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香子父亲敦促之下,万里走进敞开的门内。

    才刚踏进去,万里就发出无意义的「哇喔!」声。尽管早知香子是生长于富裕家庭的千金大小姐,但实际亲眼看到还是非常惊人。压倒性的简单明了。有·钱·人。这三个字在万里脑中跳着舞。老实说,真的相当惊人。

    就土地面积来看,或许位于静冈的万里家还稍大一些(毕竟多田家的土地可是包括了茶园和菜园在内的),但加贺家的建地也算是相当广阔了。一想到这里可是位于东京市中心的高级地段,就知道这么广大的建地有多么不可思议了。

    门的内侧是一条蜿蜒的石板路,延续到高高突出的圆形玄关为止,形成了阶梯,再往前就是有着白色雾面质感磁砖的……必须抬起头来看,万里的身子自然而然向后仰。

    豪宅。

    豪华的!宅邸!

    只能这么形容,一看就知道非常高级的建筑物「咚!」地坐落眼前。整理得美仑美奂的树木沿着宅邱周围栽植,茂密的绿意一直包围到建筑物后方,散发出只有这块区域被隔离在田野树群之中的气氛。连结玄关的通道边,等间隔挂着几盏古董吊灯,想必晚上点灯之后会更具有异世界的氛围吧。

    通道左右有着约可容纳四辆车的停车场,目前只有一辆看起来颇有历史,不知道在这家中会是谁来骑的HONDAMONKEY机车(注:HONDA于一九六七年出产的50cc小机车)随性停放在宽敞的停车格里。香子的父亲把汽车停在MONKEYd则的位置后下车。看到他的装扮时,万里吃了一惊。他穿着绿色手术袍,光脚上套着拖鞋。手上只拿着报纸和钥匙包从万里身边走过,轻快的脚步率先跑上前方的阶梯。

    「那个……您今天……有工作……?」

    「只有上午。原本今天应该在休假的,假期……泡汤了。」

    这么说来——加贺家现在本来应该是……

    「啊……巴塞隆纳……咦?取消了吗……?」

    「巴塞隆纳……嗯,取消了……没错。」

    因为香子发生交通事故的关系,所以把假期取消了吗……虽然大致上猜想得到是这样,但双方话都说得暧昧,语气也不肯定。

    仔细想想,万里至今和这眼前这号人物见面时,几乎只重复说着「不会不会!」「没问题!」「不好意思!」三句话。

    「……取消了……这样啊……」

    「……对啊。」

    「原来如此……」

    「……就是啊……」

    双方都不善言词,导致这笨拙的对话也持续得零零落落。原本虽也能选择沉默,但大概已经错过那时机了。香子的父亲甚至一副只要再逼他一厘米,他就会变成娘娘腔的样子。不过,幸好还没把他逼到这一地步,楼梯就走完了。他拿出钥匙,开门招呼万里进入宅邸。

    打扰了……万里轻声低语,低沉的声音却莫名加深了回响。

    玄关地板是打磨得光滑细致的大理石。走进室内则是深色而有光泽的木板地。光线从挑高的天窗斜照进来,将沿着墙壁搭建的宽敞楼梯照得白晃晃的。

    加贺家的玄关大厅简直就像是美术馆或小型饭店一般,充满奢华的静谧。

    这时突然听见可爱的「喵喵」声,一只彷佛银色高级毛球般的蓬松猫咪从楼梯上冲下来。脖子上的铃铛轻声作响,大动作避开来客万里,缠在香子父亲脚边撒娇,像篮球选手的运球般往来于他的双腿之间,∞。这家伙虑该是就是香子弟弟那只被蛇袭击过的爱猫吧。确实,看加贺家这绿意盎然的庭院,就算跑出一、两条蛇来也不奇怪。

    一边说着「毛会沾到裤子上啦」,一边轻拍猫尾根部安抚它。

    「……孩子长大之后,好像就不愿意跟着我了呢。」

    香子父亲说话的方向性真令人难以捉摸。

    「……是……」

    「我是指度假的事。下面那个小的第二学期也开学了,开开心心地上学去了……啊,穿拖鞋吧……

    「啊,是,啊,不好意……啊,谢谢……」

    不知怎么,两人莫名回避着彼此的目光,对话也微妙停顿。猫用怀疑的眼神盯着将脚穿进拖鞋的万里。闪着冷冽光芒的鲜艳冰蓝色眼瞳。

    「我想香子应该在房里。」

    香子父亲的语气还没完全脱离娘娘腔,不过脚步倒是毫不犹豫领着万里向前走。没有走阶梯上二楼,而是用双手推开正面那扇厚重的木门,沿着出现的走廊继续往里面走。

    跟在他后面,万里心想,说不定出乎意料,香子根本好好的呢。

    既然可以如此轻易就带领自己来见她,应该表示她的状况没什么问题吧。这样也好,总算是可以放心了。不过话说回来,若是如此,至今完全音讯不通的原因又教人在意起来。

    从看似通往客厅的双开式玻璃门前走过却不进去,香子的父亲朝走廊最深处继续前进。稍嫌粗暴地「咚咚」敲了敲尽头的那扇门,喊了一声「香子!」不等回应就推开门,也不看万里一眼,只留下「那就这样」便离开了。

    那就这样,是什么意思啊——

    万里有点困惑的站在原地,耳边听见猫咪咚咚咚咚的脚步声伴随着铃铃铃铃的铃铛声,从香子父亲离去的方向传来。接着是「喵~」的一声和「什么喵?你也跟过来了喵?这样啊喵~」的说话声。真不想听见拥有社会地位、名声、家庭与财产的大叔用尖细的声音这么说。喀啦。玻璃门被打开,然后是关上的声音。

    被留在寂静之中的万里姑且先朝香子房中窥探。然而房间里却暗得让人忘了现在还是大白天。是出去了吗。这么想着,正想转身回走廊时。

    「怎么回事……?这么突然……」

    一个极不耐烦的声音从室内响起。听见那尖锐高亢的声音时,万里不由得像被浇了一桶冷水般缩了缩身体。

    在彷佛沉淀于黑暗底层的房间深处,靠着墙壁放置的庆上,有某个物体蠢动了一下。

    ——之所以若无其事领着万里到这里来,原来并不是因为香子好好的没什么事,或许单纯只是因为她老爸的神经实在太大条了吧。

    「……咦……?」

    从揉得皱皱的毛巾被中间,一坨人型物体突然跳了起来。

    这毫无预告的奇袭暴露了她的毫无防备。宛如时间暂停似的好几秒。和连眼眶都要撕裂般瞪大了眼睛的她,在黑暗中四目相对,凝视着彼此。接着,她似乎终于确定这茫然伫立于门口的人就是万里。

    香子发出了声音:

    「……不要过来!」

    如此放声大喊。

    ***

    从香子口中说出这么明确拒绝自己的话,仔细想想这或许还是第一次。那强力直击而来的声音,令万里不由得忘了呼吸。从半开的门踏进房内一步之后就再也动弹不得。

    阴暗房间的最深处,香子就在那里。

    纠结凌乱的长发、瞪大的眼睛、传进万里耳中的泫然欲泣的呼吸声。

    香子弯身跪坐在床上,整个人埋在毛巾被里。

    可是这时的万里,即使刚才听到明确拒绝的话语,还是觉得可能有哪里弄错了。香子无论何时总是想见自己的。只要一见面,脸上就会绽放笑靥;无论何时都会欢喜接受自己的存在。所以,说什么「不要过来」,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一定有哪里弄错了。

    是我啊。万里低声说。是我啊,我是万里。小心翼翼踏出一步,朝床的位置前进。

    「……香子,我……」

    一步。

    「不要!」

    「……大家都……」

    两步。

    「不要过来!」

    万里停下脚步。

    脑中有如受到电击。这不是弄错了什么,是真正被拒绝了。

    香子的头依然埋在毛巾被里,身体蜷曲着,像是想尽可能逃离万里般往墙壁贴近。那模样在万里眼中看来就像一个坚硬的蛹。断绝与外界一切交流,坚硬的壳中现在情况如何,旁人是完全看不出来的。难道至今所见过的她的形貌,都汨汨消融在混沌之中了吗。自己所认识的那个她,已经改变了吗。

    别过来。被她这么说着拒绝了——

    再也动弹不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万里突然觉得很想哭。原来联络不上香子是出自她本人的意思。既不是被父母关禁闭,也不是被没收或禁止使用手机。因鸿可以清楚看见她的手机就丢在窗边的书桌上。

    可是,为什么。

    铺着木头地板、有着欧式装潢的宽敞房间中,摆放着品味良好的家具。占据整面墙的衣柜。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薄型液晶大电视机、笔记型电脑。墙上还装着只要伸手感应就能启动的CD播放器。墙角堆著名牌鞋的鞋盒。矮柜上放着雾面玻璃制的台灯,还有几瓶美丽透明的香水瓶。这个房间里所有的东西,只要是女孩谁都会想拥有吧。

    然而现在这一切都沉淀在阴湿的黑暗中。虽然已是九月,但今天这么热的天气却没有开空调。

    「香子……」

    不知蛹是否忘了自己的名字,叫她也没有回应。

    挂在大窗户上的卷帘放了下来,后面的木制百叶窗也完全紧闭着。整个房间昏暗得就像掉落在黑影的最底端,只能靠着从万里身后走廊上照进来的微弱光线才能勉强辨识眼前的一切。虽然也想开灯,但不知道开关在哪。

    突然。

    「……上次让你遭受危险,遇到那么可怕的事,真的很抱歉。」

    变成蛹的香子依然埋在毛巾被里,用微弱的声音低喃着道歉的话语。接着又说:

    「……可是,算我拜托你……回去吧。拜托……」

    已经不只是「别过来」了。她还要求万里立刻从这里离开,消失。

    到底为什么。万里不由得想朝床边走去。然而。

    「不要,别过来!走开!不要看我!」

    似乎察觉到万里的靠近,香子发出尖细而颤抖的哀号声。一听见她这么说,万里又停下脚步,像一根愚蠢的棍子站在原地。

    说真的,到底为什么。万里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事,只觉得胃好沉重。明明上个礼拜还在一起的,不是吗?两个人像笨蛋一样什么也不做,虽然被周遭的人戏称为跟踪狂情侣,还被取笑什么谜样的密室时空,然而对两人来说,却连被取笑都很开心不是吗?只要待在彼此身边,待在万里房间里不受任何人打扰,时而聊天、时而沉默也很幸福,不是吗?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人与人的关系——原来是会像这样突然改变的吗?为了某种原因突煞断绝往来。难道现在正面临着这样的分水岭吗。

    换句话说,这就是自己和香子的分水岭吗。如果将香子留在这片黑暗中离开,或许两人之间的一切就将结束。

    「……我不要!」

    用不输给香子的音量,万里大喊。

    「我不回去!」

    「为什么?我不是叫你回去吗!我谁都不想见!」

    「我不要!我不回去!我不能把香子丢在这里不管!」

    「……拜托你,回去吧……算我求你!我已经不行了……已经不能再和你见面了。我不想被你看见……所以拜托你……对不起。真的很抱歉……」

    之后,香子又重复了好几次「对不起」,让万里心都揪在一起了,差点拗不过她的请求,一时之间说不出任何话。

    就照香子说的去做吧,让她安安静静独处——虽然想这么做,但同时也在心中死命对抗这个念头。深呼吸,抬头挺胸,站稳马步。不,我不回去,连踩在地上的脚踝都在使力。绝对不离开这里,一定要在这里。就算香子拒绝,也要留在她这边。

    如果真有所谓的分水岭,自己也绝对要和香子留在同一边。就是想这么做。该怎么做才能让她明白自己这份心意呢。

    用力甩了几次头,再次深呼吸。

    「我不回去。绝对。」

    坚定吐露决心。

    「我是担心香子才来的。看到香子变成这样,我无法就此离开。大家也都一直很担心你,不,直到现在也都还在担心。你被爸爸骂惨了吧?可是那件事不只是香子的错……对了,我现在就去跟你爸爸说。我和其他人,大家都有责任,请他不要只责备香子。」

    说着,万里马上就要往走廊去。

    「不要!」

    却被香子语带哭声的呐喊叫住了。

    「不要做……那种事……错的是我!再说,我并不是因为被骂了才这么沮丧……」

    从盖在头上的毛巾被里隐约露出白皙的脸庞,万里再次动弹不得。凌乱的头发贴着香子的脸颊,脸颊上还看得见几丝泪痕。她在哭。香子,万里情不自禁想呼喊她的名字,声音却哽在喉头,连呼吸都困难。

    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香子一个人在黑暗之中流泪。一个人孤伶伶的,无论谁呼喊她都不回应,也不告诉任何人。那个夜晚,在马路边和她分别时那张哭泣的脸突然电光石火般从脑中闪过。粉红色的化妆包和雪白的小腿,在黑夜里看到的那天的颜色,如明灭的灯火在腾中闪烁——你从那之后,就像这样一直孤单哭泣着吗。

    「我只是觉得自己很可耻。」

    稍微直起身,露出泪湿的单眼看着万里,香子的声音莫名平静。

    「造成那种事故、让大家遭到这样的危险之后我才发现……真的是第一次认真的发现自己有多愚蠢……还以为自己什么都做得到呢。以为自己已经长大了,自由了,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结果就是开车开到打瞌睡。要是一个不好,我们大家可能已经死了。因为我的愚蠢。」

    「……我不是说了吗,那不只是香子的错。」

    「你在说什么?那当然全都是我的错啊?」

    睁着眼睛流下眼泪,香子摇头的模样是真的不能理解万里为何这么说。

    「开车载着别人,怎么想都不可以睡着吧。这就是责任啊……我连这点也不懂,还以为自己行。我只是想做什么就去做而已。只因为我想开车,我就去开车。轻率行动的结果就是开车打瞌睡,引发事故……自己还处理不了,连该做什么都不知道,全部交给父母。丝毫没有负起一点责任,连自己有多么不成熟都不知道。我真的……真的太愚蠢了。」

    这里用的不是过去式,香子说完这番话后,再次蒙头用毛巾被盖住自己,只露出嘴巴。嘴角的形状看来虽像在笑,万里却看到新的眼泪沿着她的嘴角滑落。

    「镜子里的自己,明明看起来已经是个大人了。只有外表成为大人,在内却还完全不行。我这个笨蛋,一定要到事情变成这样才明白这一点……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我会这么的不成熟?年纪老大不小了,为什么还是不能做个成熟的大人……?」

    「……老大不小……怎么这么说呢,你还不满二十岁耶。」

    万里拚命说服,像是想将香子的哭声盖过似的,用力挤出平静的声音。

    「今年春天以前,不还是个高中生而已吗。就算身分已经是大学生了,也没有人能一夜之间突然转变成大人啊。你这样很正常。我也是这样啊。是说,大家一定都是这样的,不需要这么着急。」

    「可是我自以为自己已经是大人了。事实上,我总是摆出一副大人的样子呀。去喝酒,晚上在外面闲晃,穿上高跟鞋,也会化妆,去见喜欢的人,还开车载着对我而言重要的人们…我就像这样完全暴露出幼稚地模仿着大人。就因为我这个样子,才会害大家遇到那么危险的事。我觉得自己……这么愚蠢的自己好可耻。没有脸去见大家了。」

    再次像颗蛹一样蜷缩,香子低垂着脸,从拱起的背高低起伏的模样可知妣正大口喘着气。想要靠近她抚摸她的背,却连这个都办不到。

    「……你不要这么说嘛。」

    万里小心翼翼,慎重而死命找寻没有刺激性的词汇、适当的词汇、必要的词汇。小心不要再说错什么。

    「大家……真的都很担心香子……是真的喔。小冈和二次元君还有柳兄都是,大家为了想办法联络上你,今天我们还聚在一起讨论到刚才呢。」

    「不行了。」

    ——像是用手硬拔掉插头一样,香子也用力拔掉万里说的话。

    「没用的,我已经不行了。造成那种事故,让大家遭受那种危险,我必须负起责任……对于万里你……我也已经没脸见你了……所以对不起,抱歉。对不起……真的很抱歉……!」

    香子泣不成声,就这样一动也不动了。

    什么……?

    万里情不自禁喊出这一声。刚才的对不起,不是为了造成事故而道歉……?

    是因为没脸见自己了,换句话说,是为了再也不能见面而道歉吗。对大家,也对万里。

    不能不负起责任,所以再也不见面了。对不起——单方面做出这种宣言,然后哭了。香子似乎真的打算就这样结束一切。低垂的脸再也不会抬起来。就这样结束。只要万里一离开,这就是最后一面了。这真的是分水岭了。

    万里的震惊使他几乎说不出话。至今说了那么多命运啦、命中注定的啦、永恒啦,结果不过受到一次的挫折就说不负起责任不行?已经没脸见面了所以不可能了?你在说什么啊?

    「……你在说什么啊……」

    你想就这样把一切当成未曾发生过,这就是你负责任的方式?

    嘴巴开开合合了几次,万里甩了甩头。该说什么才好,该怎么思考才对。什么跟什么啊,这到底是。

    「事故的事是事故的事,那是事故不是吗……嗳,我在说什么啊……」

    说了意义不明的话,万里对自己啧了一声,从头来过。

    「……我想说的是,发生了出乎意料的事,那才叫事故不是吗。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谁都不想造成事故,可还是会有失误的时候,或刚好只是运气不好所以发生了事故,正因如此才叫事故啊。你说自己无法负起责任,所以无法负起责任的自己就不行了,没救了,消失算了,这……没有人这样说的吧?这么做结果不正是把香子自己说的『无法不负起责任』又丢出去而已吗……不是吗?」

    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于是又陷入沉默。连说话的人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香子听了一定更加一头雾水吧。万里着急了起来,感觉到自己的着急,因此更着急了。

    只是希望香子能改变想法而已。为了负起责任所以消失。这种话听起来简直像是为了负责而下台,又像是切腹自杀的行为。万里只是想让她知道,那样做是不对的。贬低自己的身分当作赎罪,这确实是古来赔罪的方式之一,可是用在这次的情形上就不对了。因为,就算从大家的面前消失,只要还活着,香子的人生就会继续下去。不管再怎么当她是消失了,她和自己还是有某部分连在一起。

    「香子想用这种方式获得原谅吗?认为只要自己消失就能获得原谅吗?被谁原谅?我和大家吗?还是爸爸妈妈?或是你自己?这么做,你就会好过了吗?所以才说要从我们面前消失?」

    ……不对。自己想说的并不是这种话。这样听起来就像是在对她说「这么做也不可能获得原谅」。万里想说的并不是「你错了,我才是对的」,只是希望香子别再说出要消失的话而已。并不是想逼得她无路可走,反而是想救她,把她从悬崖边拉回来。然而说出口的,却净是些冷酷无情的道理。万里真的很讨厌自己这么不会说话,但也不能就这样闭上嘴。

    「我的意思……呃……不是这样的……」万里拚命手舞足蹈,像个拙劣的嘻哈歌手一样一边靠近她一边继续说:

    「造成事故了,自己负不起责任,觉得很可耻也没关系喔。可是,不要因为羞耻而想逃。就接受自己的可耻吧。只能怀抱着自己的可耻之处活下去了啊。和能不能被原谅无关,不管能不能获得原谅,自己还是自己不是吗。自己就是自己这件事是无法不去接受的吧。再说,不管是怎样的自己都和他人连系在一起,难道你想像这样抹消自己无法接受的部分,当作没发生过,把过错一笔勾销,像白纸一样重新来过?要是下次再造成事故,你又要再一次说着『那个和现在的我无关,当时的自己已经被我抹消了』然后再次逃避吗?就这样随时站在对自己有好处的立场,毫无失败、不断重新开始,把其他人留在原地不管——是吗?」

    「……你少罗唆!」

    砰!

    躲不开突然朝头脸飞来的不知名物体,被打了个正着的万里跪倒在地。

    刚才那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

    正当万里呆若木鸡闭上嘴时。

    「你少罗唆!你自己……你自己才是吧!我才想问你到底在说什么呢?你这人、你这人竟敢说出这种话?『你到底在说什么』!这是我的台词吧!」

    「……咦?」

    砰!砰!左右各一发。

    连续受到柔软但莫名沉重的冲击,万里早就说不出话了。香子脚边还缠着毛巾被,就这样飞奔下床,抓着枕头攻击过来,不断用那个朝他捶打。

    哭花了的脸像是要威吓敌人一般扭曲着,身体颤抖,呼吸紊乱。

    「……我才不想……不想被万里……说这种话呢……!」

    她的声音高亢嘶哑,像是无名野兽。如果要命名的话,第一候选大概会是「大法师」,接着大概就是「DV」(注:DomesticViolence,家庭暴力)了吧,当然,现在并不是想这种事的时候。

    香子再度高高举起手上的枕头,背往后仰,彷佛要用全身的反作用力击打,将手中的枕头往地板砸。枕头发出不小的声音弹跳起来后,就像死掉的小动物似的安静不动了。

    没想到香子会有这种举动,万里仍无法脱离愕然的情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呆坐着不动。香子泪湿的双眼闪着异样的光芒瞪着万里,呼吸急促,肩膀上下起伏。接着,不只声音颤抖,连下巴都实际颤抖着说:

    「只有万里,只有万里绝对没资格这样说。你才真的是到底在说什么呢……?真是的……到底在说什么啊……?」

    不屑地说着,声音像在呻吟。

    「为……为什么……?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依然颓坐在地上,抬头看着傲然站在身前的香子,万里只能死命挤出这句话。

    「万里不是把一切都舍弃了吗!对一切置之不顾,从头来过,完全不接受过去的人明明就是你这家伙吧!」

    「我——」

    在理解香子这番话的瞬间,一股莫名的热流冲上脑门。

    「我的情况又不是自愿的!」

    万里咬牙切齿大声囤应。发现那连自己都为之一惊的粗暴声音把香子吓得跳起来,倒退了几步。可是这还不够。

    「再说,那还不是你希望我这么做的?也不想想,是哪里的谁叫我忘记过去的事啊!哭着大吵大闹。要我别再回首过去的人明明就是你这家伙吧!」

    终于说出口了。

    那曾几何时成为两人之间不能说出口的禁忌话题,就这样在不经意之间不但认真翻起旧帐,还毫不修饰冲口而出。

    「什什什……什么嘛……」全身发抖的香子口吃了起来。什么嘛,你那是什么意思,什么……什么意思嘛。我当然会那么说啊,因为……因为你只差没说出「过去的我喜欢的可是琳达」了啊!简直就像在撇清说现在的自己毫无责任,毫无关系,那都是过去的我嘛……你老是不经意的强调这个,好像那是没办法的事一样……说得那么轻松。听到你这么说,我当然会那样啊。因为,那不然你要我怎么办才对嘛……香子像在念经一样喃喃低语,叨叨絮絮。

    「……哇啊!」

    突然,她又杏眼圆睁,一鼓作气吼了回来。

    「话说回来,你竟然敢这样说我……」

    用力一屈膝。

    「『你这家伙』是什么意思!」

    脖子一伸,额头和蹲坐在斜下方的万里靠在一起,做出正面决斗的挑衅姿势。明明刚才才因男人怒喝的声音而胆怯,现在自己却发出从丹田到喉咙的低沉嘶哑、即使和NANA学姊相比都毫不逊色的嘶哑声音。自己就可以先发制人,光明正大的用「你这家伙」称呼万里,却连一厘米都不愿认输。由于她不管是声音还是态度,一切的一切都太像「大法师」或「DV」了,万里不由得大喊:「你谁啊!」「我现在又不是在跟你说这个!」

    「再说,你明明就是从那之前就开始了吧!打从一开始,万里就不打算接受过去的自己不是吗!所以你连老家都不回啊!把家人和朋友全都丢着不管,现在连一直喜欢的琳达学姊也一刀两断,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生活着不是吗?这都是你这家伙自己做的事吧,我有说错吗!」

    这家伙——这家伙也说出口了。可以说的、不能说的,这家伙全都说出口了。竟然全都说出口了……!

    脖子紧绷而颤抖,脑中的理智像是断了线,万里也抓起枕头。脑浆一片空白,理智迎风飘散,一边站起身一边对着香子用力挥动枕头。没想到枕头抓起来触感比预期的还柔软,一惊之下便从手申滑了出去,飞到不该飞的地方了。目送枕头滑翔的轨迹,不由得颤抖着为自己的惨状发出「呜喔喔喔啊啊~!」的大叫,看起来倒像是刚丢出链球的室伏(注:室伏广治,日本链球运动选手,曾夺得奥运金牌)。枕头的落点是窗台,好几个玻璃瓶发出惊人的声响往下掉。「噫呀啊啊啊啊~!」不甘示弱的香子也怒吼着摊开双手,抱住头,腰向前几乎弯成了C字型,膝盖一软就跌坐了下去。这瞬间,令人联想起当年发生杜哈悲剧(注:一九九三年,日本于杜哈举行的世界杯资格赛中出战伊拉克,日本领先大半场后,在最后伤停补时阶段被伊拉克攻进了一球追平,而失去史上第一次参加世界杯的资格)那一天,哨音响起时球场上大势已去的气氛,这才终于让万里回过神来。换上严肃的表情,正要朝窗台走去。

    「……话、话说回来……!」

    T恤的衣角被香子抓住,用力往后拉。单薄的布料被拉长紧绷,连乳头都激突了。

    「下一个被丢下的,就轮到我了吧?就像你之前做的那样,把我们丢下不管对吧……?」

    「啊?下次?」

    「正因为发生的是意想不到的事,所以事故才叫事故,这是你刚才说的吧!如果再次发生事故,你又失去记忆,下次被丢下不管、被抛弃的就该轮到我了吧!我没说错吧……」

    「你在瞎扯什么啊?谁跟你说这个了!」

    「我梦到的嘛!」

    ——我梦到的嘛。我·梦·到·的·嘛。梦到的。梦到。梦。

    「……什、什么鬼啊啊啊啊啊……!」

    这未免太不讲道理的一箭以至近距离发射,正面射穿万里的脑髓。

    试着用小冈的声音重播一次。「人家梦见了嘛,喵哈!」……一箭射穿。不行,不管是多可爱的人用多可爱的声音讲,过分的事情还是过分。

    去了一趟小旅行,回家路上开车打瞌睡造成交通事故,音讯不通。因为太担心这样的她,连饭都吃不下。在紧张之中见了面,却劈头就说要分手,才叫了她的名字就引起她的不快,被用枕头敲了一顿,然后是室伏和杜哈——这一切的理由,竟然是「我梦到的嘛!」这种理由。就因为这原因,害自己遭受了这一切吗?万里全身虚脱滑坐在地。被枕头打到的地方一点事也没有,心却碎成片片了。简直是爆炸中心·池袋……现在的自己大概就像这种感觉。

    饶了我吧。

    「……噗……」

    「……不准笑!」

    「我才……没笑呢……!」

    依然低着头坐在地上,真想松开拚命咬住的嘴唇,「哇」地大哭一场。到底为什么自己非得承受这一切不可。不会太过分了吗。拿梦的内容为理由遭受责难,甚至被提分手,女朋友还变得一副恶灵附身的模样。这种事真的有道理吗?该禁止吧,立法禁止。这务必要立法规定才行。

    此时,太颗水滴落在万里手上。第二滴、第三滴接着落下。

    「……?

    抬起头往上看,因为站不稳而四肢着地趴在万里面前的香子脸上,大颗的泪珠正沿着下巴滑落。话说回来,你这家伙,哭什么哭啊……可是。

    那张哭脸实在是有史以来最难看的了。在充满了各种凄惨的今天,这毋庸置疑称得上是其中最凄惨的。难看的程度有如天上最亮的一颗星那么凄惨。有如整晚不睡咕嘟咕嘟熬煮出来的那么凄惨。

    「万、万里……万……我……好惨喔。」

    虽然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意思,不过也无法说出「嗯,真的好惨呢」。因为那张哭脸实在太夸张了,要是现在一开口说话,万里的怒气可能会因为那丑样而瞬间软掉……失去针对的对象。要是各国的战斗机都长得像这张脸,世界大概将会立即和平吧。那张脸就是如此令人丧失战意,像是套上丝袜见不得人的脸。被迫和这样的最终武器一对一单挑,除了说:

    「……算了,够了。」

    也没其他话可说。

    「总之,不管怎样……先把那张脸藏起来吧……」

    万里不加思索,用双手包住香子的脸。以施展抱头摔的要领把她的头夹在腋下紧紧抱住。两人面对面坐在地上,万里的身体往前折,包覆着怀抱中的香子。她那纤细脊梁骨的凹凸起伏,不可思议的是,那刚好和万里颊骨的凹凸起伏紧密相嵌。

    抱在怀中的香子像在打嗝似的发出呜……呜……嘤……嘤的哽咽哭声。双手死命用力抓住万里牛仔裤的腰头。虽然这么一来裤子陷入各个部位的肉里还满痛的,但万里还是让她继续抓着。

    不久。

    「……完卷……醉不逃……」

    香子用严重的鼻音这么说。

    「……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呐……擤个鼻子吧。」

    维持着被夹在腋下抱住的姿势扭动着身体,抽出刚好在万里身后的面纸擤了好几次鼻涕,把面纸团随手一丢,重新用双手抓住万里。

    「……完全……睡不着……」

    微弱的声音重复低喃。嗯嗯,万里只是默默听着。

    「……然后啊,就作梦了……和事故发生时作的梦一样喔。我开车打瞌睡的时候,作了一个梦。后来,就一直作着同样的梦,从梦中醒来……不断反覆一样的事……」

    梦里,我和万里两人在车上。香子说。

    ——开车的是我。

    万里坐在副驾驶座。

    原本直驶在夜里的高速公路上,可是中途却看见「下车」的标志。所以我兢把车停下,只有我一个人下了车。这时,回头一看,载着万里的车突然开了出去。等一下等一下!不要走!我喊着,但你却没有发现。我跑了上去,可是追不上。而且我马上想起万里不会开车,所以根本就没有办法,我只好一直呜呜哭泣。身上没有钱包,也没有手机。什么都没带。而且那条路,是再也无法回头的路。我和在那条路上走掉的万里再也无法见面了。所以我已经……追不上你了……

    万里摩挲着香子说这番话时不时颤抖的背,背上因为流汗而带了一点湿气,温度高得已经无法用温暖来形容。把脸颊贴在一起,感受着她的体温,万里屏住呼吸安静听她说。那微弱的声音说出的每句话里,都蕴含着她的心。

    「……可是啊,我总觉得自己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作这样的梦了。怎么说呢……比事故发生还要更早以前,我好像就见过这样的场景。我早有预感,这一天总会来临。万里会丢下我,我们再也无法见面,这样的日子总有一天绝对会来临……我一直害怕着。好可怕,真的好可怕,万里,我该怎么办才好……我怕得受不了……!」

    抓着万里牛仔裤头的香子,手劲比刚才还要用力。

    恐怕从旁人眼里看来,根本就是摔角技吧。

    万里用把香子脖子完全固定住的姿势,整个人覆盖在那纤细的背上抱住她。这副模样毫无疑问是异常的,但两人的呼吸一致,令万里有种错觉,彷佛自己和香子原本就是像这样被一组制造出来的零件。能够毫无一丝隙缝地嵌合,一旦组装了就再也拆不开,强行拆开只会导致故障,故障了就再也无法修复的两个有生命的物体。

    「……你指的,是担心我再次失去记忆的意思吧?」

    嗯。香子艰难地发出朦胧低沉的哭声。

    「如果……我被万里丢下了,真的会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连自己该做什么,怎么活下去都不知道。真的,完全不知道。所以不要丢下我,求你。如果你要上哪去,到时候一定要带我一起去,拜托……拜托,求你带我一起走……」

    用和区区几分钟前还嚷着「别过来,回去,拜托」相同的声音,香子这么说。用那张说着「再也不能见面」并诉说歉意的嘴,说着「拜托,求你带我一起走」。

    然而这些「拜托」听在万里耳中的意思全都一样。万里确实听见香子透过嘴巴真正想说的是什么,没有一丝混乱或迷惘,完全能理解。她想说的,只有一句话。

    救我。

    香子在恐惧之中只不断呐喊着这句话。而且应该从很久以前就这么呐喊着了。然而,自己却直到现在才察觉这件事。

    拥有一切,什么都不缺的加贺香子。一直认为她的一切充实圆满,不可能有任何问题。除了和自己这个不知道到底哪里好,几乎可以说是来路不明的男人交往之外,香子根本就是「完美」的化身。现在回想起来,到底至今自己都在看哪里啊,香子明明如此近在身边,自己到底在做什么。或许是因为一口气关上了所有频道……脑中除了自己没有别人了吧?就连她是真的存在于世界上、拥有心的生物这件事,可能都未曾真正用脑袋理解过。

    闭上眼睛,把嘴压在香子背上。

    「……如果下次再作这个梦,不管怎样,你都要试着努力不下车喔。」

    嗯。香子回答。

    万里认为香子现在陷入的「恐惧」,不只是梦中的世界造成的,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虚幻想像,事实上,那正是她对活在现实之中的万里抱持的感情。造成女友恐惧的真相竟是她对自己的感情,这结论未免太令人遗憾,但现在也只能这么想了。多田万里这个不可靠又没信用的男人,对香子而言就是个恶梦。不愿去理解女友任何一件事,把所有频道都关闭起来的男友,正是造成她不安的原因。

    想将她从这恐怖恶梦的回圈中救出来——

    「……还有,如果可以的话,在现实生活之中也希望你努力不要下车喔。不要突然就说什么不要再见面的话了。」

    「……嗯……」

    「这样,我也会……」

    万里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想要救香子,就得先改变自己才行。

    不能光是嘴巴说,要真的下定决心。他这么想。一旦说出口,就不能反悔了。只能赌上自己的人格,做个言出必行的人。这真的没问题吗?他先停下来问了自己一次。你已经有所觉悟了吗?多田万里。

    「……我也会努力的。」

    听见万里略显亢奋的声音,香子背部呼吸的起伏突然定住了。

    「……刚才被香子那么一说我才发现,我确实是丢下了很多人。因为对自己没有好处所以就丢着不管逃走了。我拚命想要丢掉那个我无法接受的自己。一直对自己说,那个不是我……我只是死命否认自己是自己,然后四处逃避而已。因为一心想要逃离而没有余力顾及其他,眼中也看不见任何人……可是,我现在已经不想再做这种人了。为了身为自己活下去,也为了今后的人生,我不再逃避了。」

    没问题。已经做好觉悟了。

    「万里……?」

    「不管是事故还是失忆,人生都不可能回到过去说声『重来吧』就能从头来过。确实如此。这种事不管是谁都办不到。想要把过丢活过的岁月当作不存在是不可能的。那些累积的、或说摆脱不掉的,无论是想敬而远之的还是引以为傲的都无法和自己切割。耻辱也好罪愆也好失败也好成功也好,这些全部加起来才是自己嘛。时间能够证明,我们就是这种形式的生物。不过,我们也只能以这种形式延续生命……即使不愿接受自己,不愿认同自己,即使因为太沉重而再怎么想抛下,再怎么想逃避,终究还是无法摆脱。」

    和那心爱的背脊紧紧靠在一起,万里继续说着:

    「……勉强自己挣扎抵抗,只会伤害别人和自己而已。」

    万里慢慢睁开眼睛,然后——

    「……」

    嘶……还没说出口的话,像被吸走一般说不出口了。

    香子她老爹竟站在忘了关上的门口窥看室内。

    脚边那只猫还在纠缠着钻来钻去,老爹其中一只手上拿着——那是啥?袋装泡面?……丸仔正面(酱油口味)(注:「マルちや正面,日本东洋水产发售的知名袋装泡面)吗?

    手上抓着那袋面,看起来就像个休息时间抓着化妆包去上厕所的0L,不知为何这位大叔正在窥看女儿的房间。

    四只眼睛就这样正对上了。老爹很明显是不知所措,眼神正在游移。也难怪他眼神要游移,毕竟昏暗的房间里,女儿正和一个男人在床上四肢交缠,还被对方用即将使出坐式炸弹摔的姿势牢牢架住脖子啜泣啊。

    而万里脸颊一边还在摩擦着怀抱中香子的背,眼神同时一边和她父亲四目交接,脸上莫名露出一个「耶嘿」的傻笑。

    十九岁不成熟大男孩的精神量表,正因有生以来从未体验过的震惊、慌乱加尴尬所构成的正三角形而爆表,眼看就要冲破界限,不知所措之下竟露出这一记「耶嘿」。当然这是完全错误的行动。在发出「耶」的那一刻就已经知道错了,但牵动的嘴角却已经无法靠自己的意志力停下来。

    啊……啊啊……哇啊……啊~哇啊啊……脸上笑着,心窝附近却发出如此无声的呐喊。自己现在已经距离「身为令干金的男友,不知道您对我印象如何」或「能否请您允许我们交往」或「可否请您别在意事故的事呢」之类的正常地平线太远太远了……万里深切感受到,载着自己的这架火箭大概已经喷射到别的银河系去了。

    事到如今,干脆期待一下香子的父亲会如何出招好了。猫、袋装泡面、职业摔角、还有「耶嘿」。在这些异常条件齐聚的情形下,成熟大人应对的正确答案会是什么呢。是发怒吗?还是斥责呢?或是装作没看见?用「好好加油吧,年轻人!真是的!」的语气挥挥手就离开也是有可能?没想到,这一切预测都错了。

    在无言傻笑的万里面前,香子的父亲用无声做出(Fight!)的嘴型。双脚微开,下巴用力举起!也不管一只手上还拎着泡面就举起双手在胸前交叉,姿势就像个宣告比赛开始的裁判。

    万里脸上的表情还在笑,嘴里却不由得用力咽下一口口水。这个人,该不会打算追杀到我这边的银河系来吧——

    然而在这瞬间过后,老爹又换上(不对……!)的苦涩表情,表露出对自己行为的胆怯,缩起还穿着手术服的身躯,单手将泡面搂在胸前。没错……那样不对啊。不愧是成熟大人,对自己的错误察觉得也快。

    「……万里,刚才对不起,全部都对不起……」

    毫不知情的香子柔顺地用鼻音诉说着。

    「刚才那些全部都当我没说好吗……?我想和万里在一起,因为最喜欢你了,所以想在你身边,我真的只想这样而已……」

    把脸埋进万里上半身,紧紧抓住他的香子,看见父亲的可能性是零。

    「我……我会努力的……我也相信万里会为了我而努力。最喜欢你了,我真的好喜欢万里……」

    「……」

    无法作出任何回答,万里和香子的父亲依然凝视着对方。耳边传来的是香子那只对恋人限定的,甜美低沉的絮语,脸上还挂着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笑。因应状况改变表情的机能似乎已经丧失了。

    另一方面,香子的父亲则是沉默又茫然,站在门口眼睛睁得老大。是说,他为什么不离开呢……

    「……万里?你怎么什么都不说?」

    香子的背一个剧烈起伏,又开始呜咽。

    「……你……你生气了……?因……因为我这么烦人,又哭又叫的……?」

    呜咽有如沸腾一般愈来愈激烈。

    「不要……不要生气、不要生气……!对、对不起嘛,别生气,拜托!不要讨厌我!我不想被万里讨厌,要是被万里讨厌,一切就都完了!因为我是这么喜欢你!想一直和万里在一起啊!我想一直一直一直和万里在一起嘛,所以拜托、说点什么……」

    「……」

    说不出口。

    老爹他……还睁大眼睛看着。实在什么都说不出口……

    一个是「耶嘿」傻笑,一个是茫然呆站,但香子对这对恶梦搭档浑然未觉。「嗳,万里!」香子哭得更大声了。攀在万里身上的手抓得更用力,腾袋在他肝脏附近的位置钻来钻去。就在此时,「喵呜~」猫突然发出甜腻的叫声,伴随着「铃铃」的铃铛声,在香子父亲脚边磨蹭。

    「……咦?」

    身子用力弹跳起来,香子突然安静下来。

    万里终于换上严肃的表情。

    老爹则是僵住了。

    不妙。大事不妙了。这下惨了啊。嗯!这个确实很不妙!……这是第一次和老爹有心灵相通的感觉。

    「……难道……该不会……我只是确认一下……我爸他,该不会在那里吧……?」

    紧紧攀在男友身上——就姿势来说,脸部根本就要一头冲进他双腿之间了。香子维持着这个姿势低声询问。

    「没有喔……?」

    万里回答,若无其事强压住香子的脑勺。「咦?唔?」感觉情况有异的香子开始挣扎。快,就趁现在!趁香子的头还没抬起来之前!正当万里在心里这么呐喊,打算目送老爹逃离现场时。

    「不是的!爸爸只是想问泡面怎么煮!」

    「咦!」

    眼珠现在飞出去了。以老爹为中心的视野随着脉动瞬间开展,清楚明白地感觉到:就是现在!俺的!眼珠!飞出去了!刚才那场面,有心掩饰的话明明还是可以蒙混得过去,老爹是吃错药了吗。看着万里「为什么要这么做」的责怪表情,老爹说:

    「没关系,告诉她实话比较好!说谎不是好事!香子,他刚才说谎了喔!」

    「咦咦咦?」

    「爸爸是诚实的!但是他说谎了!你要记住这一点!」

    亲眼见证大人的肮脏手段,万里觉得两颗眼球不但飞出去还在空中扭转着。花了三秒左右的时间静静听着万里和老爹之间的一场混仗后,香子终于……

    「呀啊啊啊啊啊——!唔!啊?呜啊啊啊啊啊啊——!」

    断断续续的喊叫。中间停顿是因为老爹似乎以为现在正是时候而把房门用力打开,房间里突然大放光明的缘故。在黑暗底层沉郁了一个星期的香子,突然暴露在健全的正午日光下远然失控,让人不禁想吐嘈:你是吸血鬼吗?

    「我受够了!这种事我受够了!这种人生我受够了!统统给我出去!不要管我了,我恨这一切!」

    恋人间的甜蜜絮语被亲生父亲站着偷听的冲击,让香子再次陷入大法师状态。万里抬起臀部爬起来,紧紧抱住香子挣扎的身体,心想要是现在让她再把自己封闭起来的话,要再出来可就有得等了。

    「好了……好了!冷静点香子,总之你先镇定下来。」

    「唔?不、不要!呜、呀啊、啊、啊、啊!」

    手臂稳稳扣住她的脖子,就这样拉着香子的身体站起来。香子万般不情愿,狂乱扭动身躯,试图从万里紧扣的手臂中逃脱,但仔细一看,她穿着松松垮垮奇怪袜子的脚根本没好好踩在地板上,只能任凭万里拖走身体。

    「你不能一辈子把自己关在这房间里啊!」

    「不要……我不要……呜啊啊啊啊啊……!」

    看见女儿在全身无力身体往前倾的状态下被万里拉着走,老爹立刻把通往客厅的对开玻璃门打开。

    感觉到空气流通的那一刻,沉淀在脚边的阴暗气氛,似乎一口气随风飘散了。

    宽敞的客厅里有着挑高的天花板,因此室内充满明亮的光线。心旷神怡的风从敞开的窗户吹向走廊,看得见庭院里的绿色植物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亮。面对这突然摊在眼前的刺眼光芒,万里不由得眨了几下眼睛。至于吸血鬼大人,更是一边冒烟一边发出「呜呀呀呀……唔!」的垂死哀号。

    客厅里的白墙上挂着好几幅用简单线条描绘出的现代画作。虽然不知道这些画有多少价值,但这种简单的色彩与内敛的设计感确实给人毫不做作的好印象,万里也觉得很棒。光脚踩在拼出细致图样的木头地板上的触感很舒服。从沙发和桌子到大小不一的几盏吊灯以及它们的电线配置,目光所到之处皆是风格独特又非常时髦的装潢,整个宽敞的空间里净是高雅而洗练的元素。

    到底是谁花了多少时间与费用,耗费多少心思打造出这么一个空间的呢。

    正当万里半张着嘴愣愣环顾室内的瞬间,扣住香子脖子的手臂力道也松懈了些。抓紧这个破绽,香子用力甩脱万里的手,顶着一张哭花了的丑脸转头就要跑回走廊,嘴里狂乱地喊着:「骗子!骗子!哼,活该!白痴!逊毙了你!」

    没想到她会骂出程度这么低的话,万里一时甚至反应不过来。只能倒抽一口凉气,在震惊中呆站原地。原来这家伙刚才说最喜欢我什么的,全都是骗人的吗……这么想着却也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目送香子正要逃回房间的背影。

    「香子!你给我在那边坐好!」

    此时,老爹挡在玻璃门前,阻挡了她的去路。

    「我不要我不要让开我不要在这边快让开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你闹够了没!」

    「不要不要不要我谁都不想见别管我你们走开让开啦我受够了不要不要!」

    几乎是无理取闹的念经状态,香子对着老爹哭花了脸,他却……

    「你真的是太罗唆了……万里!过来一下!」

    万里吓得当场差点跳起来。老爹突然呼唤自己的名字,而且还不带姓。如果是被女生这样喊的话,心里一定充满小鹿乱撞的酸甜滋味吧。然而被老爹这么一叫——该怎么形容呢,这种一秒变小弟的感觉。根本是难以违抗。

    「请、请问有什么吩咐……!」

    「你……去煮这个!」

    为了不让香子通过而继续挡在门口,老爹的太阳穴爆着青筋,把手中的袋装泡面朝万里一递。

    「……您是不是也……不知所措了……!」

    嗯!老爹用力点头。仍和哭着瞪人的香子对峙,一步也不退让。

    「……您要吃这个是吗……!吃得下吗!这种状况下!」

    「只能吃了吧!这种时候只能理所当然地做些理所当然的事!再说,我从早上到现在什么都没吃!什么都没吃一直看诊!一边想着『等我回家就要吃丸仔正面』一边看诊!自从在电视上看过广告之后,我就一直很想吃这个。可是到处都找不到哪里有卖,好不容易买到了!却被静给吃掉了,我都还没吃到!不管我怎么藏,那家伙就像寻找松露的猪一样,总是挖得出来!那种能力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那什么鬼!难道身为父亲的我也得培养这种能力才能活下去吗?啊?」

    噗嗤!香子甩着一头乱发插嘴。

    「是你藏东西的手法太笨了啦!连我都吃了喔!」

    「怎么,连你也是松露猪吗?你们这对松露猪姊弟是一伙的吗?可恶!不要瞧不起父母!」

    他看起来真的很不甘心,原地转个身对万里说「拿去!」万里只好收下丢过来的袋装泡面。

    「可是!今天终于、终于有一包没被发现的了!就是它!」

    看来已经无法从事态的发展中逃离了。

    「……请问,厨房在哪里?」

    「那边的拉门!」

    这间房子的客厅和餐厅设计成如两个错开的正方形相连的格局。

    留下那对看来还有许多因果待解决的父女,万里也只好先朝餐厅走去,最靠边里面的墙上有着一扇玻璃拉门。

    试着小心翼翼拉动那扇刷白木制拉门,四片相连的门扇就轻松顺畅的拉开了。

    「喔喔喔……」

    明明也没人在看,万里却情不自禁做出印地安人高举双手向后仰的姿势。

    擦得亮晶晶的不锈钢流理台,磨光的大理石台面光泽焕发。这座厨房竞技场实在太令人目眩了啊!……真的就是一座竞技场啊。不管怎么说,这里又是另一个惊人的高级空间。

    加贺家的厨房里,有一扇面向中庭树木的大窗,看起来就像是个独立的小房间。靠墙设置了ㄈ字形的流理台和瓦斯炉、烤箱等之后,空间都还绰绰有余。厨房中岛有宽敞的大理石制调理台面。下方整齐收纳了各种烹饪用具,看起来很方便取用。看似食品架的架子角落挂着一个衣架,吊着一件万里似曾相识的蓝染围裙。瞬间,空气炒面那天的震撼画面在脑中复苏。

    这么说来,那位中年帮佣今天不在呢。可以借穿这件围裙吗,穿着在户外走动过的衣服煮东西,若是煮给自己吃的就算了,既然是老爹要吃的,似乎最好别这么做……

    犹豫着该不该问,朝客厅方向瞥了一眼,因为餐厅另一侧墙壁角度的缘故,什么都看不到。万里心想算了,走回厨房。既然是老爹自己叫我煮的,那就来煮泡面吧。猪木不是也说过吗?食物中毒没什么好怕的。别犹豫了,就煮吧,反正加热过应该没事。

    借穿围裙,从整理得一目了然的餐具中选了几样适用的摆好。这种袋装泡面自己也吃过好几次,煮法就跟呼吸一样简单。

    在流理台边洗个手吧。咦?没有水龙头。原来是感应式的自动出水阀,只要把手一伸过去,清水就大大方方的流出来,同时流理台却保持得相当安静,几乎听不见杂音。

    哇……原来是这样的啊……一个人静静感动着,用餐巾纸把手擦乾。万里再次停下动作,不经意想起,我到底在这里做什么啊……用力甩了甩一不小心就变得一片空白的脑袋,重新打起精神。对了,煮面。总之,先秉持猪木的精神来煮面吧。

    是不是该加点配料进去呢。自己吃的时候,一定会预先煮好最爱的水煮蛋配着吃,然后再切点葱花。有时兴致一来,也会加入火腿或蕃茄等食材。海苔也一起放进去吧。

    打开媲美业务用的巨大银色冰箱一看,里面冰存了大量水果和饮料,却找不到蛋或葱。取而代之的是找到一瓣用保鲜膜包住的洋葱。只好用这个充数了吧。万里拿出砧板。

    一边在小锅里焘沸热水,一边将洋葱切成稍大的块状。一想到这是要给老爹吃的,切菜的手势不由得比平常自己煮时仔细多了。或许,纵使现在事态变得如此荒谬,心情上还是希望尽可能在他面前表现良好。或许啦。这么一来和香子也会更……更?更什么呢?还能比现在更怎么样呢?

    洋葱刺激着鼻腔,眼睛也湿润了。

    ——真是的,自己到底在这里做什么啊。

    香子和自己之间会变成怎样。我们的目标是什么呢。已经全都搞不清楚了。应该说搞不清楚香子了。怎么会有这么难搞的人啊。原本还自认为只要跟香子有关的事,自己大致上都很了解,现在却只觉得完全不懂她。

    今天看到的她所有的表情都是前所未见的表情。这家伙到底还隐藏了多少真实的自己啊。哪天会不会又像这样,因为某种原因而爆发呢。说到底,我们连彼此了解的「最底限」都还没达到,每一次掀开新的一页,出现的都是令人愕然的惊人新面貌。所谓的交往真的是这么一回事吗?世上的情侣都是这样的吗。所有被称为「女友」的生物都是这么莫名其妙,不明其所以然又无法理解的存在吗。还是说只要是女生,大家都是这样的?

    脑中浮现过去认识的几个女生。虽然只是想像,但香子在其中莫名其妙的程度依然是遥遥领先群雌的啊。

    而自己偏偏就是这么不巧和她交往了。话诡回来,万里自己莫名其妙的程度和她根本就不相上下吧。要比不巧的程度,加贺香子是一点不输人。

    彼此都是需要小心呵护的人种,偏偏这么不巧,或说这么巧,竟然就在一起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互相喜欢上对方,这么不巧的作为一对特别莫名其妙的情侣交往了。而结果就是眼前这样,大哭大闹之后,败在老爹手下,还得借了厨房在这里煮泡面。

    ……当初告白的时候,想都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现在回想起来,恋上香子的那个春天里发生的事,距今已经遥远得几乎看不到尽头,彷佛进入别的次元了。

    曾经梦想过这段恋情开花结果,使两人之间原本只是开朗欢乐,有时心跳加速,有时闪闪发光的日常生活出现某种戏剧化的发展。没想到,现在梦想实现是实现了,事态的发展却是这样。老爹。败阵。泡面。不只有开朗,不只有欢乐,不只有那些自己能理解能接受的事。有的反而净是些不讲道理,支离破碎的日子。

    完完全全,不一样。

    和想像实在差太多了。简直就像拿猪木和千波比一样。

    放下手中的菜刀,万里闭上眼睛。热泪从眼角渗出、滴落。

    只是,唉,可是。

    不管怎么说。

    已经无法想像和香子分开。分开之后「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才好」的不只是她,自己也一样。

    因为漂亮所以喜欢她,因为很美所以想一直看着她,因为她总露出令人担心的寂寞表情……真正的理由早就已经超越这种等级的时空。现在,只是想待在香子身边。也希望她在自己身边。就算她戴着丝袜头套出现,嘴里说着「抱歉万里,我变得丑得不像话了……」,自己一定也能接受吧。就算她变得一贫如洗,或是一夜之间变成超级大笨蛋,只要香子还是香子,自己一定会觉得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而接受。万里已经将香子放在自己内心最深处接受她了。只有这一点,是完全不需要质疑的。

    反过来说,他还比较想知道到底该怎么做才有办法和香子分开,或是分开到底好不好?完全不明白。大法师,OK。DV也OK。丝袜头套OK。一贫如洗、超笨、这都OKOK。「嗳,万里,我杀了爷爷。」……OK。「万里,能把你的肾脏给我吗?」当然OK。「两边的都给可以吗?」OK啦。「万里!你从那里跳下去试试看(悬崖)。」喔,好啊,OK。「湾哩,七师窝不师人类(万里,其实我不是人类)。」OK,其实我隐约有发现了啦,黄金机器子。「万里!早安啊,唷呵呵呵,喔呵呵呵呵!」OK,喔呵呵!

    ……不管她变成怎样,都只会觉得「那也没办法嘛」。愈想愈觉得自己可怕,万里不再继续想像了。

    无论人生重来几次,自己一定都会遇见香子,也一定毫无疑问的会接受她。

    再次拿起菜刀,一边把洋葱切得更细,一边这么想:

    就算重生的香子和现在长得不一样,也没有现在拥有的一切,只要相遇了,就一定会受到她从灵魂散发出的什么吸引,再次爱上她。而在那之后,不管她露出何种丑态,自己也一定只会觉得「那也没办法嘛」。

    无论重来几次,无论重生几次,只要过上加贺香子——只要相遇的奇迹在两人身上发生,就一定会选择香子。

    到底是什么样的因果关系造就这样的结局。真是非常辛苦的人生啊。怎么会这样。要是香子主动从自己身边离开,又该如何是好呢?到时候该怎么做才有办法接受。不知道,真的完全不知道。

    再抽一张餐巾纸擦拭眼角,万里又停下不动了。感觉就像从香子那里分来一小块恐惧,并将那硬吞下去。

    过了一会儿,手才像平常那样动了起来,用和平常一样的表情,理所当然地煮起泡面。理所当然地找出类似碗公的容器,理所当然地摆上配料,理所当然地撒上洋葱花。虽然装面的容器非常简朴,但却具有扎实的厚度,或许因为这样,完成的面看起来相当美味。

    双手捧着碗公放在餐桌上,抽出那把最粗最适合大家长身分的筷子。再从众多筷架里选了一个形状弯曲如豌豆的多福脸形筷架。

    为了去叫老爹吃面而走回客厅时。

    「……咦?」

    回过头来的,是一张中年人苦恼而疲惫的脸。

    客厅不知从何时起变得好安静,香子趴茌沙发上,拉长了身体。猫伏在她背上蜷成了母鸡蹲。老爹似乎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是站在香子身旁,回头凝望万里。

    「香子……她怎么了?」

    「大哭大叫到最后,她就这样……」

    啊呜!人家不要了啦!老爹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模仿香子趴下时的模样。虽然过去柳泽和二次元等很多人都模仿过香子,但真不愧是父女,还是老爹学的最单纯也最像了。

    「……然后她就开始耍脾气不说话,结果真的睡着了。」

    趴下时长发缠绕在手臂上,香子发出轻微的鼾声。刚才明明嚷嚷着完全睡不着,现在万里怎么看她都是真的睡着了。

    「煮好了?」

    「啊,是,煮好了。」

    「谢谢。」

    轻轻点个头,老爹就这样自己朝餐厅走掉了。哎呀,不错嘛。隐约听见他这么说,过了一会儿,便听见吸面条时咻噜噜的轻快声响了。

    被猫一踩,香子发出声音。

    「……够……够了……我不要……嗯唔……」

    还在生气。

    略朝侧面转过来的脸上,看得到皱起的眉头,眼角还挂着泪水,半开的嘴角下弯。她是哭着睡着的……还是生着气睡着的呢?

    就这么穿着围裙站在原地,万里不由得凝视起她的脸。再次意识到香子现在的模样有多凄渗。头发乱七八糟就不用说了,身上穿着超大尺寸的薄T恤,领口已经松垮得不像样。短裤则是短得不能穿出门,暴露出雪白的大腿。小腿上还穿着松紧带看来已经失去弹性的蕾丝小腿袜。

    一言以蔽之,这打扮真是超没品味。香子就这么睡着,不时发出「唔……!呼……!」的声音,抽动肩膀。或许她又在作那个恶梦了吧。猫趴在没有安定感的背上依然面无表情,眯着眼睛,有时香子的身体轻微摇晃,它还是蹲踞在上面没打算做什么。

    万里也什么都不做,先靠着沙发蹲下来,靠近香子的睡脸。整体来说,她脸色苍白,眼睛下方有茶色的瘀血,嘴唇也脱皮了。不知道多久没洗的脸看起来有点脏。下巴冒出青春痘,脸颊毛孔明显。苦闷的表情,还有眼泪。

    OK。这也是没办法的嘛。

    「……加油……不要下车喔……」

    注意着不吵醒她,万里轻声细语说。香子彷佛轻轻点了头,皱起的眉头隐含着斗志。顺带一提,猫眯起的眼睛睁大,望若万里微微颔首。(嗯,我不会下去的!)不是在说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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