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奔跑的多田万里几乎快哭了。

    深夜一点的东京街头,明明是东京却一片漆黑,四周没有半个人影,也没有任何窗子亮着。今天(已经是昨天了)早上的阳光强烈,虽然只是四月,已经能够只穿一件T恤。「是地球暖化的关系吧。」当时喝着冰咖啡自言自语的万里,此刻却因为寒冷和害怕而颤抖。连帽家居服的袖子盖到指尖,失策没穿袜子的脚踩着拖鞋发出声响奔跑,心里想着:总之先跑到大马路就会有办法……应该会有办法……希望能找到办法。

    今年满十九岁的男生不要泪眼汪汪地在夜路狂奔啊……内心虽然这么想,但是并非不能了解万里的心情。

    如果是我遇到这种情况,八成也会哭吧。

    一起来到东京的母亲为即将独立生活的儿子搞定家具、家电、水电瓦斯等琐碎的手续之后,已经搭乘今天(就说是……算了)早上的曙光号回家了。

    于是这是真正开始独自生活的第一晚。隔天早上是大学开学典礼,就在日期换了一天的深夜时分,万里为了排解无法入眠的不安,加上受到东京事物吸引,去了几家便利商店,结果却迷路了,又发现新家的钥匙不知掉在何处,不在口袋里。情况就是这么回事。

    万里连忙停下脚步,后退三步。他发现人行道旁边立着住宅地图。「得救了!」走近立牌,找寻刚入住的公寓所在地「本町」,手指从现在所在位置画出一条路。他打算先回到公寓前面,再沿着通往便利商店的路找钥匙。

    可是……啊——啊。

    假如万里能够听见我的声音,我一定会告诉他:喂,仔细看清楚地图,那个「本町」是隔壁区的「本町」!不对,我应该直接告诉他:你以为弄掉的公寓钥匙根本就是忘记带出门,还在房间里!可惜这些事我都办不到。

    如今我能够做的,就是祈祷万里能够回到公寓,快点上床睡觉,顺利参加明天的开学典礼。大学开学典礼是人生里多么重要的日子,连我——变成孤魂野鬼的我也明白。

    过去不曾想过人类的灵魂即使脱离肉体,仍会带着意识留茌人间,守护某个人。等到自己变成这样,才了解到隐藏在这个世界的另外一面。

    我,就是所谓的幽灵。

    过去的名字是多田万里。

    如今谁也听不到我的声音,不会有人发现我的存在。

    脱离身体的灵魂只能像现在这样,看着活蹦乱跳的新多田万里。

    「小兄弟——这种时间了——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光线照向活着的多田万里脸上,射进他的眼睛,他像快被汽车辗毙的野生动物停止动作。

    「啊、那个,我、我迷……迷路了……」

    「身上有没有驾照或护照等能够证明身分的东西?」

    「咦、啊、唉……」

    这辈子第一次遭到警察盘查。这一夜似乎将会特别漫长。就连万里也搞不清楚这应该说是危机还是转机。

    ﹡﹡﹡

    诸事不顺的状况是否就叫「流年不利」?万里看着四周,心里如此思考。

    只有天气分外晴朗。

    大量的落樱以让人不禁觉得可惜的气势飞向蓝天。位在灰蒙蒙旧商业区正中央的讲堂,也能迎接这个戏剧性的瞬间。

    这个光景有如一幅画。四月的蓝天加上盛开的樱花。聚集过来参加开学典礼的年轻人,无论男女都穿着崭新的西装与套装,脚踩皮鞋,胸怀对今后大学生活的期望,处处可听见开朗的笑容。我感觉自己身在这幅画里似乎可以用剪刀一刀剪掉的黑暗角落。

    有说有笑的人群络绎不绝走过面前。在讲堂的出入口大厅屋檐下,万里姑且也和大家一样身穿新西装新皮鞋,手拿写有大学名称的信封,但是睡眠不足的眼睛下方有不适合新生的黑眼圈,剃成奇怪角度的右边鬓角发尾刺激耳朵,他从刚才开始就对此感到不耐烦。

    直到凌晨三点还睡不着。没错,从昨晚一直不顺到了现在。

    三更半夜一时兴起出外购物,在陌生的街上迷路,(该不会是笨蛋吧?)遭到警方盘查,解释情况之后,在警察的帮忙下回到公寓,好不容易能够睡觉,却因为紧张的关系六点就醒来。不过这样总比睡过头好,心里这么想的万里决定慢慢梳洗打理,把母亲摆在冷冻库的白饭解冻,吃过早餐。淋浴过后坐在床上擦头发。错就错在这点。洗完澡后温暖的身体因为新床单冰凉的触感很舒服,结果万里不知不觉躺下睡着。甚至不记得自己阂上眼睛。「咦……我刚才在做什么……这里是……」等回过神时,已经九点了。开学典礼十点开始。

    他像发条娃娃一样跳起来,惊慌失措地看着镜子。头发因为还没干就睡着的关系乱七八糟,却又没有时间重新洗头,只好勉强用吹风机尽可能补救,接着急忙换上挂在一旁的西装奔出公寓。一大早的他就已经有点想哭。搭上比预定晚两班的电车,才发现脚上的袜子不是原本准备搭配皮鞋的那双,而是平常穿的运动袜。这么一来不但鞋子穿起来痛苦,而且一坐下就会露出脚踝,凉飕飕的感觉很奇怪,同时也让他感到不安。

    从车站全力冲刺才勉强赶上开学典礼。万里坐在位子上调整呼吸,这才恢复新生的心情。听着来宾致词时,他觉得只有自己无法融入这片和谐的风景。不是睡眠不足也不是睡乱了头发的关系。

    而是因为只有他自己是孤伶伶一个人。

    不用观察就能发现四面八方始终嘈杂喧闹,其它人都有说话的对象。这些男女混杂的好友团体大概是从附属高中直升上来的。不属于那些团体的其它人则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和家长在一起。

    现在这个年头哪有人会参加孩子的大学开学典礼?东大之类的或许还有,但是我们学校不是那种名校,太过夸张只会被当成恋母情结!这样很怪!一般家长才不会参加开学典礼!因为万里的意见,母亲昨天就回家了。「我还是姑且把这个带着。」母亲煞有其事地将可携伴参加的入场券收回钱包。我也不是真的那么不希望她来,但是又不希望她来。万里认为这种孩子气的不合理主张,才是正常的亲子关系。

    然后现在到了这里,才发现自己不但胆小,更重要的是自己还很不孝。内心好沉重,给母亲送行时连手也没挥,他甚至没有等到离开八重洲北边剪票口的母亲身影完全消失。

    无意识地叹口气,万里呆立在出入口大厅,看着每个一边谈笑一边走下楼梯的头发。

    在这里除了自己之外,找不到任何一个落单的人。万里伸出中指磨擦眼睛。不晓得是花粉的关系还是睡眠不足,从刚才开始就觉得眼睛莫名搔痒。连手帕卫生纸都忘记带的人,别指望他会带着眼药水。

    流年不利到几乎叫人受不了——是的,接下来也有一连串倒霉事等着他。

    「要搭电车?还是走路?」

    「实在懒得特地搭电车。一般都用走的吧?」

    两名西装打扮的男生走过伫立原地的万里面前,伸手松开领带。

    接下来必须靠着自己的力量从这个讲堂移动到一个小时之后即将举行入学说明会的学院所在校区。话虽如此,根据拿到的地图来看,两地之间只有地下铁一站的距离。万里虽然刚到东京,但是并非来自秘境深山,这种小任务实在不足畏惧。从刚才开始就让万里咸到困惑的离开讲堂人潮,似乎分成两条。

    往北边走的八成打算前往车站。往南边走的大概打算徒步前往。天气这么好,心情上也想用走的,但是地图上没有标示徒步前往的路线。昨天夜里遇难的惨状至今历历在目,他实在不想再次一个人孤伶伶地迷路。但是接下来无论要去哪里都是独自一人……看来果然……站立原地磨磨蹭蹭的万里终于下定决心,走下通往大马路的楼梯。

    他决定紧跟在「一般都用走的吧」两人组身后。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三人组了——万里对着两人背后发出无声的喃喃自语。他们和万里一样,身穿接近黑色的深灰色窄版西装。

    万里没有勇气向两人搭话,只是配合他们的步调跟在身后。此刻尴尬的微妙心情,或许将来开始上课、与他们熟稔之后,可以拿出来当成笑话:「其实开学典礼时,我曾战战兢兢地跟在你们身后喔。」两人没注意到万里的跟踪,逐渐走远。从讲堂涌出的成群新生最后来到彷佛河流交会处的大街,与走在路上的人群混杂在一起。如果不多加留神,根本分不出新生和上班族——就在这时。

    「啊——不觉得今天很热吗?我开始想吃冰了。」

    「真的假的?」

    说出任性话语的人是右边的家伙。万里盯着他的后脑勺,忍不住蹙眉。

    「真的。我们去一趟便利商店吧?我要吃冰。」

    真要挑现在吃冰吗?开学典礼刚结束,接下来必须在规定时间内前往入学说明会,你真的要去便利商店吃冰吗?万里看向左边那家伙的后脑勺。左边的,快开口阻止他!否则这家伙在吃冰时,我们要做什么?

    「那么我也要吃。记得这附近应该有SEVEN吧?」

    「我记得有。在哪里呢?」

    万里沉默的讯息没能传递出去。两人脱离大马路上缓缓移动的人潮,往旁边的小巷子走去。应该在这里和他们道别,跟踪其它新生才对。但是就在应该那么做的瞬间,万里判断错误。他一下子分不出往前直走的西装打扮人群究竟是新生还是上班族,因此不禁跟着两人一起走进旁边的小巷子。啊,啊,啊——万里在心中沉默焦急。两人不在乎万里,一边说着:「嗯——SEVEN、SEVEN是那边吗?还是这边?」一边泰然自若地往莫名其妙的巷子走去。他们该不会是在耍我吧……一下往左、一下往右乱走的万里甚至忍不住这么想。

    「啊,不是SEVEN。」

    他们来到全家前面。

    两人此刻仍没注意到因为不安异常快速眨眼的万里,直接走进店里。万里隔了一会儿才不知所措跟了进去。两人在冰柜前挑选时,万里背对他们假装浏览杂志架,大约过了十秒左右——看来我也只好吃了——他作出决定。为了避免看起来不自然,和他们做同样的事总不会错。万里以眼角确认两人拿着冰往收银台走去之后,也以若无其事的模样凑近冰柜。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挑选,他抓住最靠近手边的棒冰,露出「啊——总觉得突然想吃冰」的表情来到两人结账的收银台前排队。没想到——

    「可是等一下有入学说明会,现在吃冰不太好吧?时间又不够,看来还是算了。」

    「嗯——说得也是。还是别吃了。抱歉,你先结账吧,我们不买了。」

    「咦咦!」

    两人亲切地让出位置给万里,又回到冰柜。打工店员没有责备他们的行为,对万里伸手:「下一位客人。」万里不晓得如何是好,姑且把棒冰递给店员,拿出钱包发现没有零钱,只得抽出一万元大钞。「先找您钞票。」五千、六千、七千。「接着找您零钱。」锵锵锵。接过一堆零钱时,离开便利商店的两人已经走掉。

    ——这下该怎么办才好?

    内心为之动摇的万里说声:「不用袋子。」直接接过棒冰,收起钱包,傻傻地走出店外。那两个人不晓得在哪里转弯,已经不见人影。总之先冷静下来。目前还没有迷路——他这样告诉自己。刚才是从那边过来,所以大概是往那边走。这点事我还清楚,没问题。

    仔细一看,自己买的是钻石冰。不管了,先吃再说——万里摇摇快要惊慌失措的脑袋,打开钻石冰的包装,晈下一口冻得扎实的苏打色棒冰,这才被棒冰的冰冷冻醒——啊啊,现在不是吃冰的时候。

    他长叹了一口气。

    「……这是怎么回事……我到底在做什么……」

    彻底的大笨蛋。

    或许很重要的入学说明会只剩不到三〇分钟就要开始了。连这里是哪里都不晓得,就这样一个人孤伶伶地在便利商店前面吃着不想吃的棒冰。陷入这种莫名状况的蠢蛋身影,倒映在隔着窄巷另一倒的证件照快拍机镜子上。

    深灰色的西装加上浅绿色的大信封,手里拿着浅蓝色的棒冰。脸色称不上有多好的脸上垂落的发丝颜色比想象中更加明亮。话说回来,咬着棒冰的轮廓看起来也比想象中工整。万里到了这种时候遗在思考:「咦——客观来说,想不到我的长相还满……」把手伸向下巴。

    「……咦?」

    他发现镜子里的自己动作没有同步,忍不住转身向后。

    倒映在证件照快拍机镜子里的人不是自己。

    而是穿着相似颜色的西装、腋下挟着一样信封、吃着同样棒冰的另一个人。万里和对方视线对上,彼此先是转开眼睛,万里再次拾眼看着和自己做出同样动作的对方。无论怎么想,对方应该都是同一所大学的新生,无视他未免太不自然。呃~~我们两个好像在做同样的事。啊,怎么了?你该不会和我同一所大学吧~~?万里正打算用这种感觉轻松开口时:

    「……唔耶?啊啊?吗?」

    被棒冰冰冻的舌头一时转不过来,只能发出内容不明的呻吟。

    尽管如此,用食指来回指着自己和对方的肢体语言似乎可沟通。

    「喔……咕……!」

    他也拚命想要吞下大口晈下的棒冰,同时看着万里的脸,手遮着自己的嘴说道:

    「……哎呀……其实是因为我不晓得该怎么走到学院大楼……」

    他的声音此外表的印象更加低沉。

    万里忍不住盯着他的脸。把他和自己看错实在很抱歉,虽说只有一瞬间,但是他的长相好看多了。身高也比万里高,发型也很清爽,结实的肩膀很适合西装。

    「我想说可以跟着某个人走,所以才一直跟在你后面来到这里……转进这里时,我原本有点犹豫,不过……唉,该怎么说……也只有继续跟上了。」

    还连这个都买了——他接着轻挥棒冰。

    万里忍不住笑了。搞什么啊!这次很自然地发出开朗的声音。

    「那么我们真的做了一样的事呢。我也是因为不知道路,离开讲堂就跟着其它人后面来到这里。结果被抛在这里,正愁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

    「……啥?真的吗?」

    「真的。我完全不晓得该怎么走。」

    两人拿着对他们同样是烫手山芋的棒冰,互相看了几秒,又一次笑了出来。没想到有人和自己一样做蠢事。万里感觉每次发出笑声,压在心头的沉重盖子就掀开一点。

    「没想到一下子就遇到同类。我是多田万里。很多田地的『多田』,千万里的『万里』。就读法学院。叫我万里就可以了。」

    「喔喔,太好了,我也是法学院。柳泽光央,柳加上比较难写的泽,光芒的『光』和中央的『央』,直接叫我柳也行。你是应届毕业生?」

    「重考一年。柳兄呢?」

    「柳兄?等等,你的年纪比我大吗?真看不出来。嗯,无所谓,我是应届毕业……对了——我才需要用敬语,可以省略吗?」

    「当然。应该说拜托你不要,真的。」

    「也是。东京人吗?」

    「静冈人。从昨天起一个人住。你的老家在哪里?」

    「就在附近,不过我也是一个人住。」

    「耶——我们一样自由自在!请多指教了!」

    万里把吃了一半的钻石棒冰举到眼睛的高度,像是在干杯。柳泽也同样举起棒冰,两人一口气吃完。丢掉棒冰棍,朝着大概的方向前进,结果他们很快就回到原本的大马路。

    原本一个人恐怕到不了终点的路,现在有刚遇到的伙伴一起走,顿时不再感觉不安。而且就算迷路,他们也不是身处深夜时分空无一人的住宅区,只要开口问路就好。一个入时想不到这种事。

    嘿嘿嘿。万里看向很快熟稔起来的柳泽侧脸。

    「直到刚才为止都没有能够说话的对象,所以我真的很不安。想到其它人似乎早巳是彼此认识的朋友,就觉得更加孤单。」

    「啊、我刚才也是那么想。尤其是我从小学开始就一直待在直升的附属学校,好久没有这种疏离感了。」

    「从小学开始就念附属学校?」

    柳泽点头说出学校名称,那是一间连不是东京人的万里,根据一般常识都知道的名门私立学校。在各种角度上来说,等级比起两人接下来四年要念的私立大学更高。

    「咦?真的假的?为什么不直接念到大学毕业呢?直升一定比较好吧……呃、咦?我好像……」

    万里赶紧遮住得意忘形的嘴,陷入沉默。这可不行,我怎么那么笨。真是没神经。或许不是因为他「不念」而是因为「不能念」。原本一直处于孤独深渊的自己突然有了伙伴,一时亢奋失控。

    「对、对不起……!是我不好,提这种话题……难得的开学第一天却搞这种乌龙,真的很抱歉……啊、反而把气氛搞糟了……」

    越道歉情况越糟。万里闭上嘴巴,眼睛四处张望。柳泽看着他的脸:

    「不不不,无所谓。哎呀,这件事说来话长。」

    柳泽伸出一只手在好看的下巴旁边挥动。这个操作表示「改天再告诉你」万里也收到了。改天再说。有时间我们再聊。请务必要来我家玩。我会招待你吃茶泡饭——啊啊!

    咻……万里和柳泽保持一步的距离。嗯?怎么了?柳泽看着万里难以言喻的僵笑蠢脸。

    万里心想——惨了。昨天晚上在自家附近迷路之前,曾经在网络上读到指导大学生活诀窍的网站,上面关于人际关系的项目写着:「注意!别第一次见面就毫无芥蒂地和人装熟,很可能踩到地雷!」如果自己就是问题人物该怎么办?咚!他像单口相声家一样敲了不如己愿的脑门一下。

    「可恶,我是个笨蛋,笨得要死的地雷王……好不容易交到朋友,却让柳兄不愉快……」

    「啥?怎么搞的,你该不会在意刚才的事吧?没那么严重,也不是不能触碰的话题……如果你很介意,我就大概讲一下好了,只是因为我在之前的学校有些异性关系的问题。一方面我对狭隘环境的人际关系感到厌烦,另一方面也希望在全新的环境换个心情度过大学生活,才会主动报考其它学校。」

    真的不是什么不能提的事情——柳泽抓抓秀气的眉毛。万里看到他的反应——

    「……咻……!」

    不会吹口哨,只好用嘴巴说出来。

    谨慎地把刚才拉开的距离缩短一半,双手在胸前交叉,挥动手指并且摆动肩膀,想要尽可能强调「真了不起」。

    「耶——异性关系!」

    ……这种程度的鼓噪,应该不至于踩到地雷吧?其实万里原本想要做出更大的反应。咦咦咦咦异性关系!那是什么、太帅了!和女人吵架超帅!三角关系?劈腿?横刀夺爱?到底是怎样快告诉我喔喔喔!我也想体验看看啊啊啊!我也想要有异性关系问题啊啊啊!咚咚咚咚喔喔喔喔!张开双手双脚大字一跳!他的心中差不多有这么亢奋。但是——

    「哎呀,柳兄这么有型也会遇上这种事?呃、意思是和女朋友闹翻了?呃、唔,我这样追根究柢,很烦吧?」

    马上踩煞车。

    「……不会。」

    「说实话!」

    万里又朝着柳泽靠近半步。

    「……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反正对方不是……女朋友。」

    「不是女朋友?你说不是女朋友!」

    不是。没有阻止万里的靠近,柳泽莫名沉重点头。接着——

    「绝对不是那种好事。那个……该怎么说?」

    他在变成红灯的行人穿越道前面止步,稍微看向远方之后,视线又回到万里身上:

    「……瘟神……之类的。」

    什么意思?万里正想进一步追问时,碰巧变成绿灯。

    一部出租车在行人穿越道前停下。万里和柳泽并肩打算从车辆前方穿过马路,出租车车门猛然打开,踏在柏油路上的高跟鞋鞋跟发出「喀!」坚硬的声响。

    万里不自觉看过去。

    他倒吸一口气,思考能力瞬间消失。

    如果樱花飞舞是戏剧性,那么现在这一幕就是极具冲击性。

    深红色的巨大玫瑰花束从出租车里冲出来。那是与蓝色天空强力对比的浓艳深红色。

    那把花束像是要脱离万里的视线,朝着斜上方举起。

    「……唔喔噗!」

    侧脸突然遭到狠狠的一击。正想大喊好痛——不对,应该是很冷,打算重喊一次却完全发不出声音。

    冰冷的水滴飞溅四周。万里因为太过惊讶而跌倒,身穿全新西装坐倒在地,看着飞散的水滴闪闪发光。原来自己是遭到流弹波及。

    真正遭遇袭击的人是柳泽。深红水嫩的玫瑰花束左右来回三、四次拍打柳泽的脸。四周飞舞的花瓣彷佛喷出的鲜血。

    拨着「乓!」的一声,花束抛到上方,砸进跌坐地上的柳泽怀中。

    万里说不出话。

    柳泽也是。

    在翩然飞舞落下的鲜艳玫瑰花瓣,以及几乎麻痹大脑的强烈花蜜香气弥漫的深红风暴中心位置——

    「……刺已经事先除掉了。」

    有个人微徽一笑,脸不红气不喘地绽放「完美」的笑容。

    是谁?为什么?种种疑问烟消雾散般失去形式,站在那里的是个带着水亮光辉的纯白色发光体——深红色花瓣像光晕般围绕她的四周,简直就是玫瑰女王。

    「恭喜入学!我只是想说这句话。」

    不会吧——柳泽抱着玫瑰低声呻吟,僵硬地摇晃的脑袋似乎不愿意承认现实。万里此刻还在状况外,只是傻傻仰望那个正在微笑的人。

    有如精制丝绢耀眼完美的肌肤。没有一根乱发的完美深褐色卷发。稍微偏头站立的完美姿态。无论是纯白蕾丝洋装、脖子和耳朵上灯火一般闪亮的珍珠、奢华的高跟鞋,挂在手腕上的紫色手拿包,没有一处不完美。完美到让人怀疑是否真的有这种事,甚至对她的存在,她的呼吸感到不可思议。彷佛银铃一般清脆的声音也同样完美。

    「你真蠢,光央。」

    浓长睫毛底下的视线毫不迟疑地看着柳泽。与玫瑰同样艳丽耀眼的深红嘴唇,保持花瓣般完美微笑。

    「你以为伪造要就读的大学,就能够骗过我吗?你以为我会让你逃掉吗?怎么可能。说谎、敷衍都是没用的。在完美的我的完美剧本当中,可没有让光央逃掉的场面喔。」

    光央——对方直呼我的柳兄……不,不是万里的。对方直呼柳泽的名字。

    此刻仍然呆坐地上的万里脑中,想起了刚才和柳泽的对话。引发问题的非女朋友异性,该不会就是——

    「光央永远都是我的。」

    「才……才不是!」

    「你是我的。别再搞些无聊的恶作剧。那么,改天见了!」

    她小跑步回到刚才的出租车。要坐进去之前,注意到自己头发上的花瓣,用手指轻轻拿下放在手心,朝着这边——朝着柳泽送出飞吻似的吹气。花瓣翩然飞舞,先是沾在万里的鼻尖,最后被风带走。

    她就这样把两人和玫瑰花抛在路中央,搭乘出租车离去。

    「唔——」

    万里看向柳泽。

    「唔哇——————————!」

    一头乱发的柳泽抱着玫瑰花束大叫。万里想办法站起来,准备拉柳泽起身:

    「柳兄,振作一点!那是谁?刚才是什么状况?」

    万里总算注意到四周投射过来的视线。大家主要是看着柳泽。跌坐在地抱着巨大玫瑰花束的他,的确不是平日街上会出现的风景,彷佛是从泡沫经济时代的偶像剧里跑出来的时光旅行者。路过新生和上班族眼中带着惊讶和嘲笑看向他们。甚至有些人笑着对他们指指点点。

    看看那个。哇啊、好吓人。那个玫瑰人是怎么回事?手上有信封,应该是我们学校的新生吧?超莫名其妙的。那是在干什么?不觉得丢脸吗?好好笑……噗哧……

    勉强蹒跚起身的柳泽头上的花瓣飘落,有如对他展开追击。看看落在脚边的花瓣,再看看怀中的玫瑰花束:

    「结……结束了……我的大学生活……才一天就结束了……!哈哈哈……哈哈哈!」

    柳泽眼神空虚地单手插进口袋里,抓出跑进口袋里的花瓣,「哇——呀!」大喊,往自己头顶一撒。感觉这样下去不行的万里摇晃他的肩膀。脑袋不听使唤的人只有我就够了。

    「喂喂,柳兄,振作一点!话说回来,那个……不快点走,入学说明会就要开始了。」

    「你要我抱着这束华丽的玫瑰参加说明会吗?这么丢脸又突兀,接下来四年的大学生活,我该怎么过!什么叫『玫瑰人』?听起来就好像是火腿人(注:火腿人是日本丸大食品的吉祥物)……!」

    「哎呀,别想那么多。啊,喜欢的话请收下!恭喜入学!」

    万里与盯着两人的路过新生女孩四目交会,突然抽出几枝玫瑰花递给对方。结果——

    「咦?要给我吗?」对方边说边开心伸出手。看到这个情况的其它女生也靠过来——「他们在发玫瑰花吗?」「真的假的?我也要!」

    这个办法或许可行——万里心想。

    「没错,我们在发玫瑰花。恭喜各位入学!我们是玫瑰人,请收下玫瑰花!」

    「……你在做什么,万里?」

    「柳兄也一起发。啊、请收下!」

    一一抽出玫瑰花交到其它人手中。

    「只要让其它新生拿着玫瑰花前往说明会,到时大家就会忘记『开学典礼那天有个怪家伙抱着攻瑰花』而是记得『开学典礼那天,新生收到玫瑰花』吧?所以柳兄也一起来,百万枝的玫瑰花献给你、你、你!来来来,请收下!这里还有很多!恭喜入学!」

    仔细一看,连不是新生的欧巴桑军团也兴奋地靠近,笑容满面地说道:「哎呀,真漂亮!」「免费耶!」「我也要!」

    「……请!」

    柳泽也自暴自弃地露齿微笑,递出手中的玫瑰:

    「说得也对,如果为了这种小伎俩就一蹶不振,反而顺了香子的意。虽然谎言被识破,毕竟我们还是分处两地,在各自的世界生活。就是为了这一点,我才会特地去补习,通过考试入学。怎么可以在这个地方被打败?我才不要让香子顺心如意!我的大学生活还没结束!给你玫瑰花!」

    距离入学说明会开始的时间,还有十五分钟。

    ﹡﹡﹡

    加贺香子。

    似乎就是那名女孩的名字。

    柳泽光央和加贺香子在小学一年级相遇。当时柳泽保护受欺负的弱小香子,因而成了香子「心目中的王子」而遭到锁定。

    「从那个时候开始,香子的梦想一直只有一个——『和光央结婚!』……太可怕了,我是说真的。」

    「可怕?怎么会呢?不是普通的罗曼蒂克故事吗?年幼时的约定……注定在一起的青梅竹马……之类的。有什么不好?很好啊,而且她又是个美女,四周还会出现光环,就好像女演员一样。」

    「你不懂。你真的一点也不懂!」

    柳泽的语气有些激动,前座的女生于是回头看向他。抱歉——两人同时压低声音,稍微低头。看来悄悄话的音量太大了一点。

    法学院法律系的新生入学说明会在充满大学气息的阶梯式大教室举行。讲台上生辅组的教职员拿麦克风宣读:「要为自己的行为举止负责……」、「在各方面努力预防事故发生……」等关于烟酒方面的注意事项。

    飘散在宽广空间里的淡淡甜香,来自部分学生不明原因拿在手上的深红色玫瑰花香。

    「……从刚才的情况你还看不出来吗?那个女人因为无法和我就赞同一所大学,选在开学典礼这天袭击我,选用超大玫瑰花束痛殴我的脸,抱怨完毕才带着爽快笑容干脆离闲。」

    那家伙真的是瘟神——柳泽低声呻吟:

    「香子有个『宪美的我』的人生剧本。拚命黏着我,也只是为了要按照剧本度过完美人生。只要我另有打算——」

    柳泽把脸转向万里拨开浏海,不耐烦地瞇起眼睛,下巴往前伸,以诡异的声音开口:

    「『光央!不是那样!』『光央!我的剧本上可没写那种事!』『光央!照我说的去做!』『光央!这个这个!』『光央!那个那个!』……就像这样,例子多到举不完。」

    好笑是好笑,不过一点也不像。

    「她的脸才不是那样。应该是更这样——」

    万里收起下巴,眨动睫毛抬眼往上看,缓缓扭动肩膀,把浏海往上一拨:

    「『刺……已经事先除掉了……唷……』我扭!……不是这样吗?」

    柳泽冷冷地摇头:

    「那是什么?才不是那样。你和她是第一次见面才没看出来。『这个那个——!光央!这个那个!』这样才对。『这个那个!快做这个那个!别这个那个!这个那个!光央啊啊啊!这个那个!』」

    「呃——那已经是单纯的怪人吧?在我看来她是这样——『你真蠢……光央……』」

    「不对不对,根~~本,不是那样!要更这样!『这个那个!这个那个!光央啊啊!这个那个!』而且——」

    柳泽想要进一步展现自己的表演能力,太阳穴爆出青筋、屁股稍微离座,开始扭动身体,于是终于——

    「那边!别在下面说话!」

    「……」

    讲台上的人指着他们发出警告。柳泽吓了一跳,尴尬僵住,重新轻轻坐回像板凳一样对屁股来说不算柔软的座位。脸颊有些发红,低头鞠躬说声:「对不起……」缩起身体。整个教室投射过来的视线也让万里感到难受。这个情况搞不好比遭到玫瑰袭击更丢脸。

    以眼角看向暗自脸红的柳泽,柳泽也看向万里,在唇边竖起手指暗一不什么也别说。接若为了避免讲悄悄话妨碍旁人,他们改用自动铅笔在拿到的讲义边缘写上难看的字。

    『总之,现在可以确定接下来四年可以远离她了!』

    『做出那么糗的事,但是我不觉丧气!我要好好享受大学生活!』

    『崭新的人生万岁!!!』

    『freeeeeeeeeeeeeeeedom!!!』

    柳泽以侧脸对着万里露出笑容。雪白整齐的门牙描绘漂亮的弧形。万里心想,柳兄一定是有钱人家的少爷。接着拿起自动铅笔,画上大大笑阔、大喊「YES!!!」的猫咪标志响应。

    听过关于毕业所需的学分说明、必修课的选课方式、为准备进入法律研究所的学生举瓣的特别讲座、公务员考试特别讲座、各类资格考试特别讲座等重要说明事项之后,这天的入学说明会在中午左右结束。听到「各社团的招生活动也自下午开放」这句话,万里和柳泽彼此交换视线。

    想要享受大学生活绝对少不了社团活动——至少万里是这么认为。挑选社团才是比选修任何课程都要重要的事。他马上和柳泽一起干劲十足地准备起身。就在这时候。

    「光央!这个那个!这个那个!」

    「……唔!」

    听到背后突如其来的声音,万里和柳泽一起打算转头,却看见雪白手指不偏不倚戳刺柳泽的太阳穴。接着柳泽的脑袋彷佛快被从身体扭下来一般转向正后方。

    「这个那个这个那个啊啊啊!是不是像这样?」

    柳泽的脸色以让人以为是脑贫血的速度刷白。背后隔着桌子的稍高座位上,用双手抓住柳泽脑袋的人,就是带着完美笑容的加贺香子。在一片深蓝和灰色的低调色彩中,只有她一人身穿闪耀白色光辉的蕾丝洋装。

    原来——她一直在两人背后。应该。

    你你你你——柳泽嘴唇颤抖。

    「你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

    「来参加入学说明会。理所当然吧。」

    从正面注视鼻翼都在颤抖的柳泽苍白面孔,香子微笑的玫瑰唇瓣缓缓绽开,一如所料的美丽皓齿在唇间闪耀:

    「我刚刚说过会再见面了。你没听见吗?选是说在你听来都是……」

    香子漂亮的手指以有如爱抚的姿势慢慢拨动柳泽的头发:

    「这个那个……?」

    她的手出奇不意地被甩开,忍不住感到生气:

    「不对吗?」

    香子脸上依然挂着笑容,只有声音听来有如利刃一般尖锐,看来是生气了。她的双手抱胸,稍微抬高下巴从高处看着柳泽,绽放光芒的黑宝石大眼睛里倒映长睫毛的影子。补充一点,她似乎完全不把万里看在眼里。

    「还问我不对吗?现在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我们学校的入学说明会?」

    「这次换我配合光央的希望,就读这间学校。」

    「啥……」

    「哎呀,看你一脸开心的样子。接下来四年,我们又能够一起念书了。」

    屏息把头发拨乱三次的柳泽以战败武士怨灵的表情,从杂乱的浏海下方仰望香子:

    「……你、你的剧本呢……?你的人生脚本不是进入法文系,大学三年级前往法国留学吗?不是决定要累积时尚业界的工作经验吗?」

    呼——香子懒懒地吐口气,手指滑向自己垂落在丰满诱人胸部下方的头发:

    「的确有些修正的必要,不过没什么关系。如果没能和光央一起享受大学生活,那么一切就失去意义了。原本以为光央会和我一起升上附属高中的大学,就读商学继承父亲的公司。不过无所谓。自己的丈夫是公司老板或是顾问律师都无所谓。得知光央背着我偷偷报考其它学校的入学考试时,我的确很惊讶……但是我想与其强行阻止你,干脆我也跟着你改念其它学校不就得了?光央报考的学校,我也几乎全都考过了。」

    「……为什么你知道我要报考的学校……?我明明交待班导别说……甚至连朋友都没有提起,自己暗地里报考的……」

    「你知道今年刚建好的医学院新校舍吗?那栋建筑名叫加贺纪念馆。」

    至少也要打听到你想报考的学校吧——香子再度缓缓展眉,嘴唇露出大方的微笑。旁分的浏海拨到耳后,浑圆的白皙额头上是蓝色与橘色花样的绢丝材质发箍圈。额头轮廓、下巴,一直到细长脖子的线条,与走过身后那些女同学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太过精致。

    再加上只能用漂亮形容的清澈五官。

    「我这么专情,光央一定很开心吧?」

    ——万里注意到最重要的是充满强烈自信光芒的表情,让她比其它任何人看来都要美丽。虽然对方直到此刻仍然没注意万里的存在。

    柳泽带着苦涩表情回望香子的脸。

    「对吧?很开心吧?回答我,光央。」

    「……不开心……」

    「很开心吧?」

    「……一点也不开心……」

    「其实你很开心吧?」

    「我说了一点也不开心!我很困扰!我是为了离开你才报考其它学校,现在全都白费力气了!我怎么可能开心得起来!」

    香子彷佛突然注意到万里的存在,冷不防对着站在柳泽身边的万里亲切一笑:

    「别介意,这是一种病。光央也就是所谓的、一般人都知道的那个——」

    傲、娇。

    呵呵。

    涂上肤色指甲油的手指轻轻抵在唇边,又轻轻对万里耸肩,像个女演员一样戏剧性地送上一个秋波。万里不晓得该如何反应。

    「那个、呃……我是多田。该怎么说呢……总之,请多指教……喔噗!」

    扭捏的弯腰被人一推,猛力往前仆倒。柳泽推开万里,选择跑走这个最原始的逃亡方式。「啊!光央逃走了!」香子也大声踏响高跟鞋追在后头跑上阶梯。美女香子显眼的姿态,吸引了大批新生的目光。万里看见他们交头接耳。相信有不少人知道自己手中几枝华丽的玫瑰花,原本是香子送的。应该也有人看见路上的攻击。

    「……话说回来……」

    他这才发现自己再度形单影只。

    万里被留在大教室里,看着四周。几对视线或许因为受到柳泽和香子的对话场面吸引过来,此刻仍然望着万里。万里觉得尴尬,急忙把散乱在座位上的文具丢进信封。

    「柳兄的东西全都放在这里……」

    他把柳泽遗忘的重要讲义、课表夹在腋下,大步爬上阶梯离开大教室。已经和柳泽交换过手机号码和电子信箱,明天再把这些东西还给他就行了。

    从几扇门里的其中一扇来到走廊,正好与其它新生会合。「决定接下来要去哪里玩了吗?」「第一次见面的自我介绍吗?」到处都可听见聊天的声音和欢笑声彷佛小规模爆炸般响起。校舍很老旧。照明是泛黄的日光灯。四周的墙壁里是耐震钢筋。窗子不晓得为何嵌着铁格子。过去这所大学曾经爆发激烈抗争,才会留下学生运动时代的遗迹吗?

    腋下夹着两人份的信封袋,万里慢慢走下楼梯。在大厅角落的抽烟区,已经年满二〇岁的诡异新生身穿西装早就众在一起。万里用眼角望着那群人吐出的烟雾飘往的方向,一边跟着前面的人走出校舍。

    就在这个瞬间。

    「恭喜入学——————————!」

    「……哇啊……!」

    惊人的欢呼声响超,眼前飞舞无数的纸片。那是比新生全体人数更多的学生。

    面对突如其来的状况,万里忍不住眨动眼睛。将他与其它新生团团包围、站在最前排大喊的人,是美式足球社强壮的社员。整齐的制服加上壮硕的身材紧靠在一起,热烈呼喊音调独特的队伍名称,同时扛起看上的家伙,随处轻松玩起抛人。

    「那边的,恭喜入学!哟咻!喂,过来,」

    「我不行不行不行!对不起,」

    不小心与戴着头盔的其中一人对上视线,万里连忙挥手、鞠躬,奔下出入口大厅的楼梯。在他眼前还有头上——

    「对搞笑有没有兴趣?我们有学生现场表演喔~~!」

    「哇、哇、哇——少我们是合唱团!」

    「那边的,你的长相就是喜欢露营的样子!来加入露营研究社吧!」

    「单口相声研究社的迎新会自下午两点开始!当然免费,还会招待饮料!」

    硬塞过来的传单,招揽参加的手,以及无数张的兴奋笑脸,逐渐塞满万里前进的方向。这个场面太过混乱,受到惊吓的新生个个挂着有如鸽子的傻脸,一一被拉进由课桌椅暂时排成的社团摊位。接着在不算宽阔的校园里,各个社团利用各种变装或是会发出声响的物品,一起展开社团新生募集大会。

    一群全体披着印有大学名称外套的家伙,不晓得为什么身穿泳装,扛着氧气筒。紧身服加上面具的学生职业摔角团体弄了一个临时小型擂台。POLO衫加迷你裙的曲棍球女孩清一色都是模特儿级的美女。不知打从哪来的家伙抱着巨型冰桶,以50元的价格兜售冷饮。手里挥舞报纸大喊:「教你如何挑选轻松课程!内容全都刊载在上面——!」的一群人身上挂着媒体研究社的背带。

    其它全体穿着制服的还有网球社、柔道社,以及和美式足球社一起随性把人抛高的拉拉队,此外还有剑道社和弓道社。燕尾服和晚礼服打扮的人应该是社交舞社。应援团成员个个身穿黑色学生服,叫人不敢靠近。

    主动对弯腰驼背、个子不高、有些娃娃脸、长相缺乏霸气、正在发呆的万里出声的都是文艺社团。「现在加入『铁』定来得及!」……铁路研究会。「想不想一年去两次海边?」……漫画文化研究会。「星期天早上就是浑沌!」……动画研究会。比较特别的就是「叙述诡计ONLY悬疑作品研究会」、「迷宫研究会」等等。万里有些好奇的是「巨大建筑物探险社」。至于「你也可以在高尾山和修行者握手!」完全不晓得是怎么回事。

    一个不留神,转眼之间手上已经是成堆强迫收下的传单。万里无法停下脚步,在所有学年纠缠在一起的汹涌人潮推挤之下,来到广场中央。他原本打算和柳泽一起挑个社团参加,可是现在连能否平安无事保持自由之身脱离这场狂乱骚动都不晓得。

    「你是新生吧?我们是茶道社,也超级欢迎男生参加喔!」

    「啊、谢……」

    「总之先喝吧暍吧——!喝吧喝吧暍吧喝——!喝吧喝吧——!喝吧喝吧暍吧喝——!喝吧喝吧吧吧喝吧喝吧吧吧喝吧喝吧喝吧喝——!」

    「……是、是的!」

    对方不断把装着抹茶的茶碗推过来,万里努力不让撞来的人潮晃动手臂,一边咕噜一口气喝光苦涩的抹茶,递还茶碗。喝的样子真豪迈!很好,好男人——!茶道社的众人鼓掌,接着镇定下一个目标,施展「喝吧喝吧—」攻击。

    万里用手背磨擦可能变绿的嘴边时,「哔————————————!」耳朵听见突然响起的哨音。惊讶抬头看到一群人以动感节奏激烈演奏拉丁音乐,从校园另一侧穿越人群而来。狂野的森巴哨子、不晓得是真发还是假发的乱舞头发、装饰华丽串珠的黑人辫子头和超长雷鬼头,无论男女部穿着类似紧身衣的绿色贴身服装,手拿乐器欢唱,这是热闹的嘉年华。

    好、好厉害——万里惊讶张开嘴巴。

    震耳欲聋的哨音撼动他的身体,他不禁睁大眼睛。大学真是充满惊喜,没想到会这么棒,今后的生活一定也很值得期待。

    在快要令人疯狂的高亢节奏影响下,万里如此确信。在这里绝对能够成为全新的自己。只能空虚追逐自我迷失幻影的日子将会就此结束。

    舞动的纸片。随风飞舞的无数传单。成排的鼓。男生狂野喊叫。女生尖声狂笑。灿烂眩目的春之乱舞。自己的心跳似乎也受到嘉年华节奏的撼动而激昂狂跳。闭上眼睛之后一片昏暗,什么也看不见。

    多田万里。

    张开眼睛或许能找到重生的你。睡在新房子的你在新房间里睁开眼睛,遇见新朋友。

    闭上的眼睛再度张开之前,试着在心中许愿。最先出现在全新视野里的,一定是美好的新世界。愉快、雀跃、满足,即使寂寞孤独出错——仍然闪耀金色光芒,耀眼眩目的日子。

    我希望每天都是这种生活。遇见许多人,爱上许多人,和许多人一起在这个世界生活。万里向这一季的春天祈求,祝福一切生命的萌芽。

    如果生活能够如此,相信一定有机会坠入爱河。

    好想谈恋爱。

    好想将整颗心完全交付给独一无二的人。开口说出这个愿望是多么粗俗,但是万里就是个俗人,有什么办法。好想遇见独一无二的女孩。好想赌上一切恋爱。无须像柳兄那样在各种角度来说都很厉害的对手也没关系,只是个普通人也好。

    感觉自己似乎投身命运的奔流之中。多田万里跃入新世界的洪流,要亲手抓住注定相遇的事物、注定找到的事物。

    闭着眼睛猛力吸一口气。

    「3、2、1……预备……」

    好!睁开眼睛。

    来吧!命中注定的相遇!

    滋哒当当哒卡滋哒当当哒卡滋当滋哒当当哒卡当哒卡哒卡哒卡哒卡当!

    「……咦咦?唔喔!」

    在眼前闪闪发光的是——身穿绿色闪亮宝石衣裳的舞群。几位舞者排成的队伍包围万里,踏着华丽舞步。就在万里闭上眼睛做白日梦时,一个不留神被嘉年华后半部华丽的桑巴舞者部队包围。应该说因为万里傻傻站在路中间妨碍舞者,才会影响嘉年华队伍的行进。

    对不起、对不起——万里一面道歉一面准备脱离队伍,却「哔!」「啪!」遭到随节奏舞动的手脚阻挡无法离开。为了避免影响众人跳舞,万里拚命扭动身体,舞者的脚步踏入万里的两腿之间。担心撞到的他只好跟着舞步小步蹬地摆腰,最后终于自暴自弃伸出双手,食指朝向天空,全力摆出姿势大喊:

    「嘿——————————!」

    几乎在此同时,头戴面具在背后旋转的人身上的装饰品正好打中万里的后脑勺。脚步摇晃的万里立刻被击倒,就在快要脸朝地面倒下时——

    他的手臂被人用力抓住、拉回。

    绊住的双脚彼人拖着走,万里好不容易离开舞群队伍,

    脚步踩空的他差点跌在其它学生脚边。

    「嘿什么嘿,你这个门外汉。到底在搞什么?」

    「……啊……」

    万里看到对方。

    「一年级?」

    点头。

    眼前的情景太过超现实。

    拯救万里的人——身穿白底花草图案的和服,腰系亮红色腰带,头戴半月型斗笠,下巴上绑着红色绳结,遮住半张脸。能够看见丰唇擦着鲜红色口红,万里的目光不由得受到吸引。简直就像时代剧的画面——差点摔倒的旅人万里被来自江户时代的救赎女神抓住。

    「哪个学院?」

    「法……法学院。我叫多田万里……」

    「我叫琳达。」

    琳达。

    空间再度扭曲。江户时代的人把自己从桑巴舞群里拯救出来,然而对方却是外国人——

    「我姓林田,所以叫琳达(注:林田的日文另一种发音接近琳达)。二年级。再见。」

    ——啊,是日本人。

    「那个……!」

    万里忍不住开口喊住正要起身的琳达。在她回头的瞬间隐约可见斗笠底下的雪白面容。那是无法和冷漠声音联想在一起的温柔长相。

    「……那个,口红……好、好漂亮……」

    脱口而出之后才回过神。怎么说出有如变态的话?不禁就把脑海浮现的事说出口。

    对方觉得恶心甩头就走也很正常,没想到琳达在斗笠下方的艳红嘴唇露出笑容,接着细腰跟着激烈的节奏柔软摆动,留下万里朝着色彩缤纷的嘉年华队伍方向走去。

    直到被人群吞没、消失身影之前,她再次回身转向万里,摆动和服衣袖,看来像是对他送出一个飞吻.

    收到飞吻的万里不禁脚步不稳,单手按着中招的心脏。

    一天之内收到两次不同异性送来的飞吻,实在……虽然其中一个不是给我。不过——

    「……哇——喔……!」

    足以让他忘了此刻的自己是孤单一人,这个春天在刺激之中揭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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