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our Eyes Only

    1.我发生了什么事

    从以前我就一直在想,香子和二次元好像挺合得来,真教人意外。

    看,现在也是。

    稀稀落落的哥德式剧场观众席。他们两人并排坐在红色豪华的椅子上,相亲相爱地共用一个望远镜眺望舞台。时而把脸凑近低声交谈,但说话的声音和内容我听不见。至于他们两个究竟在看什么呢……

    他们在看的就是我。

    我,一个人站在舞台上,正面临相当困扰的事态。

    首先是裸体。光是这样就足以构成犯罪了。灯光下如晨露般闪闪发亮的,是阴毛上的金葱。这毛茸茸不正经的闪亮造型,正不由分说地提高我这个生物今晚暴露在人前的出丑等级。

    当然,闪闪发亮的地方可不只阴部,从头顶到脚尖全身都是。我全身上下被涂满掺了金葱的油,身体又油又亮充满光泽,像只恶心的肉色蟑螂,独自伫立在剌眼的聚光灯下。

    不只如此,我还戴着内裤。一件用油亮低俗的金黄色布料缝上亮片,除了说是给变态用的之外无法做其他解释的比基尼式小裤裤。

    ……戴在头上。

    我就这样,把那个,戴在头上。

    本该用来遮住三角地带的部分现在却装在头顶,从原该供双腿伸出的两个洞里,头发像狗耳朵一样伸展出来。而我现在正一边甩着这相当于耳朵的部分,一边默默计算。计算踏出脚步的时机。

    波、波、波、波。配合这规律的节奏声,我正准备后空翻。香子和二次元就是来观赏这个的。波、波、波、翻!波、波、波、翻!波、波、波、翻!我必须配合这节奏后空翻。高高地,流畅地、优雅地、正确地、不断地、华丽地、美丽地翻滚。

    然而,从刚才开始我就一直踏不出第一步,找不到正确时机的我,无比困扰的以这副惨状站在舞台上持续出丑。波、波、波……唔唔。这次又没跳出去,不行。

    因为手太滑了,我很害怕。

    要是不顾一切踏出一步向后翻滚,要是落地那-刻手撑在地上时突然「咕溜!」滑出岂不就糟了吗。后脑勺一定会直接撞上坚硬的舞台地板,撞得头破血流。

    望着膝盖一个劲儿发抖,却始终不敢踏出第一步的我,香子和二次元又在说什么了。是不是在嘲笑我是个没用的垃圾呢。还是,那家伙不行啦之类的。可是恐怖的东西就是恐怖啊,有什么办法嘛。

    就在踌躇之间,突然感到从戴着内裤的头上……有一道温暖的液体缓缓流淌。是冷汗吗?还是头发上抹太多的油。

    那液体莫名黏稠,沿着鼻翼下滑,啪答,滴在赤裸的脚边。低头一看,竟是出人意表的浓黑色。

    咦?我诧异得发出声音。

    这……不是血吗?

    是说,打开黏腻的双手仔细一看,原来把手弄得如此黏腻的真凶就是这红得发黑的血。我的血。摸摸头,果然还是血!而且还很痛!明明还没后空翻,为什么我的头已经破了,还流了这么多血。怎么会这样!(这句当然是模仿松田优作)。

    波、波、波……

    此时,正拿着望远镜看我的香子说话的声音,就像把脱落的喇叭线重新插上一样突然传进耳里。

    「不然,你可以帮我拍一张照吗?」

    接着。

    「喔,好啊好啊。你等一下喔……相机启动好慢喔,来,笑一个。」

    这是二次元的声音。

    就在这一瞬间,一切都了然于胸了。

    全裸的闪亮阴毛、头上的变态小裤裤、还有为什么非后空翻不可的莫名其妙。太莫名其妙了。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在现实之中。换句话说就是梦。

    快睁开眼睛啊。

    「……唔……」

    再来。

    「……什么嘛。」

    呼吸。

    「……你们是来参观我的吗……」

    清醒。

    回到现实世界吧——从昨晚开始,我就来到新宿外围地区一间阴森医院,并在其中一间病房住院了。

    对于刚从午饭后的瞌睡中清醒的眼睛来说,这白光无疑是太强烈了。光线之中,一边说着

    「哎呀」一边戴上眼镜的香子,以及把嘴巴缩成了「0」字,没戴眼镜的二次元的脸,逐渐清楚成型。

    没记错的话,那眼镜应该是二次元的。二次元拿在手上的iPhone摄影镜头正对着香子。

    「……就两个来探病的人而言,你们玩得挺开心的嘛……」

    这两个家伙到底是来干嘛的?竟然在人家住院的病房里聒噪举行这么欢乐的摄影会!

    「啊,这个吗?是因为啊~我一直在找好看的平光眼镜啦。」

    一边说着什么藉口似的对我摇头,香子一边将眼镜还给二次元。

    「刚好我想要的就是二次元君戴的这种镜框,所以就请他借我试戴看看,没想到度数太深我什么都看不到。」

    「所以我才问她说,要不要我用iPhone帮忙拍起来给她看……不对不对不对!现在不是说这种事的时候!」

    俐落地接过眼镜戴好,二次元虽然仍坐在椅子上,身体却从上往下对着躺在床上的我靠过来。脸靠太近了。

    「你到~底是怎么了柳兄?发生什么事了?」

    「对啊光央!我们是担心才来看你的!怎么会受这种伤呢?」

    香子喀啦喀啦地把椅子拉到病床床脚边。从我们两人现在的距离来看,简直就像病况危急的亲人与家属,可是事实上我的状态根本就没那么严重。

    头上的伤口缝了四针。精密检查的结果,除了流血之外没有其他异常。虽然院方要我再住一个晚上,可就连这样我都觉得太夸张。

    波、波、波……连我在瞌睡时都侵入脑部的节奏声,原来是注射抗生素和止痛剂的点滴发出的声音。应该说,是滴入血管时的节奏吧。这止痛剂相当有效,伤口几乎已经不觉得痛了,也因此不知不觉意识朦胧了起来,一个不小心就睡着了。

    因为最便宜的大病房已经客满了,即使不情愿也只好住进双人房,没想到另一张病床是空的,导致这里成为优雅的单人病房状态。彻底的安静、雪白,使得一切感觉都呈现轻微麻痹的状态。虽然设有电视,但若没买电视卡就不能看。心想算了,反正只要再住一天,用手机上网或发Mail应该就够了,更重要的是浓烈的困意一直断续来袭,根本没空觉得无聊。

    用手肘撑起上半身,拿起放在床头柜的手机看时间。不知为何病房里没有时钟。刚过下午两点不久,手机里的未读信件有两封。一封是香子的「现在要跟二次元君一起去看你了喔。」另一封是二次元的「我要跟加贺同学一起去看你,有想要什么吗?」可惜,要是早点看到这封信就可以叫他带零嘴来了。这间医院的伙食有股怪味,不大好吃,分量也不够。

    「不会吧,光央,你现在才要读我们传的Mail吗?」

    「对啊,我睡着了没注意到。是说我没什么事啦,真的。只是一个不小心而已。」

    咦——二次元和香子同时皱眉低吼。

    「一个没什么事的家伙会弄到要住院?一个不小心是怎样不小心啊?」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从昨天晚上起,这已经是第三次从头说明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最初是跟处置伤口的医生说明,其次是今天早上接获通知赶来的母亲。然后是现在,对眼前的二次元和香子说明。

    我重复着第三次「打工时从楼梯上跌下去」的说明,突然感到一阵疲惫。将被绷带缠得密密麻麻的头放回太软的枕头上,口中一边随意发出「啊——」的声音,一边感觉着眼皮深处沉重的困意。我想抗拒,但却有种从背后被强制吸入某处的舒适感。

    波、波、波……那个。

    那个节奏才没有这么可爱呢。应该要更低沉、更钝重。

    啪答!啪答啪答啪答!

    嗯,就是这种感觉。在这之前应该还有个「砰咚」才对。

    先是「砰咚!」然后才是「啪答啪答啪答」!

    「……昨天,我去当注酒舞男……啊啊,不行了,好困。」

    什么是注酒舞男?香子歪着头问,我看见二次元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总之,颇为可疑。」

    「唔姆,花枝确实是颇为详细呢(注:音同颇为可疑)」。

    两人相视点头的表情轮廓在这之后,再次融入黑暗之中。

    那么,先从注酒舞男是什么开始说吧。

    「你今天就当注酒舞男吧!」

    突然被社长这么一说,我连那是什么,还有到了工作现场之后该负责做什么都不知道。而且此时我的眼神正不由分说地被某样令人遗憾的东西吸引。

    不经意地,以下这段文字在脑中复苏。

    『男人都是猎人。只要一看到摇晃的摆动的发光的若隐若现的东西,视线就会自动追上去,这是本能。所以想吸引男人目光时,一定要戴会晃动的钻石耳环或项链!』

    ——这是在上法学课时,坐在前排的女生拚了老命正在研读的《万人迷圣经》上的一段文字。因为她实在太认真太仔细,那一边读还一边划线作记号的模样吸引了我,到最后连为了打发时间而从后面偷窥的我都把那整段文字背起来了。不过,这个情报还真的是正确的。正确到让我好想去告诉那位不知名的女同学「那本书说的是真的呢」!

    「还有,今天来的客人都是野兽!他们很危险的.要小心!」

    喵喔!

    模仿猫科猛兽伸出勾爪、门牙外露的社长肥胖的身躯穿着金龟子般鲜绿色的蟒蛇纹西装外套。里面的上衣是黑色网状。该说是网状吗……不如说是网袋……?弹力十足的材质无比密接地紧贴着被誉为「全内脏鹅肝酱」、「八头牛份的沙朗牛排」、「坐下来后的三温暖座垫上出现屁股形状的肥皂」等的社长肉体(或该说脂肪体),不断强调出浑圆隆起的曲面。每当他从正面掀开西装外套时,我的目光焦点就会被那两颗激突刺穿,再也无法从那上面移开。

    从网眼里

    喷射出来的

    是乳头吧

    光央

    坚挺!坚挺!激突的顶端尖得令人联想到火箭。从刚好和乳晕一样大的网眼中被挤压出来的,正是社长那两颗宛如用传统柿染染成的特浓巧克力色乳头,弹力十足的挤成了三角锥体,从正面发动攻击、突剌而出。仿佛像是呼喊着「我在这里、在这里唷」般强调着自己存在的那两颗,闪燥着微妙的光泽,在任性的赘肉弹跳拉扯之下摇晃、摆动、发光,同时若隐若现于敞开的西装外套衣襟之间。明明是绝对不想看见的东西,不知怎地就是会看见。明明眼光绝对不想追随,却不知怎地就是会追随上去。仿如美人鼻屎般的向心力。

    「……不过,社长您这衣服,怎么说呢……超惊人的吧。」

    「啊?你说这件?这是拿以前Jean-PaulGaultier设计的衣服重新改造过的唷~」

    这事可千万不能让Jean-PaulGaultier知道。损害他创作灵感与美感的可能性太高了。我发自内心深切地这么想。

    「先别管这件衣服了,快点准备吧你!你不是迟到了吗?搞什么啊,就只有那种有女生出席的健全系活动才兴奋猴急地提早出勤~!你这个色武士!小色狼!迟钝直男细软猫毛!啊~讨厌啦你好帅喔~~~……」

    说着,社长的手毫无预警地抚上我的双臂。网眼乳头÷男人本能=(被骂+被摸+被火热视线紧盯)×性骚扰=高额时薪。这种令人嫌恶至极的方程式也只有在社长主办的活动上打工才可能成立。

    今天的工作现场是市中心的某家夜店,公司派遣过去表演的活动内容则是「伤心少女限定之夜」——只要认定自己是伤心少女,肉体性别为何无关紧要,简单来说就是女人和Gay混在一起用饥渴的目光欣赏年轻男人并从中寻欢作乐,再以超夸张的爆裂音量播放浩室电音的活。

    一如往例,这是从深夜到早晨的打工。虽然过程有各种难受,只要想成薪资优渥的肉体劳动就好了。不过是打工嘛,撑到结束就能拿到钱,这么一想也就豁出去了。我一走进寄物更衣室,立刻脱下身上所有的衣服,底下早已穿好今晚规定要穿的闪闪发光比基尼裤了。

    「是说,您说的那个『注酒舞男』?是要做什么的啊?」

    「把那边的酒瓶端出去啊!酒票回收之后就交给工作人员!回收的酒票要夹好才能算得清楚你最后交几张喔!奖金就用这个张数来计算!」

    酒瓶?酒票?……奖金?社长连珠炮般说出口的关键字每一个都教人想再问仔细一点。可是。

    「啊啊今天真是太惨了啦!本来应该来的模特儿中竟然有三个人像约好一样护照都过期了!不管从哪抓人都凑不齐人数!快点快点动作快啊柳泽!帽子在这边!酒袋在那边!」

    看到社长被逼得青筋暴动、披头散发、发狂叫喊的紧迫模样,我就什么都说不出口了。在他的催促之下,拿起掺入金葱的身体按摩油倒在掌心,开始往全身上下涂抹。手探进比基尼裤底下,连屁股和大腿内侧都要仔细涂满才行。要是像个人类那样露出明显毛孔和干燥的皮肤,观众可是会扫兴的。

    更衣室里已有好几人份的鞋子和行李散乱着,从店内传来音量惊人的高科技舞曲,十二点都还没过,派对的气氛似乎就已经迎向最高潮了。

    最后,当我正将金葱油抹上头发时,「喂拿去,别忘了这个!」社长说着将两瓶酒交给了我——那是瓶口装上银色细长注嘴的龙舌兰。到底要我拿这东西去做什么呢?

    「出去就知道了!快点,去大赚一票吧!」

    把牛仔帽往我头上一罩,拿着一瓶龙舌兰塞到我手上,另一瓶则插进我斜背在赤裸胸前的酒袋里,社长粗鲁地将我推进舞池。令人眩目的舞池里充满了此起彼落的激烈青白闪光灯。舞池里的人群看来就像一个疯狂痉挛的巨大生物。烟雾弥漫中令人颤栗的黑影。从耳朵贯穿脑部的节奏加上蹂躏听觉的爆裂声。

    像这样投身于火热的人群之中时,我早已不会感到羞耻了。贯彻执行用丢人现眼换取金钱的任务,如此而已。我将情绪调整到自己待在这种地方时该有的温度,毕竟再也没有什么比穿成这副德性暴露在这里时心里还保有原本的自我更空虚悲哀的事。所以,现在的我就是个油亮金葱男,即将以疯狂舞姿煽动观众,你也可以说我是人与音乐的活桥梁,或是用最夸张的表情眨眼的肌肉灵媒。一脸不在乎的攫取金钱,笑着熬过这个夜晚。

    同时,一走出舞池我就明白社长的意思了。原来如此,这就是注酒舞男啊。

    舞池里设置着好几座小岛般的舞台,上面站着宛如雕像的高壮男模。观众从他们脚下递出酒票,仰头张大了嘴。我们要做的就是将观众的嘴当成酒杯,用酒瓶上的注嘴将龙舌兰一口气直接注入他们口中。仔细一看,他们脸上和胸前都洒满了酒;但观众们似乎完全不以为意,依然大肆狂欢呐喊,四处都有人张大嘴巴跳跃着为自己争取注酒的机会。

    至于那些酒票就是我们的奖金来源了吧。要是能当作真正的千圆钞,一定是一笔相当不错的收入,不过,世间事哪可能这么称心如意。

    掌握状况之后我也瞬间涌现斗志,立刻奔向还空在最旁边的一座小岛舞台。扭动腰部,让腹斜肌激烈抖动(每次一做这个观众反应就会很热烈),再高高举起龙舌兰酒瓶。酒瓶的重量一定会让双臂肌肉的线条与隆起更加明显吧。看哪!来吧!来喝我的龙舌兰!咻!Comeon!耶……咦。

    ……咦咦?

    哎呀呀?这什么情形?怎么会这样……?

    按照经验应该会「呀~~~!」蜂拥而上的人群却没有来。感受不到仿佛要穿透身体的热情视线。老实说好了,根本没半个人嘛。我当场愣住,环顾闪光灯此起彼落的店内。

    我原本期待着会从自己脚下涌起的激烈欢呼,正从不远处的另一座舞台传来。

    往那边一看,那是位于DJ台附近,称得上位置最好的一座小岛舞台。而在上面独占了一整座舞台狂舞的,是我从未在社长主办的活动中见过的非洲系超修长美男子。

    大概是很习惯这类工作,他穿着自备的无袖衬衫搭配蝴蝶领结、背心,超迷你比基尼裤,整个人醒目到不行。宽厚且肌肉结实的豪华身躯如野兽般摇摆,他一个人几乎独占了所有观众的视线。眼见他的比基尼裤里逐渐塞满酒票,鼓胀得简直像包着尿布的婴儿。唷!满意宝宝!赚很大喔!不对、现在不是羡慕别人的时候。

    「早啊,柳泽同学!」

    在隔壁舞台上一边跳舞一边招呼我的,是曾在好几场庆功宴上一起喝过酒的碧眼白人混血美男,Jay(本名不详)。

    「喔!你好,早啊!」

    「老板说酒票一张可以换一百圆奖金喔!不过,不好好展现一下就吸引不到观众了啊,你看这情形!」

    Jay说着,半自暴自弃地举起派不上用场的注嘴尖端,配合乐曲舞动。正在就读美容专门学校的他,学费并非仰赖双亲而是靠自己赚取。这一点和我境遇相似,加上彼此都是贫苦学生,很快就成为意气相投的朋友。虽然Jay刻苦锻炼出的结实胸肌与背肌都因汗湿而贴满银色纸花,但跳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他手中的酒瓶容量却是不见减少。夹在比基尼裤腰间的酒票也寥寥无几。看来今晚他也奋斗得相当辛苦。

    「一张只有一百喔?真是微妙的数字!这间店顶多只能容纳两百人左右,就算一个人手上有十张酒票……算了,话说回来那个人太厉害了吧?观众几乎都被他独占了啊!」

    「对啊对啊,就是说啊!从刚才开始一直是这状况!」

    乘着夹带暴力气息的乐曲,那位今晚赚最大的非洲系美型男正在狂吼「shot!shot!shot!shot!」。仿佛用岩石雕刻出来的腰不断扭动,三角地带狂野地前后摆动着,如果比喻成挖土机的话大概已经挖到巴西去了吧。被不断挑逗的观众已也陷入忘我境界,激动狂舞,甚至有人做出爬到别人肩上死命张大嘴巴的危险动作,只为求得一口龙舌兰而拚命挥动手中的酒票。他似乎嫌一人一口的注酒动作太麻烦,索性对着索求龙舌兰的人群「洒酒」。即使如此观众们依然为了几滴酒精死命蹦跳,张大嘴伸出舌头索求,飞扑、推挤,跳动得更加火热。

    和他的狂乱舞台保持一段距离,站在空旷舞台上的Jay虽然还是尽责地跳着舞,脸色却沉了下来。

    「唉唉,那样太奸诈了啦!你看那胸部有多厚实!早知道今天就应该去别的场子才对……」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喝啦!」

    半开玩笑地,我一将注嘴尖端朝Jay比划,他便立刻张大嘴巴蹲低身子。对准他的嘴巴,我顺势将酒灌注进去。他漂亮地接住一口龙舌兰,咕嘟饮下。

    「……呼啊!好强!啊哈哈,换我回敬你!」

    我也学Jay张大嘴巴,喝下一口他注入的龙舌兰。才一喝进嘴里就呛得差点喷出来。高酒精浓度带来宛如灼烧般的剌激,从嘴巴、喉咙一直延续到胃部。我尽可能缩紧嘴唇,喉咙用力,好不容易才吞下那口酒。

    「……咕呜~~!」

    听见我发出和川平慈英一模一样的声音。Jay指着我捧腹大笑「呀哈哈哈哈!」或许是酒精比想像中还快发挥作用,总之,我又再回敬他一口。就这样你回敬我、我回敬你,再互相回敬。到最后,Jay身体向后弯的程度都快可媲美特技表演的下腰了,仍顺利用嘴接住我倒给他的龙舌兰,引起周围一阵欢呼。

    回过神来才发现舞台下已经有几个观众开始聚集,口中争相喊着:「龙舌兰!龙舌兰!」

    「也给我喝~!」「我先来的,先给我!」蹦蹦跳跳甩着手中的酒票,像鲤鱼一样张大嘴巴一开一阖。

    我和Jay互使了个眼神,当场决定好地盘怎么划分,开始回收各自领域的酒票。对准那些张到不能再大的肉粉红色暗穴般的口腔,配合音乐,接二连三地注入龙舌兰。两个香汗淋漓、打扮华丽的女人一把酒喝到嘴里,就突然抓住对方的头开始互相猛烈摇晃。「……呀啊啊啊啊!」立刻晕头转向。接着她俩就尖叫着消失在推挤的人朝黑暗底端,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

    总之我就这样获得酒票、灌注龙舌兰!酒票、龙舌兰!酒票、龙舌兰!同时激烈舞动身躯。舞动、挑逗、让场子沸腾。在内心算计着怎样才好看,不知羞耻地展示着裸体,再不断将龙舌兰灌进观众口中。今夜这就是我的工作。「耶!」大叫着举高酒瓶,为我而发出的欢声终于沸腾。我渐渐兴奋起来,叫得更大声。舞动着身体摆动腰肢,黏腻的汗水沿着涂满了油的肌肤滑落。亮白的闪光灯炸裂,过了午夜十二点,忘我的夜晚渐渐深了。

    ……不过、可是、那个、当然。

    也就是说,话虽如此。

    从各种观点来看,我当然知道这很难说是个「好工作」。这是个无聊的工作。低级的卖肉。可是,意外的,我并不讨厌它。再说,我会持续这份工作是有明确理由的。

    当然,并不「只有」那个理由。这份工作时薪相当优渥,而且我也找不到比这更好的工作了。更何况在工作场合不时能够结识专业DJ或VJ,听他们分享一些业界的事或专业技术,畅谈与音乐相关的话题。从他们那里拿到的名片或电子邮件信箱对我来说都是宝物,我学习他们话里的一切情报资讯,去理解、吸收,认真的想把一切转化为自己所有。看到这些只因相信自己的品味,带着一台MacBook,或是抱着一堆重得要死的唱片,尽管担心遗失行李的风险,仍毫不畏怯地飞往地球各地的大人们,我真的打从心底崇拜。

    还有,社长不知为何很欣赏我,除了付给我高额的薪水之外,对打工时间的安排很好说话这点也令人感激。虽然是个充满谜团的人,但事实上他从来不会让我们这些学生和药物扯上关系,也绝对会保护我们远离「私底下的邀约」或「最好不要扯上关系的社会上的事」。打工伙伴对他的评价都很高,现在的我也知道那绝非谎言。从事这类工作时,脚边随时都是等着你掉下去的陷阱。但是社长不会介绍其他活动主办人给学生,只要我们在社长手下工作,就能保证我们不会堕入那种真正的黑暗深渊。

    这些都是这份打工的好处,不过让我继续下去最大的理由,还是琳达学姊。

    只要能和那个人在一起,我就想一直继续下去。

    我喜欢那个人。

    所以我希望尽可能和她一起持续这份打工,支援同样的活动,一起出席庆功宴,共享相同的时间与空间。我要的不是单纯大学学姊、学弟关系,也不要只是万里的朋友,我希望她能单独认识我这个人。

    因此我在这里。虽然现在琳达学姊回老家了所以不在这,但我仍做着这「一样的打工」,等那人回来。始终相信我们之间的联系还是活络的,不管到什么时候都像个傻瓜似的散发油亮光泽等着她。

    总之,我就是想见她。想看到她的脸。想跟她说话。希望她能多知道一点关于我的事。我也想知道更多关于那个人的事。我想逗她笑。希望她看着我,希望她离不开我。

    不经意地,我在脑中确认了今天的日期。不知不觉我已经超过两个星期没和琳达学姊见面了吗。

    好久啊。

    咕嘟咕嘟地朝舞台下一开一阖的嘴里注入龙舌兰。收下酒票,塞进比基尼裤腰间。配合乐曲抬高手臂挥舞,旋转。

    那个人,真的打算等下学期快开始了才要回东京吗。不……应该说,不对不对,她回来过。没错,她曾经回来过。

    上星期,她曾回东京一趟,可是。

    『其实我啊,有稍微回去一下唷。因为无论如何还是放不下小香和万里,所以回去参加了一下社团聚餐,当天又马上回老家了。看到他们两人精神都很好我就放心了~那就这样,改天见啰。』

    ——没跟我见一面就又回老家去了。

    这什么意思?除此之外我不知该说什么。姑且写了无关痛痒的回信给她,真正的心情却只有一个:这什么意思……?

    一切都是事后才让我得知,在那之前我是那么的那么的那么的想见她!可是!因为那个人!她在老家啊!所以没办法!念经似的在心里郁闷地重复着叨念这些话的我,还有比这更蠢的事了吗?明明她就回到我身边了,我却像个白痴什么都不知道(她也不让我知道),错失了或许可能见面的机会。什么嘛。我要怎么说服自己,该如何让自己平静下来才好呢。

    舞动着身躯,学Jay那样整个身子向后仰,朝自己口中灌入一口龙舌兰。瞬间一股脑髓着火的感觉令人颤栗。火舌伸向食道,我一边呻吟忍耐,一边反转注嘴,挑逗。眼前的观众为之疯狂,气氛热烈,叫喊、伸直双臂跳跃、绕着舞台满场飞。

    ……既然都回东京了,只要跟我说一声我一定立刻奔向她身边。甚至不用特地为我腾出时间也没关系.如果真的没空,站着说几句话也好,在新干线剪票口陪她走几秒钟路也好啊。即使只是挥个手也好。点个头也好。总而言之,我就是想跟那个人见面。此时此刻也好想见面。想让她知道,我这份想见面的心意。就只是这样而已。

    为什么她就是不明白呢?

    还是说,难道,她根本就心知肚明才那么说的吗。

    换句话说,简单来说,就是,我果然被讨厌了吗。真的被讨厌了吗。我想见她这件事,对她而言是不需要的!为了强调这一点,那个人才特地传Mail告诉我「人在东京却没和你联络唷~!(笑)」是故意这么做的吗。

    「柳泽同学,你好像站不稳了喔?」

    Jay提醒我。的确,我也发现视野开始摇晃。糟糕,可能喝醉了……我是笨蛋吗。卖龙舌兰的人自己喝到站不稳是想怎样。

    「要不要先上去?其实我可能也喝太多了呢!」

    点头赞成Jay的提议,我们一边热情地对观众挥手一边暂且先走下舞台。脚步踉跄的程度近乎喜感,我这才察觉自己有多醉。

    所谓的「上面」,其实是绕着俱乐部上半部搭出的一圈简易通道。平常的作用是供设置灯光或维修人员行走使用,从这里抬头往上看,宽度大概只有一公尺左右,旁边则装有扶手。现在已经有好几个舞者在那里边扭身体边俯瞰舞池。如果是去那里的话,虽然暂时拿不到酒票,但可以不并入休息时间计算。到那里去可以暂时醒醒酒。反正,就算继续在这里努力,一张酒票也才多赚一百圆而已。

    横越被人们的汗水和体温蒸腾得仿佛澡堂般的舞池时,Jay从身后靠近我耳边,用不输震天价响音乐的音量跟我说话。

    「对了,柳泽同学上次不是说暑假要去海边,晒得黑黑的回来吗?这里太暗了看不出来,所以结果呢?有晒黑吗?」

    「喔,对对对!海边去是去了啦,结果完全没晒黑!那天不巧天气很糟!竟然给我下大雨!」

    「是喔!这么惨,真是太倒楣了!所以也没下海啰?」

    「啊,不过不管怎么说最后还是玩得挺开心的啦,只是最惨的还在后头!回程!」

    我一边回头和Jay说话,一边抓住设置在只有工作人员才能进入的黑暗角落里远离喧嚣处的阶梯扶手。不过,这与其说是阶梯,不如说只是个梯子吧。贴着墙壁竖立,垂直往上的梯格也比普通阶梯小,宽度只有十五公分左右,简易步道的高度则相当于一层楼高左右。我踩上梯格,口中喊着「预备——」将全身体重放上去,听见扶手发出「叽叽」的声音,我回头对Jay君继续说:

    「跟我一起去的青梅竹马负责开车,结果却引起车祸!」

    「车祸?真的假的!」

    「真的真的!那家伙竟然打瞌睡!我惊醒时已经是……这样!呜哇哇~蛇行!速度又超快的!呜哇哇哇!唔啊啊啊!这样!真的是……像这样……朝左右两边用力甩过来甩过去!」

    我醉得糊里糊涂,单手抓住垂直阶梯的扶手,另一只手用力比划着。我想用稍微夸大的方式将那天发生车祸的始末告诉Jay,为了增加聊天时的兴致而想加入一点小小演出。

    「然后,呜喔喔喔!悬崖就近在眼前……」

    挥舞的那只手,先是打到头上戴的帽子。帽子差点掉下去,我「哎呀」惊叫,仓促间伸手想压住它,身子一扭,失去平衡。

    涂了油的手就这样「咕溜」一声从扶手上滑开。

    啊——

    这——下——子——

    完——蛋——了——

    周围的声音突然消失,时间像是被装进真空压缩包。心脏「噗通」用力跳了一下又停止,眼前的世界瞬间变成慢动作。所有原子像是同时静止,安静得太过突兀,又太过不祥。我感到自己成为一个愚蠢迟钝的巨人。

    我的手死命地想重新抓住扶手却力不从心,指尖空虚地在半空中扒抓。梯格上支撑着体重的那条腿也难以抵抗全身向后倒去的地心引力,跟着朝指尖的方向脱离阶梯。我实在无能为力,失去一切支撑的身体像被谁抛出去似的从梯上坠落。此时,正好看见Jay上下颠倒的惊讶表情。

    柳——泽——同——学——

    Jay的声音也变成愚蠢迟钝的巨人了。缓慢而束手无策,我沉重地以慢动作往下坠落,不对啊,如果速度这么慢的话,就算掉下去撞到哪都不——会——痛——吧——……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

    砰咚!

    ——为什么这一刻偏偏回归现实的残酷速度和重量了呢。

    头盖骨遭受强烈一击。冲击与震动都是突如其来的。我的身体盛大地发出人体不该发出的各种声音,头用力朝地面磕上去。

    2.倒数

    「……唔!……好痛……呜!」

    我立刻用手压住被撞击的部位,强忍痛楚与羞耻想要起身。我以为自己正打算这么做。

    然而不知怎么回事,现在我不是凄惨地躺在落下地点的阶梯下方,而是整个身体滑溜溜地朝仓库滑去。真是不可思议,这是瞬间移动吗。是说,现在也一样,脚并没有在动,却一直往前方移动……不,应该说两只脚被拖动……?

    「——长、快点——柳泽同学、你没事——先用这——」

    断断续续听见Jay的声音。原来我是被Jay抱着拖拉到椅子上,扶着我坐了起来。我真的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温热的液体沿着额头大片大片向下流淌,使我忍不住闭上眼睛。擦掉之后,再睁开眼睛时,撞进视野里的是Jay的三角地带,穿着那件薄得几乎看见阴毛的安全裤近在眼前。「呜喔……?」为什么?为什么脱掉外面那件比基尼裤呢,是说,Jay,为什么那件你刚脱掉、还热腾腾的比基尼裤会戴在我头上呢。「这样就OK了!」……OK什么啊……这样绝对不OK吧!想扯掉那件比基尼的手又滑溜溜地滑开了。这么说来,除了额头附近,太阳穴、鼻翼、脸颊……触手可及之处全都湿滑黏腻,嘴唇猛然尝到一股咸咸的铁锈味……哇!这是血嘛!我吓得摊开手掌检视。鲜红的血,而且还继续往膝盖和地板滴滴答答!血滴不断向下滴落。

    「可恶,光靠这个止不住血啊……!」

    我看到Jay表情凝重地正要将最后一件安全裤脱下。刷!ㄉㄨㄞ!。接着,将那件叠在比基尼上面,戴在我现在应该呈现相当血腥猎奇状态的头上。

    「呀啊啊啊啊啊———」

    这么尖叫的人并不是我。虽然各种状况让我真的很想放声大叫,但这声音是来自社长。露出坚挺的3D乳头凝视着我,社长以飞奔之姿咚咚冲到我身边。

    「不要啊啊啊~~~这是怎么回事~~~!惨了惨了要死了,是说、呀啊啊啊啊啊~~~你是怎么搞的啊怎么全身光溜溜啦~~~!」

    以宛如歌舞伎演员的夸张动作左右转头交互(用乳头)看了看我和Jay,社长拿起不知是谁丢在一旁的毛巾裹在我头上。工作人员们也听见骚动的声音纷纷赶来仓库察看了。该怎么说呢,看来我的状况好像真的很不妙。糟糕。此时担忧之情才汨汨涌现,但奇怪的是却不怎么觉得痛,我所能做的只是恍惚地坐在那里。

    「得送他去医院!」

    全裸的Jay一脸莫名爽朗的单膝跪在我身边,对工作人员们用力竖起大拇指。

    「呜哇,这可真严重啊,该叫救护车吧?」

    「喂、柳泽!你听得见吗?现在马上带你去医院喔!」

    我点点头,表示意识清楚并说:

    「救护车……」

    就不需要了。我摇着头,意识完全清醒,虽然流了很多血但没有想像中的痛。我试着想慢慢站起身,确实还有点站不稳,但那或许是因为刚才得意忘形地喝了过多龙舌兰的缘故。

    「观众应该没发现吧?好,用我的车带他去吧!你,去把我的车开到这边的后门等!」接过社长丢出去的宾士车钥匙,一位工作人员迅速往外跑。「好,我们出发吧,你慢慢走。」我在社长搀扶之下,战战兢兢试着踏出一步。

    「啊,等一下等一下!柳泽同学,这是你的吧?」

    全裸的Jay从众人堆得小山高的行李堆里找出我的Gregory黑色后背包,并拿过来给我。没错这是我的,太好了。钱包和手机还有家里的钥匙都在里面。

    「……谢啦!」

    「背得住吗?是说,没穿衣服好像不大好……」

    你自己的裸体度明明比我还高吧。如此心地善良的Jay一边帮我背上背包,一边露出沉吟的表情,大方暴露着屁股和三角地带四处东张西望。

    「嗯,你暂且穿这双吧!」

    他将一双不知是谁丢在一旁的海滩凉鞋放在我脚边。我一穿上,他就说「呼,OK!」这……真的OK吗我。头上流着血。染血的脸与上半身。为了止血而戴在头上的比基尼和毛巾都沾满血污,抹油的赤裸身躯闪闪发亮,全身上下只穿着一件比基尼裤。赤裸的背上背着背包,脚上穿着海滩凉鞋。我现在真是成了一个谜样的生物啊。这到底是什么跟什么。我是谁,这是什么。

    此时,进来休息的今日头号红牌、非洲美形男高壮的身躯也出现了。一看到我过于独特到近乎疯狂的外表,登时「哇喔!」睁大了眼睛。我懂……没关系、你很惊讶吧……我已毫无防备。随便你惊讶吧。日本这国家有时也很有趣的,对吧?做好充分准备承受对方惊吓的我呆站在那里,没想到他却对我说:

    「窝的裤子!Foryou!」

    「……Thank、thankyou……」

    没想到他也有这么温柔的一面。把随便披挂在架子上的灰色运动裤抽出来,递给我。是说我可以穿这件的意思吧。我自己的牛仔裤放在哪里,依目前混乱的状态也不可能找到了,老实说还真得感谢他。不过,这件借我穿的话你要怎么回家……正当我如此担心时,就看到他又说着「Hey!窝的裤子!ForYou!haha!」,也递了一件被脱在一旁的运动裤给全身赤裸的Jay。看来,这根本就不是「尼的裤子」吧。

    「喂喂?啥?你说什么?到底是哪个畜生……真是的,那算了!」

    怒气冲冲不知和谁讲着电话的社长,口气粗鲁地对着我大喊了一声:「柳泽!」

    「有个白痴把车停在我的车子前面,现在车开不出来了!所以我们要走到大马路上去拦计程车!你走得动吗?」

    「……我想应该……没问题……」

    搭着社长的肩膀,一走出狭窄的后门,眼前就是贯穿整个闹区的大马路。虽然有好几辆亮着空车灯号的计程车靠近,但是……

    「计~~程~~车~~!这是什么意思,又不是泡沫时期?也太令人怀念了吧!」

    每一辆车都放慢速度缓缓驶来,但立刻又加速逃之夭夭。一定是因为我头上缠的毛巾和底下戴的比基尼裤都沾满鲜血,而且还在不断淌血的缘故吧。或是因为上半身赤裸?因为那赤裸的皮肤上涂满油亮金葱?因为这金葱皮肤也在滴血?还是因为我裸体背背包?再加上社长露出坚挺乳头穿蛇纹西装的缘故?……屈指算算,我们和计程车之间有太多被拒绝搭乘的理由了,搭上一辆车对我们来说困难得就像得爬上耸立眼前的艾格峰。

    眼前突然一阵漆黑,我蹲下去。好冷……可能是这原因吧。

    「呀啊讨厌啦讨厌啦,你要撑下去啊!没问题的,我虽然是个娘炮但灵魂却是男子汉!是说,其实我内心藏着一个武田铁矢!啊,你们这个世代的会不会听不懂这梗啊?」

    「……嗯?」

    社长猛然抬起头,抖着一身脂肪一个翻身。接着,竟朝汽车呼啸而过的车道冲去,把我吓了一大跳。虽焦急着想拉他回来,头晕脑胀的我却完全做不出那么敏捷的动作。

    「人家我,不会死~~~!」(注:这是九〇年代日剧一零一次求婚」经典台词,出自武田铁矢饰演的男主角之口)

    张开双臂站在虽亮着空车灯号却正想加速开走的计程车前,社长用肉身阻挡了汽车前进。紧急煞车后,理所当然地司机从车窗探出头破口大骂「搞什么鬼啊!」,社长却毫不理会,同时对我挥手大喊「快跑!快上车!」。

    按照社长指示,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站起来,连滚带爬跑向计程车后座,想打开车门。可是,打不开。

    「开门啊~~给我开门!要是敢拒绝乘客搭乘,我就去跟计程车工会控诉你~~~~!是说,我不会离开这里的~~~!就像被车轮碾过压扁的青蛙一样黏在这里不走~~~~!」

    或许是败给了紧贴在挡风玻璃上叫唤的社长,后座车门终于打开了。我一倒卧进车里,社长马上跟着钻进来。「到〇〇医院!要是塞车的话改去△△也可以!啊、不过XX绝对不行~!」

    去·那·边·就·死定了!社长用念「伯方出产的食盐」的旋律这么说。

    「吼~~搞什么!可恶,把我椅垫都弄脏了!是说这家伙为何全身油腻腻的!」

    一边压下计程表一边加速,司机已经快哭出来了。为了尽可能不弄脏他的椅垫,我只能说着「不好意思」拚命把蜷缩身体。至于Gregory和身体的接触面被污染的事,我早就放弃了。

    「椅垫送洗的钱我会付啦!是说,你不知道吗?就是那个啊?如果有人在车里生产,司机运气会变好喔~~!」

    「生产?你敢说这家伙现在是要去生产?」

    「不相信就生给你看啊?来生吧?哈?不敢生吗?哈?真的生出来你敢认吗!你这个白痴老爸!」

    ——黑暗,从视野上方落幕。下次睁眼时,我已经躺在陌生医院里治疗室内的病床上了。

    ……就是这么回事。

    接近头顶处的伤口需要缝合,再加上我几乎是处于烂醉如泥的状态。

    一边接受急救处置,我的意识几乎不是清醒的,就连是否有打麻醉或镇痛剂自己都不知道。这个因龙舌兰而醉的血染之夜,一切都如此模糊难辨。

    被吩咐了要住院,医生带着笑意问我「对了,你为什么要在头上戴内裤呢?」我随便编些理由回覆,半个已经睡着的脑袋里一直在作梦。

    『都是我的错,对不起,让事情变成这样真的很抱歉……!』

    像个孩子似的双脚呈内八站立,双手捣住脸,放声哇哇大哭个不停的是香子。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什么嘛。又不是你的错,莫名其妙,哭什么哭啊。

    『就是我的错嘛!对不起!怎么办!真的对不起!』

    看着一直哭个不停的香子,清醒的半边脑袋冷静地发现这应该是由当时的记忆唤起的想像画面。

    海边小旅行的归途。出了车祸,在马路上大哭时的香子。不知是哪种大脑机制的作用使然,现在的我梦中出现那天香子哭泣的模样。

    不过,我即使做梦也想见到的人可不是这家伙啊。总之为了安抚她,我在梦中对哭泣的香子伸出一只手,不断反覆「不是你的错啦」。

    『我就已经说了,是我的错啊!』

    香子不加思索地拍掉我的手。「啪」!力道之强,甚至让我猛然从中感受恶意。

    『笨——蛋——』

    ……咦?

    我忍不住朝香子的脸望去。

    『你忘记了吗?光央你真的是笨蛋耶。真的有够笨。笨到我都可怜你了啦,令人同情的光央。』

    哼。香子摆出鼻孔朝天,高高抬起下巴桀傲不逊的女王姿态。纤细的双臂再次环抱胸前。微笑的蔷薇色双唇透露着坏心眼。睥睨的眼神如冰火般冷冽燃烧,眼角吊得老高的大眼睛。完美得非同小可的美貌,仿佛精雕细琢的艺术品。毫不掩饰的恶毒气息,阴险的本性。

    一头光泽长发优雅松软地垂在背后,格子迷你裙的裙褶没有一丝紊乱,深蓝色的膝上袜也不见一丁点松垮。GUCCI的乐福皮鞋光亮宛如镜面,口袋里想必放的是绣有姓名缩写「K」的Barneys纯白手帕。手表是Cartier、使用的淡香水是不知哪个品牌的玫瑰花香,透明唇蜜是Dior的不知道哪一款的第几号。听说她绝对不用除了那个号码之外的唇蜜。

    整个学校里的女生都竞相收集、购齐那些高价单品,就为了拚命模仿她。没错,这就是我的青梅竹马那完美得令人生厌的通学造型。

    『全部都是我的错。不是吗?你终于想起来了?』

    夏天的热风朝天空吹起,带动香子轻柔的秀发飞扬。梦中的背景染成了一蔚蓝。

    『三个诅咒……你这个、叛徒。笨——蛋!』

    没错,那片蔚蓝,那令人难忘的诅咒,那充满氯水气味的盛夏——

    「三个就行了吗?」

    「……唔……」

    呼啊!

    猛烈吸气,睁开眼睛,眼前是嘟囔着「哎呀光央你起来啦」的香子悠哉的表情……没错,这里是现实世界的病房,眼前的是确实存在的正牌香子。心情还没完全脱离梦境,差点对她脱口而出「你说谁是笨蛋啊!」,强忍住给她一拳的冲动。

    「……糟糕。我睡了多久……」

    我问坐在椅子上的二次元。

    「只有一下而已啊,大概十五分钟吧,是不是?加贺同学。」

    「嗯,差不多。你不用勉强起来啊。我们正在说要去买冰吃,你能吃吗?」

    手上只拿着钱包和手机,香子似乎打算去医院一楼的零售店买冰。

    「……如果你要请客的话我就要吃Haagen-Dazs。如果要自己付钱,那我就吃SuperCup或巧克最中饼巨无霸。不过老实说,看在我现在这状态的份上,是希望你可以请客啦……」

    「请、请客就请客嘛,不过是个Haagen-Dazs,你不要讲这种让人更同情你的话好吗……是说,对了。」

    突然回过头,香子举起手机摄影镜头对着我问:「可以拍吗?」

    「干嘛啊,别这样。趁别人虚弱的时候做这种事太没品了吧。」

    「是超音波啦,她很担心光央,今天要不是得打工,她本来也说要一起来的。我看你挺有精神的嘛~不如拍张照片寄给她,或许可以让她安心一点。你要装出更有精神的样子啊,要拍了喔。」

    「既然你不管怎样都要拍的话干嘛问我。是说,摔破头脑浆外流住院的人是会有精神到哪里去……」

    「少来,你脑浆才没流出来。不要擅自夸大事实好吗。别啰唆了,笑一个,我要拍了。」

    二次元突然靠近,摆出「耶」的手势嚷着「我也要一起」,结果不管怎么说两个男人还是挤出笨蛋似的笑容完成了拍照任务。

    「哎呀,这笑容不错。拍出来的照片看起来好开心。也寄给万里看吧。」

    难得看到香子穿着牛仔裤和平底芭蕾娃娃鞋。她一边操作手中的手机,一边耷拉着脚步一副头脑很不好的样子走出病房。头发松松地绑成一把,就像千波会绑的那种发型。她今天打扮得还真是休闲,以香子来说算是很不经心的装扮。偏白的脸色也给人比平常淡雅的印象,看来是没化什么妆。

    「……万里不在,那家伙就毫无女人味呢。」

    我这么一说,二次元便指着我说「是吧、是吧」,一边万分赞同的笑着点头。

    「加贺同学啊,最近真的都跟小冈混在一起喔。不觉得她们的品味愈来愈接近了吗?女生好像感情一好起来,就会连服装和散发的气质都相近起来啊。听说加贺同学已经去过小冈的新家过夜了。」

    「是喔?不是不久前才搬家的吗。她们两个感情这么好啊。」

    「没想到吧?是说,我们也去小冈新家参观一下嘛。你快点养好伤我们一起去。万里都去过了耶。听加贺同学说搬家那天他们一起去帮忙了。」

    「这样啊?万里那家伙现在回老家去了吧?」

    「对对对,帮小冈搬完家后,好像就马上回去了。真羡慕啊,有个可以回去的老家,不觉得有点令人向往吗?」

    「……对啊,也是啦。」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要回来呢。虽然静冈感觉起来很近就是了。」

    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要回来呢。从静冈的老家回东京。

    ……这么说来,对呢。静冈啊,万里的老家也是。

    这么一想的瞬间,我有种感觉,像是正静静用力按下胸口最深处的某个不知名的按钮。究竟是将哪一种开关打开的按钮,这时的我还不知道。

    我所知道的只是心中仿佛出现一排电子数字,正毫不留情地朝「00:00:00」开始倒数。

    就在这一刻,倒数依然进行着,剩余时刻不断减少,朝某个目标前进。

    3.静冈·车票·重伤系男子

    那么,在充满氯水气味的盛夏晴空之下,我被香子下的「三个诅咒」到底是什么呢?

    ——我虽然想从记忆中挖掘出当时的详情,可是,为什么呢?脑中清晰浮现的竟然净是不相干的另一段记忆,停也停不下来。

    那是距今两周前……不,再早一点的某个早晨发生的事。任何一个朋友都不知道,青梅竹马也不知道,我也不打算让他们知道,属于我和那个人秘密的一幕。

    我心中虽然正激动呐喊(咦——!),真正的嘴巴却是镇定地不发一语,只用眼神死命追着她手指的动作。

    地点是首班车已开始发动的JR总站。

    琳达学姊正「哔、哔、哔」地用熟悉的手势操作贩卖新干线车票的售票机触控式萤幕。从东京车站出发的特急车票、从静冈换车改搭东海道本线。我站在她斜后方望着那背影,只有内心发出(咦——!)人则僵立在原地。

    「嗳?不会吧,禁烟车厢的对号座位都卖光了?是平日耶!唔,怎么办,自由座不知道会不会有位置……啊,抱歉柳泽,你要是懒得等就先回去没关系喔。」

    (……咦……!)

    又来了。

    我的心再一次承受了折断小树枝般轻微的打击。不过我仍坚强稳住,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满不在乎地摇头回应。

    「不会,我等你啊。」

    「这样吗?」

    不好意思喔,抱歉,那我快一点。轻轻耸肩,琳达学姊转身再度面向触控式蛋幕。你完全不用急啊,我对着她的后脑勺说。因为就算只多一秒好,我都想待在你身边。

    将应该是正在留长的头发勉强扎成一束小马尾,发梢像毛笔一样尖尖地翘起来。后颈纤细得仿佛一只手就可以从后面整个握住。耳朵后方的雪白肌肤。T恤底下的肩膀单薄得可怕。从笔直的背脊向下延伸的弓形线条,从我眼中看来只能说是奇迹的造型。那美得令人难以置信的曲线,完全符合造物主的理想。我有自信不管看多久都不会腻。

    领口染着奇妙的红色痕迹,应该是今天派对上戴的「恐龙头」造成的后遗症吧。我想我领口上同样的地方应该也留有一样的痕迹。今天来打工的男女全体都被要求粗犷地打着赤脚,穿上用豹纹布料作成的服装。一开始我以为是要模仿迪士尼卡通「泰山」里泰山和珍妮的世界观,没想到正确答案是原始人。

    有两种造型可以选。一种是在鼻子下方打横黏上一根骨头,一种是戴上超大恐龙头套。我和琳达学姊当然都想选比较轻松的「骨头」,可是和我们意愿相同的人太多了,只好猜拳决定。结果我们两个都输了。戴恐龙头套正如同想像,非常辛苦。视线只能从恐龙嘴的部分往前看,戴着又热又重的头套头晕脑胀的我扮演舞者角色,琳达学姊则负责上菜。幸好我们都撑到最后没有昏倒,完成了今晚的打工。这么辛苦竟然和「骨头」组领的是一样的薪水……虽说是自己猜拳输了,我还是完全无法接受。就算「骨头」组的同事也抱怨「可是那骨头很臭耶,还直接黏在鼻子下面」,可是再臭也该有个限度吧。我们这边除了又重又热之外,还不是一样很臭。

    仔细想想,今天宛如暴风雨一般袭击我的(咦——?)就从看到戴上恐龙头套之后呻吟着「今晚要一直戴着这个喔?呜哇,好痛苦……」的琳达学姊开始。

    难得化了漂亮的妆,那张脸却一直被藏在这头套底下,明明穿上迷你单肩原始人洋装(整体来说这造型直令人联想到令人怀念的某位女星「没什么特别的」事件)(注:「别に]」骚动,泽尻英龙华参与电影首映会时态度不佳所闹出的风波)的她是那么的可爱。但是琳达学姊——是说我也一样——却瞬间化身搞笑世界的居民。

    以这副怪模怪样进入舞池,人群中我们这群恐龙头固然醒目,却马上就分不出谁是谁了。想如平常与琳达学姊一起打工时那样,一边跳舞一边若无其事找寻她的身影,让目光一直追随着她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坚忍度比过去所有打工都要高的原始人派对终于结束时,已经过半夜三点了。我们在派对会场直接开起庆功宴,过了不久,琳达学姊低声说「首班车快开了,回去吧」,将自己的斜背包抓起来就要离开。我太大意了,连身上的油都还没擦掉,(咦——?)也跟着慌张站起来。我还想跟你再多喝两杯啊!「那就这样,我先走啰!」(咦——?)你要回去的话我也一起回去!赶紧用爽身纸巾把全身擦干净,套上T恤,戴上帽子遮掩油腻的头发,背起Gregory背包追上琳达学姊。到这时为止已经收集到三个「咦——?」了。如果连猜拳猜输时的也算进去就是四个。从这时起,(咦——?)更是开始迅速爆增。

    深夜里的喧嚣如被挟持一般消失,凌晨时分莫名安静的街道。我们两人朝车站走去,我挤命压抑着内心翻涌的各种情绪。情感就像暴风雨,怎么也收拾不起。就算多一秒也好,我努力地以不被发现的极限偷瞄她的侧面,藉着不停向前走的脚步,克制心中狂暴的恋慕之情。兴奋。狂乱。沉默。呼吸。没有一件做得好,压力让我脑袋都快错乱了。

    可是。

    另一方面,琳达学姊却是「……啊、好累……今天真够呛,是不是?累死了,今天——」(咦——?)有够不带劲!超级风平浪静的啦!对照之下我根本就是在唱独脚戏!「呼啊~哎呀……说到庆功宴啊,要是可以不用参加直接回家多轻松。不过,没电车可搭也没办法回家就是了啦。」(咦——?)对我来说庆功宴才是重头戏啊,说我是为了在庆功宴上和你坐下来好好聊天才来打工也不为过!「啊,走这边比较近喔。」(咦——?)不会吧?抄近路!「你看,车站这不就到了吗。我就说这样走比较近对不对?是说,我有点事要绕去售票机那一下,你先走没关系。」(咦——?)原来,我的重要性还在售票机之下!是说,这点小事就让我陪你吧……!「可以吗?那你稍等喔。我要去买票,待会小睡一下,晚点就要回老家了。」(咦——?)要回去了吗……我们要……分隔两地了吗……!

    「在……在老家要待多久?」

    「可能要到下学期开始前才会回东京喔。和老家好几个朋友约好要去玩,也要开同学会。一些已经出社会工作的同学都说要请连假回来。」

    (咦~~~~~~~~~~!)

    ……完了。一切都结束了。应该结束了吧。

    我失望得全身虚脱。

    「……这……这样啊……」

    只低声说了这么一句。到这边已经累积几个(咦——?)也早就数不清了。在这一连串(咦——?)满天星的正中央,她这句话更无异是颗从银河坠落的璀璨的、终极的、巨大的咦——

    「耶,来买对号座票啰。爸妈答应出钱,可以奢侈一下。」

    咦……啊,这个倒是还好。

    是说……我擅自、超级自我地……

    独自定下了某个目标。我在心中偷偷打定主意,在大学放暑假这段期间内,一定要向琳达学姊告白。

    一旦学期开始了,我和琳达学姊的关系一定又会被单纯的「学姊·学弟」框架限制了吧。好不容易在漫长的暑假期间,这种「学姊·学弟」的感觉变淡了,藉由打工这个校外个人行为,两人之间产生了新的共通点,我想好好利用这个。

    打工结束之后,在庆功宴上聊天,一起回家的经验已经有好几次了,但另外约她出来见面的次数则只有两次。

    第一次,我假装偶然,用颤抖的声音说「咦,不好意思,我打错电话了。啊,呃……啊哈哈,对啊,嗯——怎么办……是说,要是有空的话,吃个饭……随便吃吃就好,要不要一起吃个饭?」——打错电话什么的,搞不好一听就知道是假的。

    或许如此吧,可是,琳达学姊只是很普通的说:「嗯,好啊。」答应了我的邀约。

    当我看到她出现在会合地点的剪票口时,眼泪真的差点流出来。我眼中仿佛只有琳达学姊一人,她的出现宛如渲染开来的、闪耀着光芒的某种令世界为之震撼的鲜艳活泼的色彩-浮现于周遭景物之上,使从她背后经过的其他人或风景完全为之失色。我的欣喜就是如此强烈。在这个世界上,能带给我如此欣喜的人只有琳达学姊。我既开心、又高兴,同时也遭到恐惧侵袭(害怕自己万一不小心搞砸了什么,将会失去这一切)坠入无底深渊。高潮迭起的内心戏让我差点换气过度,幸好琳达学姊表现得和打工见面时一样随性自然,拯救了我,我才得以放轻松。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好多乱七八糟的话题,一起吃了晚饭。

    第二次的邀约更加直接。「上次你不是说喜欢吃炸鸡块吗?我找到一间超美味的店,要不要一起去?」邀约时我的声音依然颤抖,琳达学姊依然很普通的说「好耶好耶,走吧」答应了我的邀约。那天一直吃到末班电车的时间,共度了一段开心时光。喝酒、吃饭、聊天,这次她也答应让我请客。那五小时对我而言,就像照亮人生的一盏灯光般温暖,又像瞬间闪过的一道光芒般眩目。

    回家之后,甚至到了隔天,我仍不断回想与琳达学姊并肩坐在吧台边用餐时的情景,时而微笑、时而烦恼、时而呻吟、反省、一股感情无处宣泄。

    在那段时间里,我一个人独占了琳达学姊的存在。那个人存在我身边。不是其他任何地方,而是我的身边。我的。光是这么想就让我觉得好幸福。

    琳达学姊回去时对我说「今天真开心,下次再约我喔」。我紧抓着这句话,如溺水求生的人,依赖着这句话活到今天。

    再来,就是第三次。

    总觉得这次再约她,就不只是单纯的「吃第三次饭」了。对我来说,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面临的是生死存亡的一大赌注……怀抱着这样的心情。

    她一定知道我对她有好感。虽然没有明说,但我从没打算掩饰或隐瞒。第三次约她吃饭,如果她仍愿意赴约的话,应该可以当作有希望吧,我是这么认为。而如果真的有希望,我决定就要告白了。

    所以,该选什么时机提出邀约,是否该找一家气氛安静方便说话的店……等等。我满脑子拚命想着这些事。一直,一个人,擅自的。

    而你,却说要回老家去了?不到下学期开始前不打算回来?

    「……真不错耶,同学会。」

    琳达学姊一边「哔、哔」按着触控萤幕取消购买对号座票,改买自由座票,一边略朝后方偏过头看着我说:「嗯,我很期待喔!」

    你很期待啊……很期待是吗?是喔。

    可恶。

    大我一岁,出生成长的老家都和我不一样的人。她一定有更多比我亲密的朋友。那些人和她共度的时光一定更长久、更浓密,使得我和她共享的时光,相较之下显得微不足道。能够回到那些人身边,她当然会很期待嘛。

    这是嫉妒,还是疏离感呢。我像是擅自爬上梯子之后,又只能一步一步自己爬下来一样尴尬。总之,我只能带着一股无法称心如意的别扭心情,紧盯着琳达学姊的指尖。

    前往静冈的,特急车票。从东京出发的乘车券……

    「对了,万里老家也是静冈。」

    我看见琳达学姊的指尖倏地颤抖。身体也突然不自然地倾斜,是想遮住触控荧幕的购票画面不让我看见吗?为什么?她这是在做什么?

    「万里说,他老家周围除了茶园之外什么都没有,学姊老家附近也是这样吗?都是茶园?」

    「……嗯,算是吧。」

    她笑着打迷糊仗,再看触控荧幕画面已经显示为「稍后即可取票」。指尖按下「列印收据」按钮。

    「你们高中是男女同校吗?」

    「……嗯?」

    不肯定也不否定的无意义回答。

    「校名是什么啊?」

    「……你为什么想知道这种事啊?」

    脸上虽然笑着,琳达学姊的表情却明显不想回答,回头以眼神表示制止。你为什么不想回答呢。我问的问题真的那么奇怪吗。对于想进一步熟稔的人,一般不都会想知道对方老家的事或认识之前、高中时代的事吗?问这种问题真的那么没礼貌?要是你问我一样的问题,我一定知无不答。成长环境也好、家人的事也好、孩提时的自己也好。我想告诉你有关我的事。我的一切都想让你知道,进而跨越大学学姊学弟或打工伙伴的那条界线,进入内侧的、私生活的范围内。我打从心底这么希望。但这个人却不是这样的吗。是说……

    ——你不想让我踏入私人领域之中吗。

    「……不能问吗?」

    「你在说什么啊,不是能不能的问题……啊!」

    我抢在琳达学姊之前,抽走两张重叠在一起,从票口吐出的车票。

    「喂,你做什么啊!」

    真的呢,我到底在做什么啊。

    嘻皮笑脸地把车票举得高高地,像打工跳舞时那样挥动手臂。在这人来人往的车站内,或许是因为自己的心先受了伤,为了报复而想让对方也觉得困扰吧。

    「还给我!」

    「咦——」

    「还给我啦!」

    「咦——」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琳达学姊脸上失去笑容,高举单手朝我胸口伸来。

    如果我就这样,在这人面前撕破这张将致使我俩相隔两地的车票,会怎么样呢。如果我说我喜欢你,请不要走,我不想让你离开,我想和你在一起。如果我这么说——嗯,想也知道你一定会大为光火,重新再买一张票,而我们之间就这样完蛋了吧。

    莫名的痛苦压得胸口好难受,我再也无法维持学弟、打工伙伴、经常通Mail的朋友、普通的熟人……这类毫无杀伤力的身分。

    「……你觉得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将这个单恋男难堪的真实嘴脸暴露在你眼前。

    琳达学姊抬起犀利的目光望着我。像要将我贯穿的强烈视线,澄澈透明眼球中的光芒一闪。

    瞬间,因怯懦而停止呼吸的人是我。拿票的手不由得放松了力量,学姊没放过这一点,像打篮球时抢篮板那样高高往上跳。刷!夺过了我手中那叠车票。

    琳达学姊身手矫健地转身脱离我身侧,只回头看我一次,像是在说「你刚才那样让我非常不高兴」似的轻轻瞪了我一眼,就这样跑进剪票口了。

    我连上前追她都没有办法。

    ……或许被讨厌了。我到底做了什么,真是的。我对自己的幼稚和愚蠢哑口无言,只能呆立在原地。

    后来,虽然和学姊恢复了平常Mail的往来,但实际上她心里怎么想的却无从得知。我知道自己彻底发挥了烦人的本事,若因此被讨厌也是没办法的事。

    接着,就是为了转换心情而和朋友去海边小旅行,回程发生的那场车祸。

    用Mail通知她状况之后,琳达学姊非常担心我……虽然我这么以为,但或许那依然是我自己在唱独脚戏吧。因为太担心而忍不住跑回东京来的琳达学姊,连见都没见我一面,只确认了香子和万里平安无事,就再次放心回老家去了。

    那时,我当然也非常担心香子的情形。那家伙有好一阵子真的是沮丧得吓人。因为我有将这件事写在Mail里,琳达学姊想回来确认香子的状况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可是,为何是万里。我不禁这么想。

    不和我见面也无所谓的学姊,却想和万里见面吗……还是因为他刚好和香子在一起,所以学姊顺便确认了万里也平安无事呢?或许如此吧。可能真的只是这么一回事。

    即使如此。

    比起我,万里对琳达学姊来说还是比重要吧。毕竟万里是社团学弟,也比我更早认识她。

    我是万里的朋友,香子的青梅竹马,也是她打工的伙伴,一起等过几次首班电车,毫不掩饰内心对她的好感,两个人单独吃过两次饭……即使如此,比起我,万里仍然更重要吗。这世界的道理是这样的吗。比起我,万里和学姊交情更好是很自然的事吗?只不过同属一个社团,只不过早我一个月相熟而已不是吗。只为了这样的理由?如果要算共同度过的时间,我大概不会输给他吧。若论对她的感情那我更是绝对不会输。啊、可是万里上次好像说他去过学姊家?不,好像没进房里去吧?到底是怎样来着?话说回来,万里去她家的原因是什么?那两人独处时都聊些什么?不、一个有女朋友的人可以这样跟女生独处吗?愈想愈觉得不能接受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

    是说……我现在,说不定成了个挺不讨喜的家伙噢?

    「那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静冈感觉一下就到了嘛。」

    「……对啊,就是啊。」

    对二次元说的话轻轻点头,我不置可否地回应,已经不想再聊万里的话题了,但要对二次元说明这种心情,又得花上太多时间。再说,真要讲的话,就不得不从「其实我现在有喜欢的人」开始说。

    「不过,你头上的伤口,头发还遮得住真是太好了呢。」听到话题自然转移,我正一个人觉得安心,「喔」了一声答腔点头时。

    「这么说来,万里的伤也可以用头发盖住,不过那伤口可真夸张。」

    ……怎么又回到万里了啊。不过,等等。

    「伤口?万里也有?」

    「咦?柳兄你不知道吗?那家伙头上有个差不多这么大的缝合痕迹喔。」

    二次元用手指着自己的头,从后脑勺到额头发际,划了一道弧线示意给我看。

    「还有锁骨附近也有开过刀的痕迹,膝盖什么的,身上伤口还满多的喔。你没发现喔?」

    「……我没发现。是说,到底是怎样啊,为什么我完全不知道这种事。」

    「你记得吗?上次我们差点被奇怪的宗教欺骗,被带去参加宿营的事?在企图逃脱的时候,那家伙好像是为了让我和加贺同学顺利脱身,说了些类似『只有我因为以前遭遇意外事故留下心灵创伤,所以对这里有兴趣,让其他人回去吧』之类的话。当时他曾展示出身上的伤痕,看了真的挺怵目惊心呢。其实,上次去海边玩时,我还在想,哇……锁骨附近的伤还是看得出来呢。」

    「意外事故……?什么?车祸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毕竟当时处于那种状况之下,也不知道他说的话可信度有几分。不过身上受过伤倒是事实……事实上,有一次我曾试着想再问他,他却用『没什么啦』含混带过。怎么可能没什么嘛,即使我这么想,那之后也没法再问了。简单来说,就是他不想再提那件事了吧……或许他有他的苦衷,怎么说呢,我也不好太直截了当的……」

    我相当吃惊。

    惊讶之余,盯着二次元似乎有点难以启齿的嘴继续动着。

    成为大学生之后,交到的第一个朋友就是万里。开学典礼之后在路上结识,马上因为意气相投而成为好友,一直玩在一起。

    我一直认为万里就是个毫无心机、开朗乐观、好相处、随便给他个理由甚至当场就能跳起舞来的家伙。嘴里老是在开玩笑,幼稚得让我常忘了他重考一年,大我I岁的事。可是如果真遇到什么麻烦,他又会拚命对我伸出援手。万里就是这么一个家伙。

    我也知道自己的性格是一点小事就负面思考的消极烦人型。对于这样的我来说,万里的开朗,也可以说是单纯——我这么说绝对没有恶意,但也可以说是某种程度的「浅薄」,真的绝对没有恶意,但他性格上的「轻」、「薄」,都是我视为长处,也感到羡慕的地方。

    和他成为朋友这段期间,我一直认定,那家伙就是一个和苦恼无缘的正面阳光幸福男。

    现在的感觉,就像是原本被我认定为平扁四方形的多田万里这个男人,突然对我展示了至今未曾见过的立体凹凸,平面上开始出现阴影。四个角的尖端也尖锐地教人难以触摸。

    我从未察觉他身上的伤痕。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说不定对于万里这个人,我什么都不了解。只看到万里让我看的其中一面,就擅自以为自己了解他。

    现在,就算要我重新描述万里这个人的细节部分,我也只想得起他嘻皮笑脸的模样。

    (嘿、柳兄!我们去餐厅吃饭吧!耶!我今天要吃可乐饼咖哩!)

    「耶!冰买回来了喔!」

    手上提着塑胶袋,香子回病房了。我的青梅竹马,万里的恋人。对于万里的事,她现在知道的一定比我详细许多。

    「拿去,光央,你要的Haagen-Dazs。」

    「……我问你,香子。」

    「嗯?这个给你。还有这个是二次元君的。」

    坐在椅子上,香子在我面前放了一杯巧克力冰淇淋,并将柠檬口味的冰沙递给二次元,再笑咪咪地拿出自己的草莓口味。

    「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万里身上伤痕的事。」

    ——身子一震。

    上唇嘴角也在轻微颤抖。这家伙从小到大都一样,装不出若无其事的表情。

    二次元从香子看不到的角度对我皱眉摇头,不出声地用嘴型说「别说了」。可是,已经问出口的话又收不回来。

    「有喔……?什么伤痕啊?我不知道喔。拿去,汤匙!Haagen-Dazs一定要用Haagen-Dazs的汤匙吃才行喔!」

    香子冲着我露出一个欲盖弥彰的笑容。

    这么一来我就清楚理解了。香子确实知道有关万里伤痕的事。知道,但却不打算告诉我。

    因为,这家伙可是加贺香子耶,关于他最爱男友多田万里的事,怎么可能会说「有喔……?我不知道喔」,这种事绝对不可能。

    不过,正如二次元所说,万里可能有他的苦衷,也不好继续追问下去。「关于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我们像是如此被香子……不、是被万里划出了一条界线。我和二次元被隔在线的外侧。强行突破或跨越这条线未免太粗暴了,我也不想这么做。

    ……这么说起来,同样在我脚下拉出一条难以跨越界线的人,好像不只万里一个。还有另外一个人,而且那人现在也在静冈……搞什么嘛,静冈的那里和这里之间到底有什么东西啊。又不是中央地沟带。又不是糸鱼川静冈构造线。(注:中央地沟带为日本主要地沟带之一。糸鱼川静冈构造线为位于中央地沟带西侧的大断层带)——就在此时。

    「柳泽同学,等一下会有病人入住另外一张病床,可以麻烦你朋友把椅子放回原位吗?」

    这么说着,精力旺盛的护士小姐从敞开的房门走了进来,二次元和香子赶紧让出空间,将占据邻床位置的椅子摆回原本的位置。喀啦喀啦喀啦,走廊传来病床轮子的声音。

    这里就要不是单人病房了。虽然有点可惜,反正我也只需再住一个晚上。正这么想着时,另一位病患被推了进来。视线不经意地飘过去,接着……

    哇。喔。喂——

    ……虽然很抱歉,但我真的说不出话。香子和二次元也和我一样,瞬间看了对方一眼就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光从外表就知道,那位病患的伤势实在是太严重了。和我住同一间病房真的可以吗?

    这位新来的室友,从脚尖到大腿根部都被打上石膏,悬吊起来固定。手臂也上了石膏。脸和头部密密麻麻地缠满了绷带,颈椎看似受了伤,一样上了石膏。为了不让他乱动,脖子上的石膏还用金属棒和装在头部的钩子固定着。从绷带缝隙间隐约可见脸上黏着发黑的血迹,就连第一次见面的我也知道那张脸肿胀发紫到整张脸都浮肿难辨的地步。

    看不清楚名牌上的名字,只瞥见上面写着年龄十八岁。可能是骑摩托车发生意外事故了吧。竟然还是高中生,真可怜。

    那副痛彻心扉的模样实在叫人同情,我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就在那时,瞬间。

    他也看了我一眼。

    我们笔直交换了视线,我不禁倒抽一口气。从那肿胀的眼皮底下窥见的是一对毫无情感可言的眼珠,仿佛那只是用玻璃珠做成的东西。那种……空洞的感觉。里面什么都没有,就只是一对眼珠而已。直到护士小姐的身体挡住我们视线为止,他都持续凝视着我。

    接着,随着担架边传来的「预备——」声,病患被移到病床上,隔间用的帘幕也被护士小姐「唰」地拉上。各种医疗器材接二连三地用手推车搬运进来,从声音听来,病患应该吊上了点滴。

    「……好像不好意思在这边吵闹了,我们是不是回去比较好?」

    二次元的冰都还没吃完,悄悄地对我耳语。或许确实如此。反正我只是住院两晚程度的轻伤,特地来探病本来就太夸张了。

    「谢谢你们来看我。」

    「要是无聊就写给我吧!」

    「那光央,你多保重喔。」

    小声打了招呼,二次元和香子各自拿着包包和冰起身。喔、对了,我说「等一下」,叫住了香子,对她竖起三根手指。

    「嗳,我想起来了喔。你的『三个诅咒』。你这家伙真的很过分哪。还给我装什么可爱,什么多保重啊。不过吃了你请的一个Haagen,这样是无法抵销我心中怨恨的唷。」

    「啥?你在说什么啊?」

    香子不可思议地歪着头,睁大眼睛。就算是梦中,你冲着我骂了那么多次笨蛋笨蛋,怎么可以忘记呢。你本人才是笨蛋呢。笨——蛋。

    4.三个诅咒

    要是背叛我,光央就会「落入」地狱喔。

    敢抛弃我的话,我会和你同归于尽,把你一起「推落」不幸的深渊。

    万一,你对除了我之外的女人「坠入」情网,到时候——

    高中三年级的夏天。

    我的偏差值成绩相当难看。(注:日本对学生学力的一项计算公式值,从偏差值可看出学力的全国平均落点)

    暑假即将结束,剩不到半年就要考大学了。竞争对手们早已把我抛得老远,遥遥领先于前方,我却到今天才正式察觉自己起步晚了。

    约两小时前,我前往知名补习班领取前几天接受模拟测验的成绩单。

    自己对照答案计分时就有预感成绩不会太理想,实际上的结果甚至比我预测的糟糕许多。成绩单上以数值和图表简单明了地标示出我和对手之间的差距,让我不得不明白自己如今身陷多么绝望的状况……换言之,我告知了自己有多「笨」。

    只有英语,因为从小父亲就会在放长假时送我去参加语学营,所以分数还可以。除此之外一切科目全毁。试题净是些我不知道的东西,原本以为我绝对没有学过,但仔细对照教科书和解答,才发现书里全都找得到。

    这个也不知道,那个也不知道,这个也没记住,那个也不懂……几乎都是这样的内容。应该说,我真正搞懂的根本就不多。发现有那么多自己一碰到不懂就跳过的东西,使我打从心底发寒。这下,全部得从头来过了吧。

    从小学起,我一直就读私立学校,从未参加过国中或高中入学考,所以读书也只求不被留级。结果就是现在这样的下场。

    我就读的是大学附设的高中,只要学生提出申请,都能直升大学。其中尤以我们这群从小学一路直升上来,被称为「正牌直升生」的八十几个特殊分子,连想进哪个学系都可以自己选,只要提出申请就一定会通过。一般直升生假如成绩不好,可能只能被「贬到」远离市中心的分校就读不受欢迎的科系,但我们正牌直升生就算考最后一名也不用担心这种事。

    那些克服困难,通过国中或高中入学考,从窄门挤进来就读的家伙们,称我们这些正牌直升生为「笨蛋瓜组」。我们和他们既不会分在一班,也不特别熟识。他们对我们总是冷眼相待,这我们也心知肚明。可是,我什么感觉也没有。他们要怎么想,和我无关。

    只要时候到了,下一扇门总会自动为我打开。再下一扇门也一样。永远都会是这样。我曾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也认为那就是我的人生。对我而言,没必要去思考除此之外的人生。即使明白「笨蛋瓜组」这个称号里带有侮辱的意图,但我们也一样以「那些头脑好的人」来称呼对方,划清界线。反正我们都知道,从以前到现在、甚至未来,我们这些正牌直升生在社会上的地位都会比「那些头脑好的人」更优越。这不仅是传统,也是历史事实。

    然而。

    现在的我,正死命挣扎着,想脱离那以传统和历史铺设的轨道。

    一旦站在外侧观察过去自己浸淫其中的世界,我才察觉那有多特殊。

    也才明白当柳泽光央这个人被放置在特殊世界的外侧时,和周遭相比究竟有多少斤两。

    ——真的很丢脸。真想就此消失。这就是我的感想。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从外面考进来的学生瞧不起我们的原因了。明白之后,也觉得相当受伤。他们之所以在这里,靠的是自己的力量。而我,靠父母、靠关系、靠金钱的力量,换句话说,不是靠自己的力量,却和他们站在同一个地方,还从不曾怀疑为何自己能比人家占据更多优势。

    到底,我身为一个人,自己能发挥的力量有多少。

    用最易懂的方式来说,或许就是这张一千六百五十三人中排名一千四百五十一的成绩单。这次的模拟考,我半开玩笑填上的志愿是父母要我选填的科系之一。以一般入学考方式,希望考进这个科系就读的对手,全国共有一千六百五十三人,而我排其中第一千四百五十一名。绝对不可能考上的名次。

    这就是我。目前我的斤两就是这么多。我的力量。我能拿得出来的结果就是这样。分段等级当然也是最差的E级。

    比预期还差的成绩。与其说失望,更多的是惊讶。我真的大受打击。只剩下半年了,成绩真的还有救吗?

    我是在上学期结束时,清楚表明了不愿直升的意向。级任导师和父母都很意外。比起反对,他们表露出更多的担心。父亲说「既然你这么说,想必你自己也对将来有一番规划了,先告诉我那是什么,再好好说明清楚吧」——对我来说,那就是这次无论如何也不能拿出来见人的模拟考成绩单。早就被我揉成一团,丢进补习班自习室的垃圾桶,湮灭证据了。

    这样下去不行。也改变不了事实。不妙,真的很不妙。不妙的程度分分秒秒都在恶化。不妙。我这个笨蛋,不想想办法不行啊。不妙、不妙、不……

    「……唔!」

    ——哗啦,喷上脸颊的水花。

    「呀——啊哈哈哈,好冰!」

    「呀哈!呜喔,别闹了啦呀哈哈哈!」

    「谁理你,看我加倍奉还!」

    蔚蓝的,万里无云的夏日晴空。

    阳光晶亮闪烁的午后泳池边。我敷衍地笑着大喊「很冰耶!」,伸手拭去脸上的水滴。

    听着正热衷于水枪大战的那群人欢闹的声音,我慵懒躺在长椅上,在炙热的阳光下一边做日光浴一边专注于手机游戏……这是装的。其实我打开的是英文单字应用程式,正拚命想减轻内心的「不妙」。

    在绝对不能对学校里那些家伙坦白的状况下,我一个人偷偷去上的补习班夏季课程也在昨天结束了。国立大学文科课程,整整两星期都是逼死人的基础彻底统整……老实说,光是要跟上进度都筋疲力尽。在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有没有效果时,课程就结束了。下次模拟考成绩会不会进步呢。

    偷偷叹了口气,目光转向水波耀眼的游泳池面。

    这座略显小型但空间充足的泳池,是正在欢闹的二十几人之中,附属于某人父亲公司的休闲设施。

    我现在的身分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悠哉开泳池派对,对连一分一秒的浪费都嫌可惜的我来说,应该坐在书桌前用功才是。可是,从小学起的伙伴质问我「你最近很难约喔?平常都在做什么」,整个暑假都想办法逃避玩乐邀约的我,为了不让他们起疑,只好答应参加。我打算参加其他大学入学考的这件事,打死都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今天是名为留下夏天最后回忆的泳装派对。男生都是学校里的熟面孔,女生则没有一个人见过,大概都是别校的女生吧。大家穿着华丽的比基尼泳装,取用外卖料理,坐在泳池边享受着优雅自在的高中生生活最后的夏天。既然会出现在这种地方,就表示这些女生也不用担心入学考吧。只有我,为了远离这个世界,死命地在英文单字小游戏里过关斩将。

    今天我们学校的女生不会来,也没让她们知道,所以不用担心喔——约我来的那家伙这么说。虽然我正面临各种人生危机,至少关于「那件事」现在可以放心。在这里就不用担心被袭击。

    此时,一颗海滩球击中我的脚,滚落身旁。不远处一个穿着白色比基尼的女生对我挥手大喊「抱歉!」,我便将球丢回去。

    「呃,你是柳泽同学吧?不嫌弃的话要不要一起打排球?」

    脸颊被太阳晒得红通通的女生这么邀了我。

    「不用了,pass!我现在想玩手机游戏。」

    连自己都觉得这拒绝的藉口实在说不通。「咦——!」「你穿泳装来游泳池耶,来做什么的啊!」男生们讪笑着,我只耸耸肩微笑以对,把耳机塞进耳朵里。今天领回的模拟考成绩单对我打击太大,根本无心去和女生戏水玩球。我还无法振作,再次埋头英文单字的世界。

    没想到,接着又是一颗球砰地弹过来。这次是比较小颗的海滩球,我抬起头来,穿着紫色比基尼的女生和另一个穿着背心上衣搭牛仔短裙的女生正一边不知说些什么一边朝我挥手。我指着耳朵,比手画脚表示「抱歉,戴着耳机什么都听不到」,把球抛回去。

    没错,来到泳池边,也穿着泳装,我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啊。把整个身体交给躺椅,暂时闭上眼睛。日光隔着眼皮依然剌眼。盛夏的热风吹在肌肤上令人心旷神怡,即使戴着耳机仍听得见朋友们的笑声。我本来也应该无忧无虑活在这边这个世界才对。在泳池边欢闹,和女生们开心举行派对,只要等着下一扇门擅自打开,再朝下一步走去就好。

    ……可是.现在我有了无论如何都得逃离这里的理由。

    如果不是因为那样,我根本不会察觉自己真正的斤两。毫不知情地活下去固然比较轻松,蒙上眼睛不去看自己有多糟糕也很简单。可是,一旦察觉事实,很难不对今后已被铺设好的人生路和自己的未来感到羞耻。当然,我完全没有想要眨低现在这里这群伙伴的心情,也真的没有瞧不起人的意思。我之所以是个笨蛋,并不是因为我是「笨蛋瓜组」,而是因为一直不把怠惰当作一回事。我对这样的自己感到羞耻。

    不可思议的是,事到如今我甚至感谢起香子。

    虽说一开始是为了斩断和香子的孽缘,我才决定去考外面的大学,可是结果让我明白了许多事,其中大多数对我而言都是苦涩的事实。不过,比起一直浑然未觉的活下去,我宁可知道真相。所以,谢谢你,香子。谢谢你对我穷追不舍、纠缠不放、跟踪盯梢,让我为了下定决心逃离你身边,惊觉只要和你待在同一个世界我将永世不得安宁。真的非常谢谢你。

    砰!又一颗球滚了过来,这次我连看也不看对方一眼就把球丢回去了。

    是啊,没错,香子。你就按照你的预定计划,活在你目标中的未来吧。而我会活在我自已的未来。明年春天我们就分道扬镳。我要试试看,靠自己的力量能到达什么地方。即使现在状况很不妙,我也不会就此挫折,会试着继续努力。只要想到都是你让我产生想要努力的念头,对你真的真的很——砰!搞什么啦,怎么又来了!把球丢回去,又来一颗。

    「……嗯?」

    烦耶到底要丢过来几次。我睁开眼睛,腹部用力,抬起头。

    「……咕呜!」

    砰咚!

    直击颜面中央。海滩球用快得可笑的速度击中我,我不由得惊讶地跳起来。

    「你终于醒了?」

    双手抱胸,岔开双腿,一身制服站在我面前的——喂。

    「你在做什么啊,光央。」

    她这、不是、来了吗?谁跟我说没问题的啊。

    「我怎么没听说你要来这种地方?在我不知情的时候和我不认识的一般庶民女开这种无聊派对?啊?我看你过得挺·惬·意·的·嘛?」

    语尾明显带有嘲笑之意,是香子最擅长的说话方式。只维持三秒瞧不起人的微笑,像看到什么新奇事物般的环视四周。

    「你以为我会容许这种事吗?」

    香子的笑容瞬间消失。身上穿着没有一丝皱纹的夏季制服,头顶着一丝不乱的长卷发。陪着她来的跟班女生一字排开,共有七人。其中一个今天也负责帮香子撑阳伞。

    「总之,这群丧家犬让我看了很碍眼。」

    高声一个弹指,跟班们一拥而上,袭击的头号目标是穿白色比基尼的女生。她们吆喝着抓起她的手脚把人抬起来,「呀啊啊啊?你们要做什……」还来不及哀号到最后一个字就被丢进泳池了。再次弹指,下一个目标是紫色比基尼。

    察觉事态正想逃跑的她立刻被逮住,泳池里又多了一条喷起的水柱。接着,下一个。香子手指一弹,背心上衣的女生就大叫了起来。「不要啊!我这不是泳衣!我没有带换洗衣物来啊!」真心想逃走的她,却因为打赤脚跑不快,终究被追上,直接打横抛出去。啪沙!掉落水面,可怜的便服女生落水沉入池中。

    女生们纷纷发出凄厉的哀号。「那女的搞什么啊!」「真的超恐怖的啦!」「等一下,你们别闹了好吗!」即使有人口出抱怨,在香子的跟班军团散发的流氓气息压制下,也只敢躲得远远的。被丢到水里的女生披头散发,妆都掉光了,哭着想爬上岸边。男生们则无言以对。正因知道香子向来有多粗暴,他们只能保持距离什么都不能做,沿着墙壁默默向后退。

    「香、香子……?你怎么会来这里?是说,你在做什么啊!」

    「你说呢?提示就是制服喔,知道吗?为了找寻不见踪影的某人,我一大早就去了学校,好不容易找到了,却被我亲眼目击嘻皮笑脸的外遇现场啊。」

    「什么啦?外遇?我要做什么跟你无关吧!」

    「你说什么鬼话?光央你是笨蛋吗?这分明就是外遇啊?你连这都不懂吗?有这么笨吗?我都要同情你了啦!笨成这样是犯罪!是深不见底的罪恶深渊唷!」

    「你、你凭什么说我笨蛋……」

    哼。仿佛听见她从鼻孔发出冷笑。

    一个好不容易从泳池里爬上来的女生哭着发出指控:「喂、你不要乱来……」话才说到一半,一脸云淡风轻的香子头也不回,只对跟班们竖起一根指头。就是这么简单,伴随着凄厉程度令人同情的「……呀啊啊啊~!」那女生再次被跟班们从岸边推入泳池往下沉。

    我失去从躺椅起身的时机,隔着一段距离恶狠狠地盯着她,那张陶瓷般的雪白脸庞。

    找不到一丝缺点的完美容貌,完美发型,完美身材。率领一票跟班,像个女王君临这世界的我的青梅竹马。加贺香子。

    「我们是命中注定的一对恋人啊。」

    明明嘴里说着这种话,那双大眼中燃烧的情感,却怎么看都属于憎恨。

    「我们一定要幸福地结合,这事早已决定了。在我的剧本里,如果不是这样就不会有完美的幸福快乐结局。你再怎么笨-这句日语应该还听得懂吧?要是不懂我可就伤脑筋了。况且我也已经向你说明得太累了。」

    双臂优雅地再次环抱胸前,香子高高抬起纤细的尖下巴,微微歪了歪头。绝妙得令人火大,除了激怒我之外别无其他目的的高傲视线。

    「所以啊,你也差不多该闹够了吧。除了我允许之外的事就别去做了。我应该说过很多次了,你为什么就是听不懂呢。为什么老是不听我说的呢。这样下去,我完美的剧本就会被破坏了啊。」

    香子。

    在你这样瞪着我的这段时间里,从我们关系之中的哪里看得出「恋爱」或「幸福」的关键字呢?

    「……少啰唆,你回去啦。」

    「我是要回去啊?但是光央得和我一起。」

    「我说了,你少啰唆,给·我·滚!」

    「这是命中注定的,我和你要一起回去。」

    ——我和她确实有过幸福的时光。然而那早已是过去的事。当时我和香子都还是真正的孩子。

    因为是孩子,在一起玩很开心,与男女性别无关的嬉戏,光是这样就很快乐。这确实是事实。可是随着我慢慢成长,开始想要有自己的世界,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香子却不能理解我的改变,不允许我这么做,要求无论何时都要和她黏在一起,共同行动。渐渐地演变成她缠着我追逐我,而我则开始疏远她。

    我愈是想离开,香子的愤怒就愈是增强,事情只要一不顺她的意就心怀不满,焦躁不安,到现在根本就可以说她对我怀抱着恨意。

    她自己一定也明白。像这样到处追着我跑,根本不是发自爱恋情感,而是在憎恶与愤怒下采取的行动。问题的根源其实就在于她还不够成熟,无法区别自己与他人是不同的存在。就算现在的她还不明白,总有一天也会懂的吧。正因我相信她不是真的想不通这种事的人,所以我才逃离她。

    「我才不会跟你这种人一起回去呢!你该闹够了吧!」

    「……所以,到底为什么我说的话你都听不进去呢?」

    香子歇斯底里的叫声响彻游泳池畔。

    「到底要我怎么做嘛!我每天都在努力了啊!为了光央而努力!可是光央却老是要做出破坏我完美剧本的事!为什么?我真的不懂!我明明是这么喜欢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说你很烦!我最讨厌你了!」

    我不耐烦地将海滩球对着怎么说都听不进去的香子脚边用力一丢。虽然没有丢中她。她却……

    「你、你做什么……?」

    香子原本满不在乎的表情严重扭曲,看来我说的话正中她的痛处。她像是快哭出来似的用力吸一口气,凝视着我。大眼睛表面逐渐罩上一层朦胧的水气,接着。

    「那、那种事……我不允许!绝对、不允许!你现在马上给我收回那句话!否则我就要制裁你!竟敢说什么最讨厌我……」

    同时,她大跨步朝我走来。就在这时,刚才丢出去的海滩球滚落在地,正好绊住香子的脚。

    「啊、啊呀、啊……咦?」

    被绊得差点跌倒,往前跨出一大步、两大步。跟班们才刚发出惊呼,香子已经失去平衡,

    整个人踉跄着朝斜前方摔了下来。

    那里——刚好有个放在手推车上的大型覆盆子水果塔。

    香子朝正中央一摔,太精彩了,简直是搞笑短剧,算准似的整个脸埋进水果塔里。

    啪喳!

    「……」

    好几秒的沉默。太美丽的坏角色突如其来的自取灭亡,让在场所有人都说不出话了。

    不久。噗……从脸还埋在水果塔里无法自力起身的香子背后,传来忍俊不住的噗嗤一笑。跟班们面面相觑,因女王的惨样而笑了出来。

    啾滋……喳噗!随着钝重的声响,香子的脸好不容易从水果塔上抬了起来。不。应该说是拔出来。那模样真是太凄惨了。脸上就不用说了,连头发和制服胸口都沾满了粉红色的奶油。水果塔几乎只剩下塔座,柔软的奶油馅大部分都被香子的脸带走,奶油填满了她五官所有凹凸之处,完全看不出现在她的表情。香子用颤抖的双手慢慢扒掉奶油,这才终于把眼睛睁开。一张口想骂「笨蛋」时,鼻孔附近咕咚掉下一颗覆盆莓。

    笑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噗……!」「超好笑的啦!」「逊毙了……!」不只女生,男生们也都笑得停不下来。有人拿出手机拍照,想必暑假结束时「女王的颜面水果塔照」就会传遍全校了吧。

    「……唔……」

    香子低垂着头,我发现她好像在咳嗽。

    「香子……?」

    接着,是更大声的「咳咳、咳咳」。香子双手捣着脸,低头开始咳了起来。听起来像是喉咙被什么哽住了。

    「……喂,嗳,香子。」

    「……咳,唔……」

    「你怎么了?没事吧?」

    我抓起毛巾,急急从躺椅上爬起来。看她咳得那么痛苦,似乎很严重的样子,我也紧张了。虽然我想从这家伙身边逃离,也觉得她让我很困扰,很烦人。可是,我并不希望她受苦,也不希望她受伤。说真的,我也不想看到她丢脸。看到她现在这样,我一点都不觉得痛快。奔到低着头的香子身边,正想帮她擦掉脸上厚厚的奶油时。

    「呜喔?」

    脚突然被人一勾,天地在我面前倒转。震惊之余我伸手抓住手推车,却连人带推车一起头上脚下。

    和手推车一起掉入泳池中时,我上下颠倒的视野里,正好看见即使脸上沾满奶油也毫不在意,恶意伸出来绊倒我的那只脚还伸得笔直的香子,嘴里轻声吐出一句「你真是笨蛋」。接着我便深深沉入水底了。

    「……噗哇!咳、咳、咳、咳!」

    拚命挣扎浮出水面的我,攀在泳池边激烈咳嗽。

    「要改变预定计划也OK喔。」

    优雅地蹲在池边,香子用我交给她的毛巾擦去脸上的奶油,低头俯瞰水中的我。这家伙……这混帐!还给我摆出那张与你无关的脸!

    「弄得这么脏,我要先回去了。」

    「……你、你这家伙……」

    咳噗!我咳得更用力,死命吼叫。沾到奶油的手滑溜溜地,怎么也爬不上岸。

    「你少开玩笑了……!」

    「叛徒。」

    「啥?谁才是啊……啊啊可恶!鼻子好痛……!」

    「听我说,光央。接下来我说的话,就算你再笨也别忘了喔。可以吗?这是诅咒,永远束缚着光央的诅咒。」

    她对我竖起一根手指。

    「要是背叛我,光央就会『落入』地狱喔。」

    第二根手指。

    「敢抛弃我的话,我会和你同归于尽,把你一起『推落』不幸的深渊」

    接着是第三根手指。

    「万一,你对除了我之外的女人『坠入』情网,到时候——」

    ——又是落入,又是推落什么的,还讲了三次。就算你什么都不知情也未免太触我霉头了吧。那时,我心里这么想。

    现在回想起来,恐怕当时香子已经知道我打算去考外面大学的事了。所以她才会故意说些跟「落榜」有关的字眼挖苦我吧。搞不好她连我的模拟考成绩单都弄到手了,才会一直说我是「笨蛋」。

    我认为,诅咒确实有效。

    首先是第一条。我背叛了香子打算去考其他大学,尽管之后成绩顺利提升,但最后第一志愿的国立大学还是落榜了。

    接着是第二条。我们确实差点在那场瞌睡车祸中同归于尽,「坠落」悬崖。千钧一发之际虽然得救了,结果就是落得今天这个下场。对朋友讲起那场车祸的我,坠落在地摔破了头,住进医院之后也一直半睡半醒。提早吃完晚餐后,无事可做的我抵不过困意来袭。

    第三条……其实我记不大清楚了。

    我还记得香子竖起三根指头对我轻声吐出诅咒的话语那一幕,可是最重要的诅咒内容却忘记了。因为当时我根本无心注意这个,正发现手机跟着掉进水里而陷入绝望。

    今后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呢?毕竟我现在已经对香子以外的女人坠入情网了。

    发现千波寄来的Mail,是吃过晚饭小睡一场醒来之后的事。

    已过了医院熄灯时间,房间和走廊一片昏暗,黑暗之中,手机在床头柜上兀自发光,我打开E-mail信箱。

    『收到加贺同学寄来的啰!看起来比想像中有精神嘛?太好了太好了,我吓了一大跳呢!』

    仿佛听见千波那浓软独特的说话声,心情突然间亮了起来。

    『还跟二次元君相亲相爱地拍了合照,真是笑死我了。快点出院,养好身体,下次和万里一起拍张三人合照吧!万里一定很担心住院的小柳吧~听说他回老家参加了同学会喔。这段时间,小柳暂时得禁酒啰。』

    千波的Mail最后以一个咧嘴微笑的表情符号作结.正当我想回信的时候,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重新读一次千波的Mail。是『听说他回老家参加了同学会』的部分。这句话本身没什么奇怪,但是……同学会?万里也去了?

    操作手机叫出行事历。九月的连假正好在昨天放完。没记错的话,琳达学姊说过同学会是在连假期间举行的,因为有些同学已经出社会了,刚好趁连假可以聚集在一起。

    不、这也没什么吧。就算同学会的日期重叠也不奇怪。选个平日开同学会搞不好还比较有问题。再说,静冈这么大。同一天在同一县内有好几群人分别开同学会也是很有可能的事。即使他们一样都从高中毕业两年,这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我是这么想的。

    是这么想的,可是。

    「……唔!」

    使劲从床上起身,脑袋一阵晕眩。原本不觉疼痛的伤口突然剧烈痛了起来,差点无法呼吸。摸摸额头,似乎有点烫手。体温升高,大概是发烧了。

    强忍袭击鼻腔深处的头痛,用手机打开Google页面。我还记得金额是六千四百九十圆。琳达学姊原先打算买对号车票的金额。当时我一直盯着画面出神,因此留下了印象。

    我用关键字「六千四百九十圆」加「出发地东京」试着检索,得出的却净是公寓广告的页面。清除之后,改用「从东京到岛田」检索。岛田是万里老家的地名。因为万里有一阵子经常耍冷地用「撑过今晚就没事!」的语气说「老家在岛田!」,我就记住了。

    检索结果莫名庞大,画面迟迟跑不出来。我自己也不明白到底想找什么。只是觉得很在意。不知为何就是无法忽略这个念头,可是又不知道到底在意的是什么……好痛,真好痛,头突然变得好沉重,一阵阵剌痛起来。吃完晚餐后就把点滴拔掉了,没办法接受镇痛剂注射,因为当时已经不痛了,所以饭后的药也停吃了。想来之前之所以不痛,都是止痛药发挥的效果吧。

    痛得无法呼吸,正想伸手按下呼叫铃时,发现检索结果出来了。

    东京到岛田。

    搭乘新干线至静冈,转东海道本线至岛田车资,六千四百九十圆。

    距离出发尚有〇分〇秒……滴、答、滴、答……画面上的倒数开始分秒递减……

    ——这表示什么。

    换言之……就是这么回事。

    简单来说,简单来说,这下可以确定琳达学姊和万里的老家是同一个城市,而且他们不但同年龄、还在相同时间开同学会。换言之,他们之间或许有我所不知道的关系。不过,这当然也可能只是巧合……吧。问题是我什么都不知道,也没人告诉我。不久前,我曾问过万里「琳达学姊老家在哪啊?」那是要去海边前他来借泳裤时的事。因为那两人来自同一个县,我想他们可能聊过彼此老家的事吧。但当时万里的答案却是「你说呢」。我还记得当时纳闷过他干嘛这样回答。

    还是,真的就只是单纯的巧合……单纯的,在脚边被拉出的一条……难以跨越的糸鱼川静冈构造线……?

    「……唔……咕……」

    我抬起头。「呜唔!」发出痛苦的呻吟声。不过,刚才的呻吟不是我。

    「……唔……啊……唔!」

    发现痛苦的呻吟声来自隔帘后方。是隔壁病床受重伤的高中生。打开头上的小夜灯,我赶紧将隔帘拉开。

    「……你没事吧?唔……」

    突然起身的动作使我头痛加剧,按捺晕眩察看对方的表情。苍白的灯光下高中生的脸痛苦扭曲,喘得很厉害。看这情形不妙,我急忙抓住挂在床边的呼叫铃按钮,在耳边对他说。

    「我现在马上叫人来!没问题的,撑住!」

    「咕……呜……」

    不久护士赶来,我也坐回自己床上。头好痛。剧烈疼痛使我眼前一片空白。由于实在太痛了,无法做其他思考。

    虽然想要求止痛药,但邻床拉起的隔帘后方似乎正在做什么紧急处置,自己这点轻伤似乎不好打扰对方。后来,又一位护士推着手推车进来,医生也来了,病房里突然嘈杂了起来。说话时的音量倍增,脑袋中央痛得像有人拿槌子敲。

    再也无法忍耐,我穿上拖鞋走出病房。在无人的走廊上摇摇晃晃,走到电梯前的沙发上倒下。蜷缩起身体,抱着疼痛的脑袋闭上眼睛。邻床高中生刚才痛苦的呻吟声在脑中复苏,还有那遍体鳞伤的模样。

    遍体鳞伤的——我的朋友。

    从绷带之间仰望我的那双眼睛,是否和那家伙有些相似?瞧出我眼中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轻视」,即使如此却仍不带一丝情感的玻璃珠。

    好想确认。我产生了这唐突的念头。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想多知道一些,让我知道吧。也让我……踏进去吧。

    『不懂吗?光央果然是个笨蛋。』

    紧闭双眼深处浮现的是穿着制服的香子。露出恶意的微笑,双手环抱在胸前,冷冷俯瞰我的她。你走开啦!我现在没空理你!虽然很想这么怒吼,可是头真的很痛。痛得受不了,什么都不能做,不能动,发不出声音。

    『所以,我就说都是我的错了啊。全部都是。快,试着想起来……首先是第一条。光央落榜了吧,那所大学……』

    眼前突然展开谜样的小剧场。别这样,这到底是什么跟什么。

    舞台是我落榜的那所国立大学。那似曾相识的校舍先是出现在窗外,接着镜头拉近。神秘小房间里的背影似乎是个大人物。不知为何穿着金色的和服外褂,梳着日本武士头。穿着制服的香子面向另一侧窗户站在那,将手中金黄色的块状物递给武士头,发出呵呵笑声。

    『那么代官大人,这笔交易就算成立啰……』

    取而代之交给香子的,则是一叠纸张。

    『加贺家的小姐,您也真够坏了啊,呵呵呵……』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劈哩!

    香子才刚把桌上那叠纸张拿到手,就用尽全力撕裂。镜头拉得更近了。纸上印着「入学考解答用纸」,姓名栏的部分有我写着柳泽光央的字迹。也就是说这是……啊啊!『呵~呵呵呵呵呵!』劈哩劈哩劈哩!香子更激动地将我的考卷撕裂、撕成碎片丢弃,最后如纸花一般撒向天空。接下来镜头将她尖声高笑的模样逐渐拉远、消失……难怪我会落榜!考卷根本就被卖掉,撕成碎片了。

    『还有,第二条。这次的事……』

    画面一转,从黑暗中突然出现两道灯光。

    那是一辆儿童尺寸的玩具小汽车,驾验者是穿着制服的香子。车子的速度快得跟本不像玩具,如彗星般拖着长长的尾巴。『喔呵呵呵呵!』小汽车伴随不祥的尖声怪笑呼啸而过的地点,是狭窄昏暗的简易步道。油门催到底冲向前方,那里正好有一道架在墙上的阶梯。住手,太危险了,快踩煞车啊!『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香子的车依然维持疯狂高速朝阶梯下方头下脚上冲下去。刚好把正要爬上去的我卷入其中……难怪我会摔下去!白痴啊。用那种速度开那种车撞上来,当然会带着我一起坠落谷底深渊,同归于尽。

    『接着,是第三条唷。你知道是什么事吗?』

    咧开嘴角,坏心眼的一笑。

    正面迎向香子的幻影,有一瞬间我胆怯了。是指琳达学姊的事吗。我身上到底会发生什么事,你想对我做什么。

    此时,香子忽然向后转身。就在这刹那,穿在身上的制服仿佛魔法一般逐渐散开、消融。在衣角处,丝丝蓬松轻柔、闪闪发亮的空气重叠,改变了形状,改变了颜色。很快地,在瞬间飞扬的玫瑰花瓣中,香子化身为美丽的礼服装扮。

    『万里!』

    刚才还用阴沉犀利眼神睥睨着我的香子,突然绽放笑容。无数灿烂光尘从她全身上下翩翩飞舞,发出燃烧般的粉红色光芒,温度高得无法伸手碰触.照亮香子令人眩目的身姿。那些光芒既强烈又虚幻,像会呼吸似的明灭闪烁,拚命延续着光芒。原来如此,这就是恋爱啊。这就是恋爱。我莫名心服口服,心想:你终于好好找到恋爱对象了啊。

    香子向前奔出,专心一意地,一直线地,充分助跑后跳起来。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的我的青梅竹马,翩翩降落在万里身边。

    ……万里,是他没错吧?『万里!』毕竟连香子都这么叫他了。

    全身上下都打上石膏,缠着绷带。被纱布包裹的脸看不到表情。到处都有血迹渗出,伤得很重。

    你没事吧,我忍不住想问。

    因为这……让人怀疑真的治得好吗?我不是很懂,可是看起来一点也不像能治好啊?

    纱布下那似乎是万里的家伙瞄了我一眼。

    「……唔!」

    不带一丝感情的空洞玻璃珠。像刚出生的婴孩,纯粹无暇得可怕。

    这样的眼神——丝毫感觉不出过去生命中的层次与厚度,真的是完全空洞的眼神,为什么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呢。

    我们不是一直都是朋友吗?你是我认识的那个万里吧?这么说没错吧?还是搞错了?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确认你就是我的朋友,是我认识的那个多田万里呢?

    「好痛……好痛好痛……唔!」

    青梅竹马和谜样的绷带男手挽着手,一步步离开,远离痛苦喘息的我。画面右下方打出~fin~的文字。这就是所谓的HappyEnd吗。恭喜了,掌声鼓励……是说,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给我等一下。真的等一下。

    第三条的事还没说完啊。

    你的第三个诅咒,那到底是什么?如果对除了你之外的女人坠入情网,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事?喂!你这家伙!给我等一下啦!

    『你烦不烦啊。』

    「……唔……」

    回过神来,我已泡在冰冷的泳池水中。

    穿着制服的香子蹲在池畔,凝视落水的我。盛夏的味道。这是氯水的气味。

    『你也差不多该发现了吧,笨蛋。光央确实是坠入了喔。可是,只有你自己一个人啊。条件还没完全满足吧。』

    喔喔……原来如此。

    这么说来,确实是这样。

    在香子离开之后,这个世界、蔚蓝的世界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独自一人,沉没蓝色泳池水底。湿滑的手抓不住岸边,早已无力支撑身体。

    一年前在泳池边开派对那天,与升学相关的事真的完全塞满了我的脑袋吗。在塞满那些事的角落里,我真的真的真的丝毫没有只有自己是「清醒者」的优越感吗。比起能斩钉截铁说「没有」的那年夏天,今年夏天要难熬多了。对当时的我而言即将来临的未来,对现在的我来说只不过是现实。

    无声坠落。孤单一人。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我的手宛如慢动作,在水中徒然挣扎。

    有想要抓住的东西。有想要一起坠落的人。可是,我还抓不住。即使再怎么死命伸出手指,也还碰触不到。无法缩短的距离。我还触碰不到,那人温暖的身体。

    「这个男生虽然长得很帅,可是可能有点笨喔。」

    「咦——怎么这样讲人家,太可怜了吧。」

    「可是,他被送来这里那天,血淋淋的头上还戴着比基尼裤耶。」

    啊哈哈哈,真的假的——暖,我全都听见了啦。反正我就是笨蛋。悄悄睁开眼睛,正好和为我诊疗头部伤口的医生四目交接。「是吧?」被他这么一说,我根本就没办法,只好试着大喊:「龙舌兰~!」于是,医生又再次对着护士说:「是吧?他真的是笨蛋吧。」

    发高烧而在沙发上昏倒的我,很快就被护士发现,搬运回病房。重新吊上点滴,随着镇痛剂开始波、波、波地滴落,可以感觉到疼痛也逐渐失去清楚的轮廓,渐渐淡化消融。

    另外,隔壁病床的高中生,原来是因为我打开的手机光线太剌眼,想向我抱怨。没想到我反而还把灯打开,要不是他连下巴骨都用铁丝固定,其实是想对我咆哮「喂!太亮了!」的……

    抱歉。是我不好。总之,你只要再忍耐一个晚上就好,请别跟我计较了。

    波、波、波的节奏滴进血管,意识因困意而模糊。倒数计时的数字逐渐递减。

    虽然不再做站在舞台上的梦,取而代之的却是醒来好几次。在梦中,我死命想抓住什么,却又抓不住,每一次睁开眼睛都让我好失望。想抓住的东西是什么,我当然知道得很清楚。

    不安之余,我挣扎、焦急、可是还是抓不到。我之所以抓不到,当然不是香子的错。

    都是站在糸鱼川静冈构造线前,动弹不得的我自己的错。

    明明没有谁不准我跨越,我却擅自畏惧,无法行动。触碰不到,都是我自己的错。

    办完出院手续,睽违两天,终于离开医院院区了。我边走边拿着手机凝视通讯录。交互对着两个名字看了又看,犹豫了一下子,终于选择其中一个,按下通话键。

    过了一会儿。

    『……喂喂?』

    「万里。」

    『柳兄,你没事吧?』

    接起电话的万里,声音听起来有种难以言喻的距离感。使我想起之前也听过这样的声音。记得当时万里好像也在老家吧。

    「嗯嗯,抱歉让你担心了,现在刚出院。对了,可以问你一个奇怪的问题吗?」

    深深呼吸,心脏跳得真不舒服。

    『嗯,什么?』

    「就是啊……」

    话只在一瞬间差点说出口。那一瞬间,我想起那天的事,停下脚步。

    「……是说……你……你没事吧?」

    『嗯?我?怎……怎么这么问?我什么事都没有啊?』

    是说。

    你真的是我认识的那个万里吗?

    这句话当然问不出口,想问的事也问不出口,我陷入一阵不明所以的沉默。电话那头听得见强力的风声?眼睛看不见的倒数依然持续进行中。

    到了00:00:00时,会发生什么事呢?太多我不知道的事,使我无法以言语传达给电话那端的朋友,只能沉默僵立着。心想着不说点什么不行,塞在喉咙里的话却硬是说不出口,动弹不得,茫然地望着四周。怎么办?该如何是好?我什么都不知道。海滩凉鞋的尖端,被拉出一条肉眼看不见的线。

    该如何踏出跨越这条线的第一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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