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章 过去与现状

    网译版转自轻之国度

    扫图:サダメ

    翻译:涡巻く伽蓝(悠)

    请原谅我突然的书信。

    其次,至今为止未曾寄送过一封书信,万分抱歉。

    但是,对于如今能够这般写书信一事,我由衷感到欣喜。

    过于怀念而几至落泪。

    实在是长时间久疏问候。

    对不起。以及,谢谢。

    我,没问题。

    1

    从假寐外侧传来海潮般的蝉声。

    在暖和朦胧的梦之夹缝间,她回到了孩童时代。

    乡下的宅邸处于山中。周围被森林围绕,一到夏季便整日蝉鸣。而且,炎热之日因敞开障子门通风之故,世界就变得有若被蝉声覆盖。

    不过,对年幼的她来说,所谓世界,追根究底即是这般模样。譬如说,宛若空气,宛若光线,宛若时间。以及,宛若灵气。自然,蝉声也存在于那,为理所当然之物其一。

    古旧宽敞,却鲜有人气的宅邸。

    廊下被炫白的夏日阳光洒满,盎然绿意的味道乘风飘来。与让人滋滋冒汗的户外空气相对照,地板的触感清凉吸热。被那舒适感吸引,她贴躺于地上。就这样漫不经心地侧耳聆听海潮般的蝉声。

    声与光、灵气与时间,化为一体互相混合。在此之中,她委身于世界,并感受那一存在。

    年幼的她无力且弱小,连世界与“自己”的境界都模糊不清。因此,偶尔她便会丧失自我,似将消溶于世界之中。

    支配未发达自我的,多数情况下为感觉。此阶段的自我类似于无壳之卵,即便保有形体,也脆弱易于变化。更何况,若是拥有“探视”灵气——能够“探视”灵气这见鬼之才者,感觉的支配将更加趋于强力。有如被风吹刮的蝴蝶,自我会轻易地去跨越与世界之间的境界线。自我消溶,并同世界混杂。同声与光、灵气与时间消溶混杂,成为一体。

    魂魄彷徨于彼岸。

    因此,为了不让此事发生,在诞生后不久,人便会对他人下“咒”。

    “夏目”

    名字。

    被呼唤的她慌忙起身。似将同世界混杂的自我,返至自身之中。

    “夏目”

    沉着而温柔的声音。而且,那声音饱含着指向她的特别情感。被赋名,并被饱含情感地呼唤,她总算取回了自我。同时,年幼的她远去——自假寐内侧,意识上浮。

    自长久的假寐中苏醒,她缓缓扬起眼睑。

    “……夏目?”

    被那声音唤醒,土御门夏目静静睁开双眸。

    视野模糊期间,察觉到有视线集中在自己身上。是声音的主人。

    沉着而温柔的声音。以及,注视自己,无所动摇的视线。

    “……春虎君……”

    梦呓之后,意识到那人物并非春虎。头脑一下清醒。夏目睁圆双目,在被子之中转动身体。

    “父、父亲……!?”

    坐在床边椅子上的,是着日式服装的男性。戴金边眼镜,知性,却似深陷暗影的男人。

    夏目的父亲,现土御门家当主,土御门泰纯。

    夏目慌张地试图起身,却使不出力气。

    随之,“这样就好。”泰纯简短说道。

    “暂且别动,你应该些许混乱着。身体上——以及,心理上。”

    缓慢而淡然的口吻。但是,决非冷漠的口吻。

    从泰纯的表情上,感觉不到平常的冷淡。不仅如此,还浮现着与平时相异的疲劳感。然而,即便如此,坐在椅子上的身体仍旧挺得笔直,眼镜背后的眼瞳中亦能看见没有阴霾的深虑。

    “…………”

    夏目横躺在床上,呆然望着泰纯。

    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理解不了状况。而且这里是哪。如今,自己在什么地方。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铺。陌生的被子。陌生的枕头。

    ……不。

    她知道。对。直到刚才为止,春虎——春虎应该有待在泰纯目前所坐的地方。

    春虎用布料覆盖着左眼。非常温柔。且握住了自己的手。

    而且,还有北斗的事情。

    操使北斗的人是夏目这事被知道了。向春虎诉说了思慕之情。春虎也对那样的夏目笑了——

    ——梦?

    不对。实际上对这房间的光景有印象。清晰地记得紧握双手的,触碰唇瓣的触感。

    那么——

    “……父、父亲。春虎君他……?”

    因夏目的询问,泰纯表情晃动。不过,为了将夏目的动摇控制在最小限度,回答询问的声音至始至终沉静。

    “他——将你托付后,离开了。”

    “……诶?”

    “就在方才。在搜寻你们的我们面前,出现了式神。那式神很快就回至式符,但被附加着文字。是来自春虎的书信,这场所与数个说明被一同记载于上。你的事情拜托了,还有这。”

    夏目睁大眼睛听着泰纯的回答。随之,听完之后,春虎最后的话语复苏于脑海里。

    ——“抱歉,夏目。但是,总有一天……定会再次相逢……”

    想起来了。最后春虎面对夏目,宣告了“别离”。

    不过——

    “离、离开了是怎么一回事?他去了什么地方?为什么?为何春虎君留下我——”

    连自己也不明白的焦躁,紧攥住心脏。那时候意识暧昧未能理解事态。春虎离去了?变得不在了?为什么?不,说到底是怎样的状况?为何自己横躺,为何春虎覆盖住左眼?仅有两人,在陌生的场所。因何种原委,会至那般状况——

    ——“快去,鸦羽’。去主人的身边。”

    “……啊。”

    想起来了。夏目全身僵直,呼吸停滞。

    旋即,记忆在脑内相连,一齐爆发。赤发少女举起的鸟笼。三足的乌鸦式神。飘散的漆黑羽毛,与黄金色的光之粉末。以及,被凭依失控的春虎。骑乘雪风追逐飞空春虎的自己。

    空气中微飘火药味,黑暗夜空被烟花点缀。高空之风呜呜呼啸,吹刮发丝,并撕裂盛夏的暑气。清晰地忆起跨坐雪风的跃动、焦躁的心跳,和被逼至绝境的沉闷。

    以及,那时候自己作下的决断。

    贯穿胸部的激痛,不消一时便超越界限转变为麻痹。全身被恶寒包裹,不久后则被虚无填满。如同下降至一无所有的黑暗中的孤立感与断绝感。不过,被怀抱自己的春虎双腕,勉强支撑住意识。想要传达。紧抓住那份思念,以最后的力气纺织言语。

    然后——

    “我……”

    死了。

    应该如此。

    之后得救了——怎么也不觉得会如此。不过,那为什么自己活着?与春虎离去的原因,是否有着某种联系?托付给父亲——不,那么父亲为何在此?不明白。不能理解。发生了什么?结果如何?那之后——自己制止了春虎的失控之后,到底有什么——

    “夏目。”

    泰纯开口道。旋即,夏目那迷航的思考,被拉回到床上。

    “没事的。所以,冷静下来。”

    既不激烈,也非高压。

    却是“强力”的言语。有若甲种言灵。

    “首先,你所在的这个房间,是东京都内的商业旅馆。虽然目前正好外出,但鹰宽与千鹤也来了。”

    “……叔父与……叔母都?”

    对孱弱夏目的话,泰纯肯定后续道。

    “夏目。我们也并非掌握所有的状况。不如说,我们所知道的,仅是现状的极小一部分。尽管如此,在你没有意识的期间中发生了什么,我会在知道的范围内加以说明。恐怕,是远超你想象的事态。”

    “…………”

    “但是,如刚才所说,暂且没事了。因此,沉下心,冷静地接受我现在开始言及的事情。”

    泰纯凝视着夏目的眼睛,这么说道。

    泰纯的语气,并非温柔保护夏目,让她安心的一类口吻。不是这种,而是准确给予她必要的指示,让她凭借自身力量重新站起的口吻。而且,以彻底支援而非强制性的形式。

    夏目直直盯着泰纯。

    像这样面对面与父亲交谈,到底已是自何时以来?好久未听闻的父亲的声音,听起来比记忆中的略为年老。而且,面容也是。觉得父亲该更年轻些。也就是说,这大概便为夏目已经长久未正视过泰纯面容的证据。

    泰纯的视线,笔直朝向夏目。夏目一直不擅长应对父亲的这一眼神。并不止是眼神。不擅长应对父亲这一存在本身。决非厌恶,却不知该怎么接触才好。而且,这点现在也不曾改变。

    不过,直直盯视泰纯的夏目,忽然察觉到了。

    眼角周边。因戴着眼镜而没立马反应过来,但与某人相似。

    是谁?刚这么思索,那某人的面容便浮现而出。

    ——与春虎君……。

    对。最后看到的春虎。纵然他用布料覆盖着左眼,却想起了那时候的春虎。

    相似。

    但是,理所当然。若问为什么……。

    ——“春虎。你原本为本家之人……土御门泰纯的,亲生儿子。”

    “…………”

    不禁偏过脸去。“夏目?”泰纯这么询问。不过,夏目回复不了。

    那时候她——相马多轨子说了。说春虎才是土御门夜光的转生,夏目是泰纯准备的“替身”。然后,事实上“鸦羽”选择了春虎,并凭依到他身上。她所言之事是正确的。

    春虎与泰纯,是真正的亲子。土御门的嫡流。

    那么——自己为?

    “…………”

    问不了。明明眼前有知道答案的人物,却做不到询问此事。夏目僵在床铺上,紧拽住沉默。

    沉默并不短。这阵沉默本身就像是在责备自己般,夏目微微颤抖。

    泰纯说要接受。可是……。

    持续沉默。对夏目来说,是种让人觉得会永远持续下去的沉默。

    不过。

    “……对你。”

    泰纯开了口。夏目无言而反射性地转过目光。

    “我有很多不得不说的话。”

    泰纯表情沉稳。既不生气,也不悲伤,亦无笑意。与平常一样没有任何变化。对,这个人一直都是这样。不知道在思考着什么。因此不擅长应对。

    不过,现在他这般平静与沉着的态度,却一点一点地化解了夏目的僵硬。

    “用不着心急。希望你花上时间,慢慢聆听我的话。”

    夏目未能回应。但是,这次并未岔开视线。

    仅有两人的房间,被进一步的沉默覆盖。

    一段时间后,夏目徐徐地略微点头。

    窗外的阳光,已达正午角度。就像忆起般,传来喧嚣的蝉声。

    2

    迎来新年的东京,短暂性地让它的人口分布大幅变化。

    办公区与大多繁华街道冷清,另一方面,住宅地比以往增长人数,神社寺院与其周边则因更多的大量百姓而热闹喧嚣。还与平常相异的,是百姓的流动。因是大都市的缘故,移动的总数本身并未有太大变化,但其路线与时间带则与日常大相径庭。

    然后,这些百姓的所在地、行动的变化,还与东京这座城市的灵层相关联。这也是因为人类或多或少带有着灵气。因此,大量百姓的动向,会给流经大地的灵脉——虽说为暂时性地——造成影响。百姓的动向“变化”,会产生出灵脉的“紊乱”。

    灵脉的紊乱与灵气偏向相连,灵气偏向加剧则会诞生灵灾。不过,因知晓着这种倾向,阴阳厅也已在事前制定好对策。那便是于每年大晦日举行的鬼气修祓。以东京都内的灵气安定化为目的,实施大规模的咒术仪式。

    鬼气修祓会在一年四次的节分与大晦日进行。即便在此之中,大晦日举行的仪式也最具规模。仪式会持续进行至新年到来前的最后一刻,翌日的元旦亦会被后续处理占据至午后。那之后紧跟年初休假。也就是说,在年末年初,阴阳厅的通常业务——除开负责灵灾修祓的祓魔局——会大幅停滞。

    “嘛,简而言之,就是阴阳厅也为政府机关’啊。”

    这么评价的,是过去自身也隶属于阴阳厅咒术犯罪搜查部的,土御门鹰宽。

    不管怎样,对逃亡中的土御门一族而言,阴阳厅人力资源被投入鬼气修祓的年末年初是绝好的机会。他们慎重隐秘踪迹,成功潜入了东京都内。

    土御门家当主泰纯。分家的鹰宽与其妻千鹤。夏目。以及,暗寺星宿寺遭袭毁灭之后,与他们共同行动的相马秋乃,这共计五人。

    选择的据点并非二十三区内,而是在其西边的吉祥寺。而且还是远离那站点的古旧民家。

    “是相识’的相识’管理的房屋,不过貌似重建计划停止,这一年便成为了空屋子。改建计划定下后就马上出去,凭这条件轻松借用到了。”

    “……虽这么说,反正那相识’的两位也有各种隐情吧?”

    “世上不存在没有隐情的人类啦。”

    边悠然敷衍妻子的指摘,鹰宽边公布新的潜伏场所。

    夏目的最初感想为“昭和之家”。

    木质二层楼建筑。据说建龄五十年以上,外观不小心就容易错认成废屋,怪不得决定要重建。内部附带小庭院,但那里也是遍地荒芜。有通水电就像是个谎言。

    千鹤傻眼地摇头道:

    “这得先大扫除呢。”

    如此这般,土御门家正月伊始即早早举族大扫除。

    若是使用式神,这方面的作业会很省事,但毕竟现在为逃亡之身,极力不使用隐形以外的甲种咒术。当然,也不可能召请相关业者,可能的话,也希望避开吸引周边住民的关心。这么一来,只能躲避他人目光,偷偷地由自己等人亲自着手。

    结果,伴随入住的清扫,用了整整两日。

    “真是的,要是得再次即刻移动场所,就白忙活了。”

    虽然千鹤这么嘀咕,但刻意整顿居住环境,也正是因为预想到这次的潜伏将持续长时间——至少不会数日就结束。

    虽然年号变更已成前年之事,但土御门家遭受了图谋夺取“鸦羽”的阴阳厅高层的袭击。结果,“鸦羽”被夺,本家宅邸全部烧毁。自那以来,泰纯等人辗转各地,持续过着逃亡生活。春虎失控之际,曾一度去东京接回夏目,但那之后便一直潜伏在地方城市。因为离开东京,阴阳厅的眼线便较难铺及。

    但是,到了今年却潜入阴阳厅脚下的东京。这是基于泰纯的观星而作出的决断。观测到不远将来东京将有巨大动向,为了能应对事态,冒风险地来到了东京。也就是说,直到泰纯观测到的“巨大动向”发生为止,预定在此房屋中生活。

    当然,要是被阴阳厅知道了,便不得不立刻变换场所。

    “总之,今天到此结束。吃饭吧。尚没通煤气,于是在庭院使用烧烤炉哦。”

    即便是潜伏逃亡的生活,也唯独每日的饭事决不欠缺,此为千鹤的作风。今日的晚餐为炭火烧烤。夏目他们将硬纸板箱拿到庭院当作椅子使用,鹰宽端坐廊下,千鹤则往烧烤炉加炭生火。

    这季节日落较早,周边已然黯淡。在庭院用餐反而似会让近邻留有印象,不过幸运的是,庭院面对着毗邻仓库的墙壁。因此格外狭窄不堪。但这情况下不会被周围目击到,所以很是方便。

    “泰纯他?”

    “那家伙在二楼调查。反正即便叫了他,也只会到结束才来喔。”

    “随意而为呢。嘛,虽然事到如今就是了。——啊,小夏,小秋,筷子与餐盘拜托了哦。”

    “好的。”

    “好好、好的。”

    接受千鹤的指示,夏目与秋乃也帮忙进行晚餐的准备工作。

    听到开饭,秋乃就很高兴。对这样的秋乃,夏目不由微笑。自去年冬季起在一起的新同居者,总之很嘴馋贪吃。虽然本人否定,但吃饭时的幸福表情,当前甚至连鹰宽与千鹤都加以调侃。

    夏目现在十八岁。另一方面,秋乃则似乎不清楚实际年龄。因为还在婴儿时便被寄养到星宿寺。“大抵十二、三岁”,亦即这么一回事。身高低于夏目,面容尚显稚嫩。相较夏目用粉色绸带将长长的黑发系为一束,秋乃将头发绑成双马尾辫。戴着略大眼镜,看起来稍稍弱气的少女。

    不,并非“看起来”,实际上就很弱气。时刻战战兢兢,低调而不说出自己的意见。认生,而且对自己并未有太多自信,因此似乎不知不觉中便自卑起来。毕竟,至今为止养育秋乃的环境极端特殊,而且她还拥有特殊的灵性性质。因这层意义,她变得畏缩不前,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无可奈何之事吧。

    最近在日常生活上已不再采取拘谨的态度,但这大概源于鹰宽与千鹤沟通能力的高明。实际上,对于寡言的泰纯,她便一副打招呼就竭尽全力的模样。说不准,现在泰纯没有在晚餐时露面,也是一种不让秋乃紧张的关照。

    “今天晚饭的思想是烤着吃’哦。总之,尽情烤某食物并尽情吃掉。”

    “孩子妈的拿手料理呢。”

    “哎呀,老公,你说什么了?”

    “不不,和往常一样,炭火的火候拔群哦。”

    表情泰然微笑的鹰宽,与“对吧对吧”微笑警告的千鹤。鹰宽是摔跤选手般的彪形大汉,却带着让人联想起巨大食草野兽的温柔氛围。与他相对,千鹤个小活泼,就如同擅长狩猎的猫科食肉野兽。是对反差鲜明却组合良好的夫妇。

    “那么,小秋,想吃什么?我帮你拿哦。”

    “那、那么,肉类!”

    “呵呵,一如既往地与食物相关就爽快呢。”

    “诶?”

    “因为秋乃的兴趣八成集中在饭上啊。”

    “没、没有那种事哦?其他也有种种……那、那最初从蔬菜起……”

    因这般提议的秋乃的表情过于伤悲,坐在邻旁的夏目禁不住笑出声来。

    “没关系的哦,秋乃。叔母都说尽量吃了吧?来。”

    她将牛肉摆到烧烤炉的烤网上。旋即秋乃一脸放晴。这种直率的见风使舵与悠哉,即是秋乃惹人怜爱的个性吧。

    秋乃专注于烤网上的牛肉。苦笑于她的认真劲,千鹤也表情愉悦地开始烤切好的食材。“小夏也要好好吃哦?”千鹤说道,夏目则“好”返答。鹰宽许是打算先让给孩子们,依旧坐在廊下,悠闲地饮茶眺看围着烧烤炉的女性阵营。

    就如同真正家人般的风景。然而,实际上,现在这家里的五人,没有一人有着血缘关系。勉强而言,泰纯与鹰宽同为土御门家之人,但据闻土御门本家与分家分离已久。也许可以称之为亲族,但血缘并不相近。

    阴阳道的原宗家。以古老历史闻名的,名门土御门。

    不过,实态为这幅模样。空虚——莫如说,不免感到不正常。

    秋乃浮现不体面的笑容,用筷子细心地将烤网上的牛肉数度翻转。举止欠佳哦,尽管这么责备,千鹤这次却排列起鸡肉来。屋外刺骨寒冷,但“啪嚓啪嚓”燃烧的烧烤炉木炭与围着它的亲密之人,暖和了内心与身体。

    “…………”

    夏目抬头仰望房屋二楼。从二楼的玻璃窗中漏出光亮。是泰纯开的灯吧。

    忽然追忆到访。

    夏目她,作为土御门次任当主被养育。作为现当主,土御门泰纯的嫡子。

    然而,泰纯真正的孩子,是春虎而非夏目。那么,夏目的出身为何?自己的真正双亲是谁?

    春虎离去,泰纯来迎接夏目的时候,义父在她开口之前,便亲自告知了答案。

    “夏目,你还记得若杉家吗?”

    泰纯首先这么提问。一如往常不参杂感情,平静的口吻。夏目在床铺之中点头。

    所谓若杉家,即是夏目的亡母——正确来说为义母——土御门优子的娘家。

    若杉家与仓桥家一样,为土御门的古老分家家系。是与仓桥同等的强有力名门,在进入明治的时候,比起没落的主家更加具有权势。不过,与之后土御门家随土御门夜光成功复兴之际,作为其之辅佐尽力再编咒术界的仓桥家不同,若杉家滞留于地方城市。选择了与中央权利保持距离,细致守护传统的道路。最终,虽然幸免于太平洋战争时的混乱,但被时代的波浪推压,渐渐衰落了。

    土御门优子,旧姓若杉优子,即为此家出身。

    优子在产下春虎之后,以二十多岁的芳龄逝世。据说是产后恢复糟糕,但她似乎本身就很病弱。理所当然,她并未留在夏目——恐怕春虎也一样——的记忆之中。单就宅邸里的照片来看,一如其名,是名温柔的女性。孩提时代的夏目,还曾数小时不厌其烦地凝视过残留下来的数枚照片。

    不过,听到“若杉家”夏目率先想起的,并非土御门优子,而是她的母亲。

    优子与泰纯结婚的时候,她的父亲便已撒手人寰。然后,女儿死后,被独自留下的她的母亲,为了帮助不习惯抚养孩子的泰纯,时常拜访宅邸。幼时的夏目,也称其为“若杉的外婆”而仰慕着她。虽然她也因疾病而在夏目上小学前成了不归之人,但从她那听来的母亲的事情,夏目记得非常清楚。

    不过……。

    “现在的你,并不希求慰藉的谎言与暧昧的说明吧。因此,坦白而言。你啊,夏目,在生下后不久,就被放置到了若杉家门前。如今几乎没有……但往昔有这种事发生。若杉家为阴阳道世家一事,在那一带很有名。”

    说没动摇是自欺欺人。也就是说,自己是弃婴。

    也许秋乃也正与这样的事例相符,但幼时展现出灵性才能者被双亲回避的事情并不少。姑且不论代代与咒术相关家系的出身,若非此种场合,那么这倾向便特别显著。一般认为,作为咒术者的资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血脉,但理所当然也存在着例外。然后,作为没有立足之处的咒术者的“容器”,像秋乃所在的星宿寺——以及,咒术名门的世家,便发挥了作用。有着这样的历史。

    “你被寄放,是在优子过世的数日后。注意到被放在大门旁的婴儿的若杉母亲,似乎感到你就如同优子的转生一样。但是,她已然高龄。自己抚养很困难,却也不打算拜托给孤儿院,于是来我这商量。接着……当看到与刚生下来的春虎同为婴儿的你时,我就像被闪电击中般有了想法。那便是……夏目,将你和春虎替换抚养这事。”

    泰纯诉说的内容,是半预想到的事情。尽管如此,夏目也止不住地身体颤抖。

    至今为止于自己心中理所当然存在的世界,因单纯的话语而逐步崩毁。这若不是咒术那又为何?泰纯诉说的真实,对夏目来说,就是世界的再构筑。即便在至今体验过的之中,这也是最为残酷与毫不留情的一个乙种咒术。

    泰纯续道。

    “目前在这里挑明那么做的理由,便过于错综复杂。不过,可以说的一点是,当时我已半走投无路。男子一人独自抚养孩子的困难,并非因为消沉于此。那孩子背负的特异命运……最终到来的宿命,正因为能够不彻底地预知到那,我被其击垮了。作为土御门当主,也作为那孩子的父亲,我不知道什么是正确答案,该怎么做才好。”

    这么诉说的泰纯,仍旧沉着。恐怕,对夏目坦白事实的日子终会到来一事,他自很久之前就了然于胸了吧。

    “正因为这样,看到你后闪过的想法,我将之理解为天启。凑巧——这说法可能有误,但鹰宽与千鹤长时间没能要上孩子。因为知道他们两人想要孩子吧,我决定把春虎拜托给鹰宽他们……并抚养你。”

    泰纯笔直地看着夏目的眼睛——但是,却以一种似是望着远方的眼神说道。

    假设——

    如果夏目与泰纯的关系,自从前起就非常良好的话,那夏目受到的冲击将会远大到她再也站不起来也说不定。毕竟,是自出生到现在一直当作“父亲”相信的男子的坦白。在与自己的身世、世界的再构筑相异的次元上,也许作为至亲的“情意”,将会被伤害到无法挽回的程度。

    然而,讽刺的是,两人的关系自夏目懂事起,就已淡漠且义务性。因此,夏目能将听闻的真实当作单纯的事实接受。或者,可能泰纯是考虑至这地步,才至今为止那么对待夏目吧。优秀“观星”的他的本意,单就夏目,无法揣测。

    当然,也并非没有冲击。

    不过,那之后与泰纯的交谈,挽救了夏目的“内心”。

    这时,夏目抬举横躺在床铺上的身体,撑起上半身。泰纯这次亦没有强制阻拦。

    “……一点。”

    夏目偏过脸询问道。

    “请仅告诉我一点……。父亲您曾想要把我当作春虎君的替身’吗?”

    即便不看那边,泰纯小幅颤抖的气息也传了而来。

    暂且隔了端时间后,“……不能说没那么想过。”泰纯这般答道。

    那时刻的,到回答为止的不短时间,可能反过来即为泰纯诚实的证据。

    “但是,成为春虎替身一事,并非首要目的。……说实话,感觉你是优子转生的,并非只有若杉母亲。我也一样。对在命运面前惊恐呆立、不中用的我,她笑着过来帮忙了。若杉母亲将你带过来的时候,我这么认为。”

    听到那话语、非他风格的口吻,夏目将脸转向泰纯。

    泰纯那时浮现着苦涩的自嘲。夏目初次见到的表情。是并非土御门家当主,也并非父亲,而是作为一位男性吐露心情的表情。

    然后——

    “夏目。”

    泰纯以不加修饰地声音说道。

    “之所以抚养你……你会不会与春虎一起背负土御门的重担?当春虎面对自己的宿命时,你能不能成为他的助力?是因为我这般祈愿了。”

    那话语——愿望,安静且快速地染进夏目的内心。在夏目内部崩毁后再被构筑的扭曲世界。在那世界中形成的数个夹缝与空洞,被其填补般充满,并支撑。

    当然,泰纯的这个愿望仍为单方面的强加于人,这点大概不会错。

    纵然如此,听到泰纯的坦白之际,夏目感觉自己被当成一个人“认同了”。自己并非单纯作为替身被作业性创造的存在,而是被念及将来,托付愿望抚养的,一个人。

    土御门夏目,曾死过一次。

    然后,在已经连名字都记不住的那个商业旅馆的一室中,再度于此世——双重意义上——苏醒了。自己并非土御门家之人,但毫无疑问为土御门一族。即便不是泰纯的女儿,也为他仅仅一人的直传弟子。

    “…………”

    等注意到时,夏目已长时间注视着二楼的窗户。

    此时——

    “小夏?肚子不饿吗?”

    千鹤的声音将夏目从追忆中唤回。仔细一瞧,烤网上的食材全被替换过了。

    秋乃以抱住烧烤炉不放的气势,往被火烤过的食物上,依次添加盐、酱油与味增后再食用。夏目边笑边自己也伸出筷子。就算是夏目,也肚子饿了。

    烧烤炉的炭火吱啦吱啦地温暖脸颊与手。秋乃边呼呼地张闭嘴巴,边用力咬烤好的年糕。从猪肉上滴落的脂油与洒至香菇伞上的酱油,以芳香的气味搔痒鼻腔。

    不管多么冲击性的真实被摆在眼前,只要时光流转便会肚饿,吃饭就会感到美味。这大概,即是非常幸福的事情吧。

    “……啊啊!好吃!”

    一副幸福满载的样子,秋乃满脸浮现出心神荡漾的笑容。直率至这般程度的喜悦表现,大概也难得一见。准备食物的千鹤也很满足。

    许是看出差不多到时候了,鹰宽也为了变换场地而从廊下起身。

    忽然——

    “对了。夏目,是时候重新焚香了。”

    “啊,确实呢。我明白了。”

    对鹰宽的话,同样快结束用餐的夏目点头道。秋乃回头看向夏目,对这样的她投以别无他意的同情。

    “夏目很辛苦呢。那香就不能断绝吗?”

    “并不是说不行……仅是以防万一。并不太费功夫。”

    对于秋乃的询问,夏目笑着回答。

    夏目在自身衣服上熏染的香,是被称作“返魂香”的一类东西。被认为是唤回死去人类魂魄的灵药。不过,在现今的阴阳法上,与“魂”相关的咒术整体被指定为禁咒,因此使用者极端稀少。是用于古老咒术的咒药。

    春虎被“鸦羽”凭依时,夏目牺牲自己,制止了青梅竹马的失控。那时候,夏目曾殒命过一次。

    但是,那之后,作为夜光觉醒的——是否真如此现在仍是谜团——春虎对死去的夏目实施了“泰山府君祭”。介由土御门家传承的魂之秘术,让夏目复苏于现世。

    只不过,那复活似乎并不完全。

    详情未知。知晓的事情是,夏目肉体与魂魄的连接,处于极端不安定的状态。被“鸦羽”损伤的夏目肉体本身,因春虎的咒术而得以痊愈。即便由医生诊断,现在夏目的身体上,也应该判断不出任何异状。

    但是,“灵性上”并未痊愈。

    不必多说,凭现在的咒术体系,不能说明魂魄是什么。就算说肉体与魂魄的连接不安定,夏目自身也理解不了那具体而言是怎么一回事。不过,只要“探视”夏目的灵体状态,“肉体与魂魄的连接不安定”这般说明就很妥当。

    当然,夏目的复活并不完全一事,实行了“泰山府君祭”的春虎本人似乎也明白。于是,为了让夏目的魂魄强制留于现世,春虎行使了特殊的咒术。使用夏目的式神北斗——相当于土御门家守护兽的龙,将夏目的魂魄与肉体咒性连接。即使用北斗,将夏目的魂魄系在肉体上。因此,夏目目前处于被北斗灵性“附着”的状态。换句话说,就是“龙之生成”这状态。

    此一使用北斗的咒术是春虎的原创,即便由土御门众人来看,术式的构造也扑朔迷离。不过,可以知道是个相当勉强的咒术。正因如此,作为最低限度的辅助,使用返魂香让夏目灵性安定。

    “话虽这么说,现在这样确实不方便啊。再想想办法较好……”

    “请不用介意,叔父。虽说不便,但并非什么大事。如同常备药一样,我也不怎么在意。”

    毕竟,如今自己仍旧活着一事,等同于奇迹。若是为了维持这一奇迹,那么不能断香之事连艰苦都算不上。

    比起这,更让人在意的是春虎的真意吧。

    “真是的,该说那孩子一如既往地没出息吗,最后关头掉链子。反正都已染指禁咒了,精准地让人复活不好?”

    千鹤嘀咕道,那内容相当过激与豪爽。“孩子妈。”鹰宽苦笑着劝解,夏目则不由发笑。

    春虎复活了夏目。不过,是以并非完全状态的形式。这到底是不是春虎的有意为之?最重要的是,为何春虎会将这种状态的自己托付给泰纯,并消去自身的踪迹?夏目现在处于这种状态……那么,春虎他?春虎现在真的是“春虎”吗?至少,若是夏目熟知的“春虎”,凭借“泰山府君祭”唤回魂魄也好,使用龙将之系在肉体上也罢,均应该无法做到。这样的话,现在“春虎”该不会已变成夏目所不认识的“春虎”?

    不管怎么思考,都不明所以。那么,只能直接会见本人,进行确认。因此,夏目追赶着春虎。

    无论会花多长时间,定要追赶上。为此,不能断香一事根本不是大问题。

    “比起这,叔父。有知道什么塾内大伙的消息了吗?”

    让出烧烤炉旁边的位子,夏目向鹰宽问道。实际上,鹰宽并未参加今天的打扫。采取与大家相异的行动,努力收集消息。

    鹰宽是原咒搜官。然后,对咒搜官——特别是优秀的咒搜官而言,拥有独自的消息渠道与门路,可以说是必要技能。鹰宽自阴阳厅辞职是距今近二十年前的事情,但数个渠道现在依旧起着作用。就算这房屋,也是经由那门道安排的。

    即便如此——

    “那也去调查了哦。只不过,自从来东京前调查的时候开始,就没明显的进展。”

    鹰宽抱歉地说道,夏目则“是这样啊……”双肩低垂沮丧。

    虽说理所当然,但在进入东京时,鹰宽就收集了于事前能获取的消息。在那之中,也包含与阴阳塾现状相关的事情,以及夏目过去同窗们的消息。而且,在潜伏于地方城市的时候起,鹰宽就接受夏目的恳求,在可知的范围内,探找同窗们当下的状况。

    夏目殒命之夜,阴阳厅发生了重大事件。以“D”这代号闻名的阴阳师——芦屋道满,袭击了厅舍。另外,那时因“鸦羽”失控一事被拘留在厅舍的春虎,也乘着骚动脱逃。春虎凭借“泰山府君祭”让夏目复活,便是紧接其后之事。

    不过,这事件谜团众多,即便在相关者之间,掌握全部内容的人也鲜少。貌似数个大小事件复杂地彼此牵扯,阴阳厅的官方声明也疑点多多。因此,处于内外各种各样臆测四起的状态。

    不过,能确切说的一点是,不单单春虎,连其他的同窗们也似乎与这事件有所关联。

    “那事件以后,冬儿君一直行踪不明,仓桥家的女儿暂时休塾了一段日子,但后与仓桥塾长自塾内引退一事相接替地复学了。还有,百枝天马仍旧留在塾内。与他相反,进入低一学年的神童’大连寺铃鹿,则在那事件之后退塾,并返回阴阳厅。”

    鹰宽轮换着坐到烧烤炉前,刻意再一次提及夏目友人们的现状。

    “除开冬儿君,其他人表面上都一如从前’。不过,比如说仓桥家的——是叫京子吧。她被相当露骨地监视着。仓桥塾长——正确来说是原塾长——这边也闷在仓桥家的宅邸中不出来,处于事实上的软禁状态。还有神童’。突然的阴阳厅复归是高层部的要求,但她现在似乎直属于厅长进行着研究。以前那般在媒体上的露面完全消失,外侧也无法接触她。”

    这些发生在夏目同窗身上的一连串“变化”,换言之就是“间接证据”。恐怕,在被拘留的春虎脱逃一事上,他们以某种形式参与,或者加以帮助了吧。接着,虽然成功让春虎脱逃,但随后除开逃亡的冬儿,其余人被阴阳厅拘捕,以后被置于监视之下,定是这样没错。仓桥塾长的突然卸任,也应该与此事不无关系。

    不管怎样,有确认到京子、天马与铃鹿,以及仓桥塾长的所在地。似乎暂时没事。

    然而,令人在意的是冬儿。

    “……冬儿君与春虎君正一起行动吗……?”

    对于夏目的疑问,“难说啊。”鹰宽慎重回答。

    “那家伙头脑清晰,年龄虽小却处世老练。但是,到底不觉得于一年以上的期间内,他能独自钻过阴阳厅的眼线。应该认为他待在某组织与团体,或者习惯于这种事情’的人物侧近。……但若说那是春虎便存疑问。单就那家伙的动向来看,并不像身边有着冬儿君。”

    那事件之后,春虎采取如同对阴阳厅举反旗一样的行动。在东京都内各地引发事件,与阴阳厅起冲突。当前,他甚至都被称呼为咒术界的恐怖份子。

    不用多说,鹰宽也积极收集着这方面的消息,但就他来看,并没有迹象表明春虎周边有着冬儿。当然,单纯只是臆测——莫若说接近“直觉”的分析。

    “……那么,果然是如之前所说,与大友老师?”

    那事件之后行踪不明的,除了冬儿外还有一位。是负责夏目他们的讲师大友阵。

    当时,大友在与芦屋道满的咒术战中负伤,并休塾疗养。不过,在夏目殒命那天的前日,他溜出医院,出现在她面前。那时候,正与京子不和的夏目,接受大友的建议成功修复了关系。推动自己后背,大友的强有力助言,夏目至今记忆犹新。

    但是,在那之后,大友的踪迹不明。

    据说他在给予夏目助言的那天之内,向仓桥塾长提交了辞呈。这大概是他真正下定决心“行动”的表现吧。另外,既然受理大友的辞呈,那塾长也一定已经批准。或者,还存在那是来自塾长一侧的要求这可能性。

    这样的话,就不觉得他和之后发生的阴阳厅厅舍骚动没有关系。与同窗相同,应该认为他亦与春虎的脱逃有所关联。那么,同一时刻失踪的冬儿与大友,现在该不会一起行动潜伏于地下?——这是在分析了信息之后,鹰宽提出的推测。

    但是——

    “不,话说回来……”

    鹰宽突然一脸为难,搔挠卷有薄棉布的脑袋。

    “我也疏忽了啊……那叫大友的老师,记得单脚为义足,并带着手杖吧?”

    “诶?对,是这样。”

    对于出人意料的提问,夏目困惑地回应道。

    千鹤之前曾因三方面谈遇到过大友,但鹰宽没直接见过面。不过,曾数度描述过他的外貌与为人。事到如今为何要再确认?不明白理由。

    “叔父?有知道大友老师的消息了吗?”

    “……唔,听到些险恶的传闻……不如说,那内容很久之前就有听说过……”

    鹰宽以苦涩的口吻含糊其辞。

    随后一副瞪着上空般的表情,沉默不语。但是,“——老公。”因千鹤的这一提醒,他注意到夏目的不安视线,慌忙浮现苦笑。

    “啊啊,抱歉,抱歉。……总之,不知道任何确切的消息。等我再稍微核实后,再明确告诉你。”

    说着,鹰宽取回平常的态度,开始在烤网上罗列虾。他的侧脸,婉转地躲避着夏目的追问。

    随之,这次轮到千鹤“呼”地叹道:

    “都经过一年以上了,竟还不清楚。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大概不管搜集到多少消息,只要不是当事人就不会明晰吧。搞不好,甚至连当事人都可能没完全理解。”

    “当事人呢……。要是那孩子再详细说明一些,就真得省力多了……”

    千鹤板着脸说道。所谓“那孩子”,当然就是指春虎。

    春虎托付夏目的时候,派拿着信的式神去了泰纯那里。但是,记载在那封信上的内容,主要只与夏目相关。春虎似乎也没太多时间,但还是希望他能再传达些详细的信息。

    “啊,对了。嗳,老公?刚才略提到的,叫百枝天马的孩子。那孩子目前正普通地来往于阴阳塾吧?至少能不能从那孩子那里打听消息?”

    “并非不能……但不可轻率行动。”

    对于千鹤的提案,鹰宽仍旧慎重回应。

    “据夏目所说,叫百枝的孩子不是似乎不擅长实技吗。就算再怎么是朋友,是否参与了挑衅阴阳厅般的行动尚且……而且,如果他也在场并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那应该被阴阳厅严格封口了。若是违反此泄漏消息,大概会被惩罚吧。假设真演变至此,凭我们也无法庇护他。”

    “是说会给百枝君添麻烦?只要不暴露,不就没问题?”

    “要这么说,那只要不暴露也不会受到惩罚……作为另一个可能性,可以考虑他也被监视着这一情形。毕竟百枝君与春虎亲交情好这点小事,对方也应该有所调查。预想春虎,以及追赶春虎的人会跑去接触他而进行标记的可能性很高。”

    “就算已经过一年以上?”

    “实际上,京子一方就紧跟着监视。而且,就如刚才所说,相当露骨。紧紧守备她的周边,而假装让百枝君一方乍看不受限制。这还能看成是以他为饲饵的圈套。”

    “所以说,不管是圈套也好其他也罢,只要不暴露不就好?”

    “不要说得这么简单啦,我早已是引退之身了喔?”

    丈夫对强硬的妻子苦笑,并缩小烧烤炉前的巨躯。即便如此,鹰宽的回答也称得上谦逊。空白期长久是事实,但鹰宽那作为咒搜官的实力却仍旧一流。事实上,这一年以上,土御门一族就持续从阴阳厅手中逃脱。就算泰纯为多优秀的“观星”,观星之力也近于占卜,本质上暧昧且不确切。他们能够持续逃亡生活的最大原因,除了鹰宽的能力优秀外不做他想。

    “……万分感谢。”

    夏目以柔和的态度挤入交错见解的两人之间。

    “让你们种种操心了……但是,不要紧。不管天马君处于怎样的状况,现在的我去接近,只会成为纠纷的源头。我不想给天马君添麻烦。”

    天马是个人好,为朋友着想的少年。即便自己被逼迫,只要是友人的依赖,也会给予回应吧。即便那是将让自己变得不利的事情。

    双亲早逝的天马,与母方的祖父母一起生活。希望回应那祖父母的期待而以职业阴阳师为目标,以前曾这般听闻过。如果天马也与事件有所关联,那大概便被阴阳厅盯着。若是发生让其立场更加恶化,并且中断通往职业道路的事情,便过于对不住。

    目前天马是阴阳塾三年级生。是面临春季毕业的重要时期。不想因自己的事情让他烦恼。

    更重要的是……自那以来,已经过了将近一年半。

    “夏目这样就好?”

    忽然间,秋乃问道。正因为至今为止她都一直保持沉默,不光夏目,连鹰宽与千鹤都现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表情。

    “夏目见不到朋友也没关系?难得久违地回来了。”

    那是仅将质朴的疑问说出口,单纯的询问。正因如此,夏目未能顺利返答,无言以对。

    探寻无可非议的答案,但是什么都想不出。秋乃那笔直注视的眼神,逐步融化夏目的表层,并缓解她那变得僵硬的内心。

    结果,夏目落寞地摇头。

    然后,“我想见他。”坦率说道。

    “非常想见,因为是朋友。我不知道天马君现在是否还把我当朋友,但是,对我来说,天马君是少数而重要的朋友。就算春虎君与其他人的事情,我也当然希望询问并让他告诉我。不过,在这之前,我想见面并道歉。而且,如果他担心着我的话……没问题’,我想这么传达……”

    对于夏目自白般的话语,秋乃愈发感到同情。即便是秋乃,能称得上朋友的存在也只有夏目。对想见重要友人的夏目的心情,她能强烈共感。

    “……老公?”

    千鹤想说什么似地侧视丈夫。鹰宽再度一脸为难地搔挠脑袋。

    “……心情我懂,但是,我仍旧反对见面。……说到底这只是可能性的问题……不过夏目去接触的场合,即便没有直接暴露,也存在百枝君自主性’通报的可能性。并非是天马君憎恨着你之类,而是因某种缘由不得不那么做,这种事情完全有可能。”

    该说不愧为原咒搜官吗,鹰宽很冷静。而且,视野宽阔。刻意提及至今按下不表,天马背叛的可能性,也是为了促使夏目再度客观思考吧。

    夏目也并不打算轻视一年半这段时间。如今夏目仍旧信赖着天马,不过假使同窗的心境已发生了变化,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那、那么打电话?这也不行?”

    “秋乃,谢谢。但是,足够了。原本就明白不能相见。请不要介意。”

    “但是……至少书信也好……”

    秋乃似乎还未放弃。夏目浮现为难的苦笑,准备安抚秋乃。

    不过——

    “……对啊,如果是书信的话。”

    “诶?”

    夏目不由转向嘟哝了一句的鹰宽。毕竟,直到刚才为止都是否定性态度。突然翻转态度,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才好。

    不过,鹰宽一副并非什么大事的样子耸肩说:

    “直接见面危险很大。不过,如果转交书信——假设就算暴露也无所谓程度的内容,那就没问题吧。反正我们的存在本身,阴阳厅也早就知道了。当然,终究只是转交书信’。是由这边往那边去的单项路线——”

    这样也行吗,对这般询问的鹰宽,夏目当下点头。

    “但、但是,真的没问题吗?因那而造成不便……比如说,像是败露踪迹……”

    即便刻意提及担忧,夏目的表情也仍急速明朗起来。“不会犯那种疏忽的。”鹰宽笑着担保道。

    “不过,字面得让我检查喔?还有,邮寄物被挡下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可以的话,亲手直接转交的方式较为可靠。”

    “诶?等下,老公。那样的话,结果不就会与百枝君见面了吗?”

    “当然,并非由夏目转交。要请他人。”

    “拜托没关系的人?但是,有谁?”

    “对,本来的话得在人选上费功夫。不过,幸运的是,有合适之人。”

    鹰宽奇妙地使坏笑说。

    “……虽然被山城那咒搜官知道了长相,但到底不觉得十二神将’会紧跟着百枝君。也没照片,咒搜部到手的信息应该等于零。而且,即便事有万一,逃跑的速度也一流。估计没问题。”

    摩挲长有浅胡须的下巴,鹰宽嗯地点头。由鹰宽的话,不仅他,夏目与千鹤的视线也敏锐改变方向。

    “……咦?”

    突然被集中注目的秋乃,仍旧未理解那话,而呆然地倾首疑惑。

    3

    “……呜哇,好冷……”

    走出玄关的瞬间,户外空气的寒冷便让百枝天马身体发颤。

    呵气隐约发白。天马将下巴埋入围巾里后,双手插入大衣的口袋中,快步离开了家。

    天马居住的家处于护国寺。是细窄巷子复杂交缠,古老街道的区域。若去阴阳塾所在的涩谷,在池袋或者永田町有换乘路线,但天马平日一直步行到杂司谷站,再经由地铁副都心线一路通行。虽然步行距离会拉长,但他喜欢走巷子,所以刻意这么选择。不过,在这般寒冷的早晨,不免后悔于自己的选择。当然,既然定期通行,那就不会因寒冷而改变路线。

    总而言之,让身体活动便能很快暖和起来。天马以快于平常的步伐前往车站。

    头顶是扫兴的阴天。周边亦是缺乏光彩的冬季景色。正因为是在圣诞与正月这种“晴朗”之日过后,淡然平凡的日常感,才更让风景黯淡也说不定。即便是天马,他短暂的冬季休假也刚于前些日子结束了。

    不过,必会很快习惯这样的日常感。天马瞥了下手表确认时间后,进一步疾走。

    走了一段之后,与荒川线线路相遇,视野变广,并可看到池袋的楼群。沿着线路转弯,地铁站台的入口便立即显现。只不过,同时通风也趋于激烈。对于吹刮的寒风,天马蜷缩身子皱起眉梢。

    就在这时。

    “不、不不不、不好意思!”

    突然被自旁而来的大声道歉,天马吃惊地停下脚步。

    道歉的是中学生左右的女孩子。水手服般的制服之上罩有大衣,头发绑成双马尾辫。是个与天马一样戴着眼镜,颇为可爱的女孩子。只不过,是张陌生的面孔。而且,不知为何她满脸通红。

    天马不禁环视左右,确认到近处没有他人。也就是说,这位少女正对天马道着歉。可是,为何?当然,没有头绪。不如说,头脑跟不上唐突的状况变化。“我说……”天马发出靠不住的声音后,就那样呆站于原地。

    随后——

    “那个,您是百、百枝天马先生,对吧?”

    “——啊,是……”

    他立即回复,这次非反射性地感到惊讶。

    毕竟,是位陌生的女孩子。可是为何她会知道自己的名字?还是说,曾在什么地方见过面?不过,若是与其他学校的女生见过面的话,应该不会忘记才是。还是说,在便服的时候?不,可是……。

    他混乱着拼命搜寻记忆。

    然而,在天马动摇的期间——

    “那个,那、那!这、这个!这个,请读一下!”

    那女孩也不好好看着天马的脸,双手一齐笔直伸挺。

    交出的是一封书信。见此,就算是天马也察觉到了事态。不过,混乱却愈发加速。

    “诶?诶、诶诶?”

    没有理由地再次查看左右。毕竟这种状况是人生首次。而且,就紧邻车站。在此时段,还有上班与上学的人来往。实际上,恰好路过的人们,虽然没有停下脚步,却一个不剩地将视线投向天马与女孩。那其中的一人——像是OL的女性,“哎呀哎呀呵呵”满脸喜色地坏笑。直到刚才为止的寒冷就像谎言般,脸颊急速发烫。

    “拜拜、拜托!还请——还请!”

    “好、好——!?”

    女孩猛地推出书信,被那气势冲赶,天马禁不住收下了书信。

    旋即,女孩转身,踹蹬沥青路奔跑而去。

    “我、我说——”

    慌忙搭话的天马,就这样失去话语瞪圆双眼。这也是因为交完书信的女孩,不消一会就闯入小巷,消失了踪影。是令人哑然的冲刺。事实上,天马就哑然了。

    “……怎、怎么回事?”

    暂时呆立在原地。正可谓晴天霹雳。总之,在欣喜与害羞之前,先是冲击性。

    天马红着脸,将视线落至留于手中的书信上。

    粉色的信封上面,并未写有名字等。但是,仅拿在手中就莫名感觉紧张。天马决定暂且先将之收进书包。然后,在没有深意地翻转,看到信封反面的时候。

    天马绷紧表情,眼镜背后的眼瞳中,闪过与刚才为止相异的紧张。

    被转交的信封封于反面,其上记载着小小的标记。是简单的标记。并非情书上常有的心形标记。

    星形。是被一笔勾画的五芒星。

    对于那印记——五芒星,天马非常熟悉。

    “…………”

    天马就这样将收到的书信放入包中,然后,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走下地铁的车站入口。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