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东线无战事

    感觉自己正被冰冷、昏暗、深不见底的黑暗所逐渐吞噬。

    无力抵抗。被激流所翻弄,连上下都分不清,鼓膜因为水压而嘎吱嘎吱地发出惨叫,但跟这些相比,绝望的压力才是弄垮内心的最大因素。有生以来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到的死亡的恐怖,到底也不是理性的力量所能够与之抗衡的。

    挣扎的四肢的力气也耗尽了。——正在这时,一道光射来。

    隐隐约约地看到有什么正通过射穿黑暗而来的一道光明接近。先是手腕被抓住,然后身体被抱了过去。在非常近的地方能听到心跳声。甚至觉得通过相互接触的肌肤,两个人的心律同步了一样。

    在意识渐渐远去的过程中,明白到死神啧了下舌头,从被光明与温暖所包围的自己身边渐渐远离了——

    “………………嗯…………”

    噼啪噼啪——因为这火粉爆裂的声音,少女醒来了。

    视野很昏暗。唯一的光源就是一堆小小的篝火,在那橙色的火光之下,浮现着几个人影。一个牙齿打颤的少年,还有担心地望着他的英俊青年。更加后面的左边,坐着一名头发颜色跟火一样的凛然女性。他们的共通点,就是都紧紧抱着自己的搭档精灵,大概是为了取暖吧。

    “……啊!吵醒您了吗?”

    耳边响起温柔的声音,才终于察觉到自己正被人从背后紧紧抱着。背后传来柔软的乳房的触感,自己正透过隔着薄薄的贴身衣裳贴在一起的肌肤分享她的温暖。

    “……汝等、是……?”

    听到少女的话,炎发的女性——雅特丽第一个站起身来,当场恭敬地跪下。

    “您醒了吗,公(·)主(·)殿(·)下(·)。……请恕我无礼,以这种形式拜见您。”

    除了抱着少女的哈露,其他人也跟着雅特丽一起低头行礼。因为她们表现出敬意,少女也想起了自己应该维持的立场。

    “……汝等,抬起头来,无需拘礼。现在是什么状况……”

    “是,遵命。……简单说来,就是在乘船前往高等士官考试会场希尔冈诺列岛的途中,我们所乘坐的船遭遇暴风雨而沉没了。好不容易坐上救生艇逃出来的只有包括殿下在内的我们六人。在那之后经过整整两天的漂流,漂到了某处的海滩上……现在,我们就是这样寄身于海边的洞穴之中。”

    听完雅特丽的报告的少女,瞪大了眼睛陷入沉默……然后花整整几分钟来理顺记忆,用刚刚听到的情报,将记忆力来到这里之前的空缺部分一一填补上。

    “……是吗、船……那果真不是做梦啊。”

    被漆黑的大海所吞没的可憎记忆被唤醒,害怕得肩膀哆嗦起来。一起罩着好几件外套,从背后抱着她那娇小身体的哈露,担心地看向她的侧脸。

    “因为漂流的这两天里一直被雨淋,殿下的身体凉透了……所以那位哈露玛·贝凯尔,和我雅特丽希奴·伊古塞姆轮流用体温来暖和殿下的玉体。尽管知道这样做冒犯了殿下,但是没有其他办法了,唯独这一点万望恕罪……”

    “请、请殿下开恩……!”

    哈露害怕地低下头,少女苦笑着摇了摇脑袋。

    “余真心感谢汝等的厚意。若只有余脆弱的一己之躯,想必尚未醒来就已经冻死了。……说来,汝,刚才自称是雅特丽希奴·伊古塞姆?”

    “是……”

    “许久未见了啊。余随当今圣上驾临汝家,都已是八年前的事了啊。”

    少女若无其事地说出来的这句话,令雅特丽不由自主地抬起伏着的面孔。

    “……您还记得吗?当时,殿下才刚年满四岁……”

    “那时汝是十岁吧。照顾到为了够不到碟子而着急的余,从桌子上替余拿了烤点心来。汝也是,看到余的面影认出来了吗?”

    自己也知道这毕竟有些牵强了。雅特丽暧昧地微笑着回答道。

    “同那时候相比,殿下成长得如此仪表非凡,超出了我的想象……所以,要是少了您那金黄色的头发,和刻着永(卡托)灵(瓦玛)树(尼尼格)的戒指中的任何一样的话,我险些认不出您来了。”

    被这么一说,少女从跟哈露一起罩着的外套的空档里抽出左手。她中指上所戴着的,正是镂有象征卡托瓦纳帝国的永灵树的图案的戒指。

    “……正是。本人乃现卡托瓦纳帝国第三公主,夏米优·齐多拉·卡托瓦玛尼尼格。”

    除雅特丽以外,本来还是半醒半疑的众人,貌似也因为本人亲口报上了身份姓名,而重新认识到眼前的人是地位尊贵的贵人。肃静的沉默之后,首先开口的是托尔威。

    “……在下名叫托尔威·雷米昂。初次见面,夏米优公主殿下。”

    “嗯,是雷米昂家的幺子吧。余也听说过汝的传闻。”

    “荣幸之至。若方便的话,可否容在下询问一事……”

    不等托尔威讲完,公主殿下就以生硬的语气开始回答道。

    “若是要问余同汝等共坐一艘船的理由,那么即便汝不问,余也会回答。鉴于同齐奥卡的战局恶化,身为皇室一族,余是来见见将会背负起我国未来的年轻人的。同时也是为了激励考生。就是如此。”

    “可是,随行的武官等……?”

    “别刨根问底。自然是与那艘船一同沉往海底了。”

    在提问之前就抢先作出回答的夏米优殿下的语气,带有一种不容对方置疑的顽固。……就算说有人陪着,可在船舱里遇到的时候,还有到甲板上来的时候,好像没看到她身边有任何人。这个疑问,托尔威先藏在了心里。

    “我、我叫、马休·泰德杰里奇。公、公主殿下,请、请容我也、说、说句话……”

    湿掉的衬衫贴在马休肥胖的身体上,他颤抖着战战兢兢地插嘴道。公主殿下的视线转向他这边。

    “泰德杰里奇……是指挥帝国西南部爱波多尔克州驻军的家族吧。余也记住汝的名字了。有事想问的话便说吧,马休·泰德杰里奇。”

    公主流利地说出泰德杰里奇家的概况,旁边的雅特丽在心里对她的博识感到佩服。另一边,应该是到现在才头一次遇到听说过自己家名之人的马休本人,现在却好像没有发觉这一事实的闲工夫,从冻成紫色的嘴唇之中弱弱地挤出自己的诉求。

    “假、假如玉体已经恢复体温的话,能、能否将现在罩在最上面的,我、我的外套,还、还给我呢……”

    被这么一说,公主殿下才发觉到,为了暖和自己,在场所有人都借出了自己的外套。毕竟感到有点对不住众人,她打算从用来代替毛巾的层层外套里面抽身,但哈露慌忙拉住了她。

    “呀啊,不、不能出去!公主殿下跟我都只穿着内衣喔!?雅特丽小姐,请你就把马休先生那件还给本人!”

    雅特丽点点头,只将最上面那件已经干透了的外套收回来,还给了它的主人。马休就像是找到了自己的幸福一样团进了高级布料制成的外套里,然后好像就全神灌注于维持自己的体温,再也没开口了。

    “啊,公主殿下的衣物也基本上都干了呢……。那么,我想可能有点不方便,不过要就这样换衣服吗?”

    “若您希望的话,将男人们赶走也无妨。不过外面还下着暴风雨呢。”

    面对一脸笑容地说出如此残酷内容的雅特丽,马休的身体因为不同于寒冷的别种理由而颤抖了。公主用一句“无需如此”拒绝了她这不能当做玩笑来听的提案,以意外迅速的动作穿好衣服从哈露膝盖上下来,时隔两天再次用自己的脚站在了地面上。

    “唔……没有不舒服的感觉。多亏汝替余取暖。”

    “承蒙夸奖,不过现在请先过来烤火吧。这种情况之下要是让公主殿下着凉的话,我们也束手无策。”

    雅特丽礼仪端正、但又语气坚定地进言,公主坦率地照她说的做了。直接坐在地上的话腰会冷,结果就变成重新坐回哈露的膝盖上了。

    一时之间众人默默地围着篝火,但是公主殿下却忽然用一副被雷劈了一般的表情开口道。

    “……对了。船沉没之时余被抛入海中,救了余的人就在这儿吧?汝等也确实是余的救命恩人,然而余尤其希望对那个人致谢。站出来吧。”

    “……请稍等。”

    雅特丽站起身来,离开围着篝火的这圈人,朝漆黑的洞窟深处走去。在她的背影消失不见之后,踢上柔软而沉重的东西的声音,伴随着一道惨叫一起响了起来。

    “起来,伊库塔。公主殿下传你。”

    “……让她改天吧。我不接受没有预约的……喔嗝噗”

    同样的声音跟惨叫重复传来了三次。貌似这样才总算是谈完了,一副像是受腰疼所困的老人一样将手撑在腰上的模样,包里装着光精灵的上半身赤裸的少年出现了。

    “……小的叫伊库塔·索罗科。公主殿下您好。”

    “哎呀,还有一个人吗……。那么,就是汝救了余?”

    “算是吧,该说是顺着当时的情形呢,还是说适材适所呢……。当时就只有小的有光精灵……”

    穿上哈露递过来的衬衫,伊库塔用一副非常不像样的姿势跪下向夏米优殿下行了一个礼。不过,其实就连这也是被雅特丽从背后掐了屁股才做的。

    “这样啊。无论如何,都要感谢汝。伊库塔·索罗科。还有搭档光精灵也是。余保证,平安回到帝都之后,必定会赐予与你们的勇敢行为相应的奖赏。”

    库斯在包里低下脑袋。不过,伊库塔却当场盘腿坐下。

    “那么,能平安回去的话就最好啦……行不行呢……”

    “伊库塔。不要用这种毫无意义地煽动不安的说话方式。”

    雅特丽轻声提醒他。然而,对方的不安早就已经被煽动起来了。

    “……汝是说,有可能无法回去?”

    “不知道这儿是哪里的话就无计可施。虽说能活着漂流到这里算是走运了,但再怎么说也是在暴风雨之中被冲走了整整两天啊。……不过在路上,从小艇前进方向的右前方看到过日出,所以被冲到了东北边这点倒是晓得的。”

    尽管伊库塔的语气很轻松,不过他说的内容里并没有用乐观修饰过的成分。公主殿下陷入了沉默,托尔威为了改善这变得相当沉重的气氛,站起来说道。

    “……雨声听上去变小了。反正也得确认一下现在是在哪里,要去外面查探情况的话就只能趁现在了——小伊,如果可以的话能跟我一起去一趟吗?”

    “你那叫法,还真是不吸取教训啊……”

    虽然嘴里嘀嘀咕咕的,不过很意外的,伊库塔倒也老实地站了起来。将各自的精灵收进腰上的包里,又等托尔威再把自己的行李背上之后,两人并排走出了洞穴。

    时间貌似是早晨,不光是天空已经亮起来,连曾经如同泼下来一般的暴雨也已经减弱到了小雨的程度。走在沿岸辽阔的树林地带中算不上是路的路上,伊库塔与托尔威披荆斩棘地向前走去。在这段时间里,也简单地交谈了一阵子。

    “谢谢你肯陪我。实话说,我还以为小伊会嫌麻烦呢。”

    “马休是那副样子,女人们又要保护好公主殿下,就只能用消去法来决定人选啰。虽然在不能偷懒的时候我也会偷懒,不过唯有偷懒会死的时候我是会行动的喔。”

    虽然是很乖僻的话,不过包括伊库塔的这种性格在内,托尔威绝没有感到厌恶。

    “我说,那位公主殿下……伊库塔你怎么看?”

    “我倒是觉得就算有可疑点也不要随便去深究比较好啊。会陷入泥沼的喔。”

    “啊呀,一下子就说到点上了呢。跟我说话的时候就不开个玩笑吗?”

    “我是有意切换的啊。就算在这里装傻,雅特丽也不在……哦,发现个好东西。”

    伊库塔发现了沿着藤蔓吊下来的类似树果的东西,将它摘下来扔给托尔威。他一边咬上自己的份,一边说明道。

    “这是猪笼草的捕虫袋。要是成熟了,把虫子也吸引进去的话就不能吃了,不过在口子开起来之前里面的液体是可以喝的。出乎意料地好喝哦,试试吧。”

    “……啊,真的。酸酸的很好喝。”

    “扔几个到背包里去吧。可以在正式开始觅食之前支撑一下。”

    除了哈露的水精灵所做出来的水之外什么都不能吃,洞窟里每个人都正在为肚子饿而发愁。托尔威高兴地将背后的包放下,开始将能够到的捕虫袋往里面塞。

    “不过,你也好马休也罢,真佩服你们啊。就连船要沉没的时候,还像是命根子一样把那碍事的家伙带出来啊。”

    伊库塔所说的,就是在托尔威的背包里特别强烈地主张自己的存在的铁筒。这是装在搭档风精灵腹部的“风穴”上,利用它压缩空气的能力,凭借气压发射弹丸的现代士兵主力武装——也就是所谓的风铳的铳身。

    “哈哈。虽然犹豫了一下,不过我想要是成了累赘想扔掉的话,就算上了救生艇也还来得及。对于希望成为风铳兵的我来说,这可是继同伴的性命和搭档之后最为重要的东西啊。”

    “可别发展到需要用上那家伙的情况就好了。话说回来,啊—饿死了……”

    把吸干净的捕虫器扔掉,伊库塔跟托尔威一边听着肚子的咕咕叫声一边加紧往前走。为了避免迷路,他们对照着罗盘朝北直线前进,过了十五分钟左右,走出了树林地带,来到了开阔的草地上。

    “……这下麻烦了啊。”

    视野一口气变得开阔起来,伊库塔环顾四周,一开口就这么嘟囔了一句。稍稍晚到一步的托尔威,跟他目睹了同样的光景,立马就说不出话来了。

    地形到没什么令人吃惊的。眼前就是往东西两边不断延伸的又长又缺乏起伏的一大片平野而已。然而,应该从这里通往回家道路的西侧的大地上——除了自然的山脉与丘陵之外,还有别(·)的(·)比它们更难以逾越的东西矗立在那里。

    “……怎么会……。那边是西方啊……就算被冲得再远也不会——!”

    就连至今为止都表现得跟雅特丽一般冷静的托尔威,这时也无法按捺住颤抖的声音。映在他视野之中的,是与海岸线相垂直,延伸出去将平野一分为二的铁栅栏,以及彼此之间相隔一定的距离散布在中间的瞭望塔。甚至可以看到值班的士兵从最近的那座塔里面进出的身影。

    “……看样子并不是错觉。卡托瓦纳帝国东(·)端(·)的国境线,从这里看是位于西(·)边(·)。这也就是说……”

    无论如何,两人为了不被警戒的士兵所发现而藏身于树木背后。——先是啧了三下舌头,接着包含放弃之意深深地一口气叹到底。

    “这里已经是齐奥卡共和国的领土了。……很遗憾,看来我们以毫厘之差掉进了地狱里面。”

    伊库塔·索罗科用非常简单的比喻形容了自己一行人所落入的恶梦般的现状。

    归还的伊库塔与托尔威所带回来的报告,别说是缓和洞窟里的气氛了,反而导致了又给大家加上一份重压的结果。

    “……怎么会……居然被冲到了国境对面……”

    哈露铁青着脸低声道。好不容易才刚刚将身体暖和起来的马休也惨叫起来。

    “混账……怎么会、怎么会有这种事情啊……还以为好不容易活下来了呢……”

    先不论对错,马休的话代表了所有人的心声。看起来就连雅特丽也需要时间来推敲激励的话,一言不发地沉默着。在这期间,伊库塔将现状进行了整理。

    “事已至此,我们能够主动选择的选项很有限。首先必须就这一点统一所有人的意见比较好,我是这么想的。”

    不等其他人反应,伊库塔像是给所有人看一样并排竖起左右手的食指。

    “第一种,就是想齐奥卡军投降,寻求作为俘虏的待遇。算是比较牢靠的。”

    沉重的沉默覆盖了狭窄的空间。在场没有一个人跳出来选择这个选项。

    “第二种,就是想办法突破国境凭借自己的力量回帝国去。这种算是比较大的赌博吧。”

    说说是很简单,可是一想到实行这种方案的困难,谁也无法简单地表示赞同。

    思考了不算短的一段时间之后,唯唯诺诺地,马休开口道。

    “成……成为俘虏的话,根据战时条约,我们的人身安全可以得到保障。虽然肯定会被拘禁起来,不过只要等上一段时间的话,到时候就能通过俘虏交换回到帝国了不是吗……?”

    与其说是基于事实的意见,倒不如说是乐观的预测。雅特丽干脆地将他的说法否定掉。

    “这想法到底还是太乐观了。虽然我认为咱们之中也有没自觉的家伙,不过咱们怎么说也算是肩负着帝国军将来的高等士官候补生呦?光凭这点就足以构成齐奥卡那边不想让我们回去的理由了……即便排除这一点,虽然我也包括在内,不过在场的人里面可以当做外交筹码的人太多了。”

    “说得对。公主殿下自然不用说,伊古塞姆家出身的雅特丽小姐,雷米昂家出身的我……我们三人无论如何都会被认为是价值很高的人质吧。即使肯放我们回去,也不知道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呢。”

    “哎哟哟,命比黄金的大人们真是辛苦啊。居然连想要老老实实地求一个安稳也不能如愿啊。”

    就连伊库塔一脸惊讶地如此讽刺,也没人有那个力气去搭理他。少年耸了耸肩继续说道。

    “算了,总结起来就是,我的朋友马休。就算在这里当了俘虏,也不会那么简单把我们放回帝国,即便是放了,那时候也肯定会被狠狠地敲上一笔。还有,你也可以想象一下回国之后有多没面子。……嘛,即便如此还是选择成为俘虏的情况下,就只能祈祷齐奥卡的人孤陋寡闻未曾听说过泰德杰里奇家的大病啦。”

    就算是这种时候,伊库塔的话里面依然不减讽刺的味道。马休抱着脑袋陷入了纠结之中,但下一瞬间,仿佛要将那些纠葛全都扫开般的一喝在洞窟之中响起。

    “沦为俘虏——开什么玩笑!”

    夏米优公主殿下猛地站起来怒喝道,她气势凶猛到连篝火的火焰都晃动了。承受着众人惊讶的视线,她依旧没有放松语气。

    “没有时间在这里磨磨蹭蹭的!余、余必须尽早回去!警备兵怎么了,无论使用什么样的手段也要突破国境!汝等听好了,事成之后余必将重重有赏——呣咕!?”

    这时,两根手指无礼至极地从正对面捏住了滔滔不绝的公主殿下的嘴唇。在众人哑口无言之中,伊库塔用无比冷淡的表情,蔑视眼前的贵人。

    “稍微安静一会儿,公主。不管您再怎么乱发脾气,再怎么大方地扔出悬赏来,不可能的事也不会因此就变成可能。这点道理还是希望您从历史上学到。从咱们不断重复同样的事情到令人讨厌的历史上。”

    “————什、什么——!”

    就连因为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所以到目前为止都没有追究伊库塔那些失礼举止的公主,听到这粗暴的话也不由得说不出话来。血气涌上了脑袋,一时之间连该回答什么话都想不出来了。

    然而最后,她没有说任何话的必要。因为插入两者之间的雅特丽,不由分说地扭住伊库塔的手臂,将他的身体拽倒在地面上。

    “——殿下,实在是非常失礼。我发誓不会让他第二次说出这种冒犯的话来,唯独这一次还请您放过他。也请看在船沉没之时他出的力上。”

    雅特丽一边用力弄得伊库塔骨头相轧、关节吱嘎作响,一边用冰冷的语气请求。面对她这种阴气逼人的气势,公主被吓得忘记发怒,只得点头道。

    “罢、罢了……余也确实不够冷静……”

    得到宽恕的伊库塔,终于从雅特丽的关节技下得到释放。连一声叫唤都没有就站起来的他,按着被扭的肩膀,看起来忍受着相当剧烈的痛楚。

    “反省了吧。要是对殿下的宽容心怀感谢的话,就去外面冷静一下脑袋。”

    “晓得啦—”

    留下这丝毫不让人觉得有反省之色的回答,伊库塔跟库斯一同离开了洞窟。他的背影消失在外面之后,雅特丽重新面向留下的众人提出一个建议。

    “不论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假如不是大家都具备正常判断力的状态就没有意义。饿着肚子也没办法谈什么建设性的话题。现在优先确保生存,总之就先去搜集食物,大家觉得如何?”

    “……嗯,我同意。肚子吃饱的话,肯定也会有好主意的。”

    在托尔威之后,哈露跟马休也接连同意了。最后,剩下的夏米优公主殿下面对炎发少女真挚的眼神,也只有点头同意这一个选项。

    被赶出洞窟的伊库塔,不用别人提议,就开始寻找能够果腹的食物了。尽管他表面上看起来很乖僻,可那基本上只是由于他只顺从人的三大欲求而行动,以行动原理来说是非常单纯的。

    “唔—嗯,没有道具的话,很难弄到椰子啊……”

    尽管到处都长着硕果累累的椰树,不过先将那些放在一边,看看地面上。仔细一看,潮湿茂密的树丛之中,迎来早晨的林中生物们正在来回活动。

    “啊,嘿,那边的小蛇,乖乖地成为我的血肉……呃,呜哇好长!原来您是蟒蛇大人啊?哎呀呀,那个,对不起,打扰您了。”

    被大的出乎意料的对手瞪着,伊库塔蹭蹭蹭地后退了。伊库塔可没有跟三米长的巨蟒格斗的胆量。要是被缠住勒起脖子之类的地方来可就不好玩了。

    “这种时候,还是遵守大自然冷酷的法则,与其瞄准庞然大物,还是挑弱小的东西吧。……哦,有蚂蚱。很好很—好,这玩意拿来一烤可是香喷喷的味道好极了……”

    “虽说我们的份吃那个就行了,不过吃昆虫是不入流的饮食文化,公主殿下肯定会讨厌的。”

    当伊库塔就那么四肢着地追着蚂蚱跑的时候,背后传来刚才毫不留情地扭住自己肩膀的朋友的声音。伊库塔没有回过头继续抓蚂蚱,不过雅特丽毫不在意地继续说下去。

    “刚才那事一点也不像你的作风啊。就算会如同呼吸一般自然地讽刺别人,但却绝不会气昏头脑,这才应该是伊库塔·索罗科才对吧。”

    “因为比起从头到尾性格都一样、完全没有漏洞的角色,好像偶尔会错乱的角色更有魅力啦。”

    “就算是你说的那样,现在让本来的面目露出来可不大妙吧?面对接踵而至的紧急事态,采取冷静而正确的行动。要展现魅力的话,没有比这更有效的了。”

    很难得的,两人之间的对话以雅特丽占据上风的状态就这么中断了。伊库塔单手拎着一捆蚂蚱,仍旧背对着对方,这时他嘟囔道。

    “我也有在反省啦。明明知道对方是皇族,可目睹她被搞的惊慌失措居然还会让我感到这么恼火,真是没想到啊。”

    “果然是那个原因啊。……是无法原谅支配阶级的人做出不理智的举动吗?”

    “早该死心了才对啊。就算我不原谅他们也不会少块肉。”

    伊库塔自嘲地长叹一声。雅特丽稍稍斟酌了一下之后开口道。

    “……这么说可能有些不敬,不过在说皇族不皇族之前,夏米优殿下的举动跟她的年龄是相符的。不,这种情况下光是没哭出来,不觉得已经很了不起了吗?”

    “嗯,你说得对。真是的,我这人啊,对方虽然说是皇族,但也只不过是活了不到我三分之二岁数的女孩子而已,我到底想要她有多大的器量呢。我这人也还真是难搞啊。——啊,话说有刀子的话能借我用一下吗?”

    伊库塔就那么蹲着灵巧地回头一看,站在那里的雅特丽,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将衣服和装备分毫不乱地穿戴在身上了。腰上右边佩着军刀,左边佩着短剑。(译:这里的左右指的是伊库塔看起来的左右实际上雅特丽佩戴的位置正好反一反)

    被并称为“白刃伊古塞姆,铳击雷米昂”的由来,正是这种二刀流的架势。就好比风铳之于托尔威一样,这对刀剑于她来说就是仅次于性命的骄傲。

    “敢把刃弄卷就杀了你喔。”

    然而,雅特丽却非常轻易地将自己骄傲的一半,那把短剑从腰上取下来借给了伊库塔。当然不是谁都肯借的。不过,这两人之间的信赖关系,无论是强度还是存在方式,都有着超越他人理解的地方。

    “大家到齐了呢。那么,请发表各自的收获吧。”

    本来位于东边地平线上的朝阳升到头顶的时候,六人都聚到洞窟之前,把觅食的成果带了回来。草丛上摆着形形色色各种各样的动植物。

    “那个、我不是很擅长追着跳来跳去的动物跑,就尝试以果实跟蘑菇类为中心去采了。蘑菇就挑了牛肝菌科的,比较大可以吃的。可果实这边就有点问题了……。一开始还想能不能找到香蕉或者木瓜什么的,不过实际上摘到的就是有这个。”

    带着苦笑如此说的哈露所指的,是橙色的类似青椒的果实。数量倒是足够分的,不过那呈鲜艳暖色调的果皮看起来实在是很可疑。被激起了兴趣的公主殿下从中拿起一个看了起来。

    “这是什么的果实?余倒是未曾见过……”

    “啊—,腰果啊……。唉,比没得吃要好多了不是吗。是贵重的糖分嘛。”

    除了公主殿下以外的所有人都一齐苦笑了起来。哈露替感到困惑的她补充说明道。

    “公主殿下,腰果干您吃过吧?那就是这果实的种子喔。”

    “喔,是腰果干。那么味道也可以有所期待了不是吗?”

    哈露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建议她“请尝一口”。照她说的将橙色的果实送到嘴边的公主殿下,才刚一咬上去,就皱起眉头定住了。貌似啃起来很困难,花了大概三十秒,嘴巴才恢复了自由。

    “味道如何,公主殿下。”

    “……又硬……又涩……还一股味道……。……还有,还算甜吧……”

    低声嘀咕道出了言简意赅的感想。现场的气氛这才稍显缓和,趁空气还没弄僵,托尔威接下去说道。

    “那么,接下来就到我了吧。美味又容易烹饪的椰子蟹。不过因为是大白天,所以只捉到了两只而已。”

    两只一抱那么大类似寄居蟹的生物,并排躺在草丛上。这令人自然而然地发出了佩服的感慨。椰子蟹在白天是窝在地下的巢穴里的。要捉到它,就有必要找出巢穴的入口并把它挖出来,不过这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大白天,而且是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抓到这么大的两只啊。挺能干的嘛……”

    虽然雅特丽用充满战意的目光盯着托尔威,不过他本人却好像被她看得很不好意思,撇开视线挠着脑袋。这两人真是合不来。

    “那么,接下来就是我了。……虽然苦战了一番,不过我想应该有尽到提议人的责任喔。”

    笑着先放出这么一句话之后,雅特丽走到附近的灌木丛里,从那边将准备当做惊喜而事先藏在里面的自己的成果给哧溜哧溜地拖了过来。立马掀起了一阵欢呼。

    “欸欸欸!?是、是野猪吗——!?假的吧,只靠一个人,到底是怎么——!”

    “脖子上一刀……看起来外伤只有这一处。也就是说,莫非是用那把刀——!?”

    集惊愕的视线于一身的雅特丽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脯。对于打从骨子里就喜欢把事情都置于自己掌控之中的她来说,佩服与尊敬这两种感情,是越多越能令她高兴的无价回报。

    “…………看来接下来是我了啊,果然……”

    马休眼瞅着就丧气了。看到他带回来的收获,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我想问……这是、什么?三个小椰子?这也就算了,可这不是壳都碎了,果汁都几乎流出来了吗。实在是很在意到底是怎么采才能采成这样啊。”

    “……。本来想采椰子的,结果比想象的还要高啊。就算用石头去扔也不肯掉下来,我就想索性打下来吧……”

    搭档风精灵图从腰间的包里用担心的眼神望着马休。就算不全都说出来,那视线和背在背后的风铳的铳身,也在述说着他的全部失败。

    “……我的朋友马休,无论什么道具都有它的特定用处啊。不管什么事都想一铳解决是不行的啊。那种事,是铳击犯做的,不然就是三流国家的做法啊。”

    “就、就只是不想被你说!你不是比我更惨吗!”

    尽管伊库塔开起了相当危险的玩笑,不过在有人注意到这点之前,马休的大嗓门就转移了话题的对象。冰冷的视线集中到了脚下堆得像座小山的伊库塔的“成果”上。

    “……蝉、蚂蚱、天牛、水甲虫、田龟、青虫等等……怎么说呢,那个,充满了非常狂野的货色呢……”

    “昆、昆虫是最容易到手的蛋白质来源嘛。我觉得这也不失为一种正确的选择喔?”

    “还有青蛙啊……至于为了方便保存而弄成了干货这点,嘛就表扬一下好了。”

    伊库塔受到非常微妙的评价,不过他本人却若无其事地吹着口哨。公主殿下看着他寻来的食物,用一副少了几分血色的表情,战战兢兢地问道。

    “要、要吃、这些吗……?那个,怎么说呢,怎么看都是虫子啊……?”

    “当然要吃啦。要问我个人的感想的话,就是田龟难吃到死啊。”

    “喂,这种时候应该顺着话头说下去吧!……公主殿下,请放心。就算不去动这些虫子,现在的食物还是充足的。”

    公主殿下放心地叹了口气。面对搜罗来的食材,哈露充满干劲地撸起袖管。

    “那么就赶紧来料理吧。话是这么说,不过没有锅子,基本上就只能用烤的了。要是能巧妙地利用好叶子跟粘土的话,不知道能不能有干蒸的呢……?”

    “除了现在吃的份,最好还是把猪肉给燻了,不过把烟弄得太大会很麻烦呢。马休、托尔威,可以用你们的风精灵把烟吸了吗?”

    在哈露和雅特丽的主导之下开始烧饭之后,洞窟附近很快就飘起了一股香味。

    也是因为负责料理的哈露手艺比预想的要好,在太阳开始倾斜的时候已经吃上迟来的午餐了。六个人仿佛捡回了性命似的狼吞虎咽地干了这顿几乎隔了两天的正儿八经的饭。

    “肉、肉好好吃喔~。明明没有放什么调料,一口咬下去还是有浓浓的味道出来……”

    “干蒸蘑菇椰子蟹也很好吃。要说还差点什么的话,就是少了点咸味呢。”

    “虽然只要蒸馏海水就能轻松到手,不过要是走到海岸那里的话,毕竟四周还是太开阔了。要是被国境上的齐奥卡兵发现就麻烦了,现在还是用食材的味道将就下吧。”

    围着盛在叶子上陈列在地上的各种菜肴,这顿饭吃起来气氛还算是比较融洽。过了一会儿,美食当前忽地就恢复了精神的马休,仿佛为了挽回之前的失态而开始提出了积极的建议。

    “我一直在想啊,我们手里也有两支风铳,只要方法得当,也是有可能突破国境的吧?这么长的国境线,肯定有守备薄弱的地方吧。”

    “刚一吃饱态度就强硬起来了呢。不过光是从伊库塔他们所说的来看,齐奥卡不知道是不是把这里当做向帝国进军的路线,守备好像很森严喔。就算沿着国境往监视薄弱的地方走,我想九成九也会在半路上被发现。”

    受到雅特丽严厉的指责,马休抱起双臂哼哼唧唧起来。在他旁边,伊库塔一边将烤蚂蚱放进嘴里,一边插嘴道。

    “可别小瞧偷渡国境喔。那得要国境线这边还有对面两边都有帮忙的人才有胜算。我们一边也没有。要是干脆能够收买士兵的话就好办了,不过要说我们这群人身上的东西里值那么几个钱的嘛……”

    伊库塔的视线落在了正在挖椰子蟹肉的公主殿下的手边——正确说来是戴在手上的戒指上。要说像样点的金银饰物也就值得那一个了,但这毕竟也……

    “……不见得用清清楚楚地刻着皇族纹样的戒指去收买共和国的士兵吧。还不如把雅特丽的双刀交出去更加现实点。虽然样式很普通,不过那个,是很锋利的宝刀吧?”

    “哎呀,还真识货。用那宝刀来切青蛙之类东西的到底是哪边的谁啊?”

    “你不也拿来打野猪了吗。刀就是拿来切的啊。”

    伊库塔说着显而易见的借口,不过不管怎么说,不足以成为收买的道具这点依然没变。

    所有人都陷入沉思,话题刚刚中断,到现在为止一直没有出声的公主殿下却头一次开口了。

    “……是要靠自己的力量越过国境呢,还是甘心被俘虏呢。希望能暂且先集合大家的智慧,讨论出一个有足够胜算的方案,又或者是讨论不出结果的时候,再来决定。……事实就是无论余如何吵闹也无法改变现状。一切都交给汝等的判断力与行动力了。”

    听到她这话,其他众人惊讶地望向公主。虽然伊库塔本人为自己所说的粗暴的话而后悔,不过看来也使得被说的这边进行了多多少少的反省。不管怎么说,她从议论之中退后一步是求之不得的事。因为单纯从立场上来说,不管公主殿下提出如何无理的难题,其他的所有人都不得不照办。

    “……正如殿下所说,没有必要现在就下定结论吧。尽管不能悠哉游哉的,不过还是多花点时间来决定吧。在这里的话也不会那么轻易被发现,就环境上来说求生的难度也不是很高。我想,花上个一两天来考虑也没有关系。”

    所有人都对雅特丽的话表示同意,现在定下了一段考虑的时间。

    在比较和缓的气氛之中吃过午饭之后,恢复了体力跟干劲的众人,各自转而开始在野外建立·维持生存圈所必须做的工作。但是——这么一来,就有一个人因为没有求生知识和经验变得无所事事了。

    “——雅特丽,汝那是在做什么?”

    无聊地从洞窟里出去又进来,夏米优公主殿下向默默地做着手里的活儿的对方搭话道。雅特丽一边继续手里的工作,一边只将脸转向对方。

    “是的,殿下。我在用树的果实跟纤维做简单的警报装置。只要将这个牵在周围,要是有人接近的话,荡在洞穴入口的果实就会发出声音提醒我们的。”

    雅特丽的回答非常干脆,毫不停滞,已经像个军人了。正当公主殿下打算说“有没有余能够帮忙之处”的时候,她已经结束作业,迅速地从原地站了起来。

    “那么,我先去把它设置好。很抱歉带来您的不便,但请您不要走出从这个洞窟能够看到的范围之外。”

    看到公主点头,雅特丽飒爽地一转身,消失在了树林之中。再次变得无事可做的公主殿下,走向剩下的唯一一名同性哈露身边。

    “哈露。汝在做什么?”

    “啊,公主殿下。那个,现在正在提炼消肿的药草。虽然只要小心就可以避免受伤,不过只有蚊虫叮咬是无计可施的呢。”

    哈露把一块中间凹下去的石头凑合着当容器用,正在上面捣一些叶子啊根茎之类的。石头边上站着她的搭档水精灵蜜儿,时不时地从身上的“水口”注入一些水,帮助哈露把药草变成滑滑的糊状。

    “有什么,余能帮得上的吗?”

    “欸?不不不,怎么敢劳动公主殿下呢!还是请您慢慢地休息吧。”

    “这、这样啊。”

    被使劲儿摇头的哈露的迫力所压倒,而且既没知识也没技术,公主殿下没有坚持就退下了。有没有什么自己也能做到的——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将视线投向别处。

    “喂托尔威。你的风铳,铳身会不会有点太长了啊?”

    “唔—嗯……因为想要准确地瞄准尽可能远的目标嘛,假如再短的话就做不到了。假如是一边冲锋一边射击的猎兵的话,还是想小马说的那样,更短一点比较好吧。”

    图与萨菲,两个风精灵正一边把烟吸进去,一边将新鲜的空气送进来,照看着篝火。在那附近,马休跟托尔威正在保养风铳。

    “…………呣。”

    这边也有点不像是自己能插进去的感觉,犹豫来犹豫去,最后无可奈何地挑上了一直坐在洞口不远处的伊库塔·索罗科身上。

    “……索罗科。汝在做什么,有没有余也能帮得上忙的?”

    唯独对他不是用名字而是用姓来称呼,表现了她复杂的心境。不过被叫到的本人一点也没有察觉到这点的样子,也不回头瞟她一眼,继续干着手里的活儿。

    “嗯,您要帮忙吗?就是把这藤蔓像这样编织起来。”

    往他手里一看,貌似正在把坚韧的藤蔓编织到一起,做成某种网一样的东西。公主殿下以为是捕猎动物用的陷阱一类的东西,于是也一边看一边学地加入一起做了。

    “对对,就是那样。没有必要做的很好看的。”

    “是嘛,明白了。”

    尽管她还是头一次自己亲手制作某样东西,不过只要抓住窍门,这活儿干起来倒也没那么困难。也没什么特别要说的话,在默默地动着手的时候,公主偷偷地瞟向伊库塔的脸。

    真是个处变不惊的男人,她最先想到的就是这个。刚才的粗暴言语也罢,仿佛理所当然地让自己帮她做事也罢,是不是根本就没把身份的差距放在心上呢。

    “手停下来了喔。”

    最后,落到了被这样提醒的结局。难为情起来的公主拼命编了起来。然后过了十几分钟,专心工作有了成果,两人在做的东西看上去姑且算是完成了。

    “……索罗科,这是什么?要说是网的话,看起来不够宽啊。”

    “想要过的像个人的话,比起那种东西来,这个可要紧的多喔。要用用看吗?”

    伊库塔说着站了起来,选了两棵距离适中的树,把编好的藤蔓像蜘蛛网一样张在两棵树之间。望着做好的东西,他满足地点了点头。

    “做的相当不错。——来,快请。”

    “就算汝请余……”

    尽管伊库塔一脸得意地劝自己试试,可即便是到了现在,公主殿下依然完全不知道那是用来干嘛的。看她一脸茫然地呆呆站在原地,于是伊库塔自己先走到那个前面。

    “这需要一点技巧。是这样用的喔,你看。”

    伊库塔轻巧地坐上藤蔓,然后以那里为基点转过身,变成了横着吊在两棵树间的姿势。看到他这副样子,公主殿下终于领悟到自己做了什么东西,想到为此花费的时间和精力,她垂下了肩膀。

    “……是、床吗?”

    “这是海军专用,叫做吊床的东西。习惯之后这个睡起来相当舒服喔。”

    一边用与睡上去时相反的动作灵活地下来一边说道。伊库塔再次怂恿愣着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的公主殿下试试他所说的“想过上人的生活所必须的东西”。公主则是受到“至少也得把帮了忙的本取回来”这样的想法所驱使,小心翼翼地做到吊床上去。

    “对对,就像是以腰为轴心将身体纵向旋转的感觉——喔,好厉害,顺利地睡上去了呢。”

    伊库塔用双手吧唧吧唧地为总算是成功躺下的公主鼓掌。尽管有种被当成傻瓜的感觉,不过正初次体验吊床睡起来的感觉的她,没那个工夫去说他。

    “没睡过的人,基本上在爬上去的时候都会翻下来一次呢。殿下素质相当不错。”

    “汝该不会在期待余滚下来吧……?不、不过,这样有点定不下心来。倒不如说感觉像是要掉下去一样,好吓人。居然有人睡在这上面,难以置信。”

    “不要太紧张,用最稳定的姿势放松一下试试。我想,你会明白这样子比在地面上铺叶子睡舒服的多喔。”

    按照他的建议调整身体的位置,费了一番工夫之后,总算是找到一个勉强可以算是稳定的姿势之后,公主彻底地放松了身体。尽管在一瞬间以为要翻下去了,不过这临时做出来的吊床倒是出乎意料地牢牢承受住了自己的体重。

    跨过最初的门坎之后,公主总算也有了能够享受现状的从容了。首先,视野就很新鲜。出身高贵的她,至今都没有过随便地睡在野外的经验。

    沙沙的树叶声听起来很悦耳,透过绿色的天花板窥见的湛蓝天空美丽无比。多亏了后背通风良好,也不用担心会太热。自从落入黑暗的海中在昏暗的洞窟里醒来到现在,一直僵硬着的内心的某处,有种一点一点地放松下来的感觉。

    “……的确不错。这样很舒畅。”

    “对吧。充实的一天,完全是从舒适的床开始的。”

    伊库塔洋洋得意地挺起胸膛,公主正对此感到奇怪,这时她忽然从正在仰望着的一块块零碎的天空之中有样东西在横穿过去。一开始还以为是鸟,但那动作却很迟缓。

    “……索罗科。有个奇怪的东西浮在天上,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伊库塔被这么疑问,探头探脑地朝天上望去,但是在看到那个东西的瞬间,表情忽地就严峻了起来。然后他的右手就使劲儿地朝吊床的一边施加份量。

    “——什么!?”

    公主被一下子掀翻,快要掉到地上的时候,正好被候在那里的伊库塔的手臂接住了。不顾发呆的少女,他就那么转过身迅速地走了起来。

    “是齐奥卡的天空兵。既然没有编成队列,只有一架在那里飞,任务不是侦察就是放哨……不管是哪一种,既然从这里看得见,那就有被对方发现的危险。很抱歉,虽然看起来您好不容易才刚刚体会到吊床的好处,不过暂时还是要缩进洞窟里啦。”

    用这种彻头彻尾的事后承诺,几乎是不由分说地将公主搬走了。

    公主对于他的胆量只觉得惊讶万分,不过被那双算不上粗壮有力的双臂抱着,不管她愿不愿意都不由得回想起一段记忆。

    夏米优殿下从伊库塔怀中悄悄地偷看他的脸。然后想起——在冰冷的海中,斩裂绝望与黑暗射来的一道光芒之中,与这个男人的第一次接触。

    听说有天空兵,为防万一所有人都躲进了洞里,不过没多久气球就钻进了低处的云中,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太阳也下山了。但是,在那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天上有眼”这个事实成为了巨大的压力,令所有人的话都变少了。

    同一天深夜。在回响着各自不同的呼吸声的洞窟里,公主殿下醒来了。

    并不是因为马休的呼噜声太吵。她的睡眠没有浅到会被这点程度就影响。明明是这样,还是醒过来了的原因,是由于更加实在而紧迫的事情。

    幸好,包括精灵在内,看上去所有人都在睡着。公主殿下一个人悄悄地走了出去。

    “……到这里的话,应该可以了吧。”

    来到里洞窟有段距离的树林子里,公主探头探脑地望了望四周,很是犹豫了一番之后,连着下半身的内衣一起将短裤脱了下来。在她的一生之中,在野外解手这种经验,算上白天的一次也还只是第二次而已。唯独这件事永远也不想习惯。

    “…………呼呜……”

    花了点时间解完小手,公主殿下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手帕来擦。……换做平时的话肯定要扔掉的,不过事到如今是非常宝贵的一块。必须要用水洗过再晒干才行。

    她一边难为情地穿好下半身的衣裤,一边正要站起来的时候——

    “——是谁在那里!?”

    灌木丛被咔嚓咔嚓地分开的声音,跟接着响起的粗犷的嗓音,令公主的时间冻住了。

    稍稍将时间向前倒退一点。坚硬的树果相撞所奏响的喀拉喀拉的响声,令躺在洞窟中熟睡的五人之中,除马休之外的四人醒了过来。

    “——大家,快醒醒!有东西跨过警戒线了!”

    “……欸欸!?”

    为了不传到外面而绝妙地控制了音量的雅特丽的声音,在鞭醒马休的同时,也唤起了已经醒来的众人的警戒心。一瞬间之后,光亮经过控制的朦胧的灯光在洞窟之中亮起。那不同于火焰的白光——是伊库塔所抱着睡觉的光精灵库斯发出的周照灯。

    “……啊、啊咧?公主殿下呢……?”

    尽管哈露拼命地揉着朦胧的睡眼环顾四周,可哪里都不见夏米优殿下的身影。得知这一事实的瞬间,雅特丽·伊库塔·托尔威三个人几乎同时站了起来。

    “……雅特丽,托尔威,给你们两秒钟。准备好家伙。”

    不用伊库塔开口,雅特丽已经将双刀插在腰间,托尔威则已经将风铳的铳身装在了搭档风精灵萨菲的身上。库斯和希娅也钻进了各自的包里。

    “随时待命。——可是小伊,你赤手空拳吗?”

    “夜晚的森林里,可没有胜过光精灵的武器了,再说没有照明的话风铳也派不上用处啊。”

    “看起来,发出动静的是从左边数起来第二个警报器。对方在出了洞口往左直走的位置。”

    相对于好像很内行似地交换眼神的三个人,哈露跟马休还没跟上状况。然而雅特丽她们也早就已经认准了,哪些人在紧要关头可以期待他能有合格的表现,所以谁也没有催促这两人。

    “马休、哈露。要是我们没有回来,到时候你们就不要犹豫,选择成为俘虏吧。”

    随着雅特丽简短而严厉的话,三个人朝洞窟外面冲了出去。

    被敌人发现了。理解到这一现实的瞬间,公主殿下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能够感觉到对方的气息正随着踩断枯树枝所发出的的干脆声响渐渐逼近。开始听到重合在一起的杂乱的脚步声和喘息声。并非一个人。是两人、三人、还是更多——公主陷入了半慌乱状态,仿佛为了弥补身体无法行动般空转起来的思考令她难以应付。

    “快点举起手出来!我们有铳,敢打什么鬼主意就立马射击了!”

    铳这个名词,跟射击这个动词,再一次唤醒了在暴风雨下的大海之中被刻在脑海里的死亡的概念。明明必须马上逃跑,可一旦如此身体就更加不停使唤了。面对毁灭,这一次她还是那样,光是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就已经竭尽全力了,但是——

    “不、不要啊,求你别开铳!马上就出来——!”

    从不同于公主殿下蹲着的地方的另一处树阴里,发出了被吓得变尖的惨叫。浑身僵硬动弹不得的少女瞪大了眼睛。那毫无疑问是伊库塔·索罗科的声音。(译:我靠好你个绅士躲在旁边偷看偷听偷闻淑女解手……)

    “在那里啊!不准动,我们过来!”

    随着这道声音,黑暗的森林之中亮起了耀眼的光芒。看来敌人也有光精灵,开始使用凝集光寻找声音的出处。没过多久,白色的光束之中照出了一个黑发的少年。

    “那个语气,是帝国腔吧。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在这里!?”

    “就、就是从帝国逃到这里来的啊!一直在打仗,家也被天空兵给烧掉了,我已经放弃那个国家了!喂,共和国很繁荣吧!?让我也加入吧——!”

    伊库塔的一字一句之中都充满了自暴自弃的念头,就连在一旁听着的公主,也无法想象那是演技。就跟抓着最后一丝希望逃过来的难民的讨饶一模一样。

    “……我就知道,又是难民啊。”

    “是啊,就是这样!是在前天那个暴风雨的夜里,从海上穿过国境到这里来的!抱着被海浪卷进去淹死的觉悟,终于来到这里了!”

    “其他人呢?你是一个人来的吗!?”

    “我母亲跟我在一起!让她睡在从这里直走过去的一个洞里面了!她被雨淋病了!喂、你们是齐奥卡军的士兵吧!?救救我们啊!”

    被耀眼的凝集光照得眯着眼睛,伊库塔用一副拼命的样子接着说道。看来他激动的演说奏了效,端着风铳的深绿色军装男逐步朝他靠近。

    “情况我了解了,带我们去那个洞。你尽管放心。共和国宽待难民。”

    “……你们肯救我们?太、太谢谢了,在这边!很快就到——啊好痛!”

    一脸绝处逢生的表情转过身去的伊库塔,不知道是不是被树根绊了一下,就那么顺势摔倒了。他急急忙忙地想要爬起来,结果又惨叫着蹲了下去。

    “呜、脚扭了……兵、兵大哥,不好意思能扶我一把吗——!”

    “真是爱添麻烦的家伙。……喂,尼哈德。你也帮把手。还有伊利克,不用打凝集光了,过来点周照灯。”

    另一个手持风铳的士兵走了过来,拉起了伊库塔的手。从他后面,一个带着光精灵的男人,一边将发自“光洞”的光渐渐变成柔和周照光一边朝这里走来。

    “你、你们全在这里了吗?我母亲自己没办法走,也得要人搬……”

    “到这里来的就只有我们而已。不过,只要不是特别胖的太太应该没问题吧。”

    略带玩笑的话语令其他人的表情都缓和了下来。然而,只有一个人的笑容意义不同。

    “……这样啊。只(·)有(·)你(·)们(·)啊(·)。”

    嘀咕了这么一声的伊库塔,若无其事地伸出双手。他就那样将手伸向要扶他起来的士兵们的风铳的铳身,左右掌各牢牢地抓住了一支。

    “——什么!?你干什么!放手——”

    “模(·)式(·)3(·)!干掉他们,雅特丽、托尔威!”

    伊库塔刚朝着背后的黑暗这么一喊,就响起了风铳轻微而尖锐的开铳声。带着光精灵的士兵脸上的肉被铅弹削去,用手按着脸颊惨叫起来。

    “——呜,居然在这个距离射偏——!”

    响起了托尔威因为焦虑而慌张的声音。最有效的第一击没能活用起来。齐奥卡兵们知道落入了陷阱,马上开始重整态势。

    “伊利克,没事吧!?马上灭了灯退到后面去!对方也有风铳兵,这样会被当成靶子的!”

    看上去像是队长的中年士兵一边去踹抓着铳的伊库塔想把他扯开,一边大声喊叫。在这个状况下这是正确的判断,不过正因为如此也才有可能被伊库塔所预料到。

    “——库斯、追迹光——!”

    伊库塔一边忍受着被踢的痛楚顽强地抓住铳身不放,一边下达了指示。事先就爬到视野比较好的树上待机的库斯,听到这指示后从身上射出凝集光。

    消去灯光想要潜入黑暗之中的负伤士兵,再次从漆黑之中被照了出来。

    “好、好耀眼……啊!”

    托尔威射出的第四发子弹,从他想要遮住光芒而举起来的手下面射了进去。子弹贯穿了眼球直接射进了大脑,可怜的敌人沉入了再也不会醒来的长眠之中。

    “——伊利克!?该死的、还不给我放手啊啊啊!”

    充满怒意的全力一脚把伊库塔给蹬开,将他的身体踹趴在地。

    “去死吧、帝国狗!”

    渴求鲜血的两只铳口对准了毫无防备的伊库塔。然而,正当他们要无情地扣响扳机的那一瞬间——穿过树丛飞奔而来的一道赤影,舞落两名齐奥卡兵身后。

    “——疾!”

    白银的轨迹划破黑暗。右手的军刀横砍第一个人的脖子,然后以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将左手的短剑刺入第二个人的背后。“白刃伊古塞姆”果然不是白叫的,一旦接近,雅特丽不用两秒钟就把敌人收拾掉了。

    咚咚、两人的身体几乎同时倒了下去。但是,还不能掉以轻心。雅特丽分别用军刀与匕首的刀锋指着左右两边的敌人的脖子,警告道。

    “不准动,精灵!敢抵抗就杀死你们的主人!”

    从包里掉落到地上,正一边同长长的风铳铳身搏斗一边拼命地想爬起来的风精灵们,被这句话给定住了。……所有的精灵,都以同自己签订契约的人的性命为最优先而采取行动。要将精灵无力化,以搭档作为人质是最有效果的手段。

    “伊库塔,没事吧?——托尔威!去吧解决掉的敌人的精灵带过来!”

    托尔威点头回应雅特丽的指示,慎重地朝倒下的士兵那边接近。尸体脸朝下倒在地上。被抛下的光精灵用小小的双手摇动主人身体的光景令人不忍。

    “……精灵。你的主人,已经——”

    ——死了,这句话,托尔威没能当场说出口。这也不能怪他。到刚才为止,是因为要突破难关才能够全神贯注,但对于他和他的同伴们来说,这是第一次实战。

    实际认识到“杀了人”这个事实的瞬间因人而异。以托尔威来说,相较于面对被杀死的对象,倒不如说是因为“看到剩下的人”而强烈地认识到了这点。

    “托尔威,那(·)种(·)奢(·)侈(·)留到以后。事情还没完。”

    伊库塔称得上无情的忠告,夺走了初次上阵的士兵沉浸于伤感之中的时间。托尔威使劲按捺住从内心涌上来的情感,抱起面对主人的死亡一直傻傻站着的光精灵,回到了同伴身边。

    “嗯—,割了脖子的死了啊。还有气息的,就只剩背后被刺了一刀的这个了。”

    在倒地的敌人身边坐下,伊库塔确认了对方的生死。那个一直都超然物外的少年已经不在了。从警报响起的瞬间,他变得比谁都冷静,并且残酷。

    “抱歉,没有工夫去考虑活捉的事了……”

    直接下手的雅特丽确信那是致命伤。伊库塔也明白了这点,点点头。

    “没办法。话应该还是能讲的吧。”

    说着,他把敌兵的身体翻过来仰面朝上。尽管刺伤偏离了心脏,不过看起来还是贯穿了肺部,敌兵的呼吸若有若无。不管怎么说,光算从出血量来看也明显没多久活头了,可伊库塔在明白这些的基础上还是对他说。

    “喂,听得见吧?你叫什么?……啊啊,名字还是算了。有兵牌。”

    伊库塔伸出手,把从士兵脖子上荡下来的铜板摘下。看到对方逐渐失去光芒的眼睛里有回应他的意思,他继续说下去。

    “共和国空军第七独立大队所属,尼哈德·修二等天空兵。是个倒霉的新兵蛋子啊。”

    “……救、救救我……”

    “会给你止血的。不过,要先回答我的问题。不干脆点说出来就把你丢在这里。”

    尽管伊库塔垂到他面前的饵是个空洞的希望,但濒死的士兵依然只能依靠它。同时也是余命倒计时的质问开始了。

    “第一问——你们的据点在哪里?在离这边多远的位置?”

    “……在、在东边,气球飞半天……”

    “嗯,很好。第二问——有什么任务,来了多少人?为什么降落在这里?”

    “……任务是,在境内巡逻……部队……部队、没有……三个人一班,乘一个气球……降落在这里,是因为有个适合过夜的洞……咳咳、咳咳”

    正回答着,尼哈德二等兵咳出血来。面无表情地用手擦去脸上沾到的血滴,伊库塔继续问道。

    “这样啊,为了在地面上过夜啊。那么第三问——你坐来的气球在哪里?”

    “…………、……”

    “听不见。止血会晚掉的喔,好好回答我。”

    “……出了森林、就到、沿着海边……。…………好冷……帮、帮我止血……”

    “知道了,接下来就是最后一个问题了。——尼哈德·修。你有去过国境吗?”

    绞尽力气左右摇了摇头之后,尼哈德再次吐着血激烈地咳嗽起来。随后呼吸就越来越微弱……不到一分钟,胸口的上下起伏就完全停止了。

    “啊啊,已经可以出来啰,公主。已经全都死掉了。”

    他淡淡的声音令躲在树阴里的公主殿下打了个冷颤。现在的伊库塔身上的气氛有种排斥他人的感觉。

    雅特丽为胆小的公主而担心,自己朝刚才认出来的方向去迎接少女。

    “殿下,是我雅特丽。请您过来这边。……啊啊,您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被她支撑着肩膀,公主总算是勉强地站了起来。在两个人一同走过来的这段时间里,伊库塔将失去主人的精灵们集中到一个地方,像它们提议道。

    “虽然很遗憾,不过你们的搭档全都已经死了。我想你们之中也有人想回到他们所属的部队之中去报告他们的死讯吧。不过,我可不会让你们那么做。为了让我们能够活下去。”

    既不是交涉也不是劝说,那是一种手续。在只有失去主人的敌方精灵留在战场上的时候,对于如何对待它们,宣扬人与精灵之间友爱的阿尔德拉教的教义做出了规定。

    “以上天主神阿尔德拉民之名其实,我们保证会在帝国的教会将你们再生’,之后将你们作为俘虏对待。——因此请将你们的灵魂交托于我。”

    听到伊库塔的话之后过了一会儿,响起了硬物摩擦般的声音,三只精灵向前倒下了。从它们的脖颈处飞出来边长数公分的黑色石板。那是被称为“魂石”的精灵的意志之源。

    “……谢谢。我收到了。”

    伊库塔用手捏起那些魂石回收之后交到了同伴手里,然后当场蹲下去,将还残留着生前体温的尼哈德的遗体用肩膀担了起来。托尔威对于他的行动表现出困惑的神情。

    “欸,要搬尸体吗……?既然没有别的同伙了,只要藏到树丛里面的话……”

    “眼前的险境已经闯过了。托尔威,现在你可以随便沉浸到初次上阵的伤感中去了。”

    有力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正论。伊库塔一步一步迈着沉重的步伐,就像喘着气一般说道。

    “所以,也原谅我这点过分的要求吧。——这家伙不是干脆地都说了吗。”

    在场的众人之中,没有一个人有权提出异议。

    最后,经过两次的往返,齐奥卡兵的遗体一具不留地被搬到了洞窟旁边。出来迎接归来的四人的马休跟哈露姑且算是安心地叹了口气。之后,马休跟伊库塔一起出去,哈露则负责照顾有点陷入惊慌状态的公主殿下。

    现在在洞窟里的,是公主殿下和哈露、雅特丽与托尔威这两组人。托尔威在篝火之前盯着自己的风铳,露出一副不输给公主的失落表情。

    “……那个距离,居然射偏……”

    看来,一开始那一发没能将敌人解决,结果导致伊库塔长时间暴露在危险的处境之中这件事一直憋在他心里。隔着篝火,在对面修整刀剑的雅特丽插嘴道。

    “训练用的靶子跟会动的敌人可是完全不一样的喔。四发解决,以初次上阵来说算是干得不错了吧。”

    “可是,敌人也差不多跟没有动一样啊……”

    “所以说,那种情况下谁都会紧张的吧。连一半的实力都发挥不到才是普通的。”

    “那只能算是借口。事实上,雅特丽小姐也好小伊也罢不都冷静地做到了最好吗。”

    雅特丽赌气起来,站起来用双手夹住落入自责的循环之中的托尔威的脸。

    “别太得寸进尺了,托尔威·雷米昂。别自以为能做得跟我和伊库塔一样。每个人所拥有的资质都是各自不同的。真正上战场时的力量,我有自信不输给任何一个人。要是轻而易举地就让别人也做到了我可受不了啊。”

    托尔威瞪大了眼睛看着对方,同时也不得不察觉到——碰到脸上的雅特丽的手掌是冰凉的,而且现在依然微微地颤抖着。

    没错。今天她也是自从出生以来,第一次亲手夺走素不相识的人的性命。

    “最关键的,就是好好地完成自己能做的工作。光是有风铳,你跟马休就是贵重的战力了。就算在最差的情况下,子弹没有打中,也能让敌人提高警惕。这次不也是因为这样,敌人才熄了灯,我才能够比较安全地接近吗。”

    被这么一说,托尔威露出一副稍稍得到救赎的表情。雅特丽哼了一声,抽身而去。

    “……你跟伊库塔学着点好了。他的确很乐天,但那家伙总是在弄清楚自己做得到的事和做不到的事的基础上采取行动。就像这一次,他知道自己无法成为直接的战斗力,所以才担当起危险的诱饵和遭人厌恨的角色。你面对将死之人,能够那样问吗?”

    托尔威落下视线陷入沉默。他想起了尸体边上走投无路的精灵的样子。

    “做不到吧?不过,你就那样就可以了。至少目前是这样。绅士又温柔的大哥哥角色,就是你在这个队伍里的分工定位。也不用为此感到内疚。因为伊库塔是自愿站在那个立场上的。”

    “……雅特丽小姐,很了解小伊呢。”

    对于表情复杂地望向自己的青年,雅特丽只是耸耸肩,用一句“谁知道呢”敷衍了事。

    多亏了哈露的照料,总算是表面上回复了平静的夏米优殿下,用僵硬的声调向正好收拾完刀剑的雅特丽说道。

    “雅特丽。能让余也去看看齐奥卡兵的遗体吗?”

    “……那倒是,没什么问题……”

    雅特丽略微迷茫了一下,可是看到公主钻了牛角尖的表情,“还是不要去”这句话就缩回喉咙里去了。她将收进鞘里的双刀用皮带帮到腰上后站起来,牵着公主殿下的手往洞窟外面走去。

    在一棵高出一头的龙脑香下面,并排放着三具遗体。只剩下贴身的衣物,军服跟兵牌都被剥下来了。提出来说那些之后能派用处的,不由分说地从死人身上剥下裹体衣布来的,都还是伊库塔。公主殿下的感情变得复杂万分。

    “……好像是索罗科假扮成来自帝国的难民,创造机会下手的吧。”

    “是的……”

    “齐奥卡的士兵是怎么对应的?是粗暴地对他,还是亲切地对他?”

    一想到公主殿下的心境,雅特丽也没办法轻易地回答。但是到头来,她也无法撒谎玷污死者的名誉。

    “……我认为,是很亲切的。他们……倒不如说,现在的共和国本身对于收容难民的态度是很积极吧。只要共和国温和地接受逃亡过来的帝国百姓,那么从东域那里抛弃国家出逃的人就会越来越多,引起削弱帝国国力的结果。”

    “出其不意地袭击伸手打算收容自己的对手,把对方杀死了对吧……”

    雅特丽感到些许的违和。……公主殿下在为用卑鄙的手段将交战状态的邻国士兵杀死这个事实感到内疚?尽管并非不能理解,但以皇族的想法来说不会很奇怪吗。至少,以国家的原则来说,任何一场战争都必须在正义之名下进行才对。而夏米优殿下是皇族的一员,也就是说,明明就是那主张正义性的主(·)体(·)才对。

    “那的确是事实。但是殿下,恕我直言——”

    雅特丽为了守护同伴与自己的名誉而开口,公主却摇了摇头制止她。

    “无需多言,余明白。——这是余的责任。让余平安回到帝国’,如此命令汝等的不是别人正是余本人。为何汝等要受到责备?”

    公主殿下目不转睛地盯着齐奥卡兵的尸体,无意识地咬着食指肚。她嘴里漏出来的话,已经不是对其他任何人说的了。

    “……三个人在这里死了。就算是现在,也有许多人在死去。有自己人,也有敌人……本该守护人民的国家、皇族,为什么要如此毫无意义地不断葬送人命呢……?”

    接连不断地自言自语。咬着手指的牙齿都已经嵌进皮肤里了,可唯独本人却没有察觉。

    “原谅余……原谅余……,余不能不活着回去……。为了将大树腐烂倒下的瞬间提早哪怕一秒钟,余都必须千方百计地回去……。等到了冥府,无论是何种刑罚……五马分尸也好扯出肚肠也好……将余跟圣上一起处以磔刑吧,所以……”

    从被咬破的手指皮肤里流下了一滴滴的鲜血。眼神明显不对劲。公主像是烧昏了头一样不断嘟囔,但雅特丽身为臣下的自觉却令她对是否要出声感到踌躇。

    “——请冷静,公主。自残这种奢侈的事,还是该等平安回去之后再享受。”

    正好在这个节骨眼上回来的伊库塔,代替她跨出了这一步。大概是因为忽然的身体接触吧,被少年握住手臂的公主陷入了慌乱状态,手脚乱动。

    “放开、放开余索罗科——!谁允许汝碰余的——!”

    “真是冒犯了,因为小的从来没有做过申请许可这种事。不说这个了,你看,出血了喔出血了。手都给染红了啊。现在这个状况,这红色的液体就如字面意思一样正是生命之滴啊,您明白吗?”

    “血、血!?无所谓,这种不祥的东西一滴不剩地全都流光好了!看了还不懂吗,腐(·)败(·)了(·)、这(·)血(·)腐(·)败(·)了(·)啊(·)!余的血,永(卡托)灵(瓦玛)树(尼尼格)的血统,早就已经完全腐败了啊——!”

    公主殿下更加激动地闹起来,嚷起了莫名其妙的话。伊库塔一脸严肃地看了她一会儿,不过马上就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强硬地将公主的手臂拉过来,一言不发地将嘴唇贴上伤口。

    “————!?”

    就连公主殿下也停下了吵闹,整个人都僵住了。伊库塔用嘴吸着从她破掉皮肤的食指上流出的液体,直到不再出血为止,然后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将嘴唇移开。

    “用看的看不出来,舔了舔也还是不明白。……公主,所谓的血呢,是在身体内部不断制造出来新陈代谢的东西喔。在生物体内流动的时候是不会腐败变质的。所以,你所说的不祥之类的话,都是不(·)科(·)学(·)的。”

    “……不……科学……?”

    “这是我导师提出的概念。要约地说就是复杂而不合理,绕了很多弯的思考方式。不应该自己把自己困在那种东西里,而应该抓住事物的本质想的更加单纯一点。——就当下来说,你有回到帝国后想要去做的事情吧?”

    对于这个问题,公主条件反射地点头回应。伊库塔轻轻吊起嘴角。

    “那样的话,现在只想着如何活下去就好。要是被多余的事情分散了注意力,反倒只会越来越麻烦。还有,公主——或许您已经忘记了,不过在船沉没的时候,我为了救您可是花了相当大的工夫喔。……这还只算在辛苦的程度之内,倒也没有关系。但要是过劳了我可就不愉快了,又或者哪天变成徒劳的话甚至还会感到憎恨。”

    伊库塔的双手将小小的右手包住。同以前一样的温暖,透过肌肤传达给了公主。

    “所以请您珍惜生命。就算是一个小伤口,也可能会导致破伤风这样危险的疾病喔。”

    “……索罗科。汝,不是讨厌余吗……?”

    “不,对于殿下个人我并没有什么想法。关于之前的那一件事……唉,就像是不成熟地迁怒别人一样。要是现在还来得及的话,我道歉。非常对不起。”

    弯下腰深深地低头道歉之后,伊库塔松开公主的手,说了句“我去叫哈露”就回洞窟里去了。公主一脸茫然地目送他的背影走远,看着右手的食指,意识起了短时间内贴在上面的干燥嘴唇的感触。

    “……雅特丽。伊库塔·索罗科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样的男人……?”

    听到夏米优殿下的问题,雅特丽想了一会儿,最后露出了苦笑,但同时又明朗地说道。

    “他是个别扭的男人。……不过殿下,光用笔直的木材可是造不出房子来的喔。”

    这是夏米优殿下跟雅特丽返回洞窟之后的事。踩着潮湿地面的靴音在暗中响起,伊库塔忽然晃回了静静地躺在地上的死者们之前。

    “——不好意思啊。现在也只有这点供物了。”

    如此说着,他将熏猪肉还有腰果的果肉摆在了遗体之前。摆完之后,又让库斯点起周照灯,注视着已经断气的每一个齐奥卡兵的兵牌。

    “尼哈德·修二等天空兵,伊利克·鲍赞一等天空兵,哈迪亚卡·奥格里军曹。名字都记住了。……嗯,伊利克还挺帅的嘛。做了坏事啊。”

    望了一眼被弹丸破坏的面目全非的脸,伊库塔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望着他的侧脸,抱着双臂的库斯插嘴道。

    “那是正当防卫。伊库塔,不要低头丧气的。”

    “谢谢你库斯。那当然是正当的行为。大概,对他们来说也是吧。”

    在这之后过了很久,伊库塔一直默默地注视着那些遗体。在这段时间里,他不止一次地将已经到了嘴边的谢罪还有辩解硬给咽了下去。不咽下去不行。因为他知道,那些拯救不了死者的灵魂,只是安慰自己的心灵而已。

    很快的,夜空开始泛白,最后伊库塔依然没说话,就这么翻身返回洞窟。——从一开始到最后一直不停地在斟酌的悼词,他到底还是没有想出来。

    睡眠不足地迎来的第二天早晨,伊库塔带着所有同伴们在热带雨林之中沿着海岸线前进。走了将近一个小时,衣服下面皮肤开始微微出汗的时候,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是那个。从国境线那边也看不到这里,我想就算去沙滩上也没有问题。”

    被伊库塔所催促着,离开森林久违地来到太阳底下的五人,看到在那里的巨大物影都瞪大了眼睛。

    圆鼓鼓的气囊,还有装在下面的坐人用的吊篮。在近处看到的样子比传闻中的还要大得多,搞不好比起乘坐工具看起来更像是怪物。

    “哇啊,这就是气球吗……?”

    哈露好奇地闪烁着眼睛快步靠近过去。雅特丽、托尔威、马休三个人正要从后追上,伊库塔在后面警告道。

    “喂,在气球附近是严禁烟火的,注意一点。希娅应该明白所以大概不要紧,不过还是要注意别让刀剑还有风铳碰撞出火花来。”

    虽然他们还是一副没理解为什么“严禁烟火”的样子,不过总之就是小心慎重地走到气球旁边。第一个探头望向吊篮里的哈露,看到里面的东西后歪下了脑袋。

    “欸,火精灵?而且还是三个没有魂石的……”

    “嗯。我们在天亮之前来预先调查的时候,它们在这里看着,所以取下了魂石俘虏了它们。还以为附近有它们的人类搭档而紧张了一下,不过照伊库塔的说法,好像并不是那样的……”

    “除了乘员和他们的精灵以外,一架气球上必须配备三个火精灵,我的朋友马休。”

    对于说明得好像理所当然一样的伊库塔,有的人感到吃惊,有的人投以纳闷的眼神。

    “听你的口气,小伊,难道你知道气球的构造吗……?”

    “好厉害,是在哪里学到的啊!?帝国的话,的确是因为阿尔德拉教的戒律所以不能……啊”

    想起身边就站着公主殿下,哈露急忙闭上了嘴。不过,本人却若无其事地冲她摇了摇头。

    “余并非神官,现在又是所有人的性命悬于一线的紧急时期。只要不是过分出轨的言行,那就忘了阿尔德拉教的戒律吧。把有必要的事做到最好吧。”

    “殿下也这么说了。伊库塔,你就别小气了告诉我们吧。……说到底,这个叫气球的玩意为什么能浮在天上?是因为充满了空气吗?那样的话不就连青蛙啦河豚什么的都能飞上天了吗?”

    被马休投以质朴的疑问,伊库塔挠着后脑勺困倦地点点头。

    “既然话都被你们说去了,那我也没办法了,就简单地说明一下它的原理吧。……关于这点,首先,我的朋友马休。你在海里游过泳吗?”

    “那当然有了。别看我这样,倒也不是不擅长运动。”

    “我知道,相对于体格能够非常迅速地采取行动正是你的长处。这先不管,你在平时游泳的时候,是怎样让身体浮在水面上的?有没有什么诀窍一样的东西?”

    “诀窍啊……光是浮着的话,就是要放松身体,还有让肺部充满空气吧。”

    “没错,在水里的话只要吸满空气就能浮起来吧。理由很简单,因为空气比水要轻得多了。在水里,从嘴巴里面吐出来的气(·)泡(·)会直接朝水面上去对吧?气球在天上飞的原理也是一模一样的。要点就只是在空气中做这样的事情而已。”

    “在空气中……?可那个气球里面充满的不也是空气吗?”

    “确实如此,不过空气也是有很多种的啊马休。唔—嗯,稍微换个话题吧。——那么哈露,天气炎热的时候,有没有觉得躺着比站着更凉快一点?”

    “啊……是的,有的。经常跟弟弟们一起睡午觉。”

    “谢谢你的温馨插曲。没错,躺着的时候比站着要凉快。要说为什么的话,那是因为热的空气会往上爬,而相反的,冷的空气会沉在下面,它们有这样的性质。然后,希望你们能用稍微灵活一点的思维方式来考虑一下——这换句话来讲,是不是就意味着热(·)空(·)气(·)比(·)冷(·)空(·)气(·)要(·)轻(·)呢?”

    看来托尔威头一个听懂了这话,他拍了一下手。

    “——是这样啊,我知道了小伊!也就是说气球这种东西,就是用火精灵的火炎加热那个气囊里面的空气,让整个气球变得比外面的空气还要轻然后浮起来的对吧!”

    然而对着开心地作出回答的青年,伊库塔却吐出舌头朝下比了个大拇指。

    “哈!虽然你这么得意,不过不好意思,答错了小白脸。唉理论上来说那样也能飞就是了。但现实的问题就是,让火精灵持续不断地烧的话早晚会熄火,而要是用柴火之类的东西又会堆得太重飞不起来。你所说的热气球是现在只存在于想象里的东西啊。知道了吗啊!”

    “你啊,对于托尔威态度就露骨地变了呢……。好啦别刁难人了赶紧告诉我们正确答案吧。”

    被愕然的雅特丽如此说教,伊库塔轻轻地点了点头转向她那边。

    “OK。正好希娅也在,还是实际演示一下更快呢。呃……有没有人带着丝巾啊?最好是薄一点密一点的。”

    叫出来的那一瞬间,公主殿下立马按住自己口袋的动作,没能逃过伊库塔的眼睛。

    “哎呀,公主。看来您手里有合适的呢。”

    “这、这个不行!去找别的!”

    “好残忍啊。明明刚才您自己才刚刚说过把有必要的事情做到最好’的啊。”

    被戳中痛处,公主想拒绝也拒绝不了。伊库塔已经明白怎么驾驭她了。以皇族来说非常罕见的强烈责任感,既是夏米优殿下的美德也是她的弱点。

    “这是对于研究今后的方针有很重要意义的说明……。无论如何都不行吗?”

    被这样再三询问,以内心有愧的公主来说无法一直摇头。少女从口袋里颤抖着取出的手帕,被伊库塔故意用很恭敬的态度接了过去。

    “感谢您的厚意。……啊啊,这质地真好。我先去弄湿一下。”

    确认到这东西符合条件,伊库塔跑到海边将手帕浸到了海水里。然后没有拧干就拿了回来,用潮湿的丝巾包住了雅特丽抱着的火精灵希娅的右手。

    “哈露,让希娅从蜜儿的水口’喝点水。雅特丽,你还记得吧?”

    “嗯。把手就放在火孔’上面一点的位置对吧。”

    等希娅喝干大概一碗左右的水之后,雅特丽用自己手掌盖上它的右手,命令道。

    “希娅,用右手点火。一分钟就够了。”

    对于这个命令,希娅摇头表示拒绝。因为它不能让主人被火烧伤。

    “不能点?不行喔,给我想办法弄出来为止。”

    雅特丽硬是再三命令之后,过了一小会儿,从希娅被潮湿的手帕所包裹的右手上开始响起了“咻……”这样的仿佛漏气的声音。与此同时,包着火精灵手的手帕,受到来自内部的压力逐渐膨胀了起来。

    “很好,感觉不错。”

    看准了时机,伊库塔从怀里掏出缝纫用的线,用它将膨胀起来的手帕的下面系紧了。然后灵巧地将内部封入了气体的小小的布气囊从希娅的手上取下,给所有人看着。

    “看好啰,只有一瞬间喔。——一、二、三!”

    伊库塔在一个低位松开了手,膨胀的手帕不但没有屈服于重力,居然还反过来朝天上浮去。在一片惊叹声中,他双手抓住阻止了朝天上逃去的手帕。

    “火精灵喝了水的时候做刚才的小伎俩就会产生的轻的空气——通称扬气’,利用扬气飞起来的轻气球。这就是齐奥卡共和国的气球的原理。顺带一提用火去点扬气’的话就会燃烧爆炸。这是阿尔德拉神学精灵课上也会学的名叫跳炎’的一种火。帝国人光晓得研究火’这种现象,可是也应该多注意下形成火的气体啊。”

    因为眼前发生的事情的冲击,托尔威端正的眉毛高高地挑了起来。

    “好厉害啊,小伊……。关于跳火’我也是知道的,不过听到的说法都讲那是只会波波爆炸的没用的火。那居然有这么划时代的使用方式……”

    “因为扬气’要积攒起来使用才能发挥真正的价值嘛。就算想要普通地拿来烧也很难用。”

    “好奇怪啊……为什么课上明明有教跳炎’,但却没有提到扬气’呢?那也是因为禁止制造气球的缘故吗?”

    对于马休不满的提问,雅特丽干脆地回答道。

    “因果颠倒了,马休。就是因为扬气’只能通过这种方式获得,阿尔德拉教才禁止制造气球的。我想看了刚才那个小伎俩之后你们也明白了——我们这一次,让希娅弄出了一(·)般(·)来(·)说(·)弄(·)不(·)出(·)来(·)的(·)东(·)西(·)。”

    “……欸?这个,一般来说是弄不出来的吗?”

    “当然。就算命令它弄出扬气来’或者弄出跳炎的原料来’,火精灵也绝对弄不出相同的东西来。这种所谓的扬气’,说到底也只不过是希娅为了不烧伤我而尽力想要弄出跳炎’来所做努力的副产物而已喔。”

    “……是这样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非得欺骗精灵’才能到手啊。可以理解了。从引导世人的阿尔德拉教的立场来说,会将这当成是有利于人类但却违背了精灵还有主神本意的行为,或许也是理所当然的……”

    “至于禁止制造气球的理由,还有身为人类居然想要升上高空,是没有搞清楚自己的身份就想要接近位于天上的主神的傲慢行径’这样的理由就是了。算了,无论哪一种——”

    “要是由汝来说的话就是不科学’对吧,索罗科。”

    撅着嘴巴的夏米优殿下把他接下来要说的话给抢了。伊库塔耸耸肩,好像想起来了一样解开了系着借来的手帕的线。

    “不不不,小的做梦也没有想过那种大不敬的事。不过话说回来今天好热啊……”

    “别用那个擦汗!”

    伊库塔若无其事地想用手帕来擦额头,公主殿下一副拼命的样子将手帕给夺了过来。一想起昨天晚上自己用那个做了什么,光是被别人握在手里就感到脸上像是着火了一样。

    伊库塔一边朝威吓自己的公主露出摸不透的笑容,一边接着说道。

    “嗯,话题稍微有点偏离正轨了。我要说的呢,就是如何利用这个气球了。”

    “就不能大家一起坐着飞过国境吗?虽然有些窄,不过想办法挤一挤的话……”

    “你还真有挑战精神啊我的朋友马休。不过很遗憾,这个气球最多只能乘三个人喔。嘛,夏米优殿下个子又小,要是让三个女孩子跟我这个细杆子做的话,说不定勉勉强强能坐四个人吧。不过反过来说要是马休跟托尔威一起坐的话那就已经满员了。”

    “然后还有风向的问题对吧。因为气球本身没有推动力,所以移动就全依赖风。跟帆船一样,要把握风向需要技术和地域感。能做到这点的就只有在这里的天上训练过的齐奥卡天空兵而已。光靠知识是无法替代经验的。”

    雅特丽如此补充,马休跟哈露一脸失望地呻吟道。这是相当大的难题。越是冷静下来看待现实,越觉得齐奥卡兵留下的气球不像会成为“上天的援手”。

    但是,很意外的,这时候伊库塔却轻松地摇了摇头。

    “不,也不是那么悲观喔。幸好气囊里面还剩了不少扬气呢。让希娅稍微补充一点再把压载扔掉的话,只是让气球浮起来的话还是能做到的。”(译:一般气球上会有一些沙袋之类的重物就是这里的压载在气球充满气的情况下想飞高一点就扔几个沙袋而想要降落的时候就需要拉气阀放气所以一般来说降落之后的气囊总不会是满的)

    “可是,让它浮起来又能怎么样……?不能向我们想去的方向前进的话就没有意义了啊……”

    公主殿下皱起了眉头,伊库塔用坏心眼的笑容面向她。

    “公主,这种时候就要换个角度来看问题。不能当做交通工具来使用的话,只要想别的用法就行了。比如说这个气球的材料……为了不让扬气逃走,用了很多纤维密而且结实的纸跟丝绸吧。有这么多的话,不知道能做出多少件贵妇人的洋装呢。”

    哈露跟马休歪下了脖子,旁边的托尔威最快领悟了伊库塔的意图。

    “原来如此……这个气球本身,就是跟齐奥卡军交涉的筹码?”

    “这次答对了小白脸。奠定了齐奥卡军在这场战争中的优势地位的气球,花在制造上的成本也一样的高,对于齐奥卡军来说每一架都是珍贵的宝贝。不会那么简单放手的。放走六个孤零零的流亡者的风险完全比不上它的价值。”

    “就是另一种形式的人质啊。……但是,还有问题没解决。你打算怎样让对手坐到谈判桌上来?即便威胁他们不答应我们的要求就破坏气球’,可气球跟人不一样,它是不会走的啊。又不能用风铳顶着它背后穿过国境,等到了对面再还给他们。”

    “没错。以齐奥卡军来看,肯定会怀疑用气球作为交换想要回到帝国那边的余等。怎么看都不像是单纯的流亡者的行为,肯定会蒙上间谍的嫌疑。恐怕会变成将国境警备队的指挥官拖进来的交涉。要是在那期间余的正面目被看穿的话,很可能反倒会变成我们自己交出即便失去一个气球也还有得赚的人质了……”

    面对雅特丽和公主殿下的一同合理反驳,伊库塔的笑容却分毫不动。

    “要是交涉拖得长了的话的确会变成那样吧。……不过,我可不打算把大人物给卷进这事儿里来。挑分队长或者小队长级别的下级士官。为了让他们不得不在自己的权限内作出判断,我们也要稍微耍点骗术。”

    同伴们的视线默默地向他询问“骗术”的内容。伊库塔将手伸进裤子的口袋里,掏出了从阵亡在昨晚的战斗中的齐奥卡兵身上夺来的兵牌。

    “第一,齐奥卡的军服是深绿色,只要把血迹洗掉就不会很显眼。第二,这块兵牌的主人,年龄也好体格也罢都跟我差不了多少。然而第三——我想雅特丽已经知道了,要说我在取悦女性的时候喜欢讲的笑话,肯定就是做~时的齐奥卡人’系列啦。”

    所有人的眼睛里都渐渐露出了理解的神色。伊库塔满足地望着这一幕说道。

    “怎么样。只要没跟在场之中哪一位的艺风重合,我可不准你们说我挑不起这个大梁喔。”

    齐奥卡军西国境边防军被任命指挥海岸第67小队的涅基弗·哈鲁鲁姆少尉,尽管不是一名特别才华横溢的名将,不过他踏实的工作态度是有目共睹的。理解自己身为下级士官的本分,毫无差错地完成被交予的任务的责任感为上官所看重。

    守卫边疆需要忍耐力,可又几乎完全没有立下大功劳的机会,所以对于有才之士或者是野心家来说是完全不适合的工作。日复一日地持续跟在国境对面安营扎寨的帝国军大眼瞪小眼的同时,还得放着他们乘船绕过国境,也有必要同时留意海上的动静。

    不过,基本上就是每天三次向上官发出“一切正常”的光信号就结束了。就算有什么事,充其量也就是分点食物给跨越国境过来的难民,用每周一次的定期班车送去后方的村落这种程度的照料而已。唯有难民的数量与日俱增这件事成了烦恼的根源而已。

    “马上就日落了。罗马利二等传令兵,你去跟中队长阁下报告。”

    就连对传令兵下令的时候,也没必要把内容说的那么详细。因为今天没有发生任何应该报告的事情。对方也十分了解这点。

    “哎呀呀,今天也是平平淡淡的日起日落吗……”

    目送着部下的背影,感觉仿佛要忘记现在正处于战争时期一样——涅基弗其实是这么想的。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开战以来,帝国方面还一次都没有对共和国发动过大规模的进攻。由于天空兵部队的活跃,战况一直单方面地推进到了现在。尽管为了防备袭击还是配备了守军,不过涅基弗他们国境边防军的工作,跟平时几乎没有变化。

    “要是直到最后都是这样的话,这边就可以不死人便结束战争了,那倒是好事……不过帝国它就没有认真打一仗的意思吗?”

    涅基弗不禁感到纳闷。对于没有迎击天空兵的手段的帝国方面来说,这场战争的活路应该就只能靠进攻来打开而已。就算一直防御下去也只会被耗得精疲力尽,为什么不那样做呢……。正因为连小孩子也明白这种道理,所以尽管是敌人也不禁为它着急。

    “少尉,后面有友军!”

    一介下级士官想破脑袋也没有用的思索,被冲进帐篷里来的部下的报告给打断了。涅基弗一边在想有没有友军到访的预定,一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真突然啊,是哪里的部队?我们都没有做接应的准备啊。”

    “所属不明,但人数很少。但是,就算老远看去也觉得成员有点奇怪……”

    部下的脸上带着困惑的神色。总之就亲眼去看看吧,涅基弗往帐篷外面走去。

    事先没有预定的来访者们,已经走近到能看得清每个人的脸的距离了。一名共和国的士兵,脏乎乎的矮胖男子跟高个男子各一人,还有三个是女人跟小孩子。

    “……是来交难民吗?”

    担任巡逻任务的士兵发现·俘虏了来自帝国的难民,将他们带到国境边防军来是常有的事情。不过比起士兵来,难民的数量更多这点倒是很少见的情况。

    “——站住!前面的士兵,报上姓名和所属!”

    估摸着对方来到能听见声音的距离,涅基弗大声命令道。听到命令的士兵挺直腰板敬了个礼,稍带焦躁地迅速开口讲了起来。

    “属下是共和国空军第七独立大队所属,24号巡逻机,尼哈德·修二等天空兵!跳过了应有的手续实在是非常对不起,不过能不能请您让属下见一见这里的指挥官呢!”

    “你是尼哈德天空兵啊。我就是指挥第67小队的涅基弗·哈鲁鲁姆少尉,但你为什么那么着急?首先,如果是巡逻任务的话,应该是按照三人一组的小队行动的才是。剩下的两人去哪里了?”

    立马得到了回答之后,自称尼哈德的年轻士兵——伪装的伊库塔·索罗科,露出了逼真得让人难以想象是装出来的铁青的面孔。

    “因为一些原因没有在这里。因为时间紧迫,请让属下简洁地说明情况吧。——请您看向东边的天上。能看到气球浮在那里吗?”

    被这么一说,涅基弗也发现到了漂浮在被夕阳染红的天空中的物体。因为直到国境附近,从后方有气球飘过来都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所以之前都没有特别去意识到,不过……

    “……怎么飞得那么不高不低的?那是在干嘛。要是太阳下山了,着陆也会变得困难的啊……”

    “那是因为想降落也降落不下来。……现在,乘在那个气球上的,不是属下的战友,而是这些人的同伙。”

    尼哈德指向带来的那些人。涅基弗不由得吊起了眼角。

    “……这是怎么回事?”

    “这些人是从帝国过来的难民。好像是之前暴风雨的时候,乘着小舟漂流到共和国来的。正在执行巡逻任务的属下等人,为了在这附近过夜而一度降落到地上来,不过在沿岸的森林里跟他们撞上了。”

    “嗯……然后呢?”

    “然后这话就复杂了……。刚遇到的时候,属下等为了威吓而射了一发,结果吓得那伙人一齐逃走了。尽管属下们也追上去一个个地把他们抓住了,但是他们逃的方向很不巧,正好是停着那个气球的那个地方……”

    看到对方难为情地陷入沉默的样子,涅基弗明白了一切的来龙去脉。

    “……被抢走了吗!居然被难民给摆了一道,把共和国军宝贵的气球给!”

    “属下无话可说。之后就算被人民法庭判处分尸之刑也毫无怨言……”

    趁涅基弗心中惊讶的感情战胜了怀疑的机会,伊库塔若无其事地耍了个小伎俩。

    “人民法庭”是齐奥卡共和国的司法机关的俗称。在它审判的时候,为了保证程序的公正,允许一般国民旁听。说起来,那就是“在当家做主的人民的监督之下,公开地裁定人的罪行的地方”,不过后来有变成共和国人——尤其是身处从税金中划拨津贴和薪水立场的军人或者公务员——在回顾反省自己的行为的时候常用的一句话。

    换做帝政的卡托瓦纳帝国的话,跟这相对应的话就是“无颜面对皇帝陛下”或者是“谨于军法会议报告自己的失态”之类的。尽管只是政体与国民性的差异所产生的小小不同,但很意外的反倒是这种细微的地方,会让人将对方看做是同胞。

    “……不过涅基弗阁下。在那之前,能否帮助属下减轻自己所犯下的错误呢?”

    “就算我想那么做,可那个气球回不来就什么办法也没有!”

    “所以,就是希望您能帮忙取回气球。难民中夺走气球的那一个人,在离开地面往天上浮的那一小段时间里,向属下们提出了一个交换条件。”

    “交换……?那到底是什么样的内容?”

    “给我的家人和同伴充足的食物,用归还俘虏的名义将他们送还到帝国去。看到六个人越过国境中间之后,就把这气球降下来。’他是这么说的。”

    涅基弗的脸愤怒地歪曲了,从他嘴里吐出了不毛的话。

    “蠢货,那些家伙是舍弃了故乡到这里来的吧。事到如今还以为帝国会温和地迎接他们这些出逃又回来的人吗。向我们投向成为共和国的国民才是聪明得多的选择。”

    “属下也是如此认为的,可他本人那个样子的话现在也已经没办法去说服他了。而且,既然已经从我方手中夺走气球进行了威胁,对方恐怕也是想退也退不了的心境了吧。要是一开始遇到的时候,不一上来就威吓射击而是温和地对待他们,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吧,可是……”

    就是这样,涅基弗不由得想要这样大吼起来。即便说是舍弃了国家逃来的难民,他们的心还在故国跟新天地之间摇摆不定吧。这种节骨眼上一上来就射击威吓的话,被他们当成齐奥卡没有容纳自己的意思也不足为奇。

    “明明有下过命令说要善待难民,怎么这么没脑子……。不对,光是责备尼哈德天空兵也不是回事。不说这个,另外两个人怎么了。天空兵部队的小队编成里面,应该还包括了一名军曹在里面才对吧。”

    阶级最高的人来才符合道理——涅基弗言下之意就是在如此责备。在假装出来的焦虑面具之下,伊库塔真的紧张了起来。因为能否完全将这个问题蒙混过去就直接决定了骗局的成败。“”

    “那是有原因的……同行的两人跟属下分头行动,现在还在气球的正下方。因为现在坐在上面的是门外汉,难保不会有降落不下来的时候,又或者是被风吹往帝国那边也说不定。必须要留下在那种情况下将确保或者破坏气球的人手。就算要确保,最少也需要两人,假如还面临是否要破坏的判断的话,身负做出那种判断重任的就只有队长一个人……”

    涅基弗说不出责备的话来了。的确,与其落入敌手,还不如索性破坏掉。大概是因为着陆没多久就被夺走了,所以里面没有多少扬气,气球现在依然在风铳勉勉强强能够到的范围内漂浮着。那样的话,说不定想要击落也是可以做到的吧。

    然而,这是气球,被铳击坠的话会有不容无视的概率发生“爆炸”这样的悲剧。那样的话乘员当然会死,而齐奥卡军也会彻底失去一架宝贵的气球。如果可能的话,不得不尽量避免那种情况发生。这时涅基弗明白对方向自己寻求什么了。

    “该不会、尼哈德二等兵……你们屈服于威胁,要将那些难民引渡回帝国那边吗?不,就是要我给你们开这个后门吗?”

    “实在是很没脸面,就是您说的那样……”

    “蠢货,那种事情我怎么能够自作主张呢!话说回来我没有那种权限!我的任务是将企图擅自偷渡国境的家伙赶回去,不能够将已经在国境内侧的人引渡回对面!”

    “属下明白,可还望您三思。之后会被追究责任的未必只有我们。这些难民,可是渡(·)过(·)涅(·)基(·)弗(·)少(·)尉(·)监(·)视(·)下(·)的(·)海(·)面(·)到这边来的啊。”

    听到这话,涅基弗愕然地瞪大了眼睛。……没错。尽管刚才净是在责备对方,但换个角度来看这也是自己的失职不是吗。虽说有下令要厚待难民,可是并没有交代让他们随便通过国境。当然,为了方便帝国百姓逃亡,在国境线上有意地制造了几个警备的漏洞。然而,这些人并不是通过那里来的。

    涅基弗的内心在责任与保身之间摇摆,伊库塔对此了如指掌。话虽如此,如果是责任感强烈的人的话,就不会选择安逸的明哲保身,事实上涅基弗也就是这样的人。

    然而少年分得很清楚。兵法有云——对于走投无路的敌人,更应该替他准备活路。

    “……涅基弗少尉。要让属下来讲的话,现在最应该优先的事项是将气球取回来。把难民送回去是犯错,失去气球也是犯错。这样的话,少尉应该选择的,就是对于共和国来说损失较小的那一边吧。”

    伊库塔的狡猾之处,就是在这里将保身与责任两者统一到了一起。在取回气球这个大义之前,送还难民这种越权行为就会被当成是小恶而接受。只(·)不(·)过(·)是(·)正(·)巧(·)同(·)时(·)保(·)身(·)了(·)而(·)已(·)。要说动一本正经的人,这样的准备是最有效的。

    “……我、我一个人无法判断。我去用光信号跟中队长联络,现在稍微……”

    “请您不要开玩笑!用光信号传达这个状况要费很大的工夫,您认为那个气球会在齐奥卡的领空里停留到跟上官谈妥为止吗!?不,属下好歹也是天空兵的一员,要是让属下来说的话,接下来天上的风很可能要开始朝着海面吹了。那样的话,气球要么就是落入远处的海里,要么就只能在那之前用风铳将它击落。不管是哪一种结局,都是从我们的手里失去了贵重的兵器啊!”

    当然,伊库塔既不打算让他跟上官报告,也不打算给他充足的时间思考。这个骗局,要是被冷静下来推敲的话,破绽要多少有多少。最要紧的是剥夺做出判断的时间,让他认为只有伊库塔所提出的办法可行。

    “就、就算让那些人通过,又能保证气球一定会降落下来吗!?从乘在上面的人来看,那种行为不就只是回到敌人之中的自杀吗!”

    “不,肯定会降下来的。……少尉阁下您有乘坐过气球吗?”

    “那倒是,没有……”

    “那么您就不知道,乘坐那个浮在天上,有多么可怕。人本来是在地上生活的。违反这点到天上去需要非常大的勇气。在训练的时候我也不止一次地陷入恐惧之中。那种时候想的只有一件事——哪怕是一秒钟也想早点回到地面上,就只有这样而已。没有工夫去操别的心。”

    “但、但是,现在不就那样子在忍耐着吗!”

    “关系到家人和同伴的性命的话,在那种时候恐怖也会因为拼命的念头而抛到脑后的吧。但是在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的瞬间就会充分认识到了——自己身处在无依无靠的辽阔天空之中这个事实。”

    伊库塔用来说服对方的道理,当然是信口胡说的,但听在涅基弗耳朵里却成了“了解天空的人”才说得出来的经验谈,造成了很大的影响。就连扮成难民在后面窥探事态发展的五人,也不禁为他的演技感到咂舌。

    涅基弗的反驳失去了气势。于是伊库塔知道,交涉已经突破了难关。

    “……就算把那些人引渡到帝国那边去,现在已经是傍晚了。从那个气球那边看得到吗?”

    “不知道。不过,周围暗下来反倒更好,他们之中有人带着光精灵。只要越过国境中央之后打起帝国式的光信号,就可能跟气球联络了。……话是这么说,也要有人让他们打才行。那么我就带着风铳跟他们一起去吧。”

    就像是理所当然的衣服似的,伊库塔提出要与偷渡国境的难民们同行。从至今为止谈话的趋势来看是个非常自然的理由,所以涅基弗也没有特别觉得哪里不对劲。

    “……我明白了。可是……”

    然而,涅基弗心中所剩的疑念,在最后的关头令他拒绝点头答应。作为国境边防军的指挥官,他心里很难放下让不明来历的人进出国境的风险。

    “属下明白您的心情。不过,请您仔细瞧瞧,涅基弗少尉。……这些人看起来像是探子或者是特工吗?”

    伊库塔如此说着,指向难民们。这时涅基弗再一次仔细地观察了他们的样子。……哪一个都是没成年的年轻人。其中三个是女人和小孩。不管帝国军再怎么无能,要赌上性命潜入敌阵的部队也不可能是这样的编制。

    “无论如何都不放心的话只要搜身不就行了吗。虽然没有时间一个个地盘问了,不过这点工夫属下觉得还是有的。”

    这句话成了最后的一推。涅基弗皱起眉头沉默了有一分钟之后,终于一脸不痛快地朝着聚集过来看情况的部下们命令道。

    “……搜这些家伙的身。快!”

    在那之后过了五分钟,搜身无事结束,伊库塔等六人一起在横穿国境。虽然背后有涅基弗小队的士兵们在监视着,不过彼此之间的距离已经相当遥远了。

    “哎呀,比预想的还要顺利啊。各位,掌声响起来,打(·)赏(·)砸过来吧。”

    以监视的名目,在队伍最后用风铳——当然是从齐奥卡兵手里夺来的——对着同伴们的后背,假扮成齐奥卡军二等天空兵尼哈德·修的伊库塔隔了好久又开起玩笑来。走在前头的雅特丽轻轻地哼了一声。

    “真是了不起的骗局呢。居然把没人的气球浮在那里用来威胁别人。”

    虽然在这里想要确认也不容易,不过谁也没有坐在关键的气球上面。只是稍微扔进去点货物让它浮在那里而已。伊库塔捏造了一个无法交涉也不可能说服的不存在的威胁者,并以此骗了涅基弗少尉。

    “齐奥卡军最害怕的就是失去气球。只要吃准这一点,就算不用枪指着,光是这种威胁方式就足够了,我是这么想的。”

    “通过捏造一个架空的威胁者,来将涅基弗少尉的注意力从我们身上转移走。不愧是小伊。这要是面对面的交涉的话,对面也要顾及指挥官的脸面,我想大概不会让我们通过吧。”

    托尔威向伊库塔投以尊敬的眼神。在他前面,哈露也使劲儿地点起了头。

    “我也这么觉得。来自友军士兵的忠告’这种形式,比较容易让对方听进去呢……。再加上那精湛的演技!对方那个少尉,大概直到最后都没有怀疑伊库塔先生呢。没想到你居然能说一口那么流利的齐奥卡话。”

    被同伴们夸奖的伊库塔得意洋洋地挺起了鼻梁。在他们之中,只有马休一个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哼,我可不会夸奖把那些撒手不管的人。明明好不容易才用顺手的啊……”

    “我的朋友马休,只有那个请你原谅我吧。要是带着帝国制的风铳啊锋利的军刀之类的东西,看起来就根本不像是人畜无害的难民了吧?正因为扔掉了那些才能够通过搜身这一关啊。”

    正如他们所说,雅特丽、托尔威、马休三人身上带着的武器已经一件不剩了。那是连船要沉的时候都舍不得丢的东西。雅特丽跟托尔威也一样,只是没有说出口,心里还是感到惋惜的。

    “马休,与其哀叹失去的东西,还不如为捡回来的性命感到喜悦。再说我们的武器也不是扔掉了啊。不过会不会回来就要看运气了。”

    雅特丽随便地打了个圆场。所谓扔在气球里的货物,说白了就是那些。看风向而定,气球有可能飘到帝国这边来,那不过是把宝压在这种可能性之上的连自我安慰都不算的赌博。

    “看来到缓冲地带了。那么库斯,能朝帝国那边发送投向的信号吗?”

    被伊库塔这么吩咐,在马休腰上的包里面的库斯跳到地上来。因为交涉的时候有必要假扮成风铳兵,所以两人暂时交换了彼此的精灵。当然,因为无法对没有定下契约的精灵下令,所以伊库塔端着的风铳就是个纸老虎。

    库斯在打光信号的时候,伊库塔忽地想了起来,把风铳自从马休那里借来的风精灵图的身上拆了下来。然后从它的“风穴”里,取出了藏在里面的小戒指。

    “公主,还给您。不过绝对不要搞丢喔。这可是接下来要当成身份证明书用的喔。”

    刻着皇族印记的戒指,被伊库塔还到了主人手里。说起这位公主殿下,她跟其他人一样,衣服也好皮肤也好都满是灰尘。而且为了不让她的美貌惹人注意,还在引以为豪的金发上涂满了泥巴,就是这么一副样子。她这样子连伊库塔都觉得有点不忍心了,但不可思议的是,本人却没有刻意忍耐的样子,只是用两枚大大的眼珠目不转睛地盯着少年看。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不。除了眼睛鼻子跟嘴巴以外什么也没有。”

    毫无意义地回答了这么一句,公主还是没有将视线从对方身上移开。伊库塔歪下脑袋,这时站在库斯身边的哈露大声叫了起来。

    “——啊,帝国的士兵出来了!不、不会被打吧!?”

    “好不容易才从敌国逃出来捡回一条小命,结果马上就被友军打死……这实在是笑不出来啊。”

    所有人都被这想象给吓得背脊发凉,不过幸好只是杞人忧天。夏米优殿下给士兵看的皇族印记,发挥了超乎他们想象的绝大效果。

    戒指被负责国境警戒的高级士官认出是真货之后,六人被礼数周到地送到了帝国领土之内。他们从以毫厘之差落入的地狱逃了出来。

    自从永(卡托)灵(瓦玛)树(尼尼格)王朝统一政权以来,照射着这个国家的日光从未减弱。住民们身着薄衣,旅人带着头巾,各自抵抗着太阳的猛威。

    不过人们也并非总是被高温所压倒。市场在大太阳底下依然活力十足,从食物到衣服,还有宝石和贵金属饰品,甚至还有从来没见过的舶来文物,堆满了路边的店摊,非常的热闹。

    卡托瓦纳帝国的经济·政治·文化中心,帝都邦哈塔尔。天子脚下,极其繁荣的国家首都。在其中央,皇族所居住的宫殿与辽阔的载满常青植物的庭院建在一起。

    “伊库塔,给我起来!刚到了一份关于东域形势的报告呦!”

    即便在这样的帝都之中也排的上号的高级酒店“白金沙丘”的三楼,雅特丽希奴·伊古塞姆正敲着客房的门。时间是上午十一点过。对于将早睡早起作为必须遵守的习惯的炎发少女来说,没理由放着一直蒙头大睡到这个时间的人不管。

    尽管没有反应,她依然不断敲门,结果忽然从房间里传来如同使劲儿扇了一巴掌一样的脆响。没多久,愣住的雅特丽面前的门被打开了——在那里的不是睡眼惺忪的少年,而是衣服乱得有点蹊跷的妙龄美女。

    “早、早上好,小姐……那个、呃,告辞了……”

    女人用双手按着垮下来的领子,从少女身边穿过沿着走廊离开了。斜眼目送她背影的雅特丽,深深地叹了口气,踏入了房间之中。

    “刚才那是第几个了?明明到这里来了还不到一个月,撒欢儿也要有个限度吧。”

    一边说着挖苦的话,一边来到寝室里的雅特丽拉开窗帘,就看到半裸的伊库塔躺在床单都还乱着的床上。光看这点的话,会让人以为是“事后”,可他脸颊上印着个通红的五指印。实在很难判断。

    面对毫不客气地从窗户射进来的阳光,少年皱起了眉头。

    “……你管我是第几个啊……。……现在,是早晨几点……?”

    “早就已经是中午啦。……你啊,昨天晚上确实是去喝酒了吧。是带着女人早上回来的?”

    “一直喝到快天亮之后邀请她到我房间来,然后在这里又喝,两个人一直睡到刚才啦。……可是被你的敲门声吵醒后,不知道为什么她就使劲儿给了我一耳光然后出去了啊。没天理了啊,明明我还什么都没做呢……”

    伊库塔在床上嘀咕道。正确答案是事前——雅特丽耸耸肩环顾充满酒味儿的房间。

    “——库斯,你在哪里?来给这瞌睡虫眼睛上射一发凝集光。”

    听到雅特丽的话,库斯从床边的竹篓——这也是酒店准备的精灵用的床——里面起身。这只倒是看起来跟贪睡无缘,马上就从竹篓里爬出来开口道。

    “早上好,雅特丽、希娅。我想伊库塔还很困。因为他昨天晚上好像一直在陪着那位女性呢。”

    “好啦库斯,那算不上什么理由。喂,给我老实点起床,你这色鬼。……刚才那个女的也是,你啊,该不会又对有夫之妇出手了吧?”

    “珐塔赫是寡妇啦……。两个孩子也不在身边,现在正是寂寞的时候啊。”

    “喜欢比自己大的人真是作孽啊。搞不好那些孩子也要比你大巴。……话说你怎么相信别人自己说的呢。之前不是还因为那样倒了大霉吗?”(译:中了仙人跳?)

    伊库塔没有回答,一边穿起了叠在枕边的衬衫,一边磨磨蹭蹭地下床。

    “……今天也好热啊。我可是想一直睡到太阳下山耶……呵啊……”

    “要是还没睡醒的话就给我看看这个。保证你像洗了个冰水脸一样清醒呦。”

    雅特丽将外面在发的号外塞到了打了个大呵欠的伊库塔鼻头跟前。

    “哈扎夫·里坎中将死了。——这下东域完全落入齐奥卡共和国的手里了。”

    连少年也不再瞎扯,目不转睛地盯着手里的号外看。

    时间追溯到将近一个月之前。从漂流到的共和国领土回到帝国的伊库塔他们六人,被国境的士兵保护之后送到了后方的阵地。在那里,受到了东域镇台司令官哈扎夫·里坎本人的亲自迎接。

    “……夏米优公主殿下!幸好您平安归来了!”

    公主的身影刚一出现在大本营之中,里坎中将就同其他下级军官一起当场跪下祝贺幼小贵人的生还。里坎个子很高,肩膀也很宽阔,是个将一把大胡子打理的像个绅士一样的少壮军人。就算是屈着身,视线依然跟娇小的公主殿下处于一条水平线上。

    “抬起头来。汝亦为百忙之身,司令亲自出迎令余惶恐。”

    换上了干净的衬衫和裙子的公主殿下,用与她年纪不符的威风凛凛的言辞举止回应了臣下的行礼。这让后面的五人重新认识到自己们到底把什么人物带到了这里来。

    “驶向高等士官考试会场的船沉没一事,以及搭乘该舰的殿下失踪一事……这两件事都在前几天的联络中得知了,不过实在是没想到您居然被冲到了齐奥卡的领土那里去了。从国境传来联络的时候真是大吃了一惊啊。”

    “正是。能如此平安归来也只能认为是奇迹了。这也是因为有了余身后五人的帮助。就由余亲自向中将介绍勇者们的姓名吧。”

    夏米优殿下一个个地介绍过众人,听完之后里坎中将破颜而笑。

    “原来如此……。勇敢的年轻人们,将殿下带回这里辛苦你们了。如果你们是我的部下的话,现在马上就宣布提拔你们了。这毫无疑问是一等功。”

    尽管里坎中将毫不吝啬地表达了慰劳之情,但这时公主殿下的表情却忽然蒙上了一层阴影。

    “若真能如此便好了……。因为卷入余的不幸,他们的高等士官考试一直处于中断状态。唯独这点,余也想替他们做点什么……”

    “嗯……确实,第二轮考试好像已经举行过了。……无论如何,这是未曾有过先例的事情,因此也无法向您做出保证,不过若能向考试的组织部门传达事情的来龙去脉,或许能得到某种特别的通融。若殿下希望的话,就让身在前线的我也写一封信送去吧。”

    “如此甚好。再三劳烦中将实在是过意不去……”

    “此等小事,不足挂齿。埋没年轻的人才是国家长久发展的损失啊。”

    雅特丽与托尔威是严肃地,马休和哈露则是面露喜色地接受了高等士官考试最后的希望。唯有剩下的一个人,不能不提醒他别把毫不关心的态度表现出来就是了……

    “那么殿下,接下来最好还是赶紧回到帝都,让圣上早日安心为上。此处也是前线阵地,很难说有多安全……。下官明白您一定很累了,不过今晚就会安排马车,请您与几位勇者一同乘坐出发。”

    里坎中将用恭敬但又不容辩驳的语气如此说道。当然公主殿下也没有异议。

    在中将的安排下,为了打发出发之前的时间,六人决定跟着领路人到临时准备出来的接待室去。……然而,其他人都开始走了,唯独伊库塔·索罗科一动不动。

    “……?怎么了,索罗科君。莫非有哪里不舒服吗……”

    中将担心他而走近过来,这时伊库塔用难得一见的正经表情回望向他。

    “——应该撤退,里坎中将阁下。”

    “……什么?”

    “舍弃东域,跟残存的士兵一同撤离镇台。应该已经没有别的退路了。”

    不说里坎中将,就连在场的所有军官们,也因为少年彻底放弃希望的提议而骚动起来。正离开这里往接待室去的其他五个人,也惊讶地注视着伊库塔。

    “……你说的真奇怪。一日未将共和国军赶出国土,我等东域镇台军的任务便尚未完成——”

    “后方的补给,已经不像样了对吧。光靠胡子可是遮掩不了消瘦的脸颊的喔。”

    一针见血的指责,令里坎中将以手捂脸,哑口无言了。伊库塔继续说道。

    “连在这里的诸位军官都已经没什么血色了,士兵们的消耗会更加厉害吧。恐怕连开小差的人也接连不断地出现了,不是吗。”

    “…………”

    “因为天空兵的空袭而被烧毁的土地,怎么可能养得活跟之前同等数量的士兵呢。不管将决定性的败北向后拖延多久,都只是让兵将们白白送死而已。……这样的战争没有意义。您应该最清楚这点不是吗!”

    伊库塔大声地向中将逼近。看不下去的雅特丽拽住他的领子阻止了他。

    “搞清你的立场、伊库塔!这不是你能指手画脚的事情吧!”

    “立场?啊啊,你说的对啊,就是因为太(·)清(·)楚(·)自(·)己(·)的(·)立(·)场(·)了(·)中将阁下才无法行动的。为什么东域镇台非得靠镇台自身的力量来战斗下去,为什么面临不主动出击就没有胜算的战局却不得不贯彻防御。……这一切全都是因为,被(·)皇(·)帝(·)命(·)令(·)这(·)样(·)做(·)的(·)不(·)是(·)吗(·)!”

    少年叫嚷道。这明显是僭越的言论。察觉到他说过头的雅特丽正要向以前一样扭住伊库塔的肩膀将他摁倒的时候,意料之外的人物放话了。

    “雅特丽,无需阻止他。余准许。让他说下去。”

    夏米优殿下的这句话,令以雅特丽为首的众人全都怀疑起自己的耳朵。身为卡托瓦纳第三公主,也就是皇帝亲生女儿的她,必须比其他任何人更早阻止伊库塔的越轨言辞才对。

    雅特丽困惑地松开手的那一瞬间,伊库塔毫无顾忌地说了起来。

    “就让我说白了吧,这场战争是预先就设计好的。是很早之前就像扔掉东域的帝国,想要避开国民的非难并达成那个目的的结果。”

    公主殿下尴尬地咬起了嘴唇,但即便这样现在的伊库塔也没有看她一眼。

    “说到头来,东域在大约三十年前都还是共和国的边疆,是凭借当时的胜利夺来的未开发之地。当时帝国也为了国土扩大而单纯地感到喜悦。可是,在对好不容易得到的土地进行开发的阶段却犯了个巨大的错误。”

    东域是一块比帝国事先预想的还要难以居住的土地。必须要开辟热带雨林自不用说,连水灾都比别的地方多太多了。

    一旦连续下雨,河流就会泛滥,好不容易整好的道路和农田就被水淹了。然后卫生环境因此恶化,接着就会发瘟疫。除了东域之外的土地,要说的话都是与干旱斗争着发展起来的地域,开拓东域所需要的是完全不同的方法。而帝国正缺乏这种方法。

    “投入了莫大的资金,但东域的开发却迟迟不见进展。即便如此,开发东部本身却是名正言顺的国策,事到如今也不能把移民过去的百姓再召回来。回过神来的时候,别说发展起来之后回本了,东域已经变成了一个毫无止尽地吞食预算的无底洞了。

    当然,皇帝还有内阁后悔了,早知如此当初索性不去夺来就好了。……于是,这时候有人就想到了。现在也还为时不晚,只要把这个烫手山芋丢还给齐奥卡不就行了吗。”

    话是这么说,毕竟也不能无条件地公然将领土交给敌国。国民也不会接受,最关键的是,那样做的话想要将内政的失败推给他国的意图就太明显了。

    “害怕来自国民的针对失去东域的非难,专注于争取人气的皇族绞尽脑汁想要避开愤怒的矛头。结果为此而采取的手段,偏偏就是败战’。

    剧本非常地简单——东域被入侵的齐奥卡军夺了回去。这样的话国民的愤怒就会转向敌国和不中用的军队,皇族的威信并不会受到那么大的损害。……这种只在意体面本末倒置的做法,真是看的我傻掉了。”

    不吐不快般说完,伊库塔坚定地凝视着眼前的军队高官。

    “这份剧本需要活祭品。因为需要皇族与内阁认真地应对了齐奥卡军的入侵’的证据。为此,在前线负责指挥的必须是有名的将军。那么厉害的名将都战斗到阵亡的话,国民也会将败仗当成是无可奈何的事实而接受吧。”

    “…………”

    “这副重担,没有比您更加合适的人选了吧,哈扎夫·里坎中将阁下。被皇帝暗中示意败战而死’的你,说白了就是用来蒙混内政失败的最佳牺牲品。

    ……就算受到这样毫不讲理的对待,您还打算毕恭毕敬地辨明自己的立场吗!?”

    面对叫喊着逼近的伊库塔,里坎中将向他浮现出悲壮的微笑。

    “……索罗科君,你不是我的部下实在是太好了。我可以不必用扰乱军心的理由来处罚难得替我担忧的年轻人……”

    “…………”

    “你所说的,我非常清楚。但是,对于军人来说,上官的命令是必须遵守的。说来不胜惶恐,皇帝陛下拥有对于帝国内全体军队的统率权,也就是最高的命令权。我不能不遵守他的命令。遵守上官的命令,是军队这个组织的立身之本。”

    “我明白您身为将校不想开创无视命令的先例。……可是,皇帝误会了。有能的将领不是无穷无尽地从帝国的领土里涌现出来的。不惜让您这样的人才死于收拾烂摊子的话,您认为那样的国家还有未来吗!?”

    “讨论未来并非军人的工作喔,索罗科君。那是皇帝陛下的任务。我等臣民唯有分清自己的立场并做到最好而已。比如说,嗯……这只是个比方啊。为了在这场仗打输了的时候可以尽量让更多士兵不被俘虏回到帝国,而事先做好布置等等的。”

    听了里坎中将若有所指的拐弯抹角的说法,伊库塔啧了下舌头环顾四周。

    “是啊,如果是中将的话那点准备早该做好了吧。以这个大本营来说,剩下的人实在是太少了。真是的……在这里的全都是年长的军官,而且全是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早早地让还有未来的年轻人撤去后方,自己们来负责殿后?”

    “齐奥卡军最近也会发动总攻了吧。被敌军所压制的话,也就只能将战线往后撤了,所以我们实际上被允许撤退的就是那个时候。东边阻住敌人,西边撤走士兵……要实行这种两面作战的话,必然要将已经消耗了的兵力再分为两股来运用不可。若非经验丰富的军人,是挑不起这个担子的。”

    “因为等开始总攻之后撤退才会变成那样的,那就趁现在开始行动不就好了吗!那样的话也不用采取危险的两面作战。负责拖住敌军的殿后部队的压力也会骤减,顺带着中将您自己也可以不用置身于危险之中!这不是占净好处吗!”

    “我做不到。守护边疆是皇帝陛下交付给东域镇台的重任。要是在敌人总攻之前就开始撤退的话,就变成我这个司令自己放弃那份责任了。”

    “不管放弃不放弃,反正东域一样会掉进齐奥卡手里吧!结果是一样的!”

    “过程不一样。按照陛下的命令防守之后被夺走,跟违背陛下的命令被夺走这两者之间。”

    里坎顽固地摇了摇头。面对名将无尽的忠诚,伊库塔终于忍无可忍了。

    “所以——我(·)就(·)是(·)在(·)说(·)那(·)种(·)思(·)考(·)方(·)式(·)是(·)不(·)科(·)学(·)的(·)!”

    双手抓住军服的领子,少年摇晃着比自己还要高一个头的将军的身体。从平时悠然的态度无从想象的气势,令旁观事态的公主殿下等五人也愕然了。

    光用嘴说还不够,甚至还动起了手,连军官们也大惊失色了。但是——在他们插手阻止前一步,如一阵风一般杀出来的雅特丽的重重一击,就命中了伊库塔的侧腹。

    “……嘎……”

    比平时更加无情的一击,令伊库塔屈膝跪倒。失去力量的指尖松开了衣领,雅特丽趁机担起了他的身体。

    “失礼了,里坎中将阁下。……刚才的话请您当做戏言,不要往心里去。”

    甩着一头尝尝的炎发,雅特丽深深地低下了头。里坎中将就像是忘记整理乱掉的上衣似的,笔直地注视着两个年轻人……不过没多久,他的视线就转移到了一名部下身上。

    “……那么,奥尔多夫参谋,带他们去接待室吧。勿要失了礼数。”

    担着伊库塔的雅特丽带头跟在接到中将命令而走出来的军官背后,六个人走了起来。目送她们离开的里坎中将等老军人的眼里,既有伤感也有温情。

    “……打算、重蹈覆辙吗……巴达·桑科雷的……”

    听到少年在最后嘟囔的这句话的,只有在他身边的五个同伴而已。

    “……是吗……。里坎中将他,为国捐躯了……”

    闭上眼睛低下头,哈露默默地开始祈祷。被雅特丽召集到酒店大厅里来的五人,在那里得知了令人惋惜的名将的讣告。

    “里坎中将指挥的迎击齐奥卡军总攻的殿后部队,几乎全灭……而这换回的,就是配置在相对靠后位置的大部分士兵,貌似都平安地撤回了中央。”

    中将在最后关头都尽到了自己的职责,托尔威悲切地说道。雅特丽跟马休也各自端正姿势闭上双眼。他们一心一意地祈祷在战场上捐躯的老兵们能在那个世界享福。

    在他们之中,只有伊库塔一个人依然板着脸,抚摸着抱在胸前的库斯的脑袋。

    “……可恶,我不是早就说了吗。”

    犹如诅咒般的小声嘟囔从伊库塔的嘴里漏了出来,令端茶过来的女服务员愣住了。在他旁边,雅特丽一边用无可挑剔的动作将茶杯端到嘴边,一边淡淡地插嘴道。

    “什么叫早就说了啊。别自以为是了。你以为战局会因为你一个人的意见而产生变化吗?”

    伊库塔无言以对。相反的,端起只有高级酒店才会备在桌上的砂糖壶,唰唰唰地往自己的茶杯里倾倒白色的粉末。

    默默祈祷完毕睁开眼睛的哈露,被她的暴行震惊了。

    “这、这砂糖,不知道能不能装到袋子里带回去啊……。当做是带给弟弟们的礼物……”

    话题一下子从肃穆的讣告转移到俗气的方向去了。……话是这么说,感觉总比五个大好青年在大厅里死气沉沉的要好一点,其他人也接着话茬说了下去。

    “虽然能理解你的心情,不过那样做是不礼貌的喔。嘛,伊库塔的做法也一样就是了。”

    “就算不去纠结什么砂糖之类的东西,我们也有来自皇族的奖赏啦。再怎么说,都把公主殿下从敌国带回来了嘛。”

    这样说的马休,多亏了酒店里豪华的饮食,遇难时扁下去的肚子已经彻底恢复原样了。从他鼓鼓的肚子上感受着时光的流逝,雅特丽叹了口气。

    “比起一年份量的高级砂糖,我想要的奖赏就只有一个啊。……补考。”

    “……不、不要紧的吧?船沉了又不是我们的错。”

    “那样的话就好了。高等士官考试的合格人数每年都是定好的啊。别是已经满员了就好。……啊啊,真是的,这可真是急死人了。”

    大概是因为在酒店里住了将近一个月吧,雅特丽的声音里也没了遇难时那种霸气。光是等着来自皇族联络的日子太无聊了。她跟马休不同,再奢侈的日子三天也就过腻了。一旦到了想吃就能吃到的时候,就连砂糖还有刨冰都反倒没有那么稀奇了。

    “不不不,我倒是相当中意这里的生活呢。消息尽量晚点来就好了。”

    呡着砂糖加太多而甜得发腻的茶,伊库塔如此贫嘴道。这个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女性香水味儿的男人,毫无疑问是最享受目前生活的人。

    “……那是,你已经确定要在这里的图书馆里上班了嘛。省了路费吧?”

    考试中断的原因并非出在伊库塔身上,重信义的雅特丽没有丝毫将那个约定作废的打算。即便如此,话音里多少透露出一些类似怨恨的味道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还有,住进宿舍之前的生活费也省啦。”

    伊库塔厚着脸皮回嘴道。听到这话的雅特丽不禁为过去的自己的天真感到后悔。——要是更加用力点殴打他的肚子就好了。那样做的话明明就能让他在医药费上破一次财了。

    众人在松缓下来的气氛中继续杂谈着,忽然有股朝他们走来的气息。除了伊库塔之外的四个人,立马挺直了腰板。

    发出坚实的脚步声走到面前来的,是身着笔挺礼服的三名宫廷武官,

    “雅特丽希奴·伊古塞姆、马休·泰德杰里奇、伊库塔·索罗科、托尔威·雷米昂、哈露玛·贝凯尔。——在这里的,是刚才叫到名字的五个人没有错吧?”

    所有人都点头回应。最年长的武官,清了清嗓子。

    “东域镇台司令——现已为国捐躯的哈扎夫·里坎中将,有东西送给你们。”

    话音刚落,站在两边的年轻武官走上前来,手里抱着用红布包着的细长包裹。他们小心地将那些放到桌上,一言不发地打开了包裹。

    “……啊!?是我的风铳!”

    马休欢喜地扑向自己的爱铳。慢了一拍之后,托尔威拿起比通常的长了两个头的自己的风铳,雅特丽则是将细心打磨过的军刀与短剑拿在手里。……已经做好再也不会回到自己手里来的心理准备的惯用武器。沉甸甸的铁与岁月的分量令手臂颤抖起来。

    “接下来宣读来自中将的传言。——因气球落入帝国的领海,得以侥幸将你们的所有物回收。谨将其归还,并将帝国的未来托付于你们年轻的勇士。’”

    所有人都端正姿势侧耳倾听。那与其说是传言,更像是真正的遗言所用的言辞。

    “就算老兵离去了,他的意志也不会消亡。在黄泉之下祈祷你们所有人武运长久。’——以上。”

    用不着任何人开口,所有人都自然而然地起身,向已经不在这个世上的名将致敬。就连伊库塔这个怪胎,也毫不例外地对恪尽职守最终为国捐躯的对象满怀敬意。

    “好,那么现在切入正题。——马车在外面等候各位,所以请将那些武器暂时存放在酒店里再来。仪容仪表也要用心打理,勿要失礼于贵人。”

    雅特丽的眼睛里恢复了精彩。现在,崭新的风吹了起来,将无处可去的沉闷空气一扫而光。

    “汝等臣民,感到光荣吧。——阿尔夏恩库尔特·齐多拉·卡托瓦玛尼尼格皇帝陛下在宫中等候。”

    穿过市街朝宽阔的常春庭院前进的马车之中,五人的心境各不相同。

    “那那、那个,托尔威——!好像是说谒见的时候,是不能够看陛下的眼睛的吧?还有不通过侍者直接向他讲话也是无礼的举止,也不能咳嗽或者打喷嚏,还有那个,呃……”

    “小马,不要紧的,冷静点。到了陛下跟前之后就跪下,然后只要回答问到你的问题就好了。不会因为没有完全符合宫廷礼仪就责备你的。因为,我们是去接受表彰的啊。”

    动摇的最为明显的是马休,硬是扣到第一粒纽扣的衬衫上面,他圆圆的脸蛋忽红忽青,忙得不可开交。只顾着让他冷静下来,托尔威连紧张的工夫都没有。

    “……要紧、不要紧……伊尔夫、修卡、艾奇力……姐姐我会加油的……”

    哈露念着弟弟们的名字,几乎都开始祈祷起来了。相反的,唯有轻抚着她后背的雅特丽还是一如既往地冷静。伊古塞姆家曾蒙受皇帝驾临,唯有她并非今天头一次面对九五至尊。

    然后是伊库塔·索罗科。从酒店出发以来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沉默寡言。然而,不能大意。在和他交往了多年的雅特丽看来,那与其说是紧张,更像是心情不快的表现。

    ……还是趁现在警告一下吧。望着他毫无表情的侧脸,雅特丽如此决定。

    “伊库塔。别嫌我啰嗦,在谒见的时候麻烦你只给我老实地回答问你的问题。就算是我,也不想在陛下御前把你摁倒呦。”

    “……我有数。本来侧腹就在痛,搞得我不能在床上翻江倒海了啊。”

    以这名少年来说,这回嘴显得有些不够巧妙。在他们如此这般的时候,马车停下了。被外面的卫兵命令下车,五人终于踏上了贵人所居住的圣域之土。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用许多柔滑的乳白色石材建成的壮丽的大寺院。

    “……真的假的。这里是、白圣堂……?”

    雅特丽的瞳孔放大了。——在邦哈塔尔的宫殿之中,皇帝陛下召见臣民之时使用的建筑物一共有三座。那就是会见外宾时用的黄砂堂,上朝时用的深绿堂,以及表彰为国家立下功劳之人时用的白圣堂。

    距离皇族生活起居的宅邸,也就是所谓的“御所”最近的,就是现在雅特丽等人面对的白圣堂。能获准在这里谒见皇帝陛下的,只有真正为帝国立下了巨大功勋的重臣。用军人来打比方的话,升往最高阶级——元帅的晋升仪式就是在这里举行的。

    “随我来。”

    被身着长身礼服的侍从所带领着,五人踏入了白圣堂之中。连雅特丽也因为紧张而变得步履迟缓了。……即便说是救回了公主殿下,也只是目前还没有一官半职的一般人立下的功劳。她满以为就算皇帝召见也是在深绿堂进行。

    作为谒见皇帝之前的最后确认,侍女将五人的身体全都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任何有可能威胁到陛下的东西之后,因为护卫需要而被准许佩带武器的侍卫们,缓缓地打开了通往里间的大门。地上铺着的长长的金色绒毯尽头,这个国家的支配者就端坐在宝座上。

    “雅特丽希奴·伊古塞姆、马休·泰德杰里奇、伊库塔·索罗科、托尔威·雷米昂、哈露玛·贝凯尔。——以上五人,应皇帝陛下传召前来拜见。”

    如此报告完毕之后,在前头带领他们一直来到这里的侍从总管马上自一旁退下,被留在皇帝面前的就只剩下五名少男少女了。天子的视线变成了压力,重重压在了跪着的他们的背上。

    “夏米优。你自己来禀明这些人的功绩。”

    低沉沙哑的声音叫着自己的女儿。回应他的召唤,身着纯白莎丽服的夏米优公主殿下从群臣列前走了出来。看起来,遇难的疲劳在这一个月里已经完全得到了恢复,一头金色长发也取回了原本的美丽,她的身姿犹如绽放在寺院中的一朵花儿一样。

    “容儿臣上奏,父皇。——第一,驶往高等士官考试会场的船因暴风雨而沉没之际,将不慎落水的儿臣自死亡深渊之中救回的功绩。第二,余为共和国士兵所困之际,赌上性命凭借武勇与策略将敌人击退的功绩。第三,纵使遭遇了漂流至共和国境内这般不幸,依然没有轻易陷入绝望,筹谋划策,最终带着余穿越国境的功绩。”

    听到公主所列举的数项功绩,陛下轻轻点头,注视着光荣的年轻人们。

    “由于汝等的贡献,继承了卡托瓦纳皇族九百年尊贵血脉的女儿,得以免遭齐奥卡蛮族的囚禁回到朕的身边。保护了朕的血脉,换言之便等于是守卫了帝国。那么年轻的护国勇士们,朕亦要报予汝等最高的奖励。——抬起头来。”

    获准之后,五人都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这时候他们才头一次,近距离亲眼见到了自己出生之国的支配者。

    皇帝,还未年老。大概也就是四十岁上下,稍稍过了男人最如日中天的年纪的程度吧。……然而他的样子却让人联想到巨大的朽木。皮包骨头的手指,涂抹大量香油来遮掩干裂的皮肤,失去了弹性和光泽褪成土黄色的金发,不容遮掩地陈述着身心两面的衰老。

    头戴皇冠的朽木,全靠他的尊严,缓缓地抬起了右手。

    “雅特丽希奴·伊古塞姆、马休·泰德杰里奇、伊库塔·索罗科、托尔威·雷米昂、哈露玛·贝凯尔。——自今日此刻起,授予汝等五人帝国骑士’之称号。”

    漫长的沉默降临了。皇帝的话,并没有那么简单地传进五人的大脑之中。

    “…………帝国骑士……?……欸,那……不就是……授、授予爵位!?”

    唯独这一瞬间将紧张与理解全都抛到了脑后,马休的圆脸上绽放出喜悦之色。身边的托尔威犹如白天见到鬼一般瞪大了眼睛。连雅特丽都是一样。

    也不能怪他们怀疑自己的耳朵。“帝国骑士”的称号,通常都是只有在战场上立下汗马功劳的高等军官才被授予的至高荣誉之一。受封该称号的人,尽管获得的是无法为子孙所世袭的仅限于自身的待遇,却(·)能(·)跻(·)身(·)于(·)贵(·)族(·)之(·)列(·)。

    在帝国的身份制度之下,所谓的贵族,指的是同皇族拥有姻亲关系的权贵家族,因此原则上是不能从平民上升至贵族的。几乎唯一一个例外,就是受封“帝国骑士”的称号,这会带来许多的好处。俸禄大幅增加,政治上的发言权变大,允许参加贵族院召开的会议……多到年轻人无法完全运用过来的权利接踵而至。

    正因为如此,雅特丽与托尔威才无法轻易地感到喜悦。……就算是有着救出第三皇女的功绩,这也明显是过度的恩赏,就像是轻而易举地丢了一个自己两只手都抱不过来的奖杯一样。这叫他们怎么能不怀疑另有蹊跷呢。

    撑着受惊失神的哈露,雅特丽若无其事地将视线移向斜后方。……伊库塔·索罗科的脸上没有血色。紧紧握着的左右两只拳头在微微地颤抖。

    他正在拼命忍耐现在就想要冲上去掐住皇帝脖子的冲动——雅特丽感觉到。几乎是确信。

    授爵的流程结束之后,皇帝仿佛仅仅这样就疲惫万分了似的将后背靠到了宝座上。后面流程全都由侍从总管接了过去。是关于身为“帝国骑士”的心态,以及因故中断的高等士官考试的结果的内容。在这时,他们被告知五个人全都作为特例通过了考试。……不过因为是在授爵之后才知道的,就没有那么惊喜了。

    不管他们愿不愿意,令人意外的谒见结束了,谁都还没有正确地把握状况,五个人就被命令退出里间。雅特丽背着昏过去的哈露走在前头,离开了白圣堂。

    在外面,两台带篷马车之前,身着白色莎丽服的公主正等着他们。

    “……夏米优殿下……”

    “辛苦了。不过,再坚持一下吧。接下来有庆祝汝等授爵的典礼。”

    简短地如此说明之后,公主殿下先乘上了左边的马车。

    “三个人乘一辆。雅特丽跟索罗科乘这边。剩下的三个人坐另一辆。”

    充满深意的安排。所有人遵从她的吩咐乘上车之后,马车立刻就开始行驶了。在门窗全部关好的客室之中,三个人占有着足以容纳六个人的空间,公主殿下打开了话头。

    “在这里不管说什么都不会被车夫听见。无需再忍耐了,索罗科。”

    公主犹如看穿了少年的内心一般说道。伊库塔松开一直紧握着的拳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来回挠着自己的黑发。

    “……真行啊,公主。漂亮地把我的人生规划给搅得一团糟了啊。……就算天地倒转过来,我也唯独不想成为军人啊……”

    直到一小时之前还是一般百姓的少年呻吟道。……没错,伊库塔已经是军人了。并非是由于作为特例通过了高等士官考试。那毕竟只是获得了作为干部候补加入军队的许可而已,只要本人希望是可以谢绝的。假如是一般情况的话。

    问题是被授予了“帝国骑士”的爵位。……授爵是以奖赏为形式的来自皇帝的诏令。只要是臣民,绝对不能拒绝。更加要命的是,受封这个称号的人,不(·)管(·)愿(·)不(·)愿(·)意(·)都(·)自(·)动(·)获(·)得(·)军(·)籍(·)。理由简单明了,骑(·)士(·)不(·)可(·)能(·)不(·)是(·)军(·)人(·)。

    “既然已经成了军人,就再也不能违背军方的指示了。就读高等士官学校,在这个时点就自动地由许可’变成了命令’。……费了老大的力气才搞到的国立图书馆司书的位子也泡汤了。连发火的力气都没了。”

    “……殿下,我等万分感激陛下赐予的殊荣。但是,这毕竟有些不自然,不是吗?”

    雅特丽代为说道。公主沉默地倾听着。

    “所谓的帝国骑士’,就像字面所说的一样,应该是授予立下了莫大功劳的军人的称号。因为是授予军人的勋章所以才叫骑士’。被授予骑士’称号的人变成军人,这样顺序就颠倒了。据我所知,这样的授爵是没有先例的吧。”

    “没有前例。所以,汝等创造了。”

    “殿下……”

    “雅特丽,不要用那种表情盯着余责备!……当然,余也从中出力了。但是,授予你们爵位并非余个人的意见,而是卡托瓦纳内阁全体的期望。”

    对于充满公主殿下这如同借口一般的辩解,伊库塔仍然躺着不动,鼻子哼了一声。

    “……尽管是预先策划好的,但是从国民看来,东域镇台的败北不是战败’还能是什么呢。就算把他们愤怒的矛头转移到了齐奥卡身上,将责任推给了军队,还是无法避免舆情的不安吧。”

    “…………”

    “这种时候想要的,就是能令国民变得乐观起来的偶像……简单地说就是英雄。”

    公主叹了口气。伊库塔的悟性非常值得信赖,但更令人感到害怕。

    “……答对了。余和汝等的生还时机实在是太巧了。现在正是要从齐奥卡手里夺回东域的时候,正好有年轻的士官候补生带着下落不明的第三公主从那里回来。在战败这个极差的坏消息之中,只有这个消息成为了国民们的希望。没理由不将其利用在政治上。”

    “是啊,您说的没错。皇族貌似也变得拥有将臣民的人生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权利了嘛。”

    少了幽默的伊库塔的讽刺,已经只是单纯的言语之刃了。

    “到头来我们自然就成了让帝国两千万人心安定的英雄了。……算了,这些先不去管它。尽管很懊悔,但事到如今就算发牢骚也改变不了皇帝的敕命。更重要的是,接下来我想要问清楚的是别的事情。

    ——我说,公主。你,用这种方式将我们弄进来,到底有什么打算?”

    伊库塔坐起上半身,终于切入了主题。

    “大家一开始就感到疑惑了。为什么第三公主这样的人物会乘在前往希尔冈诺列岛的船上呢。……不过对于我这种老油条来说,能够令自己接受的理由就只想得到一种而已啦。”

    “那、那是公务的一环。鉴于同齐奥卡的战局恶化,想要激励担负国家未来的士官候补生……”

    “假如你的举止跟年龄一般幼稚的话,倒是可以那种表面上的说法当做你的真心话。……不过啊,已经不行啦。很多方面表现得太出众了啊。公主小小的肚子里面藏着一个秘密,不光是我,连雅特丽跟托尔威都已经察觉到了。——库斯,凝集光。”

    被伊库塔的手臂抱着的库斯用强烈的光线罩住了公主殿下。宛如要照清楚她那不明的内心。

    “呜……住、住手索罗科、好刺眼……”

    “老实点交代吧。公主这样的要人之所以会去见那些今后很可能会出人头地的年轻人……那肯定是看中了今后的利益,来拉关系的啊。”

    大概是因为“帝国骑士”的授爵令他积累了很多压力吧,伊库塔一反常态,嗜虐地苛责着少女。然而公主她也没打算一直让对方掌握着主导权。

    “……你那多疑的性格是从父亲身上继承而来的吗,索罗科……不,伊(·)库(·)塔(·)·桑(·)科(·)雷(·)。”

    这一瞬间,少年的眼睛定住了。他用手指示意库斯消去灯光,目光锐利地盯着对方。

    “……交给皇家引以为豪的谍报部队的话,连一个月都不用就能挖清一个人的底细吗……”

    “能够调动谍报部队的只有当今圣上而已。余是无法动用的,再说这一次也没必要动用。紧急关头时表现出来的出人才智,机灵,行动力。帝国人说不来的一口流利的齐奥卡话。还有最重要的就是,你缠着现在已经去世的里坎中将请求他无视敕令全军撤退的气势。……凑集了这么多线索,已经足够令余做出一个小小的推测了。”

    正当公主取回对话的流向之时,她忽然向雅特丽投以致歉的眼神。

    “余不得不向雅特丽道歉。为了调查索罗科的来历,余没有告知汝,就同伊古塞姆家谈过了。……就汝等的信赖关系来看,想必很少有隐瞒彼此之事吧。”

    “……是父亲、说的吗……”

    “他曾打算隐瞒。但是,余凭借强权命令他必须说出来。……不过,当余如此强行问出真相之时,更加觉得汝等的良好关系不可思议了。”

    那份不可思议的感觉至今依然没有消去的证据,就是公主殿下的眼睛里透露出困惑之色。

    “身为有史以来屈指可数的名将,却在作战行动之中违背命令,结果被扣以战犯’之污名,于前齐奥卡战役结束之后在狱中去世的帝国军总司令,巴达·桑科雷大将。……你就是他的遗孤,伊库塔。”

    面对夏米优殿下打出的王牌,少年仿佛在闹别扭似的撇来了脸。

    “……又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伊库塔君当然也有父母啦。为我的出生提供了那么一点点种子的男人,说起来或许就是叫那个名字吧。”

    闹别扭的方式露骨到变得非常孩子气了。取回主导权了,公主如此认为。那是自从与他相遇以来,一直被夺走的东西,所以感觉好像连自尊也一块儿回来了一样,她在不知不觉间越来越得意忘形了。

    “还有喔。汝称作导师的人物,那个最先提出所谓科学’这种思考方式的人,就是去年自帝国逃亡至齐奥卡共和国的老博士,渎神者’阿纳莱·卡恩对吧。他好像跟巴达·桑科雷是长年的旧友吧。”

    “只不过渎神者’这种外号,只会被那个老爷子当成是在夸他吧。”

    “还有还有喔!齐奥卡口音是母亲教你的吧。听说是在以前打赢战争的时候,喜好美色的当今圣上,把后宫里照自齐奥卡的美女,作为战功的奖赏赐给了巴达大将。名字的确是叫尤卡·桑科雷——!?”

    伊库塔的瞳孔里失去了理性的光芒,他迅速伸出的右手揪住了公主的领子。就连立马想要出手阻止的雅特丽,这次也被他用左手推开了。

    “——你敢再侮辱妈妈,我就用这只手掐死你。”

    伊库塔用极少表现出来的杀气冲冲的表情瞪着公主殿下。不过时间并不长,在雅特丽调整姿势重新站起来的时候他已经松开了对方。……但是,那样已经足够了。短短数秒之内发生的事,将“被人憎恨”的恐怖深深刻在了年幼少女的心里。

    “……真是讨厌的话题啊。那时我也不得不把你掐死了呢。”

    雅特丽将受惊的公主护在背后,用低沉的声音牵制道。回复冷静的伊库塔举起双手,仿佛忘了自己刚才的举动似的表示出非暴力的意思。

    于是对话被打断了。在雅特丽的安慰下,公主总算调匀了呼吸,不过这时候到达目的地的马车已经停下来了。伊库塔头一个打开门从车厢里跳了下去。

    他们应该走了有一段时间才对,可居然还在庭院之中。是移动到适合举行庆典的东边广场来了。奇花异草争奇斗艳的庭院之中,极尽奢华的料理排满了餐桌,其豪华程度完全不是帝立高校的毕业纪念派对能够相提并论的。受到招待的高级军官和权贵正手持酒杯谈笑风生。

    “啊啊太好了,庆宴果然很豪华。这样的话可以稍微恢复点心情啦。”

    “站住伊库塔,殿下还没——!”

    伊库塔丝毫不理会公主铁青的脸色,刚一发现站在不远处的马休等人就要前去同他们汇合。雅特丽的声音里也不禁带有责备的意思起来。

    少年依然背对着两人,用干哑的嗓音说道。

    “我说雅特丽。你通过了高等士官考试,还得到了头一名都无法相比的帝国骑士’的称号。尽管有那么一些无法释怀的东西,不过即便算上那些,今天对于你来说也毫无疑问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我说的没错吧。”

    “…………”

    “反过来我有如何呢?跟你简直像是照镜子一样,绝对是人生中最糟糕的日子啊。跟母亲去世那天不相上下。因为今天,我同时变成了三种,过去一直祈求自己这辈子绝对不要做的人啊。贵族、军人——还有就是英雄。

    这种日子,只能不管三七二十一喝到它什么都搞不清为止了啊。除此以外我想不到别的了。”

    伊库塔用颤抖的声音说完这话,到最后都没有回过头来瞥公主殿下一眼,就离开了。

    能够停下他脚步的话,大概不存在于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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