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章 烙印背负者

    1

    到了决赛这天,大清早起人们谈论的中心全都是这个话题。

    剑斗公会公开了比赛的分组名单。根据这份名单,欧鲁巴和帕席尔不会直接进行对决。这令所有的人都感到失望。

    “论速度,是欧鲁巴占优吧。帕席尔相当笨重。如果这两人对战的话,老实说,或许可能瞬间分出胜负哦。”

    “不,帕席尔没有多余的动作,和总是窜来窜去的欧鲁巴不同。对他来说小把戏行不通,时间拖得越久,体力消耗剧烈的欧鲁巴越是压倒性地不利。”

    街角边,摊贩旁,宴会场上,四处可见人们以剑斗为话题争论个不休。不仅限索隆市民们,贵族们也都一样。打赌最后究竟谁能活下来,用马匹作赌注,或是用珍贵的绘画作赌注,还有人用十个女奴隶作赌注的。总之他们忙着比谁的注押得更大,谁就更能体现出自己作为贵族的身价。

    讨论中,也有猜测假如欧鲁巴和帕席尔能顺利晋级到最后,究竟两人中谁将会被授予『杀龙英雄克洛维斯』荣誉的这个话题。

    “皇帝陛下的话”,看上去似乎知道些内幕的一名贵族说道。“大概打算选欧鲁巴当克洛维斯吧。他毕竟是击败留卡奥的英雄。只要能在这次比赛中胜出,就能一洗他是个奴隶的印象。别说十人长、百人长了,搞不好还能一口气窜升到可被托付索隆警备队一中队的地位呢。”

    决赛开始的黄昏时分临近。皇帝早已亲驾大竞技场,为的是亲手将黄金冠冕赐予决赛的胜利者。皇帝贴身近卫兵及奴隶总计约三十人占据了特等席的上半部分。

    公主伊奈莉与她的友人,还有加贝拉公主碧莉娜携侍女特雷吉娅的身影也出现在看台上。

    大竞技场上依惯例,同时进行着复数组战斗。一旦某组比赛结束,另一组剑士就会被送去这块空出的场地,比赛场次接连不断。然而随着毒辣阳光的势头逐渐衰弱,竞技场上零星分布的闲置空地也变得越来越突兀。

    黄昏时分,最后一组的比赛终于决出胜负。与场上陷入平静的的剑戟互击、剑士往来相对,人们的狂热却似乎不知疲倦,“噢噢噢噢—”……海啸般的欢呼震动全场。

    在似乎故意挑战观众耐心的短暂休息后,此前胜利的四名剑士各自全副武装出现在场上。在手持长枪的、肩担战斧的这些人之中,欧鲁巴依然一身轻装加长剑。

    (就快了)

    将剑在肩后一个回转,欧鲁巴内心自言自语。虽说是自愿投身此处,但理所当然地,他绝对不想参加的这场剑斗,终于能迎来结束了。接下来只要以从帕席尔处打听来的计划为基础,彻底阻止这诺维与奥巴里主谋,扎德参与的阴谋就可以了。

    或许正居高临下着的人们。看着那些被自己利用的奴隶们自相残杀,居高临下得意地观赏着的人们。

    (等这件事结束后,就轮到你们了。)

    感情一反常态地熊熊燃烧了起来。

    司仪分别报出四人的姓名后,向皇帝致以一礼。四人也效仿司仪,皇帝格鲁·梅菲乌斯见状下颚轻扬。同时,皇帝贴身的近卫兵用双手将黄金头盔高高举起。这两侧饰以翼翅的头盔就是英雄克洛维斯的证明。

    以此为开幕的信号,四周涌起雷鸣般的音量仿佛令大地也为之震颤,战斗即将开始。

    欧鲁巴的对手是一名身长超两米的壮汉。再加上他手中握着的长枪。在这种令人举步维艰的巨大守备范围差距面前,欧鲁巴不一会儿就沦为劣势。毕竟在与卡修的战斗中,身体到处都留下了创伤。

    未能躲开第三次刺击而来的枪尖,欧鲁巴向后摔倒。竞技场上顿时掀起一阵惊呼。壮汉举枪就要刺下。可向一旁翻滚躲避的欧鲁巴顺势绕到了壮汉的侧面,飞身一刀向对方招呼去。

    当高高跃起的欧鲁巴在敌人身旁着地的同时,壮汉的颈部射出一股血箭。欧鲁巴的一击漂亮地切断了敌人的颈动脉。

    壮汉终于摔倒在地。而几乎在差不多时刻,帕席尔那场也决出了胜负。只不过他那边更为简单明了。本以为他打算与挥舞斧子的男人拉开距离,可他却只将剑架于肩后,忽然一个冷不丁地将长剑投掷了出去。瞄准正中目标,直接贯穿敌人的心脏。

    现场超过五万人的观众霎时陷入了沉默。此时距战斗开始还没到一分钟。

    不管怎么说,欧鲁巴取得了胜利。双手握成祈祷状的碧莉娜才刚“呼”地松了一口气,

    “不够过瘾啊。”

    皇帝格鲁·梅菲乌斯缓缓地低语。格鲁眨了下略显疲倦的眼睛,向坐在身旁的妻子说道,

    “哪边都没能遇到对手。如何,梅利莎?是不是想欣赏真正男人间的战斗?”

    皇后拥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美貌,她的态度也显得异常谦恭、谨慎。“是”,她顺从地颔首同意。格鲁微抬下颚。

    “就这样结束的话,势必会感到有些消化不良。帕席尔和欧鲁巴,你们两人继续对战。到决出胜负之前,克洛维斯的头盔就暂时保管在我这里了。”

    周围的人纷纷用惊讶的目光仰视皇帝。

    得知这个消息的全场内顿时陷入骚动,可气氛很快便再度高涨。观众们也同样没有看够鲜血,而更为关键的,是他们都想知道究竟哪边更强。

    (什么)

    面对这样的事态突变,受到了冲击的欧鲁巴下意识抬头向皇帝望去。手中的剑正散发着浓郁的血腥味,而它却将被新的血所玷污,而且偏偏还是帕席尔的血。欧鲁巴双臂上的肌肉块块隆起。

    另一方面。

    “请您等一下,陛下。”西蒙站起来,说道。“这有违往年的习惯。若不能挑选出两个剑士,这场大会就没有意义了。”

    “别那么死脑筋,西蒙。”皇帝用手指向场内。“说实话,我也还没决定究竟他们中的谁更配得上克洛维斯的称号。既然如此,那就直接战斗,胜利者将获得黄金头盔——没有比这更简单明了的方法了。如果败者死亡的话,副官菲利佩的人选就稍后由公会选出合适的就行了。”

    哑口无言的西蒙邻近的座位上,费德姆喘着粗气。数次想站起来发言,可每次都像是改变主意似的坐回座位上。皇帝的独裁主义氛围一天比一天严重。就仿佛一把出鞘的刀刃,贸然触碰必然会导致身心被切割得体无完肤。

    “欧鲁巴,帕席尔。两位剑士先站回闸门前!”

    一名警卫中向他们命令道。

    “呿”

    欧鲁巴朝地面吐了口唾沫。心中焦躁不已。

    (每次都这样。他们每次都随心所欲地操纵人的生命,命运)

    “哦,还真有一手呢。”

    帕席尔说道。他所谓的有一手,大概是指欧鲁巴隔着面具吐唾沫吧。他的脸上丝毫没有露出慌张的神色。

    “你真想干一场吗?”

    “皇帝既然这么说了,那谁也无力反抗。做好觉悟吧。”

    说着,帕席尔转身背对他。刻着烙印的背脊随着呼吸上下起伏。欧鲁巴慌忙叫住他。

    “等一下,帕席尔。”

    “虽说我好歹算是这次叛乱的领袖人物,可现在哪怕缺了什么人,都无法改变事态的进行。所以不用客气,尽情拼杀吧。这将是你我双方最后的剑斗了。”

    “帕席尔。”

    此时,竞技场内的奴隶跑了过来。他们为帕席尔擦着汗,装作照顾剑斗士的样子,压低声音悄悄说道。

    “演一场戏如何?欧鲁巴在民众间也很有人气。你们装模作样打一会儿,然后欧鲁巴故意弃剑,向帕席尔投降就行了。民众一定会饶了欧鲁巴一命的。”

    “不。”帕席尔摇了摇头。“要注意着不伤到对方所进行的比赛,很容易就会被看惯了剑斗的索隆民众识破。现在不能做出任何令人怀疑奴隶之间有联系的行动。这你们应该很清楚,只有拼杀这一条路了。”

    “——”

    欧鲁巴无言地点了点头。虽然他的想法与帕席尔不同,但欧鲁巴内心同样有着不能被任何人识破的理由。诺维、奥巴里、扎德……若想让他们中的某个有所行动,就不能令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产生怀疑。

    “无论谁能活下来,”帕席尔的语气自始至终都很平静。“都要担负起对方的灵魂,只要能保证这点。如果你死了,你的愿望将由我来继承。我一定会将那个基尔·梅菲乌斯送上断头台。而假如我死了,你就要继承我的愿望。解放所有的奴隶,将梅菲乌斯这个国家焚烧殆尽。”

    这话,令欧鲁巴喉头哽塞,一时间无法立刻作答。

    (继承……愿望)

    已无需反复强调,欧鲁巴仇恨梅菲乌斯。梦见用这双手、用手中挥动的长剑将贵族们的首级砍下的夜晚不计其数。然而——

    “嗯”

    欧鲁巴颔首回答的这声音,却显得如此遥远,仿佛出自他人之口。

    两人首先分列东西两侧站开。那位叫米拉的姑娘为欧鲁巴擦汗,并为他换上新的长剑。她的表情苍白得不用仔细凝视都能看出来。

    只不过才见了两、三面,她对帕席尔的感情就已明显超出了单纯的好感。本想对她说些话,可欧鲁巴却想不出能说什么话题。她一定在祈祷着帕席尔的胜利吧,换句话说,就是欧鲁巴的失败——死。这样就好,欧鲁巴心中暗想。自己也是为了生存下去才要将帕席尔打败。也就是惟有杀了他一途。

    (这样真的好吗?)

    这个念头撕扯着内心。欧鲁巴带着面具的头甩了甩。已经没什么“真的好吗?”了,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哪怕他对梅菲乌斯的仇恨与自己多么相似,或者更为强烈;哪怕在不远的将来,自己将达成的目的与他的有多么酷似;哪怕将有一天,两人有可能成为并肩作战的同志。

    (该死的,别胡思乱想)

    握着剑柄的手,再次紧紧地攥了起来。别说欧鲁巴原本就已满身疮痍,刚才的战斗也早已将他所剩无几的体力消耗一空。自己究竟还能用尽全力挥动几次手中的长剑,对此欧鲁巴心中完全没有自信。

    拖得越久,胜利就离欧鲁巴越遥远。可带着顾虑挥剑,攻击也绝对伤不了对方。

    (就一击)

    欧鲁巴暗暗下定决心。用尽全力挥剑的机会只有一次。要确实地,看准破绽出击。一旦失败,就是自己的死期。

    “东侧,铁虎欧鲁巴。西侧,豪腕帕席尔!”

    被点名的二人再次回到斗技场的中央。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观众席上,特雷吉娅心神不定地问道。“刚才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碧莉娜也正屏息观望着事态的发展。人们狂热的呼声高涨,以至于她甚至没听到身旁特雷吉娅的问话。可碧莉娜却注意到,场内对峙二人的表情及眼光始终保持着平静。在这狂热的漩涡中,惟有互相厮杀的两位当事人身旁却弥漫着一种不可思议的静谧感。

    “开始!”

    双方依规定,先用剑互相撞击了一次,随即同时向后跳退。

    索隆大剑斗大会。为决出最强男人的战斗开始了。

    这也是梅菲乌斯漫长的剑斗历史中,史无前例的一场战斗。

    比赛一开始,首先发动攻击的是欧鲁巴。

    剑尖顺着几近触及地面的高度,笔直向帕席尔袭去。对方摆出了迎战的架势。欧鲁巴瞬即以脚蹬地,闪至帕席尔的身侧。

    赶在敌人反应之前,他再次跃起。欧鲁巴想在这瞬间决出胜负。无论是帕席尔的双腿、背脊、还是手臂——总之,要看准出现破绽的那一点用剑攻击,趁其踉跄之时再给对方致命一击。

    然而帕席尔却放弃了用视线捕捉他的行动,只见他迅速向前翻滚,转眼便翻身而起,回身挥出一刀。想要跟进追击的欧鲁巴被这一击挡住了去路。用剑格档下了攻击,向后一跃退去。

    这令人目不暇接的初次的交手,令整个竞技场更加为之沸腾。

    但接下来却停滞了。正如字面意思。仿佛刚才一系列敏捷的行动都是假象似的,两人维持着当前的状态纹丝不动。

    欧鲁巴保持着一贯的猫背姿势,窥探着帕席尔的一举一动。挡下的那击令手臂麻木不已,面具下渐渐渗出冷汗。事实上,最开始的行动可以说已经消费了他体力的一大半。所以他才打算用短期战来决胜负。然而自己的行动却被彻底看透了。

    (过来啊,帕席尔。过来,过来,过来!)

    自己主动出击的风险很大。帕席尔双腿正稳固地扎于地面,有着一身厚实肌肉的身躯摆开架势。自己现在的攻击绝不可能突破他的防御。猛扑的结果,只会落到被对方轻松翻盘的下场。

    所以欧鲁巴从面具下死死盯着帕席尔的眼睛,静待对方的行动。自己在速度上依然有着优势,只要能切入近身——当然那样做自己也会有危险,但相应地也就能找出敌人的破绽。

    然而帕席尔并没有行动。他双手握剑,持于肩上,纹丝不动。

    (呿)

    脚尖蹬踏地面;晃动长剑;视线瞬间飘向别处。可这所有的虚晃招数,都没能诱使帕席尔有任何变化。

    傍晚时分的微风从面具下拂过。

    曾几何时,观众们也安静了下来。数万的目光如生了根般扎在两位剑士的身上。怕眨眼的那一瞬,下一个瞬间胜负已定,这样的紧张感容不得他们有丝毫的动作。

    十秒、二十秒、三十秒——时间分分秒秒前进着。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这种令人屏息紧张感,最终,在当事人以外的人身上却并没有持续很久。

    “上啊!”

    差不多快要五分钟的时候,有人忽然叫道。紧跟着这声,“快杀”,一个女人也叫了起来。

    “上,上,上!”

    “杀,杀,杀!”

    全场顿时涌起观众们跺脚与嘘声组成的大合唱。就好像希望藉由这大地轰鸣声吓到两位剑士,让他们能有所行动似的。但两人依然毫无动静。

    论焦急程度,欧鲁巴并不逊色。他从未比现在更觉得剑与铠甲有那么沉重。光站着就是对肌肉的消耗。战斗前,他曾期待以全力一击来决定胜负。而现在,他甚至对这一击是否能用出全力而感到忐忑不安。

    (快动)

    欧鲁巴祈祷着。

    “别动”

    格威担任着观众席的警卫,暗自说道。

    “别因为焦急擅自行动,欧鲁巴。这是你的坏毛病,算我求你了,现在可千万别动啊。”

    帕席尔恐怕在旁观欧鲁巴此前的战斗时,已经发现了他的这个毛病。欧鲁巴擅长的,是所谓的反击战法。在剑斗士中,欧鲁巴在体格和力量方面都只能算平平,若直接正面冲突,很容易落于下风。所以才以圆周运动为基本,诱导对手的行动,当将其引诱到自己可及范围内时,躲开敌人的一击,攻击对手的弱点。

    正因为如此,格威才不厌其烦地反复叮嘱欧鲁巴“千万不可急躁”。急躁是使用这种战法最忌讳的行为。若要挑拨对方急躁,稳住自身、控制感情的技术是必不可少的。

    欧鲁巴好歹也是两年内保持着胜利坚持过来的剑士,自然有好几种引诱敌人出击的方法。采用一击一退的迂回战术,穿插故意惹怒对方挑衅,令对方陷入自己的节奏。然而,这所有的方法对帕席尔都行不通。他那稳若磐石的架势几乎毫无破绽。正因为理解了这一点,欧鲁巴才不能轻举妄动。

    令格威咬牙难熬的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不光是他,在这如狂风暴雨版的嘘声中,只要是略懂剑斗胜负的人,都能感受到欧鲁巴与帕席尔——这两者间紧绷的空气。就好像自己也涉身在其中的紧张感,令表情都僵硬了起来。

    有人拭去了下颚即将滴落的汗珠。

    宛若即将燃尽的烛火,不惜榨干最后一滴光芒似的,黄昏暮色将整个斗技场染成一片熊熊燃烧般的赤红——

    突然,胜负开始变动。

    啊,斗技场内所有的人都叫了起来。

    对着敌人跨出第一步的,是帕席尔。就好像他已经耐不住这微妙的停滞似的,然而。

    “不行,欧鲁巴!”

    格威高声叫喊。

    2

    如同数年、数十年间始终饱受风霜不言不行地被装饰在场内的雕像突然被注入了生命,帕席尔左脚坚实地踏出,逆风迎面而来。

    对肉体与精神两方面承受的负担都已濒临极限着等待的欧鲁巴来说,帕席尔的举动正如最美味的食物。眼中浮现出欢喜色彩的欧鲁巴就像是事先排练好似地,完美地对上了节奏。

    膝盖略弯,弹起,身体画着弧线向前突进,举剑从头上劈下——这一连串的动作,反过来说,却漂亮过头了。正因为漂亮过头,因此对帕席尔来说,这些全在预想范围内。

    表面看起来全力突击的帕席尔其实将体重都放在后脚上,用剑挑飞了欧鲁巴的斩击后,画着浑圆弧线一回转的剑斜下斩去。

    砰!

    伴随着爆炸般的巨响,

    “啊啊!”

    全场顿时掀起了分不清究竟是欢呼还是悲鸣的叫喊声。踉跄后退的欧鲁巴革铠上纵向裂开一道口子,胸前从裂口处迸出鲜血。

    在欧鲁巴看来,敌人就仿佛突然凭空消失,随即挥出了完全看不见的一击似的。帕席尔就像平时的自己,如猛兽一般凶猛地继续着追击。第二击、第三击勉强架开,但这已完全是凭借身体本能的行为了,自己的意识早已浑浊不清,

    (——烙印)

    欧鲁巴再次被迫向后退却。

    (烙印在燃烧)

    做着圆周运动的欧鲁巴隐约瞄到帕席尔的背。他背上刻着的奴隶烙印,此时仿佛正吐着火焰。

    帕席尔曾说,每当自己杀人之际,就会背负起对方遗志、心、灵魂。而现在打算吞噬烧尽欧鲁巴的,正是这些怨念化为的现世火焰吗?不,抑或是这些怨念想要吸收欧鲁巴的灵魂,将其化为自己的一部分吗?

    (你也来吧,你也来吧,你也来吧!)

    从无数飞散火屑中的一星中浮现出人脸,向着欧鲁巴呢喃道。

    (你也是憎恨梅菲乌斯的人,你也是憎恨梅菲乌斯的人。)

    (然而)

    (然而,你却在『犹豫』,你却在『踌躇』。)

    帕席尔令人目不暇接的攻击中,终于有一击没能挡下。欧鲁巴跌跌撞撞地向后摔倒。

    (所以你不行,你做不到,不能交给你。)

    (所以你也和我们一起聚集到帕席尔这儿吧。)

    (帕席尔能做到,帕席尔能完成,帕席尔能令梅菲乌斯化为一片火海!)

    “闭嘴!”

    欧鲁巴语不成声地叫喊着,身体完全不听使唤,并非只因伤的影响。现在,怨念已不只是从帕席尔,甚至开始从欧鲁巴的背后涌出。它们伸出粘液状的触手,缠绕他的四肢。就仿佛欧鲁巴亲手杀死的数百剑士的灵魂舍弃了作为宿主的欧鲁巴,渴望与帕席尔放出的那不详之火化为一体。

    (如果你不去做的话,)

    (就让帕席尔去背负。帕席尔会烧尽梅菲乌斯。)

    (而你会死,会成为燃烧帕席尔烙印的火屑之一。让我们共同燃烧梅菲乌斯,欧鲁巴。)

    (欧,鲁,巴)

    改为反手握剑的帕席尔没有一丝犹豫,猛地向下刺去。

    欧鲁巴带着茫然的目光看着他。

    (犹豫——踌躇——)

    欧鲁巴心中没有反抗的力量。因为这所有的疑问和诱惑,本就是由他自己内心所产生的。手指一根都无法动弹,而帕席尔剑尖迸射出的火焰化为成千的人脸,包围了欧鲁巴全身。伴随着焚烧内心般的痛楚,即将刺穿欧鲁巴的胸前——

    就在毫发之间,

    两人的中间跃起一个金色的物件。

    那是欧鲁巴挂于颈项上的串着链条的徽章。由于革铠裂了个缺口,随着动作来回摇摆的徽章在欧鲁巴倒下的同时舞向半空。

    其顿时如火焰般燃烧起来。

    仿佛将黄昏的火焰集于一身,闪耀着明亮的光辉。

    “呜”

    帕席尔的眼睛避开了亮光。

    与此同时,不可思议的束缚感也解除了。欧鲁巴拼死将身体向侧翻滚,躲开了刺下的剑尖。

    (碧莉娜!)

    心中喊着这个名字,欧鲁巴横扫向帕席尔的小腿。

    面对踉跄向前的帕席尔,欧鲁巴没有放慢站起身的速度,迅速恢复态势。剑尖在双方与面孔等距的位置相交。

    怨念已经不在了。是一开始就不存在。哪怕确实存在,也并非存于帕席尔的背上,而是在欧鲁巴自身的心中。

    (我不会去背负什么)

    无论是谁的生命,无论是谁的灵魂。

    (哪怕我筑起的尸山彻夜诅咒我,哪怕成群的怨念不断企图拖我一起上路。到现在这个地步,我,不会对任何人,不会被任何人,不会因为任何人……)

    剑与剑发生碰撞。受伤的欧鲁巴甚至无法承受一击,差点摔倒在地。

    “喝!”

    瞬间,疾驰而来的帕席尔用面孔猛地向铁面具撞去。

    面具被染红的剑士,以及同样从脸上滴下鲜血的帕席尔,双方脚下踉跄,可手中依然紧握长剑。

    同时跨出一剑的距离,同时挥出一击。不禁避开视线的特雷吉娅身旁,碧莉娜攥紧双拳,仿佛想将这瞬间烙在视网膜上似的,凝视着面前的一切。

    折成两段的剑飞向空中,回转数周后,剑刃插入地面。

    欧鲁巴的手中没有剑。颈边,帕席尔的剑尖放射着黯淡的光芒。欧鲁巴的力量已耗尽,在对方发动的一击决胜负中没有胜利的可能性。

    而这些欧鲁巴比谁都清楚。他佯装向右挥剑,早已做好剑会被弹飞或是被斩断的心理准备,同时迅速向左侧移半步,一边减轻右方传来的冲击感,一边用左拳招呼向帕席尔的下颚。只不过短暂的瞬间,只见帕席尔双膝瘫落,仰天倒在地上。

    面对昏倒在地,彻底不能动弹的帕席尔,欧鲁巴气喘吁吁,全身上下起伏。

    鲜红火焰映照下的胜者的身姿——

    索隆大竞技场震撼了。

    四周渐暗。欧鲁巴甚至觉得,这是从烙印中解放出来的众多亡灵从空中放出的令人恐惧的诅咒似的。

    “饶了他!”

    “杀了他!”

    两种声音的比例听上去不分伯仲。欧鲁巴看上去像是犹豫不决似的,没有做出任何行动。就在此时,场内又因为另一件事而动摇了。抬头望去,只见站起身的皇后梅莉莎用拇指向下指去。

    当然,这是「杀了他」的意思。

    欧鲁巴拖着沉重的双腿,伸出手想要拾起帕席尔的长剑。然而就在他上身弯下的瞬间,身体忽然向前倾斜,摔倒在地不动弹了。这两人倒在一起的景象中,无胜者,也无败者。然而这比任何事实都更好地证明了,这场战斗有多么的激烈。

    “照现在这样,只能等谁先爬起来给对方致命一击了啊。”皇帝格鲁说道。“但这么一来就太扫兴了,不适合作为这场精彩战斗的落幕。胜者是欧鲁巴,就这样定了。”

    “公主——公主!”

    特雷吉娅气喘吁吁地晃动着碧莉娜的双肩。

    “赢了!欧鲁巴大人赢了!”

    “嗯。”

    碧莉娜依然瞪大着双眼,点了点头。原本就雪白的面容已然发青,脖项处早已被冷汗浸透。对她来说,面前的景象是如此可怕。这张残酷、悲壮的战斗绘卷,不知该如何形容,却令碧莉娜尝到了被某种东西揪紧、动摇内心般的滋味。

    “那是公主殿下送的徽章啊。欧鲁巴大人把那个戴起来了呢,这场胜利一定也是拜公主殿下的友情所赐吧。”

    “嗯——”

    自己的手与特雷吉娅的手握在一起,碧莉娜宛若幼小女孩一样天真地颔首。心中悸动至今尚未平息。真是的,剑斗对她来说,似乎还不至于对身体造成什么影响。

    索隆,不,是从整个梅菲乌斯聚集而来的大量观众高声连呼着胜利者的名字。仿佛他们已经彻底忘记了那漫长的停滞,忘记了那时发出的嘘声。他们以喉咙极限的叫喊声,不厌其烦地喊叫着“欧鲁巴”。

    此时,

    “很精彩。”

    皇帝站起身,再次高声喊道。表示赞同的人们将狂热之情也向着皇帝格鲁·梅菲乌斯投去。他抬手,等待喝彩声平息下来后,

    “这是场丝毫不比历年比赛逊色的精彩战斗。获得黄金头冠的胜利者当然不用说,但也不要忘记,在战斗中落败的失败者们同样也将成为梅菲乌斯奠基石。不要忘记,为了让我们中的一百个能健康地迎接新的一年,就要像这样付出一千人份的鲜血与死亡。为悼念死者们,我们就要胸怀尊严勇敢地生存下去——愿龙神梅菲乌斯,以及被赐予其名的我国荣耀永存。”

    “荣耀永存!”

    “愿梅菲乌斯荣耀永存!”

    人们纷纷唱和。

    倒在地上,欧鲁巴忽然听见透过对方身体传来的声音。

    “多管闲事。”他身体下方的帕席尔轻声嘀咕似地说道。“给我一刀做个了结不就好了嘛。这实在不像是个久经沙场战士所该有的天真呢。”

    “你在说什么?”

    欧鲁巴装作刚醒来的样子,缓缓地站起身。

    “我连走路都很困难了。你就给我在那边乖乖睡一会儿吧。毕竟要让人看到胜者比败者的伤更重的话,就太没面子了。”

    哼,只听帕席尔冷嗤。

    随即,剑斗公会之长——费德姆作为贵族的代表,向欧鲁巴发出号令。

    “胜者欧鲁巴,到这里来。”

    特别观众席下方一处门形入口被打开,搬运来的楼梯嵌入此处。费德姆显得满面春风。将剑交给卫兵后,欧鲁巴踏上了楼梯。接下来只需在皇帝面前下跪,就会被赐戴头冠。就在观众们“欧鲁巴、欧鲁巴”的叫喊声中充满的热情逐渐高涨的时候。

    “等一下。”

    冷不防格鲁·梅菲乌斯抬手制止了欧鲁巴的前进。一旁的费德姆脸上顿时布满疑云。

    “若要佩戴光荣的克洛维斯之冠冕,你的面具会是个妨碍。把那东西摘了。”

    格鲁下达命令。

    瞬间,欧鲁巴的动作冻结了。身在观众席的碧莉娜、伊奈莉,以及众多认识假面剑士欧鲁巴的人都同样震惊了。

    “怎么了?”格鲁反而用柔和的语气说道。“这是一种不敬哦。克洛维斯没有理由藏头露尾。把面具摘掉吧。”

    “请……请等一下,陛下!”

    “什么事,费德姆。”

    “那……那个,欧鲁巴并非为了吸引众人的目光,或是装扮自己才戴这个面具的。他是因为受到魔道士的诅咒才会这样,被迫戴上永远拿不下来的面具。我……我一开始也是半信半疑的,但欧鲁巴确实在平时的生活中也不会摘下面具。”

    哦,听了这话,格鲁显得饶有兴趣似的轻捋胡须。

    现场情况停顿了一会儿。这期间,通过互相传话得知了皇帝下达了什么命令的观众们也只得屏息静观事态的发展。

    “不试一下怎么知道呢。喂。”

    皇帝打了个响指,对两个卫兵下达命令,让他们强行将欧鲁巴的面具剥下来。

    “请,请请……请等一下!”

    “干什么。你很烦人啊,费德姆。”

    脸色发青,快要口吐白沫的费德姆陷入了混乱。

    “太……太危险了。那面具的诅咒是非常可怕的东西。想要摘下面具的人,和想要破坏面具的人,与欧鲁巴自身的想法无关,面具会借用欧鲁巴的手杀了对方。”

    “把他按住不就好了嘛。还是说,那种诅咒会伸出看不见的手,把身为皇帝的我也杀了吗?”

    “或,或,或……”

    或许真会如此,本想这么说的费德姆差一点就脱口而出。传说梅菲乌斯的皇帝是龙神与人类之间诞生的初代皇帝的子孙。如果失言说出诅咒就能杀了皇帝这样的发言,以现在的格鲁·梅菲乌斯来说,这点小事就足以遭到处刑的下场。

    碧莉娜·阿维尔下意识地想要站起来,但却被特雷吉娅的手用力按住。虽不知道理由为何,但从欧鲁巴的举动来看,能感受到他不想将自己的真面目暴露出来的心情。自己虽然想要向他伸出援手,但碧莉娜对此没有任何的胜算。

    欧鲁巴原地僵直着,感受到面具下、背脊中不断渗出的冷汗。比直面帕席尔时的恐惧感更为强烈。当然,现在的面具上根本没有什么诅咒的力量。只要稍用力,就能轻而易举地扯下。

    (要下手吗)

    看着畏畏缩缩地向他走来的两个卫兵,欧鲁巴不禁闪过这样的念头。将他们打倒在地,或是直接踹飞,然后撒腿就逃。作为手段来说这过分幼稚,而且就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来看,成功的可能性很低。但如果真面目在这里被暴露,对他来说早晚只有死路一条。

    碧莉娜想甩开特雷吉娅的手站起来,她打算在这里用上昨天与皇帝定下的「约定」。而欧鲁巴略弯背脊,仿佛瞄准猎物喉头的野兽一般,打算向卫兵们发动袭击的这个时候,

    “请等一下,陛下。”

    一个身影站了起来。

    定睛看清了对方的面容,欧鲁巴面具下禁不住露出惊讶的神情。向皇帝躬身一礼,面带微笑的,是伊奈莉·梅菲乌斯。

    “就算别这样随便拿下面具不也挺好嘛。难得大家心中都已经固定了假面英雄欧鲁巴这个形象了。神秘,正因为充满了谜团才有魅力。如果将其暴露于世的话,也许什么都不会剩下。说不定他长着一张令人难以忍受去看第二眼的丑陋容貌哦。”

    伊奈莉的话语引得贵族们忍俊不禁。

    “您觉得如何,父皇?”

    “这样也行。”格鲁面对义女的撒娇,眯起了眼睛。“你以获得我女儿伊奈莉的宠爱为荣吧,剑斗士欧鲁巴。啊,不过如果今后出现什么阴差阳错的问题,你们俩为了其他什么事来我面前向我问候的话,我可不会原谅你哦。”

    “父皇真讨厌,不理你了啦。”

    面颊通红的伊奈莉转过身去,周围人纷纷笑了起来。在害羞的同时,充满伊奈莉内心的,是得意。与碧莉娜一样,伊奈莉也意识到了欧鲁巴不愿意被取下面具的心情。所以她才会感到兴奋。就仿佛强行让少女在人们面前赤身裸体一样的刺激感。

    更重要的是,对方是欧鲁巴。是不仅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而且还邀请碧莉娜共舞,令自己的计划破产的男人。能令这样的男人陷入危机中固然能感到愉悦,而将这样的男人从如此危机中亲手救出来的倒错快感,更另伊奈莉心醉不已。

    无论如何,欧鲁巴照预定在皇帝面前跪下,被赐予了黄金的冠冕。虎耳的部分稍有妨碍,冠冕仅能挂住一边,但场内的观众依然高声称颂着胜利者的名字,鼓掌欢呼。

    碧莉娜总算是安心地吁了一口长气。可突然感到一股视线的她回首望去,只见是伊奈莉。伊奈莉洋洋得意的笑容见到她顿时一变。一瞬间,碧莉娜对她充斥于视线中的感情感到茫然不知所措。

    这是憎恨。

    碧莉娜从未承受过他人这样的感情。曾被父亲和特雷吉娅教训过;曾在飞空艇比赛时感受到对手的敌意;在扎伊姆堡垒被留卡奥德剑指着的时候,甚至感受到对方的杀意。

    然而要说憎恨,却像这样令周身涌起一股寒意。而与此同时,心中某处的一点,感觉如火焰般灼热燃烧起来,将袭向周身这种恶寒驱散。

    就在剑斗士欧鲁巴接受荣誉戴冠式的上方,两位少女的视线纹丝不动,紧紧地咬在一起。

    3

    天色渐亮,祭典最后一天拉开了帷幕。

    观舰式及空中阅兵式即将开始。扎德·考克却并丝毫没将这些放在心上,早早来到了尚无观众到场的竞技场。

    他打算在这儿眺望这片即将见证历史变迁的场所。在皇族支配下的梅菲乌斯现在的景象,到明日的清晨,若再次来到这空无一人的设施举目眺望,想必会是截然不同的景色吧。

    景色本身当然并不会发生什么变化。然而,脱离皇族之手收入我掌握中的梅菲乌斯的模样,决不可能与原来相同。远处朦胧可见的山脊线也好,清晨这个时段投影于地面缓缓移动的浮云也罢,不光是视线中这片景色,甚至连环胸的双臂所感受到长袍料子的触感也将显得如此不同。

    (哎呀)

    此时,扎德忽因面前令他诧异的一幕而从这种陶醉感中清醒了过来——皇子基尔·梅菲乌斯的身影出现在了斗技场内。只见他在貌似近卫兵的数名人员的陪同下在场内四处闲逛。

    顺手逮了个竞技场的工作人员询问,得知一小时前他就已经来到场内。还因为自己是「第一个到的」而兴奋不已,现在却只能这么到处游荡。

    (还真无忧无虑呢)

    扎德嗤之以鼻。仅从那种家伙居然是第一皇位继承人这点来看,梅菲乌斯就几乎没有未来可言。碌碌无为度日,想必迄今为止一直在享受着幸福的人生吧。但不久之后,他将会沦落到从心底里诅咒自己诞生于这个世界上的命运。

    原本打算前去与他打个招呼,可扎德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昨天虽经历了欧鲁巴与帕席尔之战的风波,但幸好计划没有受到影响。帕席尔能捡回一条命真是莫大的侥幸。为了给准备这个计划,诺维派遣煽动者潜入剑奴隶中。这都多亏了奥巴里的协助。根据诺维信函上的内容,这名煽动者物色的人物正是帕席尔。拥有领导者的魅力,也有能力。更重要的是,他恨梅菲乌斯。

    帕席尔所释放的火焰会带动周围的人们。不知不觉中,将大批奴隶原本因自认对此无能为力而封印于心中的微弱的灯火点亮,令它们同样犹如火焰般熊熊燃烧起来。他就是个拥有这样特性的男人。

    只要他还活着,剑奴隶们的叛乱将毋庸置疑顺利进行下去。

    对此毫不怀疑的扎德·考克内心暗暗掐指倒数着命运来临的瞬间。

    ——而另一方面,欧鲁巴滴水不漏地将竞技场内逛了个遍后,向皇族及贵族们的特等观众席走去。届时重臣们几乎全部出席,因此事先坐席已被逐一进行了分配。当然,其中包括了基尔皇子的,以及碧莉娜的席位。

    他在凯因的陪同下来到坐席前。凯因是枪械方面的高手,擅长**、来复枪等各种类型的枪械。欧鲁巴向他询问道。

    “瞄准这里的话,哪里将会是最好的位置?而且是在全场满座的情况下,事先埋伏起来的狙击手。”

    “事先啊——,虽然我觉得这会有些困难……”凯因眯起双眼,环顾四周。“但如果是能吸引众人注意力的骚乱发生的情况下,倒是有一个位置很容易控制。”

    凯因向一点指去。那是分置于场内各处的警备塔楼。剑斗期间,塔楼上将有数名士兵站岗,他们负责监视竞技场的内外。一般情况下,这里配有小型飞空艇。这是为了万一竞技场内发生什么情况,从他们的位置能最早觉察,并起到传令兵的作用。

    (假如说这次剑斗士叛乱计划的各个环节都已事先被作了周密安排的话)

    占据这塔楼或许也是计划中的一环吧。欧鲁巴沉吟了半响,随即聚集了场内的近卫兵,分别向他们下达了各种指令。

    在所有的指令中,尤其令他费心的是近卫兵团的飞空艇。近卫队共计拥有十二支飞空艇,欧鲁巴打算将它们全部投入此次行动。

    “在事态爆发之前,不能让别人发现你们的行踪。你们先各自隐蔽于竞技场周边待机。届时我将通过传令向你们发暗号,千万不要错过时机。”

    过了一会儿,差不多该是一部分心急的索隆市民赶来的时候了,扎德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此时,基尔和近卫队众人的身影已消失于人群中。

    随后的一小时间内,贵族们陆续出现在场上。扎德带着陶醉感,欣赏着这些个毫无自觉的棋子们迅速聚集在一起。

    还有约两小时——当太阳升到正空的时候,戴着克洛维斯冠冕的欧鲁巴就将率领二百余名奴隶出现在场内。而三头大型龙索佐斯也将被关在带着滑轮的牢笼中搬至场上。

    这将是历史被改变的瞬间。战斗开始后不久,收容所的奴隶们将率先开始行动。收容所的卫兵中也早已混入了己方的探子。他们将在场内纵火,并让火势蔓延。等浓烟升起后,斗技场警卫的卫兵们势必会赶去扑救,达到分散兵力的效果。

    以此为信号,场内的剑士们将同时发动叛乱。在藏身于观众席的协助者配合下,剑士们将跨过高栅栏,闯入特等观众席。而伺候主人的奴隶们也会看准这个时机,向他们的主人亮出刀剑或是枪。扎德打算趁此混乱摆出决定战局的制胜一步。

    (剩下的,就是该如何处置奴隶们)

    从现场情况来考虑,将奴隶们视为同伴会比较好。否则一个不小心,我方兵力就不得不被分散一部分用于镇压。但如果解放所有的奴隶,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事态也将变得不可收拾。国内的奴隶们若一鼓作气发动暴动的话,将会令梅菲乌斯变得更为混乱。他当然不愿眼见应被自己统治的国家发生这种情况。因此归根结底,扎德不过是打算暂时笼络奴隶们,事后打算将他们处刑以灭口。尤其是那个叫帕席尔男人相当危险,第一个就要将他抓起来。

    (然后趁此机会让公主碧莉娜丧命即可)

    (如此一来我也算对诺维有个交待。但加贝拉的混蛋们,一定认为我很好操纵才愿意协助我的吧,这样可不行。一旦腐败的皇族们消失,我就会将梅菲乌斯铸就成大陆中央的霸者。)

    就在他思绪万千之际,竞技场已经被观众拥得水泄不通。以皇帝、皇后为首,重臣们也齐聚一堂。

    (这些个家伙们全都是满脑子自私自利的猪,我会把你们扔去适合你们呆的地方的。)

    不知不觉中,扎德脑海中已然将自己幻想成唯一清贫廉洁的贵族,而除他以外的几乎所有人都很肮脏,一如古代篡权者般,陷入了自我陶醉。可当他看到西蒙时,也不禁产生了一种复杂的心情。

    扎德只对西蒙怀有敬意,认为只有西蒙这样有才干的人才配当他的左膀右臂。但从对方的性格来考虑,想必他不会轻易颔首同意。

    (不,正因为如此,才更有必要。西蒙公是一位无法弃国家混乱于不顾的人。只要给他一定的时间,他一定会愿意协助已坐上王位的我。)

    扎德彻底陷入已将国家收入囊中的错觉。因此,他并没有发现皇族的席位中没有皇子基尔的身影。不过哪怕他发现了,这点小事也不会被现在的他放在心上吧。

    另一方面,坐在稍远席位上的碧莉娜却因皇子的缺席而闷闷不乐。

    “是不是又病了?”

    询问身旁的特雷吉娅也无法得到答案。以皇帝为首的其他皇族们也丝毫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的样子。身在索隆宫殿内,当然也就能听闻这个国家中关于皇子的立场及评价。

    (他……或许也是孤身一人。)

    现在回想起来,仓促地提出让欧鲁巴参战的原因或许也在于此。可就算她向其他人提起这个话题,所有的人也都不予理睬。

    “公主殿下,请用。”

    碧莉娜茫然地从奴隶女子向她递来的托盘中接过了凉茶。顿时,她的视线停留在转身离去的那位女性侧脸上。雪白肌肤映衬着鲜红的嘴唇,更显妖艳。这是一位美丽的女性。能进入这皇族与贵族专用观众席的只有索隆警备队的士兵、近卫兵、以及拥有能侍奉贵族身份的奴隶。这名女奴隶想必也是其中之一。她的动作相当利索,举止中还透出一丝优雅。

    又过了约两小时。

    竞技场内早已座无虚席,贵族们也早已全都到齐,可却始终不见节目开演。扎德皱起了眉头。贵族们也像是感到燥热似的频频仰头望天。客人们焦急不已,场内议论声渐渐变大。

    “究竟是怎么回事!”皇帝终于忍不住怒喝道。“都已经到建国祭的最后了,难道想丢我的脸吗!赶快给我开始!”

    可就在此时,意外的消息传来。一名竞技场内的工作人员面带焦虑赶到皇帝身旁。

    “皇子殿下突然来访,说要阻止剑奴们的出场。始终坚持再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

    众人面面相觑。半是不解,半是哑口无言。皇帝表现出一副这太荒谬了的样子,

    “那小子到底在想什么馊主意。谁把他给我带回来。”

    “真是的。”轻摇大扇子,梅利莎叹息道。“陛下,他国来访的使节们也都在场,第一继承人这个样子,会被别人看不起的哦。”

    “或许这其中有什么误会。”

    这话令坐在附近的西蒙紧张地赶忙为皇子辩护。

    与此同时,基尔皇子——也就是欧鲁巴,正位于观众席下方闸门的内侧。

    为了进行最终确认,以保证当天的作战不会出现任何误差,慎重起见的他不惜独断推迟剑奴们出场的时间,也要贯彻对部下们的命令。

    作为最后的步骤,他将凯因叫到了收容所深处的某个房间。凯因将扮演以克洛维斯身份出场的欧鲁巴。

    毕竟是妆点祭典高潮部分的主角,不能以平时朴素剑斗士的形象出场。身披闪耀着黄金光辉的甲胄。头上本应佩戴作为克洛维斯象征的翼翅装饰的黄金冠冕,可这对脸上有面具的欧鲁巴来说较为困难,因此取而代之在腰间系了一根左右分饰双翼的腰带。

    “这还真是重得过份。”穿戴完毕还不到十分钟,凯因已经有打退堂鼓的意思了。“这样根本就没有做英雄的感觉嘛。”

    “坚持一下。挺胸,要充满威严。”

    欧鲁巴笑道。

    而此时,帕席尔正在收容所内来回转悠寻找欧鲁巴。被赋予了克洛维斯副官菲利佩这个角色的他和克洛维斯一样,需要打扮成一身特殊的装束。在另一间房间换好服装后,立刻走出室外。他同样有着自己的目的——需要为即将正式实施的计划而与欧鲁巴作最终确认。

    帕席尔身披正装用披风,戴着革制的护肩,背负着菲利佩代名词的弓箭,在收容所内四处搜寻着。他来到奴隶们聚集着的中央大堂。所有人脸上都难免流露出一丝紧张。这是一张张决心今天将此处定为自己牺牲之地的勇者们的面容。

    “你们知道欧鲁巴在哪吗?”

    “你这么一说,好像没见他呢。”

    “竞技场的人来叫过他。大概是克洛维斯这个角色有特殊表演需要安排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帕席尔心想,

    (那干脆等他回来以后再说吧)

    他虽然这么想,可内心总觉得有些让他介怀的事。尤其是明明已到出场的时刻了,可却依然未接到通知。听说皇子基尔·梅菲乌斯亲自光临,似乎还和工作人员发生了什么纠纷。

    将收容所的每个角落都转了一遍,还是没有发现想找的目标。要说没看到的话,从刚才起米拉也不见踪影。心中虽有些担心,但现在这个时间随时可能被传唤,因此帕席尔打算顺着原路折返。或许真的只是正巧与他错过了。

    就在这时,他在刚才经过的某扇门前蓦然停下了脚步。门中传来了欧鲁巴的声音,他正在和什么人谈话。

    “……奴隶们那边,这样就能控制住。剩下就是希克他们了。对方行动的时候,一定不能掉以轻心,务必要监视住帕席尔他们。”

    (什么!)

    几近屏息的帕席尔轻轻将门推开一条缝。只见到房间内站着欧鲁巴,以及皇子基尔两个人。

    或许是感到了他的气息,基尔·梅菲乌斯迅速转头向帕席尔方向望来。视线对上的瞬间,帕席尔粗暴地将门推开。

    “你”

    帕席尔用低沉,但又犹如野兽吼叫般的声音喊道。

    “你这家伙!”

    约二十分钟后。

    终于等得不耐烦的皇帝愤怒地站了起来。

    “把基尔带到我面前来。用绳子捆着拖来也行。他究竟要什么时候才能彻底摆脱孩子气!”

    就在费德姆和西蒙慌慌张张地试图阻止恨不得想亲自出马把基尔抓回来的皇帝的时候,闸门终于被打开了。

    吊足了大家胃口的英雄们的登场愈发煽动观众们的激情。皇帝深深叹了口气,沉重地坐回席位上。欢呼声向不断从闸门处出现的战士们抛去。

    “公主殿下,好像终于开始了啊。”

    在特雷吉娅的大呼小叫中,碧莉娜也向前探出身子张望,希望在人群中找到欧鲁巴的身影。然而,她的视野中却映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景象。

    剑士队伍中并不见主角欧鲁巴。不,更令人惊讶的是,在面无表情拖动着步伐的剑奴中央,出现的却是——

    基尔·梅菲乌斯。

    而且他的双手竟然被绳子反绑在身后。以牵着绳子的帕席尔为中心,身旁围绕着二百多名剑奴组成的列队。

    “喂,那不是皇太子殿下吗?”

    “什么?”

    “这是在打什么主意啊?”

    人们目瞪口呆,四处传来交头接耳的声音。他们还以为想出风头的皇子又打算在这场剑斗表演中搞什么花样呢。

    (唔)

    扎德·考克同样皱起了眉头。计划中并没有这一环。但从剑奴们的氛围上意识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从而逐渐陷入混乱的全场中,反而只有他对这件事心里有底。

    不知是因为什么原因,心血来潮的皇子孤身前去察看奴隶们的情况,顺势被奴隶们抓了起来。虽说比起在与龙的战斗中引发混乱,这种方法确实更有效率。但是扎德个性使然,他并不觉得将事先安排好的计划进行临时变更是一件有趣的事。他不禁咂了下舌。

    (那个愚蠢的小鬼,居然洋洋得意地出现在即将掀起叛乱的奴隶们面前,那家伙还真是不走运。不过,这样一来事情多少会变得更为顺利一些吧。)

    “公主,这究竟……”

    就在碧莉娜与特雷吉娅面面相觑之际,耳边传来了帕席尔的吼声。

    “你们这些梅菲乌斯的皇族、贵族们,给我听好了。梅菲乌斯第一皇位继承人基尔·梅菲乌斯的小命,也就是梅菲乌斯的未来正握在我们手上。我们已经不再是奴隶了,也不会再被强迫着去自相残杀。好了,把路让出来。我们将在此成为自由之光的先行者!”

    “荒谬!”

    碧莉娜的周围开始骚动。他们已经彻底明白,这并不是什么演出节目。奴隶们绑架皇位继承人作为人质,这是谋反!

    “陛……陛下。这……这事关重大啊!”

    “究竟该如何——”

    “你们这些蠢货,不要慌!卫兵,坚守周围。没有我的允许,决不能让他们为所欲为!”

    可皇帝的话语几乎被观众中掀起的一阵阵声浪给淹没了。

    祸不单行,此时闸门下方,收容所的方向升起了数缕黑烟。奴隶们在放火!目睹这一景象的观众们争先恐后向外涌去,恐慌迅速席卷整个观众席。伴随着人们刺耳的尖叫声,只见场上到处都是乱得四分五裂的人群。

    全副武装的士兵们匆忙赶向下方的闸门。扎德旁观着这一切,心脏仿佛撕扯胸膛般激烈地跳动着。

    (开始了)

    皇帝下令让外国使节优先避难。监视塔上的士兵们驾驶飞空艇向来宾席冲来。诺维·萨乌扎迪斯拒绝了想将自己拉上飞空艇的卫兵的手,从背后将邻席的贵妇人推给了对方。

    “哦,来了啊。”

    诺维笑眯眯的视线向空中投去。众人也纷纷发现了。

    “快看”

    “是警备队的飞空船!”

    索隆警备队三艘飞空船的船身出现在空中。中央正是刚在阅舰式中被使用的旗舰。剩下的两艘,是全长二十四米左右的高速巡洋舰。

    但在皇子被抓为人质的情况下,它们无法进行攻击。最多只能威吓性质地在竞技场上空盘旋。

    而与之相对,以帕席尔为首的二百多名奴隶们展现了惊人的组织纪律性。无论是飞空船的出现,还是被持枪卫兵们的包围,顶在皇子颈部的剑始终纹丝不动。就宛如经历了多年并肩协同作战的某国精锐部队一般。

    无谓的对峙持续着。在此期间,奥巴里·比兰悄悄地与使节们一起不见了踪影。

    或许已开始恼羞成怒,皇帝正打算下达什么命令的瞬间,旗舰猛地开始迅速下降。当然,没有任何人下达攻击指令。掩饰不住内心诧异的西蒙,明知对方不可能听到,依然大喊道,

    “住手!”

    己方舰船的行动似乎也因这一变故而产生了动摇。旗舰背部机舱打开,从舱内空投下数架飞空艇,每架都由两名士兵乘坐。或许是担心皇子的安危,武装着枪剑的他们并没有直接降落在竞技场内。

    屏息仰望着天空,静观事态发展的碧莉娜的容颜,刹那间,染上了火焰的色彩。

    警备队舰船中,一艘的腹部处炸开了一片火光。当意识到这正是旗舰炮火所为的时候,另一艘船也已被炮火击中。

    随着侧舷发生的爆炸,碎片纷纷拖着朱红色的轨迹四下飞散,同时还能看到舰内搭乘员们被抛向空中。就在贵族们都禁不住尖叫着蜷起身子的几乎同时,旗舰中飞出的飞空艇降落在了附近。跳下飞空艇的士兵们架起了枪剑。

    “公主殿下!”

    特雷吉娅紧紧攥着碧莉娜的手。

    用翻下的头盔遮挡着容貌,这些看不到表情的士兵们手中枪剑的刀刃所指向的,正是贵族们的观众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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