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齐奥尔科夫斯基的祈祷

    <藤和女女>

    ●没有特别发生什么变动事件。

    目前的幸福点数合计+3

    <藤和艾莉欧>

    ●朋友们来家里玩。+1

    ●一起做了火箭。+1

    ●一起煮了晚餐。+1

    ●一起进了浴室。+1

    ●朋友们留在家里过夜。+2

    ●假日时跟朋友们一起外出。+3

    目前的社会回归点数合计-39

    <丹羽真>

    ●女孩子亲手做的料理。+3

    ●被女孩子搜索。-2

    ●两个女同学跟自己睡在同一个屋檐下。+3

    ●目击身上只有一条浴巾的粒子同学。☆★☆(无法测量)

    ●和粒子同学在夜空下对话。+4

    ●帮助别人的青春。+3

    目前的青春点数合计±0

    ——————————

    “那个人啊,是被神明带走的喔!”

    二十八年前,当身为她丈夫的老爷爷往生时,田村婆婆这样说过。

    那时我才十二岁,明年要升上初中。

    “他碰到cattlemutilation了,一定是。”

    从告别式与下葬全部结束到回家为止,老婆婆一直没有哭。当时,那张脸还稍微残留着可称为阿姨的部份,皱纹也比现在少了一点点,但她却大哭大闹到整张脸都花掉……并没有发生那种事情。从旁观者眼中看来,她只是一脸平淡。

    明明都已到黄昏,她却让店面开始营业,走到收银台边的座垫坐下。大人们说,老婆婆是因为受到打击而动摇,认为她很可怜。我被哥哥带着前往店内拜访,就在那里静静地听着老婆婆叙述这些事。

    “神明很恶劣。跟其他动物不同,它夺走人类时并不会取走内脏之类,只会夺走灵魂,往地上随便一丢。老爷爷的尸体可是很干净呢!”

    老婆婆就像是在对老爷爷抱怨般地诋毁着神明。老爷爷晚上就寝之后,早上再也醒不过来,就此过世。明明还不到衰老而死的年龄,他的遗容却非常安祥。

    死因不明。虽然医生做过调查,却宣称完全找不出原因。也许是因为这样,老婆婆才会认为他是被神明带走了。

    “人类是神明的玩具,也是实验动物。真是残酷啊!”

    哥哥一言不发地吃着巧克力冰棒,因为冰棍没出现再来一根的字样而垂头丧气。他装出这副模样。

    最喜欢老爷爷的哥哥,在当天晚上以各种方法确认我及其他家人都睡了之后,用棉被包住脸孔哭泣。我们假装已经进入梦乡,全都看着他哭泣的样子。虽然谁也没有跟着陪哭。

    老婆婆抬头望着挂在墙壁上由老爷爷亲手写下的外星人签名。那看起来和我在电视上看过的棒球选手签名极为相似。“那是抄袭啊!”老婆婆喃喃说道。

    我不知道该对现在的老婆婆说什么才好。

    所以我没有表示意见,只是跟往常一样提出问题:

    “神明,是外星人吗?”

    老婆婆露出皱纹全挤成一团的脸孔,大概是在笑或在哭吧:

    “对,神明是外星人啊!所以有很多事,完全无可奈何!”

    从当时的梦中醒来的那一天,我成为四十岁。六月六日,是个容易记住的生日。

    “是吗……”我过去扮演妹妹型角色也吃得开呢!不是啦!“呜噢噢……”从一大早就闹起四十岁。

    为了要逃离覆盖着现实的天花板,我在棉被上翻了个身,唔~难以行动。主要是受到脚的拖累。

    “好痛痛痛痛……”若要分个高下,脚部的肌肉酸痛似乎比肩膀更严重。我的小腿肚不肯老实工作,正在罢工中,仿佛是在呼应着起床,脚上的酸麻与热度也一点一点地升高。

    “擦个汗……呜噢!”右手抬不起来。上臂破坏了团队合作,妨碍我的种种动作。没想到两天前的逮捕行动,会直到现在才让负面影响浮上台面。

    “可是!”就算激烈地动起嘴巴与舌头也不会痛。“我真的是年纪大了。”怎么能说出那种话呢!

    “轻……轻松啦!”单足跳、跨步跳再跳跃,我轻巧的……爬起来!稍微努力了一下。我滚到桌边,撑着桌子爬起来。呜呜,我的腰……这是因为我弯着腰,一点一点步步进逼导致的后果吗?今天就休息吧。啊,不过还是得去喂饭才行。

    也许真的是累积不少疲劳,我似乎在以社会人来说极为不妥当的时间带才醒来。看了看时钟之后,我才知道时刻已经超过十一点。

    我慢吞吞地脱下睡衣,拉开粉色系的窗帘。梅雨季难得晴天的残光从外头洒落,是一个清爽的晴天。不过梅雨将慢慢地来临。在我四十年的生涯中,逐渐变得不喜欢梅雨。因为这是与许多人别离的季节。

    像是艾利欧特、老爷爷,哥哥当上六月新郎搬去别镇的事,应该也算是别离。接下来,就是年龄。主要是年龄。“呀嘿~”我摆出螳螂的动作试图威吓某个对象。上半身一丝不挂,对青少年来说或许刺激有点太强。

    “对真真的青春期教育不好呢!”嗯~嗯~我装出教育者的态度中止了这个行为。要是哥哥回来家里时,对我叹息:“我挑错托付的人选了……”那可就伤脑筋啰~我试着将外甥当作猫看待。

    更衣结束。化妆呢……算了随便。出门前再稍微抹两下吧。

    我窸窸窣窣地在化妆台上翻找,拿出酸痛贴布。最近实在太常倚赖这个,让我觉得药味已转移到自己身上。我剥下昨天的贴布,将新的贴布往脚上紧紧一贴。“噫呀~”这冰冷的感觉让我一个人抽动挣扎着。这触感微妙地逐渐转变成快感了,是贴布中毒?

    “好啦~”我在房间里乱晃。习惯之后,会发现站定不动时脚比较痛,就停不下来。

    我一边四处晃荡,一边思考。我要思考,这是我的基本也是一切。

    今天是女女小姐的生~日。什么洗衣服或打扫的,谁做得下去~

    “喔呜~”想像中。跟艾莉欧报告自己生日。“快……快乐。”根本一点都不快乐!

    “喔呜~”想像之二。跟真真报告。“噢,生日快乐。”我就说不快……嘎啊~!

    “喔呜~”想像之三。插了四十根蜡烛的蛋糕。因为插太多根蜡烛,看起来和插花用的剑山没两样。当我呼~地想要吹熄烛火时,偏掉的火焰点着艾莉欧的头发。艾莉欧惊慌失措地往旁边一滚。被撞翻的桌子。火鸡和家人的笑容都乱成一团。真是大事不妙!

    “唔~嗯。”我将手抵在下巴。“噫呀!”手背上的抓伤还隐隐作痛。我好像不太受到人类以外的生物喜爱呢!小学负责喂养动物时,我曾被兔子军团欺负过。那些家伙也不知道为什么爪子很锐利。反观哥哥,可以带着鸡、兔子与鸭子一起前进,看起来仿佛要组成一个新乐队。是他身上有什么好闻的味道吗?以我来看的话,我觉得他身上只有家的味道而已。

    “嗅嗅……”我试着闻了闻自己的味道。还没出现老人家特有的气味。这是当然的啊!真没礼貌。

    “好~啦!”来想想该做的事情。打扫、洗衣、煮饭、喂食、工作、跟真真玩、去四处打扰。要从什么开始着手?能自由挑选的麻烦事多到满出来,让我有点想哭。

    好。我伸直两手当成双翼,轰~地飞出房间:

    “先去戏弄真真吧~!”

    然后再好好考虑这一天的事。

    言而有信地戏弄完真真后,我哼着歌离开他的房间,差点从楼梯上摔下来。我的精神与力气都消耗殆尽,体力已到达极限。因为过度驱使身体,我现在感受到宛如背上绑着自行车前轮的重力。脚与腰都大大不妙。这……有些……不行了。我今天不想离家外出。毕竟是我的生日嘛,应该会获得谅解。嗯嗯,工作就休息吧。

    不过,学校那边还是得去……啊呜!

    今天就专心待在房间里制作火箭吧。差不多也该完成试验作品一号机了。

    既然决定如此,那得立刻请个特休假。我走到放在玄关的电话旁,拿起分机。“哔……哔……哔。”虽然电话里早有记录,我的手指还是按下背好的号码拨打电话。

    我等着应该已经上班的打工美眉接听电话。

    〖……喂。看这个号码,是从店长家里打来的吗?〗

    “Yes~其实,我觉得今天好像有急事,无法行动。”

    〖从这段报告里节选出我能理解的部份后,听起来就只是你想偷懒。〗

    “真是Barvelous!我可以期待你的国语期末考结果吗?”

    〖嗯~算了,我想应该会比数学能看一点。〗

    “工作方面,就听从代理店长的指示吧。”

    〖……代打比先发选手更优秀是件值得好好思量的事耶!〗

    “我只不过是挂名而已,只是因为运气好,经营权从天而降嘛!Goodbye~”

    喀锵挂掉。呼~我紧张得像初中时代因为想偷懒去学校请假时一样。

    或许是一直在动的关系,我已经习惯脚部持续反应迟钝的状况,现在却换成手臂不舒服,右手没办法举得比心脏更高。但我尽可能不想让家人察觉我肌肉酸痛。如果要问原因,是因为这似乎很逊。对人类来说,外表果然也很重要啊!不能只靠内在。

    嗯~不必用手就能自然生活的方法……啊,对了!宾果~灯泡亮了起来。

    只要包裹着棉被就行了。呵呵呵,居然会从女儿身上学到,我也实在年纪……还很年轻!学习能力还是日正当中!呀~唷!就当作是这么一回事吧!

    我先目送不知道要去哪里的真真与艾莉欧的背影离开,才回到自己放着还没拿去晒的棉被的房间。接着,我先用晒衣绳紧紧捆起棉被,才将身体套进去。完美。很温暖。立刻就觉得很热,闷热。这是三温暖?而且什么都看不到。

    不,只看得到黑暗。还有光线的残影也在我眼前飘荡。棉被内侧并没有完全的黑夜。我试着翻了个身,很容易翻动。因此我不断翻滚,只是担心会撞上墙壁而尝试让转动的速度保持徐缓。我思考着担心的事情,想啊想的,结果并没有解决而成了扛着这些事活下去的大人。

    “四十岁~唉……”

    田村婆婆四十岁时,不知道在想什么?

    在这圈黑暗中,十五岁的艾莉欧看到了什么?

    我能看到的是小规模的回忆上演会。就像搭乘着时光机那样。

    ——————————

    隔天中午过后,哥哥夫妻来电。目标不用说,当然是儿子真真。就算有个万一,我想缺乏维持社会生活常识的艾莉欧应该也不会去接电话,但电话若是在平日白天这种没有任何人在家的时间带响起,她会不会去接听?要是她接起电话,而对方是认识的人,要怎么说明才好~?我考虑着这些情况。

    基本上,除了部份亲戚之外,我隐瞒了艾莉欧的存在。毕竟大人有很多麻烦。

    我跟真真进行了一番交涉,让他将电话交给我。耳边传来熟悉的呼吸声。那个顽固的四十二岁,就连呼吸都有规则性。这样不会觉得很闷吗?

    〖……嗯?真?〗

    “哈啰~因,古柯~碱。”首先吸个毒,来吸毒吧!

    〖抱歉,看来似乎变成打错了。我会确认电话号码、日期与对象之后再重打。〗

    “啊,哥哥别挂电话啊!你这~种冷淡的地方跟真真好像,哼哼!”

    〖你啊……有没有给我儿子添麻烦?〗

    “以前啊,你就只有和女朋友讲电话时会说个没完没了,我不知道有多少次都想要好好地海扁你一顿……”

    〖你这家伙真是一点也没变……昨天是你的生日吧?〗

    “你还记得啊!”

    〖当然。〗

    “那生日礼物拿~来。”

    〖你知道吗?六月六日可是哥哥节。该由你送我什么纪念礼物吧?。〗(注:日本漫画家婟田回男提议的节日,以双子座【五月二十二日~六月二十一日】正中间的日子当成纪念日。)

    “哥哥是笨蛋,我要把你出轨的证据拿给大嫂喔!”

    〖我要挂电话了。〗

    “对了……对了,我有点事情想问你。”

    我估算着艾莉欧离开玄关的时机,切入正题。

    〖为什么你进入正题的速度老是这么慢?什么事?〗

    “哥,你从以前就会吓跑女性,却不会吓跑动物吧?”

    〖我要挂电话了喔,挂了你。〗好,她走了。

    “告诉我让动物亲近自己的诀窍。”

    〖我哪知道!拿带骨头的肉去喂喂看。〗

    “哥哥你真是冷淡啊!阿秋不理给!”(注:日本漫画《怪医黑杰克》里,小女孩皮诺可感到惊讶时的口头禅。)

    〖真是啰嗦的家伙,你是开始养猫或狗了吗?〗

    “我还养了野生的黄鼠狼喔!”

    〖那根本不算是养吧!你只不过是想靠着动物疗法,来避免自己面临都市阿婆孤独而死的下场吗?〗

    “你家的可爱儿子现在可是寄放在我这里喔,如果希望我以童贞的状态还给你,就不准提到年龄。”

    〖那你是打算建立女女动物王国吗?啊~……诀窍吗?诀窍?有那种东西吗?〗

    “哥,不要光歪着头烦恼,好好诉诸语言。”

    〖你讲道理时,总是让人率直地火大起来。只要让对方放开心胸不就好了?〗

    “动物的心在哪个位置附近啊?”

    〖谁知道。还有,这下我也不懂了。所以,简而言之。〗

    “嗯嗯。”

    〖用脑思考吧!〗

    “哥哥实在是非常不适合当老师呢!你不是靠着被刷下教师聘用考试,对日本和平做出了贡献吗?”

    〖思考是你擅长的事情吧?〗

    “也是啦!不过常常有人认为我似乎什~么都没在想。”

    〖因为脸的关系吧。〗

    “啊,因为大家都看得入迷了?”

    〖……思考是你唯一的优点,要好好照顾。〗

    “哥哥最好在唯一的缺点,也就是对妹妹评价太低这点上面做出改善喔!”

    〖我要挂电话了。〗

    “嗯,我也该去煮晚餐了。我要把你家的可爱儿子喂肥作鹅肝酱喔~☆”

    〖在那之前,我要忠告你一个生活的智慧。〗他忽然压低音量,而且说得超级快。

    “什~么?”

    〖出轨的证据分类到可燃垃圾就对了。〗

    他挂了电话。电话嘟嘟响着,为哥哥这句台词的回音尽了一份力。

    “我明明只是随便说说而已。”我满足地窃笑着。

    到手的这个火种,会烧光什么?

    那是另一段的故事。

    ——————————

    又过了一天,六月八日。距离新年还有两百零六天,从我的生日则过了两天。

    清晨,在吃略早的早餐时,真真报告“艾莉欧说她想去工作”。我不断搅着纳豆,装出还没睡醒的样子假装我没仔细在听。对我来说,我必须考虑的不是艾莉欧想要工作的意志,而是更进一步的,要怎么做才能让女儿去工作的问题。至于行动方面,目前就交给真真。

    “我要出门了~”吃过早餐完成外出准备之后,我在玄关打招呼。已经醒来的艾莉欧从二楼咚咚咚地快步冲下楼梯,跑来对我微微挥着手,讲了句“路上小心”。小艾莉欧真是个好孩子啊,昨天有称赞她很像我真是太好了喔~噫嘻嘻。当然我没有这样想,特别是后半段。

    我离开家门,走进仓库。面对我的爱车,以绝佳状态持续肌肉酸痛的小腿虽然在抽搐,但我轻巧地不当一回事。我骑上四年前还是新车的自行车,缓缓地踩下踏板。

    为了提升干劲,叮铃叮铃~我按着自行车车铃。叮铃叮铃~叮铃叮铃~叮铃叮铃!

    “很吵耶!”侄子从二楼敞开的窗户提醒我。“那是爱之鞭吗?”我这样一间,他就超级随便地回答我:“是鞭尸用的鞭子啦!”声音还跟年轻时的哥哥极为相似。

    “我出门了~”我抬头望向多云的天空,对他挥手打了声招呼,“好好好~请看着前面骑车。”真真也对我微微挥了挥手。唔~嗯,真真的“傲”程度还挺硬的,跟我们家煮熟的饭差不多。等到他哪天娇起来时一定会黏着我不放,真让人期待!

    我以雀跃的内心为原动力,踩着自行车前往久违三天的店面上班。这不只是高阶主管可以晚点上班的程度,而是彻底享受了高阶主管可以放假的特权,所以我没缩起下巴低着头,反而高高抬起头骑车。就像小鸟在空中飞舞般,我也差点华丽地撞上施工现场的警告标志。现在不是做蠢事的场合啊!

    我穿过正在上班或上学路上的上班族与学生等群众间的空隙,从后巷转往商店街方向。以前我常常冲过这里……然后在途中跌倒。虽然我是同伴中跑最快的人,不过相对的,似乎也常陷入没注意脚边的状况。但托跌倒的福,我不会直接冲到路上,以结果来说也免于被商店街里缓缓前进的小绵羊摩托与小货车撞上,就当作是好事吧。实际上现在也一样,这台受到我肌肉酸痛影响无法飙得太快的自行车,与一辆女孩子骑着的橘红色小绵羊顺利交错而过,避开意外。人啊,根本不知道什么对自己才算好运。塞翁失马!比方说桃太郎的故事也是一样,虽然老婆婆讲了一堆:“我才不想去河边洗衣服,我懒得动啊!老头你去吧,干脆别穿衣服啰!到了这把年纪还有什么好失去的呢?重盖一间房子吧,盖在河边!”这类台词充份发挥她的懒劲,但等她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向河边后就捡到桃子,再过了十年左右从桃子里蹦出来的儿子还是孙子就去海扁了鬼一顿,然后金银财宝堆积成山。所以啊,命运的骨牌真是有趣。

    骑下短短的斜坡时,我放开手脚试着期待自行车的全自动驾驶。今天车轮顺利转动,就像溜滑梯般抵达斜坡下方,感觉很爽快。平常大都会以直线画出S型。

    在相隔了别说是高阶主管,简直跟幽灵社员没两样的时间之后,我来到店门前方。我将自行车停放在停车场角落,从后门进入店内。虽然烦恼了一下该偷偷摸摸还是正大光明进去才好?最后我还是挺起胸膛。

    店内,代理店长已开始进行开店准备。她手脚利落的行动令人眼花缭乱,仿佛在鼓励我对追逐她动作的眼球做训练。代理店长也就是小牧发觉我的存在,微微行礼致意。那头及肩的长发也很有礼貌地随主人一起往下垂。

    “早安,店长。三天没见了。”

    “嗯,对我来说,你也等于三天没见了。虽然搞不太清楚,但感觉很平等耶!”

    “我总觉得,依照那种偏颇的使用方式,真亏你的大脑没出现不满。”

    她的口气似乎是单纯地感到佩服。“你在赞美我吗?”“超赞美的。”“喔耶~!”

    我试着毫不客气地开心一下。小牧用不以为然的眼神凝视着我,仿佛在表达“你真了不起”,但这动作并没持续多久,她就回头进行台上的作业。正因为有认真又贯彻到底的她在,这间店才能经营下去。或者该说,还需要我吗?

    “我把店长让给你当好吗?”

    凡事都要尝试,于是我试着发问。“不必了。”小牧连眼也没抬地拒绝升官。

    “就是因为有你这样的人当主管,部下才会想认真工作。”

    你很适合当负面教材。找工作时曾失败好几次的哥哥的确这样向我抱怨过。

    “托店长的福,上个月进来的打工人员也很认真喔!”

    “啊,那个叫什么的美眉。呃……我完全不记得她的名字。”

    “是叫什么呢?”

    那女孩外表给人的印象过于强烈,导致其他信息很难被记录进记忆中。

    “那先搁置一边不管……我……继续当店长?”

    “嗯,你出人意料地有存在感嘛!这不是很好吗?就当作是吉祥物店长。”

    “呵呵呵,那我可有自信。以前的男友也对我说过:就算用一百人的村庄来比喻人类与地球,我也觉得你差不多占五个人。”

    “那个,绝对不是以人类的身份来登记的喔!”

    小牧苦笑着开始着手别的工作。这孩子明明是如此充满勤劳意愿的好女孩,却在履历表的专常栏位上写了“头脑清晰”这样的内容。“不,我有认真的思考过,但却只想得到那一点。”

    我回忆起她搔搔脸颊如此补充的样子,清晰得宛如昨日。

    “你明明没在工作但却一脸疲劳呢,还好吗?”

    “完全没问题啊,不过我还是不工作。”

    正是如此。小牧夸张地点着头:

    “对了,昨天有个少年跑来问奇怪的假设问题,啊……是客人啦!”“嗯?怎样的假设?”“假设人类有半数会被筛选淘汰,你有自信会被选入留下的那半边吗?还说是从小说后记学来的现学现卖。”

    “哦~那你回答什么?”

    “谢谢惠顾,请再度光临。然后把商品交给他。”

    “那孩子有没有很佩服这间店的员工教育很彻底?”

    “这个嘛,他是有苦笑啦!”

    我在椅子上坐下,手肘撑在膝盖上摆出前倾的姿势观察小牧的工作状态……盯~盯盯~盯盯盯~“叽叽叽叽叽~”“请不要在室内模仿蝉。”

    审查结束!我玩腻了。我一屁股撞开椅子站了起来:

    “我出门一下~”

    “记得在点心时间回来喔!”

    “啊哈哈,到了下个月我就会认真工作!麻烦啦~”

    我甩着手提包,踩着小跳步离开店内。停留时间还不到十分钟。

    我跳向仿佛早就预料到事态展开而忘记上锁的自行车,骑上车喊了一声“呀~唷!”。乘着风冲到路上。加速虽然还不错,但我踩着踏板的脚软趴趴的,无法维持一开始的速度。进入稳定期后,车轮已变得有气无力。

    目标是田村商店。叮铃叮铃。唰喀唰喀……唉~

    ——————————

    “呼……呼……”就这样,虽然途中呼吸多少有点喘,但我还是抵达婆婆家。下自行车的时候,我一瞬间踮起脚尖,左脚肌肉就像毅力型运动漫画里描写的运动伤害那样猛然抽搐着,不过最后还是流点冷汗就解决了。嗯嗯,来这里之前没有先工作实在太好了。

    我回头望向途中发现的那只看似野狗的狗狗所在地。之后再来找出它,抓起来吧。

    我坚持挑战右边那扇从以前就没安装好的门。把拉门喀啦喀啦地摇晃到简直快掉出沟槽之后,好不容易才拉开一段只有体型纤细到如铁丝的我才能通过的空隙。虽然肩膀有点卡住,我依旧强硬地穿过那道缝隙进入店内。跟往常一样,类似门铃的警报声响起。我抬头往上看,凝视了一阵子才缩起下巴。

    店里没有任何人,只有商品寂寞地整然排放在昏暗之中。每次来到这里,我都会打扫并进行整理,但物品的位置与之前来访时几乎没有变动。我激励有些想移开视线的眼睛,特意要自己别缩起下巴。

    “…………………………………………唉!”即使等待,婆婆也没有来到店面。或许是无法过来。当脚的状况不好时,她就无法从被窝里起身,即使半走半爬地出了房间,还是来不及走到厕所……无论我建议多少次要她找人来照顾,一定会遭到拒绝。

    虽然一丝丝的失望让我的脚跟变得沉重,我还是脱掉鞋子走向住家部份。就像外头正下着季节错误的雪吸走所有声音,走廊上一片寂静。空气也有些冰冷,充斥着与人类呼吸无缘、类似废墟的纯粹气息。

    我没有敲门,直接一把拉开位于走廊中央的拉门。铺在中央的煎饼被窝微微地隆起,看到隆起部份正随着轻微的呼吸上下晃动,我吐出一口气。

    “我正打算要去店里啊!”

    跟平常没两样,这句类似借口的台词让我笑了。婆婆发抖的右手出现在连头都盖住的棉被外侧。她似乎根本连看也不看就知道访客是谁,对我说道:“女女,能把我的手拉到放眼镜的位置吗?”“嗯。”任性的家伙,我笑着滑向枕边跪坐下来,握住婆婆的手掌与手腕。这是只细瘦、满是皱纹、没有肌肉的手腕。

    明明视力应该已比孩提时退化,现在的我却更能看清这手腕有多么瘦弱。垂下的刘海明明会遮住视线,却毫无效果地任现实展示在我眼前。

    “你的手。”她稍微用了点力气回握我的手。

    “咦?”

    “这是蒙眼的触摸猜谜吧?太简单了。”

    她开朗地擅自猜谜,仿佛在说“别小看我”!这个婆婆真是……嘴巴方面完全不知道什么叫退化呢!

    “正确答案。”我先称赞她,再拿起老花眼镜交到她手上。连同帮忙将右手放回被窝里之后,我打算松手,但婆婆却继续以手指摸着我整只右手不愿放开。我一瞬间以为她的手指是不是在写什么文字,那轨道却不具备任何法则。

    “婆婆?”

    “噢,表面的光滑度很好呢!看来你似乎精神不错。”

    明明看脸来确认就好了啊!

    不久之后,婆婆放开我的手戴上老花眼镜,只从棉被里探出头。

    她俯低的脸庞吸引了我的注意。

    “你今天来做什么?”

    “来见婆婆你啊,早安。”

    “哼!每次都讲一样的话,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这种不有趣的小鬼?”

    从婆婆的角度看来,我根本还只算是个小孩吗?不,wait一下!其实我似乎被亲戚冠上“大孩子”这样的外号耶!根据传言。

    换句话说,意思是我看起来很年轻,呀~唷!对吧,呜哇~呵!

    “我啊,已经成为大人了耶!”不过,基本上我还是强调一下。

    “笨蛋,大人是不会在这种时间玩乐。”

    “那婆婆呢?”

    “我正在家工作啊,看了不就知道?”

    “那我也是在外面跑业务而已啊~”

    “你只有嘴巴最厉害。”

    老婆婆以既高兴又冷淡、这种难以两立的态度评论我。她窸窸窣窣地将双脚伸到棉被外,看起来就像只只缩起前脚的乌龟。

    “我要拿衣服去洗,帮你脱下来喔!”

    “笨~蛋!我不是告诉过你,与其要照顾别人还不如去工作吗?”

    “还是你想洗澡?”

    “晚点再去就行了,晚点。现在呢……好啦,找点话题聊聊。”

    “话题啊……”喜欢讲话的婆婆,难得把会话主导权让给了我。

    “今天舌头动得不顺。”

    婆婆扳着脸如此说道。我希望那只不过是句玩笑话。

    “……啊,对了,最近镇上好像常发生动物消失事件。”

    我厚脸皮地试着提出这个话题。“啥啊?”婆婆先皱起眉头,才又“噢~”一声,意会地移开视线:

    “这事我一星期前就知道了。”

    “听说还在继续喔!据说野狗野猫几乎都从镇上消失了。”

    “哼,是Cattlemutilation吗?”

    婆婆仿佛觉得有什么很好笑似的喃喃低语。那是句很难听清楚的含糊台词。

    “没出现动物尸体啊!”

    “那种留下尸体的方式已在各方面都获得证明啦!像这样的莫名失踪就是cattlemutilation啦,一定没错。”

    她把双脚缩回被窝里。婆婆那张宛如想到恶作剧点子顽童的笑脸是皱纹的集合体,从上面感受不到扎实的精力。她就像个风筝,靠着骨头与皮肤将身体跟什么联系在一起。风筝漂浮在每天的风中,不需要强烈的阵风,只要有一丝强劲点的风吹过,就会四散分裂不留原型地坠落下来。

    “很兴奋吗?”我的视线在空荡荡的房间内游移,同时开口。

    “对什么?”

    “cattlemutilation。外星人,也许就在镇上的某处。”

    婆婆笑了出来。就像双亲看到小孩宣称“见到圣诞老人之前我绝不睡!”时的反应。

    “就算存在也看不到啊!”

    “要断定没看过的东西看不到,不是很困难吗?”虽然这讲法有矛盾。

    “现在一定就在我的身旁。你看不到那玩意儿吧?”

    “如果现在在房间里乱冲乱撞,是不是就能打倒对方?”我边这样说,边卷起袖子。

    其实我是有一点认真。或许是察觉这一点,婆婆很普通地当作没听见我的话:

    “差不多该轮到我了。”

    “你从二十年前就那样说,应该没问题吧?”

    “哼……对笨蛋的想法有所期待的人,一定也是笨蛋吧。”

    “呜耶?”

    “别发出让人恶心的声音。你真是没变,脸跟个性都少根筋。”

    “对了,哥哥常说,看到我就会放出亚美坦拉斯光线。”(注:超人力霸王里的偷懒怪兽亚美坦拉斯会吐出瓦斯,让人失去干劲变成懒惰者。)

    差不多该换个话题了。我用手指将刘海搅得一团乱,发出“啊~”来整顿并除去声音中不明了的部份:

    “我说婆婆。”

    “嗯。”

    “你成为四十岁的时候,有什么想法?”

    “四十……对了,你的生日大概是在上星期吧?”

    “咦?嗯。”在抗议别再让我回忆起年龄大吵大闹到尘土飞扬前,我先为了她还记得此事而吃了一惊!

    而且,多半连年龄都记得。

    婆婆的脚再度迟钝地探出被窝。这次她用那小小的脚趾踩着地面,前进了一点点。陷入榻榻米里的脚趾则让婆婆再度移动了两公分左右。她打算离开房间——我花了两秒以上才察觉这一点。

    “婆婆,你要去厕所?”我将手伸到她身体下方,支撑着她。

    “笨~蛋!我是要给你礼物。免费送一个你喜欢的点心。”

    “哈哈,真让人怀念!”跟从前一样。在十二岁前,我是不是每年都高兴得跳起来?

    不同的地方是,我已不能跟在婆婆背后轻松地往前走了。

    我背起婆婆。本来就想要帮她一把。

    “我平常能走,今天只是碰巧状况不好。”婆婆很苦闷地在我头上辩解。

    “嗯,我知道。”她的声音很沙哑。触感宛如皮肤干巴巴的不稳定嘴唇。

    “啊~那个啊,是肌肉酸痛。毕竟昨天我试着抬起可乐箱嘛,现在腰很酸。”

    “哇~真刚好!我今天也是因为肌肉酸痛,才会提早下班来这里啊!”

    “……你啊,一辈子都无法成为用两脚步行的大人呢!”

    婆婆觉得很不以为然,我感到一阵心痛。

    即使是肌肉酸痛的我背起她,也没有任何地方特别感到疼痛。婆婆轻到了这种程度。

    皮肤湿漉漉的化着脓。

    我停下脚步。闭上眼睛。以舌头追逐气息,用力再用力地做着深呼吸。

    我拒绝,某个不是我的家伙想借我之口讲出什么的企图。

    “嗯?已经累了吗?你啊……有某个老爷爷告诉过你吧,体力与智力不足的部份就要用毅力去填补!算了,你的毅力是最不值得期待的吧!”

    “婆婆。”

    “别命令我下来,啊哈哈!”她笑到一半声音就哑了。

    “我会打倒的啦!”

    “打倒你的偷懒倾向吗?”

    “不,那是我的宠物。”喵哈哈~我笑着掩饰并张开双眼。

    往前走。接着,我想到一件事情:

    “那个……婆婆。”

    “嗯?”

    “我想派遣一个很棒的人才来这里……”

    让艾莉欧在这里工作如何?这次的想法,我想应该算是个很棒的提案吧!

    ——————————

    周末,“六月十二”号完成了。这是单纯以火箭的制造日期当名字的随性命名。就像因为父亲叫艾利欧特,小孩就取名艾莉欧一样糟糕。但那样就好,我正在募集能对我这么说的男性。果然还是不必了。

    “耶~完成了~轰轰轰轰~”

    我以两手高高举起刚完成的塑料瓶火箭,在房间跑来跑去。啊啊,能回归童心……唔,从世上(电波)传来的吐槽暴风,居然跟平常没什么差别。

    不对~不对。就是这细微的落差可以让人感到萌点。呃~大概吧!轰~隆~……嗯~因为这是火箭,要是飞去宇宙之后就不会产生声响吧。在无声状态下四处飞行有点空虚。

    “测试飞行结束。”下次别靠人力,来试试水力方面吧。

    真真与艾莉欧外出进行欠缺考虑的就职活动,所以家中省去了杂音以及视线。因为没必要偷偷摸摸的拿出去,我正大光明地将火箭拿到屋外。

    外面是处处云层的晴天,适合外出的气候。不过晚上似乎会下雨。为了在真真他们回来之前结束一切,我将火箭放上自行车的行李架,用绳索绑好固定。工作方面不用说,今天也是在外面跑业务。只是我连化妆都忘了,呵呵呵!

    为了让小腿能一口气甩掉好不容易逐渐解放的肌肉酸痛,我使劲踢了一下地面令自行车加速。目的地是成为废校的农林专科学校。我要去照顾动物,还有试射火箭。

    叮铃叮铃,唰喀唰喀……到达目的地是很好,但我这个人为什么在路上老是开心地按着车铃?忍不住照习惯这样做,这是不是七种习惯之一啊?(注:日本谚语“无くて七癖”意指人就算以为自己没有任何习惯,其实也至少会有七种左右。)

    我将自行车停放在校地内、有塑料温室绵延的田地附近,先扣上锁之后才拆开火箭上的绳索。“呀~呵~”就像冲向大海的冲浪客那样,我高举着火箭往前跑。

    首先前往校内,从门锁已经损坏的门扉非法入侵。我把火箭放在走廊的入口处,让它在此待命。光脚踩在油毡材质的路上,路面就像渗进了雨滴那般滋润着我的脚底。

    我在与婆婆家走廊类似的冷清空气中前进,爬到二楼。接着走到二楼资料室,轻易地打开大门。这里的管理还真随便,打从一开始就几乎都没有上锁。

    直到现在,我依然不习惯里面充满尘埃的空气。我拿起被摆在桌上的动物用饲料后,立刻走回原路。然后,开始照顾在一间教室里只有一只这种豪华的分配下度日的动物们。

    无论哪个孩子都充满精神,对我毫不亲近地露出可爱的牙齿。“要openyourmind啊~”我囫囵吞枣地吸收哥哥的建议试着对它们说话,但没有效果。没能完全吞下去的建议差点哽在喉头。我浪费必要以上的时间与力气,好不容易结束喂食与扫除的照料工作后,从二楼前往三楼。三楼还有之前那只来回婆婆家时发现的新来狗狗。或许是觉得教室的味道很不可思议吧?它进来之后有好一会儿都对着所有地方哼着鼻子。

    在爬楼梯的途中,我仿佛听到哥哥的幻听嘲笑:“这就是你思考过’的结果吗?”不,哥哥,我还在思考中。这只是过程啊!我活力十足的回应。

    呀~唷~我向黄鼠狼与狗打招呼,被它们稍微咬了几口,然后分配食物。

    由于食物费用的开销远比预测数字更多,要维持长期战有困难。差不多该进行准备了。我就是这样想,今天才会带火箭来。外星人不在宇宙,就躲藏在更接近的身旁之处。

    照顾完全部的动物之后,我将剩下的饲料放回资料室,回到一楼捞起躺在拉了一条绿色直线的走廊上的塑料瓶火箭。

    我穿上鞋子,这次冲向操场。和他虽然是初次见面,不过再怎么说对方都不会冲上来咬我才对。毕竟,感觉上他也不是会向女女我伸出毒牙的男性嘛!

    我穿越校舍间的通道,往可以看见形似化学工厂的研究大楼的操场方向移动。左手边则是干涸的游泳池。这所学校还在营运时,我和同伴曾很享受地拟定所有可能在半夜里偷溜进游泳池的计划,就和准备去远足那般让人兴致勃勃。

    结果,我们从不曾下定决心执行。

    “不好意思~”

    在设有跑道的第二操场中央,一名男性今天也在准备火箭的发射工作,我开朗地向他搭话。他身穿已与熨斗绝交的皱巴巴西装,跟我差不多年纪……呜哇!这个人看起来超年轻!大学四年级?就职活动中?只要当成这么一回事的话,当然,我也会是二十二岁的青春妖娇女大学生……噢噢噢。

    那位男性看起来是三十几岁啦,基本上。他的右耳戴着奇妙的饰品,这个给人“在装年轻上有些失败”印象的流行饰品特别引人注目,似乎会被路人叹息说是反效果。

    “呜喔!”火箭人停下按压自行车轮胎打气机的作业,看来大吃一惊。他完全没有“火箭同伴来了!”的喜悦,但似乎也并未对可疑人物感到畏惧。这反应,就像在初中教室里,男孩突然碰到有点可爱却与自己无关的女孩子搭讪一样。

    “初次见面!你好~这是我的……”啊,我正想递出名片,但这是三十九岁的东西啊!要是给对方的话,也许会变成伪造年龄?不是也许而是确定。无奈增加中。

    “你……你说初次见面?”男性舔了舔嘴唇,身子愤愤不平地往前倾。

    “是?”

    “不~那个,你是故意的吧?”他的视线往左右飘移。

    “什么事情?”

    “你是女女,不对……藤和……对吧?”

    哎呀,名字跟姓两边都说对了。他是旧识?

    “我到初中为止都住在镇上,那个……你想得起来吗?”

    男性慌慌张张地比手画脚展露惊惶失措,向我的过去请愿。这个人怎么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啊!希望我用语言的蜜蜂刺激他吗?(注:出自日本俗语“泣音の面仁蜂”,直译为哭脸碰上蜜蜂,意指祸不单行。)

    “嗯……”我把食指放到太阳穴上,仿佛在祈祷般闭起眼。记忆上映中。“几年前见过?”“最后的话,是二十年前以上。”“唔嗯~唔嗯。”我重新设定年代后回顾着。

    ……啊,难道是?

    “山本同学?”

    “喂,连同学’一起算进去也没有任何字猜对耶!”

    “不过,我大概想起来了。”

    “连名字都没算在大概’里,这算哪门子想起来……”山本同学(暂定)垂头丧气。

    “不是,真的啦!我大概想起来了。”

    “啊,那你还记得星耳吗?”

    他抬起头,像在确认似的提出话题。

    “嗯,是我的朋友啊!”

    “我也觉得自己以前是你的朋友……”

    这个星耳呢,是跟我同年龄的女孩。她是高中时期告诉大家她怀孕,就此离开学校搬到其他地方去的朋友。

    在我认识的人当中,她是脑袋最好的,每次玩侦探游戏时都固定扮演名侦探。

    “那家伙听说过世了,而且是很久以前的事。你知道吗?”

    “不,我第一次听说。是吗……她过世了吗?”我似乎有些意外,又似乎很干脆地接受了。感觉就像与其他部份搭配不上的单独车轮喀啦喀啦地旋转着。

    我仿佛想出席她的丧礼,又似乎因为不必看到棺内而松了口气。

    无论如何,神明都是大笨蛋~!

    “既然你认识星耳,那就是我的朋友吧。”

    “大概就可以了,把你想起来的大概’内容列举一下。”

    “二十几年前,搬去其他城镇的朋友。”

    “那些全都是我讲过的话吧……”

    他失望地垂下头。真希望对方别这样毫不客气地刺激我的罪恶感。

    “是因为我当时就没什么存在感吗?”

    他虚弱地笑着,对我送出包含期待的视线。我是不是配合他笑着蒙混过去就好了?万一我真的做了,可能会形成导火线,害这个山本同学大哭一场吧。

    “你是何时回到这里的呢?”

    我装出很怀念的态度提问。体贴的女女,启动中。

    “上个月。我辞掉工作,回到这里。”

    正常对话总算成立的错觉让山本同学露出笑容。就像受到惯性的操作,他按压着打气机,再度开始把气体灌进塑料瓶里。

    “啊,顺便一提,我单身。”那又怎~么样!

    接下来很唐突的,哞~的叫声就如回音般在操场中回响。我转头追寻声音的出处,在视线所及的范围内没发现合乎声音的动态。

    “动物?”以那些孩子的叫声来说,也未免太粗了点。

    “嗯,牛舍不是在那边吗?那里还留着唯一一头牛。”

    山本同学指着校舍那端,与我平常进入校内的位置不同的方向。这我倒不知道。虽然我看过那边有供马匹使用的跑道。

    “我发射火箭时会顺便照顾它,跟动物交流还蛮有趣的呢!”

    “会被治愈呢!”哎呀,会吧。被爪子之类。

    “就是那种让人捉摸不定的地方最好。人类因为太好懂了,感觉很无聊!”

    他以好像已对人类关系有所领悟的讲法做总结,一脸满足地点头:

    “话说你来这里做什么?不用工作吗?”

    “有点事情。还有,我想找你帮忙发射这个火箭。”

    我来找最近在发射火箭的奇怪大叔。但没想到对方跟自己认识(的样子)有点出乎意料。

    “噢~可以啊,我帮你吧。”

    山本同学把朝我伸出两手的手掌,摆出接收的动作。

    “对了,你为什么在这里发射火箭?”

    “呃……啊……噢,类似兴趣啦!我现在没有工作,很闲嘛!呃……噢……嗯。”

    他将自己的火箭放在一边,以可疑的举动接过我的火箭:

    “我最喜欢宇宙了,所以玩着火箭。嗯,就是这么一回事!”

    “喔~”虽然动机很可疑,但我并不特别感兴趣,就不追究了。

    “对了,虽然我没见过,不过听说你女儿……呃,喜欢宇宙对吧?”

    “咦?嗯,是啊!”

    连我有小孩都知道吗?再加上星耳的事,他明明上个月才回来,消息倒是很灵通。

    “真凑巧呢,我也是。”

    “我刚刚才听过这件事。”这个山本是不是当别人有年轻痴呆症啊!

    “果然,这镇上喜欢宇宙的人是不是蛮多的呢?”

    我可不喜欢。自从二十八年前的葬礼之后。

    “藤和为什么要发射火箭?难道是……对我……不,呃……兴趣吗?”

    “准备用来打倒。”我眺望操场发出宣言。

    山本同学张大眼睛凝视着我的额头附近,然后连拍自己腰部两次:

    “打倒……什么?”

    “外星人。”

    “……用塑料瓶火箭?”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火箭。

    “应该比用来驱逐猫更有效果吧?”

    “这种东西连飞机都打不到耶,外星人是拿鸟当成自家用代步车吗?”

    山本同学虽然歪着头苦笑,仍坦率地帮忙进行发射准备。他的动作迅速,看起来很熟练。他有打从以前手就很灵巧这一类要素……吗?嗯~我想不起来。

    他拿着从饮水处那边拉来的水管,在塑料瓶中注水,接着莫名充满干劲地打入空气。虽然这里已经成了废弃学校,但还有自来水呢!

    山本同学终于完成准备工作,走到放在发射台上的火箭旁单膝跪下。

    “你离火箭……够远。好。”“嗯。”“那么……看清楚啰,我要发射了。”“嗯。”“三、二、一……!~”

    零!当我在内心倒数结束的瞬间,那东西飞了出去。

    摇晃过的碳酸饮料喷出时的速度感产生逆流,沸腾起来。

    塑料瓶靠着喷射的冲劲卷起地面的尘土,往空中长驱而去。

    航道并不是一直线,而是往左右偏移。也许是受到这个影响,成为飞达最高点的障碍。

    跟我平常站在远方抬头仰望时,由山本同学发射的火箭相比,高度并不够。

    可是……

    “比火蜥蜴(我当场取的自行车名字)还~快!”

    能在如此近的位置观看往天空爬升的物体,让我有一点点感动。

    “很有趣吧?”

    或许是因为有共享快乐的对象出现,山本同学脸上浮现了必要以上的笑容。嗯~他的笑容感觉不够稳重呢!我认为平常表情的男子气概比较强。

    “不过,刚才那火箭的轨道有些不安定,可能是因为机翼的大小并不相同。”

    大概是已经看惯了,山本同学在感到愉快的同时,也帮我冷静地进行观察。

    “哦~需要多加研究呢!”为了正确狙杀外星人。

    我收回在上空被风吹着跑,但总算在学校范围内完成坠落的火箭。不知为何,山本同学也跟了过来。他的手一直放在后脑勺搔着头:

    “话虽如此,有人比我更会做火箭啊,啊……在镇上。”

    “哦~”

    “那……我说你……艾利欧特呢?”

    “艾利欧特?不在镇上啊?不知道去哪儿了?”他跟家人一起,又搬走了。

    对了,到头来,我似乎从没见过艾利欧特的家人。他们也没出席过学校的家长参观日,就算我去他家玩,他也都告诉我家人去工作或去买东西了。

    “我会再制作火箭拿过来,就麻烦你帮忙发射啰!”

    “嗯,是可以啦,嗯……”

    “还有啊,有件事情想拜托你。”正好。虽然有受到命运引导的感觉。

    “噢噢,什么事?如果是你的愿望大致上都可以喔!嗯~我会实现的,交给我吧。”

    为什么他的台词会突然动摇又乱成一团?每字每句都在莫名宣扬着自己如何地值得倚靠,让我的问号一个个冒了出来。

    “这个那个……这样那样。”我向举止可疑的山本同学提出请求之后,“那是啥啊?”就对上他不悦的表情。“不行吗?”我装出撒娇的样子试着再推一把。

    “不,嗯……是可以啦!我知道了。你说要尽快吧?”

    “耶~谢谢……好!那再~见啦!”

    “嗯……”

    我们含糊地彼此挥手道别……“藤和……啊不对,女女……同学……不,小姐!”

    “是?”他以活像要决斗的诡异气势呼唤我的名字。我一转~身。

    “不,那个……我说……跟我……以前提……或者该说,对了,不拐弯抹角。”

    他像个女孩子一样忸忸怩怩,脚尖在地上打圈圈。唔~嗯,真诡异!看来就像是熊在模仿兔子的行为。

    “……怎么了,山本?”

    “所以我说我不是山本啊!”“咦~那你的名字是什么啊……”“所以跟我结婚吧!”

    “

    你

    说

    啥”

    现在,我的意识大约被断成了八行。哎呀,女女听不太~懂耶,这样。

    ……这件事不能也用“听不太~懂”来应付掉吗?

    山本同学不需借助夕阳的力量就满脸通红。至于我……怎……怎么样?我哪知!

    无视于牛在远方悠哉哞哞叫的状况。

    我让空气在喉咙深处咻咻地白绕圈子,哑口无言。

    六月十二日,上午十一点半。

    我被连名字都不清楚的男性,求婚了。

    ——————————

    除了老爷爷的丧礼前后以外,我跟哥哥一起去杂货店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哥哥在十四岁以后多了学校的朋友,也不能老是说要在杂货店集合。我总觉得,这条界线在于身为小学生或初中生这一点上。我当时是小学六年级,也朦胧地感觉到那年应该会是成天跑杂货店的最后一年。艾利欧特大概也抱持着同样的想法吧?

    艾利欧特是跟我同年龄的外国人。在我和家人一起居住的公寓附近有间独栋的大房子,他是住在那里的男孩,也是几乎所有女孩的憧憬对象。

    从搬来时开始,艾利欧特就是个完美到甚至没人怀疑他受过整形手书……手术的美少年。他是在六岁时跟家人一起搬来这里——我第一次见到本人时,他对我如此说明。我一开始还以为,他正是田村婆婆与老爷爷口中的外星人。

    他那头缺少色素,借着调整角度及光线就能反射出彩虹般色彩的神秘发丝,毫不吝啬地散发出光辉粒子,仿佛内藏光源的雪花。还有澄澈透明(不过实际上若真的是“透明”那就成了人体模型)的白皙肌肤,以及与本地民众有明显区隔,轮廓分明、端整又美丽的五官。

    就这样,简直足以让人疑惑,为什么他没被当成雕像放在车站前之类的地点展示。

    女女同学也就是我,很干脆地对他一见钟情。我可以断言那是我的初恋。而且运气很好,我成为了他的第一号朋友。虽然从朋友关系更进一步,花费了十年以上的时间。顺便一提,出人意料的是,艾利欧特的初恋并未开花结果。

    我想不管在过去还是未来,甩掉艾利欧特的人只有星耳。按照星耳的说法,她似乎“讨厌艾利欧特像外星人的地方”得到她如此评价的艾利欧特,仅仅露出温柔的苦笑。

    听说这件事的当下,虽然我每晚每晚都叫着:“呜嘎啊啊!有够浪费!”几乎快化身为妖怪,但事隔二十几年,既然以结果来看我并没有和艾利欧特一起生活,让我不禁回顾他有什么问题。嗯~只是我觉得,小时候的他没有任何缺点。

    十二岁的我和艾利欧特一起前往杂货店,光是走在他身边就紧张到全身僵硬。我期待着,只要稍微吸收一些从艾利欧特的刘海所散发出的粒子,我是不是也会变漂亮?呼哈哈,我不需要那种东西!(二十一岁的我,闯入!)

    在老爷爷过世约一个月之后,婆婆还是没有休息的经营着田村商店。在老爷爷丧礼后的一星期左右,还有比从以前就是常客的我还要年长的顾客前来,店里几乎是客满状态,但现在只剩下稳定的人数。

    星耳坐在外面的长椅上,翻着小说。她身旁放着一瓶装有冰水,瓶身上结满水珠的塑料瓶。艾利欧特开心地向她搭话,而我正默默地凝视着这一幕。至于正在回想中的四十岁的我,应该是让视线焦点灵魂出窍并思考着。

    我心想——如果那时星耳接受了艾利欧特的告白,她是否就不会死去,而会继续待在这个镇上?可是那样的话,就会冒出艾莉欧没出生的可能性,这可伤脑筋!毕竟我的幸福点数,大致上都来自于家人。

    进入商店之后,门上那个类似警报器的东西就会发出声响。这种像是秘密基地般的感觉很不错,因此我总是抬头往上看。“欢迎光临。”由于婆婆冷淡地开口问候,“午安。”我也跟艾利欧特一起打招呼。我有发现从那个时期开始,婆婆的脸色已经变得非常不好。然而,我却很少跟任何人讨论这件事。

    艾利欧特先走向饮料区,我的目标则是放零食的柜子。因为跟爸爸约好一天只准买一个零食,我认真的挑选着。我在柜子旁边转来转去,还推开其他人。然后若无其事地站到艾利欧特附近,好偷听他们的对话,目的是运气够好的话,稍后就能加入对话的圈子。只要逮到空档,我就会这样溜溜溜溜近艾利欧特身边。

    他跟几个男生站在小型玻璃门冰箱前,东拉西扯地聊着天。“我家是做烟火,噢~就是卖烟火的啦!艾利欧特也在去年的祭典里,看过我爸发射的烟火吧?”嗯,我看到了。艾利欧特温和地点点头。如此一来,就有另一个男孩跟着说道:“我家是卖花的,而且是专门卖葬礼用花的店家。像朋友的爷爷去世办葬礼时,我也有送花过去……怎么说,会有点尴尬。”对啊!

    艾利欧特以掺杂了点困惑情绪的笑容回应。我则察觉两边的话题都在讲花这个共通点,露出得意之色。(注:烟火在日语中写成花火)

    虽然这次轮到艾利欧特要讲家人在做什么工作,但他却笑着说是秘密敷衍过去。“其实我也搞不太清楚啦~”他再度流畅地说道,似乎又是在掩饰。每次只要提到与家人有关的话题,艾利欧特总是像这样只会含糊其词。在那种时刻,就连艾利欧特的存在感觉都有些稀薄。

    这先姑且不论,男生们以艾利欧特为中心,热闹地聊着这些话题。我无法加入圈子里。

    唔~男生们感情好是很好啦!我还记得自己气呼呼的发脾气。发火归发火,我还是会回去挑选零食。靠甜食来发泄压力!其实当时的我没有这种知识。可是因为零食很好吃,心情会老实地好转。

    只要无法决定,我基本上会选择小型的零食。名称虽然已经忘了,但我会挑一种每颗大小跟毛豆差不多的四方形点心。颜色有绿色、粉红色,吃起来的口感像麻糬或口香糖,味道是甜的。我喜欢用盒里附赠的牙签插起小方块,放进嘴里嚼得津津有味。

    我拿着装这种零食的塑料小盒,跑到婆婆身边。“我要这个~”我递出东西后,“好啦好啦~”婆婆就会装出应付的态度,敲打收银机。

    “嗯?那只手是怎么了?”

    婆婆看到我拿着零食的右手,疑惑地歪着头问道。“嗯~?”我也跟着望向右手指尖,“啊~”地一声回想起来:“这是被猫抓伤的,就是哥哥带回来的那只灰猫。我想要碰它时,就唰地一下~”

    “噢~又来了?你真的拥有惹动物讨厌的体质耶!”

    “对啊~不可思议的发现!”

    “是说你啊,总是买这个。你已经长成了喜欢只记住一件事情的笨蛋吗?”

    “咦~我才不是笨蛋。之前考试时,我考了一百分。”

    我先付好钱,才脱掉鞋子爬到婆婆旁边。婆婆没特别说什么,默默地让我坐在那里。那只满是皱纹的手粗鲁地摸着我的头:

    “不~你是笨蛋。看父母的脸就知道。”

    “才没有那种~事~”我打开用橡皮筋随便捆上的零食盒。

    “聪明的小孩,才不会来这种店。”

    婆婆像是在自嘲般歪着嘴,开口说道:

    “小鬼因为是笨蛋才会来这里……等到长大变聪明之后,就不来了。至于像我们家爷爷那种一直都是笨蛋又长不大的家伙,就会继承这种店。明明是我的双亲经营的店,干脆让它倒闭不就得了。”

    “啊呜!”我感到这好像是在说哥哥,让我有点消沉:“我会一直来喔!就算变成大人以后,也还是会一~直来。”

    “这个笨蛋!等你成为大人以后要好好工作……是说我也差不多了吧。”

    “什么差不多?要吃吗?”我戳起一颗小方块,递到婆婆嘴边。

    我才不要~婆婆随便应付之后,宛如放弃了什么似的喃喃说道:

    “是cattlemutilation啊!”

    我的眼中发生了小规模的爆炸。我回想起来,那句话是婆婆在爷爷的丧礼之后曾说过的。婆婆并未停下带着自嘲口气的话语:

    “我跟爷爷同年啊!如果按照顺序的话,差不多也该轮到我了?”

    “咦~不行啦!”

    我顶着婆婆的手,挥动手脚大吵大闹。零食全部掉到地板上。

    “就算你说不行……但是神明是靠着外星人的技术隐形,眼睛是看不见的,所以根本无法甩开啊!”

    婆婆讲话的语气与其说是温柔,不如说是因为气馁而变得不尖锐。

    对照之下,我的心情呈一直线往各种角度弹跳着。我抬头一看,那张脸果然面带土色,感觉不出营养有在循环。

    “呃啊,呜~我……我会负责解决掉那C什么的啦!”

    “哦~要怎么解决?”

    就像是在提出陷阱问题般,婆婆不怀好意的笑了。

    我的小脑袋一时之间想不出办法,只能“呜~呜~”地哀嚎着。用力哀嚎着。然后,做出结论。“我想不出来!”因为脑细胞开始连续压扁,我放弃思考。

    “你~看,果然是笨蛋吧!”

    “可是,我不~要婆婆不在~我~不~要!”

    “好好,谢谢啦!别用脚跟踢地板,会踢坏的啦!”

    婆婆没好气的道谢,伸手摸摸我的头。明明不是我本人的事,我却快要哭出来了。那种想像比起爷爷的葬礼更充满丧失感。

    “嗯,如果真的想做点什么,就要好好思考,思考到连马盖先都会吓一跳。就算是笨蛋,只要一直思考,迟早就会想到什么。我们家的爷爷也是个笨蛋,但只要烦恼两天就能够想到奇怪的点子。”

    “……呜~”

    “只要打倒对方不就可以了?”

    总是平稳而温柔的声调突兀地从旁插嘴。是艾利欧特。

    他把等于一罐塑料瓶饮料价格的硬币放在收银台上,对着我和婆婆微笑。

    面对那个笑容,婆婆哼了一声,而我则是心跳加速。

    就像是在确认那般,艾利欧特又说了一次。

    只要打倒对方不就可以了?

    他保持着温和的笑容,讲出了最单纯的方法。

    接着,艾利欧特将装着可乐的塑料瓶凑到嘴边,一口气往上抬。

    ——————————

    回想着这些事,让我在浴室里泡热水泡到头晕。

    被揪婚,不对,被求婚之后,我逃回家里躲进浴室泡澡。为什么?先是泡在浴缸里的原因就不清楚了。我动摇万分,等到回神时已泡在热水里viva-non-non。(注:viva-non-non是日本乐团ザ·ドリフターズ的歌曲《いい汤だな》——歌名意思为好棒的热水——在间奏时的喊声。)

    我离开浴室,煮熟~煮熟~章鱼~章鱼。总之我没穿衣服直接瘫在地板上爬行,享受着冰凉触感。凉凉喔~让发烫的肌肤感觉很舒服。不过冰凉感立刻就会消失,因此我拖着身体往前移动。壁虎爬呀爬的~来到玄关口之后,踢墙翻个方向爬回原路。距离好远好远。回到更衣室之后,我继续瘫在地上穿上内衣裤与睡衣。

    “站起来,要站起来……喔哇~”在左眼被头发盖住,视线如戴眼罩般遭到遮蔽的情况下,我总算站了起来。碰触着地板的脚底很热。我的皮肤被水泡得膨胀,脚步就像里面饲养着五、六只蜜蜂那般非常不安定。我边让走廊墙壁摩擦侧头部边往前走,一头栽进起居室。砰咚~我滑垒进入时,鼻尖因为摩擦而烧焦了。唔,鼻子会变得更塌。

    由于害怕这点,我使劲只抬起头部,将下巴贴着地板,模仿婆婆之前的动作靠脚趾踢地板来前进。扭动~前进的距离比预料更长是很好,不过摩擦地面的胸部也比想像中来得痛。唔……婆婆是洗衣板。不对,我是在记录什么啊!

    结果,我以膝盖爬行着抓住桌上的遥控器后,再度瘫倒在地板上。伸长手,哔,按下电源钮。电视机清醒了。在重播的影集里,某人正在跟某人举行婚礼。关掉,再打开,更换频道。节目里在实践低卡路里炸猪排的制作方法。我直盯着猪排的金黄色泽,肚子里的馋虫开始发声,就像是新品种的动物般咕噜咕噜地叫着。

    “呜呜,煮饭好麻烦。”我以更换频道作为紧急处置。画面来到教育节目,从半途参加语言练习。“A~Be~Se~De”话说回来,艾利欧特虽然是外国人,却完全不会说日文以外的语言。他甚至连日文都讲得有点奇怪,是个国籍不明的家伙。

    “……呜~”

    我慢吞吞地爬起来打开柜子。一阵带湿气的尘埃扬起,录影带一直堆在那里。家里还没有可以观看DVD的机器,就让录影带而非光碟片来旋转吧。

    我将录影带塞进机器里,拿起放在电视上方的录放影机遥控器。“好一阵子没看啦!”我连遥控器的操作方式都不太记得了。片子在随便按几下后顺利播放,我又瘫了下去。身体的热度还没消退,内脏也因受到热度的影响,让人无法冷静。就连躺在地上都成了一种痛苦。

    以前,我只在小孩子们一起去电影院时看过的电影开始播放。我、艾利欧特、星耳,还有其他几个人骑着自行车去看电影。原本要一起出门的哥哥染上感冒,在公寓里睡觉。后来,片子在电视上播出时,是全家人聚在一起观赏……这先搁置一旁。

    我只以右眼追逐着电视画面的变化,左眼贴在地板上,让眼球沉浸在纤维里。然而进入脑中的情报,是电影的内容与一团黑暗。左眼并未看见应该看得到的东西。

    饶了我吧!我只是开玩笑地说自己靠着大人魅力很受欢迎,居然就碰上必须认真回应的场面。唔~……嗯~……山本同学确实是这么说的吧?

    “跟我结婚吧!”

    我试着反刍这句余韵让人烦闷的台词。因为太难为情,我简直要抓狂了:

    “……真的吗?”

    仔细想想,这还是我人生第一次被人求婚。这下子当然会吓到啊!会退缩啊!

    “就算被不认识的人这样要求……不,他是认识的人吧?”虽然我完~全不记得。

    伤脑筋!拒绝就好吗?追根究底来说,到现在我还有结婚的打算吗?跟谁?山本同学?艾利欧特?不对,艾利欧特不可能,我又不知道他人在哪里,更重要的是,我觉得应该行不通。艾利欧特就像非常高级的艺术品,应该有适合的装饰地点、正确的存在场所以及配得上他的位置。无论怎么说,我认为答案并不是我的这个家。即使如此,要对山本同学招着手讲出welcome,对我来说似乎也极度不可能。

    毕竟至今为止,我一直都和艾莉欧两个人相依为命,没自信能在家里准备其他人的栖身之处。至于真真,他就跟我的小孩没两样。要把完全没有血缘关系,并非亲戚的人当成家人看待,让我有非常严重的抵抗感。唔~继续思考下去只是在兜圈子,似乎会让我肚子痛。

    这个……我是在烦恼幸福点数是下降还是上升,该往哪边前进才对?的问题吧?

    即使如此,还是得思考。因为我就是这样全力应对种种事情,走到现在。

    “……唉”

    面对当时不惜躲进棉被里逃避的艾莉欧,我该做的事情是?

    或许我该教她“进行思考”才对。再教一次,不管多少次都要。

    如果我有好好教导她,说不定艾莉欧现在还是个高中生。

    我的人生总是在后悔,即使获得什么,也不觉得干脆爽快。

    “……喵~”因为电视中的猫咪叫了,我试着跟它二重唱。

    但愿现在烦恼的问题,能在不后悔的状况下解决。

    之后,正当我脑浆腐烂之时,真真跟艾莉欧回来了。

    去老婆婆那里吧!我给予指示后舔舔他的膝盖,总而言之拿出精神了。

    真不可思议,真真总是可以给我干劲!

    ……如果就这样漂亮地做个总结,乱舔一事是否也可以彻底地既往不咎?

    ——————————

    接下来的一星期间,就是不断重复以今年六月为基准的日常生活。

    关于动物失踪事件的谣言已传开并遍及镇上,因此我不再绑架野狗。至于那些孩子们,就必须留在那所学校里生活,直到我打倒外星人为止。为了避免被继续在学校里不屈不挠发射火箭的山本同学发现,我必须比以前更慎重地溜进校内,并完成照顾动物的工作。

    一天中的其他时间,首先是去田村商店偷看。我是要去参观艾莉欧的工作状况啦!第一天明明没有客人,她还是紧张得全身僵硬,我一进店就慌慌张张地冲了出来,跌倒撞到鼻子还流了血。所以我帮她擦去鼻血,在她鼻子里塞了个面纸做成的塞子。

    真是让人费心的孩子!虽然她就是这点可爱,同时也让人担忧。

    在那之后,艾莉欧以“不行……绝对!”来拒绝我前往店内。“我正在……回归……社会。”她使劲左右甩头,顺便还讲着“不要来……不要来……不可以来”张开两手建立路障。

    我原本想试着突破这道封锁紧紧抱住她,但这对艾莉欧来说并非在玩,所以我决定自我克制,总不能一直妨碍她。

    虽然这个约定让我很难与婆婆见面,但在这边的准备结束之前,或许这样反而正好。

    不过当天晚上,知道真真能够自由出入时,我忍不住动手虐待~☆对象是他们两个人。

    还有,虽然这是在第二天偶然得知的情报,据说那个山本同学为了在此大量购买塑料瓶装可乐,似乎以相当高的频率来访。能在与他凑巧碰面前先得知这点真是太好了。就这样,也基于艾莉欧的希望,我决定在不让任何人察觉的情况下偷窥店面。这么做同时也能防备山本同学来袭,真是一箭双雕!

    再来就是晚上,鼓起干劲在自己房间里制作塑料瓶火箭。我按照山本同学的建议,这次试着调整尾翼等部份。为了将四片机翼做成均等的大小,这回我细心地进行加工。订书机、剪刀、美工刀、双面胶带。随意摆放在桌上的文具,大都是以前在婆婆店里买下的东西。这是因为我爱惜用品?还是单纯的都没在使用而已?

    艾莉欧还是小学生的时候,我们曾多次一起制作火箭,所以就算不参考书籍,我的手指依旧对制作步骤留有印象。也还有买来后没用过的喷嘴与PE火箭头收在仓库里,不必购买就能解决。我家的小艾莉可是打从婴儿时期就对在空中飞行的物体兴趣浓厚,充满飞翔与浪漫的女儿呢!呃~有段时期她连脑袋都在空中漂浮啦,这点请多多包涵!

    不过制作火箭时最麻烦的就是准备塑料瓶了。尽管需要五个空瓶,但我们家的真真不喝碳酸饮料,就算丢在冰箱里,他也不会帮忙完成小精灵的任务。

    山本同学是如何准备塑料瓶的呢?因为请他帮忙试射也太浑蛋了,从那之后我仅停留在制作火箭的阶段,连试射也没能完成。

    最后,剩下的时间我偶尔会前往自己的店铺工作。嗯,完美。暑假的一天行程也只是白排一场。对了,记得在我读小学时,有个在学生行程计划上二十四小时都只写了“活下去”就交出,结果被处罚放学后必须留校,还被老师狠狠骂了一顿的学生。日后我们才知道,其实那孩子生了病,剩下的日子并不长,老师还哭着上门道歉。那孩子是在隔年……应该是在六月病死的吧。班上的大家都出席了葬礼,所以我记得很清楚。啊,那也是六月吗?真是个别离众多的月份呢!

    就这样,我成为多愁善感的女女小姐,于一周后的星期六前往田村商店附近呆站不动。今天也不知为什么,似乎有很多客人聚集。我发现了大约两名的可疑人士背影。一个是和艾莉欧年纪相仿的少女,还有一个是处于青春中心的中年人。

    包括我在内的三人躲在阴影处,监视着田村商店。在和平的镇上突然出现大量间谍,这是怎么一回事?是不是有谁烧起对人类专用的蚊香,把这些人熏了出来?

    接着,当六月十九日开始邀请雨天前来上空时,我对妙龄少女的脖子吹了口气。比起碰上山本同学,这边应该比较好吧?在我蓄意要引起鸡皮疙瘩的吹气之下,“噫哇啊!”她出现很棒的反应,整个人惊跳起来。她似乎完全没警觉到我的存在。

    看到女孩的鞋跟滑了一下,差点狠狠摔倒在地让臀部玩水,我拉住她的手帮助她起身。从那手腕传来的脉搏跳得很快,睫毛也激动地不断眨着。

    我用手指戳了戳她的脸颊,是个脸颊软绵绵、拥有可爱相貌的女孩。怪了,我似乎曾经在哪里见过……是艾莉欧的朋友吗?对方似乎对我没有印象。

    在进行自我介绍之前,由于倒掉未免也太可惜,我若无其事地将拿在手边小口小口喝着的可乐转让给这名少女。呵呵呵,顺利地让渡成功。我差不多也开始厌倦可乐的味道了。我没那么喜欢碳酸饮料,因为女女被教育成一个好孩子。当年住在公寓时,我都是喝麦茶。

    废话不多说,我和少女进行对话,顺便让她告诉我山本同学的位置。虽然我向少女说明他的真面目是我的粉丝,不过他现在的目的说不定是要观察艾莉欧。山本同学已经知道我女儿的存在,是不是企图让艾莉欧来拉拢我?这算老奸巨猾?或者该说是厚颜无耻?离开镇上之后,他到底学了些什么东西啊?

    我跟少女追查着幼咪咪老师的神秘一会儿之后,她突然“啊!”地轻喊一声,出现瞳孔收紧的反应。她望向田村商店,似乎发现了什么。为了避免被山本同学发现,我藏身得特别彻底,往那方向的视野受到水泥墙遮蔽,无法确认情况。

    “那么,在下就此失礼!”奋力做完抬脚运动之后,少女飞奔而去。“慢走~”我目送她离开,失去遮蔽物的正面视野映出山本同学的身影。

    “呜啊……”雨滴在黄色雨伞上弹跳的声响,就在头皮旁重复演奏着。

    我该走过去对他说话,增进过往交情吗?不~不,一想像到那时的尴尬状况,双脚就会陷入小鹿状态。若要以指数来表示,那就是八十尴尬。平常明明只有三左右而已,这会儿活像是用十字螺丝起子强行撬开了三角头的螺丝,指数整个往上跳升。

    而且站着说话也好像有点怪,问题是如果收到要不要去喝杯茶的邀请,我会行迹鬼祟,绝对会行迹鬼祟。贯彻少女路线的女女小妹,对那一类开放的交往方式不具免疫力,连预防针都还没打……咦?剧本?在这儿说“骗你的”?哪需要啊~神的手给我乖乖缩回去。

    “唔……唔唔~”由于有些错乱,所以我试着跳起舞来,雨水淅沥~淅沥~哗啦~哗啦,啦啦啦~

    我稍微恢复冷静。思考虽然也很重要,但过了这阶段之后也只能身体力行了。

    山本同学在雨伞下东张西望,看起来像是在寻找着道路远方的什么。他大概在找我。如果目标是艾莉欧,应该会赶快进店才对。

    我的视线从山本同学身上移开,今天就放弃偷窥商店的行动吧。

    在折回原路的途中碰巧发现了猫,把猫咪绑架到学校后,我决定回家。

    我心中有个角落并不期望在镇上与山本同学碰面,出现拒绝反应。

    我跟他,与其说是喝茶朋友,倒不如说是火箭同伴。

    就在操场上分出胜负!就是这么一回事!

    “……嗯唔?”

    虽然我觉得自己似乎哪里搞错了,却无法抽出属于错误答案的部份。

    “是因为年纪吗?”我喃喃说着,宛如以文字前端描绘着不愿承认之处的轮廓。

    我在下雨的天空中看见幻影,是脑中重要部份一点一点被运往殡仪馆的情景。

    ——————————

    二十八年前,串联起现在所有行动的那一天。

    艾利欧特宛如在揭露别人的魔术诀窍般,笑着说道。

    要打倒看不见的东西,其实非常简单喔!

    那笑容如果放在别人脸上就会显得不怀好意,艾利欧特一笑起来却具有艺术的架势。

    “你说打倒?该怎么做?”

    我的头抽离婆婆的手掌,往前探出身子。虽然我的手掌边缘压扁了自己弄掉的绿色零食,但这轻微的疼痛现在被我丢到一旁,只顾着对着艾利欧特发问。

    婆婆一脸无聊地眺望着追问的我,沉默不语。

    艾利欧特又喝了口可乐,才以平稳的语气断言。

    唯一能碰触看不见事物的方法,只有信念。

    “新年?”快乐,我紧紧闭上差点脱口而出的嘴巴。

    要表明这份信念,需要仪式与祈祷。

    艾利欧特以成熟的举止如此断定,只有这时看起来比哥哥还像个大人。

    “仪式……?”

    听到仪式,就会让我联想到全身披着紫色斗篷、只有眼睛闪烁鲜红的人们,躲在焚着熏香的昏暗房间里噫噫喔唱歌跳舞的样子。

    而祈祷这个名词,则让我联想起世界名作剧场里的女孩子,即使贫穷到得睡在马厩里,也会对着朝日与神明下跪祈祷的场景。

    “宗教?”

    总之我如此发问,艾利欧特笑着说声“其实我也不太懂”耸耸肩膀:“我啊,只是在观察我双眼所见的东西到底值不值得相信而已。”

    他随着笑容眯起的两眼凝视着我。我感觉自己正被侵蚀。

    鸡皮疙瘩顶开上臂的涂漆,显露本质。什么的本质?艾利欧特的……视线的。

    他明明有张柔和的脸孔,构成五官的却全都是直线。没有名为曲线的自然存在。

    婆婆的手掌贴上我僵在现场的背,咚地轻轻推了我一把:

    “更重要的是,快收拾零食。你不快点清干净的话,我可要另外收清扫费用喔!”

    “唷~唷~的。”我模仿每星期收看的卡通里的主角回答,结果脑袋被敲了一记。

    我捡起掉在地板上的零食,丢进嘴里。“掉到地上的东西别直接吃掉,笨蛋东西!”啪!我的脑袋又被敲了一下。“啊呜!”虽然不痛,我还是按住头。“捡完之后拿去用水洗一洗,这里可不是那么干净的地方。”“婆婆,这是你自己的家啊!”“正因为是我家,我才清楚。”

    额头被弹了一下,这次被指甲刮到有点痛。“婆婆,把指甲剪掉啦!”“哼,等你比我还老了,我再听你的话吧。”“不~可~能~啊~”

    艾利欧特看着我们一来一往,再度笑了。看到他将眼睛眯成一条线的笑容,这次换成我的心脏做起中级练习运动。“呼哈……哈。”胸口好痛!那感觉与其说是猛然一抽,不如说是砰然炸开。那种冲击,就像小学体育课上打垒球时,接下参加女垒队选手级女孩的球一样。

    “喂,别在这边情窦初开啊!”

    “我……我总是全彩啦!”(注:情窦初开的日语也可解释为染上颜色。)

    我将零食放回盒里,跑进住家内部。在厨房用水浸泡点心,边戳揉边顺便让手冷却。“呼~凉凉~”我讨厌热的感觉。跟夏天比起来,基本上我比较喜欢冬天。寒冷的话还满能忍耐。

    反正最惨的情况,就是裹着棉被滚来滚去就好啰~

    洗完并甩干水之后,我回到婆婆那边。“喂,在滴水喔!”虽然眼睛很尖的婆婆这么提醒,我还是毫不介意在她身边坐下,笑容满面地吃着点心。

    嚼嚼嚼……洗过之后,吃起来好像咬到没有味道的口香糖。这种零食,只有在表层添加味道呢!

    “………………………………”

    虽然点心的味道变淡了,艾利欧特刚才那番发言却深深地烙印在我脑海中。

    要碰触看不见的东西,需要信念。要表达那份信念,需要“仪式与祈祷”。

    ——————————

    我掀起日历,“二十五”这个数字大大地跃入眼帘。

    今天是六月二十五日,星期五,准备仪式的日子。将会忙碌万分……其实也没有到那种程度啦!

    来解决头痛的问题吧?好让明天能毫无顾虑地仰望天空。

    “……喔,在~那~之~前。”我在起居室转来转去,操纵遥控器。

    先让频道固定在平常不看的新闻节目上,暂时转着圈。“噜啦啦~”当我充满精神的旋转变成“呜噢,头好昏……”感受到三半规管的极限时,节日内容进入气象报告。我一边被不规则乱飘自作自受的眼球戏弄,一边踩着摇摇欲坠的脚步勉强在电视机前方迫降。我横躺着滚到地上,和耳鸣一起看着电视。

    明天的天气预报是晴时多云。晴跟多云没有颠倒过来真是太好了,虽然降雨机率差不多有百分之三十,不过以梅雨季节来看,这样还算是不错的条件吧!“好~”我软绵绵地举起右手。“……暂时躺着也没关系~”就像个拒绝上学的初中生,我将犹豫的原因推给三半规管,制造一张免罪符。毕竟,接下来我可是要去见向自己求婚的对象啊!

    唠唠叨叨、翻来覆去、剪剪指甲、整理小东西,清扫已经蒙上薄薄一层灰尘的窗帘边缘。大约三十分钟之后,我总算放弃继续拖延离开家门。夹在我手臂下方的,是机身涂成黄绿色的六月二十一号。总觉得听上去像周刊杂志的编号。六月十七号因为在上漆时失败了,所以今天放假。

    就和之前一样,我跟火箭一前一后共乘爱车。我跨上在乡间又称作“ketta”的自行车,以站立方式用力踩动踏板,朝被要放晴不放晴的云影妆点成阴阳双色的马路上前进。

    住宅区位于像只压扁水母般向外扩散的都市区与老街之间的界线上,白天鲜有人烟。因为时值平日,小孩子的喧闹声也集中在小学里,会吼叫的只有狗。这附近住着一只深咖啡色的狗,每当从家中敞开的窗边瞥见人影,就会活力十足做出反应。从它还是只小狗开始,直到逐渐长大为老狗的现在,都持续吼叫着。也许这就是它生存的意义。

    由于路上无人无车,我切入较长的直线路段,试着挑战加速到最高速。我将力气灌入在肌肉酸痛结束后变结实了一圈的大腿上,咻咻~让周围的景色往横向延伸。逆风的风力也从电风扇的弱被切换成中。

    宛若要以全身重现我第一次见到艾利欧特时的心跳加速。

    当然,不管车轮储存了多少圈数,我也不会飞上天空。自行车唰喀唰喀叽噢嘎嘎地在地面前进,最后终于将我送达动物与火箭的住处。

    “谢谢!”我摸着自行车的手把,对服役近十年的它表达谢意。车资以下次替轮胎灌气来支付就行了吗?再附加替车体打蜡的服务好了。

    我松开绑住火箭的绳索,用右手尽可能举到最高点。我想起从前曾以单手拿着客机模型在空中飞行,还在房间里四处乱跑的回忆。比起当时,这个火箭是否能更接近天空?飞向仿佛只要伸手就能触及的天空、白云、太阳。

    好了,走吧。

    在操场上用水管洒着水,好抑制尘土的中年人一名,发现。

    我靠近今天依旧身为孤独火箭中年人的山本同学,扬起一只手打招呼:

    “嗨~周五郎。”(注:日本小说家山本周五郎,1903~1967。)

    对我产生反应时,首先他一定会吓得厉害,还会发抖。我想我应该没活得那么神出鬼没才对。反倒是孩提时的山本同学,似乎真的很难让人留下印象。

    “你在说那个山本喔……不如说,你也该丢下山本了吧。”

    “是吗?”退退退,我倒退着拉开距离。“你对丢下的解释太过物理了!算了,山本就山本吧……所以,拜托你别逃开。”“是吗?”沙沙沙,我重新蹭着地面前进。

    我与山本同学面对面地互望。我总觉得无法坦率地开口,换句话说,解决办法就是改成拐弯抹角地说话啰?嗯~嗯!

    “呃……噢,那……你是来发射火箭?”

    他伸出食指指着我抱在胸前的火箭,目光还四处飘移。

    那模样宛如即将被抓来吃掉的猎物。

    “对啊,顺便来拒绝。”

    “咦?”

    望着对方慌乱的样子,自己就能够平静下来,真不可思议!就跟天枰一样。

    最重要的是,既然对方处于情绪不安定的状态,这不就是调侃他的大好良机?怎么能跟他一起让心儿怦怦跳个不停?

    “不,那个啊……关于我之前所说的……虽然我也不愿你将那件事完全抛到脑后,但我有点太激动了,还是唐突什么的……怎么说,真抱歉。”

    “嗯~我也没特别觉得不舒服。不过我要拒绝。”

    山本同学的两眼正往垒包外侧移动,打算盗垒,可是反而被我的牵制球从正面推回到固定的位置。

    “你说拒绝,那个……等等。让我说说来龙去脉。”慌张!

    “可以啊,请务必让我听听,但我要拒绝。”微笑!

    虽然有些退缩,山本同学仍放开水管,摆出真正感到难为情的态度。他的脚、手以及重点所在的头都毫无统一性地乱转,活像个弹簧缠在一起的玩具。

    “我从小就喜欢你了。”

    “谢谢。”就说会让人害羞啊!尤其是像这样听别人重提往事的话。

    “不,那个……事情就只是这样。”

    他捡起水管,自暴自弃般地往操场乱洒水:

    “我辞掉工作后回到镇上,因为无事可做,整天游手好闲,就在车站前看到骑着自行车经过的你。因为你就跟小时候一样,非常开心地骑着自行车来来去去,该怎么说,我的目光……对,还有内心再次被你夺走了,就这样。”

    既然有可能输给害羞感,那打从一开始就别追加会让人不好意思的形容嘛!

    他说我好像很开心,似乎是因为我有张看起来总是带着笑容的脸庞。这可能是原因。

    我骑着自行车时,几乎都想像着食物什么的,好逃避自己缺乏体力的现实。

    “回来之后,还留在故乡的昔日朋友只剩下藤和你一个。这或许也是原因之一啦……除了恋爱感情之外,我还抱着想与人交流的心情。”

    “……………………………………”因为难以评论,我仅是继续保持暧昧的微笑。

    “嗯,对了……假设对象不是我,即使是艾利欧特也好,你有打算跟其他家伙结婚吗?”

    “不,没有,完全没有。”

    我尽可能轻快地否定,山本同学眼睛下方浮现微微的失望之色:

    “真可惜,你还那么……呃……漂亮。”

    “呵呵呵,人家还年轻,不想被固定的对象绑住啊!”

    “小时候,你明明满脑子只有艾利欧特。”

    “先别开玩笑。”“嗯。”“我跟女儿,现在还加上侄子一起生活,这样就足够了。喜欢上谁,或是让谁喜欢自己……对啊,如果要说的话,我每天都从家人那边得到充足的幸福点数。在我的家人里,现在不需要丈夫。”

    由我和真真来担任艾莉欧的监护人。这种关系,我没想到自己还挺中意:

    “我也没和艾利欧特结婚,我想这一辈子就坚持独身吧。”

    “是吗……嗯。”

    他把水管前端举向天空,制造水的彩虹。

    山本同学露出宛如用重物将感情的四角全部压住的平稳表情,轻轻一笑:

    “我明白了。也许我是因为很久没跟你说话,有些失控罢了。”

    “只凭着有些’就对人生大事做出决断,你学到了轻率的生活方式耶!”

    “平常的我更稳重啦,毕竟都已经四十岁了。连蹦蹦跳跳的力气都没了,这么形容比较正确吗?”咦,我几乎天天都在家里蹦蹦跳跳啊!这代表我其实还没满四十岁吗?

    四舍五入之后……是零岁。换句话说,我跟真真、艾莉欧同年龄。虽然身为母女却是同学。明明没有科幻要素介入,万一演变成那种状况,各种设定将会主崩瓦解吧。

    不,我要是讲出这种话,大概又会被真真冷眼相待。哎呀~

    “你成长为懂事的大人了,山本同学。”

    “不,老实说我没怎么放弃。”

    “很遗憾,我是死火山。”

    “总之,先从朋友开始如何?”

    “咦?我们打从一开始不就是朋友了?”

    我装傻地说,“话是没错。”山本同学刻意地睁大双眼。

    “你要发射火箭吧?东西借我。”

    “谢谢。明天是正式登场,我想进行最后的检查。”

    “正式登场?”即使他的双眼疑惑地摇曳着,山本同学仍接过火箭。

    “我说过了吧,我要打倒外星人。”

    “打着PE火箭头?”

    “希望你可以帮忙,毕竟你不也受过田村婆婆照顾吗?”

    “也是啦!就是因为去了杂货店,我才能认识藤和你。”

    或许这次是对发言内容没有自觉,山本同学的皮肤并未启动红姜的产线。

    “你说要我帮忙,具体上是要做些什么?发射火箭吗?”

    他用漏斗将水注入火箭内,同时以不感兴趣的社交辞令风格提问。

    “就如同你所说的一样。”我告诉他日程与地点。

    “嗯,这就是你要拜托我的工作?”

    “答对了。准备的如何?”

    “完成了。因为是你拜托的,我拼命地加油。”

    他又若无其事、毫不害臊地刺激着别人心中柔软的部份。呜,鸡皮疙瘩冒起来了。

    山本同学的视线从火箭上移开,先转头观察周围之后才看了我一眼:

    “换个话题,你的女儿身高真惊人。”

    “咦?”

    “我看有超过一百八吧?你煮的饭,有那么好吃吗?”

    山本同学提出“女儿”的话题,希望身为“母亲”的我回答……唔嗯?

    我双手抱胸,在脑海中组装艾莉欧的等身大模型。用喷枪大略上色……好,完成了。接着,来稍微思考一下吧。

    “藤和,有什么不对吗?”我先忽略身为疑问根源的山本同学。

    刚刚那番话,到底在讲什么?艾莉欧有哪里可以找出一百八这个数字……三围吗?不管是哪里,只要塞进全身模型里,也未免有些太奇形怪状了。是合计的数值吗?如果山本同学知道她的三围加起来是多少,此时就该上演“警察伯伯出动!”的戏码了。

    那么,是IQ?战斗力?周波数?无论哪个是正确答案都太惊人了,mydaughter!

    嗯……差不多该放弃逃避现实了,山本同学一开始就已将答案讲出口。身高。超过一百八十公分。如此一来,现在就轮到“他究竟在指谁?”这个疑问紧急迫降……啊?我的身边就有一名符合者。

    年龄跟我的女儿差不多,又拥有那种程度身高的女性,我想全镇上只有那孩子一个人。

    “山本同学。”

    “对,我是山本,那是我的绰号。所以,什么事?”

    “你误会了。”

    “啥?”他的手一歪,大量的水洒在土壤上。

    “她不是我的女儿。”

    我们家的小艾莉不是白色丸子,而是棉被卷女啊!

    山本同学的眼睛缩成一个点,花了好一段时间才与其他的点连成线:

    “咦……啊?那是她没错吧?在日式点心店工作,打扮奇异的女高中生。”

    “那是我店里的认真职员。”

    “我听说过啊,你女儿是穿着奇装异服在镇上走动的女孩。”嗯,没错!

    “这描述确实符合她的特征,直到四月为止。”

    “四月?”

    “对了,你好像说过你是五月才回来?那在镇上应该看不到棉被艾莉欧了。”

    “真……真的吗?不是?”“嗯。”“……话说回来,我就在想那个女高中生的身高怎么没被当成特征……一般来说,会先列出那一点才对。我是有觉得奇怪啦,毕竟她和你们两个长得都不像。”

    嗯,的确不像。前川妹妹好像说过,她跟双亲也长得不太像。呃~这和我没啥关系啦!

    “你还真是个一厢情愿的人。”

    “就是说啊……不过也难怪我会误解吧?若要宣称穿着吐星先生布偶装大摇大摆走在镇上的女孩子并不奇怪,我这四十年的生涯就等于是一直在追逐虚构背影而活啊!”

    这个山本,到底把我家女儿当成什么样的女孩啊?

    “那你的女儿……现在打扮成什么样子?”

    “超~普通的可爱服装啊!我家的女儿可是日新月异喔!”至于进步的方向姑且不论。

    超感谢真真的啦!下次,我得在他脸上亲一个作为谢礼。

    “……我可是为了让你的女儿看到,才在这里发射火箭耶!”

    垂头丧气的山本同学,揭露他寄托在塑料瓶火箭上的愿望:

    “为了要寻找一个能够从那间日式点心店正面看见发射轨道,还能发射火箭的广场,我才选中此处。”

    “这样啊!为什么?”

    “我听说她对宇宙感兴趣,心想这样也许她会上钩。”

    “啊,也是针对我的计划之一?”话一说完之后,我渐渐觉得非常不好意思。我的感觉是不是麻痹了?

    “对。”

    “你耳朵上的标示牌也是吗?”

    “我猜她可能会喜欢cattlemutilation之类的玩意儿,加上这附近也有牛。”

    “原来如此。顺便一提,我喜欢牛舌。”

    “那家伙是乳牛啦……”

    水管从手中滑落,山本同学挫折得看起来随时会倒下来两手撑地,勉勉强强继续与我一问一答。

    没想到真真剥掉艾莉欧的棉被一事,影响力居然会遍及这种地方。不愧是第二集,就因为有第一集作为基础,才能……奇怪,我在说什么?

    “有什么关系?托发射火箭的福,我跟山本同学才能重逢啊!”

    “呃,是没错啦!”

    或许是受到的冲击太大,难得我特地讲出难为情的台词,山本同学却没有太明显的反应。他一定会等到两人道别踏上归程,回家泡进浴缸里时才会开始挣扎激动吧。

    “不过剩下来的那些火箭,全都要白费了?”

    山本同学瞪视着操场角落一间看似小仓库的建筑物。

    “那边有堆积如山的塑料瓶火箭。因为想找个借口跟她培养感情,我拜托了你说的别人制作了大量的火箭。甚至还付了打工酬劳……这下子那里与其说是仓库,不如说是坟场啦!”

    “……………………………………………………”

    大量的火箭……这不是刚好吗?

    宛如蝗虫大军。

    宛如旅鸽遮蔽天空。

    仪式就是要虚张声势,大张旗鼓。

    艾利欧特不知何时送出的电波撼动我的脑袋,让脸颊的肌肉适度松弛下来:

    “山本同学。”

    “啊?嗯,我是山本!呜嘿嘿!”现在可不是自暴自弃的时机啊!

    真没办法。我垂下蜘蛛丝将他吊起:

    “火箭的发射台是不是也有很多个?”

    “咦?嗯。因为我整组整组的买下制作套件……很伤荷包啊!”

    “是吗?对我来说,你果然是最好最棒的骨牌。”

    我向为我的命运补上一把力的老友露出微笑。

    看着山本同学不仅是脸,就连脖子都染成一片通红,我决定往后要继续对自己的美貌得意忘形。棒极了!目标是十年后成为五十岁的落差萌角!

    ——————————

    当天傍晚过后,玄关的欢迎阵仗比平常多了六成,非常热闹。

    “欢迎回家。”总共四名少年少女从二楼鱼贯而下,排成一列向我打招呼。看到艾莉欧与同年龄女孩站在一起,让女女两眼含泪……就像这样?

    “你们是真真的朋友……”话讲到一半,惊讶令我闭上嘴巴……嗯嗯?

    “啊!”我与最左边的女孩目光相对,双方都察觉到我们并非首度见面。

    或者该说,四个人都是我认识的脸孔。

    “是幼咪咪老师。”“幼咪咪老师?”“幼……幼咪咪老师。”“……………………”

    从左边依序算起,是脸颊软绵绵妹妹、被误认为我女儿的高个子、慌慌张张理解气氛的女儿,以及脸颊微妙地扭曲、不发一语的侄子。三人的视线都斜眼集中在侄子身上。

    “表哥,你不说吗?”艾莉欧一派理所当然地询问真真。干得好,艾莉欧,不带恶意地将真真逼上绝路吧。果然,他以看来一肚子反感,却又无法完全无视的态度开口说道:

    “女女姑姑不就是女女姑姑吗?”

    “真真像个即使展现出怪异一面却依旧拥有世界级重要性的女主角暴露于奇异视线下,仍坚持只视对方为一名普通女孩来接纳并肯定她的主角’那般,自以为讲了句好台词,似乎心满意足。”“女女姑姑一口气流畅地讲完第三人称风格的旁白,似乎很得意。”“真真语带挖苦地反击,却自认讲得不怎么样在伤脑筋。”“女女姑姑差不多开始察觉,这场旁白对战无聊到极点。”“那么该停止了。”嗯嗯,我缩着下巴。至于真真则是叹口气按压住额头,喃喃地说声“我累了”。

    站在一旁观赏过藤和家这场与平常无异的唇枪舌战后,脸颊软绵绵阿美(暂定)惊讶得目瞪口呆。“呜哇~你们的舌头都动得好快喔~”她佩服的地方似乎微妙地偏移到其他重点上。她身旁的前川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什么呀~”引起脸颊妹的愤怒。好一个令人莞尔的情境,感觉就像多了些女……不对,是姐妹!(我睁大双眼全力断言。)

    “被四名美少女包围,真真幸福到了极点~”“究竟要用几进位法来计算,才能在这状况下得出那个数字?”“你在害羞吗?”“请你多少也觉得羞耻一下。”

    “啊,那……”我正无言地向态度带刺的真真发出叹息时,艾莉欧慌慌张张地展开行动。或许是这孩子长期过着与他人断绝往来的生活,她已忘记何谓能够展开行动的情势或说是时机。也可以说,她不敢主动出击。当我有些认真地做着检讨,艾莉欧光着脚走下玄关。“啊,慢着!”她还无视于真真的阻止,绕到我背后。

    “扣掉我,妈妈……”艾莉欧推推我的背,以交换形式让我加入列队。“呃,这样就是三个……美少女。数字吻合。”她竖起三根手指,嫣然微笑。“小艾莉……”真是太为妈妈着想了!没当上伟人或有钱人也没关系,只要成长为懂得体贴心的孩子就够了。虽然我好像有,又好像没这么期待过,嗯,不过她是个好孩子。虽然从旁看来,这个行动也算得上是种嘲讽啦!

    “我是受到女儿认可的美、少、女’,请多多~指教!”

    我请左右的邻居与我握手。前川与软绵绵阿美露出“啊~……算了,也好”这种散发出妥协的笑容,握住我的手。另一方面,真真虽然眯起眼睛将无法认同的复杂情绪藏在眼皮底下,基本上还是伸出了手。因此我握着他的手将人使劲拉过来,试着用嘴唇在他脖子上咬呀咬。哎呀~前后文不连贯!

    “噫呀呜!”就像在路上碰到杀人狂般,真真在恐惧的冲击下两脚一滑,像小狗的脚似地慌乱踢着地板,一屁股跌坐在地。后脑勺也重重撞上墙壁。

    啊~爽快多了。真真的反应就是该有点夸张才对!

    “前川,来一下~来一下。”“是?”既然回家的问候已告一段落,我招手呼唤正满脸津津有味俯视着真真的前川。跟以前一样,当这种活像条山药的纵长女孩靠过来,让人忍不住想退缩的压迫感就会从上方盖过来。“耳朵借我一下。”光是要求她弯下腰,上空仿佛有怪鸟飞过的存在感就蠢蠢欲动着。

    我将嘴巴凑近前川耳边。“要是你咬我的耳垂,我可是会把你打飞出去喔!”唔,难道她有超能力?

    “前川,听说你在制作塑料瓶火箭?”

    “呃,是的。你真清楚。你认识那个大叔吗?”

    “大人的横向连结是很宽广的啊!由于垂直方向的代沟太深,自然而然地只有横向关系会逐渐肥大,出社会之后就会面临这种悲伤的现实,哭泣!”

    “不过在我打工的地方,与店长之间的代沟与门槛都太低,所有职员都跳了过去。”

    “那是站在与店员同样的视点上,深入现场型的店长啦!”“根本没~有~深~入吧。你是以什么工作态度说出那番话的啊?”“讨厌啦~前川妹妹不可以生气~难得可爱的制服扮演那么适合你,应该笑得特别灿烂才是。”“我就说那不是在扮演了,店长。其实你不只是藤和的母亲,也是转学生的母亲吗?”“其实艾莉欧跟真真是兄妹,我则是年龄有一点点差距的姐姐,这种说法正传得甚嚣尘上,主要是在我脑袋里。”“啰嗦~够了,麻烦讲重点吧。”“火箭的材料还有剩吗?”“嗯,还有啊!”“也有塑料瓶?”“数量还够。东西之前我趁资源回收时要来。”“那么,今晚让艾莉欧与真真也做做看。明天就要发射了。”“咦?今晚?”“如果拖得太晚,你可以住下来。”“噢……”

    “好~谈妥了!”我把脸庞从她耳边移开,重重地拍了一下手掌。

    发生什么事了?虽然疑惑的目光聚集在我身上,但我挥洒着笑容要他们别太在意。然后,我的脚跟再次套进原本正要脱掉的鞋里,做了个类似军人的敬礼动作。

    “我要再出门一趟啰!”

    “咦?去哪里?”真真从挣扎痛苦中获得解放,提出问题。

    “秘·密。”我嘟起嘴唇。这就叫作简洁明了吗?好像有点不对。

    “为什么你要特地换成令人火大的讲法?”

    “至于晚餐,对了,就由你们四个来做做看如何?冰箱里的材料可以随你们使用。”

    虽然我不记得里面放了什么东西。反正冰箱又不是拿来当CD架用的,应该只存放着能吃的东西吧。艾莉欧只会做火腿三明治,不过既然有其他两位女孩在场,料理的花朵一定会在餐桌上缤纷绽放。

    “料……料理吗?”脸颊妹妹困惑地反应道。

    “是狙击意中男性的大好机会喔!”我竖起大拇指超级随便地煽动她。

    “噫!”脸颊妹妹夸张地缩起肩膀,视线四处彷徨。呵呵呵,不过我可没看漏。她的眼神有一瞬间斜眼瞟到真真身上。

    “说什么男性,现场不是只有我一个男的吗?”

    真真相当悠哉挑起毛病。他是大方?还是迟钝?平常明明是个满脑子都是“好想跟女孩子打情骂俏啊~”这类想像的男高中生,或许他是因为不习惯站在实践的角度,无法产生真实感?像哥哥,可是对一见钟情的女孩做出几乎算是跟踪狂的举动耶!而且还对同一个人告白过五次,被甩掉四次。大嫂都不会觉得恶心吗?

    “对呀,只有真真一个。”

    “就是说啊……呃,咦?”他的声音拉高,凝视着脸颊妹妹的侧脸。

    总算察觉到了?他们两人还举行了视线交换大会。

    艾莉欧愣愣地站在视线中间,一副“这话题和我无关吧~?”的模样。我还以为她跟真真挺亲近的,那是仰慕保护者的心情吗?

    唔~嗯,我好像只是种下了混乱的种子。那就来不负责任的逃跑吧。

    顺便期待着当我回来时,他们的人际关系会染上何种色彩。

    “我也要回家一趟,马上就会回来。”前川穿上鞋子。

    “是啊,走吧~前川妹妹。”

    “啊……妈妈,慢走。”

    “嗯,我出门了。”我从来没想过,听到艾莉欧打招呼会再度变回一般状况。

    我细细品尝着这份有弹性的幸福,和前川一起走出玄关。外面是一片受云层遮蔽的昏暗天色,小小的夕阳躲在云的缝隙间点亮光芒,将站在远方的人染成了剪影。黄昏时分来临。

    小时候,如果到了这时间还没有回家,爸妈就会生气。我们家的门禁比较早,就算是跟朋友们一起玩耍,我也很少亲眼看到大家散会的状况。

    只有一次,我不顾门禁在朋友家玩到傍晚结束的时刻,当时母亲为了接我特地登门拜访,我还记得不知为何觉得很丢脸。我低着头,由母亲拉着手一起走在黄昏的归途上。虽然她没有生气,但看起来似乎有点寂寞。

    母亲已经不在了,也不曾看过孙女的长相。

    “做火箭要用来干什么?”前川凝视着柔和的夕阳开口。

    用来打倒啊!我吞下这句话抬头仰望天空:

    “当然,是要发射啰!带着祈祷。”

    即使一抬头就在眼前……

    伸出手却无法触及,极为遥远。

    飞往观念的宇宙。

    ——————————

    一入夜之后,田村商店内的黑暗就越发成群结队。

    暴露在冰冷空气里的眼皮微弱地痉挛着,诱发睡意。我打了一个哈欠。

    走进店内后,我还是在入口等待着。然后省略掉大致上都不会出现的迎接场面,自己前往内部的住家。我打开走廊上的拉门,闯入婆婆的寝室:

    “晚安,婆婆。感觉如何?”

    光溜溜的电灯泡亮晃晃地映照室内,跟走廊的昏暗相比之下,室内简直亮得不自然。然而婆婆会用棉被盖住全身,所以也没什么关系。

    “哼,如果好的话就不会郁闷地躺着,早就开开心心去健行啰!”

    婆婆以与闹别扭小孩相同的带刺口气,抛出问候兼回应。棉被缓缓掀开,她露出半张脸。或许是今天的状况稍微好一点,她亲手拿起枕边的老花眼镜:

    “这么晚跑来是怎么回事,只不过是个小鬼,别想装大人啊!”

    “婆婆,其实我已经是大人了。”

    我在被窝的左侧坐下,反驳婆婆的斥责。

    “哦~哪里是大人?”那挑衅的口吻听起来很年轻。

    “比方说内在。”

    “你啊,去找人解剖看看。”

    “不然就是胸部!”

    “我海扁你一顿喔,死小鬼!”

    这声低沉的厉喝声,仿佛会伴随挖人眼珠之类的行径,让人不敢相信她会对着一直当成小孩疼爱的对手讲出来。

    咦,婆婆还在介意自己的发育不良吗?

    唔唔唔,我有种预感,在落差萌角候选人将会出现对手。

    “简单来说,就只有外表吧。”

    “哇~居然直接说出不能点破的事实!”

    “外表是大人,头脑是小孩。呜哈,最糟糕的组合!”

    婆婆吞下以愉快、痛快成分凝固而成的药丸,相隔好久才能如此大笑一场,她张开大嘴的样子,让我产生难以忍受的安心感。最近,不断丧失的感觉渗进内心深处,形成一层发热的薄膜。我的心灵战战兢兢地触摸那个如吊床般摇动不稳的物体,轻轻地敲了敲,想要确认“能支撑到什么时候?”没有回应。

    “嗨……咻!”婆婆摆出很像手软的俯卧撑的姿势,找到法子试图起身。“没关系啦,躺着就好。我马上就走了。”

    “别吵,我想坐起来啊!”婆婆粗鲁地回答,折叠拖着的双腿跪坐起来。

    她缓缓地吐着气,仿佛在确认上半身是否会损坏,然后谨慎地挺直腰杆。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掌在发抖,手肘似乎随时都会弯曲。

    婆婆面带苦闷地完全挺直背脊,就像在逃避从体内深处涌出的痛苦般,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用鼻子“哼”了一声。接着吸吸鼻子。

    “的确,你只有身体变大而已。”这话不带任何感慨,只是对事实的叙述。

    “我觉得婆婆好像变矮了。”

    “当然啰!既然你会长大,大人就会变小啊!”

    “嗯……”

    “还有,我比六十年前测量时缩小了三公分。到底是凹到哪里去了?”她往出乎我预料的方向认真地表露愤慨。那种生气方式,就像是要把点心特地冰起来期待隔天早晨享用,却被家中哪个人捷足先登时一样。

    “真是的,外星人是不是会吸走别人的身高啊?”

    外星人,这个名词令我的眉毛与脸颊出现敏感的反应。

    对婆婆来说,坏事都出自外星人之手。

    如果换成别人的说法,或许可以称之为“命运”还有,“放弃”。

    “艾莉欧表现如何?有帮上忙吗?”我掌握船舵,不让话题开往那个方向。

    “你到底有多宠那孩子?真是个溺爱小孩的母亲!”

    她是在教导我,面对问题时就用辱骂来回应吗~……呃,也没什么关系吧。症结点只在于婆婆没按照顺序的回应问题而已。

    “让一个连接待顾客都做不好的家伙站柜台,我本人都不禁怀疑我身为经营者的心脏究竟有多大颗!”

    “真的耶!”

    “她是你派来的吧。那孩子接下来大概会在各个方面尝到苦头。”

    “是啊!”

    “让她学习你的神经大条吧。只要那样,就能稍微与苦难对抗。”

    婆婆用眼神追逐着往电灯泡飞去的小虫。我也跟着抬头看向天花板,然而此时已无法判断小虫飞往何处了。

    我先等待婆婆的视线回到水平线,才开始切入主题。

    啊啊,我总是把重要之事不断往后拖延,真是个差劲的习惯:

    “婆婆。”

    “什么事,小鬼欧巴桑。”我扁你喔!

    “明天有空吗?”

    “我不要,有够麻烦。”

    “……………………………………………………”

    “……干嘛露出那种快哭的表情。啊~真啰嗦!我是骗你的~骗你的,有空啦~有空。居然问我这种整天都在睡的人有没有空,听起来很像是奚落嘛!所以,有什么事吗?”

    “嗯。”我端正姿势。我挺身正坐,拨齐乱七八糟散在肩头的发丝,一本正经地问:

    “明天要不要去海边?”

    “啥?海水浴?那种恶魔的行径,不行~不行。”

    就像毫无商量余地一般,她左右摇晃皮肤与骨头,拒绝外出游览。

    “事到如今,我哪还能去什么海边。”

    “为什么?”

    “你应该懂吧?”

    “身体的关系?”

    “笨~蛋!我是对身材曲线没自信啊!”

    “不要满脑子想这些色情话题啊,你这个茶褐色!”

    “哼,你这个紫色只不过是脂肪稍微厚了点,可别太得意忘形!”

    哼哼哼!我们很无谓地以眼神互相抗衡。话说回来,艾莉欧的胸部成长到什么程度了?

    “基本上,我马上就会被带离这个世界,无论做什么都没有意义。”

    婆婆轻易地说出自己的想法,我想那并非失言。

    因为,她一直都是这种态度。

    所以我才会从二十八年前就开始思考,走到这一步。

    无论是思虑不周或什么都好。我宛如在水中挣扎般,大幅挥动双手:

    “只要陪我一天就好了,拜托啦!”

    我千拜托万拜托,献上我的祈祷。

    到此为止,我以行动编织的线已濒临强度的极限。

    接下来,是否能支撑到最后?这点不会受到人力的干涉。

    我向着天命以外的某种存在祈祷着。

    终于,一句崭新的怀旧话语悄然出现。

    “那种讲法真让人怀念!”

    “咦?”

    “章二要约喜欢的女孩约会时,总是那样说吧。只要一天……只要一天就好。等到约会结束之后,那孩子不就会一脸若无其事地问对方能不能再约她吗?他还说今天的约会已经在今天结束了,下次就来进行那时候的约会吧。真是傻瓜!”

    婆婆望向墙壁外、望向镇外,宛如在嘲笑哥哥那张傻脸般眺望着远方。

    同时,她带着沉静的、仿佛在享受徐徐海风的平静表情露出微笑。

    “婆婆怎么都知道?”我抬起头,惊讶地开口问。

    “是你跑来这里,把所有事情告诉我的吧。”

    “啊,是那样没错。婆婆记得真清楚。”

    “当然啰!因为那是你讲过的话。”

    当婆婆如此断言,那面有病容的双颊似乎抹上了一点色彩:

    “虽然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我陪你就是了。干脆让商店休息一天,临时公休。”

    “……好!谢谢婆婆,答应我的任性要求。”

    “你平常就非常任性,要道谢的话可是会讲到喉咙沙哑。把那种话一一说出口的举动可以省省了。”

    “好,该回家啰~!”我充满精神地站起身。

    “哦~回去……回去。我超想睡。”嘘嘘,婆婆做出赶人的动作。

    “明天我会来接你。不要睡过头,先准备好喔!”

    “啊~知道了……知道了。你自己才不要迟到呢!”

    “唷~唷~的。”就算我胡闹,婆婆也不会敲我的头。现在这样就好。

    我回头一看,才发现拉门一直都开着。

    “女女。”今天过来之后,婆婆第一次呼唤我的名字。

    我站在走廊上回过头,只见婆婆还气喘吁吁的抖着背屈身坐在那儿:

    “回去的路上要小心点,你现在可是个母亲。”

    “嗯,谢谢。明天见。”

    我深深低头行礼,才关上拉门:

    “……呼~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我就像是在模仿婆婆似的,吐出肺里所有的空气。

    我将额头顶在拉门上,紧闭双眼。脑海中一点一滴复苏的回忆,以十六色彩绘黑暗。

    小女孩抱着零食冲过去的幻听,在走廊的后方回响。

    给我等着,外星人。

    即使没有任何人看得见你,火箭也只会不分青红皂白地往前突进。

    ——————————

    “鼓足干劲在被窝里挣扎到凌晨的结果,就是我睡过头了。”

    听着我大摇大摆地报告,婆婆并未露出失望之色,仿佛在说“我习惯了”。

    “是~吗……是~吗?原来你从以前就是大人了。从三岁开始就完全没变过。”

    “哩小哩小——”

    “只有不找借口这点,我就承认你的成长吧。好啦,不是要去海边?带我去。”

    按照约定,婆婆换上外出服而非睡衣,坐在棉被上对我伸出手。我有如要检查车票般接过她的手握住,然后背起她。今天也很轻。接下来还是会很轻。因为我已经变成大人……成了四十岁。呜啊!

    “哦~哦~很喘喔!”婆婆嘲笑着我那不停上下起伏的肩膀。

    “因为我使出全力踩自行车。膝盖……有点在啃笑菇。”

    “小时候整天乱跑也都没事,只有这方面装得很老成,真受不了!”

    虽然我不确定这句台词何处带着值得高兴的内容,婆婆的口气却莫名地开心。茫然地看着电视时,若发现从前认识的人长大了还出现在电视上,人们就会忍不住露出笑容。最近跟婆婆说话时,我常常会产生这种印象。

    我穿越店门来到外头。对我来说,这栋房屋的出入口果然不是住家那边,是店面这边。至于婆婆针对这份坚持的感想,只有浅浅的呼吸而已。

    户外正如天气预报般,一大早就有道浅灰色的云层覆盖着天空。如果到达海边时可以放晴就太好了。我不抱期待地如此希望。

    “跟以前的自行车不一样呢!”婆婆望着停靠的自行车说道。

    “一直骑到高中时代的那台车,在我忙着追艾利欧特时就坏了。”

    “喔!”也不知怎地,婆婆没好气地别开脸。

    我让婆婆坐在行李架上,让她的双手抱住我的腰,并用毛巾轻轻绑住交错的手腕……原本预定要这么做,婆婆却表示:“不必,我坐在车篮里。”我在双重意义上感到困惑:

    “把邀请对象当成货物对待,好像有点……”而且火箭正乘坐在车篮里。

    “啰嗦!被绑着手运送,简直就像被逮捕似的,我才不要。”

    “好啦,让我坐进去。”她如此宣言,在我身后催促着。即使复杂的情绪像痰一般纠缠着我的喉咙,我仍依言将婆婆放入车篮里。

    拥有透明蓝机体的塑料瓶火箭六月十七号则改坐行李架,由我以原本作为其他用途的毛巾捆紧。虽然觉得上次试射过的二十一号成品外表比较漂亮,不过我反倒选择了这一具。原因在于,出门前电视上播出的占卜单元说今天的幸运色是蓝色。我心想,如果要补强祈祷这种不确定的行动,还是要靠缺乏根据的占卜会比较好吧?

    “坐起来感觉如何?”

    “比想像中还糟糕。因为屁股没什么肉,尾椎痛到不行。”

    “还是坐后面吧?”

    “我不要。”

    婆婆就像个耍赖的小孩般甩着头与今天没束起的长发,拒绝更换座位。她也没提到塑料瓶火箭,只是一贯保持“快点完事”的态度。

    我先确认一人及一具火箭都已坐好,最后才以司机的身份跨上自行车驾驶座。我踢了一下后方刹车,缓缓取得平衡,同时让车轮开始转动。

    “你有和爷爷一起去过海边吗?”

    “夏天倒是有去附近河川游泳过。我记得应该是有个小鬼溺水,我只好迫不得已跳下桥。当时不仅没有手机,周围也没多少住家,没空在那边慢吞吞地救人。一个弄不好连我也会淹死,真是给人惹麻烦!”

    “嗯~婆婆傲的程度也相当棘手耶!”

    “你在说什么啊?真是的!呜喔喔!”每当车篮摇晃,婆婆就会出现如反胃般的反应,接着不断抱怨“屁股好痛”她仿佛在表示如果不开口说些什么,这状况实在很丢脸。我们逐渐驶入会有其他路人经过的道路,或许她是在跟此一事实带来的抵抗感战斗。

    “话先说在前头。”婆婆的发言混在顺风里,往后方流动。

    “什么事?”

    “我可没有准备泳装。”

    因为大人很狡猾,我出于自卫的意义不予置评。

    我使出全力踩着踏板,任风吹散所有话语。

    每当速度往上提升,存在于童心里、那没有根据的确信就会复苏。

    如果是现在,我似乎飞得起来。我一次又一次回忆着车轮在空中转动,往空中爬升而去的样子。

    ——————————

    那究竟是不是我遵守了今天的幸运色所带来的结果?

    当我们历经持续骑乘自行车一小时以上的重度劳动,到达在终点等候的沙滩时,天空似乎很识相地赶走了云层,让没有杂质的阳光洒落地面。

    仿佛有大量飞机横越而过般,灰色的云层被一分为二,耀眼的太阳从这段空隙中露出不容人类直视的尊贵面孔。皮肤接触到那道阳光,让我感觉血流加速。

    “好热啊~真是的,鼻子会干掉啊!”

    长达数月都过着躲避日光生活的婆婆,将脸上的皱纹集中到鼻子附近,对着太阳大肆抱怨。她干枯的皮肤就像是葡萄干,看起来似乎不会继续枯竭。

    我将自行车停在像座小丘般隆起的高台上,先从毛巾里拿出火箭,然后让婆婆脱离车篮。“那玩具是干嘛的啊?你要拿那个来玩吗?”直到现在,婆婆才问起带火箭同行的意义,但我只是随便地扭动脸颊,挤出一个不成形的笑容敷衍过去,再度背起婆婆。我走到高台前端,在那边让婆婆坐下。从这个位置,应该可以一眼望见大海与天空。

    “又让我坐在屁股会痛的地方。”婆婆嘴里虽然喃喃抱怨着,仍然姑且先看看大海。自不见白浪平稳海面吹来的风,当然充满了潮水的气息。

    质量丰富的空气从远方吹来,仿佛想将沙粒黏进人们的鼻孔。

    “好啦!山~本~同~学~!”我站在婆婆身旁,呼唤着应该位于从这里看不到的山本同学。“喂~”下方来来回回地响起踩着沙滩的声响,最后终于传来一声回应。山本同学也已经相当习惯“山本”这个称呼了,连抗议都懒得提。

    婆婆不高兴地皱起满是皱纹的眉头,观察事态发展。

    “这个也~麻烦你~”我轻轻将手上的塑料瓶火箭往空中高高抛去。在上升的途中,阳光穿透火箭机体后产生的蓝色光线射入我的眼里。那种光亮,与从海中抬头往上望时能看见的光芒极为相似。对溺水者来说,那是希望与死亡共存,也能让人从痛苦中解放的光辉。跟朋友一起潜水时,因为太过执着于输赢,我曾强烈地感受过那光芒。

    火箭往我的视线范围外坠落而去。“接到了吗?”“总算接到了,你也该先讲一声吧~”山本同学悠哉地抗议后,他演奏出的沙砾声就从下方远去。就像等泡面泡好一样,接下来需要等待一会儿。我毫无意义地双手抱胸,酝酿出与大海对峙的气氛,夸张地站立着。

    “刚才的声音,我好像有听过。”婆婆不太感兴趣地喃喃说道。

    “是吗?嗯,你们可能见过面。”

    我这么回答,宛如在山上为了享受回音而放声大叫那样,拉开嗓门开口发问:“可~以~了~吗~?”

    “还~没好喔~”脸颊软绵绵阿美那慢吞吞的声音传了回来。

    “刚刚的喊声也是。我记得最近才大吵大嚷过。”

    “婆婆认识很多人嘛!”我语毕又问:“可~以~了~吗~?”“应该还没好吧~”

    “章二的儿子。”可能是觉得麻烦,婆婆只讲出正确答案。

    然后“可~以~了~吗~?”“还没有好~”这次是前川那清脆的声音。

    “这我没听过。”“为了不让婆婆觉得厌烦,我试着在婆婆的人际关系中加入新角色。”

    好啦!接下来应该是……“可~以~了~吗~?”“已!已经好~了……”喔,我女儿。

    婆婆就像在推理“这是什么组合?”般眯起眼睛,手肘撑在膝盖上。“这是啥跟啥啊!”她以手掌慵懒地托着脸,以孩子般的语气感叹事态的模糊不明。

    现场出现短暂的停顿。我凝视着涌上沙滩的海浪,回忆和家人一起前往海边的往事,掌心因想起水母的弹性而冒出汗水。接着我想到艾莉欧从海中回来,受到警方保护那天的事。她本人与服装都没有任何伤痕,艾莉欧却穿着夏季服装泡在冬季的海中发抖。她丧失的半年记忆,让人只能认为她是否达成了时光旅行。接着,她将自己封闭在棉被中的半年时间,与现在靠着自己的双脚迈进的身影,并肩站在沙滩上。

    回忆宛如海水泡沫般一一浮现,飘向比心灵水面更高的位置逐渐消失。

    最后看到的,是我和艾利欧特在海边初吻的画像——我亲手撕裂那一幕,笑了。

    好~~~~~~~~我踏出一步来到高台边缘,放声大喊。

    大海啊~分开吧!我抱着雄壮的愿望吼叫着:

    “可~以~了~吗?”

    在另一端吸了一口气,空下一瞬间的间隔,然后——

    ““““已~经~可~以~了!””””

    “好~上吧~!”

    仿佛在呼应我的命令与高举的右手,现场响起水流踢中沙滩的声响。

    五具塑料瓶火箭并排突破重力。身为反射重点的水借着空气继续喷射,让火箭宛如在水中前进的鱼群般往空中集体迈进。而一具特别显眼的金色火箭领先了一个头身,成为奔向天空的先锋。

    靠着只有太空梭几百万分之一的高度,以及音量光有太空梭的几万分之一就已达极限的燃料喷射音,无论在魄力或任何方面都无法匹敌。

    但那飞向空中、货真价实的火箭还是让我们高高地抬起下巴,以目光追寻轨迹,为之兴奋激动。

    无论是梦想、希望,还是祈愿都收藏在那小小的机体中。

    婆婆也没有完全落于人后,以混乱的五感追逐着火箭的轨道。我斜眼在一瞬间确认过这一点后,视线又立刻放到空中的火箭上。

    “啊!”我吐出某种近乎轻微失望的声音。各自发射升空的火箭飞达到最高点,正要开始自由落体。

    PE火箭头朝向地面,火箭这回一个接着一个飞了过来。它们仿佛在效法海水潮来潮去的干脆,回程时并未抵抗重力,从视线范围内消失而去。

    “呜~不过,还没完呢!”

    现在可不是闹脾气的时候!婆婆也一样,现在不是一脸茫然的时候!

    虽然我觉得中间相隔了一会儿,但时间实际上却是以秒计算,第二波发射跟着向上飞舞,再度妆点天空。这是塑料瓶火箭第二小队迈向空中的行军。

    给人朴实印象的黑色火箭比其他同伴慢了一步,而且轨道完全不安定。虽然它翻滚着随性飞行的身影看来最为舒畅,不过制作者到底是谁啊?真是不灵巧的家伙!

    “婆婆,你有认真在看吧?很好~很好!”

    “喂,这个……”

    “啊!下一批来了!”

    第三小队,担任中坚的五具火箭毫无犹豫地启动,描绘出五种轨迹。

    “啊,你看~你看!我的六月十七号,飞得很棒!”

    我摇着婆婆的肩膀,并指出直直跑在最前方的透明蓝。婆婆愣愣地张开嘴巴,只能发出“啊啊”的回应。“真无聊~!”我笑着带过。

    也许燃料受到幸运色的加持,我的火箭在第三批集团里冲出最长距离,在空中刻下了纪录。接着它在最高点翻转机尾,从机头往下坠落。我还在不舍那份浮游感而咬紧牙关,当事机却干脆利落地演出落往地上的引退仪式。那是否就是极限?有没有产生什么遗憾?它仿佛是在嘲笑如此担心的我,转瞬间消失无踪。

    这状况与艾利欧特毫无联络就突然消失时的情境重叠,我心中有什么扭曲了。

    “艾利欧特是大笨蛋~!”我忍不住放声大吼,借着怒骂取回内心的平静。

    然后,以塑料瓶火箭来说,这恐怕是最后的第四批。

    火箭群一起飞去,仿佛这不是工作而是它们生存的意义。

    引人注目的是飞在距离大海最近的位置上,猛一看不像塑料瓶的物体。

    在外型上,包括附属配件在内,都很讲究的变更成鱼形设计。它笔直地朝太阳飞去,如同空鱼般的纯白机体再配上速度,在半空中描绘出一条白线。

    虽然飞行距离绝不是最长,那身影却比其他火箭更能让观众浮现出形象,比其他任何火箭更活生生地在空中奔驰。

    宛如燃尽生命往下坠落的空鱼,希望务必能有哪个人接住它。

    “女女。”“啊,等一下。最后还有的……”“啥?”

    仪式的重点。我迫不及待,置身于一秒感觉起来像一分钟那般漫长的浓缩时间中:

    “来了!”

    仿佛要突破视野,那东西从地下飞往地上,从地上飞往空中,接着朝向上空。

    红色塑料瓶以夸张的速度冲上不可能的高度。

    再远一点,再远一点,再远一点。

    我将祈祷与钦羡放入仰望的目光里,有股想继续目送它前往任何地方的冲动。

    可是,我早就知道那孩子的命运。

    到达吧~到达吧~到达吧!打中外星人!痛击他的肚子!

    想看内脏的话,就看你自己的吧!

    祈祷的话语自然地脱口而出。

    大家一起来!

    “山~~~~~~~~~~~~~~~~~~~~~本~~~~~~~~~~~~~~~~~~~~~~~~~~~~~!”

    闪光、爆炸声与火焰,在遥远的上空孵化了。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哈哈,婆婆跳了起来。

    塑料瓶火箭爆炸了。按照我的预定,按照山本同学的设计。

    大白天的烟火洒下火星。红色的粒子仿佛要往地面散落般在空中飞舞,将如同朱红丝线般的残响连结到鼓膜上。

    一吸入从随爆炸震动的大气层降下的空气,似乎连肺都会为之震撼。

    下方也传来此起彼落的兴奋尖叫声。山本同学是不是没有事先告知其他人?考虑到安全性,我想他在即将发射时应该有让大家保持安全距离。

    婆婆还保持抬头的动作,完全僵在原地。视线的焦点也被固定在塑料瓶爆炸的地方,眼皮己放弃了眨眼的工作。

    另一方面,我沸腾了。达成感和胃酸一起在身体的深处沸腾,煮干。

    艾利欧特,我啊……试着做了喔!

    我努力,试着做了点什么。

    这样,是不是成功打倒了?

    我静静地等待,对这个疑问的回答在我内心成形。

    海风吹散一切,隐约地结束了将烟火碎片运来高台的行动。

    我将压倒性的满足感消化完毕,借着血管在身体每一处角落循环。

    我的脚趾骚动着,肌肤几乎快被热气泡软。

    “你……那个……”婆婆看起来,就像是没有运动着张开的嘴唇就直接说话。或许是因为自己不顾面子大声尖叫的事情而感到难为情,她似乎不知道该把视线焦点放在哪里。

    “啊哈哈,那不是外行人做的喔!是烟火师傅的儿子,叫作什么……山本同学亲手制作的,塑料瓶烟火。根据他的说法,燃料使用了火药,机体也用了碳来强化。”

    “噢噢,噢噢……是吗?这样一来,刚才那个声音就是安代吧。”

    啊,他叫这个名字啊!安代同学。工作方面,我倒是还记得。我偷听过他与艾利欧特的对话,换句话说,是因为与艾利欧特有关而记住的啰!

    婆婆的感情似乎因耳鸣而麻痹,她的眼珠转着圈,并未捕捉到任何东西。让我觉得形容惊慌叫作吃着泡泡这表现相当合适。

    “如何?”

    “我吓了一跳。”就婆婆来说,她回应了一个不拐弯抹角的率直感想。

    “先发射很多假货让外星人放松戒心,最后才将真正的攻击发射上去。”

    轰隆!我继续模仿着爆炸声,让五感反刍那份冲击:

    “这一定狠狠地打得他们猝不及防。”

    我是指婆婆,还有在她周围飘荡的外星人。

    “那当然!”婆婆扳着脸如此回答,再喃喃抱怨着:“这种刺激对老太婆可不亲切。”也许是差不多镇定下来,她又发表了一次感想:“啊~吓我一跳!”

    “如果你没那么惊讶,我就会失去努力到这种程度的意义啦!”

    “什么啊,你打算让我因惊吓而死吗?”

    “有活着的感觉吗?久违的感受?”

    婆婆内心的外星人,也就是乏力感是否死亡了?

    即使是一瞬间也好,就算称不上是时间也好。

    婆婆闭上因讶异而一直张开的嘴巴,紧抿成一条线。

    她试探我的双眼蠢动着,或许是感到疲劳吧?她紧紧合上眼皮。

    她就这样重新撑起手肘托着脸颊,装出平淡的态度开口:

    “嗯,在能把各种事情都当成是蠢事的这方面,的确很爽快。”

    “哈哈!”

    我一笑,婆婆就苦闷地呢喃:“这可不是笑话。”

    “不过,我也没想到爆炸会那么夸张。”

    “……所以,就只有这样?”婆婆发问。

    “嗯,就只有这样。”结束了。接下来只剩享受余韵而已。

    “你想出了这个?”

    “是我想出的喔!”

    “一~直在想?”

    “一~直……一~直在想。想要对婆婆cattlemutilation的外星人,就这样被打跑了。果然嘛~明明只要对动物出手就好了,谁叫他们还想要更进一步~这就叫作被逼急了的老鼠也会反咬猫。”

    “哼,连动物你都要自导自演一番,还真是辛苦!”

    “谢谢称赞~”我抬头挺胸。不必说,这是对婆婆的挖苦。

    “果然很蠢!”婆婆耸耸肩。

    “我真的很辛苦耶!都习惯肌肉酸痛了。”

    我让右肩转着圈。“你那只是多练出肌肉而已吧。”也可以那样说啦!

    “啊,那就是说……你有发现动物是被我抓走?”

    “当然啰!正常来说,谁会兴高采烈地报告那种事情?而且……”

    就像是在卖关子似的,婆婆说到此处停了下来。

    “而且?”

    “你的手背有个明显的抓伤啊,那是猫抓的吗?”

    “嗯。”就是大约两星期前,婆婆仔细摸着我的右手那次吧。

    我不由自主地低头看着手背。伤痕已经消失了。

    “你啊,从以前开始就惹动物讨厌。”

    “这一点,婆婆也记得真清楚。”

    别瞧不起人!虽然这样的愤慨集结在嘴边,婆婆却没对我发泄,脸庞朝反方向一撇:

    “我就说过,因为是你的事情,我当然还记得!”

    “嘿嘿,谢谢。”

    我确实非常高兴,所以表现出明显的喜悦。如此一来,婆婆就更想转往与我相反的方向,重复一百八十度旋转的结果,就是把脸转回我这边。

    那种不可亲的态度令我感受到最深的情感,露出满脸的笑容:

    “就是这样,我已经打倒了喔!”

    我花费二十八年的岁月,打倒了婆婆的外星人。

    “靠那个?”

    “嗯,火箭命中之后,不是精采地打爆了外星人吗?”

    是那样吗?我无视于婆婆的喃喃自语,继续往下说:

    “所以神还不会带走我的奶奶’。”(注:日文中奶奶、外婆、称呼一般的老婆婆皆用同样的词。)

    我特地挑出来强调,以庆祝这场胜诉。

    “哼,笨蛋孙女’又懂得外星人的什么了。”

    本姓“田村”的奶奶哼着鼻子对我反击,脸上也恢复些微的年轻。

    她甩开外星人施加的殓妆,展现自然面貌。

    太好了,我拍拍胸口。

    我往高台下探出头,注视着沙滩。真真被女孩子们团团包围,有艾莉欧、前川美眉、脸颊软绵绵阿美。我搀扶着奶奶的身躯让她看看那一幕,两人相视而笑。

    “以傻瓜章二的儿子来说,还真是往令人羡慕的方向发展。”

    “对啊,哥哥可是追在女人屁股后面离开镇上的呢!”

    虽然他们和私奔没两样,双亲没给什么好脸色看。因为这个缘故,哥哥几乎没回来过。还有真真,其实他大概也不想托给住在镇上的我照顾吧。

    “话说回来,真真也是奶奶的曾孙耶!虽然事到如今才问,见到他的感觉如何?”

    “他第一次和艾莉欧一起来访时,我还以为是你和章二来了。”

    奶奶缩起脸颊,仿佛在品尝怀念的酸涩滋味:

    “还有,也让我有看到回忆如走马灯般闪现的觉悟。”

    “你真的是个悲观的奶奶耶~”

    “自从你爷爷死后,我一直都是这样子。保持低空飞行的思考,即使哪天擦撞地面坠机,也没有力气后悔。”

    她如唾弃般地呢喃,还以此为契机发泄出积压在胃底的郁愤:

    “自从变得孤单一人之后,我就迁怒神明、外星人,硬是嚼碎荒谬的遭遇活到今天。尽管说生物必定会死,但何时死亡却有落差。如果觉得是有谁决定了所谓的命运,必定会憎恨那看不见的存在。”

    奶奶像连珠炮似的全速说道,快得喘不过气的话声呈爪状划破浪潮声。

    另一方面,唱着Happybirthdaytoyou的悠哉赞美歌,宛如默契不住的四重唱般自沙滩上响起。今天是他们其中一人的生日吗?

    “那样比较方便。毕竟,人无法对看不见也摸不到的对手宣泄憎恨与悲伤。所以,大家才能接受现实。即使得将荒谬揉成一团、未经消化地塞在胃底,心中也会涌出这也无可奈何’的放弃念头,得以生存下去。虽然消极、虽然痛苦,起码能挤出不至于丧命的动力,小心翼翼地活下去。即使你爷爷去世了、女儿去世了,只有我一个人活到看见曾孙的长相也一样。”

    那变调的话声,仿佛在反刍胃中揉成一团的硬块。

    纵然声音中混杂着呜咽声也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奶奶却没有哭。

    Happybirthday~Ryuushi。我的耳朵这这么么解释唱得荒腔走板的歌词。Ryuushi,粒子?

    “可是啊,你这个笨孙女啊!”她瞪视着我。就好像是奶奶在斥责着恶作剧玩得太过火的孙子一样。

    “对不起。”我低下头,向许多人道歉。

    向艾莉欧道歉,我无法当个完美的好母亲。向动物们道歉,害它们被迫配合人类的方便行动。向山本同学道歉,那个受我利用的朋友。

    向奶奶道歉,我无视于她的意志,强行将愿望投注在她身上。

    ……不过,我只是希望奶奶能够长命百岁。

    就为了我个人的希望,我想打倒命运。

    “没什么好道歉的啊!”奶奶以干涸的声音说道,接着又开口:

    “女女。”

    “什么事?”

    “是你教会艾莉欧那个习惯的吗?”

    “什么习惯……啊~棉被吗?不,她自己学会的喔!”

    “哼……那不是你爷爷的习惯吗?”

    奶奶朝我露出又哭又笑的表情:

    “那个人也一样,一碰到苗头不对的状况就躲进棉被里。比方说吃太多店里的零食惹我发火、制作奇怪的钥匙圈想卖给小孩而被骂,他一定会躲进被窝里闹别扭。”

    “啊哈哈,这是血统!”我拍了两下手:“人类真是不可思议呢!”

    奶奶说要坐自行车车篮时,我也感到一阵惊喜!

    血缘、命运这类东西,会无止境连系在一起。就像推骨牌那样,一个串一个。

    要对抗那样的力量应该难如登天,不过,我想倒有可能改变骨牌倒向的方向。今天做了这些事后,我是否成功阻止了奶奶的骨牌倒向外星人那边?

    “要说不可思议的话,我也是。”

    “嗯,什么?”

    奶奶露出这阵子以来最为灿烂的笑容,仰望方才火箭飞向的蓝天:

    “你爷爷挂点的时候,我的身体也骤然恶化。啊~对了,我对你说过,觉得自己差不多快死了吧。结果从那之后经过二十八年,我的身体明明一路变差,神明却一点也不肯来接我。我熟识的医生,早在十五年前就宣布你的死期快到了’我却还~活着。”

    她这么说着躺在地上,双手如振翅一般展开,描出一个大字形:

    “说不定神明很识趣呢!”

    “啊,识趣?”

    “它也许是在等待我……打倒外星人。”打倒神。

    “它本人?”

    “嗯。”

    “……哼,又不是特摄表演,一开始就发射十字死光不就好了。”她尽管否定,口气却充满觉得还不赖的满足感。奶奶躺在地上笔直地注视着我的脸庞,长长地吐出一口深深的叹息,宛如蒸发的思念。

    结束那声清空肺部的叹息后,安宁得意洋洋地占领奶奶的面容。

    “笨蛋还真的会做出让人意想不到的事啊!”奶奶接下来还在嘴里喃喃念着什么,但语尾已听不清楚。从她的嘴角与眼角都适度放松的模样看来,应该不是什么不好的内容。

    总之,我试着对前半段做出反应:

    “人家才不是笨蛋。之前我还轻松填完杂志上的填字游戏耶!”

    啰嗦,奶奶小声抱怨。“笨一点比较可爱。”说完之后,她如此说道:

    “等我死了之后,那间店就给艾莉欧。”

    “……真是的!”又讲这种话了。因为被奶奶的下句台词盖过,我将话吞回腹中。

    “不过,我还不会挂啦!”

    她匆匆地补上一句。

    “咦~奶奶好小气~也分给身为常客的我啦~”

    “你不是从你妈那里继承了点心店?”

    “那间店已经脱离我的手啦!”

    “凭你的工作态度,有没有牵过它的手都值得怀疑了,还真敢说!”

    “呐,奶奶。”

    “嗯。”

    “回去的时候,可以陪我去别的地方逛逛吗?”

    我提出约会续摊的邀请,观察她的反应。奶奶当场开口:

    “嗯,好啊!反正……”

    说到此处,奶奶微微挺起上半身。

    她将手肘撑在地上,缩紧腹肌。即使隔着衣服,都看得出这些变化。奶奶的眼角也跟着绷紧,下巴昂起的方式透露出她正咬紧牙关。

    竭尽全力的冲动正驱策奶奶的身躯。驱策她衰退的肌肉、磨损的骨骼、不断体验到无法站稳退化的双脚有多令人焦急的大脑。无法相连的三个部份一再让她翻滚,却不肯放弃地朝终点线而去。我握紧想伸出去的手,任指甲陷入掌心,安静地等待那一刻到来。粒子的生日快乐歌唱到一段落,寂静降临。浪涛声静静地传来,为这片仿佛正默默守候着什么诞生的空间覆上一层透明。

    于是,恰如其分的努力连系上终于顽固的重力。

    这一刻,我亲眼看见奶奶的发丝冒出闪闪发光的粒子。

    “反正店也临时公休了,还有什么是比陪孙女去玩更棒的享受?”

    奶奶的手竭尽全力地往上伸。

    我疼惜地握住,不断以拇指抚摸她的手背。

    和奶奶一起去替爷爷扫墓吧。

    我早已决定,在墓前要报告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那就是我即使和许多人别离,但依然生活至今的事实。

    我,四十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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