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用像「沉甸甸」、「咚」——这样极有气势的拟声词来形容「她」——也就是身为我的女友之华丽美女,合适与否,我是无法断言的。

    即便如此,在今天的加贺香子身上感受到了某种不得不令我这样去想的东西。格外的有着「沉甸甸」、「咚」的感觉。

    万里以因发烧而酸软得要死的身体维持着横躺在床上的状态,眺望着在狭窄的房间里稠密地坐在一起的友人们及,在那里混杂着出众的悠悠安定感的香子的身影。

    「真的是开玩笑的哦?用『出轨』这个词,大家会觉得有趣吧?只是因为这样想而稍微试试了而已。全都是为了大家开心。」

    占据了离万里的床最近的,床垫旁边的位置的香子,伸直了身子侧坐着,以一副完完全全的大小姐的样子聊着天。在膝盖上把丝质的手绢轻轻地摊开,用像是来郊游约会一般的优雅遮住了脚。

    她的笑容里洋溢着从容感。散发着悠然自得的氛围。可谓是女王的风格。

    「因为我的多田君是不可能出轨的。」

    呜呼!地娇声笑着让谁都插不了嘴,她陶醉地左右摇晃着脑袋,

    「多田君可是深深~地爱着我的。当然,我也很清楚这点呢……我正被他爱着!」

    她突然就运用起腹肌,太阳穴上青筋冒起扯起嗓子喊了。哦哦……所有人都有点吓坏了。

    「以上的,这股绝对的自信,使我不断地变得强大起来。被爱的能量进一步的怎么说呢,那种,良性地环绕着循环着全身让我变得更加的良好,然后又循环着传到了多田君那里……啊痛!」

    啪嚓!坐在旁的琳达拍了放着不管的话似乎会永久讲不完地的香子的雪白的胳膊。

    「你刚才可是非常严肃的眼神啊!?真的,别闹了,我一瞬间,真的是给你吓坏了啊!」

    「那是错觉啦。」

    显得格外开心地摩挲着被拍的位置,香子眨起了涂满了漆黑的眼睫毛油而变得沉沉的眼睫毛。用淡紫色的眼影,湿润地涂红了的燕窝的凹处的阴影,今天也散发着夺目的女性魅力。

    然而又从容不迫地,以如同美丽的女演员般的动作从包里掏出小小的,圆形的,典型的女生所拥有的物品之风格的珍珠贝似的容器,

    「对帮助了我的命运之人·多田君的琳达学姐,我是不可能做那样的胡乱猜疑的呀。我本以为NANA学姐还在呢,已经回隔壁去了吗?」

    香子用无名指舀出里面的东西。「是呢」琳达这样一回答,「真遗憾,明明还想见见面向她表示一下我的谢意呢。」,香子紧接着说道。噼啪地用那根手指的之间轻轻地抹上了嘴唇。刚才掏到手指上是玫瑰粉红色的唇膏的样子,让人神魂荡漾的色泽和光辉使得她形状极好的嘴唇变得更加诱人。

    然而她突然转向万里这边,眼神柔和地舒缓下来了。并不发出声音,不让其他人看到那副表情,仅用嘴唇的动作向万里传达的是,

    「你没事吧?」

    这样的,一句话。

    我没事的,谢谢你了,万里也同样没发出声音,仅向香子做出了点头的动作。香子雪白的脸上,慢慢地向这边送来温柔的笑容。

    看到了那副笑脸,已经绝对无法说出口了呢,万里这样想道。

    在枕头边上,香子放在那儿的简直就像装点在死者的墓碑前一样的探病的花束……的芳香,一直散发着过于浓厚的香气,正使身体状况极差的我陷入更加糟糕的局面。如果可以的话,真希望把它放远点呢……。

    虽然说这的确是有点「热脸贴着冷屁股」了,不过我明白她的真心完全没有一点虚伪。香子的视线里充满着,毫不浑浊的纯爱。

    被奉上了这样的东西,自己的身体之类的根本不能在意那么多了。

    而且之前——照片的那件事,也是呢。现在还不能去提这件事。

    和琳达两个人一起拍下来的以前的合影。万里在想,把它拿走的该不会是香子吧。可能性是有的。香子到这个房间里来了好几次了,而且几天前在祭研的练习那天。那个雨天,因为某种万里完全不知所以的理由,她情绪变得非常不稳定,哭了出来,这样的事情也有曾发生。

    现在回过头来仔细分析,得出的结论就是,因为看到自己跟琳达照片的缘故吧。

    难道说,看到了那张照片?然后拿走了?等等事情,不好好确认一下的话可不行。然后真的是这样的话,就必须把有关事宜的事实情况给她老实交代。牵涉到失忆前后的,至今为止没跟香子说过的与琳达之前的各种各样的事情,必须得说清楚。

    可是,面对那么温柔的眼神冲自己微笑的女友,现在立刻,由自己主动提出,一五一十得说个明白,对万里来说似乎是做不到的。

    而且,有可能,照片的丢失真的跟香子没有任何关系也说不定。

    单单只是,掉在哪里,比如说混进了书的缝隙间也是很有可能的。这也是有可能的,而且自己也希望是这样的情况。而且退一万步说,琳达也在场的情况之下,直接询问她根本就是没可能的吧。

    放弃了一切的事情,收进自己一个人的心中。万里吸进了扑鼻的玫瑰芳香。眼中眩晕的速度又得到进一步的增加。而香子把温柔的笑脸从对着万里的方向转向琳达那边。

    「琳达学姐,再一次向您表示感谢。您帮忙看护了我的多田君,作为他的女朋友,真的是感激不尽。也请您帮忙向NANA学姐转达我的谢意。」

    「好的,我会帮你好好转告的。一会我也打算顺路去一下隔壁,那我就早点过去把事情办了好了。哦对了,如果可以的话,我把香香的联系方式告诉NANA学姐怎样?要是再发生像这次的事情的话,当然我是不希望发生这种事情了,那个时候直接就能把小香子叫过来了嘛。」

    「嗯嗯!好的!当然可以!没有问题!」

    对于表现出教养良好的乖女孩地样子,露出一副忠实的学妹的眼神点着头答应的香子,

    「你那装模作样自我掩饰的能力真是令人恐惧呢。这不是跟刚刚说的那些完全不同吗。」

    发出把自己的惊讶暴露无遗的声音的人是柳泽光央。

    既是香子的青梅竹马,又是她单相思(也可以说是跟踪)的对象,现在则是大体上天敌般的存在。俗称,柳兄。

    一言概括则是帅哥一名。仅仅是冷淡的灰色T恤加旧仔裤这样简单的穿着,就让这家伙周围的背的部分,本来很普通的万里的房间瞬间变得像是好看的电影布景。而且,本来就是个承蒙了天惠容貌的男人,最近却因为一直变长而又乱蓬蓬的头发的原因,精悍和狂野感的特性也急速增加,再加上通过电影研究会的前辈的介绍开始在搬家公司打工的缘故,上半身的肌肉也凸显出来了,是个受欢迎度上升到突破天际的家伙。

    柳泽盘腿坐在作为跟他有各种各样复杂的恩怨的对象的香子的正对面说,

    「装什么好孩子啊,恶心到家了。」

    唉,地叹了口气耸起了肩膀。

    说到香子的话,

    「……哈啊?」

    姑且,还算是一副和和气气笑容满面的表情。

    不过,只有那个视线冷得像冰柱一般,带着一丝烦躁闪烁着,用尖锐地目光瞪着柳泽。

    但是柳泽不愧是有和她相处多年的孽缘在,区区这种程度的视线是不会闭嘴的。从旁边看的万里想道:这是有耐性了吧。如果自己被那样瞪了的话,感觉反抗的意志什么的一瞬间就会燃尽吧。

    「哈啊什么哈?别在那里装蒜了。刚才不是还在嚷嚷『出轨、出轨、这是出轨啊!多田君出轨了!这绝对是出轨、出轨、出轨啊!呀啊啊!』这样烦死人地在那里大吵大闹吗。丑陋的嫉妒感十足的。对吧,二次元君。而且连我们都不知为什么被拉过来了呢。还不是因为你在那里说『把我,抑制住!在紧急情况的时候马上用力把我镇压』。对吧,是这样吧!」

    「……啊,那个……」

    在口若悬河地说着的男人,突然被抓住肩膀的二次元君。

    他姑且也是有着佐藤隆哉这样正经的名字在,但是他的大多数的朋友都把真名忘得干干净净了。或者说从开始就不知道他有真名。

    二次元君像是小市民一样,悄悄地观察香子的表情,对万里来说是看不见的。然后看到香子表情之后说道,

    「……不清楚呀,我对三次元的事情不大了解呢!」

    二次元君似乎决定了选择逃跑。一边摆出以清爽的假笑,一边稍微用手扶了一下将要成为他象征的黑框眼镜。

    「话说回来,你好!总觉得很抱歉,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却是在这样吵吵嚷嚷的情况下。如果可以的话请称呼我为二次元吧。」

    这蒙混过关的做法也太明显了。不过说起来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琳达,他笑眯眯地向琳达打招呼呢。

    「二次元?这就是你名字吗?」

    一边感到很不可思议地歪着脑袋,琳达也摆出一副学姐的样子,向二次元君露出了温柔的笑脸、

    「是的,因为舍弃了三次元,作为证明,所以以二次元君为名!」

    「哦,是有很深的由来的呢。」

    「姑且算是有妻子的人了。」

    「诶!?难道说你是已婚男子吗?」

    「是自造的脑内新娘。关于那件事现在要说给你听听吗?」

    「啊啊,不用了。我是琳达,同样是法学部的。是在祭研跟万里还有小香子一起活动的二年级学生。请多关照呢,二次元。」

    「请您多多关照!啊,好开心呢,无意中第一次达成了纵向关系!」

    「二次元君没有进社团吗?」

    「错过进社团的机会至今。学姐,跟柳泽这家伙不也是第一次见面的吗?」

    「柳泽君,或者说柳兄好像是上次关于选课的时候说过话,吧。」

    把刚把视线投向柳泽的琳达的手,突然从腋下啪地一声抓住的人,

    「琳达学姐,能请您原谅光央吗?光央的脑袋患了点病呢。」

    是香子。

    把琳达的手放在自己胸口,「生病,其实直言不讳地说的话,就是脑子长的很奇葩呢!」,香子表情一本正经地反咬柳泽一口,对于这样把刚才的大小姐的仪表毁尽了的过分的言辞,琳达也「噗唔!」地从鼻子里发出笑声。

    「脑子很奇葩!好过分呢!」

    「但是真的就是这样啊。虽然看起来很正经的样子,这家伙有撒谎的坏习惯呢。真是可怜呢,连自己说了什么都不知道呢。脑袋里已经一干二净,是个空无一物的傻呆瓜。说起来那个头皮最近也几乎掉得光秃秃了,别看现在是那个样子,其实毛根全部因为烫发液损坏了!」

    「哈!?香子你个混蛋,在胡说些什么啊!只有污蔑我的头发这一点无论如何都不能原谅!」

    「哎呀完了,病又犯了。」

    对于一副「好可~怕」样子在那里露出使坏的冷笑,故意地把身体往后退的香子,柳泽已经忍无可忍了。

    「我擦……得寸进尺啊!?」

    「说到根上本来就是你在那里「跟我来,一起来」地吵个没完,我们才迫不得已,」

    「对对对对,是这样呢!在光央的世界都是这样呢。我懂的,没问题的哦!」

    香子把两只手的手指就像创立时期令人怀念的少女漫的封面图的女主人公似的在下巴下面手指相扣,两只眼睛反复地一闪一闪地眨着眼睛,

    「好啊,那么,请回去吧!大门在那边哦!」

    她突然露出郑重其事的表情,猛地指向旁边,再现了「光央GoHome」的场景。

    「……」

    明白在嘴上是斗不过的柳泽于是采取实际行动。他猛地用力抓住香子的下巴尖,用拇指前端按着钻,

    「让我在你的屁股下巴弄出肛裂来吧!」

    稍微有点圣饥魔II*风格的毁容招式。(注*:圣饥魔II是号称来自地狱的乐队,其宗旨是征服地球。)

    「不要啊啊啊!裂开了裂开了裂开了啊啊啊啊!」

    柳泽嘴上喊着「少废话」粗暴地顶着手忙脚乱地挣扎的香子,其景象从旁观察便只有一种结论——单纯的对妇女施暴的一幕。当然了,以一副拼命的面孔抵抗着的香子用涂了指甲油的美丽手指猛地一把抓起柳泽的长发予以反击,

    「呜哇,你这个混蛋!别,别,别抓我头发啊啊啊啊啊!给我松开啊啊啊啊!」

    「你才是应该松开的,快把你的脏手从我下巴里拿开!呜哇!」

    青梅竹马的两人就那样上演着令人难堪的互抓戏,以至于闹到了床上开始翻滚,

    「喂喂!别在这里打架啊!在病人的旁边不要那样吵闹啊!」

    ……说得真是太好了!万里在心中为两人劝架的琳达送上喝彩。

    至于说道二次元那小子,在两个青梅竹马跟往常一样开始变得形势险恶的几乎同时完全露出「我不想跟他们扯上关系」的气氛,开始摆弄起iPhone来,展开了冷冰冰的结界。

    「啊……对不起,多田君……」

    终于回过神来的香子一副尴尬得不得了的样子,站了起来,窥视着万里的脸。

    不不,没什么没什么,万里摇着头示意没关系。

    一边做出这样的表示,万里想着,哎呀呀。感觉像是看到裂了细如毛发的缝的下一个瞬间,突然啪啪地碎裂掉的壶一样。

    不知是因为:被梳理得很完美的头发因为刚才的乱斗而变得乱糟糟;还是项链的中间移到了后背;还是在男朋友面前秀了一场跟青梅竹马的淘气的肉搏战,这些的缘故。

    至今为止看上去充满了香子全身的超安定氛围——用本人的话说是「被爱着的!」这样的绝对的自信,在万里看来,突然崩坏、消失了。

    香子无精打采、意志消沉到了仿佛能听到低头的声音。

    「……说起来,这是真的哦?我真的没有认为是出轨什么的哦?虽然,没有这么想……」

    她稍微喘了口气,又瞪了柳泽一眼。看样子,青梅竹马的发言,刺到她的痛处了的样子。

    万里很想对她说点什么,但是香子马上把头转向琳达那边了。

    「我真的没有那么认为呢,学姐。但是,怎么说呢,这种……我以外的女生最先跑来照顾我的男朋友,而我却来晚了,这样的事实,让我感到动摇了,这样的情况……唉,我也许……不能否定呢。」

    对于很不像香子风格的含糊不清的话,琳达也「哎呀」地把眉毛往下拉成了八字。香子把美丽的脸朝向地上,扭扭捏捏很尴尬地用指甲挖起了木地板缝隙(我想那大概很脏,还是不要这样为好。)

    「……因此,我不由地想到「用牛郎勾引住」的权宜之计。」

    「什么!我们原来是牛郎啊?」

    对于二次元君的诧异,香子点头承认了。

    「二次元给NANA学姐,光央就给琳达学姐。这样一来,漂亮的学姐们的女性魅力就被封印了,我就可以给多田君留下『可靠的女友』这样的强烈的印象……」

    「你真是个策略家呢,小香子。」

    「……有种走火入魔的感觉……」

    「没问题的哦。好了,请看看吧。我的女性魅力就跟这个一样。」

    温柔的琳达用膝盖往前蹭行,插入两个男人之间,慢慢地用双手让两个人的肩膀挨着自己抱进怀里,

    「得到了双子牛郎哦!是两把枪呢!羡慕吧!?嗯!?瞧,是柳子和二子!快给姐表演一个」

    只有万里懂的。不如说,是看到了。

    柳泽和二次元都,哎呀啊啊~,不要啊~,忸怩作态的戏耍着,紧紧地贴在琳达学姐的身上,「哎呀,意外地这样也不赖呀」的下流的微笑——你们在搞毛啊,略带有松田优作风格的说道。

    而且。

    他们又不是双子。

    更不是枪支。

    况且从中途就变成了艺人的戏耍了。柳子倒也说得过去,可二子这名字实在是太随意了吧。

    「……」

    一圈圈地转动的眩晕和,一个人忍耐着从鼻粘膜侵袭到脑髓的玫瑰的芳香,连吐槽的力气都使不出来,万里只是默默地从旁望向,只能用很开心来形容的闲聊圈子中去。

    柳泽和二次元君对本来就是一个无论对谁都留下很好印象,很容易与人打交道的人的琳达,都完全抱有好感的样子。看到了他们两人的,与男生一起的时候从未出现过的格外开心的表情的话,就能明白这一点了。他们跟毫不拘束的琳达以相互挨在一起的状态嬉笑着说着什么,琳达也亲切地用轻微地旁敲侧击来应对男生们的玩笑话,欢笑又沸腾起来了。

    「说起来,柳子,你选课顺利吗?后来我还担心你怕你没选上什么的」

    「是的!托琳达学姐的福很顺利,没有问题!」

    「上学期的期末时有好多门考试集中在一起,这种蠢事你没干吧?」

    「只有语言学一门。轻松通过呢,应该。」

    「二子和香子呢?」

    「我没问题!」

    「我也没问题呢。只需要写点报告就可以。」

    「是吗。太好了太好了。那么大家都能愉快地迎接暑假的到来了。」

    ……万子呢?

    不问一下万子的情况吗?

    对了!是暑假呢!Yeah!在旁边斜视这些没意义地情绪高涨的家伙,万里一个人独自沉重地闭着嘴。

    嘴唇果然即便闭着也很痛,眩晕也没有变好的迹象。

    「哇啊,暑假真是期待呢!再过不久,就有整个夏天,一个半月的自由时间什么的,简直就像梦一般!成为大学生真的是太棒了呢!」

    连平时有过剩的孤僻倾向的香子都,不知是因为内心的种种烦恼抛到一边的放开感,还是因为万里的房间有一种安全感,难得一见的发自内心开心地喧闹着。

    大家背对着床上的万里,你一句我一句地互相交换着夹杂着笑声的俏皮话和玩笑话。简直可以认为在这里的自己的存在已经被大家忘记了。

    ……不过这样的想法也是闹别扭过头了吧。

    「大学生,真的是太棒了!琳达学姐暑假有什么预定吗?比如说海外旅行之类的?」

    二次元君向琳达刺探道,

    「啊,没有去海外的资金呢,条件允许的话还是会去旅行的吧。不过也仅仅有这种想法而已啦。暂时没有计划。或许比较现实的是只能回老家,跟老家一起玩玩整个暑假就过去了吧。」

    「诶,您说老家,您老家不是这儿啊?是在哪里呢?」

    只用耳朵听着他们对话的万里的身体,在毛巾被下突然变得僵硬起来。

    老家。……话题突然就进入了危险区。

    如果把这个话题聊下去,早晚自己跟琳达的关系会暴露的——极有可能。一瞬间想窥视琳达的表情,但是,身体变重了,而动弹不得。

    不,虽然即便暴露了也不是什么困扰的事情。但是记忆丧失之类的事情,而且……绝对不能让任何人觉察到,自己心中复苏的,那个——

    「说起来,海呢!」

    发出格外大的声音,琳达突然拍着手说道。

    「果然,还是想去海边呢!夏天嘛!这么热!想去海边玩~个痛快啊!你们没有这样的打算吗?大家一起去海边!之类的。」

    「啊,这很好啊!大海,超想去呢!」

    柳泽也大大地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二次元君也,

    「我有驾照,借辆车大家一起去的话会很开心吧。」

    「既然这样说了,那就去吧!难得的夏天,近点的有湘南怎么样啊?索性去伊豆那一带也不错吧。就咱这几个人去的话,应该非常开心的吧!真的去吧好不好!今天就决定好吧!」

    柳泽伸出指尖绕着房间指了一圈。

    ……总觉得,这是难得一见的劲头呢。看到这样子积极地打算安排什么的柳泽的样子,还是第一次吧,万里这样想道。而且他还毫不在意地连身为天敌的香子都邀请了。这种尽头究竟是怎样,虽然很想这样吐槽,不过身体却一直在拒绝想要吐槽的自己。

    大概是感觉不到那样子的万里的遗憾的吧,

    「什么?连我也算在里面了吗?」

    香子用平淡的语调声音问道。柳泽若无其事地把这当作了耳边风处理了(through)。

    「也把我算进去了啊?」

    对于紧接着琳达问出的相同的内容,他用虽说没到满面的程度还是相当地快活地,并且有点腼腆害羞的笑脸朝向她,

    「这是当然!女生那边要是只有香子在的话就太无聊了!」

    马上,竖起大拇指回答了。……你这在搞啥,真的。柳泽光央你究竟怎么了。万里也只能如此想道,因为思考轻飘飘地被发热给吹散了,不能再继续思考下去了。

    「Yeah!那么也去邀请隔壁的NANA学姐吧!」

    噗!听到琳达这番提议,认识NANA学姐的香子立刻就笑喷了。像是忍不下去,很少见地捧腹哈哈大笑起来,很难受地扭着身子。

    「学,学姐!NANA学姐她,海边很不适合她呢……!啊哈哈哈哈哈哈,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那个人被太阳晒了就会死的!很要命呢!真的很要命呢!」

    「噗哈哈哈哈!的确,感觉她要是晒太阳就会变成烟消失掉呢!」

    琳达也跟她一起开始笑起来了。二次元探出身子,向大笑着的两个女生问道。

    「诶,诶,NANA学姐是个怎样的人啊?是住在这隔壁的人吧?柳兄认识她吗?」

    「不,我不认识呢。是我们学校的人吗?」

    「是啊,三年级的。直截了当的说,是个cosplayer呢,」

    ——才不是,cosplay呢。

    连视野都逐渐模糊起来了,万里维持着一言不发的状态,精神恍惚地仰望着旋转的天花板。

    大概是体温又上升了吧。朋友们的笑声笑语听起来像是相隔很远、其他世界发生的事情一般。

    闹别扭的心情还在持续的状态,现在已经感觉到被真实世界的排斥感。

    就好像,只有自己变成了无论是谁都看不见的幽灵或者透明人一般的感觉。

    因为刚才柳泽说「就咱这几个」的时候,万里不清楚自己是否包含在那里面。

    真的没有了自信,在其他人的眼里,自己的身影能不能看得清楚。

    说不定自己在这里的这个事实谁都不知道。也许大家都不认识我。也许认为是有关系的只有自己这边,其实谁都没有觉察到我的存在。也许自己是看不见的。也许自己是听不到的。

    大家也许把动弹不得的自己放置一边,就这样离我远去。

    ……这就是所谓的,那种卑屈而很孩子气的「被大伙排斥在外面」的寂寞感,吧。

    还是说。

    「……」

    万里无力地合上眼皮,深深地呼出一口热气。

    别胡思乱想了。这一切一定是因为伤病,还有苏醒的过去的自己所带来的情绪不稳定,才会有现在这样的抑郁及情绪低落。把负面的思考放置一边,来想象一下从现在开始光辉的盛夏的每一天吧。

    ……因为是夏天,大家一起去海边。

    嗯,好像开心得不得了呢。

    有柳泽、二次元君、香子和琳达学姐,说不定NANA学姐也会去。还有,自己。乘车过去。准备好泳衣,买了防晒油,大声吵嚷着起哄,一大早就紧张地等候汇合。海滨球与游泳圈。冷冻箱,装得满满的冰和饮料。毛巾也不能忘记。哦对了,防晒霜也要带。对于在化妆品方面自称半职业级的香子,请她帮忙挑选吧。

    试着想象一下的话,把有好好融入到伙伴当中的自己放在那个位置是很容易的。

    穿着土里土气的泳裤的万里很开心的,跟大家一起在海滨嬉闹。在海滩玩耍。男性同伴玩着海面背摔,不时地偷看女性阵营的泳衣,吃炒面吃刨冰。扯起嗓子随便得喊着好热啊、热死了,最大程度地利用悠闲的大学生的身份,多田万里在太阳之下,讴歌着那十九岁的夏天。

    ——但是,那家伙。

    真的,是自己吗。

    像是在凉飕飕的暗处,独自一人睁开了眼睛的感觉。

    就好像昨天的自己跟今天的自己是「不同的」一样,现在的自己跟在海边的自己也是「不一样」的吧。我们无法断定「这是不对的」。我这种失忆男子,仅需一个夜晚,就能变化这么多。

    然而,现在的自己变成了过去的自己,望着阳光男生「接下来的自己」的感觉。

    对此束手无策,的感觉。

    在毛巾被下,就像冻住了一样连一根指头都动不了。

    就在这一瞬一间,觉得活着的自己在不断地走向死亡似的。感觉自己在每一个瞬间都在脱胎换骨。每一个瞬间都在摆脱死去的自己,然后把它弃之不顾。

    认为自己可以保持不变,真的和一瞬前的自己是一样与否,对万里来说是无从知晓的。或许在我的脚下,不断且机械地积累着,过去的怨念着的自己。或许现在就正睁着眼睛盯着。看着我。从无法传递声音的遥远的地方,盯着我看。

    完全没有自信。

    明天的自己能否保持和现在的自己一样,万里来说,是完全无法确定的。

    ***

    ——醒了。

    房间,很昏暗。

    似乎是不知不觉间睡着了。到底睡了多久。连现在是黎明,还是傍晚都不知道。

    猛然失去了时间感的万里不放心地环视着周围。屋里没有开着灯,穿过拉上的窗帘,外面的路灯的光隐约模糊地照进了房间里。

    一片寂静。

    木地板上,延伸着现在没有任何人坐着的凳子的影子。

    那个影子的前端的地方,看到了赤足的脚尖。

    并齐了的尖尖的脚尖往上连着雪白的小腿,然后一直连接到膝盖,最后延伸到连衣裙的下摆。

    觉察到,这便是香子。

    就像是被收起来的人偶一般伸着脚的坐着,让背靠在墙上,香子独自低着头。

    轮廓清晰的面孔被强光照着显得有些发白,看得出她正在摆弄手机。脸上肩上,若干条长长的头发垂落散开着,嘴唇也稍稍张开着,毫无防备。没有摆着无懈可击的表情,香子似乎没有觉察到万里醒过来正看着她的现状。

    ……说起来,以前也有过这样醒过来,发现在房间里的香子的事情呢。

    万里不发出声音,身体也一动也不动,就那样眺望着香子的身影。

    那是,香子被柳泽狠狠地甩了而自暴自弃,在夜店喝得酩酊大醉的那天夜晚的事情了。现在到是有些怀念的,吵闹的那个春天的那一天。

    美丽的笔直尖锐的鼻梁,被冷冷的光照射着的垂下的侧脸。

    这感觉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万里思考着。

    那个时候也是,然后现在也是,很不可思议的感觉香子就像自己是身影一般。长相上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明明没有明显的共同点,而且她穿着裙子垂着长发,有着即便是女性中也是引人注目的俏丽的脸。

    尽管如此,现在这样的加贺香子给我的感觉就是,孤零零一个人住在这里,不懂事的,无力的,只是个默默无名的年轻人——也就是自己。像自己的人。

    给我的感觉,如果没有人去向她搭话:「你就在这里,我能看到你,我能听到你的声音。」就无法继续存在下去,就要消失掉的生命。

    因此万里,

    「加贺小姐。」

    向她搭话。

    她颤动了一下。大概是吓了一跳吧。在光之中,漂亮齐整的朝向上方的长睫毛的颤动的动作,横躺在床上的万里的眼睛没有看漏。

    「……起来了?」

    「嗯,现在几点了?我到底睡了多久啊?」

    「这个嘛,」

    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也没有开电视。安静地昏暗之中,香子轻轻地干咳一声,用膝盖往前爬行,靠到床旁边来,

    「你瞧,已经过了七点了哦。」

    把手机的画面朝向这边。因为屏幕上的光太耀眼而闭上了眼睛,万里看不到时间。但是还是吃了一惊。还以为是傍晚,充其量也就是五点左右的。

    「七点……?诶,不会吧……真的吗?」

    「是的。你一直在睡哦。有做梦吗?」

    「没有。」

    「那你肯定是熟睡了呢。要是身体情况稍微有所好转就好了。」

    「……你这么一说,好像晕眩完全消失了好神奇呢……诶,莫非加贺小姐,一直呆在这里的吗?大家呢?」

    「中午就回去了哦。对了,要什么吗?喝水吗?」

    「不,不用了。说起来……」

    把身子稍稍撑起来一点,万里看着香子的脸。微笑,几乎是反射性地,香子秀美的脸上浮现出笑容。明明不可能不累的,万里这样想道。

    香子一连几个小时都一直这样,电视都没开只是一边摆弄着手机一边陪在自己身旁。大家都回去之后依然如此。

    一直在自己身边。

    瞬间,感觉到心中,热热的水珠一点一点地滴着。

    这个跟焦躁也很像,就像用舌头接下火球一直吞到肚子里一样的感觉,对万里来说已经是很熟悉的东西了。

    触碰到香子的真相的时候,自己总是会有这种感觉。

    眼前的人儿真是可爱的让人受不了。变得想哭出来一样的无依无靠的感觉是,因为自己不知道如何处理那样的感情。不知道怎样表示才好,一个人藏在心中也做不到,万里变成了迟钝的木偶男孩。令她感到温馨的事情一件都做不到。

    只是知道,越在旁边就越寂寞,握起手的话就会感觉好一点,相拥而吻的话感觉会更好点……这些我是知道的。只能忍耐的,只能一点一点地糊弄自己的感觉,那种让人欲罢不能的爱慕,其容量是巨大的。

    ——即便是变化了之后的现在,依旧如此。

    每当自己看加贺香子,就会有新诞生出来的细胞,而他们,现在,就在这个瞬间,就在重新睁开眼睛的瞬间,与她邂逅。就会爱上她。

    明明如此。

    可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万里以连同前面的头发一起揪了下来一般的气势,把老早就变得不冷不热的冷敷贴从额头上剥下来。

    明明这种感情是确实存在的,明明就在这里真实存在,可是有「想回」,跑向的其他地方——不是这里的其他地方——这种事情。

    呆呆地,在胸中喘着气。刚才咽下去的香子的火,感觉像是在折磨自己一般灼烧着肺。又热又痛地连同细胞一起被撕裂。

    自己对此毫无办法。束手无策。不管怎么挣扎,也无法正确整理自己的感情。按时间序列先后排列,似乎也做不到。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啊。究竟是因为谁啊。

    勉勉强强地,看着香子的眼睛。香子在万里的旁边,默不作声地等待着万里的语言或行动。

    「……我,没什么问题。……对不起呢,倒是加贺小姐时间上没有问题吧?」

    「我没问题的哦。」

    「伙食呢?啊,难道说,什么都没吃吗?」

    「不不,没事的。我吃了琳达学姐给的面包。我才要说抱歉呢。」

    对于香子的道歉,万里瞠目结舌,露出一副傻相。要说道自己道歉的理由倒是不少,可反过来被道歉的理由怎么可能会有。

    「为,为什么?又因为什么?」

    「因为。……在你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大家一起拥上门来,好好地看病都做不到,结果弄到噼噼啪啪地大吵大闹……。弄得你完全没法休息了呢。倒不如说我,没来的话,不在的话,才更好呢。」

    跟软弱的话语相反,香子撅起嘴唇,抬起下巴,像是找碴儿打架一般眯起两只眼睛。

    但是,那是在鲁莽的逞强这一点,现在的万里是一清二楚的。

    「没那回事。」

    放在枕头旁边的玫瑰散发着香甜的气味。这个房间里没有花瓶。

    「有哦。」

    「都说了没有啊。」

    「是有的哦。……明明想成为一个『合格的女朋友』的。怎么也无法顺利进行。像我这样的废物,完全不行。」

    「才没有那回事呢!」

    万里用虚弱的身体所能发出的,最强的声音断言道。可是,

    「……就是有啊!」

    即便如此还是顶了回来,香子的自虐也没有停下来。无意义地微笑着,用手指着那副洁白的面庞,

    「总觉得今天呢,深感痛切呢……比起这样的我,肯定,大概,还是像琳达学姐那样的人要好得多吧,」

    不可能再让这样的话继续说下去。

    万里抓起香子的手腕,强力地摇晃着拉到自己这边。不对,都说了不对了,不要再说下去了,想法设法要向她传达这一点。

    香子的肌肤就像接触到水嫩嫩的花朵一般凉丝丝的,感觉像是会在自己热热的手掌下逐渐融化掉似的。

    被用力摇晃而失去平衡的香子默默地,变成了以上半身压在万里身上一般的姿势,屏住了呼吸。

    在极近的距离,看到了她不知所措摇摆不定的眼神。

    很困扰地多次反复地眨着的,那对眼睛。不久,她恢复了冷静的状态,长长的睫毛平静合上了。头发的香味淡淡地刺激着万里的鼻尖。

    即便手腕被抓住,即便被拉到身旁,即便是在昏暗的房间里两人独处,即便对方是这样的自己,也无所谓,如此一般的,香子保持着沉默。

    一言不发的,像是在等待万里想要做什么,打算干什么。一动不动地,香子静静地观察着万里的眼色。

    ——为什么,会这样。

    「多田,君……?」

    握着的香子纤细的手腕比外观看起来要更加苗条,即便是自己这样微不足道的男人,动真格的话就这样扭折都很有可能。

    「……多田君……」

    万里把屏住的空气一口气呼了出来。

    放开了五根手指。

    那手指咯吱咯吱地抖动着,从喉咙里发出笑声似的声音,

    「……加贺小姐,真的,没问题吗……?」

    可是所发出的呻吟声,如同在哭泣一般。

    有种无法顺利发出声音的预感。即便如此,还是想问个究竟。

    跟这样的,像我这样的意义不明的不知就里的,近乎半毁的,似乎一半像是幽灵的,这样没用的男人交往的,你真的没有问题吗,想问这句话。

    在自己看来,一定不是没有问题的。

    就连自己都不清楚,明天站在这里的还会不会是自己。

    所以想劝告她,还是趁现在离得远远的为好吧……

    万里有这么多话想说。可是香子笑了。

    「我没问题的哦?」

    我呀,完全没事。

    时间也好,肚子也好。全部,都没有问题。

    她美丽的面庞上浮现出绽放近乎完美的笑容,把万里一度放开的手,再次轻轻地伸了过去。冰凉的,柔软的指尖像是确认一般抚摸着圆圆的额头。

    「……还没退烧呢。一定是因为自己一个人住,还受了这样的伤,身体不舒服,变得不安了呢。但是,没有问题的啦。我,虽然是个什么都做不到的一无是处的废柴女友……但是唯有爱比谁都多的。我会尽可能的待在你身边。只要死力所能及的事情,无论什么都会为你做。」

    然后,确切的重量把脸皮周围都覆盖住了。

    像是在表达:不需要你去面对什么,害怕了,哭出来都没有关系似的。

    这种深得见不到底的温柔与让人觉得恐怖的牺牲自我的行为,简直就是胆小鬼博弈。

    看谁能在更危险的状况下,能够表现出自己的爱。看谁能把纯粹的东西暴露在危险之下。看谁能毁掉重要的东西。看谁能毫不吝惜地将其抛出。像是削弱神经互相攻击到极限的地步的,这种过于痛苦的竞争。能让那种事情进行下去的,无非是自己。突如其来由自己单方面开始的。

    明明对香子来说,没有任何责任的。没有参加痛苦的比赛的理由。明明是个只要爱着适合的对象,从对方那里得到爱,穿着漂亮的衣服,穿着漂亮的鞋,只药露出美丽的笑容就行了的人。本来就是,只要考虑如何才能幸福就行的女性。加贺香子本应该如此。

    前提是,如果没有与「多田万里」扯上纠葛——

    「听我说啊,多田君。我呀。」

    盖住眼皮的手,因为万里的体温一点一点像不冷不热的温开水一般温和起来。万里把自己的手,轻轻地,重叠在那手上。十根手指全部逐步地注入力量,把她柔软的手,压在自己可怜而又难看的脸上。

    乞求着。

    像是请求帮助,像是请求原谅,握紧了香子雪白的手。香子静静地承受了这一切。

    「刚才想过了。想去海边呢。……不是跟大家一起,而是,我,跟多田君。只有我们两个人,一起去哦?你身体好了之后,能带我去吗?」

    万里用耳朵听着这句话。

    从她的手里传来了平静的香味。声音,也足以让黑暗中的寂静颤抖起来的,醇厚的响音。

    「真的……?想和我两个人一起去吗?」

    「嗯,我想去。……不是巴黎也无所谓,我想和多田君,一起去呢。」

    「……是吗。我知道了。好的。」

    「真的?约好了哦?」

    「嗯。约好了。我要带加贺小姐去海边。……因为是夏天呢。去吧,我来制定计划。一定会很开心的哦。」

    从看不见的视野的某个地方,传来了香子笑着的气息。也从同一地方传来了像是点了头的七夕。

    能实现这个约定的话,香子会笑出来——会幸福。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必须考虑怎样把这个愿望实现。

    可是,在这样的想法的另一方面,大概,真正正确的是立刻放开这只手吧。这一点也是明白的。

    但是,自己明白自己不会这么做。因为自己渴望着香子的笑脸。想要满足那样的欲望的自己觉察到的时候已经喜笑颜开了。这真的是让人很不舒服。我到底在笑什么呢。

    突然,万里想到了。

    现在,自己,憎恨着,自己的肉体,自己的生命。不是模糊的不安啊,恐怖啊,这样含糊的感觉,而是清清楚楚的,作为想消灭对象,想去消灭它而憎恨着。

    感觉自己的身体,从接触到的地方渗透进香子美丽的肌肤造成污染,就像细菌一样。肮脏的东西是引人厌恶的。要是能舍弃掉这些的话,心,灵魂,会变得多么的轻松啊。

    如果覆盖着眼皮的温柔的、温暖的香子的手,能够顺着脸颊,滑溜溜地往下滑着,然后使劲压住喉结,那该有多好。但是自己深知温柔的她是绝对做不出那样的事情的,所以才会这样从容不迫地考虑着这些,然而自己想到了这也是自己所厌恶的地方。

    已经,是破破烂烂的,乱七八糟的了。

    因为无法期待恋人的手绞住脖子给自己一个痛快,所以自己只能屏住呼吸,保持沉默窒息而死。然后就这样暂时让自己沉入独自一人的深渊里去。

    谁都无法理解自己现在的心情,想要痛哭出来的喉咙还有眼睛都很痛。当然,嘴唇伤口依然很痛。

    意识到了自己已然陷入名为穷途末路的人生陷阱之中。

    ***

    万里思考着日常的伟大性。

    宛如从绝望的孔穴中窥视到世界终结一般的黑夜逐渐退去,朝阳再度升起之时,这夏日的清晨清爽到微微泛白。仿佛宣告着区区一个人类的困惑、根本无法左右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事物。

    抢在闹钟响起之前便一口气睁开了眼,从床上起身后热度也稍微冷却了下来。十九岁的肉体拼命寻求着能量。

    万里边注意着不碰到嘴唇上的伤口,边吸溜着纳豆。

    冰箱里现有的、营养丰富、能不摩擦到唇部进食、连咀嚼的必要都没有的东西——能够同时满足这些条件碰巧只有纳豆。试吃了一盒后发现能行,便将买回来的三盒全都吃了个精光。轻轻坐到小凳子上蜷起背来,埋头大吃。「途中,空着肚子的我甚至有一瞬不禁想到:这个样子在旁人眼里不就跟妖怪一样吗。可我毕竟吃的是纳豆嘛。健康得很。没有比纳豆更适合日本人的基因又对身体有益的东西了吧。甩开自己的迷惘,然后万里就那样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之中,仿佛吸面条似的一气扫清了第三盒纳豆的最后一点残渣。

    ……把这件事告诉香子后,

    「弟弟的壁橱。」

    她的反应有点微妙。

    不如说是有点让人理解不能。

    「小静的壁橱呢,总感觉有股纳豆的味道。」

    如此说着的香子脸上的表情绝对说不上「高兴」。仿佛说着「讨厌~」一般缩起了肩膀,

    「多田君觉得呢?」

    「诶……是躲在……壁橱里……吃……纳豆……?」

    「噗噗——错了。正确答案是运动服啦。那孩子总是忘了把脏掉的运动服拿出来洗,就那样扔进壁橱里面放着不管呢。男孩子的体味不久就被氧化,变成类似纳豆的味道呢。这可是由我这只鼻子追查摸索到的信息,绝对错不了。说来多田君啊,弟弟躲在壁橱里偷吃纳豆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件啊?一般来说是不可能发生的吧?」

    「……你都知道答案了干嘛还来问我啦?」

    「这是促进谈话的技巧。在谈话中伺机混入疑问、是可以让对话变得热烈起来的小窍门。——我是在网上这么看到的。」

    嗯哼!香子得意地歪着头,以完美的微笑仰望着身旁的万里。与万里十指紧扣的手指也多了一份力。受到如此待遇的万里傻笑着脱了力。

    「是这样啊~!」

    「就是这样~!」

    「原来如此呢~!」

    「原来如此对吧~!」

    圆来乳齿~!唔哈哈哈哈~!……两个人就这么笨蛋情侣气场全开地相视而笑。

    日常的节奏、这个东西实在是很伟大。

    你这家伙~、讨厌~、啪啪~、真是的~,万里继续跟香子腻在一起,同时再一次这么想到。睡眠和早晨的太阳。非去不可的学校。擦肩而过的他人。只要活着就无法避免的生理欲求。被要求戴上的社会性的假面。不躬亲力行就无法获得的诸多便利。或许这些,都是为了忘却而组成的系统也说不定。

    正是因为有着这样的系统存在,正是因为黑夜之后必将迎来黎明,即便是不断塞下烦恼直至撑破这巨大脑部的人类也可以继续佯装不知地经营着各自的社会生活吧。

    即便是独自一人抱头沉思的黑夜,现在也像这般,感觉不到任何其踪迹与气息。日光平等地照亮所有人的脸。仿佛根本不存在过所谓的夜晚。然后人们从被窝中起身,佯装不知地迈开步伐。

    第三节课结束,整体呈现出灰色调的法学部前厅涌满了交错的学生群。

    上同一堂课的万里和香子像平常一样并肩而立,化作群体中的一小部分前进着。暗色调的群体之中,只有香子宛如沐浴在聚光灯之下般散发着耀眼的光芒——能如此感觉也绝非是过奖。

    「不过弟弟的纳豆味可真是不得了啊!那也就是说,味道都漏到房间外面去了吧?因为加贺小姐侦查到了壁橱里的运动服呢。」

    「不,也没那么夸张。我之所以会发现是弟弟的壁橱,只是趁着定期举行的快速检查之便。」

    「定期?检查?……弟弟的壁橱?」

    「怎么了吗?」

    「……为什么要这么干啊?」

    「那孩子最近到底都在干什么呢?作为姐姐我有必要好好确认一下有没有藏着什么奇怪的东西。就是这样,简单来说的话就是亲情流露吧。然后在那一次也」

    不出所料,香子吐出有点像工口外国妹一样的怪腔说道。然后扬起了下巴。那从头部延伸而下的流畅线条实在美得过分,

    「发现除了纳豆运动服,还有奇怪的DVD藏在衣服之间呢!所以我立刻将运动服扔进洗衣机,DVD则是为了宣告「看·到·了」,放到了起居室柜子的最上面、正前方。这地方不错哦?旁边就是沃霍尔的画呢。」(注:安迪·沃霍尔,被誉为20世纪艺术界最有名的人物之一,是波普艺术的倡导者和领袖,也是对波普艺术影响最大的艺术家。)

    处刑、这两个字浮现在万里脑海之中。你做的事情已经完全是恶鬼级的了吧。

    「………弟弟不会生气吗?」

    「虽然没生气,却用比平时更灰暗的眼神看着我呢。」

    「……顺便那个DVD是指、」

    「标题是《拉拉发廊的陷阱》。我想问一下,这叫普通吗?高中男生全都对女同美容院这个话题感兴趣吗?一直以来我每次说我要去发廊时,小静他都默默在内心想着「姐姐……这可是拉拉发廊的陷阱啊……」吗?」

    「唔、唔唔、嘛、谁知道呢……?这种东西他应该还是分得比较清楚的吧。不过将来有望成为大湿……哇」

    最近经常有手上摆弄手机,耳朵上戴着耳机,丝毫不把外界的事物放在眼里的家伙涌入学校,他们毫不留情地撞上牵着手还慢吞吞地挡别人路的万里和香子。

    「好痛!」

    「哎呀多田君,不要紧吗?这么说来,小静有不想被别人看到的东西本就该放到更难发现的地方去呢……啊好痛!」

    「哦呀,你才是呢不要紧吗?话说回来,总之你别再随便进弟弟房间这就算对双方都好了、啊!」

    「讨厌,刚才那人好危……呀啊!」

    冲撞的频率高到墙壁上写着「事故频发,注意前方」的贴纸都显得实在苍白无力。

    连续被四个人撞到摔倒后,万里与香子慌忙握着对方的手退到墙边。用指尖分开零落在额前的刘海,香子嘟哝了一声「真是的!」,描画得十分美丽的棕色眉毛倒竖起来。

    「搞什么啊?!你们是没看到多田君这副惨状吗?!都给我再多留心点啊!」

    对吧!香子用甜美的声音向万里征求同意,他只是轻轻耸了耸肩膀。

    其实根本没有谁会一一注意到擦肩而过的家伙更别说他嘴边的纱布吧。说到底在这混杂的大学校区内黏在一起的自己两个才是给人添麻烦的存在。更重要的是,若无其事地发现了真相的香子这一副处刑大姐的样子实在太过可怕、不由得从心底里同情起了这个只知道名字的「弟弟小静(爱猫叫烤羊肉……不对,是石锅拌饭)」。这家伙真是有个难搞的姐姐啊。血缘这种东西是无论如何都摆脱不掉的呢。

    正想着这样的事情,

    「哦——多田万里&机器妹!」

    从稍远一些的地方传来了响亮有力的声音、呼唤着两人。抬眼望去便看到祭研的大三生、兴兴学长挥手示意他们快点过去。两人反射性地一齐朝学长轻轻低头打了个招呼,

    「……机器妹?」

    香子像是从喉咙深处发出呻吟一般嘀咕了一句,有些无法置信。机器妹是指我?不过这是为什么?

    祭研内的高学年前辈间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就给她定了「黄金机器妹」这个称呼,但其本尊似乎还未耳闻呢。

    祭研的会议今天也在同样的场所召开。就在法学部前厅的一角、设在揭示板墙边的桌椅上。

    兴兴学长哈着腰轻轻落座,那张长椅的隔壁就坐着琳达。

    察觉到万里和香子接连到来,她扬起笑脸道了声「哟!」。

    从九分裤底下窥见的很有女人味的工装裤只有简单的裁剪缝纫,如平常一般低调。她的举止让人联想到如同在街角偶遇的不知名的漂亮猫儿,万里朝嬉闹着笑而露齿的琳达开口道:

    「呀~托你的福!真是谢谢了!睡死了一个晚上今早又神清气爽了!」

    他一边注意着嘴上的伤口,一边露出同样的笑脸。

    然而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视线朝不知道谁读到一半摊在桌子上的体育报纸瞄去。当然内容是完全看不明白的。眼睛只是看向了堆满日文的文字段落。只为淹没自己的视野。

    没有意识到的话就好了、没有回想起来就好了、万里如是想到。

    什么都不考虑、什么都不去回想、普通地、像至今为止的生活一样毫无变化就好了。自己如果是那样的话,事态就不会发生任何变化。然后就这样忘却就这样沉寂下去,那便是最好的选择。或者说,只能这样选择。

    在这样的万里身旁,

    「真是托了琳达学姐的福呢。非常感谢。多田君今天中午还大口大口地吃完了亲子饭呢,已经没问题了。对吧。」

    十指紧扣,香子撒娇似的将身体贴过来仰望着万里的脸。现在并不是因为对方是琳达所以怎样,而是一般性地觉得在前辈们面前亲热很害臊、万里不由得想挣开她的手,

    「没问题了对吧。」

    扬起一边眉毛,微笑。

    香子断然不让他放开手。万里感觉到些许困扰,却又不能强硬地将手掰开。香子保持着闪耀的微笑,继续凝视着踌躇的万里。

    今天的香子也美丽得、无懈可击。

    烫得极其雅致的长卷发上,以大片花纹的丝巾代替发箍来固定。带褶边的无袖蝴蝶领结衫一片湛蓝。很有夏日气息的白色紧身迷你裙与九厘米肉色吊带高跟鞋将她的完美身材凸显到了极致。微笑的唇上则是想出人意表一样地使用了略带深色感的、樱桃色。名牌米色挎包松松地挎在肩上,模特儿般的完美站姿、那正是加贺香子!

    原本是如此啦,

    「烦。」

    「烦死。」

    祭研的学长们接连把爆米花砸了过来,她也只好喊着「啊,讨厌,不要」、忸怩却又微妙地有些妩媚地进行闪躲。顺便一提爆米花大半都砸在万里脸上了。

    「亲热够了就快点给我坐下。」

    兴兴学长催促道,香子这才肯放开手。两人并肩坐在琳达旁边,手边传来了打印材料。粗略地瞄上了一眼,

    「呜哦哦……终于能第一次上台了啊!」

    万里不禁高声喊道。

    拿到的打印材料上写着、祭研将在作为本年度首次官方舞台的郊外大规模商业街上参加阿波舞的重要事项。

    进入暑假后不久,万里等祭研成员就将与其他大学的一部分成员共同担任群舞。

    兴兴学长稍微清了清嗓子,沐浴在众人的视线之下开了口。

    「就是这样。刚才分发给你们的打印材料,在正式表演之前都别给我弄丢了啊。里面不光记录着日程和表演时间,还有服装、鞋和小物件的事项,趁现在你们各自都确认好。有配音乐的练习实际上只能再进行两次了。」

    咦咦咦——!全员惊诧出声。包括万里。时间表安排得比自己预想的还要紧。

    「少给我咦咦咦了。练习就在下周和下下周的星期三,然后就是正式表演了。」

    好可怕——这下糟了——不是真的吧——学姐们的紧张全化作言语从嘴里冒出。学长们则是满口嚷嚷起了、庆功宴要在哪——!要在哪里办好啊——!得快点去预约——!

    「不过反正是群舞,大家不用那么紧张啦。不过、也就我和琳达会稍微比较显眼吧。」

    琳达翘起二郎腿坐着,以微微敬礼般的姿势朝兴兴学长扬了扬手表示了解。香子盯着琳达的脸,问道。

    「显眼是指、有什么特别的?」

    「其实是有的。我跟兴兴学长经常出入他们那里所以才有的机会,让我俩在队伍前头领舞,位置是很显眼呢。实际上就连服装也跟你们不同,略显豪华。」

    「咦,好棒啊~!是这样吗!哇啊……琳达学姐的舞蹈的确是很美丽,一定会变成非常棒的表演吧……」

    琳达对陶醉地喃喃低语着的香子微微一笑。

    「要跟我换吗?」

    当然,所有人都明白这只是个玩笑,不过、

    「呀啊——!」

    ……这、到底是个什么反应啊。

    看到紧张到身子后仰发出悲鸣的加贺香子又名黄金机器妹的样子,大家似乎是在一同脑内回想起了当年的「机械」舞。要是那个样子作为群舞之首这么夺目的角色的话——噗呼呼!的笑声传遍了空间。万里也跟学长学姐们一起嘿嘿傻笑着,

    「加油啊,琳达。」

    「好嘞。」

    在视野的末端。

    看到兴兴学长和琳达互相抵了抵拳头。简直像汉子之间粗鲁的招呼。不过,就算是旁人也能完全明白这有多么亲昵。几乎就是在说:我们从以前就一直是伙伴、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老搭档。尽管、大学二年与三年,本不会成就如此长远的伙伴关系。

    ——并没有。

    万里想着,移开了视线。

    自己并没有感觉到什么的资格或是理由。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思考。

    只是、有瞅到一眼,从T恤下延伸出来的兴兴学长的手。那笔直伸出的手臂、充满男子汉气息的硬挺关节、紧致的肌肉厚度都不是自己所具有的东西。如是想到。

    却也想到、自己不具有的也不仅于此。

    会议结束,前辈们纷纷离席。万里想追上大家,慌忙抓起包包起身。

    「要去哪里?」

    香子理所当然似的准备跟上,

    「抱歉,你等我一下!」

    却被万里如此阻断。他一个人飞奔出去。

    追上走在前头的男子四人组,拉住兴兴学长的T恤袖子。

    「那个——学长,」

    「哦?怎么了多田万里,竟然用这么娘们的方式拉住我。要是搞错了我不就萌上你了吗。」

    「你也要去搓麻将吗?一起去?」

    「不是,我是有些问题想问学长……边走边说就好,能跟我说会儿话吗?」

    「好啊,你要问啥,什么事。」

    跟上拖拖拉拉地迈着步子的学长门,万里稍显忸怩地开了口:

    「……那个……我要带、她……」

    「机器妹?」

    「是的,要带机器妹去海边……原本是这么约好的,但具体要怎么定计划才好呢?我并不是本地人所以也不知道去哪里比较合适,朋友们也都没有经验无法出谋划策……」

    「唔——也是啊。首先为了不吹到海风而生锈,先在机器妹全身喷上KURE5-56吧!」

    兴兴学长满面笑容爽朗地回应道,用拳头压上万里的肝脏附近。

    「疼疼疼疼死了!」

    哈哈哈,再多给他几下啊兴兴——万里在教学楼的外阶梯上被这么笑闹着的学长四人一气围住。

    「说来我们几个也没有那种愉快的经验啊!」

    「你要找也给我找对人啊!」

    「要在海边留宿吗?!啊?!住一晚吗?!混小子对不对?!」

    万里被穷追猛打。

    「等、留宿……咦!?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

    你这家伙都这个时候了还装什么装啊,学长嚷嚷着更加毫不留情地踩了他开口笑的鞋尖。万里只能连连惨叫:「不要啊~~」。

    「肯定会住下的吧!一般来说!要去海边的话,女友的长发以及她引以为傲的肌肤都会黏黏的,光靠海之家的淋浴根本无法压抑住你们两个年轻人的身体欲望啦!」

    「『机器妹,就这样回去,我实在做不到!』」

    「『我想好好洗个澡!想泡在热热的浴池里!好想睡好想休息!』」

    「……对吧。就像这样,啊~好累啊~、好困~啊~、已经到极限了~、……然后那些住宿设施总是会出现在这种时候。」

    「……唔嗯,会出现的。」

    「你们自顾自地说个啥啊!?」

    咦咦!!万里慌忙动起脚来挣开学长的鞋子。而且这些话对香子来说是一种亵渎。

    亵渎。尽管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就算不是巴黎也没关系。』

    「……呜……」

    像是想赶跑这瞬间在脑内苏醒的声音的记忆,猛地摇了摇头。

    仍然残留在耳边的、甜美而低哑的声音的感觉,是夜幕的颜色。这并不是在时值正午的学校里该回忆起来的东西,何况,也意识到想去探寻那句话语含义的自己实在是太过低贱的生物。那句话,可能并没有什么深意不是吗。就算不是巴黎也没关系总之想先去个什么地方啊、对了好想去海边啊、要说的话,也就仅止于此了。

    ……不过,或许。或许那个意思是……总而言之……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下流。学长们的想法太下流了。请别用那种眼光来看加贺小姐。会弄脏她的。」

    万里生气地进一步绷着最近愈发变得蠢笨的平凡脸孔、尽管满心恐惧却还是将学长们的脸一个个瞪了过去叫唤道。啊哦——!哇哈——哦!在一片奇怪的气氛与怪叫中,学长们故意用慢动作做出逃跑的架势。

    「鬼叫些什么啦。还有,我并不是想问那些事情。而是更普通的……到底什么去地方好啦!要搭哪路电车去啊!这些!我是想问这些问题的。可是,学长们却光妄想些有的没的完全靠不住嘛!我好失望!」

    「我懂啦我懂啦,说来你是要坐电车去哦?」

    「你有驾照吗?车子呢?」

    「……都没有。交通工具只剩电车了。」

    这样啊……学长们的表情突然变了。凑上前勾起手臂,将万里团团围住面带愁容。兴兴学长严肃地低语着。

    「靠电车去海边的话,很苦。对吧。」

    学长们一同点头。

    「我说。如果都是男人或者是住在那附近的普通活泼女孩子还好说,但她可不一样哦?一大清早就带着老是穿高跟鞋的大小姐搭上电车、甚至不知道能不能有座位、回来的时候也是人群混杂、会被上班族人群淹没的。凉鞋也会被砂子粘得到处都是哦。还有海水的味道哦。你们又不是那附近的初高中的学生,都大学生了再去实在是有点。」

    「你倒是那样也无所谓啦,对机器妹来说可是相当严苛的修行——或者该说是苦行吗。」

    「就趁这次,就教教她跟纯粹的平民交往的真谛吧。」

    「然后,结果也有可能变成『机器妹,果然还是不行。我忍不住了。』呢。」

    嗯嗯,有可能呢有可能,前辈们点着头,万里看着他们的脸说不出任何话,只是一脸呆相地杵在原地。

    「怎……怎么会这样……」

    就只能这么反复叨念着。

    「作为参考,星星学长好像去年和女友鼓足劲去热海住了一宿。晚上住了稍显成人的温泉旅馆,来回搭的是新干线,两个人的各种花费合计近十万呢。哎呀虽说那年秋天两个人就分啦,现在只能说是前女友了。明明都到了半同居的地步了呢。」

    「啊——的确有这回事呢,真的是那样啊——」

    「那时候的星星超烦人的啊~都坏掉了。」

    「虽说现在也因为别的理由坏着啦~最近经常认真地考虑说要不要留级呢。」

    「卧槽?」

    学长们的忧愁一路朝身心半损就职活动战士的未来奔去,但万里则有自己的烦恼。

    热海,十万。……十万花费。那对静冈人来说还算是个安心的地名。

    「那,多田万里。你有钱吗?」

    兴兴学长好像这才想起万里的存在。

    「诶……当然……没有。」

    「呵~没有交通工具、也没有钱,那不就没戏了吗。总之先想想法子攒钱再说吧?在打工么?」

    「……没有、过呢……」

    「居然没打过。一定要打工,真的。」

    「是啊。那么漂亮的女朋友,要是放她逃了就一辈子都再找不到了。」

    「拿出要死的干劲来吧。」

    「拼命吧。」

    「说到底你这家伙本身就没有『努力感』啊。」

    「啊,我懂。我也这么觉得。」

    「同感啊~你或许是有照自己的风格在努力,但不让人亲眼见到你的拼劲可就没意义了啊。」

    「对对,那在就职活动中也是非常重要的呢。」

    「拿出你的男子气概吧多田万里。」

    「偶尔也要爷们起来啊。」

    突然被一脸严肃进入说教模式的学长们团团围住,万里无路可走。说不出任何话,指尖忸怩地摩挲着嘴边的纱布。我可是刚刚康复的伤员啊。原本是想这么说的可是出不了声。

    视线越过兴兴学长那令人羡慕的壮硕肩膀,在那时看到了,一脸倦容默默不语独自等待着万里的香子的白皙脸庞。那孤单的身姿看起来有几分不安、几分寂寞。让人想起在那个春天相遇时的可怜的她。

    再稍微等一阵。我想得到能让你幸福的提示。所以再稍微……万里如此想到,兴兴学长看着这样的他的侧脸,不知为何、

    「哈……大家打住!嘘——!别再说了!这家伙好像快哭了!」

    说了这样的话。万里感觉自己因懦弱而受到斥责,更加愁眉不展。

    ***

    「不行。」

    香子满面笑容却又斩钉截铁地断言道,以完美的角度微微倾首。

    「不可以哦。不可以去打工。」

    这种事干嘛还要让我特意说出来啦?她的眼神仿佛就传达着这一信息,同时视线轻摇,像是在左右交互缓缓比较着万里的双目。

    中午时几乎挤爆了的食堂如今也还有着些许学生的身姿。

    有人似乎是正吃着已经晚了相当久的午餐,也有些家伙只是占着位子聊天。

    万里和香子在长桌的一角没什么人的地方,为了凑近些而特意将椅子拉到一起坐下。

    「啊、不过呢,」

    「不~行。见面的时间会减少的。这点绝对不行。无法容许。不可能。」

    完全情侣气场全开地凑过脸来,在旁人看来根本就是「随你们亲热吧!」的一幕。

    香子的膝盖靠着万里牛仔裤下的膝盖。手肘置于桌上,微微倾倒上身的香子的胸口处升起一股玫瑰的甜香。那几乎能让人感受到体温的娇媚让万里的头有些晕眩。

    「……不,这太也不现实了吧。」

    但他仍然斩钉截铁地这么说道,强行将视线从白皙的胸口扭开。今天不可以让思考停止在这里。爷们起来吧,就在刚才才从学长们那里得到了声援。

    香子看着这样的万里的脸,撅起了深樱桃色的嘴唇。还发出了「呶」的声音。你是拉奥吗你。(注:北斗神拳的拉奥,有「呶」的口癖)

    「你看嘛,我不是跟加贺小姐约好了要带你去海边的吗。为了这不提前做些准备可不行啊。」

    「你不用请我的。」

    「不、其实要说的话,连我自己平时的零花钱都不够用啊。而且我觉得学生的话普通都会出来打些工的吧。」

    「我就没有啊?」

    「你是大小姐嘛。」

    「……不能让家里多给你寄点钱吗?」

    「不行不行。现在的数目已经是最大限度了,再增加的话对父母来说就是负担了。」

    「可是、不行就是不行!无法容许!竟然会因为打工而让约会时间减少什么的,绝对不要!」

    「别这么任性……」

    「可是!……那,就这么办吧。由我来带多田君去海边。怎么样?这不错吧?不错对吧?问题解决咯!」

    那也就是指……「让本小姐来请你吧。」这样、对吧。

    竟然还有这么可耻的事啊。不,真的可以有吗。一般来说不行的吧。

    不由得断了接下来想说的话,万里糟心地挠了挠头。啊、真的吗~?那么就顺从好意啦~!起码自己不是会这样点头的男人。

    这并不是因为内心有所愧疚、或是说有了记忆,而是单纯作为一个男人希望能保有自己的颜面。

    ……虽说一一考虑这种事本身就很亏心了。呜哇,我这人真是……总觉得、似乎有另一个自己正从外侧吃惊地看着这个不分场所与状况突然就失落起来的自己。

    (啊——啊)

    他这么说。

    (你在搞毛啊,多田万里。)

    似乎要就那样在无意识之中被一股脑剥落的、外侧的自己。

    回过神来、

    「……呜……」

    ——那只是,一瞬之间的事情。真的是、「回到自我」的感觉。

    背上突然开始发冷。确切感觉到旁观者感的危险,冷汗一下子冒了出来。

    刚才那到底是什么。

    要是就那样继续发呆下去的话,自己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啊。

    香子并没有注意到那样的万里在内心进行着怎样的挣扎,只是不断眨着闪亮亮的大眼睛,抬眼仰望并靠过身来、

    「我说、你现在在考虑什么呢?」

    「……咦?」

    指尖缓慢而恰到好处地抚上自己柔软的嘴唇。随之而来的还有甜蜜的哼笑。

    香子今天的指甲油选用的是珍珠般的淡白色。只在末端微微散落着些翡翠绿与银色的丝线,不禁让人联想到在海底熠熠生辉的热带鱼鳞片。犹如蕾丝精制品般缀在纤细指节上的奢华戒指也美得过分。

    万里被那指尖动作迷得看了出神。

    「多田君你,到底有没有明白?」

    而香子有力的眼瞳径直望向那样的万里眼中。

    视线与视线的焦点相汇。

    瞬间、似乎有种自己的一切早已被她看穿的错觉,这令万里的心脏猛跳不已。

    我知道哦,多田君已经变了——有一种、香子的嘴唇随时都会吐出这句话的预感。

    倘若真是如此的话该怎么办。该如何是好。要怎么回答……要撒怎样的谎才行。

    口中骤然变得干渴,此刻真是超后悔自己没将免费的茶水拿到桌上来。

    但香子接下来说出的话却是,

    「我想再多跟你见面啊?多田君也明白这点的吧?说真的啊,我是想更久更久、更~~~~~~~久地跟多田君在一起呢。可是我也不想被你嫌烦所以也有在压抑的啦。我真的是超级拼命地在忍耐的啊?」

    跟自己预测的最坏结果差了个十万八千里。万里不由得猛喘了一口气,微微呻吟。

    「……是、这样啊?」

    「对啊。不能见面的时候,脑子里装满的全是多田君现在在干什么呢,在想些什么呢,你是怎么看我的呢之类的。真的好想24小时一直黏在一起啊。无论是你听闻的事物、你吃过的东西、还是你感受到的事物,我全都想要了解。想要完美地把握、共有这所有的一切。可是啊,我也知道这样的自己很够呛啦。还知道自己这跟踪狂似的做法很恐怖。我也是有在学习的。」

    紧接着香子那完美的笑容浮现在精致的脸庞上。万里不禁嚷着「嗯!」大大地点了点头,但这似乎并没有给香子带来不快。

    「所以说啊,你要是去打工的话,我的刹车就踩不下去了哦。你能明白吗?正因为是这种情况所以我更要说真心话,我也不要你因为打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跟我不认识的女孩子熟络起来。绝对、不要。光是想象一下就觉得脑子要爆炸了。还是说你就这么想看到我的脑浆吗?」

    「……那个,加贺小姐。」

    「什么?你想看吗?真的?」

    「不不不不,我说啊,不是这么回事。」

    「想看的话我就爆给你看啊?」

    「不是啦,听我说好吗。」

    脸不停靠近,香子似乎有些起劲地越追越紧,万里用一根手指沿她的太阳穴将脑袋往侧边顶开。他也说得有些激动了起来。

    「我要告诉你非常基础的一项情报,因为能发现我这种人作为一个男人的价值的,现在只有你了。」

    虽然说起来连自己都觉得悲伤,但这也是事实。

    「坦白说我也不是受欢迎的类型,原本能像这样和加贺小姐交往这件事本身对我来说就已经很不可思议了。简直是超稀有非现实的梦境状态啊。是奇迹啊,真的。所以就算你现在突然跟我说「这些全部都是逗你玩的~!」我也会觉得「啊啊果然如此啊?!」,然后一笑置之的。所以你那种担心根本就、完全没有必要啊!」

    在万里如此说完的同时,香子那一直强硬的仿佛闪闪发光似的笑脸、突然盖上一层阴云。

    还有她咄咄逼人的目光也微微闪烁着、落到了桌上。手指轻轻绕上柔软的波浪发玩弄了几下,肩膀也上下起伏了一次。像是吐了一口极长的气。

    不久,才听到她口中低喃的一句「为什么就不明白呢」,那或是自言自语也不得而知。

    看来像是让她的心情变糟糕了。

    万里畏畏缩缩地窥视着突然变了情绪的香子的表情,思索着自己该说的话,

    「……我甚至在想,要是多田君能变小了就好了。」

    轻柔的一笑,又是一次笑脸的迎击。

    她已经取回了平时完美的表情,香子用拇指与食指比出二十厘米左右的大小。

    「那样的话,我就可以一直把你放在身边了。喂你吃饭、替你盖被、帮你穿衣、把你藏起来不让任何人有机会看到你、把你放到随身的小袋子里不让任何人有机会夺走你。就像「镜子与指甲油与多田万里」这样的感觉。到最后,就把你放到寿司卷里吃掉。」

    「诶!?这感觉好超展开啊……不过、好像意外地感觉不坏、吗……?变成美味的料理,最后化作加贺小姐晶莹肌细胞中的一员,这或许也是一种人生?虽然有点像银河铁道的结局……」

    「银河铁道是这样的故事吗?」

    「是啊。我在住院时无意中从病房中发现的,把能找到的篇章全部都读完了。虽说途中的部分都跳过了吧。因为会剧透的所以我不能给你多讲。」

    「这样啊~讨厌,我都不知道。这是剧透会严重影响阅读的那个故事吗?我倒是把它想象成光靠氛围描写就变得非常罗曼蒂克的温馨故事了呢。那么,乔万尼和柯贝内拉哪一个会变成军舰卷呢?」(注:乔万尼、柯贝内拉,是《银河铁道之夜》中的人物。至于下文提到的铁郎与梅德尔则是《银河铁道999》中的人物。)

    「唔?啊,不对不对,也不是这样啦。我是指铁郎和梅德尔他们啦。」

    「啊,那个啊?!讨厌!一开始就说明白啦!竟然是009的故事!」

    香子的脸颊染上了红色,嘴变成了倒三角形边笑边喊着「呀啊——!真是的——!」还不停捶着万里的肩膀。

    「不对不对啦,也不是那个意思。」

    我是香子……是个抓不住要点的女人……。

    不由得垂下睫毛喃喃自语的万里背后,响起了一道声音。

    「大中午的就开始亲热吖——!」

    猛地一阵圆形的触感,以及听惯了的动画声。

    「有预感是冈酱!」

    转过身来,果然站在那里的就是冈千波。

    「呀!等等、怎么回事!?这里怎么了吖!?」

    她用手指指着自己的嘴边,也就是脸上贴着纱布的部位。顺便一提千波小小的白皙手掌上拿着喝到一半的瓶装茶饮料。刚才似乎就是用这瓶子的地步来敲万里的肩胛骨附近的。

    「你好啊冈酱。我在家里摔倒了,嘴唇被割破了有点肿。」

    「咦——!没事吧?!怎么会弄到这里的啦!?啊、难道说,」

    她把饮料瓶当做麦克风伸向香子,像小孩子一样嘿嘿笑着歪了歪脑袋。

    「他袭击你了?」

    「……」

    如能面一般面无表情的香子夺下了饮料瓶。紧接着又用它「叩!」地敲了一下千波的额头。不过千波也真坚强,毫不退让地继续嘻嘻笑着说道:(注:能面,日本戏剧中面具的一种)

    「哎呀,坏了~还真给猜着了吗?」

    「……」

    因为补充了一句多余的话所以又被敲了好几下。万里插不进那几乎出现了残影的华丽连打,只得从香子手中夺下瓶子,塞回千波的包包里随即简短地进行了说明。

    「我这算是自爆。自己摔的。」

    「喵哈哈哈哈哈——不是吧——」

    这句话有那么夸张的笑点吗。千波听了万里的说明后,抱着肚子像猫一样喵喵笑了起来。可是那副模样却让万里不由得将她作为工艺品来对待,进入了鉴赏模式。

    笑倒在地的千波今天也像鬼一样……不,这样形容还不够。简直就如凶狠的鬼神、如壮阔的怒涛一般,可爱爆了。

    眼角因为在笑的缘故软乎乎地垂了下来,这让她白皙小脸的天真无邪程度扩增到五亿倍。紧致的肌肤有如浓密甜美的炼乳。嘴唇则是草莓色。

    光泽闪亮的漆黑发丝舒缓地垂在肩上,简直如同异国而来的公主。人偶般精致的面容也展露无遗,夺目的黑眼睛像是濡湿一般闪着炫目的光芒。

    更重要的是,总有一种类似茉莉花香、让人闻着非常舒心的不可思议的淡香从千波的身体散发出来。

    万里不禁陶醉地吸了满腔香气进行了一次幻觉体验。无论何时,千波的可爱度都足以让人将世界上所有令人生厌的事物抛诸脑后。也会让人觉得、这家伙真是可爱系的天才啊。她大概从天神手上获得了「超绝可爱」这个礼物吧。于是千波将天神赐予的这项宝物全都分给了下界的人类们。那我们当然也只好张大嘴巴全力争取这降落的甘露才行了吧。

    饰有黑麻刺绣的衬衫像连衣裙一样轻柔笼罩在光洁皮肤之上,搭配的是紧身黑牛仔裤。脚踩皮凉鞋,今天带的不是双肩包而是民族风的小篮。黑色服装底下露出的脖颈、手腕以及脚踝全都白皙而纤细奢华到几乎一折就断。实在给人感觉是个漂亮又特别的妹子。手腕上仅戴着根细细的串珠镯子,却也将肌肤映得鲜艳生辉。以白色与嫩绿色作基础,点着好些作为配色的红色夺目而美丽。

    今天这好看得跟鬼一样的千波的身姿在万里看来,就像在卷起细细褐色尘埃的风中勇敢前行的沙漠子民一般。就像这般充满了戏剧感。

    哈啊——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总觉得今天的冈酱,好像是骑马来的一样呢……」

    描述了自己的感想。但千波却好像没能立刻领会。

    「是吗?可我是很普通地从锦糸町坐JR来的哦?」

    你原来住锦糸町啊?我的记忆好像是擅自篡改成御徒町了……香子在一旁小声嘟哝着。OKACHINAMI、OKACHIMACHI……加贺香子……好像不经意间梅德尔又上身了啊,总之吐槽就先扔到以后再说吧。(注:冈千波日文读音为OKACHINAMI,御徒町为OKACHIMACHI,读音有些类似,玩的一个语言游戏。)

    「比起平时的赛峇峇cos的服装,这种成熟感的服装更适合你呢……」(注:赛峇峇,印度著名精神领袖)

    继续发表感想。果不其然,千波显得非常震惊。

    「……我有cos过赛峇峇吗?」

    这是她、震惊、的部分。那双无邪地回望万里的眼眸可以说是宇宙。有着繁星闪耀的永久的黑。万里像被人施了魔法一般杵着不动,简直要被吸进千波的眼中去似的。她就有这么可爱。可爱到爆表。

    可是这里也有一个体会不到这种可爱感的人。她猛地抓住万里的手臂,力度大得让他的整条手臂有些晃动。

    「多田君,我们换一家店吧。」

    香子一脸紧张的表情从座位上起身。虽然她说是店,可这里是食堂啦。

    「你看。超音波正淫乱地乱发散超下流气场呢。」

    「哦哦……我真没想到能有听到加贺小姐说『超下流』这个词的一天呢……」

    「因为是事实所以没办法啊。留在这种地方的话,一瞬间就会成为那朵肉食花的养料呢。啊,我指的可是下面的花哦?」

    「哈、这样啊!恍然大悟状!我居然!差点就被囚禁仔厚实花瓣的『冈之缝隙』!啊,我指的也是下面的花哦?」

    「……我、我已经不会吐槽你们了哦。也不会再多说什么了、我……」

    自言自语般低喃着的千波一气从非常无礼的情侣身旁拉开了距离。就算万里现在出来辩解说这是玩笑,骗你的骗你的,她也「哼!」地一下子把脸扭向一边。不过这样也很可爱。

    「说来我也该去打工了。请你——们继——续。」

    她轻轻挥了挥手。听到这句话的万里不由得、

    「啊!你看,连冈酱都有在打工啊。果然一般来说大家都有在打工的啦。」

    他以手指着千波,香子转回脸来,怒上眉头。原本即将离去的千波又停下脚反问回来。

    「嗯?你说什么。在讲什么事情?」

    「你听我说啊,我想去打工可是加贺小姐不给许可所以就没戏了啊。冈酱你也说她两句啦。打工这种事可是超普通的谁都有做过对吧。」

    「超普通的啊~谁都有做过啊~话说回来我打工的那家店现在也在召集人手呢。万里也试试跟我一起工作吗?来面试看看?」

    「咦?!真的吗?!」

    「真的真的!」

    谈成的速度真可用电光火石来形容。话题才提出数秒他就被千波邀请了。香子露骨地蹙着眉毛喊道「哈!?」,

    「说来是什么工作啊!?」

    万里却依旧紧抓不放。

    因为现在非去打工不可。不能就这样听从香子。只是既然要打工的话,跟朋友一起正是人之常情嘛。反正都要跟朋友一起打工的话,不管是二次元君还是柳兄都好,当然跟千波一起的话自然更好嘛。会这样想也是人之常情嘛。当然这的确是好到爆了。

    「是代官山的咖啡厅哦。」

    「咦——!C,A,FEE!超时尚啊——!」

    「是啊——超棒的!『T、T、T、TOKYO——!S、S、S、SHIBUYA、KU——!』这种感觉!简直时髦到掉汁啊!」(注:SHIBUYAKU是涩谷区的日文发音,是日本东京的型男潮女的集结地。其中以高档,上流人士著称的一个地区便是上述的代官山)

    「啊!?你是指下面的花吗!?」

    「我对那个话题已经不会有反应了哦!?」

    「话说回来、一般来讲那种高档值爆棚的店到底有没有可能采用我这种人啊?」

    「我也不知道,总之先来试一试吧。说来万里接下来有空吗?有的话不如和我一起『去』一趟?NOW!可以的话加贺小姐也一起来吧!」

    香子听到这态度友善的邀请、

    「也?你说什么!?」

    发飙了。气势汹汹地朝千波走去。

    「能不能别说得我好像只是附带的一样!?我跟多田君可是一心同体啊!话说回来我们接下来可是要去约会的!你在诱惑的是多田君、AND、ME啊!是我、们、两、个!啊!WE啊!你懂吗!?W、E!!懂了吗!?快懂!现在立刻马上!不懂也得给我懂!」

    像是要整个人压过娇小的千波似的,她的美貌现在看起来如同夜叉一般。

    「好好。那到底跟不跟我一起去啦?那~个、你们两位。」

    哈哈~!听到千波的重新邀请,香子摆出模特儿站姿、华美而傲慢地扬起下巴一笑了之。

    「我、们、不、去。没有去的必、要。不可能。在问没有意义的问题之前麻烦你先动动脑筋好吗?我们两人独处的时间怎么能让你这种人来捣乱。」

    随后还反派皇后气场全开坏心眼地向万里询问「对吧!」。

    「咦——去嘛加贺小姐。」

    这边却出现了背叛的行为。香子自然、

    「哈啊!?」

    地叫唤了起来。

    「我们不是一直都在这附近或者我家附近喝茶嘛。我偶尔也想和加贺小姐去一些高档的空间掉一些高档的汁啊。」

    咖啡厅店员,不错嘛。万里已经完全沉浸在这种氛围里了。好想就趁着这个势头下去面试、采用、然后一口气突进到发工资的时刻啊。甚至感觉到若是闲了下来反而身体不自在呢。

    「说来我可完全不会捣你们乱啊。我一到店里就要开启店员模式了,而且会超忙的,店里一般会禁止跟客人闲聊呢。」

    「看嘛,冈酱都这样说了,就一起去吧加贺小姐,高档汁!才刚开始交往就这么死板,这点才奇怪吧。」

    竟然说是、死板——香子像是听到什么可怕诅咒一样,眉间聚起了深深的皱纹。万里趁胜追击、

    「……要是加贺小姐实在不愿意跟我一起去的话,我就悄悄地一个人偷跑去好了。」

    「咦咦咦……!?」

    这招比预想中的还有效果。

    香子脸上一副实在无法说成是完美的表情、踉踉跄跄地后退了两步,凌乱的刘海散落到鼻尖上。

    她甚至不去撩开这发丝,过了一会儿,她忧郁地叹了极长极长的一口气。看来香子也终于投降了。

    「……我懂了。今天的约会,就去高档汁吧。」

    那可不是店名啦喵哈哈,千波如此可爱地结束了话题。

    万里与香子置身于这隐蔽却又高档到气壮山河的空间里。

    来到街道上很难发现的的僻静入口处,千波去了后门、两人则来到客席。

    高高的天花板(高档!)上是以白色为基调的室内装潢(高档!)。简直要回响到菊花(高档!)里的巴萨诺瓦BGM(高档!)。万里提心吊胆地环视着店内。完全被气势压倒,就连驼背的程度也比平常高了几倍。

    这就是代官山(高档!)。

    高档的文化人的感性被磨得锃亮、交响似的不断增幅,就连咖啡也变得高档的不得了。手里的菜单不知为何摸起来像是羊皮纸一样的质感(高档!),而且很干燥,不断吸收着万里的手汗。

    虽然一开始就一直听着千波说高档高档,可以没想到世界上真有这般高档的空间存在。

    「该、该怎么说呢……我、感觉超紧张诶。」

    「不是『我』、而是『我们』。」

    就连香子也有些不适应、在沙发上坐卧不安地乱动。即便是乱美一把的香子也无法完全适应这个高档的空间。风格相差太远了啊。

    从根本上来说、人类的种类还是有区别的,万里如是认为。不存在什么共同语言。如果没有选择这个世界上最恰当的文化性素养作为主心骨就无法被接受。只能一个劲地在脑海中发表(高档!)的感想,以及被气势压倒萎缩起来而已。

    「啊~这个内部装潢真的很让人舒心啊~简直就像在自己家的客厅一样。」

    「真的呢。不过这个KARIMOKU的沙发,跟我家工作室里的那个一样呢。」(注:KARIMOKU,日本家具品牌)

    两个拥有高档之心的男性正微笑着互相谈论,不过他们怕是永远没办法达成互相理解吧。就是有这样的预感。抓住瓶装啤酒静静地进行眼神交流,口齿不清地喊着「cheers——!」是什么用意呢。那既不是搞笑也不是幽默啊。

    但千波真是好厉害啊。

    工作服是衬衫配围裙,穿得十分合身而高档。在高档的咖啡厅里作为高档的店员从刚才开始就高档地工作着。她是相当习惯这个空间了。这么说来,千波这个角色无论放到什么空间里,都能凭可爱这一点处得十分自在呢。在万里看来她就是拥有这种才能。

    「……多田君,你真的要在这里工作吗。」

    「我现在就连客人都当不好啊……」

    在高档的空间里惶恐不安、太过不知所措,万里的身体甚至失去了平衡感,立刻歪斜着埋进了沙发之中。

    ***

    当晚,夜间八点过后。

    万里一边想着人家会不会出门了,原本伸向内线门铃系统按钮的手指在少许思考过后还是收了回来。毕竟这无法预测的铃声音量,可能会败坏那个不好伺候的人的心情。

    于是他选择谨慎地敲了敲门,过了一会儿、

    「……什么事啊。」

    NANA学姐嘴里叼着根烟,突然露了脸。还是老样子穿着女人味全无的T恤、软趴趴的针织衫、白到异常的素面朝天。

    开启的门扉内侧缓缓流出了写烟草与香料混杂的气味。明明是吃完饭的时间却闻不到任何食物的味道,没有生活感这一点还真是适合眼前的这个人啊——万里这么想到。顺便一提现在万里的房间充满了懒洋洋的炒面的气味。

    「诶、那个……昨天真是非常感谢你。」

    「……你这家伙怎么一身的炒面味啊。」

    「啊,我吃了炒面。你答对了呢,那个——先把这个还给你……」

    NANA学姐「啊?」了一声,看向万里递出的信封。

    「哦。」

    像是想起了自己在诊所借了他钱的事情。斜着眼用力吸了一口香烟然后伸出单手将其接下。然后徐徐转身背过脸去,将烟雾吐向自己房间的玄关中。该不会这是顾虑到了才刚病愈的万里吧。

    光是这么一件小事就突然让心情变得温馨起来。

    「……啊啊、不良属性果然很狡猾啊,下雨天的不良少年与弃犬现象现在也……」

    万里不由得开始嘀咕起自言自语,门就这样划过他的鼻尖嘭!地关上了。就连一句「拜啦」都没说。

    猛地回过神来才发现走廊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啊!?等、等一下啊NANA学姐!我话还没有说完啊!」

    慌忙又敲起了门。

    「搞什么鬼吵死啦!」

    切!NANA学姐咂着嘴姑且算是又一次屈尊露面了。虽然她眉间的皱纹挤得都跟闪电一样了。

    「呀、我有东西想交给学姐!如果不嫌弃的话,请收下这个。」

    作为对自己伸出援手的谢礼,万里在原本想打工结果摆明没戏的高档咖啡厅买了高档饼干作为特产带来。NANA学姐厌恶似的目光朝他递来的东西一瞥。

    虽然知道这个人本质还是好的,但果然还是有点畏手畏脚的。不过也的确发生过被她用吉他殴打在地拉扯头发屁股挨了一脚整个人被踢飞的经历,看来身体是还没有忘记那次暴行啊。

    「……难道学姐是、不能吃甜食的人吗?」

    万里战战兢兢地发问,NANA学姐则从他手里夺下饼干开始凝视着原料表。然后对这不知发生了什么而惊异的万里说道:

    「果仁。」

    就这两个字。当然搞不懂她在说什么啦。

    「……哈?是指味道方面的问题吗?」

    「我过敏,所以拿果仁系的东西完全没辙。这个看起来好像没问题所以我就收下当晚饭吃了。」

    「……那个、晚饭、只吃饼干没问题吗?」

    「不行吗。」

    「……要是有带炒面过来就好了。其实我做得太多,刚才是靠硬塞才吞下肚子里的。不过还算好吃,全都自己内部消化的话感觉有些可惜呢。」

    哈哈、NANA学姐就这样靠着门小声笑了起来。还说了一句「我才不想吃你这种家伙的饵食呢——」。感觉自己是第一次听到她并非冷笑、而是真正的笑声。万里也不由得回应一个笑容。

    「你那个、已经没问题了吗?」

    NANA学长扬扬下巴,似在示意万里嘴边的纱布。万里点点头。

    「已经没问题了,不过还要吃药。」

    「这样。」

    「真的是非常谢谢你了。要是没有NANA学姐出手相救的话简直不知道会变成怎样……那时真的是遇险了啊,就在自己家前面。」

    又一次低头说道的万里脑海中,在那时突然闪烁过一个光景。

    连鞋子都没穿拼命逃跑的早春山中。

    在黑暗彼端看到的光芒。

    喊着自己名字的声音。

    那时——啊啊,对了。

    「……说起来,我也被琳达学姐在遇险时救了一把呢。怎么感觉,我这就是个净在遇难时被女人相救的人生……」

    「琳达、啊。」

    哼~嗯。

    NANA学姐如此怪腔怪调地低语了一句,像是要将吸着的香烟灭掉一样粗鲁地将它按到鞋柜上的烟灰缸里。万里的目光下意识地追着这个动作,吞下了一瞬间涌上的疑问。

    ——NANA学姐、关于自己与琳达的事情到底知道多少呢。

    琳达与NANA学姐关系似乎相当好。她经常来这里泡着不走,偶尔也会留下来过夜。不知有没有提起过关于自己的话题呢。

    就在自己躲着琳达的那段期间,也是NANA学姐强硬地制造了让自己能把话说清楚的状况。

    这个人到底知道多少,现在又在考虑着什么呢。

    「……你那什么表情。是不是有心里事啊。」

    NANA学姐抱着手臂抬头看向沉默下来的万里的脸庞。像是在催促他快说一般,连第二根烟草的火都没点就那么等着。

    喉咙不由得吐出了些不争气的话。

    「心里事……唔……有是有啦。」

    「嘿。」

    但是,咽下了。

    「……主要是……那个……缺钱。」

    嘿嘿、地一脸蠢样傻笑起来。NANA学姐愣住一口气,惊讶地歪了歪头。然后又把东西递了出来。

    「下次再还我吧。」

    是归还借款的那个信封。万里慌到几乎要跳起来、

    「咦?!啊、不不不!我不是为了这个才说的!请你一定一定一定要收下这个!不然我会困扰的!」

    尽管他如此拼命谢绝,

    「别勉强。」

    NANA学姐却一副要硬塞给他的架势,让他越发后退了几步。变得就像从屁股开始逃跑的蝲蛄一样,同时拼命地摇着头、把手背到身后。

    「不不不不!真的不要紧啦!我也有在找打工的地方!」

    「打工?……现在怎样了?」

    「还没找到。啊,要是学姐有门路的话还请帮忙介绍一下,我在找能尽快拿到薪水的地方。」

    「……下周末。」

    那真是仅次于千波的高档汁的速度。

    「一晚上就可以赚不少钱的活儿,干吗?该说是个集会或者party那样的服务员。当天就可以拿到薪水哦。……丑话说在先,这活对你来说可能负担比较重呢。」

    听闻NANA学姐的话,万里又一次紧抓不放。party服务员——虽然还想象不出来,却觉得值得一试。起码比高档咖啡厅要靠谱得多。

    「请务必让我试试!我绝对要赚到钱!需要面试吗?」

    「我是觉得由我介绍的话应该没跑的啦。……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粗鲁地将手伸进软趴趴的T恤底下挠着平坦的胸口附近,NANA学姐扬起了一边细眉毛。

    「那个叫柳泽的家伙。琳达说他好像长得蛮不错的。你能把他带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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