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多田万里望着窗外。

    现在是早上八点。

    关掉响起的手机闹钟,慢吞吞自床上起身。

    地上铺着棉被,在这里过夜的柳泽与二次元君一人头上脚下、一人头下脚上睡在一起。「唔——嗯……」两人虽然因为对方的脚臭味,偶尔呼吸困难地呻吟,不过依然熟睡。

    万里从床上伸手戳戳柳泽的肩膀,以严重沙哑干涩的声音开口:

    「柳兄,你不是说第一堂课之前要先回家一趟?」

    柳泽稍微睁开眼睛眨了几下,看向自己的手机确认时间,然后很快地阖上手机,脸离开二次元君的脚,逃跑似地再度埋入毯子里。起不来吗?起不来吧。没办法就慢慢来吧。

    这个房间北边有个阳台,西边在腰间的位置有扇窗户。从窗帘另一侧射进来的晨光显示外面是晴朗好天气,不过太阳不大,没能晒到我坐在椅子上的脚边。

    今天早上也在冰冷黑暗的阴影里,看着放弃叫柳泽起床,独自睁着眼睛发呆的万里。

    万里几乎没睡。等到留宿的朋友有如沉没一般陷入寂静,他一个人在黑暗里睁开眼睛想着加贺香子的事。

    我不要再等任何人了——万里对她这么说。

    这让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难道万里体内仍然残留我的记忆残渣吗?过去决定不再等任何人的人是我。做出这个决定的经历,应该只属于我。

    对。我——多田万里也曾经决定不要再等任何人了。

    做出这个决定是在那天,我活着的最后一天,活着的万里不可能知道的那天早晨。

    离开椅子,我轻轻跨过柳泽与二次元君的身体,在万里身起的床铺角落坐下,靠着温暖、原本是属于我的万里肉体。已经死去的我只能够无力回溯记忆。

    那天我用耳机听着手机里的音乐。只是实在难耐等待,于是不管听什么、听谁的歌曲,总之就是将音量调到最大。

    然后我从那座桥土,茫然往下看着熟悉的宽广河畔风光。

    我害怕、不敢看向桥的对岸。

    等了良久,始终没有人过来。既然不来,我决定不再等待。

    于是我转身背向对岸,在长长的桥上往自家所在的山区走去……一迈开步伐,就迎向结束一切的白色瞬间。

    ——睡不着的万里眼睛又干又红。

    他再度缓缓躺在床单上,只是仰望染上浅黄色朝阳的宁静天花板。

    房间里充满酒臭味。桌上是还没喝完的宝特瓶与空宝特瓶。开玩笑地用几罐苏打烧酒叠起的铝罐塔。装满垃圾的便利商店塑胶袋。揉成一团的面纸。手机充电器。掉在地上的电视遥控器。还没吃完的零食包装袋。宝特瓶盖。附赠的手机吊饰。柳泽的袜子。撕碎的秘密页。二次元君的眼镜。拭镜布。眼镜盒。

    没有人发出声音。

    万里活在这样的早晨里。

    ***

    第四堂课之后,万里简直像个活死人。

    身体不舒服至极。

    稍微移动脑袋就铿铿作响,头、胃、喉咙、背、腰全都痛得要命,浑身无力加上手脚沉重,别说是专心上课,甚至连打瞌睡都办不到。

    下课之后,其他同学吵吵闹闹地走出走廊,他才慢吞吞地拖着包包勉强起身,以双手推开感觉很重的门,缓步来到学生人来人往的昏暗走廊。恶!打了个恶心的嗝,万里按着灼热的胃部一带叹气。

    莫非这就是世人所谓的宿醉吗?

    早上起来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他心想吃过东西自然就会复原了,于是勉强吃过午餐,现在想来真不该吃那顿饭。偏偏学生餐厅今日特餐是综合炸物,万里又是一个人,没有聊天的对象,勉强自己才把午餐吃完。

    遇见昨天继续参加续摊的人,一问之下才知道后来大家跑去超便宜卡啦OK热唱。听说最后续了四摊……一直喝到今天早上七点。「我只撑到第三摊就不行了。」笑着开口的那个人脸色也是一片惨白。

    第二节课碰到千波,她居然还很有精神,只不过根据当事的人说法,因为「说太多话、唱太多歌」原本可爱的动画嗓音也变得沙哑。柳泽表示:「我先回家一趟洗个澡,下午再来上课。」搭上反方向的电车离开,还没到校。二次元君表示:「我今天要跷课——」果然没有出现在学校,说到做到。

    万里擦擦莫名粗糙的下巴,打了个呵欠独自走向通往学生会馆的楼梯。今天打算直接回家,不去买东西或其他地方。回家之后用家里剩下的米煮稀饭或什么的。正当他无精打采地思考之时,背后——

    「多——田、万、里。」

    有个声调偏低,语气稳重的女声以唱歌般的抑扬顿挫呼唤他的名字。

    不用回头,万里也立刻知道对方是谁。

    「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学姐好……我有点……宿醉。」

    手插在连帽T恤口袋里,绕到正面凑近看着万里的人,不出所料就是琳达。她晃动长度约到下巴附近的亮泽黑发,担心地皱起眉头。卡其色工作裤搭配萤光黄的NIKE。雪白纤细的脚踝。温柔的视线。担心而噘起的浅红色嘴唇。

    万里不禁一步步向后退。

    「怎么了?不舒服吗?要不要去保健室?可以拿些胃药喔。」

    万里摇摇头,想要避开琳达:

    「……不了,没关系。不要紧,没有什么大碍。反正我准备回家了。」

    万里想躲开琳达……应该说是想躲开看着自己的人。好累,连出声说话都很勉强。

    「这样啊。那么回家之前可以顺便过来一趟吗?只是到交谊厅。下个月的练习进度已经决定了,所以要把做好的进度表给你。」

    「啊……呃……」

    万里几乎没有力气拒绝,他不晓得该怎么办,只是含糊低头。然而琳达似乎把这个反应当作「YES」。

    「那就走吧。跟我来。」

    琳达像在催促万里一般率先迈步。无计可施的万里只好拖着沉重的脚步跟在她身后。

    琳达翩然回头,以纤细手指向万里的脚下:

    「你穿着我给的鞋子。感觉如何?」

    平常穿的jACKPURCELL昨天被自己的呕吐物喷到,已经在浴室里洗干净,正晾在阳台上晒干。今天是万里第一次穿上琳达送的NEWBALANCE。

    很好穿——万里勉强露出学弟的笑容回答。

    位在市中心商业区中央的小分部校区保证从入学到毕业的交通都很方便,相对地,校园里没有社团大楼这种设施。也就是说没有社团办公室。

    因此校区里同一个社团的伙伴要集合闲聊时,只能占领交谊厅摆放的桌椅或学生餐厅的角落、吸烟区等不同的聚会场所。

    祭典研究社选择在交谊厅边缘的桌子,这里正好位在张贴停课资讯、学生公告等公布栏的前方,经常有人往来,绝对不是什么好地点。然而默默无闻的小社团待遇就是这样。

    顺便补充一点,最舒服的区域是学生餐厅里面,被柱子挡住的宽阔角落。法学院规模最大的网球社成员在那里大方堆放物品或开会,为所欲为,万里等其他一般学生根本无法踏进那个角落。

    万里跟在琳达身后,走到公布栏前面的桌子。

    「喔!」学长姐们以放松的姿态坐在长椅上,朝着这里挥手。

    「这不是多田万里吗?你坐那边!」

    「午安,打扰了……我听说有什么进度表之类的……」

    在长椅的最旁边,香子缩着身子坐在那里。

    听见万里的声音,雪白的脸庞转向万里。

    两人目光交会。

    身穿碎花图案的雪纺上衣、黑色迷你裙与黑色裤袜,脚上是之前看过的黑色踝靴。没有卷度的长发垂在背上,也没有戴发箍。脸色看起来比平常还要糟,枉费漂亮的脸蛋,浮肿眼睛底下的黑眼圈也很严重。她昨天喝得比万里多,想必宿醉的情况也比万里严重。

    万里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摆出什么表情,只是看着她的眼睛,像个坏掉的机器人一样停止动作。

    香子虚弱地扬起干涩的嘴唇稍微笑了,一只手举到胸口附近对他打招呼。

    万里姑且含糊点头回应,但也无法有更多表示。

    他尽可能自然地将视线自香子身上挪开,在隔着桌子的对面长椅角落坐下。

    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万里的视线看向下方。

    没有互相喜欢,也不是朋友。该以什么表情面对自己主动要求断绝关系的人?

    假装完全不认识这个人,假装自己忘记一切吗?将之前的一切当作没发生,对了,这样就像——

    「喂喂,说好的进度表在哪里?在谁那里?」

    ——琳达对我的态度一样,就可以了吗?

    正确来说,应该是像她对过去的我所做的事一样,全部当作「不曾发生」。初次见面,你是谁?就像这样。

    悄悄斜眼窥视情况的琳达就在万里旁边。她没规矩地跪坐在长椅上,一手拿起不知道是谁放在桌上的零食丢进嘴里。

    万里再次觉得琳达对自己做的事有诸多勉强与不合理。他认为自己果然还是办不到,没办法像琳达一样。

    他完全不知自己该如何与香子相处,只是充满困惑、全身紧绷,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两人之间相处的时间当作「不曾发生」。所以两个人变成现在这样——低着头不看彼此,刻意分开,即使如此依然不像样地暴露出凄惨伤口血淋淋的模样。万里办不到除此之外的事。

    可是琳达与万里不同。她装作不认识原本熟悉的万里,还睁眼说瞎话地询问万里的名字、找他一起参加社团、把他当作学弟、不露出半点痕迹。万里身旁的琳达学姐一边吃着零食,一边轻快微笑。

    她居然做得出这种事。

    万里真的感到很惊讶,再度看向琳达。

    虽说自己丧失记忆,依然有办法知道对方的来历。只是不记得,想要探听还是有办法查出来。比方谈到「你是哪个高中毕业?」这类的话题,自然可能露出马脚。我们曾经是同学这个明显的事实,不可能永远、一辈子不被揭穿。只要不撒谎,琳达的所作所为必定有破绽。然而琳达却选择这么做。此刻也是。这个瞬间也是。她选择若无其事地佯装不认识。

    如果我也用琳达对我的态度询问香子:「初次见面。你是谁?叫什么名字?」假装我们是第一次见面,重新构筑我们的关系,真的能够做得像琳达那样彻底吗?

    想了一想,万里马上认为绝对不可能。那些与香子共度的时光、与香子一起度过的过去、点点滴滴累积的一切,虽然短暂却莫名密切,自己不可能那么干脆地全盘否定,不可能当作全都不曾发生。

    应该说自己不想那么做。

    因为那样未免太可怜了。

    对于过去的香子也是,对于过去的自己也是。实在太可怜了。

    当时明明确实活着、存在,却因为现在万里的关系全部抹煞,万里实在办不到。彼此了解那个瞬间的喜悦、察觉自己心意的冲击、情况陷入胶着的焦虑、别有居心、无助、哀伤、笑脸、泪水、愚昧、受伤等等——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清晰,无可取代。这些瞬间无论好坏对于万里来说都很重要。他不想失去,也无法就此舍弃。

    话虽如此,为什么这个人……

    「要吃吗?」

    琳达拿着零食,在万里的鼻尖晃动。万里摇摇头。脑袋阵阵刺痛。

    「……我不太舒服。」

    「啊,对喔。」

    抱歉抱歉——琳达把零食放入自己口中,拿面纸擦拭自己的手指,从透明塑胶资料夹中抽出三张进度表。一张给自己,一张给万里,还有一张给香子。

    「香子莫非也是宿醉吗?你们身上有酒臭味。」

    「咦?真的吗?讨厌。」

    香子稍微皱起眉头,用手帕遮住自己的嘴巴,以这个姿势含糊开口。她大概也和万里一样,只要出声就会头痛吧。

    「昨天是一年级的聚会。我和多田同学也去了,有点喝太多……」

    「咦!什么什么?怎么回事?刚才说要办聚会吗?」

    脑袋正上方突然响起宏亮的嗓音,「唔……!」香子皱起脸来。万里也按着太阳穴。

    来者是前几天穿着西装的前任社长。他今天以普通的POLO衫&棉裤现身,心情大好地满脸笑容,那股开朗模样让在场所有人忍不住认为:

    「莫非学长找到工作了?」

    但是——

    「咦?什么?八字都还没有一撇。话说我身边似乎没有人已经找到工作。」

    所有人差点因为他的极度乐观跌倒。而且——

    「我今天只是来上英文课。哈哈,第三次重修!」

    ……已经大四了,还有语言学的学分没修完。

    「目前前途依然一片黑暗,所以至少要保持心情愉快嘛。怎么样?有意见吗?对了,刚才不是在说聚会吗?现在是什么情况?我也想去,我想喝酒!快点办聚会!就选今天,等一下大家一起去吧!耶!喝酒喝酒喝酒!好期待~~!」

    琳达对着伸出手掌开心乱跳的前任社长解释:

    「荷西学长冷静一点。你弄错了。」

    荷西……对了,我记得他的本名好像是星野。(注:荷西与星的日文发音相似)

    万里在脑袋里整理记也记不完的学长姐们的长相和名字。前任社长是星野学长……荷西。外表有点像猴子,体格精瘦结实。最常和万里说话的温柔学长是吉野……悠西。其他还有现任社长兼伴奏的舆野学长……科西……一阵刺痛窜过万里的脑袋。这么多人哪里记得完啊。祭典研究社是怎么回事。

    「多田万里和香子正在宿醉。我只是在问他们要不要紧,不是等一下要办聚会——」

    「宿醉?宿醉当然要多喝一点才行!一年级的知道吗?治疗宿醉的特效药就是多喝!以

    毒攻毒!一直喝到忘了不舒服、喝到醉倒,宿醉马上就会消失!懂了吗?所以走吧,我们去

    喝!好吗?我想暍我想喝,我想和学弟妹一起开心喝酒,暂时逃避、忘掉现实。和正在找工作

    的家伙一起喝酒,酒也会变得难喝。如果我自己一个人喝,恐怕会逃避现实回不来。所以好不

    好?算我拜托你们,一起去喝酒吧?走吧?可以吧?不行吗?不好吗?像我这种没有证照的人

    也没资格参加聚会?曾经担任社团社长、努力经营社团活动这点最好别提出来当作自我推销的

    卖点比较好?喂,是这样吗?那么你们告诉我该怎么做才好?我该怎么做才能找到工作?如果

    需要不动产经纪人执照,我就去考、如果需要行政书记证照,我就去考、需要英文检定、需要

    法学检定,我都去考,好吗?所以——话说回来,听说我的学长也还没找到工作喔!学长该怎么办?我会怎么样?即使情况这么糟,总会有办法的,总会有转机的,三年级的来参加座谈!讨厌,别来!这样下去我要如何才能活下去?我只想要平凡的生活,只是这样而已,还是太奢侈吗?太奢侈吗?啊啊;可是我想活下去;对不起;!除此之外我别无奢求,老天救救我吧,好可怕;!前所未有的就职冰河期好可怕,我快招架不住了!啊啊啊~~来,场,祭,典,吧;!」

    在场所有人沉默看着彼此。万里与香子也是。

    虽然无法帮他找工作,也没办法举办祭典,不过还是能陪这个可怜的大四生喝酒。

    即使这么做会牺牲掉两个一年级的肝脏。

    ***

    仿佛时间倒转,万里又回到和昨天同样的场所。

    同一家店、同样的喝到饱,连包厢也与昨天相同,背对纸拉门而坐的座位也是——甚至连旁边是香子这点也和昨天一样,两人自然而然坐在一起。

    一个接着一个接到联络的其他社员与大四生也到场,一不小心突然人数爆增的祭典研究社的聚会就此展开。

    社长带头喊完干杯,正要喝下啤酒的万里发出呻吟:

    「……唔……」

    现在光是闻到味道就快吐了。但是如果犹豫,等一下真的会开始不舒服,唉,算了。万里把酒喝下,打算连同涌上胸口的吐意一口气吞下。

    咕噜咕噜通过喉咙的啤酒冰凉触感很舒服,在碳酸开始构成妨碍之前,万里一口气喝光它。斜眼看向香子,只见她原本不舒服地啜饮乌龙茶,最后还是下定决心抓起啤酒杯喝下,灌酒的气势比万里还猛。

    不要紧吗?我绝对不会照顾喝醉的你喔——万里小声自言自语。但是——

    「喔,一年级女生喝酒的样子超豪迈!比外表的模样还要会喝~~过来这边,大家一起聊聊天!」

    学长姐们对香子招手。「好!唔噗……」香子以手帕遮着嘴巴乖乖起身走向他们。

    然后——

    「喂、不要勉强自己喝酒,听到了吗?我帮你们留了两份乌龙茶。如果学长姐有意见,就跟他们说是乌龙烧酒。反正等一下他们就会醉到不省人事。到时候你们先回家也不会有人发现。」

    表情有些担心的琳达来到隔壁空着的座垫坐下,压低声音开口。

    白皙的脸颊在灯光下耀眼发亮。她凑近过来确认万里的表情。见到万里沉默不语——

    「嗯,就是这样。」

    她有些尴尬地继续说下去。以杯中啤酒沾湿嘴唇,侧脸对着万里微笑:

    「就当作是迎新吧。我们不是没有举办吗?忙些有的没的事就此漏掉,所以姑且也算是正好利用这次机会举办。你们可能觉得很困扰,不过往后想要集合大四的学长姐,只会越来越困难。」

    「……嗯……」

    「『嗯』是什么意思?怎么了?到了极限吗?要不要躺下?」

    琳达轻轻拉开距离,在两人之间空出万里能够躺下的空间,但是万里依然不动。

    他也不想再与琳达有所牵扯。

    现在的她多么像个普通的大姐姐,是个喜欢照顾人的温柔学姐。

    事实上却是很会假装不知情、叫人难以置信的残酷家伙。

    不晓得万里在想什么的琳达稍微偏着头,抚摸自己的下巴思考,接着摆动头发挑眉,贴近万里的脸看着他的眼睛:

    「这种低潮看起来应该不只是宿醉喔?嗯……就我看来,你忧郁的原因呢……嗯,嗯,嗯……?」

    手指故弄玄虚地绕了几圈,与视线一起停在香子身上。

    香子像个人偶坐在座垫上勉强露出笑容,学长姐围在她的四周,原本有些惨白的脸色大概是啤酒的关系,稍微泛着淡淡的蔷薇红。

    「……我说对了吧?你和女朋友吵架了?」

    琳达没说他们是单纯的朋友,而是说她是万里的「女朋友」。

    见万里没有开口,琳达开玩笑地噘起嘴唇在他耳边小声说道:「有什么话都可以告诉我这个可靠的学姐喔。」一并将呼吸的热气送进他的耳里,简直像是在说「有什么秘密都可以和我分享」。

    万里将啤酒杯摆在桌上,尽可能地以开玩笑的语气开口询问:

    「……琳达学姐以为我和加贺同学在交往吗?」

    他原本是这么打算。

    万里心想,撇开其他不说,总之现在最重要的是必须解开眼前的严重误会。

    「是啊。咦?没错吧?因为你们两个看起来感情很好。我打从一开始就以为你们正在交往,还一起参加社团。」

    万里露出笑容,以明确的态度摇摇头,清楚说声:

    「不是。」

    他的回答简单明了,让人想听错都难。「真的吗?」琳达睁大眼睛看向有点距离的香子,视线再次回到万里身上:

    「是吗?咦、那……是那样吗?简单来说就是介于朋友与情人之间?啊,原来如此……喔,原来是这样。也是,你们才认识一个月嘛……啊——啊——啊——接下来才是重点,接下来……喔喔喔,没错吧。不好意思,我太心急了。」

    然后用双手遮着嘴巴,由衷开心地笑着。

    「什么嘛——真好真好,接下来是吧!该怎么说?你不觉得其实现在这段时期才是最棒的吗?」

    不知道为什么,万里无法继续保持冷静看待她的兴奋表情,一口气将杯子里剩下的啤酒全部喝下。旁边的琳达也一口气喝光手上的啤酒。「嗯啊!」然后像个老头一样吐出一口气,继续说道:

    「真是打得火热!这样一来我这个学姐就可以悄悄在旁守护着你们两人光辉灿烂的未来了!哇啊、好开心,快点多说一点你们的恋爱故事!」

    「多说一点……要说什么?」

    「恋爱故事啊——!每个女孩子都喜欢听这种事,我姑且也算是女孩子!快点快点快点多田万里!从头开始仔细告诉琳达学姐。」

    快点快点——说嘛说嘛——万里一边听着她雀跃的催促,一边拿起冷水壶在喝空的啤酒杯里注入混有冰块的酒。那个好像是什么莎瓦还是苏打,反正什么都好,总之他想要强迫自己的身体去做除了听琳达说话之外的事,想要强迫脑袋活动。咕!近乎勉强地喝下酒。

    「……学姐自己呢?何不说说你的恋爱故事?」

    万里认为这样转移话题,琳达应该就会闭嘴。琳达轻戳万里的肩膀说道:

    「我哪有什么故事好说——!每天都过得差不多!」

    脸上的表情似乎依然游刃有余。

    「学姐没有男朋友吗?」

    「没有——我也想要——」

    「这么说来,前阵子加贺同学说琳达学姐和荷西学长好像有点机会。」

    「唔哇!我只能说『唔哇……不,说真的,饶了我吧……』没有那回事,不可能。」

    「我还听她说你很受欢迎。」

    「啥?我?很受欢迎?香子这么说吗?真的假的,等一下要给香子一点奖赏才行。还要给她一个热吻!」

    琳达笑着喝口酒,看向万里「话说回来——」又说了一次想听他们的故事。

    为什么你那么想知道?万里没有问出口,反而询问另一个问题:

    「学姐读高中时没有男朋友吗?」

    不待她回答,又一口气喝光下一杯酒,继续拿冷水壶装满自己的啤酒杯:

    「——就算我这么问你,反正你也会回答『没有没有』吧?没有是吧?是是是,我知道了,学姐。没有男朋友啊。是啊,没有没有,一个男朋友都没有,已经没有了。是啊——已经当作没有了——」

    万里没看琳达的脸。琳达也没有回答。

    这时候万里的视线晃了一下,拿不稳的手让酒从啤酒杯里溢出。他放下冷水壶笑了。不行,我真的醉了。一边笑着,他仍然继续喝。

    「……喂,你喝太快了,别这样。」

    琳达抓住万里的手阻止他。

    万里的脑袋一片空白。

    所以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甩开她的手,也不晓得自己接下来想对琳达说什么。真的不知道。

    「可以请你别这样吗?」

    眼前天旋地转,什么也看不见。

    「呐,为什么?为什么你做得到?」

    也看不见琳达的表情。

    「那样……不会很过分吗?你不觉得我——『当时的多田万里』很可怜吗?你不是曾经很重视他吗?」

    万里只听见旁边的人屏住呼吸,喉咙发出的声音。

    脑中只浮现自己的脸。留在照片里、当时的万里天真无邪的笑脸。

    在琳达身边的家伙不晓得自己接下来会遭遇什么事,只是和琳达脸颊贴着脸颊开心笑着。琳达无论什么时候都很快乐,所以是一如往常的笑容。

    如果我能够和照片上的家伙对话,我一定会告诉他。万里打从心底这么想。我会告诉他,别那么信任身旁的女人。当你遭遇意外受了重伤醒来之后,她可是摆出完全不认识你的模样喔。还要你告诉她你和其他女孩子的恋爱故事。她是这样的人喔。

    但是万里也注意到自己对琳达做了一样的事。

    「……啊……」

    差别只是在于一个是刻意、一个是发生意外。两人所做的事都一样。

    先对琳达说「我不认识你」的人是万里。

    不只对琳达。自己对过去认识的每个人、亲戚、所有人,都做了同样的事,都摆出「我不认识你」的表情。现在也是。

    「……啊啊……」

    脸好冷。

    全身淌着湿淋淋的讨厌汗水。汗湿的背后流下不舒服的汗水。呼吸困难。头好晕。

    「……原来我也一样……」

    语毕的万里趴在桌上。

    好难受。好痛苦。无法呼吸。好痛苦好痛苦,痛苦得不得了。

    都怪我乱说话,对不起。

    我真是糟透了。

    琳达。

    大家。

    情况变成这样,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

    「万!」

    耳边听到一声短促、好像是哭喊的声音。

    「……万里……!」

    万里缓缓地,像个被拉起来的傀儡一样抬头。其他人都没注意,也没人听到万里与琳达的对话,他们和刚才一样继续吵闹闲聊,继续满脸通红地傻笑。

    琳达始终看着万里。

    太阳穴发红的她,脸上带着像是生气、像是惊讶、像是哭泣、像是瞪视、像是乞怜,露出难以形容的表情直视万里。

    她的脸、那张美丽的轮廓摇摇晃晃。

    被我摧毁、被我的一击破坏了。我弄坏琳达所建构、打从一开始就很脆弱的虚构关系。我几乎是以迁怒的方式干脆打碎琳达为了某些目的建立的世界。

    继续待在这里还有意义吗?没有。我认为没有。我想找个地方去。我想离开这里。可是又该去哪里?

    万里快速起身,一步步跨过座垫往前走。「你要去哪里?一个人不要紧吗?走路摇摇晃晃喔?」某个学长开口询问。我不舒服,去一下厕所——万里反射地回答。

    大步踏在木头地板,万里一如自己所说地走到男生厕所,坐在马桶盖上,锁上门。

    双手覆盖的脸颊比刚才还要冰冷。

    简直好像死人。

    很难想像自己还活着。感觉自己浑身是不舒服的汗水,仿佛快要溶化的冰雕。

    厕所的磁砖地板猛烈旋转。墙上的几何图案也在旋转。万里拨拨纠结的头发,睁大眼睛。

    接下来该怎么办?该怎么做才好?自己想要怎么样?全都没有答案,万里只是想着自己所作所为带来的结果。

    碰!这时门外响起一声巨响,万里吓了一跳。有人在敲门。万里用力在门上一敲。

    请你不要怪我——这时他听见语带哽咽的声音。

    「是谁……?」

    因为我好害怕——对方这样呐喊,接下来的声音断断续续。

    「……我听不懂……你是谁……?」

    你就像是炸弹。随便乱碰或许又会失去你。你或许又会消失。想到这里我就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现在也仍然找不到答案。只是很害怕、很害怕、很害怕、害怕得不得了。或许这都要怪我,如果是我的错,我该怎么办?如果再度……光是想到这些,我就害怕得不知所措。

    「……我……全部都……忘了……」

    那天我去告诉你答案了。

    「……全部都……不复存在……」

    虽然迟到,我还是想要告诉你答案。我希望你知道答案。万里。

    可是没能赶上。

    告诉我,是我的错吗?

    是我害的吗?

    因为我没赶上,所以才会变成这样吗?是我害你变成这样吗?告诉我,万里。回答我。是我害的吗?

    可是你没有告诉我如果犹豫、如果迟到、如果没赶上,我就会失去你啊!

    「哪有人用那种方式结束一切的!」

    ***

    风咻咻吹过,万里不知该何去何从。

    约好在长长木桥的正中央等待。可是一大清早的,早知道就别挑在这种地方碰面。虽然这么想,但是事到如今后悔也来不及。

    万里双手插在口袋里,刚才一直望着琳达会出现的方向。但是等了又等,还是不见踪影,内心不禁感到空虚,于是把视线看向河面。

    桥的另一侧能够一望无际看得很远,一直等待迟迟没有出现的她,只是虚掷光阴。

    早已过了约好的时间。

    不来,就是她的回答吗?

    万里从口袋里拿出用播放音乐的手机,再次确认没有MAIL。反正这里没有别人,不需要在意音乐会不会太大声。万里一口气加大音量,看着熟悉的风景。

    荒凉但是雄伟的富士山。

    远处蒙胧可见的连绵山峰仍有积雪。然后是城镇。盛开樱花笼罩的宽广河岸。视线下方数条平行流过的河川是参杂白色的灰蓝色。坚固的水泥桥。造纸工厂。粗烟囱。这条河持续流向更远的远方。

    脚开始感觉冰冷,不过万里暂时不想回家。

    这样下去会不会在这里等待一辈子?他徒然等着不来的那个人,站在原地发呆,明明已经确定要重考大学却还不念书。自己会不会就这样越来越笨?

    「……早知道就别说我会等待……」

    啐,真是笨蛋——万里对自己这么说。

    只要继续等待,总有一天能够如愿以偿——让自己的心里有这种模棱两可的想法真是失败。NO的话就直接回答NO,果断回绝比较妥当。至少不用像现在这样一个人孤零零站在桥中央持续等待。

    再这样下去,似乎会变成竖立连绵不绝的斜坡茶园里的铜像。有啊,本地伟人的伟大铜像,就立在能够俯瞰河川,视野开阔的地方。那尊铜像始终以温柔的视线静静站在那里。简直与今天的自己没两样。

    万里低头叹息,迈开步伐。

    就在这时。

    「……?」

    戴着耳机的耳朵突然听到不可思议的声响。

    转动挂着耳机线的脑袋,一道白光飞进视线——

    ***

    声音停止了。

    厕所里的万里抬起头。

    门外的人已经不在。因为万里始终不出来,终于焦虑离开。

    万里打开坚硬的门锁打开门,看向空无一人的狭窄空间。已经太迟了。想要为他打开心房的人,已经不在这里。

    踏着不稳的脚步走出厕所,万里抓着柱子看向包厢,里头还是跟刚才没两样。

    喝醉的学生说着旁人听不懂的笑话,发出震耳欲聋的笑声,还有不知道是谁拍手的掌声。

    琳达也在那群人之中。她有些疲倦地靠着纸拉门,一手拿着啤酒杯加入聊天。笑着,拨拨头发,跪下。

    万里早就明白一切不可能复原。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

    万里直接摇摇晃晃往鞋柜走去。多田同学?听到有人叫他,他仍装作没听见,拿出鞋子。灰色的NEWBALANCE。穿上鞋子的万里像是被某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推出店外。

    好难受,好痛苦,无法呼吸。再加上脑痛与胃痛。等一下或许会吐。

    只是走路时脸上感觉的冰凉晚风好舒服。不想思考什么困难的事,直直走向大马路,机械式地挪动双脚。

    他悲伤得不能自己。

    问他具体来说在难过什么,他只能回答「此刻自己的一切」。

    被迫告别过去累积的岁月、如此活着的自己很可悲。

    与这段日子他一直努力装作没看见、没发现的「失落角落」面对面,让他感到可悲。

    过去的万里好可怜。

    突然失去性命,也失去家人、朋友、喜欢的女生,甚至连自身的存在也遭到抹杀。以多田万里的名字活下来的生命被此刻的自己重写,变成一开始就不存在的东西。

    对不起,对不起,多田万里。感觉无论道歉几次都不够。对不起。而且我还亲手毁掉大家为我准备的新世界、这个琳达想尽办法修复,隐藏泪水守护的世界。真的很抱歉。

    对不起。

    或许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

    我似乎找不到摆脱悲伤活下去的方法。只要我还活着,似乎会一辈子继续下去。

    「……唔。」

    万里用手背擦拭突然流下的泪水,抽动流出难看鼻涕的鼻子。

    这股悲伤一直都在。我本来就知道,却老是逃避,不想面对。我只是假装忘记而继续活着罢了。

    在这段日子里,这股悲伤也一路跟随我。而「失落角落」这家伙一定会算准时机从背后拍拍我的肩膀。咚咚,喂,多田万里。

    『你忘了我吗?』

    那家伙这么说。

    万里回头看。

    身后没有半个人。

    什么都没有。

    只有「失落角落」。

    那家伙没有肉体。也不会说话。只是待在那里,威胁自己的存在。将我追到悬崖边,我该怎么做才能满足他?或许除非我跌落悬崖,否则他都不会原谅我。

    他紧跟在我背后,怎么样也逃不开。我猜那家伙还有另一个名字,名叫「过去」。

    右、左、右、左。万里不停移动双脚。他害怕回头看见空荡的背后,也无法停下脚步。

    拜托,至少此刻放过我吧。万里一边走一边祈求。他知道那家伙就在身后。他没有忘记。可是至少现在,万里只想走路,如果可能,他想放下悲伤离开。

    我已经明白了,所以拜托不要管我——

    「……唔喔喔喔喔!」

    啪!背后真的有人抓住他的肩膀,万里吓了一跳,浑身颤抖。真的好可怕。

    「对、对不起!我没想到会吓到你……」

    真的被吓到了。还以为自己会被吓死。

    「呐,你怎么了?」

    香子气喘吁吁站在万里身后。只见到似乎很痛苦的她一头乱发,手上拿着自己和万里的包包。她递出万里的包包,一边喘气一边说道:

    「你突然丢下东西离开……我吓了一跳,那个、那个……我只好拿着你的包包追出来……呼、真的……好难过!」

    香子嫌麻烦地拨开落在脸上的浏海开口。她每吸一口气,眼睛就闪闪发光,或许是马路上往来车辆的灯光倒映的关系。

    「呐,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和琳达学姐怎么了吗?」

    万里隔着衣服,紧紧抓住突然莫名鼓动的心脏。

    「答案是……」

    深呼吸一口气。

    受到腹腔压力推挤的空气甚至传送到左边的脚跟与右边的脚尖。然后——

    「答案是,YE————S!」

    万里一鼓作气大喊。大喊的同时,他使出浑身解数冲刺。

    「咦?咦咦咦?多田同学!」

    答案是YES。我和琳达有段过去。

    「你是什么意思?你的东西呢!等等我!」

    「NO————!」

    回答是NO。我不等。我只想逃离这里。想逃到某个地方。想要甩开背后的家伙、想要丢下他离开、想要以任何人也追不上的速度逃走。

    万里摆动双手,双脚不顾一切踩踏地面。

    强劲的抓地力踏着柏油,每跨出一步,身体就顺势往前轻快移动。

    这个速度让人不禁觉得下一步会更有爆发力。

    「多田同学!等等我!」

    好轻快。脚——不对,是鞋子好轻。

    这是琳达给我的速度吗?

    原来这个身体能够这样移动?这是第一次体验的速度。肩膀、手臂、背、胸、腰、大腿、膝盖、小腿、脚跟、脚趾都如此柔软,我的身体隐藏着这种力量吗?万里像是一头野兽,奔跑在夜晚的路上。他拼命驱动全身,想要甩掉一切离开。

    背后每个瞬间的画面全都连结此刻的万里。万里想要切断这一切。他想要使尽全力将那些通通粉碎。

    「为什么要逃走?我做了什么?你那么讨厌我吗?」

    遥远的背后传来香子的呼唤。万里远远叫道:

    「NO————!」

    「拜托你!等等我!」

    NO!NO!NO!答案是NO!这双脚没有打算停止。直到成功逃脱之前都不会停下。万里想要抛开这个瞬间、「现在」。所以他在夜里狂奔。

    凭着感觉选择岔路,向左。又是岔路。这回往右。接着也往右。前面是三岔路,总之跑进最近的一条路。他不可能知道自己选择的路通往哪里,甚至不确定自己之前选了哪些路。

    正如同获得生命开始直到今天为止度过的那些日子。

    一切都是一连串YES与NO的选择。YES与NO交织出无限的网格,不清楚哪一条是正确的路线。他也不晓得过去的自己走过的路线。如果他知道、如果能够完全正确地循着多田万里过去的选择回溯……

    想到这里,自己也感到惊讶。

    他在想「或许回得去」。

    如果能够顺利再次回到同一条路,如果能够找到唯一的正确出路,那里一定有……琳达。琳达一直在等待万里回来。

    「……可是!NO!什么嘛……!」

    办不到。因为万里失去记忆。已经无法反向回溯。他不晓得正确的归途。就算他不断回头,依然找不到应该在那里、过去的自己。

    所以只有向前。与其站在原地、困在有所失落的悲伤里,与其因为不晓得回去的路而哭泣,这才是有意义的选择。

    逃逃逃,拼命逃。

    挣脱一切,以没人能够追上的速度尽情奔驰。这是万里此刻的选择。接着他做出另一个选择。只要活着,就必须不断选择。

    YES?还是NO?

    眼前的道路通往天桥。立体交叉的道路是庞大的车流。车头灯有如发狂一般闪耀。干脆直接冲到它们前面,这样一来无论悲伤或连续不断的选择,都能全部「当作不存在」。不,怎么可以——万里对自己的想法感到好笑,脚仍然继续移动。

    这样做一定比较简单。

    不是很难受、很痛苦、无法呼吸吗?不是无论怎么道歉都觉得不够吗?不是悲伤到不能自己吗?想要停止「这一切」继续向前跑,就这样狂奔过去,往前翻倒。

    看啊,那边有一道光。

    强烈的白色光线,在这个身体前进的方向张大嘴巴。

    选吧。

    自己选。

    「答……」

    YES?还是NO?

    「答案是……!」

    双脚瞬间离开地面。没能跟上身体动作的脖子被狠狠往后一拉。

    背后有个东西以强大的力量撞过来,万里顺势被撞飞到斜前方。万里大叫跌倒,重重撞在地上。

    转了一圈,背部撞上天桥的墙壁,发出呻吟的万里差点晕过去。有只白皙的手紧紧抓住瘫软伸直的脚,简直就像恐怖电影。

    「抓、住、你、了……!」

    噫噫噫噫噫噫噫~~万里从喉咙发出惨叫。从背后撞飞自己——应该说是绊倒自己的,是那辆倒在地上的脚踏车吧。骑着脚踏车的人是——

    「你差点被车辗过去了……!」

    加贺香子。

    也只有她。全世界会这么乱来的人也只有她了。

    她骑着脚踏车从背后撞向万里,让他脚步不稳跌倒。香子浑身上下凄惨兮兮。最自豪的头发散乱在脸上,脸颊渗血。她紧紧抓住万里脚踝的指甲也在流血。

    「为、为什么……?」

    任谁遇到这种情况当然会大叫、当然会问。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苦苦追着我?」

    「因为你逃走了!」

    尖锐的声音重重说完,香子的另只一手也抓住万里的脚踝,一步步往上爬,来到万里的膝盖、大腿,然后紧紧抱着躺在地上的万里。

    「你到底……要干嘛?」

    香子就这样趴在倒地的万里身上,然后哭了起来。

    她的肩膀颤抖,双手用力环抱万里的上半身:

    「你想去哪里?别再这样了,别再去其他地方,别再逃走了!不要跑到我的手、我的声音到不了的地方!不要离开我,永远待在我身边!话说我不会让你离开,你觉悟吧!」

    她的嘴巴压在万里胸前,语带哽咽地清楚开口。炽热的气息灼烧万里的心脏。

    「……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多田同学不是不再追我了吗?所以这次换我追你!看着吧!我会抓到你的!我已经抓到你了!从今以后我不会再让你跑到其他地方!」

    「可是……加贺同学不喜欢我吧……」

    香子抬头看着万里的眼睛。

    被泪沾湿的眼里倒映一切,闪闪发光。用力眨眼流泄的目光,让人不禁以为里头倒映世界上所有会发光的事物。看见这一幕的万里几乎快要晕眩。

    香子静静屏住呼吸,嘴唇颤抖,万里知道她在找寻词汇。

    「你那种问法,我实在无法回答YES。其实……我很想回答。可是那时……不对,应该是在更早之前。多田同学,拜托你听我说,我想告诉你其实光央对超音波女告白,我并不觉得难过。我是替我自己感到难过。」

    双眼再度流下泪水。

    「超音波女什么都能够简单得手。在我看来就是那样。无论是快乐的生活也好,新朋友也好,还有光央也是,什么都能简单得到……就连多田同学也是一直看着超音波女。超音波女或许也能够很干脆地得到你。一想到这里,我、我觉得自己为什么和她差那么多?我无法得到的东西她都能轻松到手,甚至有权丢弃,我和她到底有什么不同?我们的价值为什么差那么多?想到这里我就感到难过、悲哀,无法自拔。」

    「你说我……看着小冈?得到是指……小冈得到我?呃、可是——」

    「你明明有在看!就是有!我看见了!我看见你在看她……我不喜欢这样,非常、非常不喜欢,也觉得害怕,可是……我更讨厌有这种想法的自己。」

    她以手背擦拭眼角,嘴唇抖了几下:

    「要我承认自己逐渐受到多田同学吸引,对我来说很困难。」

    香子痛苦地说道:

    「那种女人……我不喜欢多年的单恋结束之后,立刻就能开心改投其他人怀抱的女人。我不认为那样正确。那种人不值得相信。我是真心喜欢吗?不是只因为受伤,所以选择温柔体贴的人吧?不是只为了找个替身,接纳我被拒绝的心意吧?不对,绝对不对,即使我否定无数次,状况依然不利。我自问真的吗?连我都在怀疑自己。」

    香子的眼泪无论怎么擦拭还是流个不停,逐渐沾湿万里的上衣。

    「在我的剧本里,说NO才是正确的开始。多田同学说喜欢我。我的回答是NO。『我们无法交往』。然后多田同学又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回答NO。『我们无法交往』。然后我一个人得到成长,变得值得信赖、没有必要再怀疑自己之后,一切由此开始……这样才正确。这样才是我的剧本。」

    香子颤抖的嘴唇稍微用力,露出微笑。

    每次一笑就再度落下泪水,但是眼里的光辉没有消失。

    抱着万里躺在脏兮兮的地上哭泣,但是香子看来很幸福。

    「……所以我希望你等我。我的心里一直想回答YES,只要喊出来,我想世界就会改变。直到我原谅做出这种事的自己之前,就算我喜欢多田同学,我也不会觉得『讨厌自己』、不会认为这种行为『不对』、不会觉得自己不值得信赖。我原本希望你能够等我到那时。但是……情况没办法按照剧本。多田同学说了不愿再等。你说了不会再来追我。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将会渐行渐远。当我想到这里……也顾不得剧本了!就算不喜欢这样、就算错了也无妨!就算不正确也没关系!我有不能失去的东西!我的心里这么呐喊。所以多田同学——」

    香子的双臂更加用力。

    「……我喜欢你。」

    不知道明天会变得如何。昨天的事再去确认也无意义。此刻才是唯一。珍惜现在才是正确的。香子如此说完,仿佛所有话语全都说尽,长长吐出一口气。

    「……加贺同学……你真的……」

    啊啊,我投降了——万里紧抱香子代替高举双手。

    事到如今,我还能够说什么?

    能做的事只有抱住她,确实感受彼此的体温,确认对方的心情也和自己一样。

    「……你可以拒绝我也没关系喔?这样我们就扯平了。」

    说出这种话的香子声音里带着鼻音。万里忍不住将鼻子和嘴唇埋进乱七八糟的头发里。香子还在哭。万里连额头也贴上去,然后——

    「……咦……?」

    「……哎呀……?」

    香子的手臂突然离开万里。

    与刚才说「别离开我——!」的情况相比,香子离开万里的举动真是干脆。

    哎呀、哎呀、哎呀——香子本人也不可思议地回头看向身后的人影。而且不是一个人。香子当着吓了一跳而屏息的万里面前被拖开、拉起身子。

    「就是这个人偷了我的脚踏车!」

    她被迫站在伸手指认的少年面前。

    不知何时天桥下停着警车,红色警示灯不断闪烁四周。遭到强行拉起的香子身边被穿着制服的警官团团围住。

    「等、等等!你在说什么!我、我不是说了借一下吗……用完会还你……」

    警官一脸严肃地以无线电彼此联络。少年伸出双手指着香子:

    「绝对没错!我在便利商店前停下脚踏车时,就是被她抢走了!」

    万里总算了解这是怎么回事,「不、不不不!」连忙跟着起身,走近香子想要解释情况,却被穿着整齐制服的警官用背部挡住,只能够听见香子拼命解释的声音。

    「不是的,你们弄错了!我有十分要紧的事……等一下!我说等一下!让我解释清楚!等我解释完之后,你们一定能够理解,这是有原因的,啊、等、呀啊!」

    香子当着万里面前被压进警车里。好厉害,亲眼目睹逮捕现场……而且还是刚才答应在一起的心爱女朋友……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

    「加、加贺同学!拜托你们等一下,请听我说!加贺同学!」

    「多田同学!打电话——!打电话到我家——!」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不知道你家电话!对不起,真的拜托你们等一下!」

    去去去。一名女警站在万里面前伸出手指左右摆动,只说了一句:

    「不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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