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幕

    冲上走廊之际,第二、第三声炮响撼动大气,闪光烧过窗外黑暗的天空。我愣了一下,立刻跑到窗边。

    中庭的人影更多了。即使过了午夜还到处都是火堆,人们肩并着肩眼垄炮声来源,还有不少学生高挥手臂大喊着。真搞不懂他们在想些什么,这可是战争耶?

    走廊不见半个人,卡尔到哪里去了?说什么要直接保护我和小路,那这么重要的时刻他又在哪里?

    惊觉自己竟如此暗怨时,我心里凉了半截。平时受了他那么多帮助,却只因一次见不到他就发怒,这样的自己真是恶心。

    断断续续的炮击声再次撼动夜空,地鸣和撞击声盖过学生的叫喊;爆焰接连轰散黑暗,使我不禁抱头趴下。

    炮声结束后,无数引擎声和军釭声取而代之。我爬了起来,害怕地回到窗边,并想起之前普鲁士兵们的话。以这栋医院为陷阱进行侧击,用吵闹的学生当诱饵将法军引进中庭再截断其后路……若他们真的那么做,毫无防备的中庭入口早就遭到突破、遍地血火了。

    我从窗口向下窥探。景物没有改变,火堆依旧高燃,深蓝色的学士帽和披肩还是那么多。法军还没攻进来?那坦克声是怎么回事?

    察觉中庭拱门外光点的动向时,我傻住了。

    为什么……

    我奔下阶梯、冲出医院,混着点点星火的冷风吹在脸上,呼吸难受得几乎要将我折成两截。还有几百名学生聚集在中庭中央,围着大学的新校牌鼓噪着,还有人唱起了校歌。

    「歌德老师!」

    「老师也来帮我们了!」

    「再大声一点,赶走极权的暴虐走狗!」

    「让开,请让一让!」

    我钻过亢奋的学生群奔向中庭拱门,很快就看见一列列坦克尾和随夜风飘扬的普鲁士军旗。

    「约有二十辆法军坦克进入第四区!」「蓄水池旁的校区遭到突破!」「后方有敌军部队散布!总数不明!」「绕过去!」「先从侧面轰垮步兵部队!」

    传令及号令顺着废气浓烈的风捶打着我全身上下,远处响起的炮声又烧红了夜空。

    「喂!死学生不要过来捣乱!」坦克边的士兵指着我大喊,车上的人影转过头来并瞪大了眼。「歌德阁下!」是那名年轻的指挥官。我架开制止的手,奔向坦克;指挥官也下了坦克,站到我面前。

    「你出来做什么,你不是波丽娜的目标吗!」

    「你、你们自己还不是一样!」

    我以呛了烟似的声音回嘴。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为什么?」

    同时我环顾坦克队。炮口不是指向中庭,而是渐渐推近地鸣的黑暗远端。它们背对拱门排成横列,筑起一堵墙。

    「不是要引法军过来一网打尽吗……」

    「德意志军人怎么可能拿同胞当诱饵!」指挥官厉声喝斥,士兵们也垮着脸瞪视我和我背后那些中庭里的学生。

    「就算那些学生再笨再该死,也都是德意志同胞。没办法,只能当一回保母了。」

    话中掺了许多咂嘴声。搬运炮弹、燃料或沙包的人、骑着机车到处传令的人、摇晃信号灯传递指示的人,每个人都隐忍着情绪,致力于自己的工作。

    「阁下也快点回去吧。」指挥官说道:「有很多路线都能接近医院,不可能每条都守!我们出去反击之后,这里的防御也会减弱几成。」

    指挥官抬望一片漆黑的天空说:

    「如果守在原地不动,等对空防线一破,这里马上就会变成空中支援的现成标靶,因为只有这里有火光。如果不分散战区,多制造一点火光,这里一定会遭受集中轰炸。」

    「可、可是其他校舍还有很多人啊?」

    我担心地这么说,却惹来指挥官眉头一皱。

    「其他地方都已经做好疏散准备了。」

    「咦……?」

    「韦伯阁下很早就指示那些萨尔斯堡的人到各院所去,疏导平民到校外或地下室避难了。他没告诉你吗?」

    风在我耳中轰轰作响。

    不对,不是风声,是我的脉搏。

    「殿下,已经准备好了。」指挥官听士兵这么说就回到坦克上,布下进攻命令。

    原来卡尔他们都在疏散学生。当我蹲在小路的病床边不知所措时,斗魂烈士团正四处奔波,传递卡尔的意念。虽然他总是口口声声说要为自己报仇,彷佛不顾一切只管前进,却没有舍下危在旦夕的无力群众。拿破仑进攻维也纳时,卡尔就是如此,现在也——

    无数坦克排气声吹在脸上,炮声已经拉近不少,使我耳鸣作痛,还有阵阵火药味。眼前的坦克队从右端开始向黑暗迈进。我全身骚然,分不清心里温度是冷是热。在士兵们带着怒气的喊声和充斥硝烟味的风挤压下,我往中庭步步退去。

    一道特别大的爆炸声响起,强光灼烧我的视野,爆风刮起我的到海。对面区域的校舍后方出现了几个小山似的物体,并在爆焰的光芒下闪现真身。它们是一大群具有厚实装甲和巨大炮台的凶恶自走兵器,与普鲁士的坦克截然不同。

    见到炮口喷出火光,我转身就跑。爆炸震得我差点跌跤,同时中庭传来阵阵仓皇喊声。

    「——歌德老师!」

    许多人影从中庭其中一处火堆跑来,带头那个拚命按着学士帽不让风掀翻的男子是黑格尔,后头还有几位教员。

    「危险啊,歌德老师,请别靠近坦克队!」

    「说再多也没用,他们完全不打算离开!」

    「不过我们不会退缩,要在这里抗争到底!」

    深觉白费力气的我就地瘫坐。说再多也没用的是你们吧——我好想这么说。喔,不,早知道就干脆说出口了。我对黑格尔等人一语未发,简直像拖着脚走向火堆。

    「是歌德老师!」「老师也来帮我们了!」

    「好,从头再唱一次校歌!」「再加多一点柴火!」

    学生们也在寒风、星火和不定的爆炸声中着了魔似的脸颊发红,眼神激奋,使我的虚脱感更为膨胀。

    我环视陆续涌来的学生和空虚地猛烈燃烧的火堆,以自己都会发寒的冰冷声音说:

    「——请快去避难。」

    靠近的学生应该都听见了,显露错愕的表情,不过大部分脸上还是充满恶心的昂扬与希望。我吞了口水舒缓乾痛的喉咙,继续说道:

    「现在已经没时间离开校区了,快到建筑物里面。医院有地下室吧,请你们快去那里避难。法兰西军的坦克队很快就要来了,普鲁士军正在应战。」

    三、四次炮响正好在这时划过夜空为我的话背书,学生脸上的疑惑逐渐传染开来。

    「……歌德老师?」「您这是……」

    「大家待在外面只会妨碍他们作战,快进去避难。」

    「您在说什么啊,老师!」

    紧跟上来的黑格尔激动起来。

    「我们怎么能不奋战下去呢?难道要眼睁睁让暴力践踏学术自由吗!」

    「就是说啊!」其他教员跟着附和。「只要我们守在这里继续发声,就算是法兰西军也应该不敢打进来。军人也有良心,无法残害只是唱颂学术赞歌、毫无抵抗的学生吧!」

    学生也高举拳头同声应和。

    「我们坚决不逃!」

    「我们要用自己的方式抗战!」

    「没错!我们要不流一滴血地迎接黎明,将席勒老师之名、我伟大母校的新校名和太阳一起高挂!」

    「请别再说这些傻话了。」

    我无力地说:

    「等到坦克真的进来这里,你们就说不出这种话了。而且来的恐怕不只是军队,还会有真正的恶魔。快点进去避难。」

    「那您要席勒老师的名字怎么办?新校牌搬不进校舍里,是要我们丢下不管吗!」

    「怎样都无所谓,那只是一块铁板啊。」

    「怎么能说这种话呢,歌德老师?那可是席勒老师的名字啊!」

    「逃跑就等于向暴力屈服,等于学府的挫败啊!」

    「您这是要我们发着抖躲在洞窟里迎接我们大学迈向新时代的日子吗!」

    「就是那样!」我也不禁疾声回应。「再无谓坚持下去可是会死的啊,你们想放弃求学吗?再说你们在这里只会妨碍普鲁士军应战啊!」

    这时一个涨红脸的学生指着我大叫:

    「你、你才不是歌德老师!」

    众人听见这句话,气氛顿时扭转、扩散。

    「歌德老师才不会说那种话,才不会舍弃勇气和自尊呢!」

    「就是啊,歌德老师一定……」嘈杂声也在学生间蔓延。「不会说那种话。」

    「他返老还童之后——」「就变成另一个人了。」

    「竟然对席勒老师的名字毫不在意地说那么无情的话……」

    我感觉到意识吱嘎作响地歪曲。不行了,说什么也听不进去;要死就去死吧,勇气和自尊又怎样?

    「我们要靠自己的双手守护这所大学!」

    「我们早就做好觉悟,死也要奋战下去!」

    满腔淤黑的愤怒滚滚涌上。什么叫守护?什么叫死也要奋战?

    你们这群只会叫嚣的学生凭什么说这种话?你们这些对战争和死亡一无所知、只知道逞口舌之快的无力蝼蚁,凭什么把「觉悟」挂在嘴上?简直可笑。死也要奋战是吧,真正死也要奋战的人,我就知道这么一个。相较起来,你们算得了什么?明明什么也办不到,什么也办不到!一点力量也没有,也感受不到四散在战场上的烈士们作何心情,只会在病房缩成一团、连舍弃记忆也办不到……

    我对自己和学生的愤怒有如相互交杂的岩浆,几乎要涌出耳喉。

    这时,一道耳鸣似的尖锐声响掠过我的头顶,许多人跟着望向空中。昏暗的空中多了个更黑的洞,像张大嘴,周围还有闪烁的光点——不,那不是洞。

    是巨大的船影,航空战舰来了。哪一方的?

    还来不及看清,耳鸣声已以可怕的气势高响坠落,将一株中庭外缘的云杉炸成木屑。爆焰立刻延烧邻近树木和墙边的推车和柴堆,照亮了学生们愕然的脸。

    法兰西空军已经突破对空防线,开始轰炸了!

    「还不快逃!」

    不用我喊,离火堆较远的学生已经冲向医院入口。第二、三次轰炸将中庭入口的石拱门炸个粉碎。上空的舰影随高射炮喷出的火光慢慢回旋,但轰炸没有停息,火雨不断朝留下防守的普鲁士军坦克队倾注而下。

    「快点!快去避难,随便找个地下室躲起来!你们还在发什么呆,这么想死吗!」

    我对表情死僵地仰望法兰西军舰的黑格尔等人大喊,他们才回过神,踏着摇晃的脚步走向中庭中央。他们十几个人围在地上那块巨大铭牌边想抬起它。傻眼的我跑上前去,扳着黑格尔的唇让他转过来说:

    「你、你们还在干什么?现在是做这种事的时候吗!」

    「可、可是,我们总不能丢下它不管吧!」

    「那是我们大学的全新象征,是席勒老师的灵魂啊!」

    我恼怒得眼前发红,右手抓住黑格尔等人企图扛起的铭牌边缘,炙热的手臂焚起衣袖,指缝间涌出的魔力从指尖往手背、手腕、手臂逐渐固化。黑格尔等人见到格兹·芬·贝里兴根的铁手具体化,无不瞠目结舌。我使劲扣下化为钢铁的手指,开口说:

    「弗里德的灵魂才不在这种东西里。」

    手指插进铭牌,烧出阵阵白烟。

    「……他已经死了,弗里德已经死了,不在任何地方。这只是块写了死人名字的铁板啊!」

    划破夜空而来的炸弹剜过背后校舍的墙炸开,将路树轰上空中。黑格尔等人吓得缩起身子,但视线没从我脸上移开。

    「其实你们心里都明白,应该要放下那种愚蠢的坚持,赶快去避难吧?可是你们说了那么多冠冕堂皇的话,没有脸一轰炸就逃之夭夭。就是因为这么无聊的自尊心,所以、所以你们才会慌得做出这种事情,好多多少少安慰一下自己!」

    我一诉不止,舌尖热得彷佛随时会溶解。这根本是自虐,自己骂自己。我是受不了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待在小路身边,才会跳出来想做些什么。你看,格兹的铁手自己跑出来就是最好的证明。我只是想找个藉口——

    尖锐的破空声刺进我的背脊。好近,几乎就是正上方。

    「——快趴下!」

    大喊的我立刻掀起铭牌蹲下,爆光跟着盖过在视野边缘就地扑倒的黑格尔等人。巨响和冲击正面轰上铭牌,震得我肩膀痛苦不堪。但我仍伸直右臂,拚命撑住这面肩,并感到铭牌在爆风与高热中逐渐扭曲。我只要稍有松懈,我们就会跟着这块铁板一起弹开,撞在背后校舍墙上吧。

    不知耳鸣占据了我的听觉多久,我完全听不见爆炸声。一个恍神,压痛我臂骨的力量已经退去,铭牌跟着倒下,在地上砸出震耳沉响,扬起大量灰烬和尘埃。

    趴在地上的教员和学生也纷纷带着连肺都险些要翻出来的剧烈咳嗽起身。

    「……啊、啊啊……老师的……呜……」

    黑格尔拨着焦掉的头发哀叹。倒在脚边的巨大铭牌因正面受击而歪曲、熏黑,几乎认不出上头浮雕的文字。

    「……席勒老师的……名字……」

    费希特也失魂似的这么说。

    见到他们随时会掉泪的脸,我很明白他们在想些什么,我也差点陷入同样的感伤。是弗里德保护了我们—

    不对,那只是一块铁板。

    我一脚踩了上去,擦去唇角血痕,同时挺起身子。

    「……快点进去。」

    我吐出掺了血丝的声音。黑格尔也咳嗽着起身。

    「歌德老师,那您——」

    「还不下去!」

    巨大的破碎声盖过了我的话。有东西撞垮了围绕中庭的墙,在茫茫烟尘中现身。轮廓粗犷的铁块转动炮台、压碎瓦砾,一辆接一辆逼近。

    那是法军的坦克队,表示普鲁士坦克队防线已遭瓦解。炮管扫过中庭的模样简直像是盯上猎物而舔舐嘴唇的野兽。

    「……咿!」

    黑格尔立刻跑向医院,其他教员及学生接连跟上;我也回过头,看着原先气焰高张的数百人逃得不剩几只小猫,只剩被炸散得到处都是的火堆余烬熏烤着地面。

    等到火气从脑中散尽,我才想起耳边的风冷如刀割,格兹的铁手关节生了锈似的磨响。

    当我又转向坦克队,带头的已将炮口直挺挺对着我。车轮将砂石辗得愈来愈响,蚕食我们之间的距离。我恍惚地注视堆积在炮口的黑暗,一句句回想自己之前竭力嘶喊的话。刚刚不是还能厚着脸皮教训别人吗?现在又是怎样?想靠一条满是锈蚀和油一污的铁手和坦克对打吗?那只是想做个样子,只是一时脑充血、不知天高地厚罢了。你看,全身都冻成这样,还想起自己是该害怕而手脚发抖;想逃也没力气,做什么都来不及。等白先再度掩没我的双眼,一切就玩完了。

    对不起,小路……

    震耳欲聋的轰声震撼了我的头盖骨,带着焦铁味的风正面灌上我的脸,但我没感到更强烈的温度或痛楚。

    我睁开不知何时闭上的眼,并为眼前光景倒抽一口气。

    带头的坦克已侧翻不动,黑烟高升;炮管扭曲破裂,前端熔得瘫软。我原先以为是发生膛炸,但明显不是。因为我看到有个人影跳离翻覆的车体,在暗夜中穿梭。

    人影跳上为闪躲前车而急转弯的后续坦克,更想不到的是,人影竟然将手塞进了炮管。炮管在人影蹬车跳开的同时爆炸,折了鼻的坦克就这么翻覆、撞上前车。并行在其右侧的坦克也迸出爆焰,挣扎似的蛇行,轰隆一声向侧翻倒。

    而我只是半张着嘴,凝视眼前难以置信的画面。

    人影登上一动也不动的坦克,扫视后方突破校舍而来的坦克队。夹在右手指问的扇状物体多半是柄式手榴弹;黑色军服下摆随风飘扬,舔食外漏油料的火焰熊熊燃起,由下照亮人影白金色的头发。

    「……卡尔……」

    呢喃钻出我的唇间。

    卡尔在坦克上转身,高举单手,彷佛是个对合唱团下切入指示的指挥。

    「——攻击!」

    炮声几乎在卡尔号令并飞身而下的同时塞满了整个空间,使我不禁交错双臂掩住了脸,但炮声不是来自法军坦克。左右窜来的火光痛击了坦克队,将其吞噬于爆炸之中

    背后传来雪崩般的脚步声,吓得我回头查看。大批漆黑的高大身影扛着闪耀火光的反坦克火箭筒直奔而来。

    「——博士!」

    「博士对不起!我们来晚了!」

    顿时遭人墙团团包围的我错愕地环视烈士团团员的脸。

    「那些臭学生很难赶,花了太多时间。」「现在可以打烂那群法狗了!」

    「拖拖拉拉地做什么!」卡尔的怒骂投来。「用倒下的坦克当掩体,分三班轮击,一辆也不准放进中庭!」

    命令一下,大汉们便触电似的再度迈进。有人为反坦克火箭筒填弹;有人殴倒爬出翻覆坦克的法兵;有人从车后炮击接续而来的坦克。带沙的爆风不停刷过我的脸和头发。

    卡尔跑来揪起我的领口,将我从地上拉了起来。

    「我不是叫你陪着路德维卡吗!」

    被近在咫尺的骂声一轰,我整个人缩了起来。卡尔「哼」了一声就把我扔到地上。

    「炮弹根本不够用,这里是守不久了。法兰西的坦克还会像蚂蚁一样涌上来。」

    我咬着牙回望背后的校舍。烈土团的集中炮火确实让直接撞破校舍而来的部队迅速撤退,但另一头——医院和相邻的校舍之间又传来轰隆声。

    「波丽娜还没露面吧?」

    见我点了头,卡尔咬牙切齿地说:

    「她到底会从哪打来?能尽可能远远地收拾她就好了。」

    「代理师父,又有一队从法学院那里来了!」

    一名团员在坦克后回头大喊。

    「用四炮轰下联络空桥,当成墙来用!」

    团员立即以炮声回应。在炮声结束后潜流而来的冷冽沉默中——持续不断的地鸣声、坦克引擎声和瓦砾崩碎声之间,还有个令人惶恐的持续低音。

    我和卡尔同时望向上空。

    挖穿夜空的巨大黑洞又多了一个。又是航空战舰。漫漫而下的低吼是战舰的引擎声。又来一艘做什么?坦克队都开始突袭了,应该不能再以轰炸支援,为什么要停在我们上方?

    「——想直接空降吗!」

    卡尔的忿声也让我注意到,舰底像是吐出了某种暗红色的小点,朝我笔直坠落。刮削金属般令人难受的笑声,使我全身毛骨悚然。

    「浮士德!」

    卡尔抓住我的肩,一手护着我跳开。当背摔在地上时,我看见了。有个影子不及掩耳地坠落,刺在我前一刻所站的位置,大量土块为之迸散。

    掩着我扑倒的卡尔弹身站起,燃起满眼怒火回头。我也忍着肺叶烧成焦炭般的痛苦滚到一边,口中虽然进了沙,总算是撑地起身。

    冉冉土烟正中央,有个人影缓缓站起。

    是个女人,身穿犹如病唇般的紫色阴沉晚礼服,蜂蜜金的发丝上系了黑色孔雀羽头饰。从双肩袒露到胸间的肌肤如新月般白皙,两眼含着黏稠的红光。那是我在梅菲斯托费勒斯眼中见过无数次的血色火焰、恶魔的证明。

    波丽娜·波拿巴——魔王的妹妹。

    日前遭魔弹轰出的孔洞已找不到一丝痕迹,皮肤细致柔嫩,四肢姣好纤长。

    血色的唇上有条更红的舌头滑润而过。波丽娜傲然笑道:

    「萨尔斯堡的小伙子,这里没你的事。」

    我感觉到卡尔因这句话而全身紧绷。

    「你已经没有萨米尔的魔弹了吧,没有虚张声势的必要。」

    女恶魔动作淫亵地舔吸自己的指尖。尽管全身都要我快逃,我的视线却离不开波丽娜。

    「就个人而言,我是很想陪你玩玩啦,毕竟你欠了我那么多……呵呵,但是我喜欢把甜头留到最后再享用。」

    蕴宿红光的眼转向了我。仅是和她对上眼,背脊就绷得发痛。

    「所以呢,浮士德,首先是你。」

    我吞下满口酸沫,后退一步。猛烈的炮声又在背后往来,普法两军的坦克队正在交火,但我对波丽娜的注意力连一毫米也不敢偏移。

    「第一次见到你,我还以为你只是个没用的小孩呢。」

    现在也是一样啊。我以沉默回答。

    「真是太小看你了。你有妨碍哥哥生命无限循环的危险,我绝不会纵容你。绝不、绝不、绝不、绝不!哥哥要不断散布霸道与破灭,我会随侍在侧守护他——直到永远、永远、永远……」

    波丽娜有如括弹金属弦的刺耳声音愈来愈尖。我眯起眼,压抑在腹底蠕动的恐惧与呕意问:

    「……把那个人召唤来这里订下契约、让他成为拿破仑的,就是你吗?」

    现在真的不该问这种问题,这可是生死关头啊,可是我就是想问得不得了。一想到那个男人被迫无限重复拿破仑·波拿巴的痛苦生涯.我就忍不住想趁现在问个明白。

    可是波丽娜摇了头。

    「错了。」

    我瞪大了眼。错了?

    「我的契约者……是我自己。我为了永远跟随、服侍哥哥了将这副躯体和灵魂都献给了恶魔,与其同化。」

    我屏住气息。

    对了,记得梅菲说过,波丽娜可能是直接遭恶魔侵占了身体,没订契约;原来不是侵占,是她自己双手奉上,好超越时空、守护哥哥拿破仑吗?那么,如此一来——

    将那个男人召来拿破仑的病榻前,让他成为拿破仑、回溯时光、更将他关进无限循环的牢笼以扭曲历史的——又是谁?

    拿破仑身边还有另一个恶魔,不只波丽娜吗?

    「你猜呀,就算知道是谁又怎么样?」

    波丽娜略歪着头勾唇而笑。

    「反正你都要——死在这里了。」

    一道黑影窜进我的视线,遮住了波丽娜。是卡尔的背。波丽娜微微皱眉。

    没有一句话、没有前置动作,更没有预兆,卡尔已将手上的反坦克火箭筒抵在波丽娜腹部直接击发。爆光烧白我的视野,波丽娜的躯体在四散的紫色碎片中高高弹起。卡尔扔下火箭筒,换了支新的立刻击发,使波丽娜的躯体在空中再次翻腾,第三发也在空中逮中了她。

    但波丽娜曳着尖笑的身影散发出紫金光芒,在空中骤然而逝,并于下一瞬间忽然出现在卡尔背后。恶魔细臂一振,将手刀刺进卡尔左肩,血沫横飞。

    卡尔在倒地同时换上第四支火箭筒,用力扣下扳机。喷出炮口的火光霎时轰散黑暗,将波丽娜紫色的剪影烙进我眼底。

    然而——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暗夜中爆出一阵阴湿的讪笑。

    耳鸣和烟尘跟着散去。

    波丽娜踩着卡尔的肩部创口,紫色晚礼服大半成了飘摇的火焰,烧出浓浓白烟,而握在左手的炽红铁块——

    是炮弹。

    她用一只手就接下了。

    她将铁块捏碎成火花和蒸气,数度开合手掌,陶醉地朝烟的去向看去,然后低头望向脚边。

    「……你这小伙子真是可爱,你以为人类的武器对我有用吗?」

    波丽娜脚尖使劲一扭,倒趴在地的卡尔咬牙苦撑,无数脚步声从后接近。

    「代理师父!」

    「你对代理师父做什么!」

    波丽娜抬起眼,眼中红光烧得更烈。我立刻触电似的全身紧绷,来到我身旁的烈士团团员也都呻吟着跪地。恶魔施放出惊人的压迫感,光是看见就令人痛苦不堪。

    「找死的人还真多。呵呵,如果在萨尔斯堡烧死你们,现在就不必花那么多时间了对吧?」

    波丽娜扫视周遭后,又将视线转回卡尔身上。

    「小伙子,那天我真是应该把你烤成焦尸。是萨米尔帮了你吧?你以为得到了那么穷酸的力量、被狠狠玩弄一番之后就杀得了恶魔吗?好可怜啊,小伙子。真让人受不了,我还是——」

    野兽般的笑容在波丽娜脸上扩散开来。

    「我还是该第一个杀了你才对。」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的咽喉迸出凶暴的嘶吼,身体自己动了起来;踩蹬地面、扬起右臂,扑向波丽娜。熄火边缘的魔力再度涡集于我的右手,形成烧红的钢铁,炙烧我的眼角余光。

    波丽娜脸上浮现出短暂的惊愕。

    我灌注全身力量和体重,往她的脸槌下格兹·芬·贝里兴根的铁手。白星四散、火尘飞舞,激出碎肉挫骨的沉痛金属声。

    但我体内高燃的热气全在下一刻转成了绝望。

    遭到拧扭的肌肉使我的上臂和肩头都凄声哀号。残弱的火焰彼端,是波丽娜弯翘的唇瓣。原该砸碎恶魔头颅、捣烂五官的钢铁之拳,却被波丽娜轻轻抬起的左手心挡下,红铁和肌肤间冒出阵阵青烟。受阻的力量顺着手臂反馊,使我全身各处隐隐作痛。

    「别傻了,浮士德。」

    波丽娜嗤笑起来。

    「凭你这点只配打倒尼可罗的魔力,能在我身上留下半点伤痕吗?」

    「啪滋」的感觉蔓延而来,接着是彷佛骨头遭她握碎的痛楚。钢铁义肢在波丽娜手中满布龟裂,喷出锈屑及火尘,铆钉腐朽而落——

    格兹的铁手在刹那间彻底粉碎。

    只留下带着血腥的暗红烟雾,不剩半点形迹——其下显露出的是我苍白的孱弱手臂。

    波丽娜的手指伴随烧烫般的刺痛绕住我的手腕,但我叫不出声。她彷佛就要从我们相触的部位吸尽我的血和体温,龇露整排鲜红牙龈的诡异笑容掩埋了我的意识。

    「不错嘛,真是美丽的友情。你想先死在我手下吗?」

    波丽娜缓缓举起右手,四支指头渐渐伸展成刃形。尖端反映着远处焚烧不息的林木,散发妖异的美丽光辉。

    「晓安罗,浮士德。」

    在耳语和满身无力感之中,我极力凝视着她挥下的锐爪。啊啊,我就要这么死了。遭到机关枪近距离扫射和单手吊挂在剧院顶端时,我对死亡的感受都不如此刻浓烈。时间有如收汁的芡汤愈发黏稠,波丽娜的锐爪朝我的心脏慢慢落下。死了会怎么样呢?我会在图书室中醒来,发现这世界原来是场梦;还是会就此消失、归于虚无呢?

    无论如何——

    啊啊,我都不要。我不想就此结束。

    我不想留下那么多宝贵的东西,一个人走。

    虽然已无力回天,炙热的悔恨却顽固地留到最后一刻。我还不想走,因为我——

    「——YUKI!」

    我听见了声音。熟悉的声音捣浑我几近液化并沉淀的意识。我原以为是错觉,是悔恨所造成的幻听,但就在这时,某道红色的影子由左方侵蚀了我的视野。有人将手绕上我的颈子,压上温暖和重量,把我的手腕扯离波丽娜的左手。

    我在无限延伸的时间中目睹化为刀刃的恶魔之爪穿过蓝布和柔软肌肤,深深刺进少女的胸口。涌出的鲜血沾湿了波丽娜的手,以及我抱住少女的手臂。

    热血融解了时间,少女的重量落在我身上。我不成声地叫喊,同时将她娇小的身躯护在怀中,整个背摔在地上,痛楚顿时将现实的速度和感觉拉了回来。

    「……小路!」

    光是喊出她的名字就快要扯碎我的喉咙。我按着她的伤口,不停涌出的鲜血濡湿了我的衣袖。她真的是小路,难以置信、不想相信,但在我怀里的确实是穿着住院袍的小路。

    「你、你、你怎么、怎么会……!」

    虚弱的小路试图抬起头。嘴角带着血痕,无力的眼皮只开着一条细缝;从那之间,我发现她褐色的瞳仁透露着笑意。

    「……太好了。」

    小路喃喃说着,话里掺着血泡。

    「哪里好啊,笨蛋!为什么!」

    她抬手托着我的脸颊,抹上尚未失去温暖的血,接着眼睛转向愕然伫立的波丽娜。爪尖还滴着血的恶魔正以燃着鲜红火焰的眼俯视我们。

    接着,小路说出了令人全身发寒的那句话。

    「死神将会诅咒你。」

    战栗与绝望扭曲了我的意识。「不要!」我以枯哑的声音如此大叫。下要再说了,那是……那句话是——

    是费德里奥的遗言啊。

    那是费德里奥为保护佛罗瑞斯坦而舍身挡刀后,最后留下的话。

    夜空的黑在这时化为血色,我感到某种猛烈的奔流逐渐缠绕住我、小路以及波丽娜。

    波丽娜舔了爪上的血回答:

    「既然你要与这人共享此生,那干脆也共享死亡吧。」

    典狱长皮沙罗的台词加速了奔流。「不要啊!」我再次大叫,用力得几乎喊破喉咙。但从我体内汩汩流出的魔力仍未停止,就要化为现实。魔术师的渴望为〈费德里奥〉的情节赋予了实体,要将它完成;藏在我心底的危险欲望要用小路的血为这出戏写下休止符。现在我才明白至今一切的铺陈,原来都是为了这一刻。恐怕从小路写下那样不祥的悲剧结局开始,我和她一直都身在歌剧〈费德里奥〉之中。路德维希复苏的记忆也更着实地招来费德里奥最后的遭遇,并转刻在小路身上。三者的命运彼此交缠、重合、同化,朝这样的场面堆砌现实。波丽娜高举鲜血淋漓的手,犹如待望终幕而高响的号角,沸腾般昂扬的绝望充斥我全身各个角落。

    在最后拉住我的——让险些被故事吞噬的我站定双脚的,是小路依然在我胸膛扩散的热血。

    开什么玩笑,我怎么可能接受这种结局?

    「没用的,浮士德。」

    波丽娜嘲笑道:

    「现在的你毫无力量,也不再有任何能让你具体化的故事,乖乖接受这个结局吧。」

    恶魔的话打垮了我。我确实毫无力量,什么也创造不了、什么也捏塑不了。染血的刀刃再度挥下,要将我和小路一并贯穿,而我只能闭眼等死——

    这时,我听见了歌声。

    在冻结的时间中,狂风暴雨般的混声合唱在交响乐团的庄严步伐支撑下沁透了我的意识,洗去血腥。定音鼓和法国号不断捶打我的心脏和记忆,要我回想、要我呼唤而一再强烈地捶打。音乐近在咫尺,就在我胸前的口袋中鸣放。是我的智慧型手机。

    〈震怒之日〉。

    他在呼唤。呼唤着我,要我回应,要我将他也唤来身边。

    我朦胧地感到原来那都是为了这一刻。

    所以你才谁也不见,专程找上我一个吗?为了让你最后的意志拥有形体,名为「你」的故事再度于这世上化为具体的现实……

    这么一来,真是——糟透了。恐怕这会是歌德至今所编、未来所撰的故事之中最糟的一个,所以力量才会令人绝望地强大。我再也压抑不了那股脉动、茌深处躁动的压力,那就像井水一样无论如何都会源源不绝地涌现,对吧?若非经过绝望和丧失,炙热得能够消融、重塑现实的殷切悲愿就不会诞生。

    因此——

    我呼唤了他的名字。

    血液在我耳中血管冲出狼号般的声响。暂时拦下时间之流的疮疤随痛楚撕开,让伤口内的一切狂泄而出。我睁开下意识闭起的眼睛,注视波丽娜正要挥下的刃爪。

    一只刚劲的大手抓住了波丽娜的手腕。

    恶魔睁大了眼。我能清楚听见骨头吱嘎磨响,能感到小路在我怀中扭身抬头。蜷缩的我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副紧贴着我的巨树般的躯体。

    背后跟着传来无数咽息、惊呼、深叹,以及——

    「你终于——肯呼唤我啦,歌德阁下。」

    米歇尔师父在我身旁如此说道。

    不知为何,事后我回忆那个当下时,印象最鲜明的不是米歇尔师父的侧脸,也不是小路苍白沾血的脸,更不是卡尔刷白的脸,而是波丽娜·波拿巴的脸。

    当时她惊愕得睁大了眼,流下泪来。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恶魔哭泣。

    事到如今,她当时作何想法已经不得而知。所以这只是我的推测,或许也能说是——愿望吧。编写故事时,这两者几乎没有分别。

    我想,波丽娜应该是一见到眼前黑色军服的老人就明白了。

    明白自己将会死在他的手下。

    所以她一句话也没说,只以像永久冻土上的冰一般纯粹的杀意作答。锐爪削破厚皮制军服,在米歇尔师父四肢留下道道血痕。驱动米歇尔师父的已不再是复仇心。他的拳一次又一次打垮波丽娜,破身碎骨,将她紫黑色的血递洒暗夜。其间米歇尔师父声声哼唱的不是〈震怒之日〉的激烈旋律,而是〈神的羔羊〉(AgnusDei)充满宽慰的独唱曲。

    手足碎裂、肚腹残破的波丽娜终究倒卧大地,裹覆在白焰之中。火焰从她血肉模糊的躯体渗出,慢慢烧穿肌肤、熔蚀骸骨。我再次感到萨米尔死时那股吸引力,那是一种某个在这世界造成强力歪曲的东西消失时,周遭空间为填补虚无而涡漩的强大吸力。

    白焰高高燃起,灼痛了我的眼。

    燃尽前一刻,她将手伸向黑暗的天空,短短低喃一声:

    「……哥哥……」

    火焰旋即吞噬了她的咽喉。

    我紧抱着小路愈来愈冷的身体,凝视眼前的景象。即使听见群众跑来,眼睛也没离开冒烟的尸骸。能清楚辨认的只剩波丽娜蜂蜜金的头发,掺着火星悠悠飘落在我和米歇尔师父的屑上。

    我放任刺痛的双颊吹着冷风,茫然仰望虚空。直到许多急促的脚步声包围我,我才愣愣地左右张望,看见一个个白袍身影。

    「——老师!」

    「歌德老师,快送路德维卡小姐进去啊!」

    「快点,不赶快止血就糟了!」

    「准备手术!」

    医务员们脸色苍白纷纷叫道。对喔。我以失焦的眼低头看着小路心想。我还在做什么啊?小路她再这样下去,小路她:

    「老师,我们对不起您!」

    其中一名医务员呜咽地说。

    「我、我完全没注意到……她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想不到,她竟然、竟然还能跑出去,都已经昏迷了……」

    我无力地摇摇头,想说「不是你们的错」但发不出声音。是我的错,都是因为我才会让小路受到无法弥补的伤害,性命垂危。

    现实感从我心中整个崩垮,不知自己是为寒冷或其他理由而颤抖,也听不出敲个不停的尖锐金属声是来自军钲。我抱起轻得彷佛不存在的小路放上担架,看着医务员送她进医院,让我的心好痛好痛,忍不住别开眼睛。

    「你们也都退下。」

    低沉的声音接着响起。

    我和按着血淋淋的肩站起的卡尔,以及分散在远处的烈士团团员都望向声音的来处。

    残破不堪的黑色军服、树干般的四肢、白雪似的发须——米歇尔师父全身上下都沾满了自己暗红色的血和恶魔的紫血,波丽娜的锐爪撕裂了他的右眼,伤口窜出阵阵白烟。

    「师父……」

    卡尔悲痛地低语。

    凝视师父的团员脸上没有任何重逢的喜悦,清一色都是深切的哀凄。

    「你们没听见吗?敌人要来了,快退下。」

    我顺着再度高响的地鸣查看远处的黑暗。

    无数车影从医院与校舍之间直驱而来,在风中搅揉的(马赛曲)旋律传进耳里,大面三色旗竖在领头的坦克炮台上快速翻动。法兰西坦克队再度突破普鲁士防线攻来了。

    「我来挡下他们。你们的战技还不成气候,弹药也不够了。就退到后方见识见识海顿流的真髓吧。」

    「师父已经在『那里』了吗?浮士德……」

    卡尔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

    而我除了点头,什么也做不到。卡尔紧紧咬牙,用力抓住双膝。

    「为什么啊?师父?为什么……」

    猛然高涨的激动让卡尔再也说不下去,团员们也咬着唇、甚至跪倒,因为他们只能听见米歇尔师父的声音。而就连声音也彷佛那么遥远,随时会在风中消散。在我眼中,米歇尔师父的身影也稀薄得就要溶入夜空。

    「师父要你们退下,听不见吗!」

    米歇尔师父厉声一吼,坦克的喧嚣在远处膨胀。这件事应该由我画下句点,因为赋予这故事形体的人是我。

    「……够了,请您住手吧,米歇尔师父。」

    我以几乎无异于自呓的语调说道。米歇尔师父蹙眉瞪来,使我抱着为灵柩上钉的心情说:

    「您已经死了。」

    焦风吹过我和死者之间。

    「约翰·米歇尔·海顿已经在一八〇六年八月十日去世。您来维也纳找我时,就不属于这世界了,会立刻向莫札特问话也是因为这点吧。」

    当时莫札特说——

    ——老师,您终于也来到我们这边啦。

    原来他的意思就是那样。真相一直都是那么单纯坦然地明摆在我的眼前,是我没察觉罢了。

    「我想,您是被强烈的恨意拘束在萨尔斯堡,所以才向同样成为地缚灵的莫札特问清楚自己的能耐吧?」

    明白自己能离开根据地多远、需要用上多极端的手段才能踏上战场后,他利用了我的魔力暂时取得实体。由于不再属于人界,他的拳才能连恶魔波丽娜·波拿巴都能摧毁。

    「所以,请您住手吧,都已经结束了。」

    我每一个字都充满了无奈的悲痛。

    「请快回去萨尔斯堡。再这样下去您会消失,或许已经来不及了啊。」

    米歇尔师父在这时初展笑颜,咧嘴摇肩说:

    「回去?为什么?」

    师父背对我们所有人踏出一步。

    「我已轰轰烈烈地过了一生,锻链、战斗、歌唱无不尽情。这就够了、这就够了。」

    这就够了。为战而生、为歌而生、为拳而生,激斗、燃尽,然后消逝——

    「师父……」卡尔颤抖着说:「我还有好多好多事情想请师父教我啊……」

    「自立点啊,卡尔。」

    那是米歇尔师父的最后一句话。脚步声溅沙远去,被吞没在逼近的大批引擎声中。卡尔下唇咬得渗出血丝,转身向后。

    「——撤退!」

    破哑的号令响递中庭。

    「动作快!堆起障碍,不准让法狗踏进医院一步!」

    「遵命!」「遵命!」「遵命!」

    「斗魂!」「斗魂——!」

    泪洒如雨的团员们彷佛要摆脱余念似的疾声回应,一个接一个转身奔向医院大门。我也压下淹到喉头的喊声迈开步伐,追随卡尔的背影没命地跑。我现在该把心放在还活着的人、命系一弦的小路身上——

    背后远处跟着响起撕裂〈马赛曲〉旋律的爆炸和破碎声,加速催促我们的步伐。

    ※

    耶拿全境的普鲁士军在天色将明时开始撤退。

    在一八〇六年十月十四日爆发的这场大规模战争,日后被称为「耶拿战役」,以普鲁士军完败作收。

    躲在大学医院的我们全然想像不到败况有多凄惨。之后我才知道在战况激烈的大学校地内,普鲁士军为死守医院而几乎全灭,甚至没有像样的部队能够撤退。

    所以,我们才能迎接没有轰隆炮响或引擎嘶鸣的平静黎明。

    满映明朗朝阳的走廊上,为小路的手术忙了将近四个小时、全身血迹斑斑的医务员们不顾形象地东趴西躺、鼾声雷动。我从空病床找来几条毛毯为他们盖上。

    我好想现在就见见小路、和她说话、听她的声音。但手术才刚结束,麻醉还没退,也需要时间观察术后状况。我坐在地上,背倚冷冰冰的走廊墙壁,叹气的气息自两腿间穿过。现在的我只能祈祷,连后悔或自责的力气都没了。

    我往脚步声来源抬头看去,只见卡尔扛着火箭筒从走廊彼端走来。他停在病房前,面无表情地看看我和房门。

    「……路德维卡怎么样?」

    「……手术刚刚才结束,还没醒。」

    卡尔微微点头,没再多说什么,默默在我身边坐下。

    昨天实在发生太多事、失去太多东西了,不是太阳转了一围就能整理成一句话来抒发怀想。因此我也没说话,坦率地感谢卡尔的沉默。

    经过一段时间,透过窗口洒落地面的阳光稍微改变了角度。

    卡尔忽然开口:

    「屋顶的哨快交班了,你要去吗?」

    「……咦?」

    「我们的人已经忙了一整晚。你经常通宵写作,应该很习惯熬夜,就跟他们换吧。」

    卡尔跟着将火箭筒推给我。好重啊。

    「战争应该结束得差不多了。一个小时就好,你快去。」

    我来回看了火箭筒和卡尔两轮,然后点头起身。

    卡尔或许是想这里只会愈待愈难受,要我出去吸点新鲜空气。我最近开始发现他其实很为人着想,只是无法直接说出口而已。

    一到医院屋顶,纯净的冷空气就沁入我的鼻腔,刺痛得很爽快。金黄色的太阳在左方地平线上的漆黑森林后探出脸来,要驱散黑夜的残香。

    「博士!」

    在栏杆边抱着火箭筒发抖的烈士团团员们转过头来,穿着厚厚大衣的样子像极了红毛猩猩,鼻头都冻得红通通的。

    「博士是来轮班的吗?谢谢博士!麻烦您了!」

    我目送他们缩着身子跑进门的背影,到栏杆边了望底下宽广的大学校区和外缘的耶拿市镇。在如此冷冽的黎明空气中远眺,昨晚受军队蹂躏的耶拿犹如梦境一场。但只要采出栏杆看向街道就是满目疮痍,到处是焦黑的民房、坍崩的砖墙、圮倒的路树、烧光的仓库和翻覆后就没人动过的坦克,全都充满经过漂白的死亡气息。

    随着开门声转头的我,见到一名身披墨蓝长袍、按着学士帽的矮小男子小跑步过来。那个头发卷得像鸟巢、下眼睑挂满疲劳般松垮的人不是别人,就是黑格尔。

    「歌德老师!」

    黑格尔见到我手上的火箭筒,表情一僵。

    「老师,那个……是……您是在做什么呢?」

    「我在站岗啊。卡尔要我来的。」

    「这样啊。」黑格尔一脸复杂的表情点点头,腼腆地倚上栏杆。

    「那黑格尔你又是为什么跑上来呢?你应该没睡好吧?这里有我看着,你就放心休——」

    「不是的。」

    他面色凝重地摇头。

    「我也是来『看』的,不过看的是所谓战争的结局。」

    黑格尔胸靠扶栏,在从旁射来的眩目阳光下眯起眼,望着焦痕累累的街道说:

    「昨晚真是在歌德老师面前丢脸丢大了。看来……我对人们为何而战,是什么在吸引、推动、堕陷、焚烤、戮杀人们,实在一无所知。」

    那种事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是你想太深了啦——我很想这么说。那种事怎样都好,大家只是为了求生存而死命挣扎罢了。

    「现在这样,不知道大学何时才能正常运作……」黑格尔往扶栏外叹口气。「今天原本是我们亲爱的母校迈向新时代的日子啊。」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向中庭中央那片半埋在沙尘中的歪曲大铁板。只能熔掉重铸了吧,不过这样也好。

    死者的名字就该归于尘土。

    活人不该为那种玩意儿流血。

    一会儿,背后高空传来沉重的低鸣。我和黑格尔都转过头,在稀疏的云间找寻声音来处。

    蓝天上有三个孤单的黑影排成三角形逐渐接近。是战斗飞船。

    三团影子到达大学上空后放慢速度且愈来愈大。它们正在下降。从旁射过来的朝阳将绘于船底的巨大蓝白红三色旗照得有如火烧。随一定间隔鸣响的钲声和洪亮的〈马赛曲〉弦乐合奏,在当时的我们耳中简直是送葬曲。

    三艘巨大飞船掠过我们头顶就向邻区的起降场缓缓飘去。在领头的旗舰上,我看见了。

    是人影。

    有个人不惧来风,挺立在没有步道或扶手的飞船最尖端。

    即使隔着这样的距离,我也能看清他被风吹乱的铁灰色发丝、缠成披肩的三色旗,甚至满漾绝望的红铜色眼眸。

    「那是……」

    黑格尔似乎也看见了。他半张着嘴,呆望飘过头顶的飞船。

    「……那就是,魔王……」

    「对。」

    他知道妹妹已经不在了吗?是知道才亲自来到耶拿吗?我不晓得。

    「歌德老师您……一直都在和那样的怪物战斗吗?」

    黑格尔打从心底感到害怕。

    「不是的。」

    我想我们之间没有战斗,他不是我的敌人。我说不上来,总之就是这么觉得。但无论如何,现在的我什么也改变不了,只能乖乖投降。最重要的是让小路安全地静养。

    「其实我也不太明白——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就像夜夜不断的恶梦吧。一闭眼入睡就会现身,躲也躲不掉。但说穿了还是梦境,无论再怎么令我煎熬,都不会有实际上的损失。所以我觉得他不是敌人。

    「您说……梦吗?」

    黑格尔追望三色旗的轨迹说。

    「的确,从他出现以后整个欧洲就像陷入一场不会醒的梦,频频发生难以置信的事呢。」

    「是……这样吗?」

    我还没想那么远,那纯粹是我一时的感慨。

    「假如,只是假如。」黑格尔的语调逐渐升温。「假如这世界只是某个人的梦之类的——」

    飞船的引擎声刮削我们的意识顶层,缓缓划过天空。

    「那个人,魔王他——会不会是代表……作梦者的精神呢?」

    我抿着嘴注视这位年轻哲学家的侧脸一会儿,接着视线转向即将接触大地的飞船背影。

    循环的历史、永远受困的灵魂、夜夜重复的相同梦境……?

    我不懂事实究竟如何,至少现在还不懂。只知道睁着眼感受吹过鼻尖的冷风、望向东方天空耐心等候,就一定能盼到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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