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收到从耶拿大学寄来的信,已经是冬寒渐缓的三月中了。信是由小路代收,再特地送到我房间的。

    「奇怪,你最近怎么老是关在房里?」

    「啊,对喔。嗯,抱歉,你午餐也还没吃吧?」

    「我可不是来讨饭吃的。」小路噘起啃说:「我跟你才、才不是什么家人喔!我们之间根本没有血缘关系,不可能没有!」

    所以是怎样啦。两边都被你否定了,谁听得懂。话说回来,她怎么还把梅菲的玩笑放在心上?明明从那之后,她的三餐和家事都还是由我一手负责啊。

    「最近你做的菜味道有点差,打扫时也心不在焉,常常踩到猫咪的尾巴,表情也凝重很多。到底是怎么啦?」

    「不好意思,害你担心了。」

    「我、我才没担心呢!我是要你把菜做得像以前一样好吃而已!」

    小路慌得手足无措,啪睫啪嚏地拨去肩上的红发。

    「没什么,就是工作堆了很多,没什么心情注意那些。」

    「我看你都只是在胡思乱想吧。」

    她的话使我绷起了脸。她说得没错,法兰兹陛下向我透露礼拜堂地下的秘密后,我的心思就全在那上头,一月时几乎动不了笔;时隔至此,每当想起那浮现于墓穴浓密黑暗中的枪尖,我仍会不寒而栗。那是沾染耶稣之血的圣遗物之一,朗基努斯之枪。若只是听人提起,我或许会当作无聊的宗教故事一笑置之;但我亲眼目睹了它,又亲耳感受到梅菲斯托费勒斯的畏惧,使我相信它确实具有打倒魔人拿破仑的力量。

    圣枪为何会在维也纳?不是该由教会保管吗?使用前需要经过梵蒂冈批准,就代表有部分管理权在他们手上吧?说是不打算交给教会,所以是打算在有个万一时要我怎么做?再说,为什么要由我来分担这个秘密?我是不晓得歌德这个文豪的名号究竟有多响亮,但他到底还是与奥地利政治无关的第三者吧?而且等于歌德这个人的我,还是个十几岁的小鬼耶……诸如此类的问题成天在我脑袋打转,使人家托我写的剧本迟迟没有进展,拖稿招来更多的拖稿,导致现在排程乱成一团。这几天我忙得房门一步也没出,自然不知道邮差都送来了些什么。

    「你看,堆了这么多信。明明部是你打混害的,为什么要我来伤脑筋啊!」

    小路将一大捆信件推到我的怀里。虽然小路说得像是我的错,不过她平常就不收信,都是我帮她分类或拆封;我稍微放空几天就这么伤脑筋,完全是她自作自受。

    「都是管理员把我们的信全部混在一起保管才会堆成这样。真是的,每个人都把我们当家人看待……」

    小路念念有词,隔着堆积如山的信件和我一起动手分类。寄给我的信稍微多些,都是报社或出版社的邀稿,以及一大堆笔迷来信。尽管觉得可能对不起原来的歌德,不知该不该由我拆封,但不拆封也很失礼,我只好硬着头皮简单浏览一遍。小路的信也差不多,有各国音乐协会或剧院等的作曲请托、帐目出入资讯和同样一大堆的乐迷来信,让我深深体会到生活在没有网路的时代,通信是怎样的感觉。

    「嗯?从你的老巢那边寄给你的耶,真是难得。」

    小路从桌子另一头扔了一封过来。老巢?

    那是一只边缘印上精致花样的高级信封,花样中带有耶拿大学的标章。「耶拿大学啊?」我点点头说了。

    耶拿邻近我过去居住的威玛,是个学术之都。当歌德还不是我、致志钻研政治时,曾受当地领主请托补强耶拿大学师资,而介绍了席勒(就是那个弗里德)等友人入校执教。因为这样的因缘,即使到了现在,他也还拥有荣誉教授的头冲。

    我翻过信封,就看见了寄信人的名字。

    弗里德里希·黑格尔。

    「是黑格尔寄来的耶,什么事啊?」

    「黑格尔?」小路抬起了眼。「你说的黑格尔就是那个黑格尔?哲学讲师那个?」

    「你知道啊?」

    「我当然知道啊!」

    小路两眼发光,猛然站起。

    「我读了不少他的论文喔。他在大学开的课好像吸引了很多学生嘛?」

    真教人意外。黑格尔在我生活的二十一世纪虽是名留青史的著名哲学家,但在这时代应该还是个几乎没着作可言的年轻大学讲师,想不到领域完全不同的小路也会这么清楚。

    小路冷冷地眯着眼问:

    「你该不会以为我对音乐以外的事什么都不懂吧?」

    「咦……?啊啊,嗯,我……」就是那样没错。我支支吾吾的态度让小路愤而拍桌,信封散落一地。

    「没礼貌!你给我听好,一味闷头创作是写不出好音乐的。怀抱宽广的求知欲加深自身涵养,也是必要的一环!」

    「结果还是不知道小孩子是怎么生的呢。」

    「梅菲给我闭嘴!」「梅菲你别来凑热闹好不好!」

    被我和小路同时一骂,刚露脸的梅菲又化为一缕黑烟消失无踪。那个女恶魔从慑于圣枪威严以来销声匿迹了将近两个月,怎么一有性骚扰的机会就跳出来啦?受不了。

    「总、总而言之!」耳朵稍微发红的小路一边捡信一边说。「就算是我,对哲学论文也有一点涉猎。」

    「抱歉,是我有眼无珠。」

    这么诡来,身为音乐评论家的祖父好像也说过,贝多芬虽然没受过正式教育,却是一个很有教养的人之类的。

    「我还很想找机会去听听黑格尔的课呢。信上写什么呀?该不会是他要来维也纳,当哪个学校的客座讲师吧?」

    小路都探出身子这么问了,我便拆封抽出信纸并读出声音,让小路也听见。

    「……歌德老师尊监。近来绝对精神的酷寒日子自意识地持续,不知老师是否非同一性地无恙?听闻老师以统一概念再度执笔创作根源理型的剧本,可扬弃出老师日益表现出积极的精神现象。不久后的十月,敝校将因形而上的——」「你、你先等一下!」小路七手八脚地打断我的朗读。「他他他在说什么,我怎么完全听不懂?」

    「黑格尔平常说话都是这样子啊。」

    「他的哲学论文还比较好懂耶!」

    「嗯……这样啊。大概是每天听他这样说话,早就习惯了吧。」

    话虽如此,和黑格尔熟稔的是召唤出我之前的歌德;我现在这样怀念过去,感觉颇为复杂。

    「所以他的重点到底是什么?」

    「我看看……」

    我翻过两、三张信纸说:

    「他说……为悼念伟大文豪兼敝校中心指导者弗里德里希·席勒于去年不幸病殁,耶拿大学将改名为『弗里德里希·席勒大学』,以赞颂他的伟业。」

    「嗯?」小路露出怪异的表情。「我对他的伟业是没有意见啦,可是一想到那个色老头的名字会永远成为大学校名,感觉就很复杂耶。」

    深有同感。

    「信里还问我要不要参加十月的改名典礼。」

    「十月?不是还有半年多,不嫌太早了吗?」

    「嗯,是啊……」我翻到最后一张信纸。「然后,他请我考虑顺便搬回威玛。我的房子被教会强制搜索后荒废了一段时间,所以他们帮我整修一番了。」

    不需要这么费心吧?当我一面这么说一面折好信纸塞回信封时,信山约有一半崩塌、掉下桌子。是小路吓得身子一仰,手肘撞到桌缘所导致。

    「怎么啦?」

    「没、没什么。」

    她急忙将信封捡回桌上后问:

    「那么,你、你想怎么办?」

    「怎么办……喔,嗯。都离开威玛那么久了,我就趁这个机会回去看看好了。」

    这次信山几乎全崩落到地上。小路整个人跳了起来,腰狠狠顶了桌子一下。

    「你、你又怎么啦?」

    「没没没没什么啦!」

    她急忙将信封捡回桌上后大声说:

    「这样啊,那我以后就清静多了!刚好最近我开始觉得房间有点窄,想把隔壁房间当仓库用呢!呜呜呜,你这种人走了也没关系,我才不会为你掉眼泪咧!」

    「呃,我没说要搬家啊?只是回去和大家见个面而已。」

    小路的表情先是傻住,然后烧得通红。

    「这、这种事你不会早点说喔!」

    「是你自己要乱想的吧!」

    「呜呜呜。刚才的不算,快点给我忘记!」

    「不会为我掉眼泪啊,有点伤心耶……」

    「你你你你突然说什么东西啊!」

    「你放心,我不会搬家的。我是喜欢才住在这里的呀。」

    小路这才坐回椅子上,重复几次深呼吸后盯着自己的膝盖喃喃:

    「……这样啊……我也……喜欢。」

    「嗯,我知道。」

    「你才不知道。」

    「嗯?为什么?你之前不是说喜欢维也纳这座城市吗?」

    「够了。」

    小路嘟起脸,继续做信件分类;我也略歪着头,将手伸向信山。

    当信山终于削减到看得见桌子轮廓时,其中一封信使小路脸色铁青、大为沮丧;看她差点就这么一头撞上桌面,我赶紧扶住她的肩。

    「你、你怎么了?」

    小路无力地拿起握在手中的信,一脸快哭出来的样子。

    寄信人是维也纳剧院的经理,小路也常在这座乐都维也纳的代表性表演厅演出,〈费德里奥〉的首演就是在那里举行的。

    「……他说不会再上演我的歌剧了……」

    小路以悲叹也不足以形容的音调说了。

    「为什么?风评有这么差吗?」

    「因为我和他因剧名吵了架。经理擅自把剧名改成〈费德里奥〉,我气得去找他理论,结果他就直接拒绝上演了……」

    这让我想起祖父曾告诉我,关于贝多芬唯一的一部歌剧(费德里奥〉的一些麻烦小插曲。

    原作小说本来名为《蕾奥诺蕾》,也就是女主角变装前的本名。

    《蕾奥诺蕾》十分畅销,曾无数次搬上歌剧舞台,而且都是以原名演出;维也纳剧场经理为了避免观众将其误会为原作歌剧,并突显那是贝多芬的全新作品,才将剧名改为女主角为掩饰身分所用的男性假名——费德里奥。

    「女主角是蕾奥诺蕾,所以剧名本来就该是蕾奥诺蕾啊!」

    小路愤然抬头激动大喊。吼我也没用啊。

    「可是经理只会票房长票房短的!这个人不仅对艺术一无所知,现在还敢拒演我的戏!」

    小路将信摔在地上,额头靠着桌缘发愁。

    「呜呜……怎么办?不会再有其他地方愿意接手吧……」

    演出歌剧需要大量的资金和人手,不是简单一句话就能易地重演。

    然而对于失望透顶的小路,我不仅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心里甚至还浮现出阴暗的肯定。这就对了,贝多芬就是该这样,为琢磨其生涯唯一的歌剧受尽挫折,并于苦斗过程中创造出不同版本的序曲。

    虽然有些对不起她,但我实在期待得不得了。

    ※

    转机从意外之处降临。在暖和不少的四月天某日上午,小路带着一封信冲进我房间,乐呵呵地将信纸在准备午餐的我面前摊开。

    「我的歌剧好像能在柏林开演了耶!」

    柏林?我将信仔细看过一遍。

    天呐,这竟是普鲁士王妃的亲笔信。王妃在信上写道,她在里西诺夫斯基侯爵的推荐下拜读了乐谱,恳请小路将歌剧带到柏林演出……大概就是这样。

    「里西诺夫斯基侯爵,不就是乐迷俱乐部的……?」

    「就是他。还以为他只是想找机会剽窃我作品的坏蛋,想不到他在普鲁士面子这么大,这次真是帮了大忙。」

    就算是变态,到底还是个贵族嘛,这次终于做了件后援会会员该做的事。说起来,如果他们不是变态,真的都是很棒的乐迷,演奏会每场必到呢。

    「可是我摸摸他的头褒奖一下,他就从耳朵喷出蒸气,到大街上乱跑了。」

    「我想那种事还是少做为妙……」

    被变态缠上的人也有责任——我倒是不至于这么说。

    「话说回来,这真的是太好了。柏林是个不输维也纳的大城市吧。」

    在这个时代,普鲁士王国是与奥地利对分德意志人口的大国,而柏林是其首都,应该像维也纳一样,有一大票耳朵相当挑剔的听众吧。

    「得卯起来修改乐曲和剧本才行!YUKI,帮我做很多让人精力旺盛的午餐!」

    小路神采飞扬地迈向我的房门,但是还没碰到门把,门就自己开了。

    「你果然在这里啊,路德维卡。」

    将头探过门缝的,是个身穿军服样黑色大衣的白金发青年。那对彷佛将苍炎冻凝其中的锋锐眼神,虽然看起来不像正派人士,但他还是个音乐家。他是卡尔·马利亚·冯·韦伯,使魔王拿破仑身负濒死重伤的男子。

    「怎么啦,马利亚?难得看你跑来我家,有急事吗?」

    「这里不是你家。」你就是常说这种话才会被梅菲调侃啦。

    「别叫我马利亚,要说几次你才会懂?」

    卡尔臭着一张脸说。不知为何,和卡尔有过几年交情的小路都用马利亚这个教名称呼他,很容易让人误会。

    「言归正传。你收到普鲁士的信了吗?」

    小路听了相当诧异。

    「是收到啦……可是你怎么会知道?」

    「我也收到了。」

    事情愈来愈难懂了。卡尔见小路想歪了头,急躁地主动解释。

    「也就是说,普鲁士不是请你把歌剧搬过去表演吗?需要另外找乐团吧?所以普鲁士就找上我们——」

    「那、那个,在外头站着不好聊,进来坐坐吧。」

    我从小路背后插嘴。

    「还有,午餐就快做好了,干脆一起吃顿饭怎么样?」

    「我又不是来吃饭的。」

    卡尔拉下脸来,但小路却说:「那我们边吃边讲吧,我好饿喔!」就迳自坐到餐桌边并招手。「马利亚,来嘛来嘛。」卡尔只好不甘不愿地进了门。

    我端上三人份的面包和肉汤,卡尔在清光他自己的份后才惊觉回神。

    「我不是说我不是来吃饭的吗!」

    「吃完了才说这种话不太对吧。」

    「还不都是你做菜太好吃的错!」

    「生这种气也不太对吧……」

    卡尔或许也发现自己莫名其妙,闭起嘴仰头饮尽咖啡,回到话题上。

    「就是关于普鲁士寄来的信。」

    「嗯嗯,怎样怎样?」小路粗鲁地嚼着鼓满腮帮子的面包搭腔。

    「在柏林演出歌剧,需要另外找交响乐团和合唱团吧。因此,普鲁士王妃指名了我们萨尔斯堡斗魂烈士团。」

    「指名?」小路皱着眉将满嘴的食物吞下。「既然是赞助者的意思,我也不好说什么。嗯嗯嗯?现在是没和我谈过就先问了马利亚的意愿吗?感觉怪怪的。」

    「不过烈士团的技术完全没问题,和我们认识的人合作也轻松,这样不是很好吗?」

    萨尔斯堡斗魂烈士团是卡尔所领导的大猩猩军团——更正,是由一大群勇猛男性组成的乐团。他们的歌手阵容十分充实,演起歌剧想必会是值得信赖的伙伴,但小路还是一脸不悦。

    「不是那个问题。演员这种事,应该是由我这个作曲者来决定,可是他们问都没问就直接挑了,所以我才生气。」

    「我还没答应他们的请托。」

    我和小路同时转向卡尔。

    「你不想接吗?感觉是个好机会耶。这样烈士团的名声也能够在普鲁士打响吧?」

    「你这个人还是一样缺乏危机意识。就我看来,他们是另有企图。」

    「企图?」小路不解地侧首,卡尔眯起眼说:

    「招聘函上还写了和音乐无关的问题,例如烈士团在去年底有何行动、我的伤势如何、我们使用了怎样的武器等。」

    见我眨眨眼睛没领会他的意思,卡尔的语气开始有点不耐。

    「你还没听懂啊?说到这个普鲁士王妃,她可是普鲁士有名的强硬派人物,恨不得现在就和拿破仑开战。这样的人想调查我们在战场上做了什么,还叫我们整团到柏林去,不会只是想听我们唱唱歌剧吧。」

    「这个嘛……所以是想招揽你们加入战力?」

    「多半是吧。」卡尔不太高兴。「我问你,你是不是把我和拿破仑对战的事告诉皇帝了?」

    「呃,我……对不起。」

    「我又不是在生你的气,这件事大概是透过皇室傅到普鲁士的。现在奥地利脱离了反法同盟,普鲁士就成了拿破仑下一个目标,他们自然急需向直接与拿破仑交手过的人吸收经验。若以招军名义聘请,必定会刺激到法兰西,这时为路德维卡的歌剧招募人马就成了自然的好藉口。尽管不知普鲁士会要我们直接出战或只是问话,总之他们要的不是乐团,而是我们武团的另一面。」

    「亏你考虑得到这么多。」我不禁赞佩。不过,和拿破仑相关的欧洲局势也会直接影响到我,我真的也该多了解一点就是了。

    「马利亚一直都很爱想伤脑筋的事呢!」

    小路一口饮尽红酒,「噗哈」地吐口气说。

    「真搞不懂你是音乐家还是打手。」

    「两者皆是。米歇尔师父都是这么教诲我们的。」

    「这位米歇尔师父现在在哪里做什么呀?」

    米歇尔是斗魂烈士团的师父,全名为约翰·米歇尔·海顿。没错,他就是那位格斗作曲家法兰兹·约瑟夫·海顿的亲弟弟。既然是培养出卡尔和烈士团的人,一定和哥哥一样是个满身肌肉的战斗狂。

    「师父他应该还在林兹的医院里休养。」卡尔说道:「撤离萨尔斯堡那时,师父一不小心累坏了身子。」

    林兹是介于维也纳和萨尔斯堡之间的大城市。斗魂烈士团在拿破仑攻陷萨尔斯堡时撤退到了维也纳,然而年岁已高的师父却途中患病,不堪舟车劳顿,只好留在林兹。

    「米歇尔师父年纪这么大了,就不要再做什么武侠音乐家这么累人的事嘛。有这么一群严守训示、天天锻链肌肉的徒弟,唉呀,海顿流的闷热和汗臭一定能流传万世,可以放心退休啦。」

    「喂!路德维卡,就算是你也不准侮辱师父!」

    「所以一如师父所望、在音乐厅和战场都能大显身手的你们,想趁这么刚好的机会应邀到普鲁士去吗?」

    小路酸溜溜地这么问,让卡尔像是被踩到痛脚似的沉默了一会儿。

    「……我说了,我还没决定。」

    「哎呀,为什么?」小路更不怀好意地追问。

    「第一,现在的我没能力打赢拿破仑;再者,我不喜欢音乐遭政治利用。最重要的是——」

    卡尔稍微停顿,吁口气放松肩膀说道.

    「帮助普鲁士并不等于能够取回萨尔斯堡,我不想打没意义的仗。」

    听他这么说,我总算放心了。

    卡尔拥有魔弹时,虽然像现在一样聪明懂得计算,却是个有点自暴自弃,只要能对拿破仑复仇,自己怎样都无所谓的人。但现在不同。虽然他对拿破仑的敌意依然未减,却已经知道放眼未来了。

    「你在偷笑什么?」

    被卡尔用力一瞪,我赶紧端着空盘逃进厨房。

    ※

    「普鲁士真是个很不可思议的国家。」

    高中历史老师在进度上到神圣罗马帝国崩解后,突然停下写板书的手这么说道,并遥望天空的另一头。台下学生见状都知道老师又要长篇大论而兴奋起来。打开话匣子后的老师说话非常有趣,很受学生爱戴。

    「当然,地球历史上的每个国家都有其不可思议之处,不过普鲁士可是不可思议到会弄哭社会科老师的程度,老师也曾为怎么上普鲁士的课而伤透脑筋。至于为什么这么难搞,原因在于『普鲁士』这个词有两个涵义。来,那个同学。」

    老师就近点了个女同学起来。老师在完全记不住学生名字这一点也是很有名。

    「『普鲁士』指的是什么?想到什么就回答什么,不用想得太难。」

    她惊讶地转了转眼睛,推开椅子慢慢站起,忐忑地回答:

    「就、就是……以前位在德国北边的王国。」

    「好,可以了。」老师笑着说:「如果只是照世界史课本念书,任谁都会这样回答。换句话说,一般学生对『普鲁士』的认知就是『普鲁士王国』,日后将成为德意志邦联的盟主国,接着成为德意志帝国的发展基础。因此,普鲁士被认为是德国的前身,也是情有可原。然而,普鲁士原本并不是国名。」

    老师跟着在黑板上画出欧洲地图。

    「普鲁士这个词,起初是泛指现代波兰和德国国界这一带的称呼。原先长年在这地区生活的先民信的不是基督教,而基督教徒当时的正义就是以侵略手段教化异教徒,所以波兰自然盯上了这块地方。问题是,波兰没有兵力打进普鲁士,所以后来有个波兰国王就向等同武装修士会的条顿骑士团求援,靠他们强大的武力平定了普鲁士地区。」

    老师说到这里环顾教室一圈,接着说:

    「没错,普鲁士并不是德国。只要先有了这样的概念,要弄懂普鲁士就会一下子简单很多——普鲁士其实是波兰。」

    当然,无论我怎么翻课本都找不到这样的记述。这表示老师的个人秀就要进入高潮。

    「可是,如此依赖他人的做法,并不能让普鲁土地区乖乖成为波兰国王的领土,因为替他们打胜仗的条顿骑士团当然会要求划分领地。之后,普鲁土地区的统治权就在波兰、立陶宛和德意志之间摇摆不定。而且先民遭到驱逐后,这个地方彷佛真空地带,一下就吸引了一大堆周边国家的移民。虽然德意志人占多数,但是代表德意志文化中心的奥地利离这里太远,所以形成了一支和德意志实在不太一样的独特文化。」

    老师拿起蓝色粉笔,在黑板上地图的德国北部画上许多斜线。

    「十八世纪后,布兰登堡选帝侯腓特烈一世征服了普鲁士地区并作为自己的领土,普鲁士王国就此诞生。这个布兰登堡选帝侯是神圣罗马帝国的重点干部之一,可是普鲁士王国并没编入神圣罗马帝国之内,很奇怪吧?居民说的几乎都是德文,领主也是帝国干部,普鲁士却被帝国挡在门外。其中原因当然很多,但如果从『普鲁士其实是波兰』的角度去想,事情就简单多了,因为它不属于德意志嘛。当时的德意志人也是这么想的,普鲁士是普鲁士,是个位在边境的独立国家,不是德意志。」

    老师的手不断撇动,蓝色领地逐渐扩大。

    「所以所谓的普鲁士,在原先的居民消灭之后,一直都是『住了很多德意志人的波兰』。尽管颔主没事就换人,这点也不曾改变。证据呢,是有的。十九世纪后半,以普鲁士为中心的德意志帝国即将成立时,普鲁士国王威廉一世曾经对着德意志帝国皇冠感叹地说:『普鲁士就要被德意志吞并而消失了啊!』」

    画技还不错的老师用巧手在地图边画了一个哭哭脸的翘胡子老爹,惹来班上一阵爆笑。

    「很奇怪吧?老师也觉得很奇怪,明明完成德意志的统一霸业是天大的喜事啊?可是,只要知道普鲁士其实是波兰,不是德意志,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德意志帝国的成立和威廉一世所感叹的一样,是实为波兰的普鲁士遭到德意志吞并的大悲剧啊!」

    老师彷佛威廉一世上身,激昂得随时都可能泪洒教室。

    「正由于普鲁士本来就是波兰,所以德意志帝国在一次大战战败后,波兰才会二话不说抢下普鲁土地区。因为那里本来就是波兰的国土,所以要求归还名正言顺。问题是,对于认为普鲁士是德意志领地的人来说,这简直是种屈辱,而这也是二次大战的起因。希特勒重整军备后头一个就侵略波兰,根本就是为了夺回普鲁士地区。在梦想复兴德意志帝国的希特勒眼中,普鲁士是德意志不可或缺的心头肉。而这一切大大小小的事都是普鲁士、普鲁士、普鲁士惹出来的问题。」

    听了这堂课,学生们都有种把这辈子的「普鲁士」全听完了的感觉。

    「这一切过错可以归咎为那些人缺乏正确观念,不把普鲁士当波兰所造成的。假如威廉一世能够硬起来,将德意志帝国改为普鲁士帝国,那么波兰在一次大战后的要求就会因缺乏正当性而失败,希特勒的野心也失去了动机,也就不会有二次大战;所以老师的祖父母不会在满州相识,老师的爸爸跟老师也不会出生了吧!」

    你问我我问谁啊。全班同学都在心里这么吐槽。

    ※

    小路和卡尔回去后,我从柜子深处挖出世界史课本,在腿上摊开并一递又一遍地翻,最后对天花板吐出死心的叹息。

    我终于完全看不懂日文了,日文字词的相关知识已从我脑中消失殆尽。可以想见我很快就会再也说不出、听不懂日文,也无法吐槽梅菲的双关语冷笑话。

    被带到这十九世纪的世界以来,我很少让乡愁占据我的心,但这次真的很震撼。一个人的自我认知中,语言占了很大一部分。如此直接体会自己愈来愈不像自己,我实在平静不了。

    难道是因为我离开日本、以歌德的身分生活,使得日本人的部分日渐稀薄吗?可恶,梅菲那家伙怎么没告诉我事情会变得这么严重。

    我低头再度看看摊开的课本。

    能看懂的只剩下图片和数字。一八〇六年——也就是今年,拿破仑进攻普鲁士,似乎还和我所学的史实相符,但结果不得而知。多半是法兰西会赢吧。

    「……YUKI大人,需要我代读吗?」

    有声音扑上我的耳边。刚回神,那柔软的躯体已经紧密贴上我的背。不用回头看也知道,是梅菲。

    「不了,不需要。」

    我叹着气阖上了课本。

    「反正我也开始认为,预先知道未来或许不是件好事。」

    「有道理。毕竟此后的未来,不一定和您在二十一世纪所学的历史相符嘛。」

    「嗯。」

    「而且您自己的人生也开始起变化了。」

    课本滑落我的腿,叩响地板,舌头在口中僵结。回头时,恶魔已离开我的背,坐在窗台上面露蛊惑的微笑。她的黑发在春意甚浓的艳阳中显得透明晶亮,随轻徐的风微微晃荡,但我却感到沁骨的寒气。

    「……你说……我的什么?」

    「我说YUKI大人的人生已经被逐渐改写了。」

    「什么,你说什么?」

    「您不是快忘光日文怎么读了吗?」

    「那一定、一定是因为我在这里住了太久的缘故。」

    梅菲嘴角浮现恶魔的笑餍,眼中燃起血色火光。

    「那么,您能想起父母的姓名吗?」

    「怎么可能会忘——」

    我说不出话来。

    想不起来。父亲的名字、母亲的名字,都想不起来。长相——还可以。我屏息思索,还能想起他们对我微笑的脸,但思绪就断在这里,我连他们的声音都忘了。怎么会——就这么多?我已经被侵蚀得这么严重?我顿时彷佛站在冬天的及膝海水中,冷得T意识抓住自己的双手。

    「没错,这就是力量的代价。」

    梅菲语带笑意地说。

    代价……?

    「YUKI大人第一次向我寻求力量时,我应该向您说过,力量是需要代价的。能代表您这个人最重要的部分将化为魔力的燃料。」

    「是记忆吗?魔力需要用我的记忆作为代价?这、这种事你怎么不一开始就——」

    「并不是这样。」

    梅菲不改悦色,只是稍微皱起眉说:

    「YUKI大人的力量是『故事』本身,是经过推敲、润色、修整后的现实。这样的动作对于来自未来的YUKI大人而言,就等于改写了过去。」

    「过去?我、我哪有改写我的过去啊?我只影响到小路、卡尔或拿破仑这些人的历史吧?」

    「这句话真是轻率得不像是连时间都能操控的魔术师所说出口的话呢。」

    梅菲弓唇而笑。

    「时间是一条连续的线,蝴蝶拍拍翅膀就会引起暴风雨哟。」

    「可是这——」

    「YUKI大人不是助路德维卡小姐一臂之力,使原该改名〈英雄〉(Erioica)的交响曲以原定的标题发表了吗……您就是从那之后开始读不了日文的吧?」

    我倒抽一口气。

    回想起来,事实正如梅菲所言。在教会僧兵大闹管弦乐团的彩排之前,我都能毫无窒碍地阅读课本。

    「来,请您试着回想吧。您忘了〈英雄〉这名称对您的双亲有多重要吗?」

    我的父母,还有〈英雄〉……?

    「……啊……啊啊……」

    乾枯的惊叹泄出我的咽喉。Eroica。Eroica!

    那是由于主题和第三号交响曲相同,便以其标题命名的第35号降E大调钢琴变奏曲——〈英雄变奏曲〉。

    据说那是我父母首度合奏的曲子。

    我改变了这一段历史,这首变奏曲不会以「英雄」为名。那么、那么——

    我父母的相识经过也不再是我所知的那样……?

    「正是如此,YUKI大人。」

    梅菲不知何时来到我身旁,舔舐我的耳壳般低语。

    「YUKI大人您亲手改变了您双亲的关联。事到如今,您将渐渐不再是他们所生的孩子。」

    我将辛辣的气息勉强推回肺里,对梅菲追问:

    「是怎样?什么意思?渐渐不再是他们的孩子?」

    「是的。因为您的双亲结婚的可能性会愈来愈低。」

    「既、既然这样,那我就不会出生了吧?我不是会消失吗?现在是怎样,为什么只有记忆出问题而已?」

    梅菲的掌心紧贴上我的脖子和脸颊,传来一阵冰凉。

    「时序已经遭到扭曲了哟。YUKI大人,您已经是确实存在于这个时代的人了。您认为当历史变动、因果错乱时,时空是如何调律的呢?会直接消除您的存在粉饰太平?不是的。」

    我顶着满脑子头痛般的激烈困惑,回视近在咫尺的恶魔之眼。

    「自然的法则是以更单纯、残酷、有效率的方式运作,只会切断原因和结果的关系。因此,YUKI大人只会丧失记忆、过去或家人——最后成为一个谵也不是的人。就这样,仅只如此。」

    梅菲所说的每一个字都重击着我。

    我不会消失,将继续存在,成为谁也不是、没有父母、不是我自己的我。冰冷的血液在全身窜流,在耳里激起一次次的响声。

    若是说我会消失,那我还比较好受一点。

    「消失比较好?不是这样吧,YUKI大人。」

    看透我心思的梅菲显得极为愉悦。

    「怎么可以深陷感伤就欺骗自己呢。YUKI大人应该是感到放心,觉得这样比消失好,太好了、得救了——您的心是这样说的才对呀。」

    「闭嘴。」

    「如此变得谁也不是、彷若空壳的YUKI大人,将会有如乾透的砖头转瞬间就吸干水一样渴求替代的过去。是的,就是这样。为您量身打造的替代人生不就在您手中吗?现在,YUKI大人总算是要被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同化了吧。捏造过去、强除矛盾、让一切看似合理——」

    「叫你闭嘴没听到吗!」

    「如此一来,啊啊,如此一来,歌德大人就能完成他的魔术了。过去歌德大人所渴望的事物都将化为YUKI大人所有;而YUKI大人也将主动寻求那值得永远存绩的短暂狂喜,并为其高呼『时间为我停留吧!你是如此美丽』!(Veweiledoch,dubistsoschen!)吧!尔后,您就是我的了、我的了、我的了……」

    这时,我做了从未做过的事——一巴掌甩向梅菲的脸。当然这一掌只是扫过什么也没有的空气,恶魔早已消散无踪。

    我只好握起挥空的手,捏碎无处宣泄的愤怒。

    感到放心?渴求替代的过去?

    就是那样,全都被你说中了。我真是安心得松口气就差点吐出五脏六腑、渴得想饮尽整片地中海啊。我现在的感觉真的真的糟透了。

    ※

    在心情低落的影响下,我迟迟没发觉小路那年春末的异状。

    最早的徵候是出现在饮食上。她变得很没食欲。率领猫部队杀进我房间、将厨房粮食洗劫一空的事不再发生;将餐点送到她门口后一个小时过去回收,餐盘上的面包和汤常剩一半以上。

    「我就是没食欲嘛。」

    小路回色憔悴地说。

    「去看个医生吧?」

    「麻烦死了。」

    她要任性的方式也逊色了不少。

    「我还在忙着改歌剧,如果没改到无法挑剔,我可没脸去普鲁士;再说,我有生以来从没生过病,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

    有生以来——

    小路的话勾起了我的疑心,不禁问道:

    「你之前说你十四岁嘛?」

    「已经十五了啦,不要一直把我当小孩子看。」

    「你在哪里出生的?爸妈呢?」

    「怎么突然问这个?我是在维也纳土生土长,爸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所以没什么印象,听说他们都是音乐家就是了。」

    双亲过世后,就在海顿师父、萨里耶利老师或钢琴工匠娜奈特等各地亲友家中借宿,最后平安长到这么大。

    「你有兄弟姊妹吗?」

    「你今天是怎样,想身家调查啊?一个也没有啦……该、该不会是嫌照顾我麻烦,想把我推给别人吧!不会再有第二个像你这样对我唯命是从的怪人了啦!」

    仔细想想会发现小路说了很过分的话,但我几乎没听进去,因为我满脑子都是她的过去。

    真的是被窜改了——我是这么想的。

    贝多芬出生于波昂,且兄弟众多;尽管大多不幸早夭,但还是有两个弟弟长大成人。

    我想起梅菲的话。

    成为谁也不是的人。

    然后渴求替代的过去。

    捏造过去、强除矛盾、让一切看似合理——

    路德维卡这个少女会完全同化为贝多芬……?

    若从这角度想,就能解释小路为何摆明和我一样是某个人的替代品,却没有自觉,为何周遭的人都认为这个十五岁的少女就是贝多芬。

    我所知的历史中,这时的贝多芬大约是三十岁过半,而十五年前正好和他离开故乡移居维也纳的时间一致;因此,小路才会被当作是在维也纳出生的吧。这是召唤出年轻肉体的现实,和过去相互磨合的结果,所以在波昂的那段日子才会变成没发生过。

    我望着小路走回钢琴边的背影,在心里暗问——你真的把亲生父母、手足、过去居住的城镇和街景都忘了吗?你不因此哀伤吗?我会不会也变得像你一样,能不假思索地抱着自信以他人的名字称呼自己呢?

    ——有什么不好?

    这样的声膏从我肺叶底下汩渗而出。

    是我自己的声音,是确实存在我心中的自弃式现实想法。假如在自觉上也化为歌德本人,不就轻松多了吗?反正我根本没有回日本的方法,还有什么好纠结的?

    自答使喉咙阵阵刺痛。

    不是纠不纠结的问题,那可是我的记忆和过去,是我自己啊,就算会让自己痛苦也不要紧。自己的父母、在日本生活的种种,我都要记在心里永不忘怀,时而乡愁缠身在维也纳生活下去。

    将苦涩推回咽喉深处后,我捧着餐盘出了小路的房间,倚着门板吁了口气。不一会儿,门后传来断断续续的琴声。那不是在弹奏什么曲子,而是为了作曲摸索拼凑着旋律的片段。听得出来那是〈费德里奥〉序曲的元素。已经修改到曲子上头啦?

    这个少女将以贝多芬的身分继续活下去。

    与「自己或许将不再是自己」的恐惧无缘的她,能够在贝多芬的人生路上全力迈进,那我该跟进吗?

    怪异的矛盾感使我久久离不开门板。为什么呢?是什么使我如此挂意?

    对了,是钢琴。

    小路弹奏的旋律了无新意。喂,你真的想在好不容易复演的第一部歌剧上用那么老掉牙的序曲吗?仔细一听,连第一号交响曲和第三号钢琴奏鸣曲里的旋律都出现了,让我有点担心。现在不是搞怀旧路线的时候吧?做了那么多跨时代创举的你,怎么现在突然来这套?难道是缺乏灵感,不小心栽进死胡同了吗?

    我甩甩头,用手肘抵着门推开我的背。

    为她的作曲穷紧张也没用,那不是我这个外行人该担心的事。

    不过,使我的背僵在门上的矛盾感其实非常紧要,我应该早点察觉这一点的。

    ※

    隔天起,小路没事就往外跑。

    刚开始时还为她高兴,以为她不再茧居了,但这份喜悦没持续多久。她的样子不太对劲,每次回来都抱着一大箱东西。有一次,内容物顶开了盖子散落一地,帮她收拾的我发现那全是乐谱,而且每张都是潦草的简略随笔。

    「……这是什么?」

    「我以前随手写的啦。」小路将谱纸随便塞回箱子里。「因为我经常搬家,很多东西就干脆放在以前住的地方不搬走了,我想趁现在做个总整理。」

    所以你才会拼凑那些老掉牙的旋律吗?我差点就老实这么问了。

    「你怎么会想用以前的乐谱?」

    「我一向是这样做的呀。」

    小路表情稍显意外地说。

    「我想到什么旋律都会先记下来再反覆检讨,有了整体概念走后才顺着写下去呀。」

    「嗯……可是,怎么突然这么大费周章?」

    「因为这是我的第一部歌剧啊!我从出道以来就一直酝酿写歌剧的构想,不知道写过多少笔记,一定有很多有用的材料等着我发掘呢。」

    我突然有种不妙的预感,将捡起的乐谱塞到小路手里就转身回房,结果预感立刻就实现了。

    「YUKI,你应该看得懂乐谱吧?」

    「呃……」傻傻在门前驻足回头就表示要倒大楣了。「还算看得懂。」

    「那你就来帮我整理乐谱吧。」

    我就知道!饶了我吧!

    尽管如此,能够亲眼目睹贝多芬作品完成前的乐曲片段,对我有种难以抗拒的吸引力,所以我还是答应了。一进到小路房间,就看见塞满乐谱的木箱叠得和她差不多高,让我有点软脚。

    就算要整理,那些都是小路顺手写下的乍现灵光,根本不知该以什么基准分类。明明她本人都不太清楚,我姑且分为钢琴谱、歌谱、风琴谱,却被她抱怨:「不对啦,你完全不懂嘛!」这真是够了。

    电话一响,我便藉机逃出了乐谱山。

    『路德维卡吗?是我。』

    话筒里传来老年男性的声音,音调威严厚重。是海顿师父。

    「啊,我是歌德。小路现在在忙,不方便接电话。」

    『是歌德阁下啊。那刚好,我们差不多该决一死战了吧?』「就说我不要了嘛!」『路德维卡托我整理的旧乐谱已经清出来了,有一整辆货车那么多喔。』

    对喔,小路也说过她以前受海顿师父照顾了一段时日。

    转告小路后,她理所当然似的回答:「那你就去帮我拿吧。」

    「……我去?」

    「每次去那里都要被一大群斗魂烈士团的猴子弄得很烦,我不想去。」

    「我也不想啊!」

    「你要继续整理还是去搬乐谱,自己选吧。」

    「我去就是了嘛。」投降的我离开了公寓。不过仔细想想,为什么只有这两个选项?

    「博士,您辛苦了!」

    「好久不见!」

    「我期待好久啦!」

    一踏进海顿府邸,身穿黑色道服的彪形大汉们立刻涌出道场包围我,从四面八方投以炙热的问候。这些人都是萨尔斯堡斗魂烈士团的成员,尽管团名和成员的肌肉至上主义都不像是以艺术为业的样子,但他们确实是个乐团。

    「听说今天终于能见识博士和师伯用真本事对决了!」

    「我从刚才就兴奋得一直做发声练习,把玻璃都震破了呢!」

    「邻居也来抱怨了!」自制点好吗?不对不对……对决?

    大汉们就这么一路推着我,将我扔进道场。这个宽敞得夸张的木板地大堂虽称为道场,但平常墙边排列着钢琴、指挥台或椅子等器具,也就是合奏练习场,这天真的成了道场。斗魂烈士团全员在道场左右跪坐成两列,在正面底侧抱胸挺立的是个体格比其他人壮了一圈的老人。他四散的银发有如狮鬃,略黑的脸上满布皱纹,但不让人觉得衰老,反而压迫感十足。

    「你来啦,歌德阁下。」

    老人脱下袍子袒露上身,发达的肱二头肌有我的腰那么粗,简直全身都是凶器。可是不管信不信,这个人都是货真价实的音乐家约瑟夫·海顿,古典派巨匠兼维也纳乐坛权威。

    「那么事不宜迟,拔吧!」拔什么啊?

    「不好意思,小路又这么任性。」

    我完全无视周遭剑拔弩张的气氛,先低头道歉,想来招相应不理来应付。不过海顿师父的无视功力比我更为高深。

    「没时限、没规则、没投降,至死方休,行吧。」

    感觉有点各说各话,但我装作没听见。

    「我一个人搬不回去,可以借我一辆马车吗?」

    「不需要这么谦虚,你我出手都不必客气!」

    虽然感觉微妙地搭上话了,但还是要装作没听见!

    「那个,如果您想找人对打,旁边不是还有几十个跃跃欲试的烈士——」

    「我超尊敬博士的!」「竟然敢和三十秒不到就能撂倒我们全部的约瑟夫师伯单挑,太崇拜了!」「而且还空手上场,超强的!」「我会忍住瘀伤和骨折的痛苦,从头到尾跪着看完的!」快去医院啦——不对不对。

    「我只是来搬乐谱的,没听说什么比赛啊!」

    「不是比赛,是死斗!」怎样都行啦!不对,都不行啦!

    「不好意思,先听我说一下。」我耐着性子向海顿师父解释。「我真的完全不懂这种动手动脚的事,实力连路边的小混混都不如,绝对不是师父的对手啦。」

    「我明白了。」

    「您终于明白了吗!」

    「我就破戒使用海顿流奥义禁术吧!」

    到底是明白了什么啊!

    「那个,我、我就自己到住家那里搬罗,搬完就马上回去。」

    「你无论如何都不想死斗,只要搬行李吗!」不然咧。「那我有个条件,打赢了我就放你走。」「还不是一样!」

    这时,道场的门开了。

    「浮士德你来啦?你还是一个样,成天被路德维卡使唤。喂,东西我都搬到门外了,自己看着办。」

    进门的是卡尔。这个人和道场中其他人相比之下实在是绝顶正常,我总算松了口气。

    「谢、谢谢你的帮忙,那我先告辞了。」

    「慢着,歌德阁下。你想溜吗!」

    「能再麻烦你陪海顿师父过招吗?我真的不行啊!」

    我拚了老命缩在卡尔背后,惹来他的咂嘴。

    「一想到被这种软脚虾救了两次,我就火大……」

    「对不起,救了你……」

    恐慌过头的我一不小心就道了奇怪的歉。

    「原来如此,歌德阁下。你意思是要我先捏烂卡尔这种货色吗?之后你就肯跟我打了吧?」

    请不要起郡种让人有后顾之忧不敢走的误会啊!

    「真是的,师伯您在做什么啊?」

    卡尔打从心底无奈地叹息。

    「其实我也无时无刻不想和约瑟夫师伯切磋切磋,可是您别忘了,我现在是米歇尔派的代理师父,没有米歇尔师父的允许,不能和师伯死斗。」

    「……唔唔……是这样吗……这样子我不就无法和歌德阁下死斗了吗?」

    是这样吗?虽然不知道这些武斗家的脑筋是怎么转的,总之是得救了。是订过规矩,禁止同流派内的师父级人物擅自对战之类的吗?

    「才没有那种规矩,是我临时编的。还不快滚啊,笨蛋。」

    卡尔如此低声说道。尽管说得好像有点难听,我还是心怀感谢地开溜了。

    跟我出了道场的卡尔接着问:

    「对了,为什么路德维卡需要那些东西,那不都是她很久以前乱写的吗?」

    「这个嘛,她说是想趁修改歌剧的机会……把以前累积的灵感小笔记做个总整理。」

    卡尔听了从鼻子哼出一道细长的气。

    「看来她很着急嘛。这表示她答应了普鲁士的邀演吗?」

    「那你最后决定怎么做呢?」

    「我还没决定。」卡尔朝道场瞄了一眼。「我们这里养了那么多人,有一大笔收入当然是好事。但他们出资如此慷慨,就几乎能确定他们的目的不只是音乐。为防消息走漏,他们自然不会写在招聘函里。不过要是什么都没准备就到普鲁士去,一定会被逼着参加作战会议或练兵。」

    他也真会操心——我不禁这么想。虽然换个角度来看,可说是深谋远虑就是了。

    「普法之间已经是一触即发。普鲁士国王虽是稳健派,却被强硬派的王妃踩在脚下,国民的声势也大幅倒向王妃那边。我看,今年之内就会开战了吧。」

    「你对国际情势还真了解。」

    「我是以拿破仑为敌的人,当然得搜集这些资讯。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你不是能预知未来,所以兼任皇帝的顾问吗?」

    「咦?没有没有,真的不是。」

    我对未来才不清楚,那只是都写在课本上而已,而旦我已经完全看不懂了。会被认为是皇帝顾问,真是教人意外。虽说我的确提供了不少建议之类的啦。

    「嗯?」卡尔怀疑地揪起眉间。「我真是搞不懂你这个人。见到你之前,传闻都说你是很勇猛的魔术师,还以为你会是什么怪物。结果见了面才知道原来只是个干巴巴的小鬼。」

    「对不起……」

    「不需要道歉的时候也一直道歉。」

    「对不——」

    我赶紧将到口的话吞了回去。我突然觉得自己真如卡尔所叹,经常向别人道歉。

    「东西拿了就快回去吧。记得替我转告路德维卡,叫她在普鲁士局势明朗前别轻举妄动。」

    卡尔说完就回道场去了。门缝关起前传出了烈士们的呼喊、痛苦的哀号和惨痛的打击声,大概是海顿师父在和他们练习吧。我感谢卡尔为我挡下灾难后,转身就跑。

    走出府邱玄关前,我听见一道尖锐的声音。电话响了。

    这时代的旧式电话铃声非常刺耳,但广大的海顿府邸里没人帮佣(大概全都吓跑了吧。原因就不赘述了),大家又全都在道场里,没人接听。

    就这么回去会让我心里不太舒服,所以我就进了玄关右边的客厅接起电话。

    「你好,这里是约瑟夫·海顿的——」

    『是我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吓死人的巨大音量从话筒灌进我的耳内,将我如字面一般轰到了走廊上。

    『大哥!大哥?怎么啦,为什么不回话?是怕了我吗!』

    垂挂到地上的话筒彷佛一条搁浅的鱼,不停跳动并发出巨响。我爬回去战战兢兢地抓起话筒,尽量远离耳边大声问道:

    「请、请问您是哪位啊——?」

    『是我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刚才就说过了啦,又被轰走了啦。我按着刺痛的耳朵,将话筒踢开并躲到房间另一端避难,然后更用力地大声询问:

    「海顿师父现在不方便接电话,请问是哪位啊——!」

    『是我啦啊啊啊啊啊大哥啊啊啊啊啊啊啊好久不见啦啊啊啊啊啊啊啊!』

    明明声音只是来自电话话筒,却能将客厅的家具和吊灯震得不停抖动。

    ……大哥?

    『你听见了吗我是米歇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米歇尔……米歇尔!

    当我理解对方是谁时,浩大的脚步声冲进了客厅。

    「师父!」「是师父的声音!」「好厉害,不愧是师父,竟能隔着电话和博士对战!」

    是那些烈士,而且每个人都一脸脑充血的样子。

    「两边都好厉害啊!」「攻防快得我都看不见了耶!」因为我啥都没做啊。

    卡尔也拨开大汉组成的厚墙冲进客厅。平时冷若冰霜的他也在这时候表露出些微的情感。他一把舍起掉在地上的话筒就问:

    「师父!是师父吗!我是卡尔,是的,嗯……约瑟夫师伯很照顾我们,不必担心。师父您自己呢?身体不要紧了吗?」

    整个背被挤在墙上的我动弹不得,只能听卡尔讲电话。「请师伯过来!」某个人这么喊,接着好几组脚步声离开客厅,很快就成倍地回来。

    「是米歇尔吗啊啊啊啊啊啊!」

    海顿师父冲进客厅就从卡尔手上抢过话筒。

    『大哥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米歇尔师父也不甘示弱地在电话另一头大喊,喊得橱柜玻璃爆裂、烈士团壮汉们高声喝采。

    「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啊,不过先来决个胜负吧!」

    『求之不得!』

    咦……要……要怎么做啊?

    「我上啦!海顿流最终破灭奥义〈暴风雨〉!看招——————!」

    『小意思!海顿流最终必杀奥义〈第一戒律〉!去死——————!』

    兄弟用恐怖的音量隔着电话开始共鸣,整间房子震颤起来;天花板嘎嘎作响,每根梁柱都在哀号,吊灯掉下来砸烂长桌,橱柜纷纷倒塌,窗帘有如遭龙卷风吞噬般全扯了下来。要不是卡尔将我丢出客厅,我早就被直滚而来的沙发压扁在墙上了吧。

    我逃到走廊就抱头趴下,海顿兄弟的歌声便如飓风般从头上呼啸而过,将家里摆设吹个东倒西歪。

    一段时间后,暴风雨终于平息,四周恢复寂静。

    我拨开崩落的天花板小心翼翼地起身,四处查看。卡尔跟着在我身边坐起身,蹲在四周的烈士团员也慢慢抬起头。

    「……好久没唱得这么尽兴啦,不愧是我的好弟弟。」

    海顿师父一脸满足地走出客厅。

    「能和我全力过招的人果然只有米歇尔一个,真是通体舒畅啊。就像有一阵能刮跑天花板和墙壁的风吹进来了一样。」

    「能刮跑天花板和墙壁的风真的吹进来了啦!」

    「嗯?你们怎么啦?是谁让你们这么狼狈?」就是你啦,是你!

    「请问,师父说了什么呢?」

    卡尔扶起四周的团员之余,以疲惫不堪的声音询问。海顿师父歪了歪头说:

    「他说了『既然这生命是造物主与大地一同赐予我们的,那何不尽情欢喜、嬉笑、舞动、筑梦呢』。」

    「那是歌词吧?」即使与我无关,我还是吐槽了。

    「他还说他也受到聘请了,会一起去普鲁士。我想那没什么重要的,就直接把电话挂了。」「很重要啊!超级重要的好不好!为什么要挂掉啊!」

    回到公寓的我发现木箱已经堆到走廊上,装不下的乐谱散得地上到处都是。看来她又从其他地方回收了更多的旧笔记。

    靠近以后,我发现箱子后头有个人影。他在小路房门前来回走动,不时敲敲门,并一再重复以上动作。这个身穿老旧宽松上衣和长裤的微胖男子似乎有些眼熟。

    「……请问,你找小路有事吗?她不在吗?」

    男子随问声转头,一看见我就跳了起来。

    「歌德老师!啊啊,太好了,终于得救了。」

    男子跑近后,我才看出他是谁。他是受小路委托编写歌剧剧本的剧作家,名字记不得了。

    「我照贝多芬老师的要求改好了〈费德里奥〉的剧本,打了电话通知却没人接,我就自己送过来了,可是无论我怎么敲都没人应门。」

    「是不是出门啦?」

    「不是,房里有钢琴声,应该有人在才对。」

    真的耶。虽然大量堆在房里的箱子削弱了音量,但门后确实有琴声。

    「我已经敲了很多次门,但她就是不出来。我想再敲下去会骚扰到公寓其他住户,可是又不敢把剧本留在门口就走,幸好过上了您。可以请歌德老师代收一下吗?」他说着递来一个厚厚的大信封袋。

    「嗯,可以呀,当然无所谓。」

    真奇怪。那家伙对声音很敏感,门敲成那样,无论作曲再怎么专心也该应个声才对。

    「……贝多芬老师最近是不是不太对劲呀?」

    剧作家突然说出我所想的事,让我吓了一跳。

    「……你是指?」

    「就是,这个。关于这个剧本啊……」

    他指着推到我手上的信封袋说:

    「我知道当面向您这样的大师讨教很没礼貌,但不知您是否愿意过目一下呢?」

    我错愕地拆开信封,抽出一大叠稿纸。「是关于最后一幕的部分。」听他这么说,我便从最后几张翻起。

    「我照贝多芬老师的要求改写了结局,但无论怎么改,我就是无法接受,至于来看戏的观众会怎么想……」

    我很快就明白了他想说的话。

    蕾奥诺蕾为了拯救蒙受不白之冤的丈夫佛罗瑞斯坦,女扮男装化名费德里奥潜入监狱。当典狱长皮沙罗扬起凶刀要杀佛罗瑞斯坦灭口时,蕾奥诺蕾所扮的费德里奥舍身掩护佛罗瑞斯坦——

    「死神将会诅咒你。」

    费德里奥如此咒骂皮沙罗。

    「既然你要与这人共享此生,那干脆也共享死亡吧!」

    皮沙罗残忍地回答,一刀劈下。费德里奥的胸口就这么被皮沙罗的刀划开,一命呜呼。

    接着,舞台在悲叹的歌声中闭幕。

    我将这一幕反覆看了三次才抬起眼,看看剧作家的脸。他的表情和我一样困惑。

    「……就这样没了?」

    「是的。贝多芬老师希望我写成这样的结局。」

    「可、可是,这……这样不行吧?主角不就死了吗?」

    「或许是想写感人的悲剧吧……其实我也为了让观众看完以后不会不舒服,绞尽脑汁一再推敲了台词,不过这样真的好吗?难道普鲁士那边比较喜欢这种剧本?」

    最后,他留下「总之,就烦劳您交给贝多芬老师了」这句话就下了楼梯。我捧着原稿在走廊中间呆立了一会儿,断断续续的钢琴声才含蓄地敲醒了我的意识。

    我再次检阅蕾奥诺蕾倒下的叙违。她挺身而出,代丈夫而死——然后呢?搞什么啊?拜托,这个结局到底是在搞什么?

    无论如何,先交到小路手上再说。于是我转开了门把。

    她就坐在最里头房间的钢琴前,表情黯淡;右手拿着羽毛笔,在空中晃来晃去;左手在琴键上漫爬,谱架上的随笔稿被画得黑抹抹的。

    「小路?你果然在嘛,剧本送来罗。」

    即使出了声,她还是没反应。等到我走进钢琴房,她才吓得跳了起来。

    「你、你干嘛啊!进人家房间至少要敲个门吧!」

    「我敲了很多次啊,你没听见呀?」

    「唔……」小路的表情突然忸怩了起来。「那是因为,我……作曲作到忘我了。」

    连我进门都没发觉?看样子没有专心到那种程度啊?想归想,真的说出来恐怕会惹她发脾气,还是憋在必里的好。我接着将大信封袋放在琴盖上。

    「你请人改的剧本已经完成了,刚刚他自己送过来的。」

    「这样啊。受不了,在修稿上花太多时间了。」

    稍微犹豫之后,我还是决定一问。

    「……我已经看过了一点点。那样的结局真的好吗?」

    「你、你怎么自己偷看啊!」

    「不是啦,是剧作家向我徵询意见才让我看的。」

    「嗯嗯嗯。居然在文坛权威面前刻意表现,他也是个庸俗之辈嘛。」

    我想他应该没那个意思。

    「那个结局是我指定的。因为是我的歌剧,我就要他写一个最能烘托我的音乐的结局,没有你插嘴的余地。」

    「我也不是要插嘴啦。」

    再讲下去恐怕没完没了,我便打住这个话题。

    「海顿师父那边的行李我都放在楼下了。量还挺多的,等你这边整理完再搬上来吧。」

    「辛苦啦。对了,你有问卡尔后来打算怎样吗?斗魂烈士团去不去普鲁士,直接关系到我该怎么组乐团,愈早决定愈好。」

    「啊……嗯,关于这个——」

    小路一听说米歇尔·海顿师父来电的事就瞪大了眼睛。

    「米歇尔师父也要去普鲁士?听说他身体变得很差,已经没事啦?」

    「岂止没事,根本是没事过头了……」我回想起轰飞我整个人的声压。

    「可是,普鲁士王妃为什么连米歇尔师父都邀了?」

    「这个嘛,卡尔是这样想的——」

    由于斗魂烈士团迟迟没有回音,所以普鲁士可能利用徒弟会义无反顾跟随师父的心态,改从米歇尔师父下手。

    「原来如此。米歇尔师父是比他哥哥更夸张的武斗狂,知道去剑拔弩张的普鲁士就有机会对上拿破仑,多半会乐得一口答应吧。」

    「嗯。事实上,卡尔也因此答应了。」

    「那真是个好消息。好,这下得打起精神认真改稿罗。」

    小路说完就回到了钢琴边。尽管心里还有很多疑问,想和她多谈几句,但我也不希望打扰她工作,便转身走向门口。

    经过厨房时,我不禁停下

    流理台上有个干净的小纸袋和褐色小瓶,几个蚕茧似的球形棉块散在袋口边。

    ……药?

    胸中忽然一阵骚然。我几近下意识地走进厨房、拿起纸袋,袋子另一面有像是医师写的使用说明——以棉球蘸取药水塞入耳道,每天换药一灰……

    「你在做什么!」

    一只手伴随突如其来的吼声从我的手中抢走了纸袋。不知何时来到我身旁的小路一脸激动地将小瓶、棉球和纸袋一并塞进抽屉再用力甩上。

    「快、快点出去啦你!」

    「小路,那个药是……」

    「没什么啦!」

    小路焦急地这么说并抓住我的手臂,又推又拉地将我赶到走廊且狠狠摔上门,震得更多乐谱飘下堆高的箱子。

    随着寂静回填这个空间,我耳中粗重的回音愈趋鼓噪。

    ——是心跳。

    耳朵的药?

    不会吧?可是,啊啊……所以她才没发现我敲门跟进房吗?为什么?为何会在这时候……

    梅菲的话语又在脑中绕转。历史、命运和现实会彼此搓合。

    小路将如我所知的贝多芬,渐渐丧失身为音乐家最重要的感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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