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库斯拉他们回到工房没多久，伊莉涅就背着行李走来了。
库斯拉本以为她会拿着一大堆行李的，不料她带来的行李只有少量，刚好能塞进一个结实的麻袋，背在身后，感觉就这样直接踏上旅途也不会有问题。
大概是索裴特斯给她收拾的吧。
“已经无法回头了吧？”
库斯拉露出戏谑的笑容说道，伊莉涅刷地别过脸去，面无表情地说道。
“这已经是我第三次下这样的决心了呢”
伊莉涅用故作亲热的口吻说完后就走进了工房，像是要撇开库斯拉一样。伊莉涅的刚强不光是性格方面，她还很有干劲，绝不是那种请就会来的客人。库斯拉甚至能感觉到她身上有一股决意，只要可以的话，她会将这工房的材料，知识，一切都窃取干净。伊莉涅也不是那种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她十分清楚当自己身处一个聚集着两人以上的地方时，确保自己的立足之地是很重要的。被人轻视就完蛋了，这句话不仅适用于炼金术师。第一印象是关键，这可以说是人际关系的基本。
这并非是逞强或是意气用事，而是无论在哪儿都实用的思考方式。
库斯拉并不对此感到讨厌。
不过，有一件事他很在意。
“离开出生的故乡来这里是一次，来这工房是一次。那么还有一次呢？”
回答库斯拉的是正在用布卷着铁锤手柄的威兰。
“是结婚吧？”
伊莉涅看了威兰一眼，然后又看了看库斯拉。
“炼金术师里也有各色各样的人呢”
“我不否认”
库斯拉耸了耸肩，关上了工房的门。
“工房里应该还有一个跟你们截然不同的，很可爱的家伙的吧，她在哪里？”
“希望你们尽量不要吵架”
“你说什么傻话。我不是那个意思。那丫头……那个人也在背后踹了我一脚，所以我想去跟她打个招呼”
这么说来，在库斯拉对伊莉涅穷追猛打时，菲尼希丝曾对伊莉涅说过些什么。
记得是相信幸运吧。
原来如此，库斯拉在心中暗忖道。
“顺便，我们也很可爱啊”
听到威兰的话，伊莉涅不禁用奇怪的表情看着他，
“真的各色各样呢”
“那家伙正在下面打扫。比起这个，你还是先把行李放下来吧”
看到她在工房里背着行李，库斯拉就不禁担心行李会不会撞上装有药品或者粉末的瓶瓶罐罐。
不过，伊莉涅没有马上听从库斯拉的话，而是用挑衅的目光看着他。
“我有一个问题想确认一下”
“什么”
“那个人是什么身份”
“怎么说？”
库斯拉反问了一句，他并不是想拖延时间去欺瞒伊莉涅，而是单纯不明白她这个问题的意图。
“她是这个工房的人”
“……可她却是修女的打扮啊”
“啊啊……因为她本来就是从修道院里出来的。据说她出生在遥远的沙漠之地，一路漂泊来到这里”
“……”
就算听了库斯拉的解释，伊莉涅的表情也依旧没变。
她曾在哪里看到菲尼希丝的耳朵吗？在库斯拉脑海里刚闪过这个念头时。
“你是想问乌尔酱是不是用钱买回来的吧”
“哈？”
听到威兰的话，库斯拉第一个发出了疑问。
“因为那丫头身处这个只有两个男人的工房，显得很格格不入。伊莉涅会有那种想象不是很正常的么”
“这样……”
库斯拉清咳一声，他总算想明白了。
“啊啊，你想问她是不是我们的玩物吗？”
“喂”
伊莉涅朝库斯拉投去责备的眼神，但库斯拉无语地叹息一声。
“怎么说呢。她可不是用来愚弄玩乐的玩具”
威兰轻笑了起来，紧紧握住用布卷好的手柄，空挥了数次，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接着他刷地将铁锤像短剑一样插在腰间，说道。
“库斯拉感到难为情而无法自己说出口的话，就由我来代劳吧？”
“喂”
“难为情？”
伊莉涅看到库斯拉那手足无措的样子，眉头越发紧皱，双眼瞪着库斯拉。此时库斯拉发现自己正处在微妙的立场上，也注意到自己被威兰利用了。威兰大概是看出了伊莉涅身为工匠在技术上的价值，所以才想将库斯拉作为诱饵来制造契机，从而让伊莉涅更轻易地敞开心扉吧。这次他用的手法比他们与菲尼希丝初次碰面时用的要温和。
不过，在库斯拉看来，要是此时故弄玄虚地对伊莉涅进行隐瞒，导致她胡乱猜测的话，事情可能会变得麻烦起来。实际上，菲尼希丝有着一个无法轻易对人诉说的特征。之后他们还要跟伊莉涅一起行动，总有一天要对她说明的。不过，库斯拉无法判断现在是否是合适的时机。在时机到来之前，伊莉涅有可能会产生奇怪的先入为主的观念或是做出臆测，所以库斯拉想事先清除这些可能性。于是，他轻轻地吸了口气，然后吐出。
“她是我达成梦想的必不可少的东西”
“！”
伊莉涅不禁后退了一步。
“啊，你是那种炼金术师啊……”
库斯拉也察觉自己措辞的不妥了。
“不是的。真是麻烦……”
库斯拉不禁挠了挠头，紧接着威兰突然插嘴道
“库斯拉小时候在老家那边有个青梅竹马，自那个青梅竹马被盗贼杀掉之后，他就一直想要得到能守护自己珍爱的人的力量。为此他才会去追求奥里哈鲁根之剑。于是，接下来他想要的自然就是要用这把剑去守护的公主殿下咯。明白了吧？”
伊莉涅和库斯拉都瞠目结舌地看着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堆的威兰。
接着伊莉涅就像齿轮咬合不好的水车一样一卡一顿地转过头，看着库斯拉。
威兰将库斯拉自己都难以启齿的梦想说出来后，库斯拉也不禁愣住了。他在心中恨恨地想道，总有一天要威兰这个混蛋好看！不过他也无法否认威兰刚才说的话。库斯拉保持着冷静，无奈地说道。
“……在，在这方面，我自己也觉得这想法很荒唐”
“！”
伊莉涅倒吸了一口气，库斯拉不禁感觉她头上扎着的，看似很刚强的头发似乎膨胀了起来。
“真，真的……”
“有各色各样的人呢”
“我不否认”
“利息”这名字的意思是没人性呐，库斯拉在心中苦涩地默念道。不过在关乎自己的抹大拉的事情上，他绝不会撒谎。而且这次在手段上自己完败给了利用了自己的威兰。他怒瞪着威兰，但那家伙却回了一个灿烂的笑脸。
“就，就是说那丫头……不，那人并不是奴隶……”
“当然不是。因为那家伙的错而导致镀金失败，所以才让她去收拾残局的”
“镀金？用水银的那个？”
“我说过这里什么都有的吧”
从如山的辰砂到只能拿到少量的水银都是贵重的物品。很多人虽然知道有镀金这项技术，但还是会被镀上金银的贱金属骗到，那是因为一般人很难见得到镀金的实物。
伊莉涅就像盯着眼前的小鸟的猫一样，双目闪闪发光。
“我可以去帮忙吧”
伊莉涅像似察觉到些什么，又补充了一句。
“真是好。可以自由地做实验真是好”
库斯拉对此只是耸了耸肩。
伊莉涅重新背起扛来的行李，就要走向下层。
她在将手放到扶手上时，突然回过头来。
“落东西了？”
“有件事要先跟你们说好”
她露出不悦的表情。
“我是真的想离开这个城市”
说罢，就头也不回地走下了楼梯。
留在了上面的库斯拉和威兰轻轻对视一眼，从双方的表情看来，他们都理解了伊莉涅说的话。
伊莉涅很有本事，这点只要对比一下打扫完之后她和菲尼希丝的样子就知道了。菲尼希丝浑身沾满灰，简直就像掉进了烟囱里面一样，然而伊莉涅则只有衣服的下摆被弄脏了而已。
伊莉涅在收拾干净的熔炉前，动作迅速地准备开始重新镀金。
她无需库斯拉和威兰的指点，就能麻利地进行准备。关于镀金的操作顺序，菲尼希丝只有书上看来的知识，根本无法跟上伊莉涅的作业速度，到中途她就只能一脸茫然地观望了。
伊莉涅熟练地加热着水银，而又不让它突然沸腾。她在将金泡入水银后，再将镀金的主角——铜块浸入水银中。之后只要让水银蒸发掉，镀金就完成了。库斯拉他们觉得反正都要离开这个工房了，水银就任其蒸发好了。可伊莉涅却连水银都好好地回收了。她所用的方法正是蒸馏法，跟炼制锌时使用的一样。伊莉涅在这方面的知识依然压倒性地胜过菲尼希丝。
这次镀金作业最后做出的成品如果不是用惯贵金属的人，根本就难以分辨真假。
菲尼希丝因为知道了镀金的目的，所以就算面对着成品也始终高兴不起来。不过，在晚饭之后，库斯拉总算明白到她闷闷不乐的原因不光是镀金的用途。
为了前往喀山，库斯拉他们得离开这个工房，但他们能带什么离开则是奥特里斯负责的工作了。因此，奥特里斯会派手下的人来工房确认里面有什么东西，然后做成财产目录。库斯拉和威兰商量之后，选出了一些就算带走也不易被察觉的东西，取而代之得留下一些廉价的东西。为此，他们才要进行镀金作业。
镀金结束后，伊莉涅就询问了镀金的用途，库斯拉落落大方地将镀金的目的告诉了她。虽然这诡计让伊莉涅皱起了眉头，但她的嘴角还是浮现出了得意的笑容。于是，镀金之后三人就开始商量其他的坏主意了。
伊莉涅甚至还提出将金刚石或宝石全部换成玻璃怎么样？看来她在继承亡夫的位置，统帅锻造行会时没少受骑士团的气，积攒了不少恨意，现在打算好好地报复一下。
讨论到实际该怎么操作时，三人聊得热火朝天，结果晚饭就在熔炉前简单地啃了点面包就了事了。不过伊莉涅的干劲绝不只是来源于对骑士团的报复心理。她之前身为工匠一直压抑着心中对知识的好奇，而此时这份好奇心正喷涌而出。
商谈大致结束后，威兰就开始向伊莉涅询问自己最感兴趣的炼铁方面的事。这时库斯拉才注意到菲尼希丝的身影已然不在炉前了。
他走到上面一看，发现菲尼希丝孤零零地坐在桌子边上，心不在焉地看着跟前那本翻开的大书。
库斯拉走上楼梯时，她就只是侧目瞥了一眼，一副兴趣索然的样子，视线马上又落回到书本上。库斯拉听着哗啦地翻页声，从柜子里拿出了酒瓶，倒了一点进素烧的杯子里。
“不去下面吗？”
听到库斯拉的问话，菲尼希丝抬起了头。
“他们差不多要开始炼铁了哦”
“铁……吗”
她有点不悦地说道。
“你没兴趣吗”
库斯拉开门见山地问道，菲尼希丝瞬间想要反驳，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继续盯着眼前的书。库斯拉叹息一声，他知道菲尼希丝并非真的对铁没兴趣。
库斯拉看了一眼桌子，看来她是一个人在这里吃晚饭了。
库斯拉猜得到她为何会这样做。
“你看起确实来很怕生呐”
菲尼希丝落在书本上的视线游移了起来。
在伊莉涅镀金完成后帮忙收拾时也是，伊莉涅对她打个招呼就让她结结巴巴，动摇不已了。
不过，菲尼希丝闹别扭地一个人待在这种地方应该还有别的理由的。
“还有就是因为那个吗。伊莉涅的技术很优秀吧”
库斯拉的话一出口，菲尼希丝的身体就僵硬起来了。
果然啊，库斯拉就连叹息都发不出了。
“因为明明是你比她先来工房的，可她却比你更有用吧”
因为伊莉涅来了，所以修女打扮的菲尼希丝将头纱也披上了。
不过就算隔着头纱，也能看出她的耳朵在颤抖着。
“蠢货！不要在意这种事，不然你又会陷入狼狈的境地的哦”
库斯拉往杯子里加满了酒，喝了一口，大概是说累了口渴吧。
“如果好虚荣，或是想要获得地位的话，就会很容易钻牛角尖。虚荣心强的家伙最容易被人操纵了。就例如，深信自己是神圣上帝的使者，而你们则是无知的炼金术师的修女”
“……”
“不光如此，钻牛角尖的话你会失去很多东西。现在就是如此。你因为自己那奇怪的虚荣而不去看炼铁的话，就会错过很多的经验。伊莉涅的炼铁技术非同一般，就连熟知炼铁的威兰都能从中学到东西”
菲尼希丝的视线缓缓地落下，最后还是落回到书本上。
不过，她的双眼明显没在看任何东西。
“你是工房的一员，自然是能力高的好，能力低的家伙只会碍事。我们不要那种没干劲只会添麻烦的同伴”
“！”
库斯拉特意选择了“同伴”这个不常说出口的单词，看来是有效果的。
他冷静地做着分析，用这种说法来让菲尼希丝动摇的效果看来不错。
“想通了的话就赶紧站起来。想不通的话就继续看书吧”
菲尼希丝哗地一声，站了起来，库斯拉平时都是俯视着她的，不过现在站了起来的菲尼希丝比坐着的他要高出一点。
库斯拉轻笑着抬头看着她。
“不过，我可不知道伊莉涅这个工匠是否会比威兰温柔”
“唔”
菲尼希丝露出了明显怯意，但她还是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的。
她合上书，走向卧室那边，大概是要换衣服吧。
库斯拉目送着她离开，轻哼一声，随手翻开了菲尼希丝刚在看的书。
“……在看这种书么”
那是一本记载着古老神话的书，她大概在调查黄金之羊的传说吧。
在镀金方面她毫无疑问是帮不上忙的，所以才想在其他方面成为库斯拉他们的助力。
“努力方向又错了呐”
库斯拉虽然低声抱怨着，但心中却想，有干劲的家伙总比没有的好。
伊莉涅再怎么不济，也是做过锻造行会会长的人，最重要的是，工匠工房一直都是集体作业的，所以她应该很了解怎么跟不合群的人打交道。不管怎么样，菲尼希丝也肯定更容易跟同为女性的伊莉涅合得来。
虽然库斯拉很乐观，但他似乎判断错了。
“第一次看到动得这么强力的风箱啊”
砸碎矿石，洗矿，分层筛选，加柴，放炭，点火，然后用水车驱动风箱送入空气。
伊莉涅手脚麻利地完成了这一连串的作业，仿佛已经在这个工房待了很多年一样。听从库斯拉的话从上层走下来的菲尼希丝最初还想要帮伊莉涅的忙的，但她根本就插不上手。
在菲尼希丝不知所措的时候，炼铁的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了，与水车相连的风箱发出如地狱深处般的咆哮，将空气送入炉中。风箱每吹一次气，炉里都会有火花扬起，铁上黄光闪烁的区域渐渐增加了。
“在我们工房，炼铁时只能全员出动，轮流踩动风箱。这里真好。能用水车驱动的话，就算是没什么力气的女孩子也不会输于男人了”
伊莉涅说完就笑了起来，不过却没人回答。伊莉涅的话明显是对菲尼希丝说的，但菲尼希丝却只是低垂着头，默不作声。
库斯拉也很理解菲尼希丝低落的心情。
她孱弱到在进行炼制作业时，就连踩动一个小风箱都会马上贫血倒下。所以她也曾燃起过要学习怎样操作水车连接的风箱的意欲。
虽说如此，可如果不熟悉机械的机构的话，有些细微的东西是很难掌握的。菲尼希丝在双眼含泪地重复多次操作后，总算记住方法时，心情可是相当地喜悦。
然而，伊莉涅在没人指点的情况下，光看了一下水车和风箱的外形，就能麻利地进行操作，一次就让风箱动起来了。
这对菲尼希丝来说可一点都不有趣。
“啊……”
不过，伊莉涅自然不知道这些事，她迷茫了一下，不知该对菲尼希丝的反应作何应对。在之前的大马士革钢事件中，在背后推了伊莉涅一把的人正是菲尼希丝。
因此，虽然她跟菲尼希丝在初次见面时就无法顺利地交流，但她还是觉得气氛马上就会变得更融洽起来，到时候自己就能跟菲尼希丝顺利交流了吧。她想了一会儿后，似乎有点烦躁了。不过，伊莉涅的作风如性格一样强硬，她决定先将话题继续下去。
“而且，这里的工房也很整洁。我们家工房真的很脏，作业完的善后工作也最累人的”
看来伊莉涅在工匠工房里受到过很严格的训练，连在作业的同时进行收拾都好好地训练过。
因此，在炼制结束时，同时进行的善后工作也都全部完成了。这利索的程度连威兰都不禁瞠目结舌。所以在最近才好不容易记住善后步骤的菲尼希丝看来，伊莉涅的动作简直就像在施展魔法。
于是在这种状况下，就算伊莉涅对菲尼希丝说善后工作是最累人的，也只会让菲尼希丝将头垂得更低。
伊莉涅露出难为情的笑容，挠了挠头，逃跑似地回归到了工作中去。她将熔炉里漂浮着的矿渣舀了出来，再将带着叶子的生木加进炉里。
“材料多种多样真是好呢。在工匠工房里如果做些作业步骤外的工序的话，肯定会被责骂的”
伊莉涅说罢，就将很久之前就想尝试加入炼制中的蛋壳和犬骨摆好。
这些东西都是能增加铁的柔软度的添加剂，不过在伊莉涅的工房里似乎只能用木炭和生木。出于好奇而想去尝试其他方法也是人之常情。当然，伊莉涅是因为能起效果才会这样尝试的。
“居然真的能如此随心所欲地进行尝试，看来幸运这东西并非我想象中的那么虚无缥缈啊”
然而，在好不容易才学会炼制基础的菲尼希丝眼里，伊莉涅现在所做的事已经领先她两三步了。
就算伊莉涅说出菲尼希丝对自己说过的话，菲尼希丝也依旧没有任何的反应。
“……”
“再加点炭吧”
威兰突然插口，不知道他是看不过伊莉涅那尴尬的样子，还是因为他比别人更通晓炼制。
伊莉涅慌忙按他所说的，谨慎地往炉里加了一点炭。
之后，伊莉涅虽然会时不时地看菲尼希丝一眼，但却没再对她说话了。
在没人跟菲尼希丝说话后，站在房间角落的她总算将视线投向伊莉涅那边了。她脸上的表情已经不止是僵硬了，甚至能让人感觉到悲呛。菲尼希丝一直在旁边围观到深夜，直到伊莉涅炼制出了一点粗铁，她才脚步蹒跚地走上楼梯。看她那样子明显是被击垮了。
刚入工房的小姑娘，和久经锻炼，技术好到能得到男人的承认的公会会长之间，实力的差距已不用多想了。但是，如果菲尼希丝能八面玲珑一点，好好处理这人际关系的话，她的人生应该能少一点波折的吧。
威兰目光灼灼地盯着还残留着余热的铁块，仿佛要扑上去将铁块舔个遍一样、大汗淋漓的伊莉涅将威兰丢在一旁，边解开束着头发三角巾，边对库斯拉说道。
“我的搭讪方式很差劲么”
库斯拉收回追随菲尼希丝而去的视线，看向有点尴尬的伊莉涅。
她脸上只有一半的皮肉扬了起来，就如字面上的“半笑”一样，笑容牵强至极。
“大概是因为你比她优秀太多了吧”
“……你是踹了我一脚，可那丫头……不，那个人却开导了我啊”
“……她说了幸运什么的吧”
“世上是有幸运存在的”
伊莉涅补充道，然后轻轻地叹了口气。
“那句话对我来说可是当头棒喝啊。同时我也在想，在这世道下，她也活得很辛苦的吧。所以，我不光想对她道谢，还想跟聊很多话……”
听完伊莉涅的话，库斯拉用轻松口吻说道。
“哼？你……确定自己的看法没问题？”
“什么意思？”
“痛苦的事太多她也许就会选择逃避。因为她就是那样的性格”
库斯拉打了个哈欠后说道。
“因为你太可怕了，所以她才会避开你”
这句话让伊莉涅睁大了眼，她性格直爽，大概从来就没想象过这样的事吧。
“可怕？说我吗？”
“因为你这突然而至的工匠在技术上压倒性地胜过了她。她大概认为你威胁道她的地位了吧”
“啊……”
伊莉涅露出一副踩到小石子似的表情，然后将视线投向楼梯那边。
她一脸苦闷地努着嘴，双肩沮丧地垂了下来。
“啊……原来如此……”
伊莉涅通过结婚这一手段，突然成为了统领城市工匠的师傅夫人。这无异于是连跳数级插入城市工匠序列中的插队行为吧。
城市里的每个人都有着自己明确的位置，有着严密的序列。虽然伊莉涅看起来不像是那种依仗权势的人，但正因如此，她才不明白那些被扰乱了序列的人的心情。
即便如此，伊莉涅经历了自己结婚时发生的事后，也对这种人际关系有着深刻的体会。
她总算察觉到自己所犯的错误了，脸上不禁露出了歉意。
“那……我在镀金时也太过显摆技术了吧”
库斯拉耸了耸肩，仿佛在说或许吧。
“唔……爷爷会将我当小孩子看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吧……”
伊莉涅一脸苦涩，她大概也察觉到自己沉醉在了能毫无制约地随意进行作业的解放感中，忽视了很多东西吧。
没有比乐极生悲更让人郁闷的事了。
“啊，但这么说来，那个人也是这里的成员？”
因为她是这工房的一员，所以才会为自己的地位受威胁感到忧心。
伊莉涅抬起头来，只见库斯拉轻轻歪了下脖子，回答道。
“她说想成为我们的同伴”
“炼金术师？”
伊莉涅皱起眉头，满脸厌恶地说了一句后，暗自吃了一惊。
站在眼前的库斯拉是个炼金术师，而自己今后则将要以库斯拉的助手身份，跟着他去异教徒的城市。
虽然伊莉涅在道理上可以理解，但在感情上却不一定能接受。
她露出一副难以接受的样子，说道。
“……你不感觉这是在将天使变成恶魔么”
“她的情况很复杂”
虽然库斯拉被伊莉涅用怪异的视线盯着，但他还是没说出菲尼希丝耳朵的事。
“不过，让那蠢货感觉你威胁到她的地位也算是一件好事吧。要是她因此而变得好学上进的话，我也能少操心一点了”
伊莉涅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我很难轻易地接受你说的这番话，不过她完全没反驳。
“……感觉真的有各色各样的人呢。我还以为炼金术师应该是更像炼金术师的”
“真像一个研究伦理学的修道士的措辞呢”
“……我嘴笨”
“我们就像与人断绝来往的魔术师一样，不过我们是不受约束地，不停地进行奇怪的实验”
“嗯嗯，是啊，是啊。炼金术师也各有各的情况呐，总感觉有点不可思议，那边的人看起来比我更钟情于铁啊”
伊莉涅回头看着威兰说道。
“我们的共通点只有一个，那就是追求自己心中的抹大拉。其他方面跟普通人…不”
“？”
“其他方面，跟性格古怪的人没什么区别”
“……”
伊莉涅侧目瞥了库斯拉一眼，像是勉强了接受了这说法一样，有点迷茫地说道。
“我也需要一个抹大拉么”
“无家可归的家伙们为了让自己不留恋过去，就必须得有一个目标”
伊莉涅轻笑一声，她大概是想起了自己的身世了吧。
“于是，为此连女孩子都会踹”
“你真是个记仇的家伙”
“连这点坚持都没有可做不了工匠”
库斯拉耸了耸肩，伊莉涅轻哼一声后正要去把火熄掉，却突然停下，回头对库斯拉说道。
“啊，对了。你帮我跟那位修女小姐说一声，我是多亏了她才能往前迈步的。我会好好地感谢她的，而且希望她能将我当师妹看”
“不感谢我一下吗？”
听到库斯拉的话，伊莉涅歪了歪嘴角，没做任何回答就走向熔炉。
伊莉涅看来并没有那么顽固，也没那么意气用事。
库斯拉不禁在心中想，菲尼希丝只要不老是做些奇怪的猜测的话，也能做到伊莉涅那样的吧。
第二天，库斯拉他们三人以昨天的炼制为依据，讨论起了木炭的种类和木柴的在炉中的摆放方式。
根据要炼制的铁的类型不同，炼制中所使用的矿石的种类和炼制所需的温度有着多种不同的组合方式。库斯拉和威兰都有相关的基础知识，所以他们只需集中精力去听自己不懂的地方就可以了。不过，还在独自摸索中的菲尼希丝可就听得辛苦了。
伊莉涅虽然很在意菲尼希丝的情况，但库斯拉和威兰比起行会的工匠更深谙炼制之道，一点就通，她也就不必逐一详细解释了。结果菲尼希丝听起来就更加辛苦了。
菲尼希丝拼命地用石灰笔在石盘上记着笔记，不过这完全不起作用。
知识可不是砖块那样一味往上堆就能顺利完成的，每一分知识之间都得插入经验，谨小慎微地累积。
深深地体会到自己实力不足的菲尼希丝在午饭时明显表现出一副失落的样子。伊莉涅看到她这副样子，似乎又想对她说些什么。
矿石中杂质越多炼制就越麻烦，而工房也是一样的，人一多起来麻烦事也会增加。库斯拉在面包上随意地抹了点乳酪后，边啃面包边观察情况。因为这事很麻烦，所以他决定暂且袖手旁观。
而且，奥特里斯派来统计工房财产的人明天就会来，所以从下午开始他们就必须得着手隐藏财产了。虽然他们是要用玻璃和镀金的金属偷梁换柱，但作业过程中，威兰自然是一副快乐享受的样子，而伊莉涅虽然担心菲尼希丝的情况，但也干得很起劲。仍对这种行为感到有罪恶感的就只剩菲尼希丝一人了，帮不上忙的也同样只有她。最后她只好独自走到一边，翻开一本书来看了。
当然，她其实还可以选择去围观他们作业然后学习的，但由于伊莉涅的知识和技术远胜于她，估计她已经完全对伊莉涅产生恐惧了吧。
库斯拉对菲尼希丝那副样子无语了，他已经告诉过菲尼希丝如果想在工房中帮上忙该怎么做。即便如此她还是裹足不前，库斯拉可没好人到会对这种家伙伸出援手。
当威兰和伊莉涅兴高采烈地走向下层时，库斯拉也打算跟着下去。
在他正要走下去的时候，突然感觉到一道视线，于是站在楼梯上回过头来，正好和菲尼希丝视线相碰。
菲尼希丝慌忙移开视线，库斯拉没多作停留，继续往下层走去。
然而，他脸上的表情却不悦地扭曲着，因为他刚才注意到了菲尼希丝的神色。
就像一个害怕被抛弃的小女孩一样。
库斯拉焦躁了起来，脑海中瞬间闪过强行将她拉下来的念头，不过还是打住了。
因为他觉得应该让菲尼希丝自己寻求解决之道。
库斯拉正要踏下地下二层，两道视线让他停下了最后一步。
“……怎么了？”
威兰和伊莉涅一起看着库斯拉。
“一个人，吗？”
听到伊莉涅的问题，库斯拉冰冷地回答道。
“你看到两个人吗”
“不是这意思”
“把乌尔酱也带下来啊”
威兰直奔重点。
库斯拉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每件事都要我去操心吗”
“你很不擅长撒谎呐”
库斯拉目露焦躁地看向威兰，他感觉到自己受威兰的话影响了。
“带她一起去趟市场怎么样”
“啊？”
“买东西的话，乌尔酱或许能帮上忙的吧”
“……”
库斯拉一脸诧异地想，他是出于什么原因才这么说的？
难道是因为将自己和菲尼希丝赶走后，他就能和伊莉涅两人独处了？库斯拉不禁在心里胡乱猜测了起来。
威兰继续说道。
“顺便，旅行的准备也拜托你了哦”
大概因为炼金术师是个很难信任他人的行业吧，所以炼金术师通常都是自己的事自己做。
不过，这次去喀山的路费不得不从他们两人共同的钱包中掏出。
库斯拉思量了起来，特别是自己不像威兰那么好酒，如果去喀山的路上要是带着酒去的话，喝醉后威兰或许会惹出些麻烦来，所以自己是不会准备太多的酒的。
威兰一心想将库斯拉打发出去，甚至在这方面做出了让步。
伊莉涅则纯粹是在关心菲尼希丝吧，不过威兰大概是热衷于女色更甚于美酒吧。
若非如此，那就是另有打算。
“我不在的时候，别藏起些我不知道的财产哦”
如果要跟女人打交道，就更加要花钱了。
“我不会做这种事的啊”
谁知道呢，虽然这样想，但库斯拉还是屈服了。要是阻碍威兰，之后被他报复的话会很麻烦的。
而且，库斯拉想起了菲尼希丝那如被抛弃的小狗般的眼神。
他重重地叹息一声，没有踏下楼梯的最后一阶，转身走回楼上了。
“走，去买东西”
库斯拉语气粗鲁地冲菲尼希丝喊了一声，菲尼希丝过了好一会儿都没反应过来那句话是在催促她。
直到库斯拉对她说赶紧的，正低头看书的她才终于抬起头。
“去，去哪里？”
菲尼希丝一边磨磨蹭蹭地穿着衣服，一边发出询问。她在修道服的外面加了一件带有风帽的外套，帽子正好连脑袋都能罩住。
“去市场”
“诶……那个，可是，调包工作怎么办？”
“神的教诲让我醒悟了”
听到库斯拉的调侃，菲尼希丝总算恢复了一点精神，赌气地瞪着库斯拉。
“威兰那家伙似乎在图谋些什么”
“嗯？”
“我被赶出来了”
库斯拉斜视着菲尼希丝，耸了耸肩。听到这回答，菲尼希丝不禁愣住了。
她陷入了思索中，过了一会儿才脚步轻轻地走到库斯拉身旁。库斯拉感觉她的侧脸似乎缓和下来了。大概是她产生了什么让人不痛快的误解，而对自己抱有了微妙的亲近感吧。
我们俩都是没有容身之所的人？
库斯拉感觉一阵无力，带着菲尼希丝走向市场。
来到刚刚晌午的街市，就发现街道上行人稀少，很安静。
“相当安静呢”
该说的话倒没见她说得这么快，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她却能马上说出口。
库斯拉身为炼金术师自然也察觉到街道很安静，只是因为嫌麻烦所以没指出来。
“这时候，很多在城里工作的人都在午睡吧”
“午睡么”
她的话里带有一点责备的语气，大概是因为她已经习惯了严苛的戒律约束下的生活了吧。又或者是，因为她自己无法午睡吧。
“因为他们从黎明就开始干活。啊，对了。我还曾听说过以前工人们还制造过午觉用的闹钟”
“时钟？”
“有水漏，日晷，机械式的时钟等各种各样的钟，不过这也是人们误以为炼金术师什么都能干的典型例子”
“……为什么？”
“因为那钟是用水和粉来做的，很像像炼金术师的作风”
“那不是……水漏吗？”
菲尼希丝那碧绿的双眸滴溜溜地转动着，看了库斯拉一眼。接着她就若有所思地移开了视线，不过，这其中原因可不是菲尼希丝能想得出来的。所以库斯拉没多等，就直接说出了答案。
“因为面包师傅有发酵粉，用水将小麦面粉和发酵粉搓和在一起，然后在面团上放一个桶。粉团膨胀了之后桶就会倾斜倒在地板上”
“啊”
“至于调节膨胀的时间，那可是面包师的拿手好戏”
菲尼希丝佩服到愣住了。
她低声感叹道，当时的面包师傅居然有这样的技术啊。
“虽然这还称不上是炼金术，不过你也学一下人家多动脑筋吧”
菲尼希丝露出一副不甘的样子，不过她还是点了点头，大概是被面包师傅的事迹感动了吧。
不久，两人就到达了市场。戈尔贝蒂的常设市场规模相当大，就连见识过规模宏大的王都的库斯拉都觉得这里很繁华热闹。戈尔贝蒂临近领地的领主，贵族，教会或是修道院都有在特定日子开设市场的权利，恐怕戈尔贝蒂城一直不停地从那些人手中收购开市的权利，这里才能每天都开市的吧。
不过，对啄食麦穗吃得滚胖的鸡来说，它们的命运永远都是注定的。
市场上有一尊手握裁判刀的铜像，骑士团的旗帜就插在了这尊本来象征城市的自治权的铜像前。
“我们是来买什么的？要买什么材料吗？”
“要买蛇啊，蝾螈之类的”
库斯拉所说的是城市人臆想中炼金术师必然会用到的材料。菲尼希丝当初也认定库斯拉他们会用这样的材料做实验。
当然，现在菲尼希丝瞪着库斯拉，仿佛在说请认真回答。不过库斯拉总感觉她一副心情不错的样子，大概是错觉吧。
“要做旅行的准备”
“旅行准备……”
“嗯？”
菲尼希丝的表情变得有点严峻，于是库斯拉就忍不住反问了一声。她不知为何露出一副斗志昂扬的表情，说道。
“我会努力的”
她要努力什么？库斯拉在心中暗问道，不过最后还是没问出口。
猪肉肠，盐渍鲱鱼，雪白的小麦面包，加上蒸馏的葡萄酒一桶。还有少许比较耐放的根菜。
“就这些东西吧？”
库斯拉向老板下完单，吩咐他将东西送到工房去后，弯着手指数了一下后嘀咕了一句。
前往喀山的旅途大概要花两到三周时间，途中也会经过不少零星分布的村镇，所以库斯拉在预想好这些后再按量下单。老板说要好好地计算一下，可库斯拉懒得好好算，直接把金币塞给了老板。老板吃了一惊后，马上就露出卑微的笑容。估计他是将库斯拉归类为那种大方豪爽的客人了。威兰他们应该正在工房里掠夺金银财宝，所以现在的这点花费对库斯拉来说就相当于误差而已。
“那么剩下的就是毛毯之类的吗？”
库斯拉正要举步离开，菲尼希丝突然开口道。
“等一下”
“嗯？”
“就只买这些吗？”
菲尼希丝一脸疑惑的样子。
库斯拉看了一眼菲尼希丝，再看了一眼正在利索地对伙计发出指示的老板后，耸了耸肩。
“你觉得自己能吃那么多？”
“嗯？”
“我买的量已经绰绰有余了吧。而且，旅途中还会经过一些村镇。食物可跟石头不一样，要是囤积太多了会腐烂的。不够了在路上再买就好了”
听完库斯拉的话后，菲尼希丝依旧愣愣地抬头看着他。
接着，她的目光就十分犹豫地闪烁了起来，然后窥视似地再次看着库斯拉。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想买葡萄干吗？”
库斯拉嘲讽似地说道，菲尼希丝瞬间露出了赌气的表情，不过马上就收起了这副表情，露出不安的神色。
“那个，是两到三周的旅途吧？”
“是的。鱼，肉，面包，都是按一天三顿来算的量。估计连贵族都会羡慕的吧”
听完这句话，菲尼希丝的表情依旧很困惑。
她到底想表达些什么？
库斯拉皱起眉头俯视着她，菲尼希丝不禁缩起脖子，战战兢兢地说道。
“那个，洋葱，和大蒜呢？”
“哈？”
“还有……如果有盐和油的话，应该也能坚持很久的”
她没什么自信地说道。
库斯拉完全不懂她的话的含义。洋葱？大蒜？
“最好再买些草药，要是有地图的话就最好不过了。钱的话，从刚才起你就一直在用金币吧？如果有那边地区的货币的话，会很,,,,,,方便……的”
菲尼希丝说道后来声音就渐渐变小了，到最后声音就完全消失了。
然而，她却目光坚定地抬头看着库斯拉。
平时菲尼希丝话音落下之时就是她心中那小小的勇气消散之时。
不过，此时的菲尼希丝与以往不同。
她又说了一句。
“难道，你没做过旅行的准备？”
她那视线仿佛在说，你什么都不知道的吧？这让库斯拉心中一阵气闷，赌气地回答道。
“旅行这种小事我还是做过的”
特别是库斯拉这种被上头归类为手脚不干净的炼金术师，总是被上头调配去各种地方，以作惩戒。
库斯拉突然发现。
旅行准备。
自己确实一次都没做过。以前去别的地方，全都是骑士团一手安排好了的，自己只要坐在马上里看看书，出来吃一下东西就行了。
而另一方面，菲尼希丝则是被驱逐出居住地，一直过着颠沛流离的逃难生活。
自己居然反射性地说旅行这种小事还是做过的，库斯拉突然感觉自己好楞。就像反射性地说“黄金之羊的传说，自己还是知道的”的菲尼希丝一样。
实际上，库斯拉根本未曾自己做过旅行的准备，无论怎么看，他刚才说的话都不过是死要面子的蠢话罢了。
“……”
库斯拉不敢正视菲尼希丝的眼睛，老板朝库斯拉他们看去，似在问有什么事吗。库斯拉无视掉老板的视线，做了个深呼吸。
不能意气用事。
真没想到竟然有一天要自己对自己说这样的话啊。
“然后？”
“嗯？”
“洋葱和大蒜？”
听到库斯拉的反问，菲尼希丝不禁有点吃惊。
库斯拉马上就明白了她吃惊的缘由，不禁无名火起。
“你以为我会像你一样继续逞强吗”
“！”
“我没做过旅行的准备。老实说，也不太懂旅行的事情。旅行的准备跟想办法尽量延长普通的生活不一样吗”
库斯拉语气粗鲁地说完后，菲尼希丝还是有点不敢置信，过了一会儿才接受了库斯拉的话。
她猛地直起腰，挺起娇小的胸膛，露出一副得意洋洋的神色，点了点头。
“烟熏肉比盐渍肉要耐放，而肉干则比烟熏肉更耐放。而面包也是烤过两遍的黑麦面包放得比小麦面包更持久”
“黑麦……黑面包吗？”
虽然库斯拉以前经常吃这东西，但既然能买得起小麦面包，就没理由要去吃那种东西。
菲尼希丝看到库斯拉露出厌恶的表情后，立马训斥道。
“比起口味，我们更该重视食物的保质期限。我们应该考虑到原本预定两到三周的行程，有可能会延时到一月或者一个半月”
“……”
这怎么可能，库斯拉刚这么一想，就突然想起现在阿萨美纹章的部队正因预料之外的大雨使河水泛滥，而延误了行程。大概他们在制定行程时也根本没考虑到会碰上这种情况吧。
自己是圈养在城市里的炼金术师。库斯拉开始认真地玩味起这句他平时当作自虐的玩笑说的话了。
因此，他没有反驳，按照菲尼希丝所说的，向老板订了二次烘烤后变得干巴巴的黑麦面包。黑麦面包虽然比威兰夜宵时吃的燕麦面包要好，可库斯拉平日里利用炼金术师的地位，过惯了奢侈的生活，所以还是对黑麦面包有点抵触的。
“接下来呢？要是洋葱和大蒜是必须的话，醋和罂粟也是必须的吧？”
“并不是味道和气味重就行的。如果旅途中下雨了的话，几乎大部分食物都会变坏无法食用，所以买洋葱和大蒜就是为了应对这种情况。洋葱和大蒜能让你撑到最后”
“……那油和盐呢？”
“只要有盐和水我们就能撑个一周。有油的话就算是破烂的皮毛也能防水，下雨的时候能起到很多宝贵的作用。当然，油拿来直接喝的话也是相当有营养的，同时也可以用来疗伤，点灯或者烧东西”
可口的饭菜，美味的酒水。
库斯拉和威兰满脑子里想着的都是这种东西，然而从菲尼希丝口中说出的却净是些不详的事情。
“你买的量也不够。要是有钱的话就再多买一点。路过村镇时也有可能买不到食材”
“……这怎么说也是骑士团的部队啊”
菲尼希丝无语地看着库斯拉。
“并不是说村镇的人不卖东西给我们，有些村落会因为山贼作乱而荒废，有些村子原本就空无一人。或者是疫病蔓延而导致村子荒废。而且，附近如果两军在附近交战的话，最好还是将敌军会往井水里投毒的可能性也考虑进去。因此，要多带水，可以的话，我劝你还是只带比水耐放的淡酒。于是，能带的话也该些草药。因为我们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受伤，而且草药在某些时候比货币还要贵重，能交换到不少东西。还有——”
菲尼希丝滔滔不绝地说着，她在听到旅行准备这个词时，之所以回答说会努力的，是因为她知道旅行准备是件很辛苦的事。
而且，菲尼希丝说的每一项都很合理，于是库斯拉就将她所说的东西都买齐了。
她所说的内容全都为了活命而做的准备，而且全都是经验之谈。库斯拉没打算插嘴。
看来在被骑士团收留之前，她不是光靠运气生存下来的。
“还有就是防寒的用具”
“啊？嗯嗯”
菲尼希丝利索地说着，她的脸上第一次露出神采奕奕的神色，库斯拉不禁看得入迷。
库斯拉回过神来，发现菲尼希丝正用恼怒的眼神看着自己。
“你有好好地听我说吗？”
真没想到会被菲尼希丝这么训斥。
“我们要去更北方的地区吧？你如果有钱的话就把皮毛也买了吧”
“明白明白”
重新选购了食品之后，这次库斯拉他们走到了出售毛织物和皮革制品的地方。
“如果觉得皮毛碍事的时候烧掉或卖掉都可以。热的话就脱下来也行，但寒冷的时候我们除了穿上它之外就别无他法了”
“老板，你就看着给我们选一些吧”
听到库斯拉的吩咐后，老板就给他们准备了一大堆毛织品。
“剩下的呢？”
“有地图的话会更有底气”
“这个就不需要了吧……。我们可是跟着大部队走的哦？”
“那些说跟着商队就不担心迷路的人是没经历过因暴风雨或泥石流而走散的吧。走散之后，人们基本上就无法再汇合到一起的了。因为只有先头部队的人手里有地图”
“你说的是山路吧。我们走的恐怕是平原——”
“还有，如果是坐马车出行的话，也有可能因为马乱跑而走散的。马匹突然发狂，带着人跑到一些偏僻的地方的事也时有发生。你还没骑过马吧？”
“……”
此刻库斯拉沉痛地体会到，原来自己的知识全都只局限在工房里。
“还有，最好是先准备至少两种货币。在发生战争的地区，有些货币可能无法使用”
“这点我也能想象得到。战争时不能使用刻着敌方领主头像的货币吧”
“金银的话倒没有这种担心，不过兑换一般都会很麻烦……”
这点的话，库斯拉也清楚。
“因为有纯度问题吧”
“嗯。而且，还经常会兑换到假货”
菲尼希丝语气僵硬地说道。
她似乎只是因理论所需而提到这个，并不是在为镀金的事情生气。
“不过，大部分赝品都能轻易地看穿”
“嗯，这样么？”
菲尼希丝有点惊地抬头看着库斯拉。总算保住一点面子了，库斯拉在心中暗忖道，同时也对这样想的自己有点反感。
“拿东西用力地刮一下表面就好了。如果是镀金的话，表面会剥落的。如果是被称为愚者的黄金的黄铁矿的话出现火花的。如果有人拿黄铜诈称黄金的话，让我嗅一下味道就好了，黄铜会发出一股独特的味道。如果是金里混杂着贱金属的话，将其放到天平上，与作为基准的金银对比一下重量后，再放入水里，比较一下水溢出的量就好了。因为金属就算大小一样，可各自的重量都是不同的”
“……那你们的调包不是很快就会被发现？”
库斯拉对此只是耸了耸肩。
“一口咬定是他们找碴就好了。如果他们要我们还回去，就再把镀金的东西给他们。有心再做二次三次调查的家伙可不多”
“……”
菲尼希丝半张着嘴，无语地盯着库斯拉。
“看来我跟你的处世方式有很大不同呐”
库斯拉开玩笑似地说道。
“那，要兑换吗？”
“嗯，兑”
“虽然我感觉用不上不过，有备无患”
“没错”
菲尼希丝绷着脸点了点头。
库斯拉面无表情地俯视着菲尼希丝，叹了口气。
“我们先走吧”
“去哪里？”
菲尼希丝看到库斯拉要去的地方后，停下脚步说道。
“兑换所的话，那边很近就有啊……”
“嗯，我们要去桥那边”
“嗯？”
虽然市场里也有兑换商，但在大城市，很多兑换商都会跟金银加工的匠人一起，在桥上有固定的摊位。于是菲尼希丝虽然有点疑惑，但并未多问什么，跟在库斯拉身后来到桥上。午休结束的工匠和商人稀稀落落地开始准备工作，桥上也变得热闹起来了。
库斯拉找了个兑换商兑换了之后，问了一个问题。身旁的菲尼希丝不禁露出了疑问的表情。不过，兑换商来回看了下菲尼希丝和库斯拉后，轻笑着指了指一个同样在桥上营业的工匠。那个工匠在桥上铺了张席子，将工作台摆在上面，正用心地挥舞着锤子和凿子工作着。
不知这工匠是为了吸引客人，还是想炫耀技术，他将数件样品摆放在工作台上，无论哪件都是精雕细琢的杰作。因为手工艺匠人也跟金银打交道，所以他们是少数能让炼金术师抱有亲近感的工匠。
“这个？”
头发斑白的工匠结果库斯拉递出的东西，将其高举过顶正对着太阳，问道。
绿色的光芒落到了男人那张晒黑了的脸上。
“是的……帮我做成能挂在脖子上的吧”
“明白了。装饰用什么？光这样就是一块不错的宝石了，再加上色调浓郁的黄金反而糟蹋了”
“那，就用银吧。还有，尽可能快点”
库斯拉说完就爽快地放下了金币。匠人没像商人那样绽开笑容，而是露出一副无奈的表情。
他们在某些方面简直就像是个炼金术师。
“总之，我尽力在几天内完成吧”
说罢，他随手就将库斯拉一直藏在衣服里的祖母绿塞进了工具箱里。
这证明了他平时常加工好材料。
“拜托了”
库斯拉说完就站了起来。
他回头看向身旁的菲尼希丝，只见她不知为何露出一副惊愕的表情看着自己。
“怎么了”
“……你，你送人？”
“嗯？”
库斯拉心中暗想，你的直觉蛮不错的嘛，不过他马上就注意到菲尼希丝误会了。
“我跟威兰不一样”
听到这话，菲尼希丝露出一副微妙的理解的表情。这真是让人气闷，不过像威兰那么好色总有一天会酿出问题的。
“可是，你这样做又是为什么呢？”
“稍微观察一下你双眼看得到的东西吧”
库斯拉说着，用手指轻轻地摸了摸挂在自己耳朵上的饰品。
“像你说的那样，先稍微留个心眼吧”
菲尼希丝眨了眨眼，问道。
“像我说的那样？”
“我不知道自己哪天会被赶出工房，四处漂泊流浪。我当然也得考虑到这种可能性，但流浪似乎比我想象中的要艰苦得多。所以我就想着最好还是先将身上值钱的东西做成容易换钱的形态”
“……”
菲尼希丝一副懵懂的样子，库斯拉只好无奈地换一种简单明了的说法。
“多亏了吗，我学到了不少”
“！”
菲尼希丝的耳朵刷地弹了起来，连头上的风帽都差点被弹飞。
库斯拉都不由得想要伸手去帮她按住，不过在那之前菲尼希丝就自己伸手按住了。那动作看起来就像是要按捺住自己能帮上忙所带来的惊心动魄的喜悦一样。
不过，她突然伸直了弯着的背，深呼吸了一下后说道。
“我，我不相信你说的话”
她现在虽然因臭美而飘飘然，但绝对比在工房时那畏缩迟疑的样子要强。
不过，难得她被人称赞，就让她得意一下吧。
库斯拉不知不觉地就又想调侃她了。
“不过，为什么你做旅行准备处理得这么好，在工房里却那么狼狈呢？”
“！”
菲尼希丝虽然板起了脸，不过她的抗打击能力似乎变强了。
“因，因为我一直都在四处漂泊，但以前还没在工房工作过……”
她说的没错，库斯拉也不得不认同。
“我则是正好相反”
库斯拉干脆地表示认同后，菲尼希丝才意识到库斯拉刚才的话是故意捉弄她的。她紧咬着嘴唇，鼓起了柔软的脸颊。
库斯拉侧目看了她一眼，不耐烦地说道。
“因此，过一段时间之后，你在工房里也能做得这么好的吧。所以你没必要那么在意伊莉涅的事”
“！”
菲尼希丝保持鼓腮的表情，愣住了。
“就算是我也有不懂的事情，但我有承认自己的无知并学习的勇气”
说完，他冲菲尼希丝轻轻一笑。
当然，菲尼希丝并不是不明白这些道理的笨蛋。只是，她那份如其外表所见般的幼稚阻碍了她的理性思考。
“你虽然确实很呆，但有时候还是能帮上忙的，就像旅行准备那样。你既有学习能力，又有热情。我呢，自然是希望你能进步的，哪怕只有一点点”
库斯拉的话说到一半，菲尼希丝就一副忍耐不住的样子，别过脸去了。
她的侧脸看起来非常痛苦。
库斯拉说温柔话时基本都是陷阱，就算不是这样，要菲尼希丝老实接受的话她又会感觉一阵无来由的窝火。不过库斯拉的话应该传到了她的心里，她能理解……的吧。
真是个简单的家伙啊，库斯拉在心中暗想道。
不过，正因她总露出这种让人一目了然的反应，自己才会想要将她留在身边。
“我是想着给你打打气的”
“我，我说了我不会相信你说的话的”
菲尼希丝面红耳赤，就像在燃烧的熔炉前工作一样。她大步往前走，领先了库斯拉两步。
不过，当她要跨出第三步时，突然站住了。
在库斯拉追上她的时候，她突然说道。
“……不……过……”
“嗯？”
库斯拉转头看向菲尼希丝，只见她低着头说道。、
“为，为了以后做准备，请，请教我镀金。还，还有……测量的……方法……”
菲尼希丝抬起头，像瞪视似地看着库斯拉，大概是为了给自己打气吧。
“……因，因为，知道欺诈地手法的话，就能揭穿欺诈了”
不懂不装懂，发自内心地渴望做到自己能做到的事。这样做虽然还称不上炼金术师，但在见识过库斯拉干脆地承认自己不懂的事情后，菲尼希丝也终于有了跨越障碍的觉悟了。
库斯拉现在不禁在想，明明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她却得绕这么大一个弯子才领悟。但不管怎样，她能重新站起来的话，就无所谓啦、
“那，赶紧回工房吧。伊莉涅大概也完成所有的镀金了吧”
“是”
菲尼希丝的回答就像身临战场一样干劲十足，库斯拉惊讶地冲她露出了笑容。
菲尼希丝身体虽然仍像当初那么僵硬，但很快就能正常地跟伊莉涅交谈了。即使伊莉涅在工作，她也寸步不离地跟在后面，不过她并不是拼命地苦学，而且好好地向伊莉涅提问。伊莉涅看起来也很关心菲尼希丝，每做一个步骤都会问一下菲尼希丝有没有问题，这情况看起来不错。
最后，在镀金和将带色的玻璃做得像宝石的过程中，菲尼希丝已经和伊莉涅并肩工作了、不止于此，到晚饭时分，她们俩看起来已经像姐妹一样，一脸欢喜地并排坐着吃饭了。伊莉涅正如库斯拉判断的那样，很善于与人打交道。而菲尼希丝在下决心学习后，光是那份学习的热情就足以让人刮目了，这点似乎很对伊莉涅的胃口。
工房里的一个问题解决了，虽然可以松一口气，可另一方面库斯拉又觉得有点无趣。威兰会叫库斯拉带菲尼希丝去市场，是因为他预料到了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在旅行准备方面，菲尼希丝经验更丰富，而且如果她能帮上忙的话也会变得有自信，有自信的话就能举步向前。
库斯拉他们正一起吃着青菜蒸狗鱼，这道料理为了消除腥味还特意加入特级葡萄酒。威兰一脸高兴地看着坐在对面的伊莉涅和菲尼希丝交谈。
威兰一如往常那样，只要是女孩子，不管是谁他都感兴趣。不过，库斯拉也不得不承认，或许他这么受女孩子欢迎也是有理由的。
“不过，炼金术师真的很优雅呢。你们每天的饭菜都这样的吗？”
“这样？”
伊莉涅有点惊讶地发出询问，库斯拉不禁反问了一句。伊莉涅看着桌子上的菜肴，耸了耸肩。
“这只是必要的分量吧”
“洒满罂粟种子的牛肩肉，青菜蒸狗鱼，加足了盐的洋葱汤和小麦面包……老是吃这么好的东西会得痛风的哦”
据说之所以那么多贵族得痛风，都是源于他们那奢华的饮食。不过，库斯拉将小刀插进牛肩肉后，笑着说道。
“我们这是在欢迎工房的新伙伴啊”
伊莉涅露出一副超不爽的表情，不过正是因为她在想“或许真是如库斯拉说的那样”，所以才会露出这么一副表情的吧。
就算她下决心来到了工房，可身为工匠，她对炼金术师依旧有种纠结的感情。
“库斯拉说的是实话哦。因为乌尔酱平时都不吃肉的”
“诶？”
“而另一方面，库斯拉则是强硬主张无肉不欢。我的话呢，吃鱼就行了，所以不会每次都这么奢侈的”
听了威兰的说明后，伊莉涅来回地看了看菲尼希丝和库斯拉。
“吃肉姑且不谈，我觉得奢侈是不对的”
菲尼希丝抓住时机，一如往常那样说了句一本正经的话。
“例如，伊莉涅”
库斯拉戏谑地说道，菲尼希丝这才注意到伊莉涅盘子里的面包上放满了肉。年轻力壮，从事体力工作的粗野铁匠明显喜欢肉胜于鱼。
菲尼希丝发现自己说得话是在责备伊莉涅后，不由得感到一阵尴尬。在伊莉涅正疑惑着自己怎么了的时候，威兰开口说道。
“把今天这晚餐当作欢迎宴会不就好了。总而言之，踏上前往喀山的旅途后就无法吃到这样的佳肴了吧”
威兰伸以援手后，尴尬的菲尼希丝连忙轻轻地点了点头，然后用责备的眼神看着库斯拉。
“是的。不过，你是太沉迷于奢侈了”
“是啊。乌尔酱所言极是啊”
威兰明确地表示同意，让菲尼希丝心里一阵高兴。她大概是在为终于能对一直捉弄自己的库斯拉报仇雪恨，感到纯粹的喜悦吧。
菲尼希丝和威兰对视一眼，嘻嘻一笑后，露出一副盛气凌人，沾沾自喜的做作表情，再次埋头吃了起来。库斯拉真想问她，明明你之前还对伊莉涅感到畏惧的，现在那份畏畏缩缩的傻气丢到哪里去了。
不过，因这种事而生气，会影响自己的形象的。所以库斯拉无视掉菲尼希丝，继续大口地吃着肉。
伊莉涅看着这餐桌上的对话，嘟哝了一句。
“我有点不安啊”
“嗯？”
库斯拉抬起头，菲尼希丝和威兰也都看向伊莉涅。
“好久没试过这样用餐了”
你是指奢侈吗？这挖苦的话差点就脱口而出了，不过库斯拉还是将这句和嘴里的肉一起嚼烂了吞进肚子里。因为菲尼希丝在看到这样的伊莉涅后，明明很高兴，但却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副想哭的表情。
即使是库斯拉也明白此时不该去伤害她。
他可以想象得出，菲尼希丝在来这里之前，像这样围着餐桌吃饭的经历肯定屈指可数。有威兰宠溺着菲尼希丝的时候自不用说，甚至连库斯拉恶作剧后赌气时也是，吃完饭大家要各自离席时，菲尼希丝都会露出惋惜的神色。
因此，库斯拉才会老老实实地吃饭，什么都没多说。
对于菲尼希丝盲目附和威兰后还得意洋洋这事的报复，库斯拉并不着急。因为晚饭过后他还要教菲尼希丝利用金属间的比重不同去分辨假冒金块。
实际上，在晚餐结束后，菲尼希丝收拾完碗筷，终于可以开始工作时，库斯拉就差点对她露出了笑容。她在餐桌上报复了库斯拉固然是做得不错，但接下来她明显要受到可怕的报仇。
不过，在这种时候乘人之危去戏弄她一点都不有趣，因此库斯拉在教菲尼希丝时并没怎么捉弄她。不管她犯错了，还是重新询问步骤，库斯拉都亲切地，小心翼翼地给她讲解。
菲尼希丝自始至终都对库斯拉的亲切感到不解。不过库斯拉这样做自然是为了享受菲尼希丝的这副样子。
不知道菲尼希丝是否察觉到了库斯拉的这个念头，她在作业完后收拾东西时，对库斯拉闹别扭似地说道。
“……你真是坏心眼”
虽然一副赌气的表情，但却没有敌意。
之后，菲尼希丝在看书时，都与正在翻阅文献的库斯拉共用一根蜡烛。通过这事就能明显看出她没有敌意，因为以前她在被库斯拉捉弄后，总会走到下层有熔炉的房间，跟威兰待在一起。
顺带一提，她正在读的是那本连续出现有黄金之羊传说的书。她看来干劲十足，想要靠自己的能力好好地调查。对于这份热情，库斯拉并未多说什么。要说他有什么想说的话，大概就只有“要想固执的话，就好好地执着到底吧”。
“亏你这么不设防的，还能活到现在”
库斯拉不由得嘀咕了一句，此时的菲尼希丝正以一副难看的姿势，趴在摊开的书上酣睡。因为旧书都很大，看她那副样子就像差点被书吞进去一样。
今天发生了各种事，她大概也累了吧。
库斯拉边想着，边伸手去摇菲尼希丝的肩膀，这么睡下去，得感冒了就麻烦了。
“喂，起来吧”
不过，菲尼希丝只是皱起眉头，改变了一下脸的朝向而已。接着库斯拉就看到她头纱下的那双兽耳正满足地摇动着。
看到她的这副呆样，库斯拉瞬间就想，要不要像以前在见习工房时，捉弄师兄弟的那样，往她的脸颊上滴蜡呢。她肯定会大吃一惊的吧，一想到那场景，库斯拉就忍不住笑了起来。不过看到菲尼希丝那毫无防备的睡脸后，他光靠想象就感觉很满足了。
虽然进攻是最好的防守，但太过没防备的东西也会让人难以下手。
库斯拉不知是对菲尼希丝，还是对自己，发出了一声暧昧的，愕然的叹息。他走到菲尼希丝身后，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拉了起来，然后一只手扶住她的肩膀后面，一只手伸到她的膝弯下，一口气将她那无力的身体抱了起来。
本以为一抱起来，她就会惊慌失措，不料她只是感觉有点痒地缩起了身体，完全没有要醒来的迹象。她那纤细的颈脖无法支撑的脑袋转动了一下，靠在了库斯拉的胸口上。库斯拉不禁在想，这么有失体统，之后真的没问题吗。不过他想起了菲尼希丝刚来工房时，就算自己叫她睡床上，她也只是选择浑身颤抖地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睡觉的一幕。
不过按这家伙的作风的话，应该没问题的吧。今天在餐桌上，她还跟威兰联合在一起斥责库斯拉。
确实，到现在为止，库斯拉和威兰都没对菲尼希丝怎么样，但库斯拉不知道恶意何时会悄然潜入炼金术师的工房。
你至少给我变得可靠点啊，库斯拉在心中默默地想着。她躺在库斯拉的怀中，发出轻声的呻吟蠕动着。接着，大概是找到了满足的姿势吧，她发出了一声叹息似的声音。库斯拉抱着她，自己也不禁意识到自己脸上的表情渐渐变得苦涩起来。
我的名字是“利息”啊。
库斯拉是觉得菲尼希丝于自己有恩，想要守护她，所以才会将她带到这里来的。然而，他感觉到自己的想象与现实有点出入。他察觉自己身为炼金术师的决心正在被侵蚀。
问题是这种不快感让人感觉似是而非。
“……”
他开始对这个问题胡思乱想后，就感觉自己像是迷失在了纷乱的迷宫中一样。
现在已经是就连修道士都入睡了的魔鬼的时间。
因此，库斯拉没有再多想，迅速地将菲尼希丝抱到卧室，把她放到床上。因为伊莉涅要陪威兰进行试验，睡在了下层，所以菲尼希丝说也想这样。不过库斯拉可没亲切到连这都会答应。
不过，他看到熟睡着的菲尼希丝后，确认了一个事实。
菲尼希丝睡着了之后就很难醒过来。
而且，她的身体柔若无骨，抱着也很温暖。
第二天，奥特里斯派来的调查员如期来到工房，但偷梁换柱这事看来并未被发现。
不过，与其说调查员完全没注意到，倒不如说他们不想跟库斯拉他们过不去。库斯拉他们的名字已经记载在了喀山行军的名簿上了，跟库斯拉他们过不去，就等于跟阿萨美纹章的部队过不去，所以调查员才会视而不见的吧。
他们是衡量了自己管理下的工房财产被掠夺，和因骑士团内部的权利斗争而导致的消耗，孰轻孰重后，才如此决定的。
不管怎样，调查都顺利结束了，所以调查员一离开，威兰和伊莉涅就迅速地在炉前准备烧炭。如俗话说的那样，珍惜片刻闲暇辛勤工作。
“现在还烧炭干什么？”
“要弄焦油啊”
“那是旅行要用到的东西。也不是什么难弄的东西”
伊莉涅和威兰两人就像刚学会恶作剧的小孩子一样，干劲满满地搭着木柴。库斯拉有点无语地看着他们，菲尼希丝走到库斯拉身旁，虽然战战兢兢的，不过站的位置却比以往更靠近了一步。
“焦油……说的是什么东西？”
“那是将木头蒸烧，在形成炭的过程中得出来的液体。你就将它当作是烤焦的树汁好了”
“哈”
“那东西用途多种多样。涂在木头上能防水，抹在皮肤上能治病，掺进酒里抹到肉上会更有风味”
菲尼希丝向库斯拉投去了有点不敢置信的视线，在库斯拉说话前她就说道。
“我自己去查资料”
“哦呵。干劲十足嘛”
库斯拉称赞道，菲尼希丝就像被愚弄了一样，从他身边走开了两步。不过她那张转过去的侧脸看起来有点高兴。
伊莉涅在炉里搭好木头，并在上面铺上砖块后，满脸煤灰地从炉里爬出来，在她正要点火的时候。
楼上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四人面面相觑，库斯拉最先走上上层。
他们并没多做戒备，因为敲门声中暗含着骑士团独有的暗号。
“又是你吗？”
库斯拉打开门后忍不住抱怨了一句，门前那个山民大半年的少年露出抗议的神色。仿佛在说接受抱怨并不是他的职责。
“本部的传唤”
“这次又是什么事”
“不知道。不过——”
只叫威兰一个？
库斯拉反问了一声，少年只是点了点头。
“奥特里斯大人说这是十万火急的事情”
这次是奥特里斯传唤，他是在听完调查员的报告后勃然大怒了吗。
可是，如果是这事的话，只叫威兰过去又解释不通。如果是工房的事，是不可能只叫威兰的，应该连库斯拉也会一起喊去的吧。
“既然传唤了，我就去一趟吧”
威兰从楼梯下探出头来，慢吞吞地走了上来。
“你帮忙留意一下蒸烧的温度哦”
威兰只对伊莉涅丢下那么一句后就走了。
“什么事？”
对于伊莉涅的问题，库斯拉只能耸耸肩。
“我不可能连那家伙在工房外做了什么都知道”
“哼……。算了，得点火了”
“你这就像病一样”
听到库斯拉的话后，伊莉涅对他回了个微笑。
菲尼希丝看到他们的交谈，仿佛学到了些什么一样，点了点头。
接下来他们三人各自打发自己的时间，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威兰总算回来了。
走进工房的威兰如此说道。
“有人要跟我结婚，我或许去不了喀山了”
此言一出，正在用天平和水壶复习依照比重辨别假金方法的菲尼希丝，和正好大汗淋漓地从下层走上来的伊莉涅，以及正在调查黄金提取方法的库斯拉都不约而同地露出一副呆愣的表情。
库斯拉本以为她会拿着一大堆行李的，不料她带来的行李只有少量，刚好能塞进一个结实的麻袋，背在身后，感觉就这样直接踏上旅途也不会有问题。
大概是索裴特斯给她收拾的吧。
“已经无法回头了吧？”
库斯拉露出戏谑的笑容说道，伊莉涅刷地别过脸去，面无表情地说道。
“这已经是我第三次下这样的决心了呢”
伊莉涅用故作亲热的口吻说完后就走进了工房，像是要撇开库斯拉一样。伊莉涅的刚强不光是性格方面，她还很有干劲，绝不是那种请就会来的客人。库斯拉甚至能感觉到她身上有一股决意，只要可以的话，她会将这工房的材料，知识，一切都窃取干净。伊莉涅也不是那种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她十分清楚当自己身处一个聚集着两人以上的地方时，确保自己的立足之地是很重要的。被人轻视就完蛋了，这句话不仅适用于炼金术师。第一印象是关键，这可以说是人际关系的基本。
这并非是逞强或是意气用事，而是无论在哪儿都实用的思考方式。
库斯拉并不对此感到讨厌。
不过，有一件事他很在意。
“离开出生的故乡来这里是一次，来这工房是一次。那么还有一次呢？”
回答库斯拉的是正在用布卷着铁锤手柄的威兰。
“是结婚吧？”
伊莉涅看了威兰一眼，然后又看了看库斯拉。
“炼金术师里也有各色各样的人呢”
“我不否认”
库斯拉耸了耸肩，关上了工房的门。
“工房里应该还有一个跟你们截然不同的，很可爱的家伙的吧，她在哪里？”
“希望你们尽量不要吵架”
“你说什么傻话。我不是那个意思。那丫头……那个人也在背后踹了我一脚，所以我想去跟她打个招呼”
这么说来，在库斯拉对伊莉涅穷追猛打时，菲尼希丝曾对伊莉涅说过些什么。
记得是相信幸运吧。
原来如此，库斯拉在心中暗忖道。
“顺便，我们也很可爱啊”
听到威兰的话，伊莉涅不禁用奇怪的表情看着他，
“真的各色各样呢”
“那家伙正在下面打扫。比起这个，你还是先把行李放下来吧”
看到她在工房里背着行李，库斯拉就不禁担心行李会不会撞上装有药品或者粉末的瓶瓶罐罐。
不过，伊莉涅没有马上听从库斯拉的话，而是用挑衅的目光看着他。
“我有一个问题想确认一下”
“什么”
“那个人是什么身份”
“怎么说？”
库斯拉反问了一句，他并不是想拖延时间去欺瞒伊莉涅，而是单纯不明白她这个问题的意图。
“她是这个工房的人”
“……可她却是修女的打扮啊”
“啊啊……因为她本来就是从修道院里出来的。据说她出生在遥远的沙漠之地，一路漂泊来到这里”
“……”
就算听了库斯拉的解释，伊莉涅的表情也依旧没变。
她曾在哪里看到菲尼希丝的耳朵吗？在库斯拉脑海里刚闪过这个念头时。
“你是想问乌尔酱是不是用钱买回来的吧”
“哈？”
听到威兰的话，库斯拉第一个发出了疑问。
“因为那丫头身处这个只有两个男人的工房，显得很格格不入。伊莉涅会有那种想象不是很正常的么”
“这样……”
库斯拉清咳一声，他总算想明白了。
“啊啊，你想问她是不是我们的玩物吗？”
“喂”
伊莉涅朝库斯拉投去责备的眼神，但库斯拉无语地叹息一声。
“怎么说呢。她可不是用来愚弄玩乐的玩具”
威兰轻笑了起来，紧紧握住用布卷好的手柄，空挥了数次，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接着他刷地将铁锤像短剑一样插在腰间，说道。
“库斯拉感到难为情而无法自己说出口的话，就由我来代劳吧？”
“喂”
“难为情？”
伊莉涅看到库斯拉那手足无措的样子，眉头越发紧皱，双眼瞪着库斯拉。此时库斯拉发现自己正处在微妙的立场上，也注意到自己被威兰利用了。威兰大概是看出了伊莉涅身为工匠在技术上的价值，所以才想将库斯拉作为诱饵来制造契机，从而让伊莉涅更轻易地敞开心扉吧。这次他用的手法比他们与菲尼希丝初次碰面时用的要温和。
不过，在库斯拉看来，要是此时故弄玄虚地对伊莉涅进行隐瞒，导致她胡乱猜测的话，事情可能会变得麻烦起来。实际上，菲尼希丝有着一个无法轻易对人诉说的特征。之后他们还要跟伊莉涅一起行动，总有一天要对她说明的。不过，库斯拉无法判断现在是否是合适的时机。在时机到来之前，伊莉涅有可能会产生奇怪的先入为主的观念或是做出臆测，所以库斯拉想事先清除这些可能性。于是，他轻轻地吸了口气，然后吐出。
“她是我达成梦想的必不可少的东西”
“！”
伊莉涅不禁后退了一步。
“啊，你是那种炼金术师啊……”
库斯拉也察觉自己措辞的不妥了。
“不是的。真是麻烦……”
库斯拉不禁挠了挠头，紧接着威兰突然插嘴道
“库斯拉小时候在老家那边有个青梅竹马，自那个青梅竹马被盗贼杀掉之后，他就一直想要得到能守护自己珍爱的人的力量。为此他才会去追求奥里哈鲁根之剑。于是，接下来他想要的自然就是要用这把剑去守护的公主殿下咯。明白了吧？”
伊莉涅和库斯拉都瞠目结舌地看着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堆的威兰。
接着伊莉涅就像齿轮咬合不好的水车一样一卡一顿地转过头，看着库斯拉。
威兰将库斯拉自己都难以启齿的梦想说出来后，库斯拉也不禁愣住了。他在心中恨恨地想道，总有一天要威兰这个混蛋好看！不过他也无法否认威兰刚才说的话。库斯拉保持着冷静，无奈地说道。
“……在，在这方面，我自己也觉得这想法很荒唐”
“！”
伊莉涅倒吸了一口气，库斯拉不禁感觉她头上扎着的，看似很刚强的头发似乎膨胀了起来。
“真，真的……”
“有各色各样的人呢”
“我不否认”
“利息”这名字的意思是没人性呐，库斯拉在心中苦涩地默念道。不过在关乎自己的抹大拉的事情上，他绝不会撒谎。而且这次在手段上自己完败给了利用了自己的威兰。他怒瞪着威兰，但那家伙却回了一个灿烂的笑脸。
“就，就是说那丫头……不，那人并不是奴隶……”
“当然不是。因为那家伙的错而导致镀金失败，所以才让她去收拾残局的”
“镀金？用水银的那个？”
“我说过这里什么都有的吧”
从如山的辰砂到只能拿到少量的水银都是贵重的物品。很多人虽然知道有镀金这项技术，但还是会被镀上金银的贱金属骗到，那是因为一般人很难见得到镀金的实物。
伊莉涅就像盯着眼前的小鸟的猫一样，双目闪闪发光。
“我可以去帮忙吧”
伊莉涅像似察觉到些什么，又补充了一句。
“真是好。可以自由地做实验真是好”
库斯拉对此只是耸了耸肩。
伊莉涅重新背起扛来的行李，就要走向下层。
她在将手放到扶手上时，突然回过头来。
“落东西了？”
“有件事要先跟你们说好”
她露出不悦的表情。
“我是真的想离开这个城市”
说罢，就头也不回地走下了楼梯。
留在了上面的库斯拉和威兰轻轻对视一眼，从双方的表情看来，他们都理解了伊莉涅说的话。
伊莉涅很有本事，这点只要对比一下打扫完之后她和菲尼希丝的样子就知道了。菲尼希丝浑身沾满灰，简直就像掉进了烟囱里面一样，然而伊莉涅则只有衣服的下摆被弄脏了而已。
伊莉涅在收拾干净的熔炉前，动作迅速地准备开始重新镀金。
她无需库斯拉和威兰的指点，就能麻利地进行准备。关于镀金的操作顺序，菲尼希丝只有书上看来的知识，根本无法跟上伊莉涅的作业速度，到中途她就只能一脸茫然地观望了。
伊莉涅熟练地加热着水银，而又不让它突然沸腾。她在将金泡入水银后，再将镀金的主角——铜块浸入水银中。之后只要让水银蒸发掉，镀金就完成了。库斯拉他们觉得反正都要离开这个工房了，水银就任其蒸发好了。可伊莉涅却连水银都好好地回收了。她所用的方法正是蒸馏法，跟炼制锌时使用的一样。伊莉涅在这方面的知识依然压倒性地胜过菲尼希丝。
这次镀金作业最后做出的成品如果不是用惯贵金属的人，根本就难以分辨真假。
菲尼希丝因为知道了镀金的目的，所以就算面对着成品也始终高兴不起来。不过，在晚饭之后，库斯拉总算明白到她闷闷不乐的原因不光是镀金的用途。
为了前往喀山，库斯拉他们得离开这个工房，但他们能带什么离开则是奥特里斯负责的工作了。因此，奥特里斯会派手下的人来工房确认里面有什么东西，然后做成财产目录。库斯拉和威兰商量之后，选出了一些就算带走也不易被察觉的东西，取而代之得留下一些廉价的东西。为此，他们才要进行镀金作业。
镀金结束后，伊莉涅就询问了镀金的用途，库斯拉落落大方地将镀金的目的告诉了她。虽然这诡计让伊莉涅皱起了眉头，但她的嘴角还是浮现出了得意的笑容。于是，镀金之后三人就开始商量其他的坏主意了。
伊莉涅甚至还提出将金刚石或宝石全部换成玻璃怎么样？看来她在继承亡夫的位置，统帅锻造行会时没少受骑士团的气，积攒了不少恨意，现在打算好好地报复一下。
讨论到实际该怎么操作时，三人聊得热火朝天，结果晚饭就在熔炉前简单地啃了点面包就了事了。不过伊莉涅的干劲绝不只是来源于对骑士团的报复心理。她之前身为工匠一直压抑着心中对知识的好奇，而此时这份好奇心正喷涌而出。
商谈大致结束后，威兰就开始向伊莉涅询问自己最感兴趣的炼铁方面的事。这时库斯拉才注意到菲尼希丝的身影已然不在炉前了。
他走到上面一看，发现菲尼希丝孤零零地坐在桌子边上，心不在焉地看着跟前那本翻开的大书。
库斯拉走上楼梯时，她就只是侧目瞥了一眼，一副兴趣索然的样子，视线马上又落回到书本上。库斯拉听着哗啦地翻页声，从柜子里拿出了酒瓶，倒了一点进素烧的杯子里。
“不去下面吗？”
听到库斯拉的问话，菲尼希丝抬起了头。
“他们差不多要开始炼铁了哦”
“铁……吗”
她有点不悦地说道。
“你没兴趣吗”
库斯拉开门见山地问道，菲尼希丝瞬间想要反驳，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继续盯着眼前的书。库斯拉叹息一声，他知道菲尼希丝并非真的对铁没兴趣。
库斯拉看了一眼桌子，看来她是一个人在这里吃晚饭了。
库斯拉猜得到她为何会这样做。
“你看起确实来很怕生呐”
菲尼希丝落在书本上的视线游移了起来。
在伊莉涅镀金完成后帮忙收拾时也是，伊莉涅对她打个招呼就让她结结巴巴，动摇不已了。
不过，菲尼希丝闹别扭地一个人待在这种地方应该还有别的理由的。
“还有就是因为那个吗。伊莉涅的技术很优秀吧”
库斯拉的话一出口，菲尼希丝的身体就僵硬起来了。
果然啊，库斯拉就连叹息都发不出了。
“因为明明是你比她先来工房的，可她却比你更有用吧”
因为伊莉涅来了，所以修女打扮的菲尼希丝将头纱也披上了。
不过就算隔着头纱，也能看出她的耳朵在颤抖着。
“蠢货！不要在意这种事，不然你又会陷入狼狈的境地的哦”
库斯拉往杯子里加满了酒，喝了一口，大概是说累了口渴吧。
“如果好虚荣，或是想要获得地位的话，就会很容易钻牛角尖。虚荣心强的家伙最容易被人操纵了。就例如，深信自己是神圣上帝的使者，而你们则是无知的炼金术师的修女”
“……”
“不光如此，钻牛角尖的话你会失去很多东西。现在就是如此。你因为自己那奇怪的虚荣而不去看炼铁的话，就会错过很多的经验。伊莉涅的炼铁技术非同一般，就连熟知炼铁的威兰都能从中学到东西”
菲尼希丝的视线缓缓地落下，最后还是落回到书本上。
不过，她的双眼明显没在看任何东西。
“你是工房的一员，自然是能力高的好，能力低的家伙只会碍事。我们不要那种没干劲只会添麻烦的同伴”
“！”
库斯拉特意选择了“同伴”这个不常说出口的单词，看来是有效果的。
他冷静地做着分析，用这种说法来让菲尼希丝动摇的效果看来不错。
“想通了的话就赶紧站起来。想不通的话就继续看书吧”
菲尼希丝哗地一声，站了起来，库斯拉平时都是俯视着她的，不过现在站了起来的菲尼希丝比坐着的他要高出一点。
库斯拉轻笑着抬头看着她。
“不过，我可不知道伊莉涅这个工匠是否会比威兰温柔”
“唔”
菲尼希丝露出了明显怯意，但她还是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的。
她合上书，走向卧室那边，大概是要换衣服吧。
库斯拉目送着她离开，轻哼一声，随手翻开了菲尼希丝刚在看的书。
“……在看这种书么”
那是一本记载着古老神话的书，她大概在调查黄金之羊的传说吧。
在镀金方面她毫无疑问是帮不上忙的，所以才想在其他方面成为库斯拉他们的助力。
“努力方向又错了呐”
库斯拉虽然低声抱怨着，但心中却想，有干劲的家伙总比没有的好。
伊莉涅再怎么不济，也是做过锻造行会会长的人，最重要的是，工匠工房一直都是集体作业的，所以她应该很了解怎么跟不合群的人打交道。不管怎么样，菲尼希丝也肯定更容易跟同为女性的伊莉涅合得来。
虽然库斯拉很乐观，但他似乎判断错了。
“第一次看到动得这么强力的风箱啊”
砸碎矿石，洗矿，分层筛选，加柴，放炭，点火，然后用水车驱动风箱送入空气。
伊莉涅手脚麻利地完成了这一连串的作业，仿佛已经在这个工房待了很多年一样。听从库斯拉的话从上层走下来的菲尼希丝最初还想要帮伊莉涅的忙的，但她根本就插不上手。
在菲尼希丝不知所措的时候，炼铁的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了，与水车相连的风箱发出如地狱深处般的咆哮，将空气送入炉中。风箱每吹一次气，炉里都会有火花扬起，铁上黄光闪烁的区域渐渐增加了。
“在我们工房，炼铁时只能全员出动，轮流踩动风箱。这里真好。能用水车驱动的话，就算是没什么力气的女孩子也不会输于男人了”
伊莉涅说完就笑了起来，不过却没人回答。伊莉涅的话明显是对菲尼希丝说的，但菲尼希丝却只是低垂着头，默不作声。
库斯拉也很理解菲尼希丝低落的心情。
她孱弱到在进行炼制作业时，就连踩动一个小风箱都会马上贫血倒下。所以她也曾燃起过要学习怎样操作水车连接的风箱的意欲。
虽说如此，可如果不熟悉机械的机构的话，有些细微的东西是很难掌握的。菲尼希丝在双眼含泪地重复多次操作后，总算记住方法时，心情可是相当地喜悦。
然而，伊莉涅在没人指点的情况下，光看了一下水车和风箱的外形，就能麻利地进行操作，一次就让风箱动起来了。
这对菲尼希丝来说可一点都不有趣。
“啊……”
不过，伊莉涅自然不知道这些事，她迷茫了一下，不知该对菲尼希丝的反应作何应对。在之前的大马士革钢事件中，在背后推了伊莉涅一把的人正是菲尼希丝。
因此，虽然她跟菲尼希丝在初次见面时就无法顺利地交流，但她还是觉得气氛马上就会变得更融洽起来，到时候自己就能跟菲尼希丝顺利交流了吧。她想了一会儿后，似乎有点烦躁了。不过，伊莉涅的作风如性格一样强硬，她决定先将话题继续下去。
“而且，这里的工房也很整洁。我们家工房真的很脏，作业完的善后工作也最累人的”
看来伊莉涅在工匠工房里受到过很严格的训练，连在作业的同时进行收拾都好好地训练过。
因此，在炼制结束时，同时进行的善后工作也都全部完成了。这利索的程度连威兰都不禁瞠目结舌。所以在最近才好不容易记住善后步骤的菲尼希丝看来，伊莉涅的动作简直就像在施展魔法。
于是在这种状况下，就算伊莉涅对菲尼希丝说善后工作是最累人的，也只会让菲尼希丝将头垂得更低。
伊莉涅露出难为情的笑容，挠了挠头，逃跑似地回归到了工作中去。她将熔炉里漂浮着的矿渣舀了出来，再将带着叶子的生木加进炉里。
“材料多种多样真是好呢。在工匠工房里如果做些作业步骤外的工序的话，肯定会被责骂的”
伊莉涅说罢，就将很久之前就想尝试加入炼制中的蛋壳和犬骨摆好。
这些东西都是能增加铁的柔软度的添加剂，不过在伊莉涅的工房里似乎只能用木炭和生木。出于好奇而想去尝试其他方法也是人之常情。当然，伊莉涅是因为能起效果才会这样尝试的。
“居然真的能如此随心所欲地进行尝试，看来幸运这东西并非我想象中的那么虚无缥缈啊”
然而，在好不容易才学会炼制基础的菲尼希丝眼里，伊莉涅现在所做的事已经领先她两三步了。
就算伊莉涅说出菲尼希丝对自己说过的话，菲尼希丝也依旧没有任何的反应。
“……”
“再加点炭吧”
威兰突然插口，不知道他是看不过伊莉涅那尴尬的样子，还是因为他比别人更通晓炼制。
伊莉涅慌忙按他所说的，谨慎地往炉里加了一点炭。
之后，伊莉涅虽然会时不时地看菲尼希丝一眼，但却没再对她说话了。
在没人跟菲尼希丝说话后，站在房间角落的她总算将视线投向伊莉涅那边了。她脸上的表情已经不止是僵硬了，甚至能让人感觉到悲呛。菲尼希丝一直在旁边围观到深夜，直到伊莉涅炼制出了一点粗铁，她才脚步蹒跚地走上楼梯。看她那样子明显是被击垮了。
刚入工房的小姑娘，和久经锻炼，技术好到能得到男人的承认的公会会长之间，实力的差距已不用多想了。但是，如果菲尼希丝能八面玲珑一点，好好处理这人际关系的话，她的人生应该能少一点波折的吧。
威兰目光灼灼地盯着还残留着余热的铁块，仿佛要扑上去将铁块舔个遍一样、大汗淋漓的伊莉涅将威兰丢在一旁，边解开束着头发三角巾，边对库斯拉说道。
“我的搭讪方式很差劲么”
库斯拉收回追随菲尼希丝而去的视线，看向有点尴尬的伊莉涅。
她脸上只有一半的皮肉扬了起来，就如字面上的“半笑”一样，笑容牵强至极。
“大概是因为你比她优秀太多了吧”
“……你是踹了我一脚，可那丫头……不，那个人却开导了我啊”
“……她说了幸运什么的吧”
“世上是有幸运存在的”
伊莉涅补充道，然后轻轻地叹了口气。
“那句话对我来说可是当头棒喝啊。同时我也在想，在这世道下，她也活得很辛苦的吧。所以，我不光想对她道谢，还想跟聊很多话……”
听完伊莉涅的话，库斯拉用轻松口吻说道。
“哼？你……确定自己的看法没问题？”
“什么意思？”
“痛苦的事太多她也许就会选择逃避。因为她就是那样的性格”
库斯拉打了个哈欠后说道。
“因为你太可怕了，所以她才会避开你”
这句话让伊莉涅睁大了眼，她性格直爽，大概从来就没想象过这样的事吧。
“可怕？说我吗？”
“因为你这突然而至的工匠在技术上压倒性地胜过了她。她大概认为你威胁道她的地位了吧”
“啊……”
伊莉涅露出一副踩到小石子似的表情，然后将视线投向楼梯那边。
她一脸苦闷地努着嘴，双肩沮丧地垂了下来。
“啊……原来如此……”
伊莉涅通过结婚这一手段，突然成为了统领城市工匠的师傅夫人。这无异于是连跳数级插入城市工匠序列中的插队行为吧。
城市里的每个人都有着自己明确的位置，有着严密的序列。虽然伊莉涅看起来不像是那种依仗权势的人，但正因如此，她才不明白那些被扰乱了序列的人的心情。
即便如此，伊莉涅经历了自己结婚时发生的事后，也对这种人际关系有着深刻的体会。
她总算察觉到自己所犯的错误了，脸上不禁露出了歉意。
“那……我在镀金时也太过显摆技术了吧”
库斯拉耸了耸肩，仿佛在说或许吧。
“唔……爷爷会将我当小孩子看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吧……”
伊莉涅一脸苦涩，她大概也察觉到自己沉醉在了能毫无制约地随意进行作业的解放感中，忽视了很多东西吧。
没有比乐极生悲更让人郁闷的事了。
“啊，但这么说来，那个人也是这里的成员？”
因为她是这工房的一员，所以才会为自己的地位受威胁感到忧心。
伊莉涅抬起头来，只见库斯拉轻轻歪了下脖子，回答道。
“她说想成为我们的同伴”
“炼金术师？”
伊莉涅皱起眉头，满脸厌恶地说了一句后，暗自吃了一惊。
站在眼前的库斯拉是个炼金术师，而自己今后则将要以库斯拉的助手身份，跟着他去异教徒的城市。
虽然伊莉涅在道理上可以理解，但在感情上却不一定能接受。
她露出一副难以接受的样子，说道。
“……你不感觉这是在将天使变成恶魔么”
“她的情况很复杂”
虽然库斯拉被伊莉涅用怪异的视线盯着，但他还是没说出菲尼希丝耳朵的事。
“不过，让那蠢货感觉你威胁到她的地位也算是一件好事吧。要是她因此而变得好学上进的话，我也能少操心一点了”
伊莉涅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我很难轻易地接受你说的这番话，不过她完全没反驳。
“……感觉真的有各色各样的人呢。我还以为炼金术师应该是更像炼金术师的”
“真像一个研究伦理学的修道士的措辞呢”
“……我嘴笨”
“我们就像与人断绝来往的魔术师一样，不过我们是不受约束地，不停地进行奇怪的实验”
“嗯嗯，是啊，是啊。炼金术师也各有各的情况呐，总感觉有点不可思议，那边的人看起来比我更钟情于铁啊”
伊莉涅回头看着威兰说道。
“我们的共通点只有一个，那就是追求自己心中的抹大拉。其他方面跟普通人…不”
“？”
“其他方面，跟性格古怪的人没什么区别”
“……”
伊莉涅侧目瞥了库斯拉一眼，像是勉强了接受了这说法一样，有点迷茫地说道。
“我也需要一个抹大拉么”
“无家可归的家伙们为了让自己不留恋过去，就必须得有一个目标”
伊莉涅轻笑一声，她大概是想起了自己的身世了吧。
“于是，为此连女孩子都会踹”
“你真是个记仇的家伙”
“连这点坚持都没有可做不了工匠”
库斯拉耸了耸肩，伊莉涅轻哼一声后正要去把火熄掉，却突然停下，回头对库斯拉说道。
“啊，对了。你帮我跟那位修女小姐说一声，我是多亏了她才能往前迈步的。我会好好地感谢她的，而且希望她能将我当师妹看”
“不感谢我一下吗？”
听到库斯拉的话，伊莉涅歪了歪嘴角，没做任何回答就走向熔炉。
伊莉涅看来并没有那么顽固，也没那么意气用事。
库斯拉不禁在心中想，菲尼希丝只要不老是做些奇怪的猜测的话，也能做到伊莉涅那样的吧。
第二天，库斯拉他们三人以昨天的炼制为依据，讨论起了木炭的种类和木柴的在炉中的摆放方式。
根据要炼制的铁的类型不同，炼制中所使用的矿石的种类和炼制所需的温度有着多种不同的组合方式。库斯拉和威兰都有相关的基础知识，所以他们只需集中精力去听自己不懂的地方就可以了。不过，还在独自摸索中的菲尼希丝可就听得辛苦了。
伊莉涅虽然很在意菲尼希丝的情况，但库斯拉和威兰比起行会的工匠更深谙炼制之道，一点就通，她也就不必逐一详细解释了。结果菲尼希丝听起来就更加辛苦了。
菲尼希丝拼命地用石灰笔在石盘上记着笔记，不过这完全不起作用。
知识可不是砖块那样一味往上堆就能顺利完成的，每一分知识之间都得插入经验，谨小慎微地累积。
深深地体会到自己实力不足的菲尼希丝在午饭时明显表现出一副失落的样子。伊莉涅看到她这副样子，似乎又想对她说些什么。
矿石中杂质越多炼制就越麻烦，而工房也是一样的，人一多起来麻烦事也会增加。库斯拉在面包上随意地抹了点乳酪后，边啃面包边观察情况。因为这事很麻烦，所以他决定暂且袖手旁观。
而且，奥特里斯派来统计工房财产的人明天就会来，所以从下午开始他们就必须得着手隐藏财产了。虽然他们是要用玻璃和镀金的金属偷梁换柱，但作业过程中，威兰自然是一副快乐享受的样子，而伊莉涅虽然担心菲尼希丝的情况，但也干得很起劲。仍对这种行为感到有罪恶感的就只剩菲尼希丝一人了，帮不上忙的也同样只有她。最后她只好独自走到一边，翻开一本书来看了。
当然，她其实还可以选择去围观他们作业然后学习的，但由于伊莉涅的知识和技术远胜于她，估计她已经完全对伊莉涅产生恐惧了吧。
库斯拉对菲尼希丝那副样子无语了，他已经告诉过菲尼希丝如果想在工房中帮上忙该怎么做。即便如此她还是裹足不前，库斯拉可没好人到会对这种家伙伸出援手。
当威兰和伊莉涅兴高采烈地走向下层时，库斯拉也打算跟着下去。
在他正要走下去的时候，突然感觉到一道视线，于是站在楼梯上回过头来，正好和菲尼希丝视线相碰。
菲尼希丝慌忙移开视线，库斯拉没多作停留，继续往下层走去。
然而，他脸上的表情却不悦地扭曲着，因为他刚才注意到了菲尼希丝的神色。
就像一个害怕被抛弃的小女孩一样。
库斯拉焦躁了起来，脑海中瞬间闪过强行将她拉下来的念头，不过还是打住了。
因为他觉得应该让菲尼希丝自己寻求解决之道。
库斯拉正要踏下地下二层，两道视线让他停下了最后一步。
“……怎么了？”
威兰和伊莉涅一起看着库斯拉。
“一个人，吗？”
听到伊莉涅的问题，库斯拉冰冷地回答道。
“你看到两个人吗”
“不是这意思”
“把乌尔酱也带下来啊”
威兰直奔重点。
库斯拉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每件事都要我去操心吗”
“你很不擅长撒谎呐”
库斯拉目露焦躁地看向威兰，他感觉到自己受威兰的话影响了。
“带她一起去趟市场怎么样”
“啊？”
“买东西的话，乌尔酱或许能帮上忙的吧”
“……”
库斯拉一脸诧异地想，他是出于什么原因才这么说的？
难道是因为将自己和菲尼希丝赶走后，他就能和伊莉涅两人独处了？库斯拉不禁在心里胡乱猜测了起来。
威兰继续说道。
“顺便，旅行的准备也拜托你了哦”
大概因为炼金术师是个很难信任他人的行业吧，所以炼金术师通常都是自己的事自己做。
不过，这次去喀山的路费不得不从他们两人共同的钱包中掏出。
库斯拉思量了起来，特别是自己不像威兰那么好酒，如果去喀山的路上要是带着酒去的话，喝醉后威兰或许会惹出些麻烦来，所以自己是不会准备太多的酒的。
威兰一心想将库斯拉打发出去，甚至在这方面做出了让步。
伊莉涅则纯粹是在关心菲尼希丝吧，不过威兰大概是热衷于女色更甚于美酒吧。
若非如此，那就是另有打算。
“我不在的时候，别藏起些我不知道的财产哦”
如果要跟女人打交道，就更加要花钱了。
“我不会做这种事的啊”
谁知道呢，虽然这样想，但库斯拉还是屈服了。要是阻碍威兰，之后被他报复的话会很麻烦的。
而且，库斯拉想起了菲尼希丝那如被抛弃的小狗般的眼神。
他重重地叹息一声，没有踏下楼梯的最后一阶，转身走回楼上了。
“走，去买东西”
库斯拉语气粗鲁地冲菲尼希丝喊了一声，菲尼希丝过了好一会儿都没反应过来那句话是在催促她。
直到库斯拉对她说赶紧的，正低头看书的她才终于抬起头。
“去，去哪里？”
菲尼希丝一边磨磨蹭蹭地穿着衣服，一边发出询问。她在修道服的外面加了一件带有风帽的外套，帽子正好连脑袋都能罩住。
“去市场”
“诶……那个，可是，调包工作怎么办？”
“神的教诲让我醒悟了”
听到库斯拉的调侃，菲尼希丝总算恢复了一点精神，赌气地瞪着库斯拉。
“威兰那家伙似乎在图谋些什么”
“嗯？”
“我被赶出来了”
库斯拉斜视着菲尼希丝，耸了耸肩。听到这回答，菲尼希丝不禁愣住了。
她陷入了思索中，过了一会儿才脚步轻轻地走到库斯拉身旁。库斯拉感觉她的侧脸似乎缓和下来了。大概是她产生了什么让人不痛快的误解，而对自己抱有了微妙的亲近感吧。
我们俩都是没有容身之所的人？
库斯拉感觉一阵无力，带着菲尼希丝走向市场。
来到刚刚晌午的街市，就发现街道上行人稀少，很安静。
“相当安静呢”
该说的话倒没见她说得这么快，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她却能马上说出口。
库斯拉身为炼金术师自然也察觉到街道很安静，只是因为嫌麻烦所以没指出来。
“这时候，很多在城里工作的人都在午睡吧”
“午睡么”
她的话里带有一点责备的语气，大概是因为她已经习惯了严苛的戒律约束下的生活了吧。又或者是，因为她自己无法午睡吧。
“因为他们从黎明就开始干活。啊，对了。我还曾听说过以前工人们还制造过午觉用的闹钟”
“时钟？”
“有水漏，日晷，机械式的时钟等各种各样的钟，不过这也是人们误以为炼金术师什么都能干的典型例子”
“……为什么？”
“因为那钟是用水和粉来做的，很像像炼金术师的作风”
“那不是……水漏吗？”
菲尼希丝那碧绿的双眸滴溜溜地转动着，看了库斯拉一眼。接着她就若有所思地移开了视线，不过，这其中原因可不是菲尼希丝能想得出来的。所以库斯拉没多等，就直接说出了答案。
“因为面包师傅有发酵粉，用水将小麦面粉和发酵粉搓和在一起，然后在面团上放一个桶。粉团膨胀了之后桶就会倾斜倒在地板上”
“啊”
“至于调节膨胀的时间，那可是面包师的拿手好戏”
菲尼希丝佩服到愣住了。
她低声感叹道，当时的面包师傅居然有这样的技术啊。
“虽然这还称不上是炼金术，不过你也学一下人家多动脑筋吧”
菲尼希丝露出一副不甘的样子，不过她还是点了点头，大概是被面包师傅的事迹感动了吧。
不久，两人就到达了市场。戈尔贝蒂的常设市场规模相当大，就连见识过规模宏大的王都的库斯拉都觉得这里很繁华热闹。戈尔贝蒂临近领地的领主，贵族，教会或是修道院都有在特定日子开设市场的权利，恐怕戈尔贝蒂城一直不停地从那些人手中收购开市的权利，这里才能每天都开市的吧。
不过，对啄食麦穗吃得滚胖的鸡来说，它们的命运永远都是注定的。
市场上有一尊手握裁判刀的铜像，骑士团的旗帜就插在了这尊本来象征城市的自治权的铜像前。
“我们是来买什么的？要买什么材料吗？”
“要买蛇啊，蝾螈之类的”
库斯拉所说的是城市人臆想中炼金术师必然会用到的材料。菲尼希丝当初也认定库斯拉他们会用这样的材料做实验。
当然，现在菲尼希丝瞪着库斯拉，仿佛在说请认真回答。不过库斯拉总感觉她一副心情不错的样子，大概是错觉吧。
“要做旅行的准备”
“旅行准备……”
“嗯？”
菲尼希丝的表情变得有点严峻，于是库斯拉就忍不住反问了一声。她不知为何露出一副斗志昂扬的表情，说道。
“我会努力的”
她要努力什么？库斯拉在心中暗问道，不过最后还是没问出口。
猪肉肠，盐渍鲱鱼，雪白的小麦面包，加上蒸馏的葡萄酒一桶。还有少许比较耐放的根菜。
“就这些东西吧？”
库斯拉向老板下完单，吩咐他将东西送到工房去后，弯着手指数了一下后嘀咕了一句。
前往喀山的旅途大概要花两到三周时间，途中也会经过不少零星分布的村镇，所以库斯拉在预想好这些后再按量下单。老板说要好好地计算一下，可库斯拉懒得好好算，直接把金币塞给了老板。老板吃了一惊后，马上就露出卑微的笑容。估计他是将库斯拉归类为那种大方豪爽的客人了。威兰他们应该正在工房里掠夺金银财宝，所以现在的这点花费对库斯拉来说就相当于误差而已。
“那么剩下的就是毛毯之类的吗？”
库斯拉正要举步离开，菲尼希丝突然开口道。
“等一下”
“嗯？”
“就只买这些吗？”
菲尼希丝一脸疑惑的样子。
库斯拉看了一眼菲尼希丝，再看了一眼正在利索地对伙计发出指示的老板后，耸了耸肩。
“你觉得自己能吃那么多？”
“嗯？”
“我买的量已经绰绰有余了吧。而且，旅途中还会经过一些村镇。食物可跟石头不一样，要是囤积太多了会腐烂的。不够了在路上再买就好了”
听完库斯拉的话后，菲尼希丝依旧愣愣地抬头看着他。
接着，她的目光就十分犹豫地闪烁了起来，然后窥视似地再次看着库斯拉。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想买葡萄干吗？”
库斯拉嘲讽似地说道，菲尼希丝瞬间露出了赌气的表情，不过马上就收起了这副表情，露出不安的神色。
“那个，是两到三周的旅途吧？”
“是的。鱼，肉，面包，都是按一天三顿来算的量。估计连贵族都会羡慕的吧”
听完这句话，菲尼希丝的表情依旧很困惑。
她到底想表达些什么？
库斯拉皱起眉头俯视着她，菲尼希丝不禁缩起脖子，战战兢兢地说道。
“那个，洋葱，和大蒜呢？”
“哈？”
“还有……如果有盐和油的话，应该也能坚持很久的”
她没什么自信地说道。
库斯拉完全不懂她的话的含义。洋葱？大蒜？
“最好再买些草药，要是有地图的话就最好不过了。钱的话，从刚才起你就一直在用金币吧？如果有那边地区的货币的话，会很,,,,,,方便……的”
菲尼希丝说道后来声音就渐渐变小了，到最后声音就完全消失了。
然而，她却目光坚定地抬头看着库斯拉。
平时菲尼希丝话音落下之时就是她心中那小小的勇气消散之时。
不过，此时的菲尼希丝与以往不同。
她又说了一句。
“难道，你没做过旅行的准备？”
她那视线仿佛在说，你什么都不知道的吧？这让库斯拉心中一阵气闷，赌气地回答道。
“旅行这种小事我还是做过的”
特别是库斯拉这种被上头归类为手脚不干净的炼金术师，总是被上头调配去各种地方，以作惩戒。
库斯拉突然发现。
旅行准备。
自己确实一次都没做过。以前去别的地方，全都是骑士团一手安排好了的，自己只要坐在马上里看看书，出来吃一下东西就行了。
而另一方面，菲尼希丝则是被驱逐出居住地，一直过着颠沛流离的逃难生活。
自己居然反射性地说旅行这种小事还是做过的，库斯拉突然感觉自己好楞。就像反射性地说“黄金之羊的传说，自己还是知道的”的菲尼希丝一样。
实际上，库斯拉根本未曾自己做过旅行的准备，无论怎么看，他刚才说的话都不过是死要面子的蠢话罢了。
“……”
库斯拉不敢正视菲尼希丝的眼睛，老板朝库斯拉他们看去，似在问有什么事吗。库斯拉无视掉老板的视线，做了个深呼吸。
不能意气用事。
真没想到竟然有一天要自己对自己说这样的话啊。
“然后？”
“嗯？”
“洋葱和大蒜？”
听到库斯拉的反问，菲尼希丝不禁有点吃惊。
库斯拉马上就明白了她吃惊的缘由，不禁无名火起。
“你以为我会像你一样继续逞强吗”
“！”
“我没做过旅行的准备。老实说，也不太懂旅行的事情。旅行的准备跟想办法尽量延长普通的生活不一样吗”
库斯拉语气粗鲁地说完后，菲尼希丝还是有点不敢置信，过了一会儿才接受了库斯拉的话。
她猛地直起腰，挺起娇小的胸膛，露出一副得意洋洋的神色，点了点头。
“烟熏肉比盐渍肉要耐放，而肉干则比烟熏肉更耐放。而面包也是烤过两遍的黑麦面包放得比小麦面包更持久”
“黑麦……黑面包吗？”
虽然库斯拉以前经常吃这东西，但既然能买得起小麦面包，就没理由要去吃那种东西。
菲尼希丝看到库斯拉露出厌恶的表情后，立马训斥道。
“比起口味，我们更该重视食物的保质期限。我们应该考虑到原本预定两到三周的行程，有可能会延时到一月或者一个半月”
“……”
这怎么可能，库斯拉刚这么一想，就突然想起现在阿萨美纹章的部队正因预料之外的大雨使河水泛滥，而延误了行程。大概他们在制定行程时也根本没考虑到会碰上这种情况吧。
自己是圈养在城市里的炼金术师。库斯拉开始认真地玩味起这句他平时当作自虐的玩笑说的话了。
因此，他没有反驳，按照菲尼希丝所说的，向老板订了二次烘烤后变得干巴巴的黑麦面包。黑麦面包虽然比威兰夜宵时吃的燕麦面包要好，可库斯拉平日里利用炼金术师的地位，过惯了奢侈的生活，所以还是对黑麦面包有点抵触的。
“接下来呢？要是洋葱和大蒜是必须的话，醋和罂粟也是必须的吧？”
“并不是味道和气味重就行的。如果旅途中下雨了的话，几乎大部分食物都会变坏无法食用，所以买洋葱和大蒜就是为了应对这种情况。洋葱和大蒜能让你撑到最后”
“……那油和盐呢？”
“只要有盐和水我们就能撑个一周。有油的话就算是破烂的皮毛也能防水，下雨的时候能起到很多宝贵的作用。当然，油拿来直接喝的话也是相当有营养的，同时也可以用来疗伤，点灯或者烧东西”
可口的饭菜，美味的酒水。
库斯拉和威兰满脑子里想着的都是这种东西，然而从菲尼希丝口中说出的却净是些不详的事情。
“你买的量也不够。要是有钱的话就再多买一点。路过村镇时也有可能买不到食材”
“……这怎么说也是骑士团的部队啊”
菲尼希丝无语地看着库斯拉。
“并不是说村镇的人不卖东西给我们，有些村落会因为山贼作乱而荒废，有些村子原本就空无一人。或者是疫病蔓延而导致村子荒废。而且，附近如果两军在附近交战的话，最好还是将敌军会往井水里投毒的可能性也考虑进去。因此，要多带水，可以的话，我劝你还是只带比水耐放的淡酒。于是，能带的话也该些草药。因为我们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受伤，而且草药在某些时候比货币还要贵重，能交换到不少东西。还有——”
菲尼希丝滔滔不绝地说着，她在听到旅行准备这个词时，之所以回答说会努力的，是因为她知道旅行准备是件很辛苦的事。
而且，菲尼希丝说的每一项都很合理，于是库斯拉就将她所说的东西都买齐了。
她所说的内容全都为了活命而做的准备，而且全都是经验之谈。库斯拉没打算插嘴。
看来在被骑士团收留之前，她不是光靠运气生存下来的。
“还有就是防寒的用具”
“啊？嗯嗯”
菲尼希丝利索地说着，她的脸上第一次露出神采奕奕的神色，库斯拉不禁看得入迷。
库斯拉回过神来，发现菲尼希丝正用恼怒的眼神看着自己。
“你有好好地听我说吗？”
真没想到会被菲尼希丝这么训斥。
“我们要去更北方的地区吧？你如果有钱的话就把皮毛也买了吧”
“明白明白”
重新选购了食品之后，这次库斯拉他们走到了出售毛织物和皮革制品的地方。
“如果觉得皮毛碍事的时候烧掉或卖掉都可以。热的话就脱下来也行，但寒冷的时候我们除了穿上它之外就别无他法了”
“老板，你就看着给我们选一些吧”
听到库斯拉的吩咐后，老板就给他们准备了一大堆毛织品。
“剩下的呢？”
“有地图的话会更有底气”
“这个就不需要了吧……。我们可是跟着大部队走的哦？”
“那些说跟着商队就不担心迷路的人是没经历过因暴风雨或泥石流而走散的吧。走散之后，人们基本上就无法再汇合到一起的了。因为只有先头部队的人手里有地图”
“你说的是山路吧。我们走的恐怕是平原——”
“还有，如果是坐马车出行的话，也有可能因为马乱跑而走散的。马匹突然发狂，带着人跑到一些偏僻的地方的事也时有发生。你还没骑过马吧？”
“……”
此刻库斯拉沉痛地体会到，原来自己的知识全都只局限在工房里。
“还有，最好是先准备至少两种货币。在发生战争的地区，有些货币可能无法使用”
“这点我也能想象得到。战争时不能使用刻着敌方领主头像的货币吧”
“金银的话倒没有这种担心，不过兑换一般都会很麻烦……”
这点的话，库斯拉也清楚。
“因为有纯度问题吧”
“嗯。而且，还经常会兑换到假货”
菲尼希丝语气僵硬地说道。
她似乎只是因理论所需而提到这个，并不是在为镀金的事情生气。
“不过，大部分赝品都能轻易地看穿”
“嗯，这样么？”
菲尼希丝有点惊地抬头看着库斯拉。总算保住一点面子了，库斯拉在心中暗忖道，同时也对这样想的自己有点反感。
“拿东西用力地刮一下表面就好了。如果是镀金的话，表面会剥落的。如果是被称为愚者的黄金的黄铁矿的话出现火花的。如果有人拿黄铜诈称黄金的话，让我嗅一下味道就好了，黄铜会发出一股独特的味道。如果是金里混杂着贱金属的话，将其放到天平上，与作为基准的金银对比一下重量后，再放入水里，比较一下水溢出的量就好了。因为金属就算大小一样，可各自的重量都是不同的”
“……那你们的调包不是很快就会被发现？”
库斯拉对此只是耸了耸肩。
“一口咬定是他们找碴就好了。如果他们要我们还回去，就再把镀金的东西给他们。有心再做二次三次调查的家伙可不多”
“……”
菲尼希丝半张着嘴，无语地盯着库斯拉。
“看来我跟你的处世方式有很大不同呐”
库斯拉开玩笑似地说道。
“那，要兑换吗？”
“嗯，兑”
“虽然我感觉用不上不过，有备无患”
“没错”
菲尼希丝绷着脸点了点头。
库斯拉面无表情地俯视着菲尼希丝，叹了口气。
“我们先走吧”
“去哪里？”
菲尼希丝看到库斯拉要去的地方后，停下脚步说道。
“兑换所的话，那边很近就有啊……”
“嗯，我们要去桥那边”
“嗯？”
虽然市场里也有兑换商，但在大城市，很多兑换商都会跟金银加工的匠人一起，在桥上有固定的摊位。于是菲尼希丝虽然有点疑惑，但并未多问什么，跟在库斯拉身后来到桥上。午休结束的工匠和商人稀稀落落地开始准备工作，桥上也变得热闹起来了。
库斯拉找了个兑换商兑换了之后，问了一个问题。身旁的菲尼希丝不禁露出了疑问的表情。不过，兑换商来回看了下菲尼希丝和库斯拉后，轻笑着指了指一个同样在桥上营业的工匠。那个工匠在桥上铺了张席子，将工作台摆在上面，正用心地挥舞着锤子和凿子工作着。
不知这工匠是为了吸引客人，还是想炫耀技术，他将数件样品摆放在工作台上，无论哪件都是精雕细琢的杰作。因为手工艺匠人也跟金银打交道，所以他们是少数能让炼金术师抱有亲近感的工匠。
“这个？”
头发斑白的工匠结果库斯拉递出的东西，将其高举过顶正对着太阳，问道。
绿色的光芒落到了男人那张晒黑了的脸上。
“是的……帮我做成能挂在脖子上的吧”
“明白了。装饰用什么？光这样就是一块不错的宝石了，再加上色调浓郁的黄金反而糟蹋了”
“那，就用银吧。还有，尽可能快点”
库斯拉说完就爽快地放下了金币。匠人没像商人那样绽开笑容，而是露出一副无奈的表情。
他们在某些方面简直就像是个炼金术师。
“总之，我尽力在几天内完成吧”
说罢，他随手就将库斯拉一直藏在衣服里的祖母绿塞进了工具箱里。
这证明了他平时常加工好材料。
“拜托了”
库斯拉说完就站了起来。
他回头看向身旁的菲尼希丝，只见她不知为何露出一副惊愕的表情看着自己。
“怎么了”
“……你，你送人？”
“嗯？”
库斯拉心中暗想，你的直觉蛮不错的嘛，不过他马上就注意到菲尼希丝误会了。
“我跟威兰不一样”
听到这话，菲尼希丝露出一副微妙的理解的表情。这真是让人气闷，不过像威兰那么好色总有一天会酿出问题的。
“可是，你这样做又是为什么呢？”
“稍微观察一下你双眼看得到的东西吧”
库斯拉说着，用手指轻轻地摸了摸挂在自己耳朵上的饰品。
“像你说的那样，先稍微留个心眼吧”
菲尼希丝眨了眨眼，问道。
“像我说的那样？”
“我不知道自己哪天会被赶出工房，四处漂泊流浪。我当然也得考虑到这种可能性，但流浪似乎比我想象中的要艰苦得多。所以我就想着最好还是先将身上值钱的东西做成容易换钱的形态”
“……”
菲尼希丝一副懵懂的样子，库斯拉只好无奈地换一种简单明了的说法。
“多亏了吗，我学到了不少”
“！”
菲尼希丝的耳朵刷地弹了起来，连头上的风帽都差点被弹飞。
库斯拉都不由得想要伸手去帮她按住，不过在那之前菲尼希丝就自己伸手按住了。那动作看起来就像是要按捺住自己能帮上忙所带来的惊心动魄的喜悦一样。
不过，她突然伸直了弯着的背，深呼吸了一下后说道。
“我，我不相信你说的话”
她现在虽然因臭美而飘飘然，但绝对比在工房时那畏缩迟疑的样子要强。
不过，难得她被人称赞，就让她得意一下吧。
库斯拉不知不觉地就又想调侃她了。
“不过，为什么你做旅行准备处理得这么好，在工房里却那么狼狈呢？”
“！”
菲尼希丝虽然板起了脸，不过她的抗打击能力似乎变强了。
“因，因为我一直都在四处漂泊，但以前还没在工房工作过……”
她说的没错，库斯拉也不得不认同。
“我则是正好相反”
库斯拉干脆地表示认同后，菲尼希丝才意识到库斯拉刚才的话是故意捉弄她的。她紧咬着嘴唇，鼓起了柔软的脸颊。
库斯拉侧目看了她一眼，不耐烦地说道。
“因此，过一段时间之后，你在工房里也能做得这么好的吧。所以你没必要那么在意伊莉涅的事”
“！”
菲尼希丝保持鼓腮的表情，愣住了。
“就算是我也有不懂的事情，但我有承认自己的无知并学习的勇气”
说完，他冲菲尼希丝轻轻一笑。
当然，菲尼希丝并不是不明白这些道理的笨蛋。只是，她那份如其外表所见般的幼稚阻碍了她的理性思考。
“你虽然确实很呆，但有时候还是能帮上忙的，就像旅行准备那样。你既有学习能力，又有热情。我呢，自然是希望你能进步的，哪怕只有一点点”
库斯拉的话说到一半，菲尼希丝就一副忍耐不住的样子，别过脸去了。
她的侧脸看起来非常痛苦。
库斯拉说温柔话时基本都是陷阱，就算不是这样，要菲尼希丝老实接受的话她又会感觉一阵无来由的窝火。不过库斯拉的话应该传到了她的心里，她能理解……的吧。
真是个简单的家伙啊，库斯拉在心中暗想道。
不过，正因她总露出这种让人一目了然的反应，自己才会想要将她留在身边。
“我是想着给你打打气的”
“我，我说了我不会相信你说的话的”
菲尼希丝面红耳赤，就像在燃烧的熔炉前工作一样。她大步往前走，领先了库斯拉两步。
不过，当她要跨出第三步时，突然站住了。
在库斯拉追上她的时候，她突然说道。
“……不……过……”
“嗯？”
库斯拉转头看向菲尼希丝，只见她低着头说道。、
“为，为了以后做准备，请，请教我镀金。还，还有……测量的……方法……”
菲尼希丝抬起头，像瞪视似地看着库斯拉，大概是为了给自己打气吧。
“……因，因为，知道欺诈地手法的话，就能揭穿欺诈了”
不懂不装懂，发自内心地渴望做到自己能做到的事。这样做虽然还称不上炼金术师，但在见识过库斯拉干脆地承认自己不懂的事情后，菲尼希丝也终于有了跨越障碍的觉悟了。
库斯拉现在不禁在想，明明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她却得绕这么大一个弯子才领悟。但不管怎样，她能重新站起来的话，就无所谓啦、
“那，赶紧回工房吧。伊莉涅大概也完成所有的镀金了吧”
“是”
菲尼希丝的回答就像身临战场一样干劲十足，库斯拉惊讶地冲她露出了笑容。
菲尼希丝身体虽然仍像当初那么僵硬，但很快就能正常地跟伊莉涅交谈了。即使伊莉涅在工作，她也寸步不离地跟在后面，不过她并不是拼命地苦学，而且好好地向伊莉涅提问。伊莉涅看起来也很关心菲尼希丝，每做一个步骤都会问一下菲尼希丝有没有问题，这情况看起来不错。
最后，在镀金和将带色的玻璃做得像宝石的过程中，菲尼希丝已经和伊莉涅并肩工作了、不止于此，到晚饭时分，她们俩看起来已经像姐妹一样，一脸欢喜地并排坐着吃饭了。伊莉涅正如库斯拉判断的那样，很善于与人打交道。而菲尼希丝在下决心学习后，光是那份学习的热情就足以让人刮目了，这点似乎很对伊莉涅的胃口。
工房里的一个问题解决了，虽然可以松一口气，可另一方面库斯拉又觉得有点无趣。威兰会叫库斯拉带菲尼希丝去市场，是因为他预料到了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在旅行准备方面，菲尼希丝经验更丰富，而且如果她能帮上忙的话也会变得有自信，有自信的话就能举步向前。
库斯拉他们正一起吃着青菜蒸狗鱼，这道料理为了消除腥味还特意加入特级葡萄酒。威兰一脸高兴地看着坐在对面的伊莉涅和菲尼希丝交谈。
威兰一如往常那样，只要是女孩子，不管是谁他都感兴趣。不过，库斯拉也不得不承认，或许他这么受女孩子欢迎也是有理由的。
“不过，炼金术师真的很优雅呢。你们每天的饭菜都这样的吗？”
“这样？”
伊莉涅有点惊讶地发出询问，库斯拉不禁反问了一句。伊莉涅看着桌子上的菜肴，耸了耸肩。
“这只是必要的分量吧”
“洒满罂粟种子的牛肩肉，青菜蒸狗鱼，加足了盐的洋葱汤和小麦面包……老是吃这么好的东西会得痛风的哦”
据说之所以那么多贵族得痛风，都是源于他们那奢华的饮食。不过，库斯拉将小刀插进牛肩肉后，笑着说道。
“我们这是在欢迎工房的新伙伴啊”
伊莉涅露出一副超不爽的表情，不过正是因为她在想“或许真是如库斯拉说的那样”，所以才会露出这么一副表情的吧。
就算她下决心来到了工房，可身为工匠，她对炼金术师依旧有种纠结的感情。
“库斯拉说的是实话哦。因为乌尔酱平时都不吃肉的”
“诶？”
“而另一方面，库斯拉则是强硬主张无肉不欢。我的话呢，吃鱼就行了，所以不会每次都这么奢侈的”
听了威兰的说明后，伊莉涅来回地看了看菲尼希丝和库斯拉。
“吃肉姑且不谈，我觉得奢侈是不对的”
菲尼希丝抓住时机，一如往常那样说了句一本正经的话。
“例如，伊莉涅”
库斯拉戏谑地说道，菲尼希丝这才注意到伊莉涅盘子里的面包上放满了肉。年轻力壮，从事体力工作的粗野铁匠明显喜欢肉胜于鱼。
菲尼希丝发现自己说得话是在责备伊莉涅后，不由得感到一阵尴尬。在伊莉涅正疑惑着自己怎么了的时候，威兰开口说道。
“把今天这晚餐当作欢迎宴会不就好了。总而言之，踏上前往喀山的旅途后就无法吃到这样的佳肴了吧”
威兰伸以援手后，尴尬的菲尼希丝连忙轻轻地点了点头，然后用责备的眼神看着库斯拉。
“是的。不过，你是太沉迷于奢侈了”
“是啊。乌尔酱所言极是啊”
威兰明确地表示同意，让菲尼希丝心里一阵高兴。她大概是在为终于能对一直捉弄自己的库斯拉报仇雪恨，感到纯粹的喜悦吧。
菲尼希丝和威兰对视一眼，嘻嘻一笑后，露出一副盛气凌人，沾沾自喜的做作表情，再次埋头吃了起来。库斯拉真想问她，明明你之前还对伊莉涅感到畏惧的，现在那份畏畏缩缩的傻气丢到哪里去了。
不过，因这种事而生气，会影响自己的形象的。所以库斯拉无视掉菲尼希丝，继续大口地吃着肉。
伊莉涅看着这餐桌上的对话，嘟哝了一句。
“我有点不安啊”
“嗯？”
库斯拉抬起头，菲尼希丝和威兰也都看向伊莉涅。
“好久没试过这样用餐了”
你是指奢侈吗？这挖苦的话差点就脱口而出了，不过库斯拉还是将这句和嘴里的肉一起嚼烂了吞进肚子里。因为菲尼希丝在看到这样的伊莉涅后，明明很高兴，但却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副想哭的表情。
即使是库斯拉也明白此时不该去伤害她。
他可以想象得出，菲尼希丝在来这里之前，像这样围着餐桌吃饭的经历肯定屈指可数。有威兰宠溺着菲尼希丝的时候自不用说，甚至连库斯拉恶作剧后赌气时也是，吃完饭大家要各自离席时，菲尼希丝都会露出惋惜的神色。
因此，库斯拉才会老老实实地吃饭，什么都没多说。
对于菲尼希丝盲目附和威兰后还得意洋洋这事的报复，库斯拉并不着急。因为晚饭过后他还要教菲尼希丝利用金属间的比重不同去分辨假冒金块。
实际上，在晚餐结束后，菲尼希丝收拾完碗筷，终于可以开始工作时，库斯拉就差点对她露出了笑容。她在餐桌上报复了库斯拉固然是做得不错，但接下来她明显要受到可怕的报仇。
不过，在这种时候乘人之危去戏弄她一点都不有趣，因此库斯拉在教菲尼希丝时并没怎么捉弄她。不管她犯错了，还是重新询问步骤，库斯拉都亲切地，小心翼翼地给她讲解。
菲尼希丝自始至终都对库斯拉的亲切感到不解。不过库斯拉这样做自然是为了享受菲尼希丝的这副样子。
不知道菲尼希丝是否察觉到了库斯拉的这个念头，她在作业完后收拾东西时，对库斯拉闹别扭似地说道。
“……你真是坏心眼”
虽然一副赌气的表情，但却没有敌意。
之后，菲尼希丝在看书时，都与正在翻阅文献的库斯拉共用一根蜡烛。通过这事就能明显看出她没有敌意，因为以前她在被库斯拉捉弄后，总会走到下层有熔炉的房间，跟威兰待在一起。
顺带一提，她正在读的是那本连续出现有黄金之羊传说的书。她看来干劲十足，想要靠自己的能力好好地调查。对于这份热情，库斯拉并未多说什么。要说他有什么想说的话，大概就只有“要想固执的话，就好好地执着到底吧”。
“亏你这么不设防的，还能活到现在”
库斯拉不由得嘀咕了一句，此时的菲尼希丝正以一副难看的姿势，趴在摊开的书上酣睡。因为旧书都很大，看她那副样子就像差点被书吞进去一样。
今天发生了各种事，她大概也累了吧。
库斯拉边想着，边伸手去摇菲尼希丝的肩膀，这么睡下去，得感冒了就麻烦了。
“喂，起来吧”
不过，菲尼希丝只是皱起眉头，改变了一下脸的朝向而已。接着库斯拉就看到她头纱下的那双兽耳正满足地摇动着。
看到她的这副呆样，库斯拉瞬间就想，要不要像以前在见习工房时，捉弄师兄弟的那样，往她的脸颊上滴蜡呢。她肯定会大吃一惊的吧，一想到那场景，库斯拉就忍不住笑了起来。不过看到菲尼希丝那毫无防备的睡脸后，他光靠想象就感觉很满足了。
虽然进攻是最好的防守，但太过没防备的东西也会让人难以下手。
库斯拉不知是对菲尼希丝，还是对自己，发出了一声暧昧的，愕然的叹息。他走到菲尼希丝身后，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拉了起来，然后一只手扶住她的肩膀后面，一只手伸到她的膝弯下，一口气将她那无力的身体抱了起来。
本以为一抱起来，她就会惊慌失措，不料她只是感觉有点痒地缩起了身体，完全没有要醒来的迹象。她那纤细的颈脖无法支撑的脑袋转动了一下，靠在了库斯拉的胸口上。库斯拉不禁在想，这么有失体统，之后真的没问题吗。不过他想起了菲尼希丝刚来工房时，就算自己叫她睡床上，她也只是选择浑身颤抖地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睡觉的一幕。
不过按这家伙的作风的话，应该没问题的吧。今天在餐桌上，她还跟威兰联合在一起斥责库斯拉。
确实，到现在为止，库斯拉和威兰都没对菲尼希丝怎么样，但库斯拉不知道恶意何时会悄然潜入炼金术师的工房。
你至少给我变得可靠点啊，库斯拉在心中默默地想着。她躺在库斯拉的怀中，发出轻声的呻吟蠕动着。接着，大概是找到了满足的姿势吧，她发出了一声叹息似的声音。库斯拉抱着她，自己也不禁意识到自己脸上的表情渐渐变得苦涩起来。
我的名字是“利息”啊。
库斯拉是觉得菲尼希丝于自己有恩，想要守护她，所以才会将她带到这里来的。然而，他感觉到自己的想象与现实有点出入。他察觉自己身为炼金术师的决心正在被侵蚀。
问题是这种不快感让人感觉似是而非。
“……”
他开始对这个问题胡思乱想后，就感觉自己像是迷失在了纷乱的迷宫中一样。
现在已经是就连修道士都入睡了的魔鬼的时间。
因此，库斯拉没有再多想，迅速地将菲尼希丝抱到卧室，把她放到床上。因为伊莉涅要陪威兰进行试验，睡在了下层，所以菲尼希丝说也想这样。不过库斯拉可没亲切到连这都会答应。
不过，他看到熟睡着的菲尼希丝后，确认了一个事实。
菲尼希丝睡着了之后就很难醒过来。
而且，她的身体柔若无骨，抱着也很温暖。
第二天，奥特里斯派来的调查员如期来到工房，但偷梁换柱这事看来并未被发现。
不过，与其说调查员完全没注意到，倒不如说他们不想跟库斯拉他们过不去。库斯拉他们的名字已经记载在了喀山行军的名簿上了，跟库斯拉他们过不去，就等于跟阿萨美纹章的部队过不去，所以调查员才会视而不见的吧。
他们是衡量了自己管理下的工房财产被掠夺，和因骑士团内部的权利斗争而导致的消耗，孰轻孰重后，才如此决定的。
不管怎样，调查都顺利结束了，所以调查员一离开，威兰和伊莉涅就迅速地在炉前准备烧炭。如俗话说的那样，珍惜片刻闲暇辛勤工作。
“现在还烧炭干什么？”
“要弄焦油啊”
“那是旅行要用到的东西。也不是什么难弄的东西”
伊莉涅和威兰两人就像刚学会恶作剧的小孩子一样，干劲满满地搭着木柴。库斯拉有点无语地看着他们，菲尼希丝走到库斯拉身旁，虽然战战兢兢的，不过站的位置却比以往更靠近了一步。
“焦油……说的是什么东西？”
“那是将木头蒸烧，在形成炭的过程中得出来的液体。你就将它当作是烤焦的树汁好了”
“哈”
“那东西用途多种多样。涂在木头上能防水，抹在皮肤上能治病，掺进酒里抹到肉上会更有风味”
菲尼希丝向库斯拉投去了有点不敢置信的视线，在库斯拉说话前她就说道。
“我自己去查资料”
“哦呵。干劲十足嘛”
库斯拉称赞道，菲尼希丝就像被愚弄了一样，从他身边走开了两步。不过她那张转过去的侧脸看起来有点高兴。
伊莉涅在炉里搭好木头，并在上面铺上砖块后，满脸煤灰地从炉里爬出来，在她正要点火的时候。
楼上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四人面面相觑，库斯拉最先走上上层。
他们并没多做戒备，因为敲门声中暗含着骑士团独有的暗号。
“又是你吗？”
库斯拉打开门后忍不住抱怨了一句，门前那个山民大半年的少年露出抗议的神色。仿佛在说接受抱怨并不是他的职责。
“本部的传唤”
“这次又是什么事”
“不知道。不过——”
只叫威兰一个？
库斯拉反问了一声，少年只是点了点头。
“奥特里斯大人说这是十万火急的事情”
这次是奥特里斯传唤，他是在听完调查员的报告后勃然大怒了吗。
可是，如果是这事的话，只叫威兰过去又解释不通。如果是工房的事，是不可能只叫威兰的，应该连库斯拉也会一起喊去的吧。
“既然传唤了，我就去一趟吧”
威兰从楼梯下探出头来，慢吞吞地走了上来。
“你帮忙留意一下蒸烧的温度哦”
威兰只对伊莉涅丢下那么一句后就走了。
“什么事？”
对于伊莉涅的问题，库斯拉只能耸耸肩。
“我不可能连那家伙在工房外做了什么都知道”
“哼……。算了，得点火了”
“你这就像病一样”
听到库斯拉的话后，伊莉涅对他回了个微笑。
菲尼希丝看到他们的交谈，仿佛学到了些什么一样，点了点头。
接下来他们三人各自打发自己的时间，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威兰总算回来了。
走进工房的威兰如此说道。
“有人要跟我结婚，我或许去不了喀山了”
此言一出，正在用天平和水壶复习依照比重辨别假金方法的菲尼希丝，和正好大汗淋漓地从下层走上来的伊莉涅，以及正在调查黄金提取方法的库斯拉都不约而同地露出一副呆愣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