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章 烈风

    1

    陶利亚国太守阿克斯-巴兹甘的女儿艾斯梅娜正站在宅邸内设有天盖的天台上。

    拂晓将至。

    「公主,差不多该回去了吧」

    陪伴身旁的年轻侍女强忍呵欠。不能怪她。主人半夜突然起床,走出屋外。还以为是那个病又发作了的侍女们甚至来不及更衣,慌慌张张追上了主人。结果,

    「我只是有点睡不着。想稍微吹会儿风」

    艾斯梅娜反倒像被侍女们惊慌失措的样子吓到了似的,这么说道。最后,侍女们让她们中间最年轻的一名陪伴艾斯梅娜。

    后宫与王宫之间由一条卫兵们不分昼夜长期驻守的长走廊连接。根据后宫自古以来的传统,除走廊以外所有的通道全都被护城河封锁,与之相对应,仅走廊这一条通道就直达王宫,并且直接通往谒见之间。再加上过去后宫曾是男性禁止进入的场所,因此这种格局同样也是为了照顾女性们,令她们在进城时能尽可能不引起他人的注意。

    天台上,除艾斯梅娜与侍女以外,胸墙左右两侧分别站着一名值夜班的警卫兵。

    空中飘着数片薄薄的云彩。逐渐被拂晓前朦胧微光掩盖的星星如喘息般闪烁着。

    艾斯梅娜向着西方凝神眺望。现在这会儿,父亲一定正骑在马上十万火急地赶往陶利亚以西吧。昨天近黄昏时,城内突然紧张了起来。穿着铠甲的士兵们,以及连龙和马匹都被带到城馆前列队。战争要爆发了——而且还是攸关家族存亡的生死赌注——早已是众目共睹的事了。对艾斯梅娜而言,这同样是个晴天霹雳。

    根据父亲的意思,他准备先带脚程较快的部队昼夜不停向西赶一整天。跨在马背上的阿克斯左右搂了一下妻子洁伊娜以及女儿艾斯梅娜。

    「很快就回来」

    只说了这么一句。迄今为止,他一直对外保密着暗中编制部队,来为这件事做准备。恐怕母亲洁伊娜对此事也一无所知吧,

    「我会恭候您的归来,大人」但洁伊娜却以一贯用来恭送阿克斯上战场的态度,躬身一礼。「衷心期盼在大人面前披露祝胜之舞那天的到来」

    「嗯」

    阿克斯咧嘴一笑,合上了头盔。他同样用一贯的表情向艾斯梅娜笑了笑,随即拉起缰绳,率领一军出发了。

    那之后,大约深夜过半的时候,后续步兵队及炮兵队也整列着队伍出发了。之所以将部队分成两批,似乎是为了在先遣队接近敌人前,不让对方觉察到己方的动向。

    (敌人)

    艾斯梅娜的心中浮上了这令人不安的词语。父亲出发之后,她才得知契利克正在陶利亚西侧国境附近布阵的消息。据说契利克的目的是为了封锁陶利亚的行动。如此一来,格尔达军就能如愿率大军攻占北方海利奥,而陶利亚则根本无法出兵援助了。

    根据从城内士兵们口中听来的消息,

    「依骑马队的速度,恐怕天亮前就能抵达契利克军的阵地了」

    当前情况似乎是这样。

    「要在那里开战吗」

    「根据拉班军师的说法,应该不会在那里打起来。契利克恐怕会先撤退贯彻防守阵型。在此期间,大人的先遣队会确保通往契利克的进军道路,大概是打算等待后续部队发动包围战吧」

    艾斯梅娜轻咬下唇。她知道格尔达这个名字。别说知道了,那时不时在噩梦中出现,令艾斯梅娜痛苦恐惧的魔道士毫无疑问就自称格尔达。但与梅菲乌斯皇太子基尔的相遇,以及同样是这位皇子亡故的消息,令她早已忘却了这一切。

    这次,绝大多数士兵都已出动,留在陶利亚的兵力不足三百。艾斯梅娜根本没有料到事态居然已经紧迫到这个地步了。

    蔷薇色双唇中吐出深深的叹息。

    不知何时起,每当这种时候,艾斯梅娜总会感到自己是如此渺小,觉得自己是个一无所知、无能无为之人。自己或许只是个空壳的念头随着恐惧浮上心头,无情地撕裂了感性的艾斯梅娜的内心。

    艾斯梅娜-巴兹甘几乎从未离开过这都市国家陶利亚。甚至可以说连关于陶利亚的事中,有一大半她也完全不知道。

    与契利克的战斗规模有多大,陶利亚有几成胜利的把握,在几乎所有兵力出动的现在,身为巴兹甘家女儿的自己究竟能在这没有主君的城内做些什么——无论怎么苦思冥想,也找不到丝毫头绪。

    (大家什么都不告诉我。而背地里一定在偷偷笑话我。觉得那个公主自以为过着充实的生活,而实际上不过是个无脑无心的人偶罢了)

    即便躺在床上也难以入睡。比起在暖和的床上左思右想,还不如走到外面,呼吸与父亲相同的空气,向龙神祈祷父亲能武运昌隆。

    艾斯梅娜不仅在陶里亚,甚至被誉为整个西方第一美女。夜风柔和地吹拂脸颊,阖目祈祷的她那身姿,令人联想起流传于陶琅一带的壁画上所描绘的向龙神献身的古代巫女公主梅乌露。

    就在年轻侍女不禁为自己主人的美貌看入迷的时候,

    「这种时候还在这儿干吗」

    背后传来了包含斥责之意的声音,艾斯梅娜和侍女吓得同时转身。警备兵正行礼迎接的,是拉斯旺-巴兹甘。太守阿克斯的弟弟兼陶利亚防卫军负责人托恩-巴兹甘的长子。也就是艾斯梅娜的堂兄弟。

    「拉斯旺大人您不也一样么,为什么来这里」

    「给父亲帮手而已」拉斯旺略带自嘲地冷笑道。「在大人外出的现在,每时每刻都必须保证警备的周全。公主也要保重您那尊贵的身体。请尽快回房吧」

    「劳您辛苦。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艾斯梅娜从以前起就很不擅长应付这位态度措辞都很恭敬,但丝毫不讲情面的堂兄弟。她刚打算转身离去,

    「公主」

    拉斯旺忽然逼近到令人忍不住想高声尖叫的有失礼数的距离。

    「什……什么事」

    大眼睛睁得更开的艾斯梅娜问道,拉斯旺尖锐锋利的目光中露出了罕见的踌躇之色。

    「不……毕竟在当前这种事态下。请务必保重自己身体」

    「谢谢关心」

    艾斯梅娜报以微微一笑,但拉斯旺似乎不想结束这场对话似的,始终不愿意拉开双方的距离。话虽如此,他却始终一言不发。原本两人关系就不甚亲密,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的艾斯梅娜只得主动拉开了距离,躬身一礼,离开了天台。侍女慌慌张张追了上去。

    「拉斯旺大人好像还想多聊一会儿呢」

    「我认为他不是个坏人,这是实话」艾斯梅娜用手托着面颊。「但是该怎么形容比较合适呢,因为拉斯旺骨子里是个武人,所以一旦和他待久了,他那种大男子气概过盛的压迫感会令人有些受不了」

    「哎。但公主殿下您父亲不也是位纯粹的陶利亚武人吗?与公主关系亲密的波旺将军也是,尽管平时是位非常温和的人,但看得出骨子里同样具备了粗暴武人的气质啊」

    「是么。我倒是至今还无法想象波旺持剑战斗的样子呢」

    「一定要评判的话,我反倒觉得拉斯旺大人的谈吐举止比较干练,很有男人味呢」

    (容貌也很英俊)

    侍女最后小声补充道。对她这率直的话语,艾斯梅娜贤淑地笑了起来。从未结交过年龄相近朋友的艾斯梅娜在阿普塔与伊奈莉公主结拜为姐妹以来,以及虽然不清楚艾斯梅娜是否有自觉,基尔皇子死后,那名戴着面具态度不逊的佣兵的造访令艾斯梅娜感情激化以来,她比以前更会像这样与身边的人加深情感交流了。

    另一方面——

    被留在天台上的拉斯旺呿地啧了下舌。天色已经快要到亮到能看清外壁周边农田中人影的时间了。

    照原定计划,拉斯旺应该率领骑龙部队赶去契利克的。阿克斯想提拔他,将五百骑龙部队交由他指挥。但拉斯旺却主动向阿克斯提出,

    「这次我还是留下协助父亲吧。我希望总有一天也能担负起守卫国家的重要职责」

    身姿犹如加贝拉的骑士,充满贵族气质的拉斯旺在战场上,却是个以鬼神般勇猛著称的男人。正因为如此,阿克斯才感到有些意外。然而这个请求还包含着另一层的含义。继承托恩-巴兹甘,就意味着他打算放弃争夺陶利亚太守继承人之位的决心。

    阿克斯相当欣赏他的这种觉悟,任命拉斯旺为守备队长,将他留在了陶利亚。当然,他做梦都没有想到这位迅速成长的侄子内心暗藏的蛇蝎之心。

    这时,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靠近了正烦躁地望着艾斯梅娜离去方向的拉斯旺身边。

    「拉斯旺大人」

    拉斯旺吓了一跳,定睛望去,只见是名瘦小的老人。一身文官装束,没有任何会引人注意的特征,是个非常普通的男人。然而,拉斯旺却忽然变得有些胆怯,他装作正在确认与分立左右胸壁前的士兵是否已拉开了足够距离,趁机移开了视线。

    「在这种重要关头,最好别表现出与平日不同的举动为妙。留在城内的士兵中,非我方的依然占大多数。不能保证他们中没有直觉敏锐的人」

    「我知道了啦」显得越来越不是滋味的拉斯旺应道。「为了平稳地统治陶利亚,需要用到太守直系的女儿。我只是觉得万一她被卷入这场纷争命陨于此未免太可惜了,所以稍微来看看状况罢了」

    只要注视老人的眼睛,就会有种内心被对方看透的感觉。拉斯旺振奋自己的豪胆,语气故作镇静。

    「距开始行动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必须去鼓舞士兵们的士气才行」

    为了迎接这天的到来,拉斯旺事先与那些对阿克斯与梅菲乌斯缔结同盟表示不满的兵团长、或是身负要职的家臣搭线。托恩-巴兹甘手下的士兵中也有一些赞同自己主张的人。然而,他却向最关键的父亲托恩隐瞒了一切。拉斯旺很了解父亲软弱的性格。他绝不会傻到尝试说服父亲,做出将计划向父亲全盘托出这种蠢事。拉斯旺已经做好了充分的觉悟。哪怕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只要胆敢妨碍我,一律杀无赦)

    但是对赞成这个计划的人来说,拉斯旺其实并没有告知他们一切。他们本以为等将格尔达打出西方后,才开始执行这件事。也就是说,打算利用格尔达入侵机会的拉斯旺不得不将今天就是行动之日这件事向士兵们传达下去才行。

    「时机把握就交给你了」

    「是」

    老人抬了抬瘦小的下颚。这名老人虽身在陶利亚,但却似乎能直接看见遥远西方一带的状况。按常理来说,这是难以令人相信的,但拉斯旺却得到了能证明其真实性的机会。说到底,他之所以能狠下决心在陶利亚起兵,正是因为相信了他的这种力量。那到现在这个份上也就没有任何怀疑的余地了。

    「这件事是以对与梅菲乌斯议和感到不满的人为中心的。那当然,一旦将陶利亚纳入怀中,下一步就是和梅菲乌斯开战了吧。这方面的准备也别出纰漏哦」

    「一切都交给我吧」

    「你」忽然,拉斯旺锐利的目光中浮现出一丝好奇。「能『看见』西方的情况吧,那梅菲乌斯如何。能弄清那边的实际情况吗」

    「多少能看到一些。现任皇帝的恣意妄为相当醒目,正逐渐招来家臣们的不满。可话虽如此,大家都不清楚反抗现任皇帝会遭到怎样的下场,因此充斥着一种诚惶诚恐的氛围。再加上在皇太子去世的现在,对其未婚妻——加贝拉公主去留问题的争论,国内的意见也分成了两派」

    「你的意思就是说,趁虚而入的破绽多得是吗」

    「正是如此」

    老人的表情与声音没有丝毫变化。

    拉斯旺做了下深呼吸,仰望天空,随即又将视线转向下方依然夜深人静的陶利亚街道。

    拉斯旺还很年轻,气血旺盛。同时,也对自己拥有巴兹甘家的血统引以为傲。然而,在与梅菲乌斯之战中,这种自傲却因和平……

    (被夺走了)

    这件事令他恨得牙直痒。拉斯旺的年轻气盛让他难以咽下这口气。总在寻找发泄处的暴躁鲜血,加上现在身旁这位老人的提案,他终于决定付诸行动。

    拉斯旺全身颤抖。

    并非因为恐惧。当他饱读有关塞尔-陶琅历史书的时候,总会想象着陶利亚今后将走上的理想未来景象,而每当像现在这样俯瞰陶利亚市容时——拉斯旺内心深处总会浮现出某个愿望。

    这是他自幼以来的愿望。

    而这个愿望终于将要成形,终于将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真实感,令拉斯旺震颤不已。

    2

    就在身处陶利亚的拉斯旺野心熊熊燃烧的几乎同时,加旦赤龙莫洛多夫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策马疾驰。约三千人规模的部队跟随他的身后。

    他们是从海利奥出发的格尔达军的部队。扬起滚滚沙尘一路突击的他们,当然完全不知道此时的海利奥已燃战火的消息。为了对正朝契利克进发的陶利亚军主力部队发动奇袭,他们只顾一心一意鞭策着马与龙。

    敌人不可能知道己方的动向。以莫洛多夫看来,他无法理解为何格尔达军的魔道士能逐一把握陶利亚的动向。只要这等规模的部队一鼓作气取下阿克斯的首级,就能,

    (只要能拿到阿克斯的首级)

    各都市被挟持的人质就会被全部解放,魔道士是这么说的。这不过是口头承诺。虽说无法判断这话有几分可靠,但被威胁说要杀了他们家人与同伴的莫洛多夫他们也唯有屈服。只能彻底听任其摆布,出动军队。

    他们由契利克的北方,沿着右侧即可眺望到索玛湖的道路行军。举于手中的火把所形成的长列将沉入深夜黑暗中的湖水映照得通红。这种行为也是为了通知契利克己方赶来救援的消息。毕竟万一恐惧陶利亚大军的契利克等不及先投降了,那己方可就无能为力了。己方部队与契利克军原本是计划向敌方发动两面夹击的。

    然而,就在即将抵达目的地的这当口,莫洛多夫忽然发现了候在道旁的侦察部队。回合的位置比自己预想的要早。莫洛多夫勒停了马,听完对方报告后,

    「哦」

    简洁地感叹一声,向坐落于前方的森林望去。这里距契利克还有不到十公里。这座森林中央安置着一座从索玛湖中抽水用来供给周围庄园的蓄水池。树木间的间距很小,同时起到了阻挡敌军的作用。

    根据侦察部队回报,陶利亚军已经迂回到这森林的南侧,现在已经背对着森林安置完阵地了。

    (真快)

    莫洛多夫内心最理想的情况,是趁敌人完成阵地安置前攻其不备。将部队兵分两路,一路由南侧埋伏敌人,另一路则由北侧发动袭击。他本认为能有充足的时间,但是,

    (不愧是阿克斯,行动果断漂亮)

    对方貌似先由脚程快的骑马部队急行军建起阵营,然后等待后续部队抵达的样子。由于监视异常森严,己方侦查部队也很难靠近。而阵地后方通往陶利亚的路上,他们安排了五百士兵负责警戒,在这方面同样做得滴水不漏。明明刚彻夜结束了高强度行军,眼前却仿佛能看到对方一兵一卒那干净利索的动作。莫洛多夫不禁感叹。

    可谓全军团结一致。阿克斯-巴兹甘以及声名远播的军师拉班-道的实力果然名不虚传。

    阿克斯等待后续部队赶到的这段时间,其实也就是给契利克留的最后期限。倘若契利克意识到自己的不利,直接举旗投降的话固然皆大欢喜。就算并非如此,莫洛多夫推断对方也打算与后续部队汇合后,开始攻略契利克。

    (勇敢果断的作战,该称赞其不愧是继承了巴兹甘之名的人么)

    在对敌人产生敬佩之意的同时,莫洛多夫对此时身为自己同伴的魔道士充满了无可言喻的恐惧与厌恶感。因为所有的一切都被他们说中了。在领教了在魔道士面前,无论什么策略、觉悟、决心都是如此无力后,莫洛多夫根本没有这个心情乐在其中。

    不管怎么说,知道己方救援到来的契利克估计不用多久——恐怕会在天明的同时——出动部队,发动进攻吧。莫洛多夫也会趁此机会从陶利亚军后方发动袭击。

    「契利克的君主应该是亚姆卡二世吧」

    「啊?」

    在莫洛多夫一旁待机的副官不禁讶然。这支部队虽然是由出身地五花八门的士兵硬凑成的,但莫洛多夫还是将加旦的部队集中在自己周围。他们全都与自己相处时间甚久,莫洛多夫甚至能记住每一名士兵的容貌。停顿了片刻,副官点了点头,

    「是名年轻的君主。记得应该只有三十岁左右吧」

    「白日梦做过头了吧」

    对莫洛多夫这声惋惜,副官没有任何回应。

    契利克与格尔达串通。和被格尔达攻占后,民众与公主的性命被要挟,不得不言听计从的加旦情况截然不同,契利克应该是国王亚姆卡主动决定协助格尔达的。

    多亏了索玛湖的恩惠,契利克还算比较富裕,但归根结底还是个小国家。拥有能一口气改变整个西方势力图可能性的格尔达这存在,令年轻的君主看到了契利克地位也能一步登天的希望。

    (对区区魔道士究竟能抱什么期望。亚姆卡根本不明白。他根本不知道现在的加旦、拉凯邱、弗布鲁姆、艾门究竟陷入了何种痛苦的状况)

    莫洛多夫的祖国加旦是在一个月前沦陷的,与艾门被攻下几乎是同一时期。

    并非兵将们掉以轻心。当时北方的拉凯邱、弗布鲁姆已经被格尔达攻下,所以众人已经开始认识到对方并非那么好对付的敌人了。

    正因如此,以莫洛多夫为首的加旦军人们彻底强化了都市的守备。戒备森严到连一只蚂蚁都休想通过外城墙。

    然而加旦却转眼就沦陷了。对无论敌人发动几次进攻都有自信能将其击退的莫洛多夫来说,他万万没有想到敌人居然会身在都市内部。

    (而且,那敌人——)

    「莫洛多夫」

    正当他沉浸在思考的时候,一个人骑马向他靠了过来。记得是拉凯邱的将领,戴着饰有剑形犄角的头盔。吊梢眼,瓜子脸,典型泽尔德人的容貌。

    「为什么要止步不前。打算就这么发动进攻吗」

    「先等契利克开始行动」

    「你还真是从容呢。据侦察兵的回报,迂回到森林另一侧守住退路的部队最多也就五百人。只要一鼓作气攻下他们的主阵地就行了」

    (可是否能一鼓作气攻下呢)

    莫洛多夫自问。根据刚才他对敌人练度,以及其高昂士气的估测,反观己方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

    如果继续浪费时间,敌人的主阵地就有转移的风险,如此一来奇袭也就毫无意义了。而且既然只是为了守住退路,那只要派主力部队前去进攻,兵将们定会不顾一切拼命战斗吧。毕竟阿克斯-巴兹甘本人就在对方阵地中。

    (可话虽如此,若要比这五百人部队兜更大的圈子迂回,绕到陶利亚方面发动进攻,很难保证不会与敌方后续部队撞上)

    「不」作出了决定,莫洛多夫用力摇了摇头。「就算要断其后路,也要等契利克开始行动后再动手比较好。只要敌人的注意力没被分散,就有可能让他们逃脱。无论如何都必须在这战定胜负。万一敌人躲回陶利亚,与其缔结同盟关系的梅菲乌斯就有出兵的风险」

    「哼。可再那么悠闲地等下去,敌人的后续部队可就要赶来了哦」

    「那就让他们会合好了。只要与契利克同时发动进攻,敌军数量根本不成问题」

    「你害怕了吗,莫洛多夫。居然眼睁睁放过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被任命为总司令官的是我。如果不愿意服从我,我是否可以理解成你这是在与格尔达唱反调呢」

    拉凯邱人顿时面色发青。随即,就像莫洛多夫即为格尔达本人似的,用细长的眼睛狠狠瞪了他一眼,调转马头回到部下们的身边。或许是向他们抱怨了些什么吧,拉凯邱的士兵们望向这边笑了起来。

    「那帮家伙」

    副官顿时怒不可遏,而莫洛多夫则一句「算了」出言阻止。莫洛多夫原本也不是什么很有耐心的人。然而,他总觉得自己能理解那名将领干劲十足,以及恐惧的原因。格尔达的可怕已经渗透了此处每个人的身心。他们都是被夺走了故乡的人。根本不知道何处安插着魔道士的耳目。

    (我也变了呢。不,是被迫不得不改变。尽管我根本不怕什么刀剑子弹,但魔道这东西的力量也太离谱)

    虽说被总称为『格尔达军』,但不用多说,这部队完全是由格尔达进军过程中不断吸收被攻占国的士兵才壮大起来的。其中既有陶琅中央区域几乎见不到踪影的山地族,被格尔达锁定为第一个目标的都市国家拉凯邱的士兵,也有同样沦陷的都市弗布鲁姆、艾门、以及加旦的士兵们。

    战斗一开始,他们就得服从格尔达的命令,挥舞兵刃,投身死地。而战火暂时平息时,他们也会被严苛的军规约束,士气自然不可能很高。在攻陷海利奥的时候,甚至有很多人与佣兵团『红鹰』混作一团,加入到掠夺市民的行列中去。

    (即便在战国乱世,也未曾有过如此状况)

    尽管纷争从未断绝,但泽尔德人有着极强的同伴意识。虽不能断言完全不存在掠夺或是虐杀等行为,可失去秩序的军队必会连累市民已是不言而喻的事实了。莫洛多夫迄今为止曾目睹了数个国家的兴亡,他始终严于律己以及自己的同伴们。

    (如果教育弟弟何谓武人之道的我自己都陷入混乱,那让我还有什么脸去面对弟弟,面对故国啊)

    正因为如此,自加旦时代起,莫洛多夫就严格约束自己的部下。而换一种说法,就是即便身经百战的莫洛多夫,也无法管束住如此迅速膨胀起来的部队。

    (人数固然众多。同时,为拯救故乡与家人,他们也战意高涨。然而,这支部队却很脆弱)

    莫洛多夫深刻体会到这一点。因此才没允许直接发动突袭。只有与契利克两面夹击,才可能击溃陶利亚军。

    就在这时,透过前方森林,可见敌方阵地上亮起的大量灯火开始四处游走。而耳边同时传来了汹涌波涛般的阵阵呐喊声。

    契利克出动了。

    契利克军打开城门一涌而出——得到这个消息的陶利亚当然摆出了迎战态势。莫洛多夫透过森林切身感受到了大规模的喧嚣骚乱。

    (好。这么一来,敌人就会全部冲上前线。要断退路就要趁现在)

    被称为加旦赤龙的这名男子身后的己方部队也瞬间充斥在一片紧张的氛围中。众多将领策马上前,想在莫洛多夫左右两侧与其齐头并肩,但莫洛多夫却抬手制止。他们中的不少都是声名远播的将领,见状纷纷面露不快。

    「汝等迂回森林,向那支五百人的部队发动进攻。而我们加旦部队会看准契利克与敌方正面冲突的时机,突破森林,担任先锋」

    莫洛多夫直截了当地这么说道。「什么」,刚才嘲笑莫洛多夫的拉凯邱将领刚想发飙,

    「你是想说我要抢功劳么。那我问你,在这场战斗中,究竟有什么功劳可言」

    「——」

    「被魔道士威胁,不得不言听计从舞刀弄枪的这个战场上,哪有什么名誉、光荣、胜利?即便能手刃阿克斯本人,又能获得什么名声。反倒会被后世唾骂为魔道士的傀儡吧」

    「莫洛多夫」

    「不管怎么说,大部队是无法突破这座森林的。必须由少数人先穿过森林扰乱敌人。在此基础上,再断去对方退路。如此一来,契利克只要从前方攻来,敌人就无法动弹了」

    语气十分平静,但却充满着魄力。大多将领也都见识过莫洛多夫那勇猛的战姿。最终也都服从了。

    就在众兵将们在迂回森林的道路上列队的这期间,莫洛多夫挑出十几名骑马武者埋伏在森林前方。周围天色已渐微亮,延伸于地面上的树木影子投在莫洛多夫脸上。龙形头盔的下方,莫洛多夫眼中同样落下了深沉的阴影。

    陶利亚阵地内的人头马影终于活跃起来了。或许是为起到牵制作用吧,只闻一声枪响砰地回荡于破晓的半空——

    瞬间,

    「将军!」

    副官惊讶地高叫。莫洛多夫并未对部下们说「跟我上」,当然也没有向全军下达任何号令,突然单骑策马冲了出去。

    冲入森林的莫洛多夫的马在树木间疾驰。即将升起的太阳透过树木叶子投下绿色的淡淡光线。

    (让这一切都结束吧)

    莫洛多夫策马驱驰,头盔下的表情相当骇人。正如自己向拉凯邱将领所说的,在这场战斗中没有什么名誉或是胜利。哪怕自己再怎么抬头挺胸相信自己的清廉洁白,自这场战斗注定是被强迫的非己所愿行为的那刻起,身为一名武将的灵魂就已经被玷污了。

    既然如此,唯有尽早结束一切这一条路可以选择了。手刃阿克斯,解放民众。

    可如果格尔达违背承诺,继续囚禁民众,威胁士兵们,命令自己奔赴新的战场——

    (那时,请原谅我,我的妻子,我的女儿,加旦的人民。以及……莉玛公主啊。我将不惜动用全军,也要攻入塞尔-伊利亚斯。我发誓,定会令赤龙这把胡须染满敌人的鲜血。哪怕这同样意味着你们的牺牲所流下的血)

    莫洛多夫穿过森林。正如他的预料,由于契利克的出击,警备的一角出现了破绽。就在他穿过防线的瞬间,看到了一名正呆愣着仰望自己的年轻人的面孔。或许是步哨之一吧。年轻人的头瞬间与身体分离,飞向半空。再次握紧了尝到第一口鲜血的枪,莫洛多夫继续突击。

    在一个地势比周围略高的高台上,点燃着数盏灯火。中央被吹得哗哗作响的,正是陶利亚国旗。设计风格与塞尔-陶琅国相同。

    只见一名男子正坐在摆着的折凳上。

    「阿克斯-巴兹甘!」

    他之所以高声咆哮,是为了表现出作为一名武人最后的矜持。迟迟才发现敌人正骑马朝他们猛冲过来的那些陶利亚人当即拿起枪与剑想一拥而上,却在莫洛多夫的突击面前被轻而易举地撞飞了。

    慌了手脚的阿克斯从折凳上摔了下来。莫洛多夫狠踹马腹一脚,举起长枪瞄准目标。敌影已咄咄逼近,阿克斯甚至没能握起剑。顿时鲜血四散。而当莫洛多夫快要通过高台时,趴在地面的阿克斯的颈部以上已然不见了。

    然而,

    (不对)

    莫洛多夫忽然感到了强烈的违和感。『那』不是阿克斯。不知为何,当瞄准目标,以及实际砍下对方首级的瞬间,在敌阵内感受到的氛围明显与自己预想的不同。

    也就是说——就在莫洛多夫刚想扯动马首左右环顾的这时,一个巨大的影子猛地向他撞来。

    回身抬头的他眼中,映入了大型龙索佐斯的身影。

    「喔」

    在索佐斯背上高声叫喊的,正是陶利亚的军师拉班-道。体格如枯木般细瘦的老人却用熟练的手腕操纵着龙。

    「居然是加旦的赤龙呢。这还真是钓到了预料之外的大猎物呢」

    用手敲了敲搭在龙背上的木台,拉班的态度之所以不如他话语所表现得那么兴奋,都是因为『钓到』固然好,但在当前状况下,用『没钓到就好了』来表现更为贴切。

    拉班正率领数头龙为攻略契利克做准备。之所以在真正主阵地的后方燃起火堆,制造出一个伪装成『主阵地』的诱饵,是为了防备敌人的偷袭。但这不过是为了防止万一契利克派遣少人数部队穿过森林所做的预防工作罢了。

    而当看到身处下方的莫洛多夫,

    (糟了)

    拉班后悔不已。对手一定是从海利奥出发的格尔达军吧。拉班原本推测只要将陶利亚留空,对方一定会对那里发动进攻。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对方居然赶来援助契利克。换句话说,即将穿越森林而来的将不只是一介小分队,敌人拥有的,是一支大军。

    (但这?)

    敌人的行动未免太快了。就算敌人瞄上的是陶利亚,也应该等契利克与己方交战的消息传到海利奥才该有所行动才对。换言之,己方的动向早就泄露给敌方了,可就算事情确实如此,还是有说不通的地方。

    太快了。

    从位置关系来推测,几乎与陶利亚开始向这里进军的同时,敌人也从海利奥出发了。拉班对这次的行动小心到过分谨慎的地步。他严格限制了陶利亚的人员进出,甚至连陶利亚民众都不知道即将出兵的消息,准备工作始终在暗中悄悄进行着。

    既然如此,那为何——不过现在考虑这个问题也无济于事。

    拉班放出了三头索佐斯。这时,紧跟冲锋的莫洛多夫身后赶到的加旦骑马部队也逼近了『主阵地』,但仿佛地面都为止震动的大型龙的奔跑令马匹们纷纷恐惧地四散逃开。唯有一匹——唯有莫洛多夫的马仿佛骑手灵魂附体,维持着冲锋的势头在索佐斯的周围疾驰。

    「阿克斯,你在哪?给我滚出来!」

    莫洛多夫用不不亚于龙吼的音量高声咆哮道。一支箭矢咻地擦过他的面颊,但他丝毫不为之所动。

    「敌……敌人」

    「是契利克的偷袭吗」

    「是赤龙!是加旦的赤龙」

    注意到骚动的陶利亚军排出长枪火枪组成的防御阵势。他们的身后才是真真正正的主阵地防御线。

    但是,

    (只能后撤了)

    在莫洛多夫气势的感召下,一度散开的加旦部队也出现了再度突击的征兆。

    拉班捕捉时机的眼光十分精准。同时做判断的速度也相当快。

    倘若从海利奥出动的是格尔达全军,那对方数量本身已足以与己方部队抗衡了。再加上前有契利克军。无论怎么思考,战况都对己方不利。拉班挥了挥手,制止了那些想赶来守卫主阵地的士兵。

    反之,他发出了其他信号,命作为弟子的龙丁打开笼门,放出了数头小型龙菲伊。

    就这样边用龙争取时间,边让阿克斯主力部队向东面移动。同时也能用龙作为殿军,阻挠敌人的追击。但是,敌军大部队应该已经为了截断己方的退路而向这边绕过来了吧。而阿克斯面前的敌人也不是什么随便敷衍两下就能削弱的对手。恐怕——不,几乎可以肯定,殿军将全军覆没。

    在这短短的刹那间,拉班已经做好了赴死的觉悟。拉班已到了连自己都记不清确切年龄的岁数了,但他绝对没有认为自己可以随时去死。无论何时迎接死亡对拉班而言都可算是壮志未成身先死。未完成的梦、理想、目的如繁星般数不胜数。

    可是,若阿克斯-巴兹甘葬身于此,那陶利亚——不,别说陶利亚了,整个西方都会落入格尔达的手中。对拉班来说最不能失去的就是阿克斯本人。无论梦、理想、还是目的,都是建立在巴兹甘家正统的这个大前提上。

    「呼」拉班微微眯起他那总是显得有些困乏的眼睛。「不得不教会他的事还堆积如山呢。不过也没办法,教育的工作就让给其他什么人好了」

    要考虑那些杂七杂八的问题,首先得将面前这奇袭的第一波气势给打压下去才行。拉班想派出传令兵,但只有那骑——毫不畏惧龙、来回奔走的莫洛多夫没给他留有任何余地。这位将领各方面都如此地出众。拉班内心暗暗向这位敌方将领送去了深深的恨意以至高无上的赞赏。

    此时的莫洛多夫本人也抱着拼死的觉悟。只要能取下阿克斯的首级,他们就胜利了。比起撤退,不如孤注一掷直接杀进去。同时,也是因为考虑到只要能深入敌阵,陶利亚擅长的龙也就没有用武之地了这点。

    拉班边驱使着索佐斯,边在木台上不间断地打着信号,试图诱导菲伊压制莫洛多夫。但对方犹如人马一体,无论是菲伊在近处的扑击,还是索佐斯摇动大地的步伐,这一将一马都毫不动摇地持续奔驰着。

    (糟了)

    军师拉班的脸上不禁泛起焦急之色。

    不顾背后索佐斯的追击,莫洛多夫依然纵马从正在开枪的士兵上方一跃而过,左右袭来的刀剑也用枪一并斩落,在人群中左来右往——终于在被一刀两断的敌兵头盔后方,捕捉到了猎物的踪影。

    「你在这儿啊,阿克斯-巴兹甘」

    被叫到名字的壮硕男子将手放在佩刀上。周围的枪尖在与之同数的士兵们手中闪着冰冷的锋芒,但只要能保持这种突击的势头,就差一口气了。莫洛多夫发出震颤整个战场的高吼,向前低匍身体。

    「大人!」

    拉班刚想从后面追上去,但在这刹那,索佐斯颈部喷出赤黑色的血柱。这个部位原本就是鳞片中最脆弱的,却在奇迹般的几率下被敌军子弹击中了。

    随着龙巨大身躯横向倾倒,拉班的身体也从木台上被甩了出去。

    「拿下了!」

    莫洛多夫的双眸中闪烁着对胜利坚信不疑的光辉。虽然他自己也明白,这光辉泛出的是毁灭之色。一旦阿克斯死亡,陶利亚也沦陷的话,就没人能阻止格尔达的入侵了。

    (这就是)

    自塞尔-陶琅以来,已经经过了二百多年。

    这就是西方陶琅的末路。

    3

    撕裂风,撕裂投射下的阳光,撕裂如漩涡般交织成一团的叫喊声,莫洛多夫突击着。

    阿克斯也拔出了剑,但已经为时过晚。莫洛多夫举起的枪已经逼近能贯穿他颈项的位置了。

    毁灭的一击,终于将被解放。但——就在发生前的瞬间,莫洛多夫的耳中窜入了一记意料外的声响。

    是枪声。

    当然,在战场上这并不是什么意外的事。而且还是发自离莫洛多夫有相当一段距离的位置。远得甚至让人觉得这子弹不可能击中。然而,如此整齐划一轰然而响的枪声正是显得如此违和。

    若说这是己方部队向敌人步哨发动的袭击所致,从时间上算未免过早。也就是说,

    (是敌人的埋伏吗?)

    再加上敌人将假阿克斯安置在诱饵阵地中一事在先,令莫洛多夫在这一瞬产生了怀疑,担心己方的行动该不会都是被敌人诱导的吧。而眼前的阿克斯该不会又是什么替身吧。

    说得明白点,莫洛多夫过分冷静了。长年身为一军将领率领大批士兵的他即便在突击战过程中也会保持目明耳聪,注意周围的状况。因此,这瞬间,他手中长枪的去势略见减弱。

    同时也就这一瞬,阿克斯刚强的剑锋从地面向上一闪。

    马上的莫洛多夫与地面的阿克斯,两人之间窜出火花。

    就在这时,大举迂回森林的格尔达军突然遭到了侧面袭来的攻击。

    正是随着莫洛多夫刚才听到的那记枪声齐鸣,大量骑兵从马上被甩了下来,其他的马也纷纷高抬前蹄。就在士兵们动摇不已的这时,又一阵马蹄声向他们压来。

    「敌……敌人啊」

    来路不明的骑兵队从侧面向他们发起了突袭。其速度犹如离弦之箭,就在一名士兵高叫「敌人」的时候,跑在最前面的骑兵已用枪贯穿了两三名格尔达士兵的胸膛。

    格尔达军兵力总数虽多,但都是不同国籍的士兵聚集在一起共同行动罢了。对突发事态的应变能力十分迟钝。正如莫洛多夫所评判的,很脆弱。

    有些人想调转马头远离森林,有些人被卷入突击从马上坠落,还有人被长枪刺穿当场送命,更有些人甚至失去了判断前后的理智,想要追击擦过身旁的敌方骑兵,却被人从背后砍掉了脑袋。

    率领这支袭击部队的,是海利奥骑龙队队长拉斯比乌斯。部队人数约为五百。

    他原本擅长运用小型龙、中型龙作战,但现在的海利奥已经没有龙了,不得已只能骑马出征。即便如此,他的实力依然是一般骑兵所远不能及的。

    当冲在最先头的拉斯比乌斯一个敏捷地翻身,调转方向再次正对格尔达军的时候,面前扬起的尽是掺杂着血色的尘土。

    「不要慌,不要慌!」拉凯邱的将领边安抚着胯下用后腿直立的马匹,边高声怒吼。「敌人数量根本不足为惧,跟我上啊」

    士气虽称不上高昂,但在场的不少都是在各自国家威名远震的将领。他们纷纷集中起自己的部队,打算向拉斯比乌斯队发动进攻,可就在这时。

    「呜」

    拉凯邱将军身旁的士兵被子弹射穿了头颅,倒在了马背上。面孔被喷出的鲜血溅到,将军惊声高叫。

    「什……什么」

    这次是从背后。

    身批被风刮得哗哗作响的白色服装出现的,是一群皮奈佩族的人,几乎个个都用肩膀架着火枪疾驰而来。他们是擅长马上射击的游牧民一派。

    伴随着一阵阵激烈的枪响,他们的肩口处时不时喷出白色的硝烟。根本没有组成队形,仿佛觉得很有趣似地将队伍散得四分五裂的格尔达士兵逐个击倒。

    而在朝这里逼近的同时向左右分开的皮奈佩族身后,紧接着出现了挥舞着枪剑的另一支骑马部队的身影。

    率领这支部队的,是面孔的一半以上都被面具覆盖的剑士。

    这支部队以中央突破之势直接切入被枪击打得溃不成形的格尔达军。剑、枪、锤在破晓之光下闪烁着。

    格尔达军的士兵几乎毫无还手之力,被从侧面砍翻在地,遭到马匹的踩踏。马蹄声与惨叫声交互掩盖,宛若龙的咆哮,遍布整个战场。

    「好,我们也上。跟我来」

    拉斯比乌斯举起枪,敦促部下们再次突击。在「哦哦」地回应他的骑兵们身后,拉斯比乌斯随着上下跃动的马背摇晃着,心中一笑。

    「欧鲁巴那小子」

    内心暗道。

    这连续二段式的袭击是指挥另一支骑马部队的假面剑士——欧鲁巴提案的策略。与敌人比起来,己方兵力很少这点在从海利奥出发前就已是预料到了的。但欧鲁巴还是提议将这已经很少的部队再次拆分。其用意是让敌人很难意识到己方兵力的真相。以敌方看来,他们根本摸不透像这样的突击还会再重复几次。

    事实上这两段就结束了,海利奥部队总人数连七百都不到。海利奥刚经历了与僭王格雷冈的抗战,城市现在还处于混乱中,因此当前这些已是能召集起的兵力极限了。再加上根本没有多少时间能用于重新编制队伍,所以实际应战的他们其实也相当脆弱。

    然而,莫洛多夫所率领的部队不仅有着同样的弱点,同时真正拥有指挥权的莫洛多夫却身在前锋的位置,这成了对方最大的失策之处。

    战场上此起彼伏的命令中混杂着各地口音,根本搞不清楚谁在向谁下命令。再加上拉斯比乌斯的二次突击,令欧鲁巴队轻而易举地突破了格尔达军,冲入了森林。

    最先头的欧鲁巴如行云流水般在树木间驱马穿梭。一个加旦士兵从侧面举枪向他刺来,欧鲁巴轻而易举地斩断了对方的枪头。

    「前进,前进前进」

    就在他号令着穿过森林的时候,格尔达军的指挥官莫洛多夫正错失了给面前阿克斯那致命一击的机会。刚打算对向后摔倒的阿克斯发动追击,却被零零散散冲过来的陶利亚士兵拦了下来。

    「别碍我事」

    马上的他挥起长枪。在其威猛的气势下,一个,又一个士兵溅着血沫倒下的这时,后方欧鲁巴的骑影向他直逼而来。

    咔呛,火花飞溅。以野性的直觉挡下欧鲁巴这剑的莫洛多夫面目狰狞地回头。嘴张得大到几乎能看清他鲜红的口腔内部,

    「你还活着啊,假面野小子」

    「很遗憾」

    欧鲁巴与莫洛多夫,这两人骑马画着圆圈,数次相互刺击。在将地面蒸白的阳光下,二人的武器闪着光芒对撞。

    如果是真正的一对一决斗,擅长马上战的莫洛多夫自然占尽优势。然而周围全是陶利亚士兵,他们从地面上不停尝试用枪攻击的当前状况下,对方再怎么强悍也无法轻取欧鲁巴。

    再加上,

    「你这被誉为加旦赤龙的男人究竟要帮魔道士帮到什么时候」

    数次火花飞溅后,欧鲁巴向莫洛多夫怒吼道。

    「你说什么?」

    「现在正是集结整个西方的力量,讨伐格尔达的时候。你却无视这一切,甘愿一直做格尔达的奴隶」

    「你……你这家伙」

    莫洛多夫的枪咻地一声穿过向后仰头的欧鲁巴眼前。只要慢一拍,首级当即就会被取下。

    「你这种家伙又明白些什么」

    「我明白的事你不可能不明白」欧鲁巴依然嘲弄个不停。「现在就率领部队回加旦去。那里现在防守很弱。去把国家夺回来」

    「闭嘴,野小子!你难道不明白这样做只会令被挟为人质的民草受到伤害吗。而且,不仅是加旦的民众,连我们的公主莉玛-加坦因也在塞尔-伊利亚斯啊。如果你胆敢不懂装懂再多说半句的话」

    「敢再多说半句的话,你想如何?从刚才起,你的枪就只有穿透空气罢了。你这样可是连一只鸟都打不下来的哦」

    嘴上虽然还在说,但欧鲁巴刚才听到的令他明白了莫洛多夫——说得更准确一点,就是隶属格尔达军的士兵们的真实情况。当然,起初欧鲁巴是不可能清楚加旦状况的。这不过是为了诱他说出真话演的一出戏罢了。

    枪尖咻地从肩头上方窜过。虽然被十几二十人围着,但只要一个掉以轻心,依然很难保证不会被对方轻易砍走个手臂腿脚什么的。

    「既然是公主,那就更不用说了吧」

    「什么」

    莫洛多夫的一击眼看就要贯穿欧鲁巴的面具。千钧一发之际,从下方闪过的剑光将这招挡了下来。

    「都是因为自己被挟为人质才令故乡落入了魔道士的手中,面对这种状况,身为一国的公主不可能不为止忧心。展示出你真正的忠诚啊,莫洛多夫。只有你才能向你们公主证明,加旦才不是会屈服于区区格尔达之流的存在」

    「你……你这家伙,你这家伙!」

    假面剑士放肆的言语令莫洛多夫面孔涨得通红。他已彻底顾不上手刃阿克斯的目的了,将目标完全锁定在了欧鲁巴身上,巧妙地操纵着马匹缩短两人间的距离。

    欧鲁巴虽陷入一味防守的局面,但此时欧鲁巴队已组成队形,和穿过森林的加旦士兵开始了交锋。而陶利亚军也逐渐重整态势。加上己方的主力部队至今仍被拉斯比乌斯队拦住了去路。

    (呿)

    莫洛多夫被迫作出新的决定。

    就算人数上再怎么压倒对方,想将已被对方夺走的优势重新抢回来是非常困难的。更麻烦的是,原本期待援军到来的契利克部队一看到援军陷入不利的状况,刚才打开城门冲出来的气势早就不见了踪影,还没与陶利亚军交锋就夹着尾巴逃跑了。

    「哎」

    后悔功亏一篑的回身一击,斩断了欧鲁巴手中长剑。这击足可证明他有多懊恼,沸腾般目光看了一眼欧鲁巴,狠狠地扯起缰绳,

    「退,退,撤退」

    泣血般高声吼叫着,踹向马的侧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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