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

    1

    “有人被杀的事你听说了吧?尸体是孔庙附近一位老人发现的。据说那位老人极其虔诚,每天都把孔庙周围打扫得干干净净,如此惨不忍睹的一幕,偏偏让他碰到了。”

    清七说着,转眼就把一个包子吃了下去,紧接着又抓起一个。清七喜欢甜食,更喜欢喝酒。他最近手头有些紧,点心一类食物都比较节制,像今天这样盛了满满一盘茶包子摆在面前,自然是喜不自胜。

    “因为死者衣服上印有商号和姓名,所以很快就查清了身份。被杀的是个木匠,叫德兵卫。”

    “木匠……”

    果然不出少爷所料,被杀的是个手艺人,然而少爷并没开口。事到如今,才把自己目睹杀人现场一事告诉捕头,已经太迟。如果说出来,就会被质问:为什么没有早早向官府报告?结果一定会被狐疑的眼光盯着,问一大堆问题。

    “那人生前是木匠师傅,手下管着六个人。虽然多少有些不细心,但似乎是个性情豪爽、手艺精湛的好木匠。为什么被人杀害,目前还不清楚。”

    “是不是喜欢赌钱,或者欠人债务……”

    “他老婆和弟子赶到现场后,我都问了,好像没有这类事。”

    “不然就是为了女人,和谁起了争执?”

    “很难想象他会和什么风流韵事扯上关系。年纪比我还大,而且其貌不扬,要是爬到屋顶上,会被错当成兽头瓦。头被砍了下来,就算和平时有些差别,也和美男子相差太远。”

    “什么,头被砍了下来?”

    听了清七这话,一太郎一下子呆住了。他可以肯定,自己看到的那具可怜的尸体,头和躯干是连在一起的。月光之下,清清楚楚看到了和服被血浸湿的样子。如果只是没有头的躯干,不可能看不到。那时,头垂在了肩膀上,对,而且是看向右边松树根的方向。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少爷端坐着,陷入沉思。

    一太郎离开之后,难道有人在漆黑的夜里,特意跑去把已死掉的木匠的头砍了下来……

    (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件事实在无法理解。少爷一不说话,日限大人慌了神。他生怕身体虚弱的少爷听了这么恐怖的事感到头晕。然而,一太郎平心静气地问:

    “大人,您认为是谁、出于什么动机做出了这样的事呢?”

    听了这话,清七放了心,少爷连八丁堀同心(注:负责庶务、治安等事务的下级官员。)大人的想法都说了出来。

    在其他地方说办案的事虽不值得赞扬,但说给身体虚弱、不能随便出门的少爷听,不用担心话题岔得太远。一太郎喜欢听外边的事情,以前清七也给他讲了许多自己立功的故事,并没有什么不妥。

    “据巡逻的同心大人推断,这是武家试刀(注:指武士杀人来检验刀剑的利钝。)所为。虽然斩杀得不十分利落,但现在武士当中就是有很多家伙,功夫比他们的刀差远了。”

    “啊?”

    他这样说,少爷不能认同。首先,昨晚看到的那个凶犯手里拿的不是刀,比刀短得多。而且那人也不像是武士。

    “即便这样,木匠师傅收工后,为什么会跑到孔庙去呢?无论是工地还是他的住所,方向都差得远啊。”

    “会不会是去见谁,正在回来的路上……”

    少爷说道。然而,清七却好像不同意。

    “他们说,木匠师傅是在大和桥附近一丁目出生、长大的。老婆好像是深川人。无论如何都不会过昌平桥。但既是木匠嘛,说不定其他地方有活做,有什么熟人之类的。”

    “这件事可真怪啊。”

    “只是目前不明白而已。”清七有些不服气,那副表情和气势仿佛在说:

    “什么?等一等,我现在就把事情的始末讲给你听。”

    然而,少爷心里却明白得很。“大人,这恐怕很难吧?”

    “打扰了。”

    这时,仁吉端来了新换的茶。

    “日限大人,您的手下正吾来店里找您了。”

    “哎呀,我是不是待得太久了?”

    清七赶忙站起身,一看袖子里,仁吉早塞了东西,清七一脸欢喜。不仅如此,仁吉又把用竹皮包着的十来个包子也递了过去,说是给清七夫人的。

    “这……可真过意不去。那,少爷,我们回头见。”

    刚换的新茶也没工夫喝,清七就由伙计们送出了前门。

    看着清七远去的背影,少爷推测出了一件事:从清七吃包子的样子来看,捕头大人的妻子阿崎的身体恐怕还不大好。她自从前些年发高烧以来,就一直时起时卧,病情时好时坏。

    总的来说,捕头似乎并不能从同心大人处领取足够的津贴。如果老婆有收入,生活就会宽裕一些。清七的老婆阿崎是女红能手,据说以前很能赚钱。只要有这样的妻子,捕头就不需要收和案子相关的人的好处。也就是说,自从阿崎卧病以后,日限大人在钱方面开始变得越来越吝啬。这样的捕头容易走上敲诈勒索的道路,所以风评不好。清七之所以到现在还能干下去,没有受到恶评,完全是因为他的管辖范围是大商号云集的大和桥地界。

    (一旦有什么事情发生,可就全拜托了。)

    说这句话时,塞进他袖子里的金币的重量,绝非平常可比。

    “大人刚才说了什么?”

    仁吉回来后,一边收拾点心盘和茶,一边问。

    “他似乎认为是武士试刀所为。”

    听了少爷的回答,仁吉挑起了半边眉毛。

    “您昨天不是说,您看到的凶手,手里拿的不是刀吗?”

    一太郎点点头。仁吉失望地叹了口气。

    “果然,我们不调查,凶手可能很难被绳之以法。”

    这时,佐助从廊子里走了过来。仁吉把清七的话告诉佐助后,佐助只是简短地哼了声:“切——”

    “那捕头完全是个酒囊饭袋,既然除了受贿没其他本事,还不如没有的好呢。”

    妖怪的话毫不客气,少爷听了,连忙叮嘱:

    “这种话绝不能在别的地方说!”

    妖怪和人不同,身上隐藏着的危险一触即发,令人不禁直打冷战。

    “这个我明白,不用担心,我这个伙计可是很有修养的。”

    “我们优秀的佐助有何贵干啊?大白天就跑到我们这边来,真少见啊。”

    虽然两人经常一起陪着少爷,然而做事的地方却彼此分开。仁吉有丰富的药材知识,所以和忠七一起负责药行。佐助则有着人人羡慕的领导者的气质,所以负责指挥船夫,成为支撑船行的重要力量,只要是在店里,一般无暇抽身。

    “刚才来消息说,我们的常磐号到达品川了。那批货物就装在船上。”

    “啊,就是从长崎来的那批货物?那什么时候能到啊?”

    “听说今晚就能到。应该运到装有药材的三号仓库。正因为货物重要,所以老爷希望一段时间之内由少爷保管仓库钥匙,说是担心万一小伙计或者其他人进入仓库看到那东西,会惹出麻烦。”

    “知道了!就这么干吧。”

    少爷说得干脆轻松,旁边的仁吉则不安地望着少爷,指头用力弹了弹点心盘。

    (仁吉难道担心我拿比筷子重的东西会累死?)

    问这个问题有点无聊。就算问了,他多半也会回答说:当然是了。

    然而,现实是,还没来得及和仁吉这样开玩笑,小伙计就跑来说,第一支船队已经抵达了京桥附近。运到长崎屋店铺的货物,很多都是药行要用的。听到消息,仁吉和佐助立刻出去接应,少爷则和掌柜留在店里。

    为了生存下去而必须处理的日常事务近在眼前,繁忙至此,就算少爷和伙计们心里再挂念,现在也不是去追查杀人凶手的时候。

    运来的货物有赞岐和阿波的砂糖、琉球的红糖,此外还应该有很多郁金、甘草、通草、大枣等。

    船到港后的一两天,药行会忙得不可开交。因为人手不够,尽管仁吉平素不愿长时间离开少爷,这时也只好去帮忙。

    运来的药材先拿到店里土墙仓房对面一处通风条件好、内中又宽敞的木板房摊开来晾。接着就要在入库之前,对药材的质量、产地、价钱和分量进行确认。仁吉对其他伙计的眼力不放心,所以亲自把关。大部分事务伙计都能胜任,只有药品调剂不能完全托付给他们。掌柜虽擅长计算,经常看账本,但原本在船行任职的他,对事关重大的药材还不太熟悉。所以少爷与掌柜和一个小伙计留在店里,专门负责接收货物。

    因为长崎屋自家有船,所以货物价钱控制得比较公道。砂糖等货从小点心铺得到的订单也很多,有时只是几斤,因此要一一分开送到指定地点。

    少爷终于如愿以偿地坐在了又黑又亮的秤前。这时没有大宗订购,比较清闲。百无聊赖的少爷就在屏风后面的案上,用先前小伙计磨的当药调制起了健命丸。爱操心的妖怪不在身边,调制成功的时候也是有的。

    昨天揣在怀里、后来又扯碎的纸片,在火盆中化为灰烬,不见了。

    2

    日落之后,店铺上了门板。

    晚上八点刚过,长崎屋船行的便门里点着两盏灯。伙计们手里拿着烛台,光亮虽然微弱,但月光朗朗,又是轻车熟路,在店铺的院子里活动颇为自如。两个伙计身后的少爷似乎放心不下,一直侧耳静听围墙外的动静,然而实在听不到什么人的脚步声。

    “还没到吗?”

    “再过一会儿就到了吧。对了,少爷,老爷说那批货物会到,可晚饭过后他去了哪儿呢?”

    “去了俳句会啊,有很多大商号的老爷们也去那里。”

    回答的是佐助。

    “这批货物虽然稀罕,毕竟不是第一次了,不用担心。比起这个,俳句会上的各种闲谈重要得多。”

    俳句会、围棋会,以及各种赛会筹备,这些活动需要各种各样的准备,也能听到可贵的消息……比如偷偷谈论左前的店,如果店铺倒闭,账款就收不回来,所以必须谨慎发货。表面上看像是游乐,实际上是老爷们重要的交际。

    “真好啊,真好!这么风雅的社交,小僧也想体验一把,有酒有鱼就更好了。”

    “我喜欢甜食。少爷,您有包子吗?一个也行。”

    小便门对面有人刚好接上佐助的话茬。仁吉立刻尖声问了句:

    “谁?”

    “是俺,是俺。”

    声音很悠闲。

    仁吉一听,就知道是谁。不久,门被打开了。

    黑夜里站着两个人影。一个是矮个子、裹一身破僧衣的穷酸和尚,另一个是身穿华丽的锦缎长袖和服、像是贵族身边家童模样的美少年,这怎么说也是不相称的奇特组合。

    “原来是野寺和尚和水獭妖。你们不避人耳目,在这个时间出门,胆子真大啊!”

    听少爷这么一说,野寺和尚回嘴道:

    “都变成了人形,没事没事。”

    看上去确实不像妖怪。但如果是人,这对搭档出现在夜里就显得更加可疑了。

    “有什么事?货物马上就到,没工夫和你们闲谈。”

    听了仁吉的话,野寺和尚笑了。

    “那个怪东西还在水上呢,而且我马上就说完,是少爷被人袭击那事。不就是你们让我们四处查访的吗?”

    三人听了,把野寺和尚和水獭妖让进门内。

    “被杀男子的身份查明了,叫德兵卫,是木匠师傅。”

    在隐蔽的一号仓房和围墙之间的背阴处,野寺和尚扬扬得意地说着。佐助听了,冷淡地问:“还查到别的了吗?”

    “什么嘛,不满意?我可是白天出来给你们打听的……”

    “这个日限大人白天来说过,我们都知道了。”

    “那他不喜欢借钱,没有关于女人的纠纷,也都知道?”

    “除了这些,还有没有新鲜点的?”

    奇特的二人组合面面相觑。仁吉叹了口气。少爷从袖子里拿出甜食,递给了两个看起来有些窘迫的妖怪。

    “以后要是听到了什么消息,再来告诉我。现在空闲,可过一会儿就要忙活了,只能给你们这个表示感谢了。”

    装在纸袋里的是五颜六色的饴糖和江米条。得到谢礼的两个人眉开眼笑,伙计们却皱起了眉。

    “少爷,您在不是饭点的时间里吃这些,饭可要吃不下去了。”

    “您不是说过,糖太硬会割伤舌头,所以不喜欢吗?”

    斥责左右夹击,少爷歪了歪头。

    “你们说什么呢!这东西不是你们给我买的嘛。你们还说可以当点心,对喉咙好……”

    “哦呀,是这样的吗?”

    听到伙计们装糊涂,喜欢变成美男子的水獭妖用大花纹样的袖子掩住嘴笑了起来。

    “谁都有可能忘事。被杀的木匠师傅也丢失了一件工具,不知是谁偷去了,还是自己忘在哪儿了,据说为这个苦想了很久。”

    “什么时候的事?”

    “把做活的工具丢了还不是大事?究竟把什么丢了?问了吗?”

    突然被两个伙计注意,化为美童的妖怪双手抱头,努力回忆起来。

    “并不是太久以前的事……工具丢失的确切时间,好像连木匠师傅也不很清楚。当然丢了什么应该是知道的。但是,他似乎没把这件事对别人说,所以现在谁也不知道。也许是把工具丢掉了,感到害臊吧。”

    “真是好笑,把工具箱打开不就清楚了吗?”

    少爷说完,只有两个伙计点头赞同。

    “噢,这个刚才没说吗?被杀当天,木匠师傅似乎是从工地直接去了孔庙前,工具当然也应该一起拿去,然而被人砍掉头以后,工具就不见了。”

    野寺和尚接上水獭妖的话,开了腔:

    “木工工具是连同箱子一起被偷的。是那个杀人犯拿去了,还是之后被其他人偷去了?哎呀呀,那个木匠师傅脑袋被砍下来,他老婆大惊失色,大概也顾不上工具了,谁会注意到那东西呢?”

    少爷和伙计听了,面面相觑。

    “为什么不早说?如果是凶手拿去了,不可能拿着行家的工具自己使,也许会弄到哪里转手卖掉。”

    “只要问哪家店买了工具,就能摸到线索。立刻追查工具的下落啊。”

    伙计们满怀信心地说完,不大协调的二人组合听了,歪了歪头。

    “让我们追查……可怎么追查好呢?”

    “到各处工具店去问啊,尤其是收购旧工具的店。”

    “哦,是这么回事。”

    也许妖怪和人的感觉不同,交流起来总有些不顺畅。少爷想把以后的事布置得更详细一些,可刚要开口说话,店门那边就传来了压得很低的声音:

    “货到了。”

    “那我们就此告辞……”

    妖怪们消失在仓库旁暗处的同时,便门被重重敲了三下。

    “佐助,我是权八。”

    应声去开门,安静的夜里顿时响起了木头那“吱吱嘎嘎”的低沉声音。几个大而结实的箱子放在板门上,由四个船夫抬进了院子。仁吉等人举着灯在前边做向导,经过在夜风中轻轻摇曳的枫树下的稻荷神堂,穿过后院,眼前就出现了被称为药材库的三号仓库的巨大黑影。

    仓库门上挂着铁索,很结实。仁吉用少爷递过来的钥匙把门打开。仓库里很黑,灯只照到近前。四个船夫进来之后,就把木箱连同板门放在了入口旁的地上。箱子虽大,但似乎不重,船夫们的动作都很灵便。

    “我们先退下了。”

    船夫们的任务到此为止,这似乎是事先规定好的。他们向少爷行过礼后,就要离去。

    “啊,等一下。”

    少爷“砰”地拍了一下权八的肩膀。权八转过身,少爷往他手里塞了一袋金平糖。

    “谢谢少爷。”

    将近五十岁的权八往纸袋里一看,脸上不觉绽出了笑容。四个人远去的脚步声中,夹杂着欢快的“嘎吱嘎吱”小声咬碎糖块的细响。

    “少爷袖子里到底揣了几个纸袋啊?”

    佐助和仁吉问道。少爷笑着又拿出一个纸袋给他们看,里边的红糖碎了很多。

    “金平糖是父亲给我买的,母亲说对身体好,让我吃。”

    给少爷买这么一大堆糖果,就算有传言说长崎屋的少爷成了蜜饯,也毫不奇怪。两个伙计面面相觑,苦笑着耸了耸肩。

    佐助从仓库门里探出头,确认船夫们出了便门后,便打发鸣家把门关上。伙计们在仓库右边靠里的木踏板上摸索了一阵,找到一块带把手的板。板四周包着铁边,上面有精巧的镶嵌工艺,就像船上的柜子一样。

    “咯吱咯吱”,随着几声沉重的响动,佐助打开了地板,现出一个半叠大小的四方洞。黑暗把通往下方的台阶吞噬了一半。

    少爷手拿烛台,先下了地下室。那双雪白的脚踩在楼梯上,每一次都会响起清脆的“咯吱咯吱”声。两个伙计一前一后抬着木板,小心地跟在少爷身后。

    楼梯大约有二十级,走到尽头,就到了一间十叠大小的土房。烛台只给这里的长夜带来一点儿光亮,几乎看不清什么东西。楼梯的尽头处,有一个比搬来的箱子大两倍的木箱,木箱上放有一个带盖的长方形衣箱。

    “我看看。”

    佐助迅速打开了木箱的封口,把盖子放到一边,旁边的仁吉接着打开里边的包裹。“沙沙”剥开几层淡茶色纸之后,仁吉停下手,不慌不忙地从里边抓出了一个东西。

    “哇——”

    一个干巴巴像猴子一样的东西突然出现在眼前,佐助身子直往后仰。

    微暗之中,看得清眼前这个东西确实有鼻子、眼睛和嘴巴,然而,说是眼睛,只是两个像窟窿的东西,嘴巴则像在喊叫一样微微张开,但没有声音。

    “这是……”

    仔细一看,它仿佛古木雕成的一尊像,看起来相当坚硬,比小个子的少爷还细两圈。

    少爷举着烛台看了一眼,点点头,肯定地向仁吉说道:

    “没错,就是这个。”

    “这是干尸吧?”

    都是死人的手、脚、躯干、头。

    干尸作为长生不老药,非常贵重。人们想吃下已经即身成佛的人的身体,从而得到成佛的力量。

    然而,虽说是药材,转卖干尸这事到底不能正大光明地进行,因此就封住大家的嘴,像今天这样偷偷地搬到仓房的地下室来。黑暗中一看,它虽然像木雕,似乎也有人一样栩栩如生的表情,实在有些阴森。然而,仁吉看到这具面目狰狞的干尸,却毫不动容。

    “和上次一样……是的,状态似乎很好。”

    看到仁吉笑,佐助咬住嘴唇,低哼了一声。仁吉和少爷一直检查这具干巴巴的尸体,直到脸色如土,佐助则不舒服地退后一步,看着两个人。他想说,想通过吃干尸碎片而长生不老的人,远比妖怪可怕。

    “吃了这药真能长生不老吗?”

    “这个你可别问我,买的人好像是这么说的。”

    “卖这个的都不知道吗?少爷,这可有点过分哦。这个应该很贵吧?”

    “一片要银子七十钱,就是一两的金币一个,值米一百升。”

    “什么,这么贵!要花这么多钱!”

    “这可不对啊,佐助,这可不是卖药人说的话。”

    不知是真在说笑还是自嘲,少爷脸上浮现出了一种无可名状的表情。黑暗之中,烛台的光在少爷脸上一闪一闪。

    “人想得到的东西五花八门。如果烦恼越来越无法忍受,就算一掷千金也在所不惜,我们的欲望真是没有止境啊……”

    “每年到了除夕,人们都希望钟声能为自己消除一百零八种烦恼,然而烦恼还是没完没了。”

    仁吉笑着说完,重新把干尸包好。据说这种从遥远的国度舶来的灵丹妙药,很少来到日本,虽然价格不菲,可一旦店里有这种药的消息传出,很快就会销售一空。

    “但干尸这东西不能公开出售,所以这阵子要多留神。要是能快点卖完就好了。”

    随着少爷的小声咕哝,长衣箱的盖子被关上了。上楼梯的时候,一太郎放心地吐了一口气。锁上仓库的门,一天的事务宣告结束,三人快步回到厢房。

    少爷起居在厢房自不必说,两个伙计也睡在厢房一角,这是怕少爷夜里突然身体不舒服,以便随时能叫到两个人而特意安排的。佐助一边铺开被子,把棉睡袍叠好放在上边,一边问旁边的搭档:

    “仁吉,刚才的妙药,是长生不老药吧?”

    “对啊。”

    “那以前给少爷服过吗?”

    少爷吃药虽然都是仁吉照料,但如?给少爷吃了干尸这种珍贵的药材,佐助也应该听说过,然而却没有印象。听到佐助的问题,手里拿着衣服筐的仁吉平静地回答:

    “我才不会做那种傻事,还不如给少爷喝人参汤呢。”

    “没错。”

    佐助恍然大悟,紧接着飞快地给少爷换柔软的睡袍。

    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一太郎刚躺下,就睡意浓浓。两个妖怪很满意,静悄悄地关上隔扇,退下去了。

    (自从遇上杀人事件之后,他们对我外出一直没有好脸色……明天无论如何也得到荣吉那儿去一趟。)

    当屋子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一太郎迅速在脑子里筹划起了明天的安排。进入梦乡之前,还有很多事要想清楚。

    去三春屋,木匠的工具箱、干尸、亲戚……

    必须盘算好的事情很多……是比平时稍累了一些,然而一会儿工夫,一太郎就被睡意包围了。真是没出息,时间还不晚……

    以后的事,他就不记得了。

    3

    “好久不见啊,少爷,我以为你又发烧了呢。”

    “这话可没道理啊,荣吉,我又不是一年到头都在生病。”

    “也对。”

    吃完过了点的早饭,一太郎来到了药行北边的三春屋。通町大街有一条伸向旁边的支路,沿着支路走三间左右,可以看见一排长屋,三春屋就是这排长屋中的一家小店。一说要出门,仁吉和佐助就没有好脸色,然而从小便门出去,不到十米就到了三春屋,只要说想去,连母亲都不会阻拦。

    “在做什么呢?”

    进了一间半宽的店门,少爷就问正在里边作坊做点心的小伙伴。那边马上回答说:“在做大福饼。”

    (手艺好像没有长进啊,大小不一,年糕的厚度也不整齐。)

    少爷心里虽然这样想,然而嘴上不说,还买了三个。三春屋这么近,仁吉还派来了一个小伙计,因此第一个饼给小伙计,打发他回长崎屋。第二个给了一个形迹可疑的乞丐,刚才他一眼看到少爷,就凑了过来。那乞丐是个光头,虽自称云游僧人,然而一身装束却未免太离谱。剩下一个,少爷放进自己嘴里,边吃边毫不拘束地往店里走。

    “哎呀,少爷来了。”

    “我去泡茶。”

    三春屋夫妇正往箱子里装包子——也许是送到哪里去吧,看见少爷来了,满脸带笑。小女儿阿春连忙去换茶壶里的茶叶。阿春今年十五岁,是三春屋天真可人的招牌俏姑娘。

    对于经常卧病、几乎没有玩伴的一太郎来说,年长他一岁的荣吉是最要好的伙伴,而三春屋就是来去自由的第二个家。他熟门熟路地走进里间,在老板夫妇身旁一个带有好几个抽屉的长火盆旁坐下。茶上来以后,就着大福饼一起吃。过了一会儿,他把拿来的一斤上等白糖,递给了三春屋的老板。

    “这是昨天到的货,因为是好东西,所以让我拿来请三春屋试着用用。”

    “总让你们惦记,真是过意不去。”

    老板娘阿岭微笑着,恭恭敬敬地接了过去。

    三春屋不过是长屋之中的一家小店,和通町上的大商号长崎屋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一般来讲,两家店不太可能亲密相处,缘分都由孩子之间的关系产生。与兼营砂糖的药行的这种关系,对点心铺三春屋来说值得庆幸。

    然而,对于两小无猜的孩子,彼此之间并不需要客气。看到一太郎拿来的礼物,手上沾满面粉、正拼命做大福饼的荣吉说,想用白糖做羊羹。少爷听到这句话,不知怎么很冷淡地回了一句:

    “还是算了吧,荣吉,这可是赞岐的白糖,上等货。”

    “所以才要试试看嘛。”

    “可是上次你做的羊羹刚用牙签串上,就从边上碎了,不是不能吃吗?用这个做羊羹太浪费了。”

    “这次一定能做好。”

    两个人的争辩因三春屋老板多喜次的一句话落幕。

    “还是算了吧,我们家再也浪费不起上等白糖了。”

    多喜次用枯茶色包袱把装包子的木箱裹好,然后对少爷说:

    “少爷,这箱包子要送出去,失陪了。”

    父亲出门的时候,儿子一脸不满盯着他。看到案上木箱里摆着的大福饼,点心铺的老板深深地叹了口气:

    “荣吉,你说想用上等白糖之前,哪怕做出一个像样的大福饼也好啊。”

    “不是做得很好吗?”

    “就因为你觉得这种马马虎虎的东西也算好,才不会长进。听我说,荣吉,我们家可不是那种雇得起伙计的店,如果老板不会做点心,铺子就只有垮掉。”

    甩下这句话,多喜次不再看儿子第二眼,就出了店门。也许是觉得气氛尴尬,阿岭赶紧躲到厨下去了。好心来为荣吉换茶的阿春,因为碍事被赶到了二楼。

    一楼只剩下荣吉和少爷两人。少爷离开长火盆,来到伙伴旁边,挨着他坐下。荣吉把盛着点心的木箱放在左边敞开的架子上,把一个大福饼盛在木盘里,摆在店前,之后就一直绷着脸,和被父亲斥为马马虎虎的点心对起了眼。

    过了一会儿,荣吉叹了口气,慢慢向里张望,见阿春和阿岭没过来,就把手伸进怀里,轻轻抽出来时,指间夹了一张叠好的小纸条。

    纸条一递到少爷手上,就“嗖”一声消失在了怀里。伙伴问:“还继续吗?”少爷点点头,荣吉又叹了口气。

    “我倒是无所谓,调查这个能怎么样呢?不光是你父母,连仁吉他们也不知道吧?”

    “他们俩嗅觉敏锐,正怀疑我有事瞒着呢。”

    “别太勉强,周围人都担心你哪。我只要一个月看不见你,就担心你是不是又快死了。”

    “瞧你说的。”

    “人活着,不如意的事情真是太多了。”

    “怎么了?听你今天说话的语气,好像悟透了一切。”

    一太郎正惊讶地看着伙伴荣吉,店门口响起了一个声音:

    “打扰了,我可以进来吗?”

    原来是烟草铺的老头。他长着一张瘦长的山羊脸,正一如往常挺直腰板往里走。棋友们聚到一处的日子,他就会来买糕点,是这里的常客。

    看到老人的目光停在了大福饼上,荣吉忙招呼说:“刚做好的。”老头往店里望了望,见老板不在,一时拿不定主意了。

    “老人家,点心是荣吉做的,但馅儿是叔叔做的。”

    看到他犹豫不决的样子,一太郎在里边说道。荣吉听了这话,比老头还要吃惊。

    “你是怎么知道的?谁说过啊……”

    “因为我刚才吃了一个。”

    荣吉听了,脸一下子变得通红。只吃一个就分得这样清楚,看来荣吉的手艺还差得远。老头听了,笑出声来,买了十来个大福饼,回去了。

    荣吉呆呆地望着客人远去的背影,过了一会儿,才把钱放进钱箱,坐回原来的位子。视线垂得越来越低,马上就要触到地上,再也无路可退的时候,他突然小声嘟囔:

    “昨天,我把一锅馅儿都糟蹋了。”

    一太郎转向荣吉。小伙伴仍然低垂着头。

    “自己试着做了一次。父亲开始说我煮得不够,之后又说我水加得不对……不管怎样也做不好,最后把锅底烧焦了,一有焦味,馅儿就全不能用了……”

    一太郎终于明白了今天三春屋老板的语气如此严厉的原因。

    “我好羡慕一太郎你啊。”

    “羡慕我是个经常生重病的人?可是第一次听你这么说。”

    “我一直都是这样想的。只不过因为你经常生病,痛苦不堪,我就说不出口。这句话本来是不能对病人讲的,可是……”

    荣吉的声音有些颤抖。也许是再也不愿看摆在店头的点心盘,他说着说着,背过脸去。

    “我真的好羡慕你。长崎屋那么大的店,就算少爷你身体不好,也不用发愁,店铺交给掌柜和帮忙的伙计们料理就行了。现在伯伯没因为你不干活责备你吧?”

    听了荣吉的话,一太郎差点忍不住笑出来。他在店里挨过好几次批,可是一旦要努力,父亲、母亲和妖怪们就会慌忙把活计抢过去,说千万别累着。有时真恨自己是个什么也不会干的小孩子,这种心情要是能和眼前的伙伴说说就好了。现在自己独立做的事情,比起孩提时代,似乎并没怎么增加。

    然而就算把这心情对伙伴说了,结果也只会像平时大家众口一词所说的那样:“是何其孟浪的阔少爷的想法。”实际上,一太郎自己也这么认为。

    此时的一太郎想大笑,又想哭诉一番,喉咙发颤,无言以对。然而,荣吉似乎并没期望听到少爷的回答,而是继续说道:

    “小的时候,每天都好开心。虽然年纪小,但生下来就是店铺的继承人,不用去别人店里当伙计,身体也很健康。让我试着做点心,就算做得不好,父母也全不放在心上,说以后会做好的。确实会这样,对吧?”

    然而,手艺却不像自己希望的那样在长进。父母脸上的失望日益加深,荣吉看在眼里,急在心上。

    荣吉总是阳光灿烂、活泼开朗,最近常常和小伙伴一起出去玩,恐怕都是在逃避做点心吧。然而不可能永远逃避,现在这件事就将荣吉逼得走投无路。

    “要是连馅儿都做不好,店铺就没法开下去,这我知道。但我又不可能做其他的事,到底该怎么办好呢?”

    明知起不到安慰的作用,但少爷还是说:

    “不要紧,叔叔还年轻,你只要慢慢练习就可以了。”

    荣吉虽然手艺差,但似乎并不讨厌做点心这件事,因此只能这样安慰。但是就算接着练习,荣吉今后的路也很迷茫。一太郎心里担心小伙伴,本要叹气,又生生咽了回去。

    (确实很难事事顺如人意……)

    少爷再次轻摸了一下刚才从荣吉那儿得来的纸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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