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不能参加庆功宴

    我并不太想和人提起之后三天中自己的心境。

    即便『天生我才必有用』这句话也无法安慰到那三人,但他们没能达成的目标终归还是被我这个局外人完成了。虽然我作为评论员可以从那三个人处得到情报,的确站在更为有利的位置上,但这件事仍然让我相信了入须的话。我认识到,自己的确拥有尚值一提的能力。稍微骄傲地说,我的精神就像是被酒心巧克力醉倒一般,舒适地沉浸在满足感之中。

    换成保守说法的话,就是一种新鲜的心境。

    在周五白天得到解决的本乡的谜题,到周六晚上终于以剧本的形式完成(为了突击工作,被任命为代理剧本家的一年级生已经累成了半个死人,不过这就不是我能管的了),按照那个剧本,二年F班的录像电影在周日傍晚顺利杀青。真可谓绝地反击。周日晚上,从礼貌地打来致谢电话的入须那里得知了这个消息后,我诚恳地表达了祝贺。

    谜题解决后的第三天,星期一。神山高校的暑假结束了。

    因为周末古籍研究社并没有会面,所以我一直没有机会告诉千反田他们整个事件的经过。放学后,因为别的事稍微稍耽搁了一会之后,我向活动室走去。虽然不是想大肆标榜自己的功绩,不过我还是觉得还是把后来的经过告诉他们比较好——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走上专科楼楼梯的我,无法否认自己的步伐分外轻盈就是了。

    来到地学讲义室门前,我注意到有些异常。教室中很是昏暗,好像拉着窗帘。我一边想着怎么回事一边静静打开门,果然备用的电视机被拿了出来,正在放映着电影『万人的死角』。千反田、伊原和里志三人背对着我,专注地看着电视。

    话虽如此,我进来的时候电影已经进入了终幕——在黑色的背景上流过哥特式字体的制作人员表,可以说十分古板。明明拍摄是在昨天才刚刚完成,应该没有什么时间做后期的,片尾字幕估计是老早就做好的吧。

    这时伊原站了起来,在关录像的时候注意到了我。

    「啊,折木。」

    千反田和里志也回过头来。里志指着电视说:

    「呀,奉太郎,快看。」

    「二年F班的。」

    「嗯。刚才江波前辈拿过来的。这样啊,最终还是靠奉太郎解决的呢。」

    虽然里志在笑,但因为这个家伙一直都是这幅表情,所以我也看不出他对电影评价如何。那么,我就主动发问吧:

    「如何?」

    「嗯,不错。与其说是不错,不如说非常有趣。是摄影师呢。」

    伊原按下录像机的回带键,用带着些责备色彩的口吻说道:

    「你之前就已经想到了么?居然丝毫不露声色。」

    「你们在时候我还没有想到。我可没有看别人着急取乐的兴趣。」

    说着我把挎包放在手边的桌子上,然后坐下。

    实际上我感到有些失望,因为他们的反应比我想象的冷静得多。因为自己都对这个结论的意外性感到满足,所以我还期待他们会更加惊讶。真是自我中心的蠢想法,对里志和伊原来说,这种手段已经没什么新奇的了。

    那么,没怎么看过这种手段的千反田会是什么反应呢?

    四目相对。然后千反田稍稍歪了下头。

    「折木同学。」

    「啊。」

    「我吓了一跳。」

    真是坦率的意见。

    正过微倾的头,千反田把视线和我错开,看向天空。接着她有些慎重地继续说道:

    「还有,我……」

    然后她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露出暧昧的笑容。

    「那个,还是以后再说吧。」

    真是奇怪的反应,我应该作何理解呢?就连她是出于好意还是批评都看不出来。

    突然,有人啪地一声拍了下手——是里志。

    「嘛,总之干的不错嘛,奉太郎。『女帝』满足,电影完成,从故事出其不意的程度来看,观众也肯定会喜欢吧。折木奉太郎这个名字,再过不久就要以名侦探的称号在神山高校传开了呢。为你的成功干杯!」

    说着,他从手提袋里拿出四瓶氧乐多来。那袋子里还有这么诡异的东西啊。伊原站起身来,以不快的声音制止想要创造出庆贺气氛的里志。

    「现在可没时间为其他班的问题所挥霍了呢,阿福。自从那次试映会后,咱们的『冰菓』就完全没有进展。今天一定要将页数确定下来。当然,阿福也要好好写稿。咱们说好了吧。」

    里志的微笑僵住,在伊原面前摆了两瓶氧乐多。他就想凭这个蒙混过关啊?理所当然,伊原根本没有理他,而是去拉开了窗帘。就这样,二年F班的录像电影的问题到此为止,古籍研究社的活动再次回到了制作文集上。

    日已西沉,不知是第几次的关于文集『冰菓』的会议也结束了。在我整理着内容过于宽泛的会议记录时,里志和千反田陆续离开了地学讲义室。罕见地,室内只剩下了我和伊原的组合。

    伊原把擅自使用的电视机漂亮地放回原来的位置,像是刚刚想起来似的对我说道:

    「啊,对了,折木。我有点事想问你。」

    「要是文集原稿的话,下周一、二应该就能交上来。」

    伊原摇了摇头。

    「是关于刚才录像电影的事。标题是什么来着,那个,万人什么的。」

    因为自己说出自己命名的标题还是有点害羞,所以我并没有提示伊原,而是催促她继续说下去。

    「那个怎么了?」

    「那个解决方案,是折木你提出来的吧。」

    我点点头。

    不知在顾虑着什么,她又慎重地确认了一次。

    「全部?」

    即使她这么问,毕竟我还没有看过完整版的录像啊。因此我只好暧昧地回答:

    「大概吧。」

    听到了我的答案后,伊原的眼睛放射出锐利的目光,说话的语气也强了一个档次:

    「那么,你是如何考虑羽场前辈那些话的?手法是否有趣暂且放在一边,那个方案有些许违和。」

    还有不明白的地方么?我反问她:

    「所谓羽场的话是指?」

    「你不是刻意无视了嘛?」

    伊原小声说着,把手叉在腰间。

    「那个电影里,登山绳索完全没有出现呢。」

    登山绳索……本乡让羽场准备的道具,而且还是千咛万嘱。说起来,是有这么回事。

    我没能在刹那间做出反应,而伊原又继续道:

    「摄像师是第七人的剧情确实有趣,而且上场的演员一直看向摄像镜头的场景也很震撼。但那个故事里根本没有能用到登山绳索的地方。」

    确实如此。

    不对,也不是那样。向她反驳的我,自己也感觉到声音中有些焦急:

    「即使准备了登山绳索,也不一定是犯罪用的道具吧。说不定是摄像师最后用来上吊用的。」

    听我说完,伊原满目惊讶地看着我。

    「你说什么呢,折木。那样的话为什么要确认绳索的强度呢?使用那么结实的登山绳索,拍上吊场景要是出事故就危险了。很明显,本乡前辈是要用结实的绳子吊起什么重物,就像是人之类的……抑或是,我弄错了?」

    最后,伊原的话中可能包含了些许不像她风格的顾虑,但我已经注意不到那些事了。要问错没错的话,的确是没什么问题。不过说起来,那些也算是细枝末节吗……

    为什么我会把那点忘掉呢?

    「嘛,总之,我觉得你的那个结论也挺有趣的。但是我觉得,以你在反驳二年F班那三人意见时的那种严谨作风来看的话,那个方案并没有完美地结合所有情报。」

    说罢,伊原用塑料罩盖住电视机,接着就不再看向我,收拾起自己的书包来。后来听她冷不防地说了一句「钥匙由我来还」之后,我就先行离开了教室。

    我顺着专科大楼的楼梯向下走着,伊原刚刚的话还萦绕耳旁。我本以为自己的那个解决方案和所有的事实都是吻合的——当然,一些细节安排和台词或许有些许差异,但那大致上那就是本乡的真意。然而,我还是有所疏漏。抑或不是疏漏,而是由于和自己的见解不符而下意识地无视掉了?怎么会,我怎么可能为了编造答案而扭曲事实……虽然我很想这么认为。

    我看着脚下走到了三楼,正觉得就要毫无意识地走向二楼时,突然听到有人叫我:

    「奉太郎,过来。」

    我回头后,眼前却空无一人。好像是里志的声音……不对,应该不是幻听,我听得很清楚。我在原地等了一会,果然招呼声又响了起来。

    「这边,奉太郎。」

    一只手从男厕所里伸出,招呼我过去。要在晚上这就变成恐怖片了吧,我说。我苦笑着向那边走了过去,厕所里的果然是里志。

    「怎么了,里志。我可没有和别人一起小便的兴趣。」

    接着,虽然脸上笑意仍在,但里志的声色和目光都显得非常严肃。他以他最认真地语气说道:

    「我也没有那种兴趣啦,只是这里比较方便。」

    「有什么方便的,一股臭味。」

    「我觉得打扫已经很彻底了……因为这里女生进不来呢。」

    哈。原来如此,肯定是这样没错了。

    「那你是有什么不能向女孩启齿的话要说咯?要给我看黄书啊?」

    我难得想开个玩笑,但里志却无动于衷。

    「黄书还真是落伍呢。只要你想要,那种拿了会被警察传唤的东西我也能帮你准备,不过现在先听我说。」

    唔。

    「也就是不想被伊原和千反田听到的话?」

    「算是吧。我觉得在大家面前有点那个。」

    里志稍稍压低了声音。

    「奉太郎。关于刚才那部电影,你认为那就是本乡前辈的本意吗?」

    他也要那个啊?而且感觉上,他是来者不善呢。我觉察到自己的表情有些不快。

    「没错就是了。」

    听罢,里志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

    「这样啊……你真是那么想的啊。」

    你这态度会让人很不安啊。似乎有些吞吞吐吐的里志,向旁边看着却并没有继续。我只好催促他道:

    「那么想有什么问题么?」

    「啊,算是吧。」

    里志暧昧的点点头,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开始说道:

    「奉太郎。那个很糟糕呢,并不是本乡前辈的本意。虽然我无法想象出本乡前辈的本意是什么,但可以确定,肯定不是奉太郎你那个。」

    ……说得真是丝毫不留情面。在打击或是不愉快之前,我先是感到了一阵目瞪口呆。里志所说的话不是玩笑就是认真的,而现在他明显是认真的。即便如此,我还是整理了下心情问道:

    「你是有了什么根据才这么说的吧?」

    「当然,我有说过什么不加斟酌的话么?」

    「有那么致命的矛盾,我却没注意到吗?」

    里志重重地摇了摇头。

    「矛盾倒是没有。我也没找到什么纰漏。我刚才说你的解决方案很漂亮,并不是在说谎。只不过,那个方案并不是本乡的真意。」

    「就是说?」

    里志清咳一声。

    「奉太郎,请你从本乡前辈对侦探小说的理解程度出发来考虑一下。前辈从完全不了解的状态开始『学习』,使用的是什么书?」

    与那个有什么关系?我一面感到惊讶,一面回答道:

    「是夏洛克·福尔摩斯吧。」

    「是的。听好了,可以说,本乡前辈的侦探小说阅读史就只有夏洛克·福尔摩斯而已。另一方面,奉太郎你向入须前辈提出的方案,用的是叙述性诡计哦。你知道么,叙述性诡计。」

    嘛,倒不是不知道。

    「是以阅读理解方式来诓骗读者的手法把。那部电影有意在画面中隐藏第七个人,嘛,或许就是叙述性诡计吧。」

    「说得对。那奉太郎,你注意听我下一句话。」

    里志为之后的关键一句话深深吸了口气。

    「在柯南·道尔的时代,叙述性诡计还不存在。」

    「…………」

    「你要知道,除了极少数的几个例外,那种技法直到克里斯蒂(译注:阿加莎·克里斯蒂,英国侦探小说家)后才出现在公众舞台上,那已经是二十世纪的事情了。我不认识本乡前辈,但是我怎么也不相信她能达到和克里斯蒂同样的水平!」

    一开始,我完全不明白里志在说什么。但在理解他的用意之后,我动摇了。

    对本乡而言,她对推理小说的理解还停留在十九世纪中叶点着瓦斯灯的伦敦,夏洛克·福尔摩斯的时代。恐怕确实是这样。然后里志说,那个时代的人不可能想出叙述性诡计。

    我傻傻地站着,稍微回味了一会儿刚才听到的话。对里志的见解,我既无法接受也无法否定。来自想象之外角度的一击,似乎让我的大脑停止了运转。

    里志像是在可怜我一样说道:

    「就我个人而言,那个电影水平是A。将摄像师拉到聚灯光下的情节,实在是再合我的胃口不过了。但是,如果奉太郎认为那就是本乡前辈的真实意图,那就恕我不得不提出异议了。」

    「等一下。」

    我绞尽脑汁地说道:

    「本乡前辈的阅读史,我们根本就不了解。你不能断言她除了福尔摩斯、除了推理小说以外,就没有接触叙述性诡计的机会了吧。」

    我还有些不甘心。里志耸耸肩膀,用一短话回复了我:

    「……如果奉太郎从心底这么想的话,我也就无话可说了。」

    伊原和里志的联合行动,让我受到了沉重的打击。我自认并不是害怕受到打击的人。但是,那刚刚才觉醒的自信,非常简单就变得支离破碎的了。对那两个人的话,我都没能进行有效的反驳。这样一来,我也难免会怀疑是不是自己的结论弄错了。当然,我希望没错就是了。

    因此,在走下楼梯来到楼门口,看到站在那里的千反田时,我被吓了一跳。千反田明显是在等我,然而看到我之后,她却沉下了视线。

    「那个,折木同学……我有些话要对你说。」

    千反田,你也要来一套么。

    从她那满怀歉意的态度和自己刚刚的经验之中,我已经看出大体会是什么事情了。我有些自暴自弃的叹了口气。

    「是在里志和伊原面前不太方便说的事吗?」

    千反田睁大了眼睛,吃惊的样子正如我所料想。然后,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们并排向校门口走去。要是想好好说话还是去个咖啡厅比较好,不过我经常去的那家店离神山高中太远了,比较近的店又会被神山高中生占满。边走边谈也好吧,阳光也还不错。我先抛出话题:

    「你想说的,也是关于那个录像电影的事吧。」

    「是的。」

    「是有些不满意吧?」

    「……也不是那样。」

    她回话的声音很小。

    等待法官的判决时,大概就是这种心情吧。我有些急躁地说道:

    「不用顾忌,直说就好。里志和伊原都对我说那不是本乡的本意。我也……开始有些动摇了。」

    沉着视线的千反田抬起头来。我没有看向她,继续道:

    「你是怎么想的?」

    「……我也觉得,那个太不对。」

    「能说说为什么吗?」

    沉默一会儿之后,千反田点了点头。

    向她询问理由又能怎样呢,我也不清楚。拍摄已经完成,现在再怎么检讨也全都来不及了。从合理性上想,这样做实在是徒劳,是与节能相违背的行为……但是到头来,我似乎还留有着一点点的矜持。

    「能告诉我么?」

    眼前的信号灯变成了红色。人流被截断,一瞬间人行横道前就聚满了神山高中的学生。或许是有些忌惮眼前的人群,千反田没有回答。我看着她的侧脸,在她那一直温柔如水的眼睛里,似乎流露出了几分忧愁。藏住她那大大的眼睛的话,千反田看起来真的很清纯。

    待信号灯转换,人流开始移动时,千反田慢慢的说道:

    「折木同学。对于这次这件事,你知道我在好奇什么吗?」

    时至现在还问这些干什么?我直率地回答道:

    「二年F班的录像电影结局如何,是吧?我们就是因为这个才走到现在的。」

    然而意外的是,千反田摇了摇头。

    披肩的长发轻轻飘摇。

    「不是的。其实,我觉得那个电影如何结局都没有关系。所以我觉得,折木同学你的方案已经十分的漂亮了。」

    「那……」

    「我好奇的是本乡这个人。」

    说着,千反田瞟了我这边一眼。我脸上的表情大概很傻吧。对本乡好奇,不就是在意那个电影的结局嘛。

    像是察觉到了我的想法,千反田强调道:

    「这次的事情不管怎么想都很奇怪。本乡同学真的是因为神经的问题而病倒了吗?……可能是真的吧。但若是如此,为什么不找人帮忙呢?比如江波同学。」

    我歪着脑袋,想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

    「主语和宾语太省略了吧。」

    「啊……抱歉。我是说,为什么入须同学不向江波等等和本乡比较亲近的同学询问本乡准备的诡计呢?」

    …………

    这是本次事件的题设:如果本乡需要静养,那就必须得让她远离写剧本这种费神的工作才行吧。

    然而在我说出自己的想法之前,千反田继续道:

    「本乡同学对剧本肯定有整体的把握。所以即使她在中途病倒了,我也不认为结局部分的核心,也就是犯罪手法就会问不出来。就是说,本乡同学没有透露犯罪手法。

    最初,我觉得是因为本乡即使抱病也要坚持一个人完成剧本,不想让别人代劳。但是就传闻而言,本乡并不是那种自我中心的人,他应该是不会让同班同学都等着自己进度的。不如说,感觉她更像是那种无法拒绝剧本家工作的、有些怯懦的人。

    那么,她是对结局没有自信吗?她为自己剧本的拙劣而感到羞耻,因而不敢出现在大家的面前?所以不管谁来问,她都不说出真相?

    ……也不是这样。我对推理了解不多。但是参与这个项目的其他人对推理的理解程度都还不如我。而且,大家都是很好的人……不管本乡提出怎样的提案,我都不认为他们会对其蹩脚进行批评。」

    他们都是「很好的人」这点,我和你意见有些相左就是了。

    千反田以几乎是自言自语一般的语气,断断续续地继续着:

    「那么,是什么把本乡逼到走投无路的呢?这件事,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我对这份不协调感,一直很是在意。」

    然后她放慢脚步,直直地把视线投向了我。

    「如果折木的方案就是真相,本乡同学应该会把具体方案告诉入须同学的。如果其他的人方案是真相,也会如此。

    我很想了解本乡的那种不得不在半途中放弃剧本的心境。懊悔也好,气愤也好,都想了解……但是,刚才的电影却没有给我答案。要说我对那个解答不甚中意的话,肯定就是因为这点了。」

    我长叹一声。在我、中城、羽场以及泽木口在电影中寻找真相的同时,千反田却在思考本乡本身的事么?

    确实如此。举例而言,江波称呼本乡为朋友,她想知道犯罪手法的话,肯定是能够向本乡询问的吧。如果本乡得的病严重到连朋友的询问都回答不了的程度的话……那称呼本乡为朋友的江波,态度就过于悠闲了。千反田向江波询问本乡为人如何时,从江波的言语中能看出来她还有些生气。如果这么重要的朋友得了重病,她怎么可能会这么轻松?

    我单纯地把这个电影的剧本看成普通的书面问题了吧。舞台设定,登场人物,杀人事件,犯罪手法,侦探,「那么犯人就在其中」……

    在这个过程中,我甚至一直都没有察觉到,那个事件里反映着本乡这个素未相识的人的心境么?

    ……亏我还是个「侦探」!

    想到这里,我深深地叹了口气。千反田似乎对我的反应有些误解,慌忙解释道:

    「啊,不过,我并不是在责任折木同学。我非常震撼,那个真相大白的场景。虽然并不是本乡同学的本意,但我仍然认为那结局非常漂亮。」

    我只能苦笑了。

    毕竟我的工作又不是剧本家。

    那天晚上,我在自己的房间里苦恼着,望着白色的天花板在床上滚来滚去。

    看来是我弄错了,但我的心情已经平复了很多。

    和中城、羽场、泽木口一样,我也完全失败。想到这,我无意间笑了笑。什么「特别的」啊,入须也会说出这种没谱的话。这种自大,真是笨死了。到头来,我和那三个人也没什么区别。

    想到这里,我突然想到……我真的失败了吗?

    当然,我很清楚自己的方案并不是本乡的真实意图。但是,从入须或是二年F班的角度来看又是如何呢?他们的企划——制作录像电影从危险的状况下被挽救回来,并且顺利完成了。从这个观点来看,我是成功的。录像电影『万人的死角』可是连挑剔苛刻的伊原都不得不认同的作品。

    进一步而言,不管我再怎么看低自己的方案,与之无关,也可以说我获得了成功吧。这就是说,我果然是有技术的,我完成了只有我才能做到的事情。

    这样说来,那些话是有什么用意的吧。入须在茶店「一二三」里不小心说出口的话。「每个人都应该有自知之明」。摆出一副让我相信这就是世间真理的表情说出的这些话,是有用意的吧?

    接着,我变得只能认识到自己的存在了。这种感觉马上又掉了个个儿,一种只有自己身处事外的感觉膨胀开来。我似乎看到了中城方案被采用后的结果,看到了羽场方案被采用后的结果,看到了泽木口方案被采用后的结果。虽然虚幻,但相对的,很令人舒服。

    但是这种幻觉马上就消失了。

    在有所领悟的瞬间,我将那些幻觉忘了个精光。接下来,在我脑中浮现「千反田没有满足」这一事实。这是我极其自然的联想……既然这样,那我就再努力思考下吧,应该会有些作用的。

    然而,是哪里弄错了呢?入须知道我的方案是错的吗?

    还有千反田说她好奇那点。本乡为什么不把真相说出来,抑或是说不出来呢?换句话说,入须为什么不向江波求助呢?

    我现在手头上还有资料,之前都被我塞在书包里忘掉了。

    ……可是我现在无法集中精神思考。灵光一闪,虽然不知那是源于幸运还是才能,但此时它完全没有造访。我在床单上辗转反侧,深深向后仰着身体,整个屋子似乎都翻转过来了。

    这时,我在书架上看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

    我从床上下来,蹲到书架前。这里虽然是我的房间,不过因为之前属于我姐姐,所以还留有一些她的东西。在这个书架一角,放着姐姐的书。因为净是些奇怪的东西,所以我以前也没在意。

    我拿到手中的这本书,名为是『神秘的塔罗牌』。我都不知道姐姐是个神秘主义者。

    外面月光如水,我在电灯的照明下怀着玩乐的心情翻着这本书,找的当然是有关「女帝」的条目。虽然关于「女帝」就足足写了十页,不过在条目下的以一行,是这么写的:

    Ⅲ.女帝(THEEMPRESS)

    表示母爱、丰盈的心和感性。

    什么嘛,光看这些与入须完全不相符啊。虽然我找了半天,但要从塔罗牌中找出与入须相符的条目,也就只有「隐者」最为相近吧。不过想想就知道,入须的「女帝」这一绰号本来就不一定是塔罗牌上的意思,将两者结合起来的只是里志的个人行为而已。

    说起来那家伙给古籍研究社的成员都设定了象征。伊原好像是……

    Ⅷ.正义(JUSTICE)

    表示平等、正义和公平。

    嗯,可能就是这样。只不过里志是因为强调「正义总是严苛的」这一语感,才把「正义」分配给伊原的。

    这个用来转换心情确实不错。记得里志是「魔术师」,千反田是「愚者」来着吧。

    Ⅰ.魔术师(THEMAGICIAN)

    表示情况的开始、独创性和爱好。

    无编号愚者(THEFOOL)

    表示冒险心、好奇心和付诸行动的冲动。

    哈哈。原来如此,都很符合暗示。我笑了笑。不过塔罗牌之道还深得很,「愚者」还有「爱的流浪」的意思,「魔术师」也有「交际性」的意思,所以也并不是完全一致就是了。

    我自己是什么来着。我想想,是「力」。

    XI.力(STRENGTH)

    表示内心里强大,斗志和羁绊。

    这是啥啊。

    完全不相符。虽然我对自己的认识并不充分,但是这明显不是用来形容我的。里志也知道我的信条:「不做也罢的事情都不做,非做不可的事情尽快做」。

    那么,为什么里志会给我选这个呢?

    说起来,那时那家伙好像只是在说笑而已。里志的说笑……如果是的话,解释不通就奇怪了。

    ……我可能是是太闲了吧,抑或只是单纯的想把视线从自己愚蠢的失败上转移开呢。又研究了一会『神秘的搭罗牌』后,我突然理解了里志的玩笑。我在说明的某处找到了这样的一段话:

    「力」的象征是一幅凶猛的狮子被优雅的女生驾驭(控制)的画。

    就是说,里志应该是指我总被女性驾驭。以前是我的姐姐、近期是千反田、最近是入须吗?

    你、你这家伙!区区里志竟然如此放肆。我可没有被她们控制,不管怎么说都没有。

    我回顾了下自己的所作所为。

    说不定「力」还挺符合我的。

    啊,不管那个,我的兴趣还挺浓厚的嘛?较之「正义」、「魔术师」、「愚者」,「力」的设定思路完全不同。脱离塔罗牌本身的暗示,用它的画面形象来象征我——这是很有里志风格的笑话。将基准点进行移动。

    我的心情好了不少。在得到这种满足的同时,顺便把本乡的事情忘掉吧,这才是节能的表现。我这么想着,坐到了床上。

    …………

    ……?

    又站了起来。

    纯粹的偶然。

    第二天,我就见到了想见的人。而且见面的时间也应该很适于说话——也就是放学后。

    不用说,那个人就是入须冬实。她看到我后,露出笑容向我搭话道:

    「折木君吗,之前承蒙关照了。看过录像了吗?」

    我掩藏不住自己生硬的表情,回答道:

    「没有,还没看。」

    「这样啊。我觉得拍的很好呢。没有你的帮助,我们绝对做不到这一步,所以请一定去看看。……啊,对了。这周六好像有个庆祝拍摄完成的庆功宴,我觉得你也有权利去参加。」

    我摇摇头,不能参加庆功宴。

    大概是从我态度上感到了什么微妙的东西吧,入须动了动眉头,但她仍用一如既往的口吻说:

    「是吗。嘛,这是你的自由。那么再见了。」

    我叫住这么说罢就想离开的入须——

    「入须前辈,」

    对回过头来的女帝说道:

    「我有话说。」

    地点是前几天来过的茶店「一二三」。

    今天不是入须请客,所以我在谨慎地看过菜单后点了云南茶。我本以为这是一家只卖日本茶的店,不过其实连中国茶、红茶,甚至咖啡都有卖。入须今天也点了抹茶。

    等待上茶的时候,入须先开口道:

    「你想说的是?」

    该从哪开始说起呢,我有些苦恼。然而,我自然而然脱口而出的果然还是这句:

    「前辈。之前在这家店里,你说过我有技术吧。还说我是特别的。」

    「确实。」

    「……是什么技术?」

    入须只用嘴角笑了笑。

    「想让我解释这个啊。是推理能力的技术。」

    这家伙,还要这么说吗。

    我无怨无愤地,用冷静得不可思议的话否定道:

    「不对吧。」

    「…………」

    「我对推理小说并不擅长。但是,有句很有名的话:『你不适合做侦探,而是该当个推理小说家』。这是犯人听到天马行空的推理时的台词。」

    入须沉默地喝着抹茶。我感觉到她褪去了表面上的亲切,回归了本来的样子。即便如此,我又重复了一遍:

    「我不是侦探,而是推理小说家吧?」

    咔嗒一声,入须放下茶杯。

    她像是对这些小事毫不在意一样,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何以见得?」

    果然是这样吗?不是这样就好了——入须冬实轻而易举地打破了我的这个愿望。

    但是,我平静得连自己都惊讶。

    「是夏洛克·福尔摩斯。」

    「……哦?」

    「听说本乡前辈是靠夏洛克·福尔摩斯来学习推理小说的。千反田把本乡看的文库本借了回来,但由于威士忌酒心巧克力吃多将它们落在了活动室。所以我看到了。」

    入须笑了。那是一个和之前完全不同的,微微的笑容。

    「这能说明什么呢?」

    「……我认真读过了。」

    我从胸口的口袋里拿出了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一页纸,那是从夏洛克·福尔摩斯短编集全六册(原书共五册,延原翻译后有六本)中选出「冒险」和「事件簿」,并在目录中作上双圆圈和叉号的记号的记录。

    双圆圈记号:

    歪嘴男人

    白脸士兵

    三个加里得布

    叉号:

    新娘失踪事件

    五个桔核

    斑点带子案

    新郎失踪事件

    三角墙山庄

    带面纱的房客

    等入须扫完一眼之后——

    「最开始,我认为这是本乡在区分点子是否可以借鉴。然而,我可能错了。当我对里志问起的时候,他在电话里很纳闷地说:『红发会』和『三个加里得布』使用的是同样的诡计,那为什么『三个加里得布』的标志是双圈圆而『红发会』的标志是三角?」

    入须用眼神示意我继续。

    「我向里志问了这些短篇的内容。……入须前辈,你不介意我琐碎地剧透一些夏特克·福尔摩斯的故事吧?」

    「不,我不介意。」

    「这样啊,但是如果前辈有什么不想听的地方,请暂时先不要打断我的话。不听也好,移开视线也罢,怎样都好。」

    以防万一,我把话说在了前头。

    不过,我也没打算做什么涉及核心的剧透就是了。

    「首先,从双圆圈开始。

    『歪嘴男人』是福尔摩斯确认某个杳无音讯,被认为已经没有生存可能的男人还活着的故事。委托人是男人的妻子。

    『白脸士兵』。这个是某个认为自己被亲友所隔离的男人委托福尔摩斯调查原因的故事,最后他知道并没有被隔离的必要后安心了。

    『三个加里得布』是『红发会』的炒冷饭,一向冷静的福尔摩斯得知华生被攻击后因担心少见地给读者留下了慌张的印象。顺便说一句,华生只是轻伤而已。」

    我喝了口云南茶,完全没有在意味道。

    「接下来是画叉的部分。这部分的篇数比较多,所以只举三个例子。

    『五个桔核』是经历了多次亲属离奇死亡的青年向福尔摩斯寻求保护的故事。但是福尔摩斯没能阻止他的死亡。

    『斑点带子案』,这个也是经历姐姐离奇死亡的女性向福尔摩斯求助的故事。凶手——因为很明显所以我就直说了——是她们的父亲。目的就是她们的——嘛,简而言之就是遗产。

    『三角墙山庄』是围绕着某个死了儿子的母亲,不把家和家里的财物卖掉的委托。事件的背后是由于被女残酷拒绝后男性的怨念。」

    说到此处,我等了等入须的反应。

    入须一直在拨弄着前发。

    「原来如此,是从这些东西里看出来的啊。」

    「听了这些话,我对本乡喜欢的故事——虽然只是只鳞片羽——有了些许的了解。本乡并不在乎那些作品作为推理小说而言写得好不好。里志说,他简直无法相信本乡会对『斑点带子案』画叉,而对『白脸士兵』画圈。」

    我咽了口唾沫。

    「我的解释是这样的:本乡喜欢happyending,而讨厌悲剧吧?只要故事里有人死,她就会感到讨厌。」

    入须没有回答。

    而这多半就是肯定的证明。

    「想到这里,很多事情就能解释清楚了。第一,血浆准备的很少。还有,那个很奇怪的问卷调查结果。」

    「问卷调查结果?」

    我从挎包里把从泽木口那里借来的笔记本拿出来,打开和主题相关的一页,指给入须看。

    NO·32要有几个死者呢?

    ·一人……6

    ·两人……10

    ·三人……3

    ·在这以上

    四人……1

    全灭……2

    一百人左右……1

    ·无效票……1

    推荐为两人(但采用与否由本乡决定)

    入须只瞥了笔记一眼,而在这一眼中露出了险峻的眼神。

    「……这种东西都被你搞到了啊。」

    「很慷慨地给我了呢。那么,说到这个问卷结果——

    这个问题的结果上只标明了数字,那么『无效票』是什么呢?从其他的问题的结果来看,如果弃权的话似乎会标明『弃权』。像『一百人左右』这种,比登场人数还要多的死亡人数都被写在了上面。那么,无效票指的是什么呢?」

    像是感到有些意思,入须让我继续说下去。

    「用很少血浆就能完成的死者人数。这一票似乎被驳回了。」

    我直直地看向入须,她则淡然地接受着我的视线。

    我以低低的声音,将其说了出来。

    将结论——

    「在本乡的剧本里,应该没有死者。」

    我感觉到,入须的嘴唇一角微微上扬。

    「不愧是你。」

    依然很冷静。入须悠然地喝着抹茶,丝毫不见动摇。为什么她能这么冷静面对呢?是读出了我的心境吗?

    入须静静地放下茶杯。

    「你已经了解到了这种程度,那我也没什么可补充的了。本乡的剧本正如你所说,并没有出现死者。那个小姑娘坚持说,如果不满足这一条她就不写剧本了。她就是那种女孩呢。」

    我接着她的话说:

    「然而,二年F班的学生们根本没管这些事,不停地在即兴表演和暴走。而且我从中城那听说,本乡并没有参与实际的摄影过程。最重要的是,剧本里没有说海藤死掉了。他只是受了重伤倒地,所以没能回应同伴的呼喊而已。但实际的影像却有问题。

    那个被切掉的手臂模型做得不错。伊原也大加赞赏,所以那应该真的很厉害。

    无论怎么看,海藤都已经死了。在本乡不知情的情况下,伤害事件升级为了杀人事件,就是这么回事吧。」

    入须点了点头。

    但是我仍未满足。我的语言已开始凌乱:

    「之后我所说的就都是推测了,没有什么证据。但是前辈,我不得不说。

    本乡无法指责同学拍出的电影致命地背离了她的剧本。把已经拍好的部分和道具组用尽全力做出来的道具舍弃掉,这样的话她说不出口。她很软弱,但也很认真。我觉得,她自己也觉得在推理电影里不允许死人是一种蛮不讲理的做法,她也很内疚。

    在这时站出来的,就是入须前辈你。」

    入须面无表情,不对,在微笑着。

    我还没有达到激昂的程度,只是声音稍微放大了一点。

    「在这样下去本乡就变成罪人了。放弃剧本的工作,肯定会被严厉地谴责吧。但是,你让本乡『生病』了。剧本处于『未完成』状态中。这样看上去造成的伤害会小一些。你再次招集了班里的同学,举行推理大会。」

    而后。

    「看起来是那样,实际那是剧本选拔活动。被要求写剧本的话,大家都会感到畏惧。所以你把本乡当作合理的借口,让大家进行推理。看到同班同学毫无成果后,你又把我们卷了进来。问题的焦点,一直在被你随意地移动着。

    你的计划就是用我的创作来代替本乡的原作,这样就不会伤害到本乡了。不对吗?」

    「我从刚才开始就没有反驳过。」

    「那么!」

    我稍稍向前探出身体。

    「你说我有技术也全是为了本乡吧?为了让我写出好的替代方案。」

    「…………」

    「你在这个店里,以运动俱乐部为例说服了我呢。有能力者的不自觉行为是对无能力者的讽刺。现在我可以说:那只是句戏言吧,入须前辈。有自知之明又如何?讽刺又能怎么样?拥有『女帝』绰号的你,应该不是那么多愁善感的人吧。

    你的眼里,应该只有结果。」

    里志说自己没有成为Holmegist的能力时,我否认了他的观点。那么谁是正确的呢?其实谁是对的都没什么大关系。行就行,不行就不行,仅仅如此而已。

    热情、自信、自以为是甚至可以算上才能,从客观的角度来看这些都会失去意义。入须只是为了煽起我的斗志才会那样拔高我的才能。这招很有效。我做出了能让入须满足的创作。

    「每个人都应该有自知之明这句话,也是骗人的吧!」

    ……即便我与其如此强烈,入须也丝毫不为所动。毫不内疚,毫不知耻。

    沉默中,我思考着无聊的事情。

    「女帝」这个绰号实际上很合适。我想起了里志说过的话,入须身边的人总有一天会变成她的棋子。这种把别人当成棋子对待而毫不后悔的姿态,用女帝来比喻是最适合不过的了。她也很漂亮。

    缺乏顿挫和感情,入须愈发冷淡地说道:

    「那不是我的心里话。但要是说那是谎言,也是你的自由。」

    四目相视。

    无言。

    ……我知道自己在笑。

    然后由衷的说道: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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