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万里挣扎地走在杳无人车,天亮前的安静街道上。

    天色还很暗。

    覆盖着半个天空的云,看起来成了漆黑的影子。风加速了云的流动,云的另一端开始透露出淡淡蓝光。简直就像夜晚即将裂开一样。

    万里冲上早晨第一班电车时,刚过五点没多久。

    NANA学姊和琳达以及柳泽都还在LIVEHOUSE里,他们应该会直接去参加庆功宴。

    而和香子的那件事。

    ……那之后,琳达尴尬得不得了。抱歉抱歉抱歉,我喝了酒有点醉,真的很抱歉。向学妹低下头拚命道着歉的琳达,和不发一语只是站着不动的香子,以及酒早就醒了,捣着脸颊还穿着女装站在一边的万里。还有,周围看热闹的宾客们。

    预感事态可能演变得很麻烦,NANA学姊很快地介入其中,驱散宾客,并且拉着琳达到吧台的另一边去了。

    看见NANA学姊如此敏捷的反应,万里这才猛然回神,抓住僵立着的香子的手,带她到工作人员休息室,将自己家的钥匙交给她。

    现在还在打工,什么事也不能做,但我会好好把话说清楚,希望你先到我房间等,拜托你,一定要冷静。万里如此恳求,香子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手中的钥匙。她的眼神,令万里深深颤栗了。那是什么样的眼神。

    可是,没时间等她回答,万里必须赶快回到会场。虽然已经没有刚才气氛那么狂热——但派对还是很热闹的。

    只是,万里本身的魔法已经被解除了。

    口香糖也在刚才的一场骚动中真的吞下肚,现在这里的他,打回原形,恢复那个平凡的多田万里了。不再是酷酷的口香糖女装男孩,只是个和日常接轨的打工仔。普通的学生。

    兴致和气氛都没了,单手端着银色托盘,回到单纯的送酒工作。那之后也无法和琳达说上话,只能一个劲儿的等待时间过去,好收工回家。脸上被香子打了一巴掌时,刚好打中嘴边的伤口,嘴角在这段时间内一亘不停地刺痛着,提醒着万里眼前的现实。

    满脑子想的只有「怎么办」。

    不知道香子会怎么想。谎言被拆穿了。被看见和琳达卿卿我我的样子了。把钥匙交给她了。怎么办……

    要是香子放弃自己就这样回家,那万里也回不了房间。

    可是,就算会被她放弃,被讨厌,被甩,都是理所当然的。

    ……脑中只是不断想着这些,默默等待时间经过。结束打工后,从社长手中接过约定好的现金酬劳时,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这钱或许用不到了」。

    接着,连向朋友们道别都没有,只顾着急忙卸妆换衣服,就离开了店里,跑向车站。周围那些赶搭第一班车的人们,并不会特别注意一个脸上还留着化妆油彩的年轻人。

    坐在椅子上,拿出手机察看。简讯有六十通以上。你现在在哪?为什么不回信?你在做什么?没事吧……?多得看都看不完。未接来电也全都是香子的号码。万里双手蒙住脸,连叹气都叹不出来,也呼吸不过来。

    联络不上万里大概是十点左右的事,那之后,香子一直在搜寻着万里的下落。

    「我现在过去你家」的简讯,是晚上十二点左右寄出的。

    「我来了,你怎么不在」是在那一个钟头之后。

    找遍了万里平日常去的地带,从便利商店到家庭餐厅、居酒屋、柳泽家、大学附近……四处搜寻,终于在晚上三点半过后,来到曾与万里来过一次的LIVEHOUSE。

    穿着高跟鞋与连身洋装,整个人完全陷入混乱状态的香子,独自一人穿梭在整个东京,只为了找寻撒谎的万里。

    她似乎担心万里是不是遭遇到什么事故,是不是得了急病,还是倒在哪里。简讯里都是这样的文字。我现在马上就去!不要担心,没事了!我一定会找到你的——搔弄着前额的头发,万里说不出话来。

    真的无话可说。

    都是自己的错。

    明知香子是那么黏自己,又是那么容易胡思乱想,认定的事情就会一个劲儿去做的人,却还对她说谎,还让她联络不到自己。

    结果当她好不容易找到自己时,却目睹了自己和琳达开心打工的场面。明明香子是那么反对的。

    而且,自己和对琳达做了那些事——

    不管被说了什么,被怎么想,都没有藉口可书。只能完整接受香子所想的,和她所希望的一切。

    终于电车来到自己家那一站,走出剪票口后万里又开始跑。飞奔回公寓时,房门没有锁上。

    「……加贺同学……?」

    天亮前的静谧与黑暗之中,香子一个人坐在那里。

    没有把玩手机,真的只是恍惚地坐在哪里,连哭也没哭。

    「加贺同学,我……真的……」

    万里拚命拢寻着词汇,踢掉脚上的鞋子。进到屋内,几乎是倒在香子身边坐了下来。压抑着激动的呼吸,扼住喘息的喉咙,总之,一定要先向她道歉。

    「对不起,我在你身上泼酒,还打了你。你的伤都还没有好,真的对不起。」

    被香子抢先了。

    「……我本来想当个绝不做这种事的『好女朋友』,却还是办不到。我果然……无论如何,都办不到。」

    香子在责备自己,都是我害的。

    心脏像被揪住似的,万里什么都说不出口,倒吸了一口气。明明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却因为害怕眼前的状况而徒然张口结舌。

    心里清楚明白。

    自己正在渐渐失去好不容易获得的爱人。此刻。

    这个人已经不再爱自己了。再也不会对自己笑了。再也不会找寻自己了。对自己也将没有任何要求。

    「……抱……」

    在她心中,已经找不到自己的存在。

    我将消失。将再也不存在于任何地方。

    将不存在——

    「……抱歉!真的很抱歉!抱歉……!」

    近乎低头下跪的姿势,万里坐在香子身边,低着头反覆地道歉。

    「我想带加贺同学去海边。无论如何都想。希望自己能不让你出钱,像个男朋友该有的样子帅气地带你去。所以我无论如何都需要钱。因此,才会对加贺同学说谎,瞒着你去打工。我事前真的不知道琳达学姊也要去。可是一起打工时,在周遭的围观下,情绪突然高涨了起来,为了炒热宾客的气氛,就做出那样的事了。只是这样而已,真的。让你担心我真的很抱歉,对你说谎也很抱歉。真的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无数次无数次,拚命低头谢罪。额头甚至好几次敲在地板上发出声音。

    一旦「失去」即将变成现实,自己竟变得比想像中还要拚命。从没想到这是没办法的事。也没有办法放弃。着了火似的脑中想的只是,不知道还有没有办法挽回,有没有办法让她原谅。只要能获得她的原谅,什么都愿意做,想说这话的声音颤抖着,撑在地板上的双手也颤抖着。

    事到加今才这样。

    心知肚明。

    可是,还是很害怕。

    害怕害怕害怕,怕得不得了。难以忍受。

    能抓住什么东西都想抓住。无法想像香子从自己人生中消失。那样的话,连自己都会消失了。一切都将不存在。就这样变得空空洞洞,全部,「再一次」失去全部。所以一定要想办法,不管要他做什么,不管要他说什么都好,所以,拜托,请一定要,一定要——

    香子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了口:

    「……嗯……」

    清楚知道她是有话想说。万里像动物一样敏捷地抬起眼,望着香子的脸。香子开了一次口:

    「……那,为什么……」

    只说了这些就又闭上嘴,再次陷入沉默。露出像品尝着口中食物般不可思议的表情,歪了两、三次头,试图微笑。

    「……琳……」

    从喉咙里发出小小呻吟声后,还是沉默。

    闭上眼睛。

    似乎像在数着次数般深呼吸了几次,睁开眼睛。看着万里。然后。

    「说什么……只是这样而已……」

    嘴唇做出微笑的形状,但却微微地颤抖着。

    「……骗人……我讨厌这样……」

    万里眼前,香子白皙的手指正指着房间里的一角。

    明白了她的意思,万里的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香子手指的,是代替书柜使用的三层柜。也就是照片消失的场所。

    果然,香子看过那张照片了。

    并且一直保持沉默。

    她一直默默等待,等待万里自己告诉她。

    「……抱……歉……」

    自己究竟给了香子多少的背叛、失望、谎言和掩饰……万里茫然地睁着双眼,自己哪有资格说什么想带给她幸福,想看见她的笑容。

    要怎么做,才能让她相信说出这种话的自己,这个烂人。

    「……琳达、学姊,她是……」

    挤出声音。

    一边听着万里的声音,香子依然动也不动一下。

    「在我失去记忆前,她是我的同学。同一所高中的同班同学,同样参加田径队,我们是朋友……不过,我完全忘记这件事了。在什么都不知情的状况下,偶然再次相遇,琳达当然马上认出我,但为了不让我陷入混乱,好一段时间她只是扮演着学姊的角色。」

    说话的音色中,早已不带有心的色彩。

    只是说着话,贝能这么做。

    「……为什么?」

    香子的身体依然动也不动。

    「为什么不告诉我……」

    低语般的质问。

    「……因为我不想让加贺同学知道。在我失去记忆之前,曾经喜欢过琳达。我不想让你在意这些事。」

    连灯都没开的黑暗之中,香予依然保持颓坐在地的姿势。伸直了腿,凝视着万里的脸。

    缓慢地,眨眼。

    「……这是因为,我……是个烦人的女人吗……?因为说了我会吵会闹,会很麻烦,所以才不说的吗……」

    「不是的。是因为我内心有愧对你的地方。」

    已经不能再对这个人说谎了。

    无法再隐瞒她任何事。

    如果有什么是能献给她的,那就只有诚实了。万里心想只有这个。剩下的,大概就只有这个。所以他继续说下去:

    「记忆……曾经复苏过。」

    「……咦……?什、什么……?」

    「像倒带一样,突然浮现在脑海中,我自己毫无办法控制。只想回去琳达身边,无论是灵魂还是性命。那就像一阵暴风雨,在心中如此的哭喊。」

    「……」

    无言以对。万里第一次知道,无言以对原来是这种状态。

    香子就是无言以对,整个人向后仰,好几秒钟都停止呼吸。

    「……为什么,不把那个……告诉我……?」

    头又突然往前低垂了下去,像个被折断脖子的娃娃。

    那张美丽的容颜哭成了一张大花脸,睫毛往下垂,满脸爬满了泪痕。眼泪沿着因咬紧牙根而扭曲的嘴角滑落到下巴,再滴到地板上。

    「我想要做一个好女朋友……!看到照片的时候,我也决定要等多田同学自己来告诉我喔!我想过再也不要质问你,搞得自己情绪不安定,那竺我统统不要了!也试着把事情往好的方向解释,企图让自己镇定,不要让你觉得厌烦喏!我、我好努力了……!我努力过了喔!我真的很努力!可、可是,你现在对我说这种话,我、我到底该如何是好?我做的一切都没用了嘛,全部都没救了喔!你看,都变成这样了……都变成这样了啊!你说说看啊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对,我不要这样,我说我不要这样啊!我再也不要了啦!」

    双手槌打着地板,香子的哭泣声成了几近嘶哑的哭喊。

    万里无法伸手触碰那因激动而打颤的肩膀。也无法触碰她上下起伏的背。已经连道歉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为什么、为什么要说那种话!你说,你说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知道?」

    「……因为我想要对加贺同学……」

    无法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万里能做的只有诚实以对。

    「我想要对你诚实。」

    「但我不想知道啊!」

    香子丢过来这句悲切的嘶喊,重重击打在万里身上。

    这会是——她最后的一句话吗。

    香子站起来,万里做好一切都将「结束」的觉悟。她一定就要这样离开这间房间,离开自己了。并且再也不会回来。万里心想。

    然而,站起身来的香子却猛然将身体凑近万里,并扑上前搂住万里的脖子。

    「加贺同学……」

    将全身重量都放在惊讶的万里身上,呜咽的脸埋进他脖子里。

    感受到她脸颊的热度,万里什么话都说不出口,用力闭了闭双眼。

    那被泪水濡湿,颤抖的双唇低语着。

    「多田同学,你才是暴风雨……像一场搅乱我内心的暴风雨。」

    说完之后,她又哭了起来。伤心哽咽,但绝对不放开万里。圈住万里脖子的手,用力抓住他的T恤后背。

    自己还有资格碰触她纤细的身体吗?万里犹豫着伸出双手,从背后抱住香子。香子似乎因此而感到安心,像个孩子似的高声哭了起来。

    「你愿意原谅我吗……?」

    「你不能再想起来了喔。」

    抬起泪湿的脸庞,香子凝视着万里的眼睛。半开的唇吐出悠悠气息。

    「……求你。不要再想起过去的事。我只求这样就好。这是我唯一的愿望,只要这样就好……所以……拜托你……」

    等待着万里的回应。

    香子泪湿的双眸是那么无助,目光闪烁,犹如夜空中两颗闪亮的星。

    万里点了点头。

    「……明白了。我会这么做的。」

    许下承诺。

    哭得妆都花掉了的香子,总算破涕为笑,温柔的笑容在脸上绽放。香子脸上那两颗星星彷佛在说,她愿意相信多田万里,相信这么一个男人。

    ——明明知道自己无法控制自己。现在,却又许下无法实现的承诺,又再次撒了一个谎的男人。

    拥抱着香子,越过她的肩膀,万里独自望着眼前的黑暗。无论是在动的,还是活着的,从这边都看不到。眼里看见的,只是一个无人的、空洞的房间。

    最初相遇的那个春天。柳泽好像曾指着香子说她是「瘟神」。而现在,万里心想。

    自己对香子而言才是瘟神。真的,是个专门制造麻烦的家伙。老是搞出一些棘手的问题,害她伤心痛苦。简直就是个过路瘟神。

    凝望着她,靠近她,然后像这样抓住她,伤害她——

    「……多田同学,今后,我可以叫你万里吗?」

    「嗯,好啊。」

    「多田……万里,那你可以叫我香子吗?」

    「嗯,好啊……香子。」

    「万里。」

    「香子。」

    「我喜欢你……喜欢的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喜欢。可是,我喜欢你,是真的。」

    ——为何?

    为何喜欢我这种人?

    然而,万里吞下这句差点问出口的话。问了也没意义。不管香子的回答有多么甜蜜,自己还是无法绝对相信自己。

    那是因为,自己有多么没价值,自己的存在带来多少坏处和罪愆,自己心知肚明。

    「……我也喜欢香子喔。真的很抱歉……关于一切。对不起。对不起。」

    呵。香子脸上浮起一个沉稳的微笑,拉开身体,握住万里的手。

    用握住的万里的手,包覆自己的脸颊。

    「……我的脸现在很糟吧?我是不是很丑?」

    「不。没问题喔。我才是呢,总觉得妆都没有卸干净,晚上好像有人在我脸上涂了粉底之类的东西,眼睛附近也被涂了很多东西。」

    「真的耶,眼袋都黑黑的。」

    「啊,果然如此?我就觉得莫名的痒,从刚才就……」

    啾,的一声。

    只是轻碰嘴唇的吻。

    然而这却是香子主动探身给予的吻。

    依然让万里双手保持包覆着她脸颊的姿势,香子低下头。闭上眼睛,轻轻闭气。然而,低垂的睫毛阴影下湿润的眼睛目光摇曳,却不望向万里。

    「……天亮以后,我们去买卸妆乳,好吗?我想把它放在这间房间里,以后来住的时候可以用……我是,这样想的。」

    她这么说。

    意思是,直到天亮都想待在这里。

    今后也想发展成会来这房里过夜的关系。

    「……加贺同……香子。」

    动也不动地,等待着。万里的动作,让泪水融化了睫毛膏的长长睫毛震动了。

    万里几乎是反射性地放开手中那柔软的感触。

    香子惊讶地张开眼睛。

    (你看,多田万里。看看你的那双手。)

    万里望着自己的手心,无法呼吸。

    (那是一双蕴藏了足以伤害加贺香子的暴力的手吧。)

    ——啊啊,真的。

    「……万里……」

    香子挤出声音,再次紧握万里的手。十指交缠,用力抓紧。

    「听我说,我很不安……你明白吗?你能……明白吗……?」

    抬起头望进万里眼里,快哭出来的声音颤抖着。

    「无论如何,都很不安……因为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在一起累积的时间不够多。经验也不足。没有共同的回忆……连张照片,都没有。」

    再次紧握她的手,然而万里接着又轻轻放开了她。

    然后将香子的左右手互相重叠,放回她的膝盖上。清楚表示不要再触碰了,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表情像个被抛弃的孩子,香子怔怔地看着万里。

    「既然如此,我们拍照吧。下次。或是马上也可以。我和香子的照片,我也想要。我们就从那里好好开始吧。」

    万里咧嘴一笑。用尽全力,如发誓一般。

    我多田万里,今后绝对不会再次伤害加贺香子。要用这双手斩断一切犹豫与过往,只为此而生。

    过去、现在、未来,比起自己的一切,都要以加贺香子为优先。

    「所以你不要着急,虽然我很不中用,但也不想勉强你。」

    不久,香子也点点头。

    从窗帘的另一端穿透进淡蓝色的光芒。天亮了。万里心想。

    这个夜晚终于结束,新的早晨来临。

    ***

    在午后的车站剪票口边等待琳达,万里边看着照片。

    那是高中时的自己与琳达,曾经活在同一个瞬间的确实证据。

    伸出拇指,抚摸着照片中自己的笑脸。那时的我——喜欢身旁笑着的琳达,喜欢得要死。

    确实是这样没错。尽管已经是过去式。

    将照片轻轻收进包包口袋里,抬起头。

    「多田万里!」

    刚好看见琳达从楼梯下跑上来,朝这边挥手。穿着一看就知道只有在家附近才会穿的T恤和工作裤,脚上套着凉鞋。

    「等很久了?是说……是说……真的!真的很抱歉!抱歉!」

    还顺不过一口气,人一靠过来就双手合十的道起歉来。然后。

    「昨天我是喝醉了,真的!唉,怎么办……真是……小香一定很生气吧,那也是当然的……真的是,真的是……我太糟糕了……」

    看到琳达沮丧地低垂着头,万里赶紧摇摇头向她走近。

    「哎呀!请不要那么介意!香子已经没事了!」

    万里伸出大拇指,琳达看了却还是没有笑容。

    「没事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那个……说来话长。」

    今天早上,传了「关于昨天的事,想要和你谈谈,可否去你家附近见个面?」的简讯给琳达。现在,万里正是一个人来到琳达住的地方。

    换车的车站是第一次去,搭的电车也是第一次搭,现在在这初次造访的车站内,在车站里只有一间零售商店的陌生景色中,和琳达见面。

    对香子只说了,要去和琳达学姊谈谈,所以你可以把照片还我吗?带来照片的香子,也什么都没多问。现在她人正在万里房里等万里回去。

    「总之,我们先找间店坐坐吧?」

    「这附近哪有什么店……没办法,边走边说吧。」

    琳达朝写着「北口」的方向走去。下了楼梯后,万里跟着她走。从变成高架的车站下去,穿过剪票口,左顾右盼着这初次造访的城镇。

    私铁沿线的小车站。

    从搭电车的时候就开始想,这里还真乡下。令人难以相信这里也是东京的一部分。或许是因为比起万里住的地方,这里离市中心更远,是个与热闹喧哗无缘的住宅区——四处微微飘散着肥料的气味。可能这附近有田吧。这里空气的味道令万里感到些许怀念,自己也觉得很意外。即使是变成现在这样的自己了,在来到这叫做岛田的小地方时,在闻到那从山坡斜面到延续杉林树间的茶田香气,以及混合了汽油与机油的淡淡卤味时,竟然也能好好地想起故乡。

    一边东张西望,一边走出车站骑楼的瞬间,「喔喔!」「哇喔!」两人同时情不自禁地叫出声。夏日那近乎暴力的日射,猛烈地袭击了全身。

    这里没有高楼大厦,天空辽阔,走出车站就是一整排的平房。确实看不到什么像样的店。

    幅员莫名广阔的行道树一直延伸出去,跟着琳达走在人行道上面,选择有茂盛枝叶的树荫下走,很快的来到河边。

    长满杂草的河堤和宽阔的河川。

    水的味道是夏天的气息,带着点腥臭味。

    正午的河边看得见三三两两的人影。有带狗出来迢迢的,有带小孩出来散步的。有人快步走过,也有停下来聊天的年长者。大家都戴着帽子,或是撑着阳伞,以防被七月的太阳光晒伤。

    琳达也戴着棉质的帽子。

    「……那么,言归正传,你要说什么?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转身回头望向万里。

    地上的踏脚石,用手摸一定很烫吧,上面有着两人深黑的影子。

    广大的河边地种满的大概是樱花树,刚健强劲的枝叶,在滑过水面的强风吹拂之下,发出沙沙的声音。

    枝叶发出的声音,听在万里耳中既像是恐惧,又像是不安。

    「以前……的事。」

    因阳光刺眼而眯起的,琳达那茶色的眼珠。

    「……学姊说过,以前,我们没有交往过,对吧。」

    「嗯,对啊。」

    「当时的我喜欢学姊你。可是,学姊……琳达,并不喜欢我。没错吧?」

    琳达用一只手压住帽子不被风吹跑,明确地点了点头。

    「是啊。就恋爱的意义来说是没有。我们是朋友,却不曾恋爱。我并没有……喜欢你。」

    从包包口袋中取出那张照片。

    你听到了吗?确实听到了吗?万里在内心对照片里笑着的自己说。我想让你好好听见这个。

    无论你的心意有多强烈,多么想回到她身边,那都只是你单方面的想法而已。

    琳达「不喜欢你」。

    所以,该放弃了吧。

    死掉好吗?

    消失吧。

    「……唔……」

    本想一口气撕破照片,然而,万里的手指却怎么也使不上力。只能滑稽地双手抓着照片,反覆深呼吸。即使如此手还是不愿意动。

    在琳达面前,万里无力地低下头。

    ——拜托你,给我消失。不要,不要,不要。拜托,求你了。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再存在了。不要。快和这胸中的痛楚一起消失。

    (我不要!)

    喜欢琳达。

    想在琳达身边。想永远在一趄笑。只要有琳达在就好。没有琳达,一切都不成立。活着的欢喜与幸福都失去意义。万里一直找寻着琳达。一直。真的是一直一直,好长一段时间一直。不管相隔多遥远。即使连声音都听不见了,也一直在找寻。想回到她身边。希望她发现自己。

    可是,这只是他单方面的心意。

    而且这会伤害加贺香子。

    颤抖的手没有力气,照片从手中滑落,差点被风吹走时,被琳达白皙的手指抓住。

    「……多田、万里……你,没事吧。」

    「……承蒙你、多方照顾了。至今很感谢你。」

    万里拚命抬起头。

    失去照片的双手还是不能动,不上不下地僵在原位颤抖着。即使如此,万里心想自己脸上应该还是有笑容的。

    可是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脑中只有该说的话。

    「今后,对于我们过去认识的事,我希望能当作毫不相干。毕竟,不管怎么说,那对我都是一种压力。我不想一直提醒自己失去记忆的事。反正那是再也不可能想起来的,所以一直让学姊顾虑着我也很过意不去。我,想与过去诀别。想完全当作不曾有过那些事。所以……」

    不要,不要,想如此尖叫的心情,挥散不去。

    一边说出想好的话,万里一边被那份心情牵扯着。已经决定了,就这样丢掉过去,再也不要回头。

    「所以,今后让我们只是单纯的社团学姊学弟吧。不用再特别照顾我也完全没关系的。我,其实,结果还是觉得这样最好。」

    光是像这样站着,不断说出这些话,就用尽所有力气。

    无法去看琳达有什么表情。也无法顾及她的心情。万里只是一个劲儿的,将心的一部分撕裂,抛弃。

    出血了。他心想。

    那确实是属于自己身体组织的一部分。

    那个夜里复苏的,对琳达的心意的残渣,其实就是构成万里这个人的身体组织。那很明显的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是自已的肉。

    而现在正亲手剥开它,忍着痛,不发出哭声。万里心里想着香子。想着那不能伤害的恋人的脸。

    眼前这张脸,是过去爱恋过的人。

    虽然很失礼,但这么做应该没有伤害到她吧。万里紧抓着这个念头,执拗地不断说下去。

    ——反正琳达根本没有喜欢过我。

    「是说,老实说,香子她一直对琳达学姊的事很介意。我想好好珍惜她,所以请让我跟你确实保持距离。不过,我说这话,好像是我自己想太多了喔……」

    谁都看不见的心里正在喷血,万里却嘻嘻哈哈边笑边说。还没痊愈的嘴角伤口好疼。

    「……没关系。」

    琳达说:

    「没关系喔,我懂的。」

    单手抓住风中的照片,再用那只手压住帽子。盛夏的阳光下,听着万里说的话。

    帽沿遮住了她的眼睛。

    只看得见微笑的嘴巴。

    「我能理解。所以,嗯。是啊,小香放不下心也是无可厚非的,我也这么认为。应该这么做。」

    然后。

    「……啊……!」

    发出惊呼的是万里。

    琳达用力地,将手中的照片撕成两半。

    叠在一起,再撕成两半

    继续撕,将两人的照片撕成小小块的碎片,从琳达手中飞舞开来。就这样,被风吹散。

    很快地,就看不见了。飞得远远地,再也回不来了。再也。

    「这样就行了吧?万里。」

    ***

    那嘴唇缓缓地动着。

    「全都相反喔,万里。」

    我连雨伞都递不出去,听着琳达的声音。

    冷彻心扉。一定是因为很冷吧,她的声音也在发抖。

    琳达的大衣外套被深冬夜里的雨淋湿,看似就快要结冰了。绿色的布料上闪闪发光。

    她一直在这里受着冻,直到我完成大压轴的任务之前,她都在这玄关檐廊下等待。

    而现在,死命地从口中挤出那些话语。

    「……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但是有时候我真的很蠢。不知为何,说出口的话常常和心里想的相反……有时,甚至是完全相反。」

    那白皙的脸颊。

    「……原谅这么笨的我好吗。」

    冰雨像眼泪般沿着那脸颊滑落。

    就在看见那个的瞬间。

    我的脚不受脑袋控制地向前迈出。跑向前去。绝对不膘谅、再也不要和你说话了。本来应该要这么说的,我的身体却擅自动了起来,而手也是。

    「……我才不原谅。我也一样啊,我才不喜欢琳达呢!」

    为琳达撑起雨伞。

    只有口中说出的话是自己能控制的,而那也早已成为毫无意义的形骸,这点我和琳达都很明白。

    「抱歉、抱歉,真的很抱歉,万里……」

    从伞下望着这边,琳达死命低声的说。喘着气的嘴唇,失去血色颤抖着。

    火焰就是在此时点燃的。

    内心深处的火焰。

    「……真是的,你那什么表情啊!」

    「唔咕!」

    像平常的打闹一样,朝琳达侧腹轻轻槌了一拳,表示我们和好如初的肢体语言。说着,够了,我们回去吧。

    不喜欢。

    如果这句话是刚好相反的话,那么琳达对我——

    不会吧。一边走着自己一边摇头。不可能。不至于如此。「不是不喜欢」和「喜欢」的意思是不完全一样的,这我自己也很清楚。

    可是,可是万一,有那么一点。

    ……是不是可以有那么一点希望、期待。

    或许,我们今后的关系会有所进展。我走在琳达身边,在同一把伞下低着头,承受着胸中的炙热。

    就这样,我和琳达解除了绝交的危机,成功和好如初。

    我也对那十天感到非常后悔。

    要是我知道日子终有结束的一天,要是我真的知道拥有的时间有限,我一定不会那么意气用事。在有限的时间里,我的时间更是比别人短,然而,将这难得的时间整整浪掷了十天之多的人,却是我自己。

    多田万里一个人走着。

    我默默跟在他身后。

    回头看看我啊,真想适么对他说。明知说了他也听不见。即使如此,还是想说。

    看我啊。

    全身是血。

    然后看看你自己。

    你也全身是血。

    那是你全力剥掉自己身上的一部分,所造成的伤。如果你丝毫没有察觉这伤口,那就算了。那就不要回头,不要停下脚步检视自己,就这样向前走吧没关系。

    可是,总有一天你会想起来的吧。

    那天,被人从河底救起来的时候,那全身是血的自己的模样。你失去一切,剩下的只有伤痕累累的肉体。

    我……我们。

    那时和现在,都像这样望着全身是血的你。

    ***

    「……又摆那种姿势!那样太不自然了,不要啦!」

    万里不禁爆笑出来,放下手中的相机。笑得手不住发抖,这样下去根本拍不好。

    「咦?我没有摆姿势啊?」

    「明明就有!」

    「就说没有了啊!」

    尽管嘴上这么说着,但只要再次举起相机,香子就又摆出单手叉腰,双脚交叉站立,歪着头,表情专业的完美模特儿站姿。因为实在太可笑了,万里不由得又笑了出来。香子也被感染,一边说着「怎么会?」一边笑了起来。

    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这样,不管怎么调整,都无法拍出香子期望的「自然感觉的日常照片」。

    两人在万里的房里。

    数位相机是香子带来的。

    「是说,只有我一个人被拍,就忍不住装模作样起来了嘛。」

    原本靠着墙壁站的香子走近万里身边,抓住他拿着相机的手臂,伸手将镜头转往两人这边,脸颊碰脸颊。

    「人家想拍两人的合照嘛。来……笑一个!」

    「……唔……」

    因为不习惯,无法顺利做出表情的自拍模式。自己也知道很紧张,万里害臊着,结果只能吃吃笑了起来。

    这时,闪光灯再次亮起。或许这次总算拍到了两人的笑脸。

    轻轻推着一脸高兴确认着照片成果的香子的背,万里说:

    「我说香子,要不要去外面拍?虽然很热,但今天天气很好。」

    指着窗外要她看。

    盛夏的午后。

    蔚蓝的天空高远处,蓬松的积雨云软绵绵地堆叠着。白晃晃的日光照在行道树的枝叶上,生气蓬勃闪闪生辉。现在,全力以赴,灿烂地活出这个瞬间的生命。

    万里想和香子在那景色之中相视微笑。

    「嗯!」

    一边笑着,一边像孩子似的点头,香子不带包包就朝玄关走去。玄关那里散乱地放着摆不下的鞋子堆。注意着不要踩在鞋子上,香子率先打开门。

    散落一地的鞋子里,萤光黄的NIKE也在其中。

    左脚和右脚分开,各自指向玄关大门,看起来彷佛现在就要冲出去似的。

    万里小心翼翼的越过那双鞋,套上凉鞋。

    万里!快点!听见她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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