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红豆面包啦,红豆面包。」

    握着方向盘的母亲如是说。

    原本张大嘴巴对着奶油面包卷正要一口咬下……

    「……啥?」

    坐在副驾驶座的万里不得不这么反问。

    车里只有两个人,现在那句话明显是对自己说的吧。可是,什么红豆面包啊。

    从这么近的距离都分不出红豆面包和奶油面包卷的不同,虽说对方是自己的母亲,也不得不说她未免老得太快了吧。还是因为返乡的儿子又要回到独自生活的东京这件事让她太寂寞,

    寂寞得连分辨面包种类的知觉机能都失调了?要真是这样的话,可得对她温柔点才行。

    「……这个呢,妈,是一种一般社会大众称之为『奶油面包卷』的食品唷。来,你看看,

    外表看来就像被卷起来不是吗?而整体来说又是个面包,所以人们才会叫它『奶油面包卷』喔。」

    说着,万里将手中面包朝母亲鼻端靠近。

    「你干嘛啦,别做这种妨碍人开车的动作……」

    一脸厌烦地伸出一只手推回儿子的手,母亲突然杏眼圆睁。

    「哇!这什么东西!怎么这么香!」

    就知道会有这个反应。

    「是不是?受不了了吧?」

    「嗯!受不了,受不了,这个啊,堪称受不了午餐会会长!」

    「没错吧?是会长级的吧?因为受不了而突然下定决心吃了它的我的心情,这下你总该明白了吧?既然如此,还是你也来一口?」

    「不用了,上了年纪啃巴容易乾。要是嘴里干巴巴的也很讨厌,只要给我『噗』一下就好,『噗』。」

    了解,遵命!万里先将装有一小袋一小袋奶油面包卷的大塑胶袋挤得稍微膨胀一些,再用手抓住袋口,把袋子里的空气朝母亲鼻尖「噗」地发射。被刚出炉面包香得令人受不了的香气直击,母亲一边抓着方向盘,一边发出「唔啊~」的叹息声。

    「该怎么形容呢……一种纯粹幸福的气味……是说,这真的就是红豆面包啊。」

    「……不,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这个是奶油面包卷啊。如果妈在其他地方丢了脸就太可怜了,所以我还是趁现在跟你订正过来,叫做红豆面包的东西通常是圆形的,然后里面包有红豆馅。顺便说明一下,也有包绿豆沙馅的,那种叫绿豆面包,馅是浅绿色,豆味很重……」

    「你很罗唆耶。」

    「竟然来这招!」

    「你才是从刚才就不知道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呢。什么豆味不豆味的,笨蛋吗?难道你当真认为妈妈是个连奶油面包卷和红豆面包都分不出来的灰色地带不可思议老奶奶吗?」

    「啥?不是吗?那你为何从刚才就一直说什么红豆面包啊,我完全以为……」

    「我在说的是,你打算吃那东西的那副德性,很像『红豆面包游戏』啊。」

    红豆面包游戏——是用手指弹台子上的红豆面包,使其冲撞其他红豆面包的那个吗?还是配合歌曲,灵巧地在半空中抛接三个红豆面包的那个?或者,是同时对好几个红豆面包出手,每个都只挑好吃的地方吃那个?

    「不,哪个都不对吧……第一个是弹弹珠,第二个是丢沙包,最后一个是玩女人。那到底红豆面包游戏是什么……难道说,会是只要用力一敲,能顺势让其他红豆面包翻面的话就是自己的那个……?」

    「够了。再跟你讲下去妈都要老了。」

    在红灯前踩下煞车,母亲打开车上的收音机。瞬间,从音响中传出能带给全日本恋爱中女孩勇气,像是从背后推她们一把,让她们积极向前冲的乐曲,不但如此,这既快乐又令人不顾一切,干劲十足的歌曲,还能让她们拥有彷佛明天自己就要蜕变得崭新亮丽的错觉。不一会儿之后。

    「……所谓的红豆面包游戏啊,就是把强力胶之类的东西放进塑胶袋,袋口对着嘴巴『噗』地吸两下,让自己陷入酒醉状态的不良少年玩的东西。脑子会跟着溶掉的,你千万不能吸喔。」

    ——真是,远比想像中还没内容干百倍的对话。

    谁要吸那种东西啊。万里只用眼睛如此回答,这才终于咬下一口从塑胶袋口露出一半的奶油面包卷。这时——

    「嗯唔……?」

    掠过鼻端的,是面粉香与浓厚的奶油味。柔软的感触一碰上舌头便在口中融化。外酥,内松,弹牙,接着是柔和的砂糖清甜在嘴里轻轻散开。

    「超·赞!骗人的吧?这什么东西,怎么这么好吃啦!」

    吓了一跳。这面包好吃得超乎想像,万里忍不住坐直身体激动起来。

    「咦?有这么好吃?」

    「就是有这么好吃!完全不一样,跟外面卖的那种根本是不同东西!太震撼了!什么都不用抹就这样吃也可以!光这样吃就太好吃了!很湿润扎实绝对不会让嘴里乾干的,你吃吃看!应该说我拜托你,吃啦!我想跟你分享这份喜悦!」

    「是吗?既然你都说成这样了,那我就吃一点试试味道吧。」

    万里从手中吃到一半的面包上撕下一块,递给母亲。母亲将那放入口中。

    「……嗯,唔……?」

    眼珠瞪大得像要掉出来,就连从结婚生子到父母丧礼……人生所有大事都经历过,儿子都上大学的五十岁左右欧巴桑都有如此新鲜的反应。「是不是?是不是?」万里一用视线追问,她就「嗯!嗯!」激动点头。「还要吗?还要吗?」「嗯!嗯!」

    剩下半个面包,万里和母亲一人一半分享了。一眨眼,两人就这样在车内狼吞虎咽地分食掉一个奶油面包卷。必须说明的是,以时间来说不到一分钟,连号志灯都还没变色,收音机里那首歌也还没唱完。

    「惨了,这太赞了。再吃一个如何?是说,反正我收到很多,分你几个吧?」

    「不不不,难得人家送你的,剩下的你带回东京吃吧。要是吃不完,分给东京的朋友们也可以。」

    「是吗?」

    东京的朋友——万里脑中第一个浮现的那张脸,当然不是「朋友」。而是现在一定在等待万里回去的美丽恋人,那张完美的笑脸。光是这样想起她,万里的心就差点超越时空,直线飞往东京了。香子,嘴里也差点如此脱口而出。就在脸上的微笑几乎要将脸颊融化时,及时想起这里还是静冈,而且还坐在由母亲驾驶的车上。

    「既然你这么说我就照办罗。」

    将扭转的安全带恢复原状,因想起恋人而心花怒放的表情总算没被母亲发现。

    「话说回来,妈还真不知道手工面包可以这么好吃呢。」

    「你也在家做做看?这样就每天都随你吃了。」

    「以前曾请邻居教我做过一次喔。可是完全没办法做得这么好吃,你跟你爸都不怎么喜欢啊。」

    「有这种事喔?那就是咩子的技术特别出众罗,真厉害。」

    「很厉害很厉害。有这么会做面包的太太,阿大也真幸福。」

    「他当然幸福了吧!虽然这位太太开车技术粗暴了点。」

    「是相当粗暴好吗,不过还是幸福得满出来啦。」

    就在刚才,咩子来过万里家。

    正当母亲开着车从老家车库准备出发时。

    察觉一辆可爱的黄色福斯金龟车,正沿着多田家门前那条无法容两辆车并行的小路直冲过来,尽管母亲讶异地踩下煞车,金龟车却无视露出车库门外的车头,像是要阻挡万里母子去路般笔直前进。「哎呀,要撞上了!」母亲只好慌慌张张倒车。几乎是与此同时,金龟车主也粗暴地踩了煞车,一边发出惊天动地巨响一边滑行,最后更是不客气地斜停在多田家车库门口,堵住去路。就在多田母子露出「发生什么事了」的表情面面相觎时,从金龟车驾驶座窗口探出的正是咩子的脸,开心地笑着挥手说:「太好了,赶上了~」

    咩子知道万里要搭今天三点多的新干线回东京,一大早特地为他烤了拿手的奶油面包卷送来。几天前和咩子、阿大还有琳达一起出去玩时,听到咩子说兴趣是做面包,万里几乎不加思索地大喊「好想吃!」咩子大概是记住了这件事,才会特地烤了刚出炉的面包送来。

    「抱歉,害你增加行李了。回东京路上小心喔,下次再回老家一定要跟我们联络,还有,绝对绝对要再跟大家聚会!」

    咩子这么说着,将装了面包的饱满纸袋递给万里。然后便说着还有工作,就再度用和外表一点都不搭的狂野闭车技术「叽,轰!」回转,匆匆忙忙沿着来时路离开了。

    她亲手送来的面包还温温的。一个一个分装起面包的塑胶袋内侧附着蒸气水滴,简直就像有生命一般,令人不禁认为这些面包都会呼吸,会流血。万里不由得万分珍惜地将装了面包的纸袋抱在胸口。

    和东京那位妖精系女性友人气质相似的咩子,正如刚才母亲说的,真的散发着非常纯粹的幸福味道。

    「……一看到那孩子啊,我就觉得可惜。」

    绿灯亮了,母亲一边驱车前进一边如此低语。

    「什么意思?」

    「说不定差一点你就能娶到她当老婆了啊。」

    噗!万里差点把嘴里没吃完的面包喷出来。

    「你……你在鬼扯什么啦……!」

    「因为你高中时跟咩子不也挺好的吗?要是在阿大之前追到她,现在那孩子就是你老婆,为娘的也每天都能吃到那么好吃的面包了。」

    「……嗳,我说啊,你是不是不太记得阿大了?要是记得,应该不会像这样出言不逊才对,说这种话可是会触怒神明的。那家伙个子高,脸又帅,而且还很会踢足球喔。再说,我现在也有好好交往的对象,你别忘了这件事!」

    哼!万里从鼻子里粗鲁喷气反驳。

    「又来了,又来了。是是是,你有你有。」

    「……喂,我真的有女朋友啊,不是给你看过手机里的照片了?」

    「嗯嗯,是啊。我是看了,你有女朋友,有有有,像个明星一样漂亮的女朋友。」

    「不,我是说真的啊?」

    「少来了~」

    可恶。万里不满地噘起嘴。母亲完全不相信香子的存在是真的。

    关于有个叫加贺香子的女生,和儿子上的是同一所大学而且感情亲密,到这里为止她算是知道的。毕竟那个泡面老爹还曾打过电话到多田家来。不过,她却好像怎么也不相信儿子说着「这就是我女朋友香子」时手机里那张照片的女生,真的正在和儿子交往。一开始她笑着说「少来了~」,到刚才那个瞬间还是一样的「少来了~」。

    这不知该怪香子实在长得太美,还是拍照时摆得姿势太专业,或是那连自拍时也不会有一公厘差异的绝对角度模特儿站姿的错?总之,母亲擅自认定那张照片一定是万里从哪个还不出名的女明星部落格随便拍下来的。至于父亲,根本只说了一句:「这不是上个月文春杂志里的写真偶像吗?」

    算了。万里想着,目光望向窗外。反正不久的将来就会带香子回来了,到时候就让香子完美的美女姿态把这对夫妇吓坏吧。让靠在椅背上的背部腾空,把手伸进牛仔裤臀部裤袋里,万里抚摸着放在那里的圆形扁平坚硬物体。

    就像这东西,也是香子和自己交往的证据之一。是她当作礼物送给自己的情侣对镜……虽然现在自己这面镜子已经粉碎了。

    母亲开的车载着万里,正要开上河川上的大桥。

    桥上因欲前往市区的车流量大而有点塞车,开到一半左右的地方就卡在车阵中了。

    踩着煞车,母亲说着「最近的歌听起来全都一样」,将才刚打开的收音机关掉。打开驾驶座那侧的车窗,让吹过河边,掺杂纸浆工厂化学气味的凉风飘进车内。

    万里也将副驾驶座的车窗摇下一半,于是风顺畅地穿过车厢。在稍远处分为几股支流的河川上方,看得见一道横越其上的长长木桥。

    那个夜晚以来,万里再也没接近过那里。要去市区时不是搭父母开的车,就是请高中时代的朋友开车走这条现在正要横越,交通量较大的水泥桥。

    而今天,自己将再次离开这里。回到东京那狭窄的,一人独居的房间。

    (……喂。)

    额头抵着窗玻璃边缘,张大一次嘴巴,又马上改变主意闭上。

    到底在做什么啊。

    就算真的大喊「喂」又能怎样。那家伙在那天晚上,已经沉入河底深深的黑暗中了不是吗?

    不管呼喊几次,他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就算听见了也无计可施吧。喂,我要走了喔。难道想对他这么说?还是要说:要不要一起来?明明根本就一点也不想带那家伙一起走吧。

    (如果真有什么要说的……应该是「再见」才对吧。)

    只有这个了。这样才对。

    不是吗?万里问自己。

    盯着同学会那天晚上发生不可思议现象的那附近看。长得和自己一样,在过去的时光中身为多田万里活着的那家伙,露出放弃的眼神放开手,跌落、沉没的那附近。有着将桥墩吞没的漩涡,如深渊般的黑暗深处。

    「对了,万里。」

    听到母亲的声音,万里应了一声「什么?」转过头。

    「你把住处地址抄下来给奶奶了没?她不是拜托你了吗?说她眼睛不好,要你字写大一点。」

    「啊,糟糕,我忘了。」

    「咦?你忘了?真是的,到底在搞什么啊……」

    「惨了啦,怎么办?还是我在明侰片上把地址写超大然后寄给她?」

    「就这么办吧。妈写给她当然也可以,但收到你寄的明信片奶奶一定更开心。奶奶她啊,说想寄橘子到你住的地方去呢。真是的,你这个坏孙子,别玩弄奶奶的心啊。」

    耶嘿,不好意思。万里说着搔搔头,再次望向窗外。蜿蜒到桥头的车阵,终于开贻缓缓移动了。

    自己正像这样,将沉在那里的家伙弃之不顾。

    (……他正在看着我吗?即使是现在也从那里正看着我吗。)

    关上车窗,转头看前方。载着万里的车子也缓缓前进。

    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到今天已经反覆思考无数次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件事又代表什么意义呢?还是说,那是某种变化的前兆?会是失去的记忆要恢复的预兆吗?

    无论对父母或朋友都没提起这件事,却在事先安排好的诊疗时。对发生意外事故后一直帮自己看诊的医生说了。

    简直就像看到幻影,在那桥上和另一个自己相遇了。像个局外人一样,旁观着早已遗忘的那场事故在面前重演。然后,目睹那家伙沉入河底——除了这些之外,还告诉医生在这之后自己有多不安的事。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会变成怎样,因此恐惧得无可救药。

    拍了MRI(核磁共振显影)请医生看,也找不出什么异常之处。谘询时医生虽然用了很长一段时间仔细听完万里说的话,却连「那可真糟糕,记忆要恢复了!」或「很可惜,你的脑袋一点问题也没有」都没说。甚至没有推翻发生事故时「今后会变得怎样很难说」的简单诊断结论。从万里住院时到现在都坚持「想尽可能过普通生活」的基本立场,医生也没去否定过。

    诊疗时间里,曾有一次上厕所休息的时间,万里走出谘詾室。踩着球鞋在走廊上踱步时,很难不想起曾经在这里住院的那段漫长时光。肉体复原得很顺利,与记忆相关的复健却毫无成果,和被称为自己家人的人们一点也不熟,每天就在莫名其妙的心情下过着只是呼吸、吃饭、睡觉的生活,感受时间流逝。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星期六,星期天……然后又是星期一。

    从那时起,自己就一直活着。站在医院走廊上,万里环顾着周围好一阵子,真实地感觉着自己活过了一段时间。现在看到医院里忙碌纷乱的景色,甚至还能产生「好怀念」的心境。记忆中多出来的空白,重新填补了多少,就表示自己的人生流逝了多少。

    走回谘詾室途中,「哎呀,多田万里。」一位在住院时照顾过他的护理师叫住了万里。站着聊了起来,告诉对方自己现在成为普通大学生住在东京时,护理师也开心地说:「好棒喔!太好了!你真的很努力呢!」

    这样啊,原来我很棒啊。

    不知为何,那时万里觉得有点好笑。即使是这种从各方面来说都很懒散的不成材大学生活,也会有人认为「很棒,太好了」吗。一边笑着,一边回到在午后刺眼阳光照射下的明亮谘询室。

    ——相同的事或许会再发生,也可能再也不会。需要观察今后的情形。关于这次的事,因为你说自己像局外人一样旁观事故时发生的状况,所以很难就此判断是否记忆恢复了。也可能是从遭遇事故后听人说的状况中拼凑出的虚伪记忆。如果没有「这是自己过去发生过的事」的确知经历,也不能和「当下」联系的话,就很难说那是确实的记忆。

    虽然听不大懂,总之大概就是这么回事。结束说明后,主治医生开了强烈不安时吃的镇静剂给他。

    面对医生「没问题吧?」的询问,万里试着报以「我想没问题!」的积极回答。好像嘴上这么一说,一切都真的会没问题。

    最后医生问了一次,有没有其他想说的?万里这才想起一件曾发生过的事。然而,最后还是将已经涌到喉头的那句「这么说来……」给吞了下去,就这样离开医院。

    既不觉得自己能说得清楚,也觉得一旦开始说了,一定会毫无要领地把话说得太冗长。要是超过预约的谘詾时间也不好意思吧。更何况,总觉得……那是没必要说的小事。

    想说而没说出口的,是夏天来晦前发生的事。那天晚上,突然回到「过去的自己」,为了奔向琳达身边而跌倒,把嘴唇严重摔伤时的事。

    虽然只是几秒之间的事,就像从梦中醒来似的,「过去的自己」在「现在的自己」这副肉体上复活了。当时的状况,正符合刚才医生说明的「既知感」和「当下」的联系。现在活着的自己和过去暗恋琳达的感情,在那个当下完全联系起来了。失去的一切记忆,当时非常确定属于过去的自己。

    而就在那几秒之间,现在的这个自己完全不存在于世上任何地方。

    这正是最不知该如何说明的地方,也是最莫名其妙的部分……自我认知的知觉「主体」,在那个当下成了恢复记忆后的「过去的自己」。

    失去记忆后活下来的自己,也就是现在的自己,在那个当下不存在于任何地方,不被任何人察觉。既不是以别人的身分存在于某处,也不是完全的「无」。

    很快地回过神来,解除了这状态后,只留下不可思议的情感余温,知觉主体也恢复为「现在的自己」了。当时那几秒内身上发生的事,自己才真可说是局外人。因为那时占据身体的自我,总之绝对不是现在这个自己。

    在医院没说出来的这件事,结果还是无法以一句「小事」带过,回到老家之后万里继续独自重新思考着这件事。

    而他所想到的,就是现在,随着诸般感情的发生,在具有连续性的时间里活在累积记忆之中的「我」和「那家伙」……也就是「过去的自己」,似乎无法同时存茌。

    只要那家伙浮出意识表面,我就会消失。

    只要我的意识出现在表面,那家伙就会消失。

    我和那家伙完全以一点相系,却并非连成一线。不是同一个人,而是不同的两个人。可是,肉体只有一个,所以只有其中一方能活下来。这状态,或许可以说是「多田万里」的自我争夺战。

    得到这个结论的那天晚上,万里吃了镇静剂。虽然不确定,但觉得好像有效。从此之后,他就离不开药物帮助了。

    沉进河底的,是那家伙。

    活在当下的是自己。

    现在在这里的,很明显是自己。

    如此豁出去一想,似乎就能将不安与恐惧先搁到一边去。也能和高中时代的朋友彼此相约,大玩特玩。此外,还去茶园打工帮忙,也和奶奶及堂兄弟姊妹们见了面。和父母一起在绵内小旅行了一番,帮爱猫决定了正式名字。「松嶋喵喵子Deluxe」(注:まつしまニヤニヤ子,松嶋菜菜子谐音),简称「松子」。前几天松子和流浪猫打架,耳朵根部都撕裂了,被送到兽医院时,鼓起勇气请医院的人在病历卡上正式填上「多田松嶋喵喵子Deluxe」的名字。

    很多很多,无论是开心的还是无聊的事都很多,总之回到故乡后,创造了很多回忆。一如与香子的约定,以这个身分准备了好多想跟她说的事。

    车子开过大桥,进入市区。

    没错,从河底浮出水面活下来的是自己。只有现在身在这里,活在这里的自己才是多田万里。而今后这个自己也会以多田万里的身分继续活下去。

    ——所以你就继续那样沉沦河底就好了。

    「万里。」

    「怎样。」

    或许是离车站近了,母亲开始觉得寂寞吧,万里转向用有点低沉的声音唤着自己的她。

    「妈妈我呢,当你在家里时有件事瞒着你没说。因为不想造成你的混乱。」

    「咦,什么啊?」

    万里不由得屏住呼吸,望着母亲侧脸。难道在这快乐的返乡生活中,不中用的自己在不知不觉中给母亲的心造成负担了吗?

    「……我可以说吗?」

    「当然啊,跟我说嘛。」

    「……最近,妈好喜欢福山雅治。」

    整个人用力靠上椅背,露出纯粹的眼神,母亲依然正视前方继续开车。

    「……啊,喔……这样啊……」

    「脸长得帅,唱歌好听,演技又好,不过我最喜欢的应该还是他的个性。快找个好女人结婚吧,是说绝对有好对象了吧~呜呜。嘴上这么说,其实欧巴桑我心里啊,还是会想着要是他结婚了怎么办。这种少女心,完全就像那半黑半白……有没有,两种颜色扭在一起形成一个圆形图案的那个?就像那样。」

    「……你是说『阴阳太极』的图案?」

    「对,就像那样。两种感觉扭在一起快把妈给逼疯了啦。很奇怪耶,以前对他完全没感觉,有一天感觉突然就『咚』地涌现了,像什么波浪一样,突然袭来把人卷走。」

    「……呃,呃,很好啊?生活偶尔也需要这种滋润嘛。」

    「我正在想,年底要去听演唱会。」

    「咦?」

    「你爸也要去。」

    「……喔,喔……真的?」

    「不只你爸,你也得去。」

    「……话说回来,你抢得到票吗?该不会已经加入歌迷俱乐部了吧?」

    「不,那倒是还没。也不知道怎么买票。那种事我没经验啊。可是,我就想这么做。你知道该怎么买票吗?不知道吧?」

    「嗯,我也没去过类似的演唱会……不过只要问问朋友或许会知道。像柳兄应该就会知道吧。」

    「喔喔,那孩子啊。柳兄是吧,那个长得很帅的饥童。」

    「对对对,就是他。老是饿肚子的有钱公子哥。」

    「他长得像福山吗?」

    「不像。」

    「那就算了。总之,你一搞清楚票怎么买,就跟妈说。要是事情顺利的话,说不定看完后全家可以直接去温泉旅行和跨年。你要先把这段时间空下来喔。是说,你要好好去上课喔。早上要好好早起,好好过生活。别老是吃外食或便利商店,尽可能自己做菜。不过用火千万要小心。还有,请朋友到家里玩时要是玩得太晚会打扰邻居的。还有,妈打电话给你一定要接。要是不方便接,当天一定要回电,要不然我会一直担心。你不会老是累积一堆衣服不洗吧?垃圾呢?没问题吧?找一天叫你爸去你房间突击检查好了。」

    话题从福山开始,经过温泉,不知不觉来到日常生活的种种叮咛。

    万里伸长下巴敷衍地说「好啦,好啦」,车子也开到车站了。暑假的返乡行程,到此算是告一段落。回东京后,从明天开始……明天?对,就是从明天开始!大学下学期的课程也要开课了。

    将口袋六法全书和教科书装进土里土气的背包,挤客满的电车上学,在学生餐厅和校舍大厅懒敖地聊些白痴话题,有时跳跳阿波舞,其中最幸福的是和女友快乐共度的甜蜜时光……即将再度展开这一成不变的日子。太过漫长的暑假一旦结束,竟然莫名有种松了口气的感慨。

    好,也该凯旋归去了,回到那「好棒」的日常中。

    「……OK,到了到了!妈,谢谢你送我来车站啦!」

    用力伸了个懒腰,解开安全带。抓起堆在后方座位的行李,确认是否没忘了东西。无论如何,咩子的面包绝对不能压扁,一定要完整带回去才行。

    「路上小心喔。」

    「好的!妈也是。如果有人打电话冒充是我,千万别汇钱过去喔。」

    「没问题,我们家根本就没那种多余的钱。」

    「这样喔,那我就放心了。」

    「来,这给你。」

    「嗯?这什么?」

    正当万里打开车门就要下车时,母亲突然从仪表板上拿出一个深蓝色天鹅绒小盒,放在万里腿上。

    「由你来交给她吧。帮我跟她说,谢谢她总是照顾我儿子,还有抱歉把你留在老家这么久。今后也请多多指教,尺寸要再改一下。」

    嘻嘻。母亲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坐在驾驶座上笑了。

    万里讶异地打开小盒子,里面是个金色的戒指,镶嵌着用白色与黄色小宝石拼成的花朵。

    ***

    一如往常的车站,一如往常的月台,和一如往常的阶梯。明明睽违了这么多天,竟然一点新鲜感也没有。说到返乡期间车站有什么改变,顶多就是剪票口前的大幅广告看板从单手拿着啤酒微笑的美女明星,换成了一口咬下洋芋片点心的搞笑艺人吧。这种程度的变化,对每天匆忙经过此地的行人来说,可能根本没停留在意识中。车站里的风景不会因为万里返乡这种小事就产生改变,这如铜墙铁壁般一成不变的日常,今天似乎也照常运作着。

    使用Suica(注:日本关东地区通行的电车储值卡)通过剪票口,吆暍一声「嘿咻!」,肩膀往上提了提,勉强将重得嵌进肉里,从刚才就一直弄得肩膀很痛的运动背包肩带的位置做个调整。右手提着尼龙材质的大波士顿包,左手则是咩子的面包纸袋。

    带着这一大堆行李,万里在傍晚六点回到独自生活的这座城镇。

    或许是太阳已下山的缘故,入秋后的空气冰凉清澈,一时疏忽穿了短袖上衣,真是令人不支。大家都穿着长袖,也没人穿凉鞋了。幸好万里也放弃穿凉鞋,改穿球鞋了。返乡前,地上到处掉有濒死的蝉,颤抖着化成遍地地雷,现在也都看不到了。东京的空气在万里不在这段期间似乎完成汰旧换新,虽然景物没有太大改变,季节却已明确地离夏入秋了。

    巧妙闪开手上滑着智慧型手机一路冲撞行人的辣妹,花了将近三小时车程的疲倦身体终于能稍作喘息。我回来了,我的城镇。

    不管怎么说,要带着这么多行李顺道绕去购物是不可能的任务,所以万里决定先走回公寓再说。尽管很想联络香子「已经回到车站了」,但两只手都腾不出空。不管是打电话或发Mail,都还是先回房间后放下行李,喘口气再来吧。

    在新干线上发Mail给她时,香子马上回了「呀!终于能见面了!」同时附上一张不知到底叫谁帮她拍的,嘴里大喊「哇喔!」以单手高举的姿势和夸张表情在路上跳跃的照片。兴奋成这样,教人光是想到就笑出来。走在落日余晖下的商店街时,万里得低着头才不会被人发现自己藏不住笑意的表情。

    香子一直在等自己回来。也为自己的归来展现如此喜悦。

    还有比这更幸福的事吗?有个等待自己回来的恋人,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件幸福的事吧。不过,自己的幸福,感觉起来比一般人的尺寸大上一号,感受也特别深刻。

    (因为去年的春天,我才刚诞生。)

    刚诞生时,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既没有能够回去的地方,也没有等着迎接自己的人。生命从忘记一切,失去一切的地方展开。

    连行李的重量都不在意了,万里埋头移动双脚朝自己的住处前进。

    从那年春天诞生之后,到底打开过多少扇门了呢?

    小心翼翼,战战兢兢,时而因太过恐惧而裹足不前,也有的门就此略过不敢打开。

    尽管是如此恐惧的自己,毕竟还是打开了好几扇门,也踏进了门内。没有任何一扇门冰冷紧闭着将自己拒于门外,也没有任何一扇门不接受自己进入其中。正因为尝试打开过,所以明白。

    今后人生中必定将出现无数的门。而自己已经不再恐惧敲门打开了。现在的自己,能够秉持自信,大大方方……当然有时或许会有点不安,但一定有勇气打开下一扇门。一定会这样活下去吧。已经对自己拥有这样的信心了。

    为自己的存在感到喜悦的人所在之处,就是自己的容身之处。那既是家人在的地方,也是高中时的朋友们在的地方,还有这座城镇也是。因为这里有在大学中结交到的朋友,有恋人,还有那些懒懒散散赖在校舍大厅里的祭研学长姊们。现在的自己有无数个容身之处,想待在哪里都可以。

    不只如此,自己今后也一定还能制造出新的容身之处。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尚未见过的门后面,尚未见过的容身之处正等待自己到来。

    (……诞生之后,现在我存在这里,活在这里,今后也将继续活下去。嗯,这说起来或许……)

    ——或许意外的棒!

    终于忍不住,快要正式笑出来的同时,万里伸手从外侧拍拍运动背包的口袋。隔着尼龙布料摸到坚硬四方形的触感。很好,确实放在里面。

    那戒指似乎是母亲单身时代,刚从短期大学毕业就职不久时买的。当时的她,有生以来第一次遭遇不讲理的成人世界,每天都厌恶上班,哭嚷着隔天不想工作。那天也是边哭边回家,路上经过百货公司时,偶然在玻璃橱窗中发现这枚戒指。母亲这么说。

    以当时的物价来说并不算是非常昂贵,但对二十岁的社会新鲜人美惠子而言,可是人生第一次以十二个月分期付款方式买下的东西。她决定将这枚可爱的戒指戴在手上,让右手和心情都闪闪发光地活下去。接下来一整年的工作,姑且都当成为这闪闪发光所付出的代价吧。

    当戒指的贷款还清时,母亲认识了客户公司里一个长相不起眼的男人。一年后,戴着戒指,闪闪发光的母亲的手,被长相不起眼的前友人,也就是现任男友牢牢牵了起来。又过了一年后,母亲左手无名指上,长相不起眼的丈夫送的样式简单的白金婚戒闪闪发光。过了几年,生下长相不起眼的儿子,母亲忙着育儿和茶园的工作,把可爱的金色戒指忘得一干二净。

    然而,那不成材的儿子却因遭逢事故,把在那之前拚命养大自己的母亲都给忘了。这里是哪里?你是谁?应该说,我是谁?……现实远非「失望」两字所能形容,连茫然的时间都没有,为了全心全力投入儿子的治疗而陷入半狂乱生活的日子,开始入侵母亲的人生。

    那时,已经好几年都没想起的这枚戒指,不经意地从橱柜里出现。比起当年,闪亮光芒丝毫未减的戒指,在母亲面前发光。然而,长年操持茶园工作,承受日晒雨淋和岁月痕迹的手,如今已是骨节粗大,终究已不适合戴上它。

    要是能让像从前的自己一样年轻美丽(……)的姑娘戴上,戒指一定也会很开心吧……她大概是这么想的。就在此时,加贺香子这号人物出场了。

    虽然不是特别昂贵的好东西,却包含满满的心意。再见罗。这么说着,母亲脸上带着笑容开车离开。车里剩她自己一个人之后,一定立刻听起福山雅治的CD并心满意足吧。

    说一声「我回来了!」回到香子身边,将戒指交给她。她不知将会多么开心呢。会露出多美的笑容呢。那美丽闪亮的瞬间,万里连一秒都不想错过。

    以住处为目标,万里的脚程愈来愈快,真想快点回到房里,赶紧放下行李,跟香子联络。

    因鸿是香子嘛,一接到联络想必马上就会飞奔而来……嘿嘿笑着,这么想着的万里脑中,突然闪过一件事。等等,他停下脚步。从这条路转个弯再过去就是自己住的公寓了。

    那个加贺香子,会什么都不说只乖乖等自己联络吗。按照过去的经验,不对,若是那家伙,一定早就过来埋伏了。仔细想想,在新干线上收到的Mail里那张照片的背景是……岂不是和这附近的景色非常相似吗?

    不会吧,不过,很有可能。十分有可能。万里甩着手上的行李,猛然跑了起来。如果是香子一定会先来埋伏。为了比谁都第一个迎接自己的归来,为了尽快见面,即使只是早一秒也好,所以,那家伙一定在附近!

    提着愈来愈沉重的行李跑过街角时,万里大喊「我就知道!」。从内凹式的公寓大门口,看见一头长发朝外侧飘扬。

    「香子!」

    听到声音回过头来的,那张完美容颜。

    睁大时彷佛会有星星从中掉落般灿烂的双眼、水嫩嫩的粉红色柔软双颊、从高跟鞋上拉出一道弓形的腿部美丽曲线。绝对不会看错,这世上唯一仅有的真命天女。她果然在这里等着自己。

    「万里!」

    一边高声呼唤自己的名字,一边跑出马路,香子绽放笑容,将双臂大大张开。万里朝那双臂弯直线奔去:心奔驰的速度,比脚还快。

    终于回来了。这一直想回来的地方。

    一直一直想回到有你的地方。随时都想朝向这个目标奔驰。朝加贺香子内心正中央,如一把箭飞射。

    「香子!」

    忘了行李的沉重,为了将飞奔而来的香子一拥入怀,万里也大大张开双臂。

    「万里!」

    然而……

    「万里!」

    「万里!」

    「万里!」

    陆陆续续地,还有好几个人从香子背后几乎以相同气势朝万里怀中奔来。包括香子在内总共四人,正朝这边齐头并进全力加速。

    「啊,等……等一……下……」

    虽然万里吓傻了,那群家伙却没有止步的意思。

    跑在最前方的香子,被其中两人轻松超越。即使一方面以宛如魔鬼终结者T1000般的跑姿敏捷地抬起膝盖,另一方面脸上却带着诡异的爽朗笑容冲过来。接着——

    「万里!好久好久好久,超久不见!」

    「嘿!你看起来很好嘛,好像有点晒黑了喔!」

    先撞!后抱!——就这样,原本该在归来时第一时间直奔的柔软胸怀,却被两块坚硬胸肌从左右两侧将万里用力压缩取代。

    「唔咕……」

    右侧强壮结实的胸肌属于柳泽。左边没那么健美的胸肌则属于二次元。扑鼻而来的是两人份的男子气息,万里只好暂时停止呼吸。肺泡正拒绝将浓厚的男性体臭吸入体内。被哥儿们的友情夹在中间,那气息的温度已非微温足以形容,被夹在中间也不是普通痛苦,另性同胞的友情三明治。

    隔了一会儿。

    「耶!欢迎回来~?好久不见,也太久了吧!好想见面喔,万里不在果然大家就成了一盘散沙呢~在老家过得如何?」

    绕到背后发出「喵哈!」的可爱笑声攀在万里背上的,是戴着松软毛线帽的妖精,不,是天使。不,是千波。啊啊,小冈……那稍嫌平板的身体正面……正和我的屁股完全密合……还来不及这么想,千波马上被人从万里身上用力剥开,再用全身力量重重推到路边。对方还一边大喊:「去!去!色女!退散!去去去!」一边将她赶开。

    「凭什么让你比我先发出欢迎回来宣言啊!是说……大家都让开啦!」

    随着凶神恶煞的大吼,将众人一一踢开。

    「……啊啊!万里!」

    再次露出寂寞笑容的,当然,不用说,这人就是香子。

    「是我啊,是香子!多么睽违已久的重逢!」

    拔高声音,一脸正经地对万里宣布看也知道的事,先是退后一点,再猛力踩着高跟鞋奔上前来。

    「咦?你谁啊?」

    故意开玩笑躲开她,「什……什么!!」香子脚下踩了个空,回过头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

    「骗你的啦!骗你的。我回来了!」

    「这种玩笑,绝对……绝对不需要吧?」

    好不容易,终于,这次可以好好地……

    双手还提着行李,万里紧紧拥抱香子。将脸埋进万里的盾窝,欢迎回来,欢迎回来,欢迎回来!香子这么轻声说了三次。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