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塔之泽

    1

    接下来说说箱根吧。

    您刚才不是说想听吗?没错,这个地方有许多故事。

    我听说,在别的地方也流传着很多当地的传说。少爷居住的江户也是这样。但是我更喜欢箱根的传说,很有趣。

    这里层峦叠嶂,满目苍翠,水波荡漾,温泉氤氲,很多土地人迹未至,是个充满灵气的地方。也许就因为这样,箱根的传说跟神和妖怪密切相关。

    听过红小豆饭的故事吗?在箱根的大湖芦湖一带,每年夏天,人们都会把红小豆饭装进饭桶,沉到水底。就是用三升三台①三勺饭供奉九头龙明神。据说饭桶绝不会浮上来,无论什么时候都如此。

    下面的事是偷偷从积古的老人那里听来的。据说地底下分布着广泛的水脉,地上的水和地下的几个水池都是相连的。饭桶就是通过这些水脉被运送到神那儿。有人偶然在一个很远的池子看到过在其他地

    方沉下的饭桶。

    也许您会问,要是地下有一个大水池,那地上的水不都会流进那里去吗?听说在箱根,神筑了一道闸,以保证水不溢不干。为了让闸永世不坏,神还用长得出奇的常春藤和开着奇形怪状的花朵的朝颜藤把它牢牢绑住了。但是这两种植物长在神的院子里,谁都没有见过。也不知道那个老人是从哪里听说的。

    ①合,容积单位。一合为一升的十分之一。

    还想听其他的传说?

    好,好,我给您讲。但是寒风这么大,要是有衣服,还是披上比较好。

    少爷,您在发抖呢。

    说这些话时,轿夫瞥了一眼客人。他对一太郎说,因为身上刺着一条龙,大家都叫他新龙。

    两顶轿子一前一后,走在从塔之泽到箱根驿站的山路上。因为是在一片漆黑的山路上,一个轿夫拿着火把,走在滑竿前面。鬼火似的光随着轿夫的脚步在黑暗中跳跃。

    少爷坐在凉爽的竹轿上,看着火把冒出的轻烟很快消散在浓重的夜色中。月亮藏在云背后,若隐若现,山黑糊糊的。

    刚才听轿夫讲故事的不止少爷,后面的轿子上还坐着少爷的哥哥松之助,旁边则跟着一些人。火把微弱的光亮照在这些人穿的条纹裤裙上,他们是武士。

    这时,后面传来了松之助的叹息声。

    “深更半夜的,也不让少爷睡觉……这样下去,一准得生病。少爷可是来疗养的。”

    在本该睡觉的半夜,两入却出现在了箱根的山里,但这不是松之助的错。简单地说,就是少爷和松之助在客栈一汤温泉的房间里,生平第一次被绑架了。

    少爷快要睡着时,却遭到了袭击,被布蒙住头,出不了声。他快要倒下时,狠狠地踩了被窝里的鸣家一脚。

    隔壁房间的松之助被鸣家沙哑的叫声惊醒了。马上拉开了隔扇。漆黑一片的房间里,漏进了几缕月光。松之助明白,少爷遭人袭击了。

    “你们还人室抢劫哪!”松之助不顾一切地朝来犯者扑了过去。

    就在大家乱作一团的时候,少爷拉开罩在头上的布,喊道:“哥哥,千万别乱来!”

    少爷一边提醒道,一边学鸣家咬住了一个人的手。他被人牢牢地摁住了,所以只能咬。

    “啊,疼……你刚才叫什么?哥哥?”

    那个被咬的来犯者吃了一惊,呆住了。这时,响起另外一个声音。

    “长崎屋的儿子不是独生子吗?哇,打过来了。那家伙是哥哥?”

    “别咬了!不是有人叫这小子少爷’吗?”

    不知什么时候,鸣家们都出来了,在来人身上东抓西咬。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这两天变得特别爱咬人。那两人受不了,甩着手腕。

    反抗终究还是没用,少爷马上又被牢牢摁住,松之助也被摁倒在地。但两个来犯者还挺发愁。

    “怎么办……”

    真是奇怪。

    “没关系,把他们两个都带走不就完了嘛。”

    这时,一个闪光的东西按到了少爷脖子上,那冷冰冰的感觉,让人一动不敢动。

    (要带我走?难道不是偷东西,而是绑架?)

    少爷正吃惊,一个人把他扛在肩上,搬了出去。松之助还在叫着“放开”。

    “你把刀拿开点,我只是想拿皮口袋。也不知道会被你们抓到哪里去,要是没有行李,少爷会死的。”松之助挣扎着说。

    黑暗中,少爷喊道:“哥哥,反抗会被杀。行李就放那儿吧,就算没有雨衣、布手巾和小镜子,我也不会死。”

    “不。少爷被雨淋了怎么办?要是没有布手巾围着脖子,伤风了怎么办?要是不照镜子看脸色,身体不好也不知道怎么办?”

    “唉,哥哥,你最近说话越来越像仁吉他们了。”

    这是因为哥哥已经熟悉长崎屋了吧。虽然是在非常时刻,少爷仍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就在这时,哥哥放心的叹息传了过来。一个劫匪把还没解开的行李拿了过来。

    (咦,绑架者还挺好心的。)

    刚才他们的态度就挺奇怪。少爷在人家肩上,正疑惑重重,只听嘎吱一声,已经穿过不知道哪一道门。冰冷的夜风扑面而来。

    (已经到了一汤客栈外面。)

    深夜的塔之泽驿站看不到一丝光线。月亮在云层中时隐时现,脚下的路也模糊不清。月光下,少爷终于看清了扛着自己的那人的模样,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武士?看起来还不是一般的浪人。他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副整齐的出行者打扮。少爷吃惊得说不出话来。不一会儿,一双粗壮的手臂轻轻地把他放到了地上。寒风掠过,少爷不由得咳嗽起来。

    “只穿着睡袍,少爷会生病的,他身体不好。你们想害死他吗?”松之助马上担心起来。

    这时,路边传来了一个声音。天色很暗,虽然没有注意到,但显然还有其他人。

    那个声音的主人嘲讽道:“两位不如回客栈拿件外套什么的。好不容易抓到了,要是身体不好,岂不麻烦?接下来还要走很长的路呢。”

    少爷身边的武士迟疑了一会儿,拔出刀说:“你们两个老老实实地待着。我们也不想大开杀戒。谁都别动!”

    说完,那人果真折回一汤客栈了。

    少爷更觉得奇怪了。真叫人吃惊,那个武士真的去拿外套了吗?呀,真奇怪,这绑架的还真好心,哎呀。

    近旁忽然传来什么东西爆裂的声音。明亮的火光跳跃着,划破了夜的黑暗。原来一汤温泉旁边还停着两顶轿子。轿子旁立着五个轿夫。其中一个点亮了一个大火把。

    借着火光的照耀,少爷看到了轿夫们的脸,连忙大声问道:“哎,你们是白天给我们抬轿子的吧?”

    来箱根的时候,少爷在小田原雇了这些人。他们还在箱根。个子最高、身上有龙刺青的男人笑了起来。刚才和武士说话的,就是他。

    “啊,少爷,又见面了。不过这回的雇主可不是您了。”

    轿夫笑着看了一眼少爷身边的武士。

    武士还很年轻,但看起来比仁吉和佐助要年长几岁,身上干干净净的,裤裙与和服也都整整齐齐,怎么看都不像是半夜三更到温泉客栈绑架的匪徒。

    少爷正想着,那武士像是为了证明自己是真正的绑架者,板着脸,拿短刀对着少爷,问遗“到底谁是长崎屋的儿子?让他跟我们一起走。”

    “我们俩都是。”

    松之助平时绝口不提和长崎屋的关系,此刻却马上回答了。他不想和少爷分开。

    “深更半夜的,你们要把我们带到哪儿去?”少爷不由得问。

    “去我们要去的地方,别多管闲事。”

    武士晃了晃刀,让他们住嘴。

    仁吉和佐助在途中不见了,现在又碰上了绑架的,这一路还真是多事啊。

    就在少爷皱眉之际,之前那个武士夹着和服回来了。他把外套往松之助和少爷手里一塞,就不断地催促快穿上,快上轿子。还真是一个急性子的匪徒。感觉像在听仁吉和佐助唠叨。

    少爷赶紧穿上外套,嘴角不由得浮起一丝笑意。怎么都感觉不到有多危险。

    轿夫们照例要金子。他们说,要是两个人,还要多加钱。他们听武士的话,但是对少爷也很亲切,一副谁出钱就为谁干活的样子。

    “要是仁吉和佐助在,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松之助在后面的轿子中嘟囔着。

    听了这话,少爷轻轻皱起了眉头。这样被抓……离开一汤温泉之后,就没法跟他们俩联络了。但是少爷又自嘲起来。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佐助他们也没来帮自己,也就是说,他们根本不在附近。怎么回事啊?仁吉和佐助平常老是瞎操心,希望他们在身边时,却不见人影。真想狠狠地发发牢骚,但是对象却不在。少爷使劲撇了撇嘴。

    “出发嘞!”

    轿夫们用力抓住像个简陋的大笊篱似的竹轿子。少爷瞥了一眼一汤温泉的门口。不知道店里的人是因为没发现,还是因为害怕,没有一个人出来。

    这时,地面猛烈地摇晃起来。轿夫们赶紧按住轿子。

    “呀,又地震了。”

    大概是因为这个地方地震频繁,大家都格外镇定。刚到这里的少爷也习惯了,并没有怎么吃惊。

    不过,因为地面摇晃而推迟出发,使某些人大受其益——从客栈里跑出来三只鸣家。他们拼命爬上轿子之后,就钻到了少爷的袖子里。他们害怕绑架,所以躲到现在,此时心还怦怦直跳。轿夫们又一次抬起了轿子。

    “少爷,目的地是箱根驿站。上次遇见您时,没有好好聊聊,这回难得又见面了,我就给您继续讲箱根的传说吧。”

    轿夫不顾旁边的武士们怒目而视,不经意地把目的地告诉了少爷。听着轿夫轻松的语气,少爷不由得笑了。

    (轿夫头领胆子还真够大的。)

    既然如此,也只能照武士们说的,前往箱根驿站。少爷的心安定下来时,轿子也开始往前走了。

    夜色浓重,一行人悄然前进。月光下,前方层层叠叠的黑色山影绵延不断。

    2

    接下来讲讲天狗的传说。您问箱根有没有天狗?当然有,还很有名呢。箱根不仅有天狗,山里还出了很多妖怪。人们从很早以前就知道了。

    天狗有着尖利的喙和爪子,鼻子很高,眼睛老是滴溜溜乱转,目光敏锐,背上有巨大的翅膀。据说天狗还能飞。还听说,它有法力,正侍奉着神呢。

    要是人闯进了不该去的地方,就会遇到天狗。要是惹恼了天狗,那就麻烦了。您要问为什么,因为无论您跑到哪儿,天狗都会紧追过来。所以大家都小心翼翼,避免触怒天狗。

    从前有个地主,在自家山上砍了一棵大树,结果惹怒了天狗。第二天早上,那棵大树就被吊在了几根高耸云霄的树枝上,人绝对够不着。没办法,只好让它就那么搁着。直到现在,到那个地方的话,还能看到那棵大树。只是日积月累的,大树腐烂了,变细了,看上去已经不像大树了,但是它还是高高地横挂在那个奇怪的地方。

    天狗可真可怕,真是可怕!

    对了,可不能忘了神的传说。不,我没遇到过神。但是,这个地方很久很久以前,就跟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其中有一个故事说的就是供奉给神的活供品。哎,干吗吃惊啊?箱根地区一直流传着龙神的传说,这里有把女孩献给龙神的风俗。这也许是来自于古代巨蛇的传说吧。

    您说我对前人的故事很熟悉?还知道很多难懂的词?啊,那是因为我刚好被人唤作“爱听故事的轿夫”嘛。

    箱根的芦湖里也有龙神。在很久很久以前,那里有一位特别暴躁的龙神。弄得山崩地裂的,还降下大雨,引起了水灾,弄得村民们没法种庄稼,一筹莫展。

    据说在古代,住在湖畔的人们会时不时地偷偷选活供品献给龙神。要是龙神一直发怒,村里的人就活不下去了。至于活供品为什么大多是年轻女孩,也许跟巨蛇的传说有关。至于是不是真的把女孩献出去了,就不得而知了。

    有传闻说,在这个关于活供品的故事中,有些事太重要了,所以真相被隐瞒了。既然是隐秘的事,我是从何得知的?那是我的一个神官朋友偷偷告诉我的。当然,您要不信,也没关系。

    很久很久以前,芦湖有今天的几个大,一直延伸到遥远的北方。直到现在,以前是湖的地方还特别潮湿。

    湖里的龙神法力无边,临近的村庄受灾严重。龙神每年都发怒的话,村子就保不住了,人们被逼到了绝境。于是,有人提出把女孩当活供品献给龙神。但是到底把谁献给龙神呢?大家争执不休。谁都不愿意献出自己的女儿。这也是人之常情,不是吗?

    后来,大家选出了一个女孩。为什么是这个女孩呢?因为她没有父母。有传闻说,她父亲是山神,而她的母亲在她很小时就去世了。

    您问会把神的女儿当活供品吗?会呀。要是不献这个女孩,那自己的女儿、亲戚就有可能被献上去,不是吗?这真是可怕啊!人啊……那种无情的本性就隐藏在心中。比起女孩的出身,村民们更在意怎样

    让龙神息怒。

    那个被选作活供品的女孩的名字并没有流传下来,但传闻却是真的。耸立在湖畔的神山之神就是女孩的父亲。父亲听说女儿被选作了活供品,大吃一惊。原本想着她母亲是人,让她像人一样生活会比较好,才把她留在村子里,但是人们为了自身的安宁,却要牺牲他的女儿。

    山神大怒。跟这种怒气相比,龙神带来的灾害就像是小孩子的恶作剧。为了不让女儿被活活地沉人湖底,神山爆发了。带着愤怒火焰的岩石从天而降,芦湖有一半都被填埋了。村子?啊,不知道会变成

    什么样啊。

    女孩被救了,来到父亲身边,成了一位神女。据说他们现在还生活在一起呢。这……也许可以算是一个美好的结局吧。

    啊,又地震了。虽然不大,但最近地震可真多。真可怕,真可怕!那接下来,我再讲一个不可思议的关于咒语的故事。

    据说这咒语很灵,只要念它,就能治好眼病。好像现在世上还有一个人知道这种咒语。这人就在箱根……

    不知道为什么,轿夫忽然不讲了。一行人已经走到山路上了。虽然还没完全进山,路两边的树木已经郁郁葱葱的了。因为在晚上,看不清到底是什么树,只觉得树枝很粗,遮住了原本就在云层中若隐若

    现的月光。轿夫视力很好,不时地看旁边的树林。

    少爷随轿夫的视线望去。

    (好像……有什么东西!)

    那个东西跟让人感觉不那么可怕的绑架者不同,带着一种异样的恐怖气息。少爷不由得紧张起来,他忽然想到:这种感觉莫非是……

    “快!他们来了!”

    轿夫新龙发出尖锐而短促的声音。轿子被放下。轿夫们一脸紧张地盯着树丛。少爷旁边的武士刷地抽出刀。

    “是夜盗吗?”少爷问。

    夜里的光亮只有灯笼或是月光。就算是在开阔的大道上,走夜路也很危险,更不用说在人迹罕至的山里。也许有人盯上了他们。

    不知道什么东西从林子里扑到了一行人中间。众人只看到了一丝金属反射的月光。

    “啊!”少爷大喊起来。

    武士用刀格挡了一阵。

    “胜之进,没事吧?”新龙脱口而出。

    武士点了点头。少爷努力稳住心跳,不由看了看轿夫。

    (咦……轿夫知道绑架者的名字。)

    虽然知道了武士的名字是一个意外的收获,却不能高兴得太早。林中又有了动静。少爷一行被包围了。

    少爷忽然明白了眼前是些什么。那些东西身上有少爷熟悉的气息。也就是说……林子里有妖怪!还挺多的。

    少爷身上流淌着外祖母的血,因此能看到妖怪。他从来不认为妖怪可怕,但是眼前聚集的这些妖怪身上却散发着一种可怕的怒气。

    影子移动了。少爷注意到影子身上一副修行者的装束,头上戴着黑布圆帽,袈裟外套麻布罩衣,手中拿锡杖,还会飞。原来是天狗!

    刚才轿夫说过,这个地方有很可怕的天狗。这只天狗不知道为什么来袭击。

    (真快啊!)

    少爷刚卧倒在轿子中,两个武士就和天狗打起来了。令人吃惊的是,武士像是在保护少爷和松之助免受袭击。

    “你们是什么人?别妨碍我们!”

    也许他们只是因为计划受阻而生气,但真是幸运啊。少爷和松之助是毫无反抗之力。轿夫们却是一帮身强力壮的大男人,应该有胜算。他们都没跑,而是拿着棍子和火把加入到格斗中去。

    “那是什么装扮?”

    看到天狗的装束,轿夫们发出了惊呼声。他们用棍子打落了落在少爷轿子上的天狗。

    “到底怎么回事?少爷,您记得被什么人盯上了吗?”

    新龙在滑竿旁边拼命地挥舞着棍子,气喘吁吁地问。可少爷熟悉的不是天狗,而是郎中。少爷想张口,又顿了一下。

    (想起来了,那个梦……)

    少爷在长崎屋厢房的卧室里听到那些话,是在晚上,感觉到有地震的时候。

    “不能让那家伙在这儿……绝不能让长崎屋的少爷待在这儿……杀了他吧。嗯,这样比较好……一定要把这小子杀了……”

    那时,不是在黑暗中听到了窃窃私语吗?声音的主人下定了决心,好像真的要取少爷的命。

    忽然,轿子被掀翻了,少爷摔倒在潮湿的土地上。就在轿夫和武士们跟天狗对打时,少爷遭到了另一只天狗的袭击。他连忙站了起来,虽然不能战斗,至少能跑吧。只能藏到树荫里了。少爷连滚带爬地朝森林跑去。但是像大雕一样巨大的天狗,动作却灵活得令人吃惊。转眼间,他已飞到了少爷面前。在这干钧一发之际,后面又追来一只天狗。左边是倒地的轿子,右边,轿夫和天狗正在厮打。

    (怎么办?往哪儿跑好呢?)

    背后的天狗举起了棍子。

    “啊!”

    少爷不由得屈身蹲下,天狗的棍子却没有落下来。他不禁回头一看。

    “哥哥!”

    身后,松之助和天狗滚作一团。他救了少爷。

    (真是胡来。)

    松之助的力气根本比不上天狗,转眼间,他已被天狗抓住了,倒拎起来,狠狠地摔在地上。

    “住手!”少爷大叫,朝松之助跑了过去,却又停住了脚步,因为两人中间站着一只天狗。

    那只天狗越逼越近,脚踩着潮湿的落叶,发出轻微的响声。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气息。敌人已经来到眼前。

    没办法了,少爷悄悄地把袖子里的鸣家放到地上。让他们一起挨打就太可怜了。但是鸣家们死死地抓着少爷的衣服,不肯放手。虽然吓得发抖,也仍要跟少爷在一起。天狗走到少爷面前,伸出爪子。

    (嗯……)

    天狗的身子突然朝后仰去。

    “咦?”

    少爷吃了一惊。一个身影正和天狗揪作一团,滚倒在地上,一时枯叶纷飞。

    “快跑!”那人喊道。

    听了这话,少爷像被人推了一把,连忙朝树林里跑去。能跑的时候必须赶紧跑。然而他还没跑进树林,又被一只天狗挡住了。敌人伸出了长爪子。

    (这回真要完了吗?)

    突然,眼前的天狗被远远地扔了出去。接着,少爷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终于追上天狗了,这回再不会让他们跑了。”

    少爷大吃一惊,战战兢兢地转过头。有个人抓着一只天狗,像大力金刚一样站着。

    “佐助!”

    佐助抓着天狗的脖子,将他打倒在地。少爷放下心来,加上终于又见到佐助,不由得热泪盈眶。

    佐助走近一步,严厉地问少爷:“为什么这个时候还在山里?晚上不睡觉吗?”

    “为什么在这儿,我还想问问你呢。为什么忽然消失不见了?”看着佐助可怕的样子,少爷小心翼翼地说。

    黑暗中,佐助两眼放光,眼睛像猫一样眯了起来。

    “那个笨蛋!仁吉干什么去了?没用的家伙。”

    佐助刚恶声恶气地骂完,几个影子一起朝他扑了过来。

    “啊!”少爷不由得大叫。

    佐助被天狗团团围住,但是天狗们马上又都被弹了出去。心情很糟的佐助把他们扔了出去。但佐助也被两只天狗拿棍横扫了几下。

    “好好吃饭了吗?有没有发烧啊?还有……”

    “佐助,小心上面!”

    “我在和我们少爷说话呢!”

    佐助更加生气地低吼一声,脚踩树枝,飞身向上,抓住了天狗,扔到地上。

    “呜哇……佐助真厉害!”

    少爷赶紧跳起来,躲到树后。佐助一回到少爷身边,马上又唠叨起来。

    “少爷,在出门旅行之前,我们不是约好了要早睡早起,静心疗养的吗?”

    天狗又从后面扑了过来。佐助不耐烦地一拳将他打倒在地,继续责备少爷。

    “还有您这身打扮。这个时候坐轿子,至少要穿上棉睡袍嘛。这个样子,泡温泉就没效果啦。”

    “佐助,这次左边和右边都有爪子伸过来了!”

    两边的天狗都被迅速打倒在地。

    “哇!”少爷不由得惊叫一声。在长崎屋,可见不到佐助如此的雄姿。他平时顶多就是把恶作剧的屏风偷窥男抓起来,并不能显示出有多大神力。但妖怪就是妖怪,正如长崎屋其他妖怪所说的那样,仁吉和佐助果然特别厉害!

    天狗又扑了过来。佐助皱着眉头。

    “少爷,我跟您说句话。”佐助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天狗,一边说,“对方数量太多了,又不能杀他们……”

    佐助担心少爷,没法集中注意力战斗,所以他想先把天狗引开,让少爷乘机跟轿夫和护卫离开。

    “护卫……”少爷不知道该说什么。佐助把绑架者当成护卫了。“嗯,该怎么说呢?”

    很多事情还是没法说。轿夫说要去箱根驿站,少爷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少爷不仅担心松之助,还担心轿夫们,以及……那两个奇怪的好心肠的绑架者。

    (要是告诉佐助,我们实际上是被掳来的,他也许一生气就不救他们了。)

    对于佐助来说,没有什么比少爷的安全更重要的了。

    “又要和你分开吗?”

    “是啊,这也是没办法。”

    佐助一边回答,一边猛地蹲下身。天狗的短刀在空中划过。佐助迅速抓住天狗,把他甩到了树林中。

    “为什么你能一边跟我说话,一边打架呢?”

    看着惊呆的少爷,佐助朝天狗消失的树梢指了指,说:“这次来袭的是天狗。您是知道妖怪的。”

    “嗯。”

    “他们的伎俩不过是刺破黑暗,使树木颤抖之类罢了,但即使是我,也没法一下子把他们收拾掉。”

    也许正像那个强壮的轿夫说的,千万不能沾惹天狗。原本就非人力可以对抗。

    少爷明白要是继续待在这儿,势必会妨碍佐助,于是说:“明白了,那我先走了。你会去追我吧?”

    原本还想问很多,比如,为什么忽然消失了,仁吉是不是也失踪了,但既是在深夜,又是在这激战的地方,能说的话实在很少。

    “我们接下来要去箱根驿站。”

    少爷说完,把一只鸣家给了佐助。鸣家马上钻进了佐助怀里。

    “少爷?”

    “我不知道到了箱根驿站会住在哪里。但鸣家能听出同伴的声音,他带着你到箱根驿站,就能找到我在哪里了。”

    佐助怀里的鸣家点了点头。这时,附近响起一声惨叫。

    “谁的声音?”少爷脸都发白了。

    佐助飞奔向前。“是仁吉那个笨蛋。”他的声音在黑夜中回响。

    3

    黑漆漆的山中,只见佐助黑色的影子和一只天狗一起朝山下飞去。其他天狗也都或跑或飞,紧随其后。

    轿子周围忽然间没了天狗的身影,四周又变得静悄悄的。一行人面面相觑。

    “发生什么事了?”有人问。

    少爷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没有开口。沉默了一会儿之后,那个叫新龙的轿夫作出了决定。

    “以后再说吧,现在我们马上离开这儿。”

    大家又开始沿着山路前行。坐在轿子中的人却跟之前有所不同。前面的轿子里坐着松之助,后面的轿子里坐着一个名叫孙右卫门的武士,少爷走在松之助的轿子旁边。拿火把引路的人换成了武士胜之进。

    遭天狗袭击时,受伤最严重的就是武士孙右卫门,身上有好几处都流血了。松之助肩上也挂了彩,还崴了脚。最幸运的是本地轿夫,但即使如此,还是有一个拿火把的人手臂受了伤。

    如果不是这种时候,让堂堂的武士拿火把,简直无法想象。然而轿夫们腾不出手,至于少爷,松之助说了,光是让他空着手徒步到箱根驿站,就够让人担心了,何况眼下又必须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有一会儿,大家都默不作声地拼命赶路。顺利地赶了一阵之后,最先镇定下来的轿夫说话了。

    “哎呀,真是太可怕了,第一次碰到那么厉害的夜盗呢,还袭击了我们。”

    轿夫承认自己也很想做夜盗。这个时候还这么说,可见这帮家伙也非常危险。

    “他们虽然厉害,但在最危险的时候,有人出现并救了我们……真让人吃惊啊。”新龙说道。在夜半的山中,比起被夜盗袭击,有人出手相救更让人吃惊。

    轿夫问少爷,那个跟少爷说话的厉害的男子究竟是谁。轿夫看到了佐助。刚被天狗袭击过,还有这样的心情,少爷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他……是我家伙计,叫佐助。”

    少爷说,本来是跟伙计一起出来旅行的,但在路上走散了,现在伙计追来了。听了这话,轿中的松之助比轿夫更吃惊。

    “佐助出现了吗?就在刚才吗?我们是在被掳的途中,可是他还知道我们在哪里,真厉害!那……他现在在哪儿啊?”

    松之助朝四周乱瞧,但是没看到伙计的身影。

    “佐助自己当诱饵,把夜盗引到别处去了,我们才有机会逃出来。”少爷说。

    听了这话,松之助一脸歉疚。

    “我来不及阻止,他是佐助嘛。”少爷说。

    松之助点了点头。“佐助他们总是把少爷放在第一位。”只要是为了保护少爷,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啊,那位佐助先生一定会没事,肯定能全身而退。”

    新龙说,那人厉害得让人吃惊。四周顿时响起一片赞同声。

    走在前面的胜之进问:“这里经常出现那种修行者装束的山贼吗?他们戴着天狗的面具呢。”

    轿夫说,像这样一伙人,还是第一次遇到。本来这一行中,有五个身强力壮的轿夫,还有两个武士,即使大晚上在山里走,也应该不会遇袭,真是让人吃惊。

    “对了,对了,他们为什么袭击我们呢?”轿夫歪着头问道。那是一群既没听说过,也没见过的家伙。也难怪轿夫们都不知道,那些可不是戴着面具的人,而是真的天狗。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少爷一边

    努力前进,一边皱着眉思索。

    (就是他们在厢房内说话吗?说要杀我。奇怪的是,那样阴险的话,为什么会在长崎屋的厢房听到呢?)

    被盯上以及能听到他们说话的原因,都不清楚,而且还有其他的疑点。

    (哥哥对于佐助出现在山里很吃惊。的确,说佐助是追我而来有点不合情理。)

    如果他出现在预先订好的一汤温泉,倒还可以理解,但是出现在这里……他应该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啊。这么说……佐助其实是追天狗而来。这么解释最合乎情理了。他得知那些天狗要袭击我,就阻止

    他们,打了起来。他是因为那些天狗而下船的吗?

    尽是些不明白的事。真想佐助快点回来,最好是向他本人问清楚情况。少爷总觉得心里七上八下。

    这时,后面传来了尖锐的声音,紧接着是闷闷的一声。大家都停下了脚步。胜之进举着火把,跑到了后面的轿子边。火光照处,只见孙右卫门从轿子上摔了下来。

    “这家伙大量出血,好像支撑不住了。”

    新龙绷着脸。好不容易从天狗的包围圈中逃了出来,来不及处理一下伤口就急着赶路,孙右卫门似乎快没命了。少爷也跑了过去。

    “让我来看看吧。哥哥,能不能把皮口袋里装药的包袱拿给我?胜之进,请把火把移近些。”

    少爷虽然不是郎中,但毕竟家里做药材生意,此时也只有他能处理伤口了。

    少爷好不容易帮孙右卫门脱下衣服。伤口看上去比想象的更严重。衣服吸了血,很沉。四周很黑,看不太清楚,也许还有更深的伤口。没有郎中,也没法把伤口缝起来。

    在山路上,能做的事有限,但值得庆幸的是,爱操心的伙计们在袋子里装满了药,可以先给伤者止血止痛。还因为带了很多纱布,可以把伤口紧紧地包扎起来。少爷还顺手包扎了松之助的伤口。

    松之助指着汤药说:“少爷,你也赶紧吃药吧。声音都变哑了,很累吧?是不是发烧了?”

    “哥哥别太担心了,没关系的。”

    “晚上虽然看不太清楚,但是你的脸色很不好。我的伤不碍事。你坐轿子吧。”

    “我精神很好……”

    听了二人的对话,一旁拿着火把的胜之进微笑着朝少爷低下了头。

    “这……”他不好意思地苦笑道,“让自己绑架的人来治疗,真是难为情……但真是帮了我们的大忙。看到孙右卫门的伤口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胜之进告诉少爷,孙右卫门是他读书时的师兄,也是好朋友。少爷朝胜之进笑了笑。

    “小心照料的话,孙右卫门就没事了。你们俩怎么看都不像是坏人。”少爷一边把剩下的药分出一些,递给胜之进,一边说。胜之进干咳了几声,以掩饰尴尬。孙右卫门则在轿中叹息。

    “看来不习惯做的事还是干不好。受了伤,还让自己绑架的人给救了,真是丢脸!我们也是拼命想把事情办好啊。”

    似乎有许多难言之隐,听起来有些自嘲。少爷越来越觉得他们不像是以钱为目的的绑架者。

    “到底是为什么,能告诉我吗?”

    少爷下定决心询问真相。

    一直在旁边看着少爷救人的轿夫们大笑起来,大概从没听过绑架者和人质之间会这样说话。

    “你们要说,我们也不阻止,但是大晚上的,山路上实在太冷了,边走边说,怎么样?”

    谁都没有异议。轿子又在月光下朝前移动。胜之进讲起了自己的事。

    4

    我叫芝垣胜之进,是某小藩的武士,和太田孙右卫门是同学。啊,这一点我刚才讲过了吧?

    我和孙右卫门都不是出身高官之家。原本我们那个藩就不是什么大藩,但平日里大家都还是尽职尽责。主人年少,却认真上进。他知道我们藩不富裕,每天过着简朴的生活,也算是克勤克俭了。但是这

    种简朴的生活反而带来了相反的效果,我们和主人都始料未及。

    诸藩在江户的藩邸中都设有一职,名为江户留守官。此人常驻江户,负责幕府和藩之间的联系,并与其他藩的江户留守官往来。

    这个世上,有连大名们都很害怕的事。比如幕府以“协助”的名义,要求各藩负责土木工程或举办大型宴会,如不能令人满意,藩主甚至会被改封或罢免。

    这些给我们藩带来了巨大的负担。大家每日的饭食简之又简,可是节约下来的点点金子马上又没了。

    承担幕府分配的事务是每个藩的义务,但是藩的力量有大有小,如果小藩不幸被命令去承担一项土木工程,对于这个藩来说,就是一件首当其冲的大事。我也听说,因幕府看不顺眼,有的藩会不幸地连

    续轮到两次。

    为了避免发生这种事情,各藩都令留守官负责接待幕府使者。这些留守官通过各种手段以求躲过出巨资承办诸事。总而言之,这位官员就负责接待幕府使者、探知幕府动向,每天过着奢华的生活。因为

    任此职的人必须熟知吉原和著名的料理屋,还必须懂得巧妙地行贿。

    最近有人说,各藩的留守官都太奢侈了。财力充裕的藩很少,但是每个藩都不肯削减留守官的费用,因此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各藩不肯削减留守官的费用自然有原因。

    在我们藩,尽管主人都尽量节俭,但留守官仍可以过着奢侈的生活。而最近,这位留守官的生活也不得不朴素一些了。

    此事说起来很麻烦。

    留守官虽然尽职尽责地完成使命,但是几年前,我们还是摊派到修筑河堤的工程。说实话,这是因为我们藩的留守官花的钱太少了,比不过其他藩,并非留守官的错。

    工程已经摊派下来,只好竭尽全力去完成,于是藩里又新借了许多钱,在大家的辛苦努力下,终于完成了工程。然而,有传言说,还会有更困难的任务降临到我们头上,也就是说,接下来可能会有更大

    的花费。按常理,这种事不可能老轮到。上次花的钱都还没有还,接下来要用的钱根本无处可筹,分派到的任务根本没法完成。该怎么办呢……谁也不知道。等着被罢免吗?

    不管怎样,也要躲过这一次。但是向老中①和町奉行所进献自己藩

    ①老中,江户幕府的官职名,是征夷大将军直属的官员,负责统领全国政务。

    的特产这种事谁都在做,大家想了半天,还是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就在这时,传来一个消息,让大家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希望。听说我们要接待的官员中,有个人特别喜欢朝颜,比起金子和美女,一盆珍贵的朝颜更能让他动心。听说在百姓也能参与的朝颜大赛上,那

    人败给了一个大商人和一个喜欢收罗奇花异草的老人,因此他下定决心,为了武士的面子,一定要想办法让自己的朝颜夺取最高等级的大关之位。

    朝颜,眼前能够救我们的,就只有这个了。于是我们根据大家说的,去了下谷御徒町。据说那边有幕府御徒组的房屋,住着很多专门栽培朝颜的人。幕府的家老也常常亲自去那边,不惜重金以求得一盆珍贵的朝颜。

    那里有很多朝颜,都很美丽,但是我们得知,能参加赛事的朝颜可不像市场上卖的那些普通的花,而是要能够在开花时不断变化颜色。那里也种着几盆那样的花,形状非常奇特,蓝色的花辦每一片都裂开了。

    事情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顺利。御徒组的人笑着说,他们培育的花根本不可能成为大关。之前也有人提过类似的要求,但他们说,如果大关能够轻易地培育出来,这世上就不会有那么多穷人了。

    不过,因为都是武士,又察觉到我们的困境,他们把尾张人以前著的三本《朝颜明鉴抄》借给了我们——他们也天天想着培育出更好的花。

    看了书之后,我们更是一筹莫展。书里说的都是些奇花异草,花开时变化多端,有很多我们闻所未闻,怪不得那么多人沉迷于此。

    我们急着找一盆花救急,却根本不知道花在哪里,也不能硬要别人拿出他们没有的花。

    正在这时,一个客人给我们看了上次朝颜大赛的名次表。客人说,他认识一个参加了花赛并且夺得了大关的人,是一个有名的商人。据说那人的朝颜与众不同,是“前所未见的花”。如果跟他说要送人,也许会出让。客人又告诉我们,那个人是个商人,可以去跟他商量一下。

    我们就像快要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约那个商人在茶水店见面。当提出请他把朝颜让给我们时,他断然拒绝了,说那株花已经枯死了。我们又请他给几颗种子,可他又说那株花没有种子。

    没有种子,下一年怎么会再开花呢?不管怎么请求,那个商人就是说不行。想想也是,热衷花赛的人,怎么会把珍贵的花种拱手让人呢?

    没办法,我们又去别处找寻了一番,可结果无论是哪次花赛上夺得大关称号的朝颜,都跟那个商人的差不多。

    于是我们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让那人把朝颜让给我们。于是我们着手调查那个人。那人品行良好,他店里的生意也很好,根本无懈可击。但是不久,我们听到了一个传言。

    那个商人非常宠爱他的独生子。儿子已经长成少年,父亲仍非常溺爱。听说,那父亲对儿子的宠溺非同一般,就算把全江户的蜜饯加起来,也比不上它甜蜜。我们大吃一惊。如果拿独生子交换,那个大

    商人就算再怎么不愿意,也会让出朝颜。于是我们计划在江户城绑架那个孩子。但是,那孩子身体弱,几乎不出店门,比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更甚。这么一来,我们无从下手了。

    就在这时,上天给了我们一个绝好的机会。我们从出入他们家的商人口中得知,那孩子要去箱根疗养,于是我们准备在路上绑架他。

    听说那孩子不惜重金,要直接坐船到小田原。在他到小田原之前,我们没办法动手,于是集中人力,准备在从小田原到箱根的路上抓他。我们派人在船码头盯梢,知道了他的落脚处,今夜下定决心,潜入了一汤温泉。但是没想到长崎屋老板会有两个儿子,我们为此费了不少工夫应付。

    5

    “为了朝颜?”

    少爷和松之助不约而同地发出了惊讶的声音。

    “为了那种东西……”

    少爷说了一半,又连忙把话咽了回去。胜之进和孙右卫门都是一脸严肃认真,对于他们来说,这是关系到本藩存亡的大事。

    “长崎屋有那样珍贵的朝颜吗?”松之助歪着头,不解地问。

    少爷苦笑了两声。父亲藤兵卫拿到花赛上的,也就是正房边上的那几个花盆中的一盆。

    “啊?那些像破布片似的堆在一块儿,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原来是朝颜啊。”

    听了松之助再真实不过的想法,轿夫们都大笑起来。爱收罗奇花异草的人眼中至高无上的花,在普通人眼里,不过是一盆不知道好在哪里,甚至不知为何物的东西。

    “父亲并没有说谎,那盆夺得大关称号的朝颜,的确在很久以前就枯死了。”

    在长崎屋,最千姿百态的,是一盆被藤兵卫命名为大青林风南天绉绸叶南天台开孔雀八重的朝颜。这盆朝颜开的花很少,花赛过后就一直没有再开放。在少爷出门旅行前,最后一朵花也已经凋谢,之后

    那盆花就连根枯死了。

    “我们是想先把你们抓了……也许你们觉得这样很自私……但是求你们了,能把种子给我们几颗吗?”

    拿到种子,就可以像栽培蔬菜一样,把花盆放在温暖的地方,早点将朝颜培育出来。听了胜之进的请求,少爷却一边走一边摇头。

    “父亲说没有种子,并非故意为难你们,实在是那种朝颜的种子极难采集。”

    像大青林风南天绉绸叶南天台开孔雀八重这种变化特别多的花,根本采集不到种子。而且,就算采集到了种子种下去,也不一定会开出同样千姿百态的花,因为它是变种朝颜。

    “那你们是怎样让它持续开花的呢?”

    “我们收集了变种朝颜上一季的种子。那些花虽然会在下一季开出千变万化的花,但在我们采种子时,却只是普普通通的花。我们采集好多种子,播种下去,在长出来的花苗中选择那些有希望的加以培育,其中有些就能开出非常有趣的花来。”

    “有些……那么、那么,没有一定能开出千变万化的花的种子吗?”

    “没有……阿……嚏!”

    说到变种朝颜,如果是比较简单的,几株花苗中就有可能产生一株,但如果是卷曲成旋涡状的丝团那样千变万化的品种,几十株花苗里也未必有一株。至于开的花能否在花赛上得到好评,又另当别论了。而要救胜之进他们的朝颜,绝不能是轻易会开花的品种,那样根本不能进献,必须是一下子就能抓住那个人的眼球,让他打心底里渴望得到的那种。

    少爷看了看两个沉默不语的武士,很过意不去。

    “我们家有好几种变种朝颜的母株的种子,如果你们需要……咳、咳,就送给你们,但是好像没有太多时间来栽培选择了,对吗?”

    如果在培育朝颜期间,幕府那些无处可避的任务就分派到了头上,一切就全完了。

    “浑蛋!难道就只能把我藩的未来押在那些不知道会不会开花的朝颜上吗……”孙右卫门坐在轿子里,用手摁着渗血的纱布,颤声说道。

    少爷不由得低下了头。

    (有什么办法吗?要不我求见越大师再给一颗那种珍贵的朝颜种子?)

    先前千变万化的美丽花朵就是大师送给少爷的种子种下开的,也许再要一粒种子,也能开出那样瑰丽多姿的变种朝颜。

    (但是,这样也有不妥之处,怎样才能见到见越大师呢?)

    见越大师是出入于荼枳尼天女庭院中的大妖怪,他高兴时,就会来看望皮衣夫人的外孙,即少爷,但是少爷从来没有主动联系过他。这次想要种子的,并不是少爷本人。大师会不会把神界的东西送给一

    个毫无关系的人,少爷对此毫无把握。

    这时,少爷踩到青苔,脚下一滑。想事情太入神,竟没注意脚下,他连忙稳住。

    “啊……咳、咳……”

    少爷又咳了起来,一直没停。因为不想让哥哥担心,一直抑制着不咳出来,但还是控制不住了。少爷不由得停下来,用手扶膝,看着前面的路。四周还是一片黑压压的森林,中间大约两间宽的山道上,

    有一间宽的路面上铺了石块。月光下,道路一直向上攀升。看来行路会很艰难。

    虽说是铺石的路,但铺的并不是那种砌城墙的平坦的石块,而是在枯枝烂叶和小石子中,填着许多大小不一、长满青苔的石头。

    “小心点!路上有很多潮湿的落叶,很滑。”新龙提醒道。他还说,走不惯的人经常会摔倒,所以只要提到箱根的坡道,大家无不变色。

    “但是,这路跟以前相比强多了。在没铺石路前,一下雨,泥水都能没到膝盖上。人们只得在泥地上铺上竹子,可光是准备竹子,对于箱根人来说,就是一大难事。”

    新龙一边说,一边不时朝少爷看两眼。少爷已经步履蹒跚了。

    “哎,是不是不舒服啊?轿子已经坐了伤员,您可别在这儿倒下啊。”

    “没关系……当然没问题。”

    “少爷,您不舒服吗?”

    松之助挣扎着要下轿,被少爷笑着摁住了。少爷想继续努力往前走,要是在这里倒下,会连累大家。虽然脑袋有点沉,但绝不能倒下!

    (怎么回事?这次的旅途中发生了太多事,所以有点累了?)

    先是两个伙计仁吉和佐助不见了,担心得食不下咽。接下来,刚到小田原,行李就差点被人劫走。在客栈,又被人绑架,还遇上了天狗。

    这一路上,不断发生像梦境又像演戏的不同寻常的事情,好像是有人不想让少爷到箱根来。真是筋疲力尽了……虽然想着绝不能说出来,但是脚步越来越沉,脑袋也晕晕乎乎的。

    (原本……是来疗养的呀。)

    少爷想着,不由得笑了起来。还没有泡温泉呢,而且半夜三更的,还在山路上跋涉,并且没有坐轿子,还很冷。怎么想也跟疗养沾不上边啊。

    (哎呀,我还穿了孙右卫门的外褂,可怎么还觉得冷呢?)

    轿夫们只扎了绑腿,身上穿的也只是一件短衣,腰间系着一根腰带,他们应该感到冷才对,可事实上,冷得又发抖又咳嗽的是少爷。这真是让他无地自容。

    (我……没问题的,一定能走到箱根驿站。)

    要是现在喊累,只会让原本就受了伤的松之助更加担心。他的脚受了重伤,根本走不了路,但是他肯定会让少爷坐轿子,所以少爷一定要振作精神,继续朝前走。山路还真是难走。就算是白天,少爷也

    会累得气喘吁吁。

    没问题,没问题,一定没问题……少爷不断鼓励自己。可每走一步,腿就变得越来越沉,这是因为路太滑了吧?

    (肯定……没问题的。)

    少爷正暗自下决心,脚下猛地一绊,差点摔倒。他连忙抓住了路边的一棵树,停下来,看着右边的山崖,稍稍喘了口气,但很快又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很多山路近旁就是陡峭的悬崖。坡很陡很急,要是掉下去,不是被枯枝刺伤,就是摔到谷底,不管怎样,都可能有性命之忧。在晚上看,那山谷更是漆黑一片,深不见底。身边的黑暗中,树木林立,显得有些突兀。

    少爷睁大眼睛,紧盯着崖下的树林……深夜的山林中好像有人。

    (是天狗吗?)

    少爷不由得浑身紧张起来……但好像不是。是个女孩,头发很长,在黑夜里泰然走着。

    “这次旅行……真是发生了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是……”

    少爷忽然意识到,这一切说不定有联系。在长崎屋时,不仅听到天狗的声音,还听到女孩的哭声。

    (难道那个声音的主人就是……)

    正想着,听见抬轿的新龙说:“少爷,您站得那么靠边,一晃就会掉下去。”

    但是少爷的眼睛没法从那女孩粉红色的长袖和服上挪开。她看起来是有钱人家的小姐,怎么都不像是会深更半夜出现在山里的人。

    (是妖怪变化的吗?可她看起来不像是妖怪……)

    如果是妖怪,少爷马上就会知道。这个女孩不是。

    如果真的是一个人在夜晚的山里迷路了,那就必须帮助她,但少爷觉得,这个女孩和天狗一样,都很可怕。

    这时,女孩站住了,脸朝上边,紧盯着少爷。

    “少爷,怎么了?”

    后边一乘轿子的轿夫一边问,一边从少爷身后走了过去。少爷还是没法从那女孩身上收回视线。

    女孩蹲下去,好像在捡什么东西。她握紧拳头,忽然摆了个姿势,朝少爷扔过来。她的姿势和鸣家们扔橡子的姿势一模一样。在这样的山里,女孩捡的也许不是小石子,而是橡子。

    (可是她为什么要扔我呢?)

    从悬崖下扔上来,当然不可能扔中少爷。但少爷觉得很奇怪,初来乍到,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孩竟然如此讨厌他。

    女孩又开始朝前走,终于消失不见了。

    但接下来,发生了更让人吃惊的事情。悬崖下的树林深处又出现了一个人影,他四下张望,好像在寻找那个女孩。

    (啊,那女孩不是一个人。)

    少爷稍稍安心了一点儿,但马上又瞪大了眼睛。虽然在远处,月光还被树木遮蔽着,光线很暗,但是少爷一看便知悬崖下的那个人是谁。

    仁吉!是突然消失不见的伙计。之前他去哪儿了呀?为什么会出现在山里呢?为什么……为什么他不跟少爷在一起,而跟那个小女孩在一起呢?为什么佐助和仁吉都出现在了箱根的山里?

    “仁吉!”少爷不由得大喊起来,朝仁吉跑去。这时,他脚下一滑。

    “啊!”

    随着一声尖叫,少爷掉了下去。

    “少爷!”

    他听到了身后的喊叫声,但是身体已经坠人黑暗的悬崖。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