在的方向奔来,紧紧拽着栏杆想要向上爬。可尽管这里是观众席第一排,可实际位置却比她的身高还要高上不少。再加上为席位作警卫工作的士兵们纷纷挥舞起了枪剑,企图将她从那个位置赶走。

    “救命,求求你们了,请救救我!”

    身后的菲伊很快就要追上来了,女人疯狂凄厉的悲鸣刺激着欧鲁巴的耳膜。

    帕席尔也发现了这一切,疾追而来,挥舞着长剑向菲伊砍去。但由于使用过度,再加上本身就不是什么精度很高的好剑,只见剑尖部分应声折断。可他依然没有放弃,用手腕拼死绞住菲伊的脖项。菲伊的挣扎也异常剧烈,奋力想要将獠牙插入面前柔软的躯体中。最终,龙还是将帕席尔扯了下来。从背后猛地向面前扒在栅栏上的少女袭去。

    “帕席尔!”

    欧鲁巴的忍耐力此时终于突破了上限。从投来诧异目光的伊奈莉身旁卫兵腰间一把夺过长剑,不假思索地向场内投去。

    剑深深插在菲伊与少女间的地面上。帕席尔反应迅速地拔出长剑,向菲伊面部挥出猛烈一击,随后毫无半瞬停滞地向开始有些胆怯的猛兽发动追击。没费多少功夫,大量鲜血便从龙头喷涌而出。

    放出来的六头菲伊已经全部倒下。然而,这场战斗却并没有因此结束。在遍布龙与女性们尸体的场地上,他们将不得不战斗到只剩最后一个存活的人为止。

    为拯救女性曾一度携手战斗的他们完全不会手下留情。每个人都为了能够存活到明天而战斗着。四处剑光闪烁,随着每次剑光闪过,一个、又一个生命陨落逝去。

    终于,场地上只剩下了帕席尔和另一名剑士。两人早已喘起了粗气,被溅到的鲜血与汗水流满全身,全身上下也负有大大小小轻重不等的伤。

    从欧鲁巴这边看来,帕席尔向右侧,对方向左侧移动着。对方边暗暗测算着距离,边向他发动一次、又一次的刺击。可这些攻击全部被帕席尔格挡开。由于他始终没有向对方发动攻击,早已心焦意躁的对手高高挥来一剑,他趁此空隙以电光石火之势刺了过去。瞄准的是前胸,令人产生这样的错觉,可实际上却扫向对方的双腿。对手的双脚顺着右脚踝一侧向半空浮去,在他还未摔落在地面之前,帕席尔便补上了致命一击。

    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行动与他那如甲胄般的肉体不相称,显得异常轻巧。更为重要的是,他在对战斗的掌控法上很有经验技巧。

    欢呼声纷纷向着存活的帕席尔投去。

    “您很中意他吗?和对奴隶方面的偏好很像嘛,您难道不觉得这方面的品位有些问题吗?”

    伊奈莉斜眼瞄着他,欧鲁巴像是在想找借口似地解释道。

    “这家伙在这里死去就太可惜了。”

    “是这样吗?虽然他是很强,可一点都不华丽呢。尤其不受女性观众的好评吧。”

    对此付之一笑。可忽然,伊奈莉投来了带有一丝娇媚的眼神,

    “呐,皇兄。难得有这么个好机会,我倒是有个请求啦。”

    “什么事?”

    “就是关于那个欧鲁巴啦。能不能让他也参加这次剑斗竞技大会呢?”

    “为什么?”

    欧鲁巴全身一紧,问道。

    “如果干掉留卡奥的英雄能参加比赛的话,您难道不认为全场热情会史无前例地高涨起来吗?呐,拜托啦。我还想要好好看一次他的战斗啦。”

    “他可是我的近卫兵哦,怎么可能让他去参战。”

    “所以我现在才像这样拜托您啊。能不能答应伊奈莉我的请求呢?”

    脸颊向自己肩头凑过来,伊奈莉恳求着,用那种心里很清楚对方是决不会拒绝这个请求的眼神望着欧鲁巴。还没等他有时间踌躇该如何回答她,只见一个身影上气不接下气朝这边跑来,是丁。

    “怎么了”

    “恕我失礼,不过有人紧急想要会见皇子殿下。”

    “什么嘛?”伊奈莉的面色一变,染上了憎恶的色彩。“我们皇族间可是在进行重要的对话哦。无论是什么人,我才管不了那么多呢。”

    丁被少女憎恶的视线盯得浑身发抖,可还是悄悄向欧鲁巴耳边低语道。

    (希望见您的客人是一位近卫兵,自称渥尔。他说只要这么传达您就会明白的。)

    瞬间,欧鲁巴猛地站起身。

    “皇兄?”

    “突然有些要事要办。我先回宫了。”

    “哎哎?”

    “啊,关于欧鲁巴那件事。我稍后会安排你与他见面的。这样你该满意了吧。那就这样。”

    心神不定地说完,欧鲁巴快步离去。

    呆滞了一会儿的伊奈莉回过神来,顿时脸涨得通红,朝早已走远的『基尔·梅菲乌斯』的背影吐了吐舌头。

    而在此时,剑斗场中还有另一个人正从远处眺望着同一个背影。是帕席尔。

    刚才为皇子他们送去饮料的那个少女正用布巾擦拭着他那满是鲜血与汗水的身体。她是这个竞技场内负责打理各类杂务的女奴隶。

    “米拉”

    帕席尔叫着她的名字。

    “在”

    “刚才扔剑的,是那个皇子吗?”

    “是的”米拉回应道,脸上染上一层羞涩。“反应真是相当迅速呢,吓了我一跳。”

    “是吗。”

    帕席尔直至现在还笔直凝视着手中握着的长剑。无论是投入的时机、速度、还是刺入的位置,每一个细节都如事先计算好般卓越不凡。

    约半小时后,欧鲁巴回到了宫殿。

    在休息室等待的渥尔一见到他,便迅速起立站直问候。

    渥尔原本就是一名剑斗士。年龄已经超过四十岁,作为一个剑奴来说,早已过了全盛期。但无论是身手还是风采都不见衰退。自一年多前来到塔尔卡斯商会后,始终只是不起眼剑士中的一个,可不知为何,似乎具有被幸运眷顾的特性,他其实已经作为一名剑奴存活了十年有余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很有才能)

    欧鲁巴看着他。无论身在哪里都不会引起他人的注意,但却付出了足以生存下去的辛勤劳动。随着年龄的增长,知识面也绝对不狭隘。

    扎伊姆堡垒一战后,塔尔卡斯商会所属的剑奴们大多都志愿留在皇子的近卫队中。渥尔也是其中之一,但欧鲁巴却刻意将他排除在近卫队之外,并赋予了他其他任务。

    “情况如何?”

    欧鲁巴举起酒盅向渥尔敬酒。“是”,渥尔恭敬地双手接过。待他一口饮干后,欧鲁巴再次发问,

    “有探到什么消息吗?”

    尽可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询问着,但其实此时欧鲁巴的心跳得比在剑斗场上时还要剧烈。

    在梅菲乌斯十二将军中,除了指挥由龙石船构成的空中部队的那三位将军以外,剩余九位全都对外广招佣兵。随着与加贝拉间十年战争的终结,人员的需求虽多少有些缩减,可毕竟还处于战国乱世,窗口总是敞开着的。

    对渥尔下达的命令,就是让他成为这类佣兵。而他参加的部队,不是别的,正是奥巴里·比兰的佣兵队。

    “我所打探到的,都是那些同为佣兵、或是在军团中的底层小兵,再好点也不过是下层干部间的传言而已。”

    “嗯,没事。说吧。”

    袭击并烧毁欧鲁巴他们村子的正是奥巴里所率领的黑盔团。可毕竟已是六、七年前的事了,甚至不知道究竟还剩多少士兵依然维持当时的身份没变。在与加贝拉的战争中,一定有不少人战死沙场了吧。可即便这样,依旧有清楚当时情况的人存活至今的可能性也决不算低。欧鲁巴正是命令他前去调查这件事。

    “有一个与六年前职务相同的,名叫贝因的百人长。贝因一直都为将军工作,但似乎对待遇上的问题心怀不满,常会对那些与他一起光顾便宜酒馆的部下兵卒抱怨发牢骚。一次,我装成醉酒靠近他那桌,借酒和他聊了起来。别看我这副德行,事实上我还挺擅长套别人的话呢。我任他吐槽,却没有表现出一点不高兴的样子,这令他对我多少报有些好感。至今为止,我才不过和他打过两、三个照面,可估计再过没多久就能加入他们的对话了。啊,还有一件事,可以断定贝因当年的确身在阿普塔堡垒。这已经从他那里确认过了。”

    (很好)

    这是个进展,而且还是很大的一步。欧鲁巴拼命抑制住自己内心狂喜到想要跳起来拍手叫好的冲动。此时,渥尔突然显得欲言又止,露出一丝犹豫的神情。

    “什么事。如果还打听到其他消息的话,什么都行,尽管说。”

    说着,再次向他敬酒。渥尔诚惶诚恐地缩了下双肩。

    “我不清楚这件事和皇子是否有关系。贝因吐漏的那些话里,有一点让我十分介意。他似乎在偶然间偷听到几个上层的对话,根据他们的说法,奥巴里将军似乎会在近期和加贝拉一个叫诺维的家伙共同进餐。加上将军这个人该怎么说才好,传言他是反对与加贝拉进行和议的,所以这事就有些奇怪,贝因也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诺维和,奥巴里?)

    的确是个奇怪的组合。欧鲁巴赏赐了渥尔一些钱财后,让他退下了。

    (恐怕这并不是什么公开的会面。这两个人的交往从任何一个外人看来都会感到很奇怪。所以,假如这是无需保密的官方会谈,必定会成为基层士兵间议论的话题。)

    话说回来,所有的推测都是建立在这些情报全都是真实的,这个大前提上。

    (根据这些情况,聚餐的地点肯定不会设在比兰宅。一定会安排在某个不引人注意的,但同时又是贵族们常去的酒吧、餐馆——这么一来,可能对象的范围就很有限了。诺维逗留在索隆的时间从现在算起,到祭典结束,最多不过一周。这对布网来说是绝好的条件。)

    “皇子,皇子,您在想些什么啊?”

    连丁的声音都完全没有听进去,欧鲁巴陷入了沉思。这件事莫名其妙地令他有些挂怀。回想起诺维在皇子基尔面前那段流畅的应酬话,还有那笑眯眯的表情。作为一个使节当然没有任何可以挑剔的地方。而正因为过于完美到无可挑剔,当时的欧鲁巴才会对诺维失去兴趣。可当得知那个诺维或许即将与奥巴里偷偷会面这个情报后的现在,才开始注意起当时他的态度。简单来说,包括没有在诺维身上放注意力的自己在内,

    (真令人不爽)

    接着,欧鲁巴开始思考这件事否可能成为抓住奥巴里把柄的一件道具。

    欧鲁巴随即将传话吩咐给丁,并让他前去近卫兵宿舍。数十分钟后,欧鲁巴亲自挑选出的近卫兵列队走近他的房间。每一张面孔都是他所熟知的,可欧鲁巴依然维持着基尔皇子的面具,向他们下达一个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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