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话 VS表白信

    Part-A:「本日咨询」(来自「不迷途的羔羊咨询会」会议记录)

    『首先,原谅我突然写信给你。

    接下来我想告诉你我的心情。

    我喜欢你。

    从第一次见面就迷上你。之后每天见到你,我的思念更加浓烈。

    一开始我还不懂这心情是怎么回事。等我晓得这是爱、无法得偿所愿的爱之后,我也考虑过放弃今但就是放弃不了,连待在你身边看着你,对我来说都成了种折磨。

    好痛苦。我无法忍受这苦楚。

    拜托,请和我交往。

    下次见面时,告诉我你的答案。

    日日夜夜都想着你。

    鹿野』

    〇咨询者:绵贯司(二年C班)(※1)

    呃?啊、是的……就是这样,一封表白信。

    ……是表白信没错吧?

    我想问的就是关于这封信。

    这封信装在这个信封(※2)里,今天早上放在我的鞋柜。昨天回家时确实没看到,我猜可能是稍晚或今天早晨放入的。补充一点,昨天因为社团活动暂停,所以我提早回家。

    (※1)二年级的绵贯学长是位轮廓细致的花美男,因此能够在现今这时代拿到这种表白信。清爽垂下的浏海配合偶尔的动作轻摇微晃。戏剧社公演时,两次里头一定有一次由他担任主角。

    (※2)那是樱粉色无花样的横式信封,里头装的不是信纸,是有高雅花样的印刷用纸,且印着明体字型的内容。唯一可惜的是封口用的是普通双面胶带,而非心型贴纸。

    我不认为这是恶作剧,也想不到哪个熟人会设计这么费事的陷阱惹人嫌。

    所以我……很苦恼。

    啊,来找你们不是希望知道拒绝的藉口,也不是因为感觉不舒服,所以要你们帮忙想办法让对方知难而退……嗯?换个角度来说好像一样?

    ……总之,最大问题是卡在我不晓得写信的人是谁。

    ——是的,信末的确有著名。

    可是——我能想到的「鹿野」有两个人。

    一位是社团的学姐(※1),另一位是同学。

    (※1)戏剧社的鹿野学姐我也知道。鹿野学姐不是社长也不是副社长,却总在预算会议等关键时刻站出来自称「代理社长」。乍看之下娇小可爱,不过嘴巴一开……总之是一位攻击力道强劲的学姐。

    是鹿野学姐还是鹿野同学呢……找不出答案就无法回答了。

    ……是的,当然只要去确认就好、就可以知道,但……信上不是写着「下次见面时,告诉我你的答案」吗?登台表演还不至于紧张,可是要我不化舞台妆和人说话,我反而办不到,所以我希望下次见面时能够直接回覆就好,不用再次确认。先不管猜对或猜错,直接问:「写信的人就是你吗?」我觉得很失礼……想到这里,我更加没有自信好好说话了……

    事实上那个……如果是学姐的话,我打算答应交往。应该说,我那个……喜欢学姐,尽管是她先写信表白,我仍希望尽量以完美的方式回应……

    也不晓得算不算运气好,今天我和两位鹿野都没碰到面,一方面是今天社团活动暂停,另方面是鹿野同学今天请假。

    心里希望信是学姐写的,却又觉得可能性很低……

    因为……学姐已经有男朋友了,对方是本校毕业生,目前一面念大学一面打工,两头忙。因为去年才毕业,我也认识。只听说他很忙,不过倒是没听说学姐和他分手了。

    所以这封信来自学姐的可能性很低……在戏剧社里,学姐很照顾我,当然我们不曾两人单独外出,不过假日经常和大家一起出去玩。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怎么样也不愿放弃希望……

    另一位鹿野是我的同班同学,上了二年级才认识。我们的座位很靠近,所以经常聊天。她似乎因为社团活动的关系,很早就听说过我(※1)……不过我们没有特别亲密,顶多算是「交情不错的朋友之一」。

    我不觉得她讨厌我,所以也不无可能。

    当然我并不讨厌她,只是没想过把她当作恋爱对象……学姐的事情就已经焦头烂额了,我无法思考。如果放信的是鹿野同学,我必须礼貌回绝。

    (※1)绵贯学长一年级开始就在戏剧社演戏。我还记得去年来参观校庆时,曾观赏过他楚楚可怜的灰姑娘演出。他这人正如他自己所说,只要一上了舞台,演技之大胆,仿佛换了个人似的。

    咦?是的……光是这样仍无法知道信是谁写的吧……

    你说她们最近的举止有没有什么不同?唔嗯……这个嘛……啊,不过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一件事。

    我顺便也把她们两人的事情说仔细点吧。

    ——先由鹿野学姐开始说起。

    遇到学姐是在去年刚入学时。

    当时我正在逛体育馆四周招募新生的社团摊位,想找个文化类社团,不晓得为什么穿着胖野狼布偶装的学姐——我想不少人都会利用超丑的打扮引人注意,不过她却莫名地适合——抓住我把我拉到体育馆角落,在那里快速看了四十五分钟前年戏剧社公演的录影带「迷幻小红帽能量」后,说:「免费让你看了表演,你会入社吧。」她的语气有股说服力,也可称之为威胁感,总之我进了戏剧社。

    ……她就是这样的人。补充一点,学姐的男朋友就是当时的社长。

    有那样的开始,所以我一年级的时候总是把学姐当成野兽,从来没有意识到她是女孩子……不过,欸……可以说,习惯真是可怕的东西啊……

    上了二年级之后,我每天放学后都和学姐一起参加社团活动。我们没有特别说好我要找她一起去社团或去教室接她,只是碰巧戏剧社借了体育馆的舞台练习,而从我们教室前往体育馆途中刚好必须经过三年级教室前面,所以我会顺便找她。虽不用担心学姐跷掉社团活动,不过她经常在教室里慢吞吞磨蹭而迟到,因此社长特别交待我把她拎来社团。

    ……欸,这么做……事到如今我就老实说了,其实多少也与我的私心有关。

    呃……然后大概是一个礼拜前,我去学姐教室时,她的样子有点不对劲。

    那天我走进学姐教室时,学姐和平常一样正和朋友聊天。我记得她好像叫做加纳(Kanou)吧?个子很高,短头发……感觉很像男孩子的人,和鹿野学姐虽然不同班,不过感情很好,听说学姐什么事都会找她商量。说是商量,不过从她们平常聊天的样子来想像,应该是稳重的加纳学姐负责安抚随时暴走的鹿野学姐才对。

    她们还曾抱怨过两人虽然从小学就是密友,却连一次也没同班过。

    小个子、窄肩的学姐穿上裙子就像个三角形,与加纳学姐紧靠在一起看来更像几何图样——就是很协调。我有点不甘心,因为加纳学姐身高比我高。

    那天我在教室门口出声一喊,学姐马上夸张仰腰,发出打喷嚏般的声音。这举动本身没什么奇怪之处;学姐和我不同,不管在舞台上或私底下都是一个样子,对于小事情都会反应很夸张。忘了是什么时候,她曾笑着说这是职业病。

    可是当时在场的加纳学姐却一脸狼狈地来回看着我和学姐。我猜她们大概正在聊与我有关的事,或是不希望男生听到的事。鹿野学姐马上恢复冷静,对加纳学姐使个眼色之后,便大步跑过来以尖手肘撞击我的肩膀,一边跑出教室。

    后来也没什么特别奇怪的地方,学姐还是和平常一样前往体育馆,一样暖身、进行发声练习……我和学姐跟平常一样参加社团活动,然后回家。只是从那天开始,她经常对我说些类似性骚扰的话——「绵贯你受欢迎吗?很花心吗?」「你喜欢年纪比你大的女生吧?看你的脸就知道。」诸如此类。欸,学姐也不是现在才说话像个老头子,只是和过去的内容不太一样……对不起,这只是我的感觉。

    ——嗯,说起和平常不同的情况,大致上就是这些。话虽如此,这些都是你们刚刚问起,我才初次意识到的,一方面是没有太显著的不同,再方面或许只是我自己想太多。

    接着也来谈谈另外一位——我的同班同学「鹿野」的情况。

    就像我前面提过的,我和鹿野桃子的关系顶多是有空时间聊一下,嗯,差不多可以说全班女生和我感情最好的就是她了。最先主动搭话的人是她。我记得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就是灰姑娘吧?」……惊讶之余,我仍记得当时自己能够好好和她说话两不紧张。她对谁都是马上就能热络起来,而我不是会主动结识女性朋友的人,所以有她这个朋友对我来说很难得。

    我们一般都聊功课或最近读的书,也会随口哀号没力——后来不晓得为什么她也会拿服装杂志来给我看,征询我的意见。我必须先说,我对女孩子的服饰并不熟悉……舞台上扮女装是入社时被学姐强迫才穿的,完全不是我个人的癖好。那套服装是学姐喜欢……

    ……对不起,我离题了。

    呃,总之鹿野同学常找我聊的就是这些话题。不过前阵子她问了我一件奇怪的事。早先我就觉得她没什么精神,问我问题时她尤其心不在焉。

    「绵贯,你想要小孩吗?」

    ……她这么问我。

    我想自己当时的表情大概就和现在的各位一样(※1)。我瞄到旁边听到我们对话的几个人都僵住了,不禁冒出冷汗。

    (※1)包括我在内的男性社员们全都露出狼狈的表情。女孩子们则不晓得为什么眼睛闪闪发光。

    我们原本还在讨论今天的便当配菜,所以问得这么突然,我顿时不晓得该说什么,只是午头不对马嘴地回答「我也不晓得」、「到时候才会知道」等等……到时候是什么时候啊……?

    听到我的回答,鹿野同学似乎愣了一下——看来她也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下不自觉问出口的——她满脸通红地竖直手掌道歉说:「抱歉抱歉,不小心问了奇怪的问题。」接着她解释:「因为昨晚电视上播了段外国宝宝快速前滚翻的惊人投稿影片,片子里的宝宝可爱得要命,那影像遗留在脑海里,所以不自觉就问出口了。」

    我和竖耳倾听的其他同学全松了一口气。从她的个性来看,这理由的确合理。虽然还是有几个女同学以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们,不过当她们看到鹿野同学比平常聊得更起劲之后,似乎不再对我们感兴趣。

    这件事情到此结束。

    但是,之后鹿野同学的样子的确无精打采,不和人说话时就会低头沉思——呃,现在仍是。那情绪低落发果的模样和平常的她显然不同。她的女性好友和老师也问过她原因,鹿野同学会勉强扯出笑容要他们别担心,所以教人很难继续追问下去。

    后来,我不确定和这有没有关系,总之前阵子朋友说看到鹿野同学在教室前面的走廊上和高年级的某人说话。那位高年级当时看来心事重重,而鹿野同学则困惑地仰望对方。啊,附带一提,看到的朋友说对方的领带颜色绝对是高年级,而且似乎很帅气。

    不晓得是不是我多虑,鹿野同学从那时候起就鲜少再和我说话。嗯,更早之前她就经常陷入低潮,所以也许两者无关。

    要说不对劲,鹿野同学的举止比学姐更奇怪,不过看起来虽不对劲,但也不只是对我才改变态度。再说给了我表白信之后今天就缺席,这似乎有点……

    ……嗯,我能够说的就是这些了。

    怎么样?能够判断给我信的是谁吗?

    呃……咨询这么肤浅的问题真是抱歉,因为你们说「什么问题都可以」……而且我真的很烦恼,不折不扣的濒临崩溃状态。

    明天有社团活动,我想明天鹿野同学也会来上学,所以我希望在今天之内能够得到答案。拜托(※1)各位了。

    (※1)总结完毕,绵贯同学姿势端正地起立鞠躬。

    Part-B:成田真一郎

    呼……

    ——用二手电脑将绵贯学长的咨询内容输入完毕后,我——学生会一年级书记成田真一郎——轻轻吐口气。咨询过程本身很简单,只是众人针对内容提出疑问,同时还要听对方回答,因此累积了不少字数。

    补充说明一点,在咨询者的谈话内容中间加入(※1)(※2)等注释,是我或佐佐原——也就是当天的纪录,在写会议纪录时附上的补充,有时会掺杂极为主观的感想等,因此许多内容不会留在纪录上,各位可以把这当作是书记「私人笔记」内容。

    回归正题,这里是第三会议室。校内四间会议室之中,学生会能够使用的是第三和第四会议室,分别位在研究大楼三楼和本馆一楼。周一及周三使用第三会议室,学生会称它为「窄的那间」。

    今天出席的有发起人兼学生会长,以及志同道合聚集于此的学生会相关人员共十人左右——这就是「不迷途的羔羊咨询会」目前的所有成员。尽管如此座位还是坐满了一半。坐在排成ㄇ字型桌子内侧的绵贯同学结束漫长谈话后,八成是紧张的关系,整个人立刻瘫软。

    所有人好一阵子没说话。听了太多反而无从下手,何况事关恋爱问题,实在不晓得该回应轻松点或者严肃点。在场大概有一半的人一开始就已经放弃思考。

    其中……:

    「嗯……这该怎么说呢?」

    会长轻声呻吟后稍微偏头。她的话没有意义,不过至少有人发出「第一声」。她就是这种人。

    仿佛什么东西松开似的,所有人跟着开口。

    「这该怎么说……」

    「你说得很详细,但只有这样无从判断吧?」

    「我想应该是学姐吧?如果是同班同学反而会选择闪避才对?」

    「……话说回来,戏剧社的鹿野是那位吧?今年也穿着布偶装招募新生——」

    「啊啊,那个食蚁兽。」

    「唔哇,如果是的话可就尴尬了。鹿野的男朋友是我大哥的朋友耶。」

    「不可能不可能,我认识鹿野,她不是个会劈腿的人。」

    「那么应该是同班同学啰?而且她也的确形迹可疑……」

    「结果还是找不出答案……」

    「等等,话说回来真的是这两人其中一位吗?」

    听到学生会最谨慎的会计宫野学姐这么说,我确认手边资料中按照五十音顺序排列的学生名册。(记载地址等详细资料的版本原则上禁止携出,因此我带着的只是写着姓名、学年和班级的简易版)

    「嗯……全校有三位姓『鹿野』。啊,不过其中一位是一年级的男生。」

    应该可以排除他吧——我原打算这样回答,可是宫野学姐不晓得为什么充满期待地看向绵贯学长。正如字面上描述的——这描述贴切到教人想哭——仙度瑞拉少年·绵贯学长不解地眨眨眼说:

    「咦?不,我根本不认识对方。」

    宫野学姐惋惜地咂舌。至于那是什么意思,就别深究了。

    总之,弄错人的可能性姑且当作不存在。为了谨慎起见也确认过了,这间学校没有老师姓鹿野。加上学校最近因为不明危险事件,警备变得严格,因此大概可以排除是校外人士所为。

    众人再度沉默。有意见的人都发表过一轮了,却没有任何强而有力的决定性推论。看来光靠表白信和绵贯学长的主观意见,似乎没办法推断出写信的人是谁。

    ——走入死胡同了。就在这时候……

    「唔唔嗯……我们休息二十分钟吧。」

    会长说。所有人松了一口气。会长因为问题迟迟没有进展而感到难为情,她看向绵贯说:

    「要让你等一下真是不好意思,不过这问题有点棘手,可以让我们稍微想一想吗?」

    会长虽算不上什么绝世大美女,不过只要她歉意万分地蹙眉头,总会让对手心头怦然一跳。

    「啊,好……给你们添麻烦了,真是对不起!」

    绵贯学长连忙道歉,还有些脸红。居然不自觉地对同年级的会长用出敬语。

    好奇看了一会儿后沙旁边有人出声对我说:

    「您怎么看呢?」

    问话的是和我同为一年级书记的佐佐原。全校会正大光明对一年级的我——姑且不提各年级有领带分色,我最难过的就是我有张娃娃脸——使用敬话说话的就只有她了。

    「这事情怎么看都不好处理。不管信是谁写的,一定有人会失恋。」

    内容虽然冷硬,语气却很温柔。她经常没必要地抬头挺胸;黑发在后脑杓上扎成一束,直挺挺下垂,与背部平行;细长的眼睛或许因为眼神沉稳可靠的关系,因此不至于给人严肃的印象;身高大概比我稍矮一点,个子娇小,称不上修长,不过姿势让她看起来比实际上更高。

    我们不同班,不过因为同在学生会工作的关系,经常聊天。习惯她的敬语后,现在也没觉得哪里不对劲了。我之前曾经因为感觉别扭而对她说:「我们同年级,说话不用那么客气没关系。」她却回答:「这只是习惯,请别太在意,我对您没有什么特别的敬意在。」让我顿时不晓得该开心还是难过。

    看向她的手边,她正一边说话一边在线圈笔记本上飞快动着自动铅笔,转眼间就完成了简单的插画。她明明正专心说话,笔锋却毫不犹豫。这是佐佐原的习惯,思考时她总会半无意识地——事实上她根本没看向手边——素描思考内容。她现在正在画下这次咨询相关人员的简单关系图。与冷漠的外貌不同,她的画风意外可爱。

    我动动肩膀拉拉筋后回应:

    「听起来鹿野学姐——啊啊,我是指戏剧社的那位——她的个性应该不会做出这种事……会不会真的是恶作剧呢?」

    「如果真是那样,那封信的内容就太不合理了。」

    听见我随口说说,佐佐原停下正在速写的手。我读完手边那封表白信之后,像个装有机关的人偶般偏着头。的确……姑且不论有没有恶意,如果目的是为了捉弄看来纯情的绵贯学长,应该会更直接地署名告知写信人是谁才对。总觉得写出这封信的心情太过复杂……另外,「折磨」是什么?

    「也对……嗯……」

    呻吟了一会儿,我还是找不到答案,好像有哪里不对劲,不对,应该说总觉得自己好像漏掉了什么,无法安心。

    ……还有一点休息时间,还是做些什么转换心情好了。

    突然有这个想法后,我拿着一捆资料站起来。佐佐原只以眼神表示疑问。

    「我去散个步。」

    「请慢走。」

    我在佐佐原冷冷地——这是她一向待人处事的方法——目送下,看着有干劲与没干劲壁垒分明的学生会……不,是「不迷途的羔羊咨询会」成员,并将手伸向房间角落的门。

    那道门不是通往走廊的出口,而是通往隔壁名为「研究大楼资料室」的杂物间。这个用来保存文化类社团文件资料的房间里,乱糟糟塞满了包括这次引发麻烦的戏剧社物品,以及无法放在图书室里的非一般资料。说保存只是好听,总之塞进来的都是「眼前用不到但要丢掉又教人害怕」的尴尬资料,也就是备用垃圾桶之类的房间。

    之前没参加社团活动的我是第一次进来。待在这种房间内应该可以好好思考事情,至少不会有人频频进出——我边想边走进资料室,见到房内有个意想不到的人物抢先一步,而惊讶地睁大眼睛。

    「仙波?」

    在整片墙壁架子与小黑板环绕的房间正中央,该说是阅览区吗?摆了张三夹板材质的折叠桌。而那人正以看来相当诡异的姿势在那儿看书。

    仙波明希。

    平常很少见面所以印象格外深刻的同班同学。

    特征与佐佐原完全相反——乱糟糟的短发,以及眼镜后头那对缺乏精神的眼睛。不可能认错。

    我只知道她是我的同班同学,除此之外一无所知。对她的印象是她总待在自己的座位上看书,午休时间绝对不会看见她,因此从来没有机会和她说到话。找不到和她说话的理由,甚至无法想像自己会和她说话,毕竟我们太陌生,陌生到极点,反而让我无法忽视她。

    眼前的状况也是令人费解;为什么她会像个被人摆了姿势的玩偶般,待在照理说应该空无一人的房间里,读着听都没听遇的作家全集?她的视线只瞄了我一眼,又冷冷回到书本上。

    ……我该说些什么?

    整整烦恼了数十秒之后,我从最不在乎的事情开始发问:

    「呃……那个布偶是什么?」

    本来以为她不会回答我。

    「烤派先生。」

    却意外得到她冷淡的回应,口气和在教室里被老师叫到时一样冰冷且制式。

    先去深究才是聪明的作法。圆滚滚的香菇梗加上两颗椭圆形眼睛与w形状的嘴巴(0ω0),这玩偶似乎名叫「烤派先生」。

    好,进入下一个问题。

    「那个烤派先生,为什么被压扁了?」

    对,躺在桌上的烤派先生正被伯波过瘦的上半身压着。八成只是碰巧,不过它的香菇脸正痛苦扭曲着。

    仙波没有立刻回答,但她似乎更讨厌无视学生会成员之后,又遭人无故怀疑,只好轻轻叹口气后说:

    「……我喜欢用这个姿势看书,眼睛才不会累。」

    她这么说完,把脸摆到与书本平行的位置上。真是那样吗?

    接下来就要问问正式的问题了。

    问:你为什么在这房间里?

    答:我是文艺社的幽灵社员,照规定可以使用这房间。

    她的说话内容几乎只有单字,因此要引出如右的答案,非聊上五分钟左右才可能办到。补充一点,关于她是幽灵社员却仍留在校内的理由,我们都没有提到。

    不过事后想想,这五分钟的意义可谓破天荒的重要。长期待在这房间里,就会发现这房间拥有的某项特性。

    ——能够完全听见隔壁会议室的谈话内容。

    纯粹是因为房间墙壁太薄,或者是碰巧有个会发出回音的气孔在呢,不得而知,总之此刻我也能够听见吵杂且没有交集的讨论声音。一方面是因为休息时间还没结束,因此大家还无法归纳出具体意见,但似乎此刻仍找不到任何有力的结论。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开口问依旧不看我而继续看书的仙波。

    「……刚刚的咨询内容,你该不会全都听见了吧?」

    「我看起来像是会到处乱讲话的人吗?我才不会说。」

    她自暴自弃地补上一句:

    「谁要干那种麻烦事。」

    连说话都显得不耐烦,的确非常有说服力。

    于是我抱着难以言喻的好奇心,看着她毫不隐藏也不掩饰就说出真心话的侧脸。

    ——她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仙波,你怎么看?送出表白信的人是哪个鹿野?」

    我这么一问,仙波这次却以无视代替回应。果然不出所料。

    我不死心地把房间角落的摺叠椅拉过来,坐在仙波对面,手肘摆在桌面,摆明打算「问到底」。

    仙波——这次倒是出乎意料地——明显露出厌恶的表情瞪着我,接着也不晓得是自言自语或是含恨埋怨,她忿忿地说:

    「明明不想蹚浑水的……」

    ——老实说我很受伤。我虽不至于自我感觉良好到以为全世界都爱我,不过也不曾想过自己会被没说过几次话的女孩子如此讨厌。

    可是脸上若表现出失望,我就输了,于是我努力佯装不在乎。

    这招奏效了,仙波紧蹙着眉头只差没咂舌。我现在才注意到,或许是她的脸部轮廓比较圆润的关系,一装出凶恶的表情反而显得小孩子气。真是一大收获。

    仙波摆着臭脸,上半身终于离开桌面,深深坐进椅子里,书摆在桌上,布偶摆在腿上——用法上来说算是抱枕吗?

    接着心不甘情不愿地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问我是哪个鹿野——写信的根本不是绵贯学长说的那两个鹿野,甚至根本不是地球上任何一位鹿野。这是我的想法。」

    「咦……?」

    听到仙波半果决的说话方式,我发出呆愣的声音。

    「意思是……那封信只是恶作剧?」

    「不是——我认为不是。至少写信的人没有恶意。」

    「你为什么这么认为?」

    「你们自己不也否定恶作剧的可能性了吗?

    戏剧社的鹿野学姐已经有交往对象,也不像是会劈腿乱来的人……至少如果我听过的这些传闻能够相信的话,她应该不是个会写信给男人的人。

    咨询者的同学是因为某些事情所以情绪不稳定;如果按照咨询者所分析的个性,以及两人之间的关系来看,就算她对咨询者抱持好感,也不至于让她那么烦恼。既然她处于十分烦恼的状态,自然不可能告白。

    若说是恶作剧,手法上未免太复杂,信的内容也不太自然。假设这是恶作剧,如果被识破的话,难为情的应该是设下陷阱的人,而不是中了陷阱的人才对。

    当然我无法保证绝对不是那两个人,但既然可能性不高的话,就有理由推测信也许是其他人写的。」

    ……她像是换了个人似地变得多话。声音慵懒,嘴巴却没停过,脸上表情虽是不感兴趣,但看样子她显然一字不漏地听进隔壁的讨论,并且已将个人想法在脑子里组织过一遍了。

    「嗯,到这里为止我懂。」

    我点点头,又反驳:

    「可是,绵贯学长也想不出还有其他可能的人选。」

    「那只是他本人没有想到……或说没自觉而已,这种情况很常见。」

    「到这里我也懂。可是,信的最后的的确确写着『鹿野』。」

    「那真的是『鹿野』吗?」

    什么意思?

    无法理解,仙波又没打算补充,于是我改问另一个问题:

    「可是,如果不是『鹿野』的话,等于没有线索,结果我们依旧无从得知写信的人到底是谁,不是吗?」

    「也不是那样说。咨询者不是还提到另一位几乎每天都会见面的女生?」

    「另一位……?」

    我翻开记忆的箱子,想起绵贯学长的话。照理说打电脑记录谈话内容的我,应该比其他人清楚才对,但——除了两位鹿野之外,还有其他特别有印象的女孩子吗?

    我不解地偏头,仙波有些不耐烦地看过来。

    「是什么原因使他怀疑学姐有嫌疑?」

    「就是……找学姐一起去戏剧社时,她出现奇怪的反——」

    啊,对了,说到这里我才想起来。

    「学姐的朋友,个子很高,据说学姐什么事都会找她商量。我记得她的名字叫做……呃……」

    「加纳(Kanou)。」

    「对,加纳。

    ……原来如此,她如果经常和鹿野学姐在一起,的确有机会和每天放学后来接学姐的绵贯学长碰面。」

    没错,这点和信上说的「之后每天见到你」相吻合。但如果她是写信的人,为什么要在最后著名「鹿野」呢?

    我的疑问还没说出口,仙波已经先一步回答:

    「还记得咨询者怎么说的吗?

    第一点,鹿野和加纳从小学开始一直就读同一所学校。

    第二点,可是她们却不曾同班。

    ——为什么?」

    仙波的语气快速又冷漠,仍保持着最低限度的抑扬顿挫替听众解说。接着她不自己作结,而是透过说话对象引出结论,藉此组织逻辑;不是因为她体贴对方,这是仙波的思考方式。

    我不知不觉陷入与她的对话之中。即使说了一句我自认平凡的话,声音中也隐藏着兴奋。

    「应该……不是偶然吧?」

    「当然,废话。一般来说,你认为学校在什么情况下会刻意把感情并无交恶的学生分配到不同班级呢?」

    仙波的回应果然很快。我感觉像是正在回应桌球的抽球一样,拚命思考。

    「那么……是担心感情太好,聚在一起气势过大,容易引发问题?」

    「她们是好朋友,自然是有这种可能,不过按照我听到的内容来判断,加纳更像是鹿野的煞车,因此我认为不是这原因。

    原因更简单一些。」

    「常听说的就是要把同名同姓的学生分开……」

    ——说到这里,我才总算了解仙波想说的话。

    『真的是「鹿野」吗?』

    『我记得她好像叫做「加纳(Kanou)」吧?』

    照着五十音顺序排列的学生名册里,没有其他「鹿野」——

    对了——!

    「原来是鹿野!」(注汉字「鹿野」可读成「Shikano」或「Kanou」。「Kanou」的汉字可写作「鹿野」或「加纳」。)

    我不自觉大叫出声——而且听了也不会懂我在喊什么。仙波朝我点点头,像是要把下颚埋在香菇伞里似的。

    「如果是这样一切就合理了。咨询者熟的是鹿野学姐,而不是学姐的朋友鹿野,因此不晓得那位朋友的名字汉字写作『鹿野』而非『加纳』也是理所当然。加上这所学校并没有强制挂名牌,挂名牌的学生并不多。

    再说,如果另一位鹿野学姐曾经找鹿野学姐商量这件事,那么鹿野学姐关心学弟的恋情、鼓吹姐弟恋等等,就能够理解了,她是为朋友两肋插刀吧。虽说结果看来是做得太过火反而造成一团乱了。」

    趁着仙波滔滔不绝讲解时,我自手边资料中拿出学生名册,找寻KA行这区——找到鹿野浅葾这名字。打会议纪录时,我原以为学姐的朋友与这件事无关,所以想都没想就直接输入「加纳」两字,如果当时曾经确认名册,应该会发现才是。

    「至于同班同学的鹿野遭到心事重重的高年级生施压这件事,如果那位高年级就是另一位鹿野学姐,条件就吻合了。」

    没错。二年级的鹿野站在那位高年级面前「困惑地仰望对方」。既然如此就不是矮个子的鹿野学姐。高个子的鹿野比较符合条件。

    「或许另一位鹿野学姐瞧见他们热络地在聊天,所以瞎猜他们正在交往。而被追问的二年级鹿野不希望继续遭到误会,因此刻意避免与绵贯学长说话。」

    这部分或许就是信中所谓「连待在你身边看着你,对我来说都成了种折磨」。

    「——我所想到的就是这些。」

    证明完自己的想法后,仙波终于不再说话,仿佛又变了个人似的,恢复原本懒洋洋的模样瞪着我,好像在说:我已经没有什么要说的了,快滚出去。

    我假装没看到她的目光,思考着。

    ——我们两人都并非直接认识另一位鹿野学姐,因此仙波刚才的推论,顶多只能算是她的「个人意见」,但她的意见是如此合理,既然这样就不能视而不见……话说回来,一方面虽是情势所逼,不过我也认为仙波的说法就是事情的真相。

    回到正题。

    把这想法告诉绵贯学长之后,情况会是如何呢?

    他恐怕会直截了当地拒绝吧。只要看看绵贯学长的态度就知道他对鹿野学姐相当认真。另一位鹿野学姐虽是鹿野学姐的好友,但绵贯学长毕竟连对方的名字怎么写都不知道,自然没可能为对方动心。

    问题是鹿野学姐也是,只要她是认真交往,就不会背叛对方。据我所知,她之所以因为行径失控而出名,就是因为个性太直的关系。

    先不管二年级的鹿野,结果就是绵贯学长和另一位鹿野学姐两人都失恋了。不对,绵贯学长或许只是困在得不到回应的单恋里罢了。

    如果仙波的说法正确,这就是避免不了的结果。

    但是——这样真的好吗?

    大家都得不到幸福也是莫可奈何,可是如果这次咨询什么也改变不了的话,我想——这该是不幸吧。

    一定是我太性急了。从小就这样。

    看看时钟,指针仍在继续前进。

    我们谈了许多,不过距离休息时间结束还有几分钟。

    我离座起身。

    Part-C:仙波明希

    成田从容站起后说:

    「我去三年级教室看看,也许鹿野学姐或另一位鹿野学姐还在。」

    ……真是做什么事情都很唐突的男人,而且莫名其妙。

    我烦躁地压扁腿上竖直的烤派先生说:

    「喔,这样吗?可是我不懂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但他没有回答。

    「走了。」

    他只说完这句——这句是近几年之内最让我火大的一句话——便直接往走廊出去,没有回到会议室。

    ——全力奔跑。起跑姿势很漂亮,就算参加田径队也会得到不错的成绩。我感觉四周刮起一阵几乎晃动房间的风。

    即使他出了房间还是一样。爆竹声响般的匆忙脚步声逐渐远离。就算休息时间所剩无几,学生会的人也不该明目张胆地违反校规。

    ……

    ……真的去了吗?

    感觉他已远离,我重重叹息。

    成田真一郎,班上以「成田真」这奇妙的简称称呼他。这男生外表没有什么显著特征,硬要说的话大概就是有些娃娃脸。

    ……不小心和他扯上关系了。打从开学典礼那天,在教室里听到他的名字时开始,我就有不好的预感,所以刻意与他保持比其他同学更远的距离,岂料——我会在这个最爱的放松场所被他抓到。

    最惨的是,他果然如我所料的讨厌——不对,格外缺乏冷静这点,使得我比想像中更讨厌他。以一般的世人标准来说的话,他不算坏人,不过对我这种人来说,他是我最不想靠近的类型。

    具体来说就是麻烦。

    这资料室是我待在学校时能够一个人独处的舒适空间,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但如果成田不断地想要接近我,或许我必须考虑弃守了。这真是令人头痛的状况。

    我不悦地将注意力回到读了一半的书上……不,想回到书上却回不去。

    无论如何,我的注意力始终不断地投向对面那张已经空下来的摺叠椅上。

    ……他想做什么?

    我刚才的推论完全没有证据——或许成田拚命翻找的学生名册上有「另一位鹿野」的名字而提升了可信度——如果他只是去确认倒无所谓,这不过是咨询又不是调查,似乎也没必要做到这地步,但是,嗯,他大概很在意吧。而我也有点想知道自己的猜测对不对。

    问题是——确认之后知道了真相,那又如何?

    我猜不到。就算我能够从隔着墙壁听到的问题中导出答案,仍完全无法理解刚才还坐在对面、像个笨蛋似点头听我说话的成田真一郎在想什么。

    ……

    停手。既然我讨厌别人干涉我,就不应该基于好奇去探究别人在做的事情。成田想做什么或这结果会使得绵贯学长如何,都与我无关。

    如此切割完毕,当我终于正要回到书上时,成田真一郎回来了。

    ……不,不对,我说错了。是又来了。

    回程八成也是全速奔跑吧,只见他难受地气喘呼吁,摇摇晃晃以手支撑桌子,双腿无力。勇猛奔驰的结果却是没有足够的体力支撑自己,搞得疲倦不已。他的样子看来有点像是战败的武士。

    但他的视线炯炯诉说着——还有事情要做。

    我冷冷看着还站不起来的成田,语带讽刺地说:

    「休息时间正好结束,幸好你赶上了。」

    满头大汗的成田没有回应,边整理紊乱的气息边说:

    「我见到另一位鹿野学姐了。」

    他向我报告我没问的事情。

    ……欸,算了,既然你想说,我就姑且听听吧。

    「然后?」

    成田到此总算恢复平常的呼吸,站起身来。

    然后用有些僵硬的笑容说:

    「谢了,仙波。改天我会请你。」

    ……

    啥?

    说不出话。

    我还没搞懂他的意思。「谢了」是谢什么?更重要的是,见到另一位鹿野学姐后,结果呢?说要请我,意思就是写信的人是她吗——?最最重要的是,你还想继续缠着我啊?

    还无法应付这团太过突然的疑问,成田真一郎已经不理会我,回到隔壁的第三会议室去。我没想阻止饱,也来不及阻止他。

    一方面是休息时间已经结束,但这……算什么?

    无法释怀。

    ——隔壁会议室的咨询会——羔羊什么东西的——很快地又再度展开。待在这里还是一样能听得一清二楚。会议室内的对话可供人随意聆听显然是个问题,不过或许该怪这间资料室的使用率太低,所以过去一直没有人察觉到吧。

    我本以为成田也许会提醒大家小心隔墙有耳,没想到他一个字也没提起。

    取而代之的是他反而率先发表意见。

    他凭着气势排除众议,推翻没有人握有确切证据这点,以隔着墙壁仍能清楚听见的强有力声音说:

    「我认为写信的人是戏剧社的鹿野学姐!」

    我抱住头。

    *

    过了两天,周五的放学后。

    我一样待在研究大楼资料室里看书。周三那本书已经读完了,所以现在我手上的是趁着午休时间从文艺社旧办公室借来的书。

    我的姿势一如往常靠在房间正中央的折叠桌上,背对夕阳、面对印刷字。虽知道橙橘色的夕阳灼热我的背部,但是在这间除了老旧电灯外,没有其他光源的房间里,若是没有阳光的帮忙,就没办法保住跟睛健康——嗯,好热。忍耐。

    平常我总能在放学后到规定离校时间的这段绝妙时机,享受一个人的时光,但今天却因为某个讨人厌的情况而改变。

    我没有回应敲门,那家伙却擅自进来。

    成田真一郎。

    这位同学结束礼拜三的例行咨询会后,和学生会其他人一起离开,隔天——也就是昨天,整天焦虑不安又不过来和我说话,总之相当匪夷所思。

    我保持前倾姿势没有抬起视线。成田不以为意地再次在我对面的座位坐下。摺叠椅虽然已经收拾好了,他仍费劲地刻意把它拖出来。然后……

    「要喝咖啡吗?」

    他说着愚蠢至极的话,一面递出怀中两罐咖啡的其中一罐。那个罐装咖啡在福利社里会摆上「细长罐咖啡只要一百圆」的牌子贩售,而且那品牌只会在超市的特卖区里出现。我自己很久之前喝过,它的口味没有特色,也可说简单,因此受到不少学生喜爱。

    ……请人喝这种东西不会太小气吗?

    我原想装作没看见,但想想还是直接拒绝,才能达到制止效果。

    「我不喝咖啡,会刺激眼睛。」

    他难得露出我期待的反应——成田不知如何是好的反应有点可怜,不过他马上改变态度。是我多虑吗?总觉得他叹息的时机相当高明。

    「我知道了,这两罐我自己喝。下次请你别的……果汁应该可以吧?」

    ……「下次」是什么意思?

    真是失策,早知道应该别理他的。强烈的后悔——当我独自看书,不与任何人发生牵扯时极少尝到的滋味,让我的脑袋和胃部变得好沉重。

    成田八成不知道我的表情代表厌恶,他一面打开第一瓶咖啡的拉环,一面以平稳的声音对我说:

    「我刚刚被另一位鹿野学姐揍了。」

    嗯咦?

    我惊讶抬头。另一位鹿野学姐,也就是写信给绵贯、个子很高的那位——就在回想这些时,成田的脸进入我的视线范围。

    打从前天起,我就不曾好好看过他的脸,现在看来右边脸颊的确有点肿。

    我想到了——

    喔,原来另一位鹿野学姐是左撇子。这还是我第一次还没见过本人就先知道对方的惯用手是哪一只。虽说这一点也不重要。

    「因为昨天放学后……绵贯学长对戏剧社的鹿野学姐告白了。」

    「……什么『因为』。

    还不是你推波助澜的?你当时去见另一位鹿野学姐,也不管真正写信的人是谁。」

    对,前天的咨询会上,这个男人说了不少好听话,诸如「最后我们虽无法证明信是鹿野学姐写的,不过可能性相当高,你何不趁此机会告白看看?」煽动犹豫不决的绵贯。

    「然后,结果呢?」

    「彻底被甩。」

    所以另一位鹿野学姐说:『为什么不告诉他真相?』就打了我一拳。看来比起自己的事情,害绵贯学长受伤更让她气愤。礼拜三见面时,她看来很文静的样子,没想到生起气来满可怕的。」

    我故意惹人厌地发问,不过成田完全没放在心上——至少外表看来是这样——回答我。我开始感到无趣,视线回到书上。

    「喔,是喔,嗯,也对。」

    ——然后,一片沉默。

    我翻著书。

    翻书。

    成田喝光第二罐咖啡。

    他开口:

    「……你不问吗?」

    「问什么?」

    「问我为什么要做那么过分的事。」

    「我没兴趣。正确说来是我不想和你说话。」

    「咦,呃……说到这,你为什么那么讨厌我?」

    成田不晓得为什么不满嘟嘴。

    因为你是一个会请女生喝百圆细长罐咖啡的男人!不对,还有其他理由,而且现在仍在持续增加中。

    无论如何既然我已经清楚表示不想和你说话,自然也没有义务继续陪你闲聊。快点滚回去。只要你离开,我的生活就能够恢复如常了。

    可惜今天碰巧是非常倒楣的日子。成田露出被坏小孩欺负的流浪犬表情。在他消失之前,资料室的门先一步被打开。来者没有敲门。成田知道要敲门是因为推测我在里面,其他人进入非特定多数使用的「资料室」,应该不会敲门。

    我不自觉抬头看向来者。这房间鲜少有人使用,但也不是完全无人使用。如果来的是文艺社的人,眼前这状况虽不至于致命,不过也算棘手。

    可是进来的人是——陌生的面孔。我眼角瞥见成田紧张了起来。

    相反地,刚进来的那位看到成田的脸反倒露出微笑。唔,真漂亮。

    「啊,找到了。」

    ——听到声音,我认出来了。是戏剧社二年级学生绵贯司。

    前天虽隔着墙壁,但那别具特色的声音,的确是戏剧社当家人气主角才会有的美声。没错。不过……刚失恋的他倒是意外地有精神。不,也许前天的表现才是特例。

    「我想应该报告一下结果,所以正在找学生会的人,没想到你们今天没有使用这边的会议室。正要回去时,碰巧听到隔壁房间有人说话,所以——」

    绵贯学长爽朗说着,成田忍不住站起来——猛然低下头鞠躬。

    「呃……真的非常抱歉!」

    当然。绵贯学长或许不晓得成田知道真相,但胡乱推测并煽动他去告白这点,仍是事实。

    好,绵贯学长,生气吧,吼叫吧,像个男人一样挥拳咆哮吧。我仿佛预见了成田本日第二次挨揍,心情甚是痛快。

    可是绵贯学长却露出心领神会的微笑。

    「你果然知道我被拒绝了。或者你早就知道了?」

    成田脸色苍白——然后低着头,煞是难看。

    「……绵贯学长早就知道了吗?」

    「别看我这样,我好歹也是戏剧社的一员。前天你从这房间回来后,样子明显怪异,一看就知道了,你还顶着苍白的脸色自信满满地陈述意见。」

    成田这回满脸通红。当时的模样大概很糟糕吧,真想亲眼看看。

    「当时我没有立刻明白……不过你那番话正好是我需要的。我一味地认为学姐就是写信的人——没想到学姐小心翼翼地拒绝了我,还告诉我写信的人是另一位鹿野学姐。」

    我冷不防插嘴:

    「这个人明明知情,还要你去向学姐告白。」

    成田以「你干嘛从旁打小报告?」的眼神瞪着我,不用说我当然无视之。快点被你自己身上的青铜锈侵蚀到死吧。

    可是绵贯学长仍旧没有生气。

    「欸……我虽然惊讶,不过怪就怪在我连另一位鹿野学姐的名字都不晓得。」

    啐……真是不中用的家伙。别和成田一样好吗?我不耐烦地叹息。

    「而且,呃……书记的成田,对吧?」

    绵贯学长以近似同情的日光看向垂头丧气的成田。

    「你该不会……该怎么说,觉得我如果被鹿野学姐彻底拒绝,可以轻松许多?」

    「是的……差不多就是那样。」

    成田似乎觉悟到绵贯学长要说什么而点头。

    ……也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绵贯学长真心喜欢学姐,因此当他还抱着希望时,别人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

    ——既然如此,等她被彻底拒绝,再来谈其他的,如何?

    一笔勾销,重新来过——短暂的痛苦,可换得绵贯学长不再为了无法如愿的爱恋焦虑,也帮另一位鹿野学姐造就机会——这么一想,成目的作法姑且算是行得通的奇策。

    但这终归是成田真一郎的自作主张。如果这种擅自乱来的浅见能够如愿奏效,当然会省事许多。

    不出所料,绵贯学长无力地吐口气。

    「嗯,以某些意义上来说的确轻松许多。不过老实说……会觉得寂寞吧,今后该怎么办呢……因为一个难以启齿的感觉就此结束了……」

    绵赏学长试图露出微笑却失败。

    「……不,这是骗人的,其实我很伤心,因为这下子连继续单恋都不可能了。嗯,我知道事实上没有希望,所以并不想指责你,只是的确……失去了什么。」

    看吧。硬把自己的价值观加诸在他人身上,对方想要的不见得是这种幸福。

    正因为我看清你是这种人,所以才会这么讨厌你。

    「对不起……」

    成田垂头丧气地低下头。这举动或许出自真心,但是我敢打赌,这家伙无论面对几次这种状况,仍会选择用同样的方式处理。这种想法应该老早就根深柢固地深植在他的脑子里了。

    可是,尽管如此——

    现在这一瞬间,他对于自己所作所为的质疑,以及正在发酵的后悔,让他脸色苍白颤抖着,这些都再真实不过,所以他选择来到这里,希望自己前天撒大谎的行为能够得到制裁。

    我愿意接纳他的脆弱。

    ……

    我静静阖上书,重新抱好腿上的布偶。

    「真是的……所以你认为去找另一位鹿野学姐挨她一拳,就没事了吗?」

    「咦?」

    绵贯学长原先大概没注意到,他惊呼一声,凝视成田的脸。脸上的浮肿别说消退,甚至变得更明显了。

    「那位鹿野学姐……做出这种事?」

    「……不,都怪我不好,骗了绵贯学长你。」

    成田完全不给人任何否定的机会,说完,手掩住右边脸颊。

    「对不起……不过我跟你道歉似乎有点奇怪?可是真是难以置信……听学姐们的说法,我还以为她是相当冷静的人……」

    「嗯,她一定很生气吧。

    姑且撇开名字容易混淆这点不提,写那封信的举动还是太过笨拙。看样子只要事情一扯上绵贯学长毋她就会丧失判断力,甚至会不自觉挥拳。要是我的话,才不会一记左直拳就放过成田,我会敲碎他的膝盖、让他无法逃跑,然后再找些志同道合的伙伴兴高采烈地把他理进沙子里。看来那位鹿野学姐大概失去理智了,所以没办法计划出狠整对手、让他们无法东山再起的计策。」

    「喂,仙波……」

    成田呻吟着。我无视他。绵贯学长没注意到,八成是因为没有那个闲情逸致。

    「另一位鹿野学姐……仔细想想,我自己也对她做了过分的事。我们见过好几次面,多到让她甚至对我有那样的心意,而我却连她的名字都不晓得。」

    我努力保持冷淡说:

    「那是她个人的行为。虽然还算不上跟踪狂,不过从旁人看来,她的作法也很乱来。」

    「欸,可是……」

    绵贯学长语塞,同时——不太高兴。似乎在表示他不喜欢我的形容方式。

    「你在意?」

    「嗯,我应该去道歉——」

    「道歉很奇怪。客观来说,这次的事情,你根本一点错也没有。」

    话说回来,那位鹿野学姐也只是对喜欢的人表白而已,没有做错什么。有错的是傻愣在一旁找不到机会插话的成田真一郎而已。去死算了。

    无罪的绵贯学长不晓得该说什么。感觉上就是一心想要做些什么才行,却又不晓得该做什么。

    情况莫名其妙演变成这样,看来他真的忘记了。他该对那位鹿野学姐做的不是感谢也不是道歉。

    「如果你不晓得该怎么开口的话——」

    我试着提出相当具有文艺社风格的建议。短短一封信。

    「何不写一封信呢?」

    绵贯学长愣了一下屏住呼吸,接着微笑说:「也对。」

    从这情况推测,他大概会写:我们可以从当朋友开始吗?

    「帮我转告羔羊会的其他人,说写信的人不是鹿野学姐就好。」

    说完,绵贯学长把手伸向资料室的门。

    ……哎呀呀,总算要回去了。这下子如果成田也消失的话,直到离校时间为止,我还可以独处一个小时。陪他们浪费时间闲聊,害我的书还读不到预定的一半。

    碍事者一号兼元凶成田,以充满感激的眼神看着我。

    ……你误会的话,我可就头痛了。我帮助绵贯学长换个方向思考,可不是为了帮你,是我欠那位素未谋面的鹿野学姐一个人情,因为她痛殴了令我生气的男生,我要大大感谢她,同时希望有人能够好好正视她少女般的真心。

    我带着这想法瞪向他——成田或许多少感受到了吧,他叹口气仿佛在说:「啊啊,是,也对。」接着把头撇开。喂,我才是那个最想闹别扭的好吗?

    这时——我感觉到一股视线。绵贯学长正看着我,还没离开。

    ……这么说来,绵贯学长怎么看我?虽然同属文化类社团的社员,不过很难想像他会认识我这个文艺社一年级的幽灵社员。看到我和成田一起待在会议室隔壁的房间里,八成会以为我是学生会的人吧。

    当我还在思考时,绵贯学长露出温柔的笑容说:

    「成田和仙波,真是有趣的一对呢。我会为你们祈祷,希望你们进展顺利。」

    理智断线的我抓起视线范围内最靠近的胶带台掷向绵贯学长,成田却突然冒出来掩护绵贯学长,因此胶带台命中他的后脑杓。这该怪谁呢?

    不,怪不得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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