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即将睡去

    和泽木口谈话结束后,我们本以为江波会过来,但她却迟迟没有出现。是否采用泽木口的提案——不将这点传达给委托方的话,他们应该也会很困扰才对,江波究竟在打什么算盘啊?太阳开始西沉,神山高校活泼的学生们稀稀落落地开始准备回家,我们亦回到了社办。嘛,反正千反田和入须也认识,联络方面倒不必特意担心。

    醒来的千反田,在意识到自己因醉入睡的事实后羞得满脸通红,但到头来她还是没有完全清醒——在走往出入口的途中,她偶尔还会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蹒跚地左右晃悠起来。真是担心她能否平安回家。

    伊原扶着千反田先离开了校舍,我则可以和里志同路走上一段。刚出校门,里志便晃着手提袋突然对我说道:

    「结果全都被咱们驳回了呢。那个录像电影会变成怎样呢?」

    这不是明摆的嘛。在这三天里,大家都没找到通往正确答案的剧情线路。

    这样一来,电影就没法完成了吧。

    我这么回答后,里志微笑着皱了皱眉。

    「真是凄凉呢。正所谓『无边原上草离离,前朝盛景成梦迹』。不,应该是『大阪叱咤风云,繁华如梦一场』才对?千反田醒来的话,肯定又有大麻烦了。」

    「你要怎么办?」

    「我?我之后会很忙,不能再为其他班的事情浪费神经了哟。」

    我们走在回家的路上,周围都是稀稀落落的放学生。天色渐晚,残暑已然过了高峰,这时吹来的风还真有些凉意。夏天马上就要过去了。

    在第一个十字路口处,里志指向一个与平时回家路线不同的方向说:

    「我去那边有点事,那么明天见。」

    说着他就走开了。

    我则一个人慢悠悠地朝家走去。

    是的。那部录像电影肯定已经无法完成了吧。……我回忆起这四天里遇到的,二年F班的同学们。

    只以对完成电影的热情为武器,向解谜这个自己并不擅长的工作发起挑战的中城。

    自身对推理很有自负和自信,确信自己找到了正确答案的羽场。

    由于自以为是,推理出完全没有普遍性的结局的泽木口。

    他们全都拼尽了自己的全力。即使有些傲慢或是粗心大意之处,但是他们想完成电影的心情却是货真价实的。然而,被拜托成为审查者的我们,将他们的方案全都驳回了。因为那些方案全都是错误的。

    嘛,这也是没办法的。虽然他们很可怜,但那也不是我们的错。虽然余味苦涩也是事实,但我们的人也没好到会全盘背负起别班的烂摊子。因此一开始我就说,自己不想和这种事情扯上关系。

    道路叉向了一条毫无人气的街道,已经可以看到我家了。回去睡一觉吧。正如里志所说,我们并没有为别班班务而烦恼的义务。录像电影的流产要归咎于工作人员的无计划性,而且只能归因于此。我重新挎好滑落的挎包,向天空望了望舒展了下身体。

    视线回到前方后,我注意到那里有人在等我。

    道路一头写有「禁止通行」的道路标识下面,穿着校服的入须冬实在等着我。入须见我注意到了她,朝我走了几步,说道:

    「能不能给我喝杯茶的时间?」

    很不可思议的,我竟然老实地点了点头。

    我跟着入须走过几条没到过的大街,来到了河岸边的羊肠小道上。这种地方会有咖啡店吗——正当我这么想着的时候,一个低调的红豆色门帘和几盏电动的座灯映入了我的视野。那店面看上去是很是雅致,不像是高中生会顺路造访的地方。但是入须却轻描淡写地掀开门帘,拉开了门。她向还在原地踟蹰的我招了招手。走进店里的时候,我发现门帘一角处小巧而漂亮地写着「一二三」这一店名。

    这是一个洋溢着灯心草与烘培茶叶芳香的素雅店铺。没有柜台,所有的座位都是隔间,当然,所有隔间都铺着塌塌米。入须整理了下校服的裙摆,优雅的摆出正座的姿势,向穿着围裙,很快便赶过来的女服务员点了杯抹茶。

    「你要点些什么?」

    「…………」

    「怎么了?」

    「没什么,我没想到你刚才说的『喝杯茶』是真的要喝茶。那个,就来加水玉露(译注:一种高级绿茶)好了。」

    我随便点了一种被罗列在菜单最前排的东西,之后入须便露出苦笑。

    「虽然是我请客,你还真不客气呢。不,点这个当然没问题。」

    听她这么一说,仔细看了看菜单的我不禁有些仓皇失错,这茶比下面的正餐还要贵。

    入须邀请我的理由一目了然,但因为对方一直保持着沉默不先引出话题,我也只得忍着难受不停喝着冰水。入须在平静地等待着。

    不一会儿,桌子上就整齐地摆上了抹茶、加水玉露和各种各样的茶点。喝了一口抹茶之后,入须总算是开口说话了。

    「中城的方案不行么?」

    我点了点头。

    「羽场也是?」

    「是的。」

    她停顿了半刻,

    「那么,泽木口的又如何?」

    虽然错不在我们——

    「……我认为不可行。」

    入须静静盯着我的眼睛。那时间无比漫长。在半秒左右的漫长时光里,我彻底被入须的视线贯穿了。

    「是这样吗。」

    「很遗憾。」

    我一边这样回答,一边抿了一口加水玉露。和其价格相符,这茶有着我完全没有体验过的美味……虽然很想这么说,但实际上我已经食不知味了。入须明明没有责备我的意思,语气也毫不凶恶……大概只是我们不大合得来而已。

    入须沉下视线,看向茶杯之中。她稍稍扬了扬嘴角。

    「遗憾,这是个很奇怪的措词。会遗憾的只有我和我的朋友们,并没有你吧。」

    想想的话,她说得完全正确。在这三天里,我们的姿态本来就该像入须所说的那样才对……自然而然地说出遗憾这个词,到底是为什么呢?

    在想到上述理由之前,我回答道:

    「不,我也很遗憾。我觉得要是能完成就好了。」

    入须露出了一个比刚才柔和得多的微笑。

    「你是在同情我吧。」

    「是感情代入。」

    我拿牙签扎起一个茶点,将其放进嘴里。一股清新的甜味盈满口中。喝了一口加水玉露后,那甜味旋即散开。

    入须平心静气地向我问道:

    「我想知道,是谁否定了中城的方案?」

    该怎么回答呢,我有些迷惑。但是从入须的表情来看,很明显她是知道答案的,所以我也没有必要隐藏。

    「……是我。」

    「那么,羽场和泽木口的也是?」

    「是的。」

    「哪里有问题呢?」

    对于她的提问,我几乎是知无不答,和盘托出了。对夏天草丛的观察、其他成员的视线、第一密室、第二密室、使用登山绳索从窗户侵入、门窗过于难以开关、悬疑包涵的广泛含义、本乡的提示……我娓娓道出这三天见闻中的精华,而入须则是静静侧耳倾听着。到头来,我还是没能从偶尔呷一口抹茶的入须的表情中,读出她到底一边听一边在想些什么。

    「所以泽木口前辈的方案也无法采用。」

    随着最后的这句话,我将余下大概一半的茶汤一饮而尽。入须只回应了「这样啊」一句,接着就又沉默了下来。

    没过多久,入须拿着茶怀,说道:

    「一开始,在我让你帮忙解决这个事件的时候,你曾经说过『你要是期待过分我就困扰了』对吧。但在这三天里,你的所作所为已经超出了我的期待。你把中城他们的方案全都否定了……如我内心所想一样。」

    如你内心所想?你觉得他们都找不到正确答案?

    我感觉到自己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但在入须身上却丝毫看不出动摇之色。她既没有回敬我的眼神,也没有刻意躲开我的视线,只是非常自然的继续说着。

    「他们终归不是那块料。我在一开始就知道,不论多么努力,他们终究还是没有解决那个问题所必要的技术。

    当然,也不能说他们无能。中城作为领头羊、羽场作为反对者、泽木口作为搞笑角色都有着难能可贵的技能。然而,他们各自的才华在如今的难题中都发挥不了作用,我是这么认为的。

    如果没有你,不管采用了他们哪个人的方案,到头来我们还是会在实际拍摄中发现破绽,从而导致这个计划以最糟糕的形式失败吧。」

    那份冷静明晰近乎于无情。

    事实上,入须没有期待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那么她真正期待的又是谁呢?

    入须松开握着茶怀的手,恢复到完美的正座姿势。在她视线的正对面,毫无疑问只有我存在。我心中突然涌现出一种想法:入须并不是想束缚我,她是要打倒我。

    「我认为,你在这三天里证明了你自己的实力。如果侦探也是批评家的话,那么对其他侦探的推理进行了批判的你肯定也能成为侦探。我很确定,自己对你的期待并不过分。因为你,是特别的。

    因此,在这里我想再一次拜托你。折木君,可否成为二年F班的助力呢?我想找到那个录像电影的正确解读。」

    说完之后,入须深深低下头去。

    就像在欣赏一件稍有差池我的人生也将因此而完蛋的高价艺术品一般,我看着眼前的情景。各种各样的思绪在我的脑海里翻滚。我的技术,他们都不具备的,我的技术。她说我特别,她在拜托我。

    但是,这些可以相信吗?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坚持认为自己只是个没有什么力量的普通人。在里志他们之前解决千反田带来的麻烦事,也不过是因为我的运气好罢了。从本质上讲,我和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入须却否定了我的这个观点。她的语言,正在用一股几近是胁迫的力量动摇着我。

    技术、吗?即便入须如此向我求助,我也从未相信过这种东西存在于我的身上……

    耐心等待着词穷的我回应的入须,表情终于缓和了下来。

    「我又没让你负什么责任……真是急人啊。」

    「…………」

    「那么,我就先说个故事吧。你不必想得太认真,就当是茶后余兴即可。

    在某个运动俱乐部,有位替补选手。为了成为正式选手,她可谓非常非常努力。为什么她能忍耐到如此地步呢?首先是由于她对那项运动的喜爱,其次,她多少还有一些想要成名的野心。

    但是,过了几年,这位替补仍然没有成为正式选手。因为这个俱乐部中,汇集了很多比这名替补选手更有能力的人才,理由就是这么单纯。

    在那之中,也有一位颇有能力的天才。她和其他俱乐部成员的才能差异明显,与替补选手更是有着天壤之别。在某次大赛上,她非常活跃、表现优异。大赛一致通过,将她选为了MVP。然后在她接受采访,被人问到『您真是取得了很大成功啊,有什么秘诀吗』的时候,她是这么回答的:

    我只是运气比较好而已。

    我觉得在替补选手听来,这个回答肯定异常刺耳,你觉得呢?」

    入须再次正对向我。我觉得喉咙有些干渴,但不巧茶杯里已经没有水了。于是我只好伸手拿向所剩不多的冰水。

    这时,入须嘴里咕哝了些什么。像是终于脱掉了一直披在身上的女帝包装一般。这句话不是对我说的吧……在我听来她是这么说的:

    「每个人都应该有自知之明。否则的话……看着他的人不就像是傻瓜一样。」

    流过喉咙的凉水让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我并不是在用劣等感自虐,只是在客观的评价自己而已。

    但是,入须却反复主张说我对自己的评价有误。思及此处,这么主张的人好像也不止入须一个。里志,还有千反田,就连伊原也曾经对我说过类似的话。我到底,能不能比他们更客观地看待自己呢?

    而且,想想的话,我不是也一直自认为可以比中城、羽场或是泽木口做得更多吗?

    ……要不要试着相信呢?

    或许也有相信的价值呢?

    我的思考已经渐渐的倾向了那边。不过,我还是费了一些工夫之后才将这些说出口来。在此期间,入须什么也没说,一直在等着我的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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