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

    包围百介俩的五个人中,有三个没来得及吭一声就倒地不起。而朝百介扑来的一个连刀也来不及挥,便被斩倒在地上。百介的视野顿时被暗褐色的挎给塞满,同时还从缝隙中看到了最后一名暴徒——桓三换了个持刀姿势,直往后退。

    “向无辜百姓挥刀成何体统?若想找人比画比画,在下随时奉陪!”

    来者以豪快洪亮的嗓音说道。

    桓三先是凝视这阿银半晌,退了几步后,才以宛如禽兽般的动作迅速逃离。

    铿!只听到一声收刀的清脆声响。

    目送桓三逃离后,阿银迅速起身朝百介的方向望去。不,她看的并不是百介。

    而是这个拔刀相助的男子。

    百介也缓缓将视线朝他移去。

    “你、你是……”

    威风凛凛地伫立在百介眼前的男子——

    竟然就是那头戴深编笠的浪人。

    这浪人朝卧倒在地的暴徒们瞥了一眼说道:

    “看来他们个个武艺高强。这伙人如此杀气腾腾,在下急于因应而出手过重。虽不好杀生,但为了救两位也别无他法。”

    倘若下手过轻,或许魂归西天的不是在下就是两位了吧。语毕,这浪人便朝尸骸合掌。

    “感,感谢大爷拔刀相劝。请、请问……”

    “这伙人并非野盗山贼。其实,在下才是他们的真正目标。只是他们找错人了。”

    “找错人……?”

    “这伙人打从昨天起,就在客栈周遭埋伏了。”

    “埋伏?”

    “当然,他们盯哨的并非两位,而是在下。不过,看来他们似乎误以为两位与在下是同伙。”

    “同伙?”

    “是的。在下也知道自己被跟监,因此彻夜窥探屋外情况。发现两位上路后,这伙人只留下一人,其余的则悉数随两位离去。或许是看到两位天色未明便急这上路,让他们慌了阵脚吧。为了避免有任何闪失,在下便甩开仅剩的一人追上了两位。”

    说完,这浪人便望向阿银。

    “我竟然也没察觉——”阿银说道,并把头给别了过去。

    “虽然知道咱们俩受人监视却没察觉,竟然还让他们跟踪。”

    “在下不也说过?这伙人武艺高强,当然难以察觉。”

    阿银表情暗沉了下来。

    “那么,这些家伙究竟是什么人?还有……”

    阿银以锐利的眼神望向浪人问道:

    “你又是什么人?”

    “在下?在下乃——”

    浪人话也没说完,便转头望向东方的天际。

    阿银催他有话快说。

    “都让你救了一命,我是不想说这种话,不过咱们俩之所以遇袭,不都是受你这位武士大爷牵连?好歹也该报上个名来吧!”

    “此言的确有理——但毕竟得挑对地方。若在此处久留,只怕再多几条命都不够用。这群暴徒还有其他同伙,而且对此山地势肯定是了若指掌。看来,咱们还是先离开此地,以策安全。”

    这武士环视左右说道:

    “看来,两位的赞岐之行也宜暂缓启程。”

    这建议的确有几分道理。

    倘若那伙人还有其他党羽,逃过一劫的桓三必定会前去通知。虽然一时保住了小命,但百介俩仍未洗清这不白之冤,毋宁说这下教这浪人给救了一命,反而更是加重了他们俩的嫌疑。

    那么……

    百介与阿银已经告诉桓三自己将前往赞岐。姑且不论对方是否采信,他们还是极有可能派出追兵。

    “折返客栈或留在山中均为死路一条。看来暂时先折回阿波找个地方藏身,方为上策。”

    再加上值此天候,实不宜远行,这浪人说道。

    这话也颇有道理。虽然已是天明,但天色依然是一片昏暗。

    百介只得缓缓起身。

    一行人便这么默默无言地走了约一刻。

    看得出阿银依然不改戒心。

    这也是理所当然。他的确救了两人一命,但并不能证明此人就值得信任,也不知道他所言是虚是实。这浪人的确斩杀了几名暴徒,但这也不足以证明他和稍早那伙人完全无关。毕竟见识过又市一伙人如何设局,这段日子里百介也学会了凡事谨慎的道理。

    在不知不觉间,天色变得更形昏暗,更不巧的是雨点也开始一滴滴打在脸颊和月代上头。

    在这种情况下,要是被淋个湿透可就不妙了。

    再往前走了半晌,一行人看到了一栋屋子。

    看来是间佛堂。

    眼看雨势愈来愈强劲,百介便提议不妨入内躲个雨。

    这不过是一栋简陋的地藏堂,但堂内却是出入意料的宽敞,三人全钻进去亦不感觉拥挤。正中央安置这一尊地藏像,周围搭有看似祭坛的台子。只见上头杂乱地摆放这绘马(注15)及供品,看来仍不时有人前来祭拜祈福。

    一行人才进入堂内,雨势就真的开始大了起来。

    眼见雨水也从格子窗溅了进来,百介只得移往祭坛旁,摘下了馒头笠(注16)。

    那浪人也取下斗笠,从怀中掏出手巾将双手和脖子擦干。

    “在下名曰东云右近,一如两位所见,是个穷困潦倒的浪人。打从五年前曾奉仕的东国某藩覆灭至今,过的都是有一顿没一顿的日子。”

    浪人右近说完后,转了个身子。

    百介犹豫了半晌,接这才老实说道:

    “小弟名曰山冈百介,为了编篡百物语而周游列国,四处搜集奇闻怪谈。这位则是……”

    “阿银。”

    百介还没来得及介绍,阿银便简短地报上了名字。

    “如大爷所见,是个山猫回。”

    这下百介终于松了一口气。记得初次见到阿银,也是在一栋小屋里躲雨时。

    “好了,就把详细经纬说来听听吧——”阿银说道:

    “堂堂一个东国浪人,为什么会到这个地方来?难道是来觅差事的?”

    “噢……”

    右近端正了坐姿。

    这男人生得一脸精悍,看起来应是年近四十,感觉不是个恶人。

    “此事原本不得向外人提及,但如今让两位遭此池鱼之殃,在下就把自己所知的都全告诉两位吧。”

    “可是什么不可泄漏的机密?”

    “是的。”

    “这位大爷,”阿银说道:

    “看来你并不知道咱们是什么出身呢。这位先生也就算了,但相信大爷也看得出来,老娘我可不是什么良民百姓。”

    “这在下也知道。”

    右近丝毫没有一丝动摇。

    “那种时候出现在那种地方,当然知道两位绝非普通百姓。不过在下亦何尝不是?因此不该问的,在下绝不会过问。”

    “意思是你信任我们俩?”

    “信任与否并非重点,毕竟能在此结识自是有缘。倘若向两位泄漏此事让自己惹祸上身,想必应为在下自身之不德所致。”

    “还真是视死如归呀。”

    “那就说来听听吧,”阿银说道。

    “在下乃奉某藩之密令,四处搜寻某人。”

    “什么嘛。”

    “到现在还想隐瞒?”阿银噘嘴说道:

    “哪管你是山王权现的特使(注17)还是什么的,一介浪人奉哪个藩的密令行事——这种唬人的说辞,老娘我可不想听。”

    “姑娘请稍安勿躁。”

    右近扯了扯袖子往板间(注18)一坐,继续说道:

    “此事说来话长。武士被解职将是如何不便,百姓出身的主子们或许难以理解。一旦没了差事,少了薪俸,就连糊口都难,但也不想为了这就放下刀子。在下家中尚有妻子,丢了差事后生活真是困顿至极。”

    “虽然情况如何我是不大清楚,但大爷武艺如此高强,要另谋差事哪有什么困难?稍早那伙人悉数是老娘我对付不来的高手,不也全都教大爷给摆平了?”

    右近蹙起工整的双眉,语带自嘲地笑这说道,

    “值此太平盛世,空有这身功夫亦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哪可能谋得一官半职?”

    “万事无财休矣,”阿银说道。

    右近再次露出笑容并开口:

    “姑娘所言甚是。说来悲哀,钱财虽非万能,但无财的确是万万不能。既无积蓄、举目亦无任何推举在下任职当差之亲友,因此说来惭愧,在下夫妇俩只得漂泊各地,几乎得靠四处乞讨维生,目前定居于若狭境外之某藩领内。”

    “若狭境外——?”

    还真是个巧合,

    “该不会……是北林藩吧?”

    “两位也听说过这地方?”

    那不就是租书铺的平八听说七人御前传闻的地方?

    “北林——”

    阿银眯起了双眼。

    ——噢。

    这下百介又想起来了。对阿银有养育之恩的傀儡师傅御灯小右卫门,据说也住在该地。看来,阿银也从又市那儿听说了这回事儿。

    阿银拭去头发上的水滴问道:

    “大爷住的地方还真是个穷乡僻壤呀,可曾想过上江户碰碰运气?”

    “人说——生活若无着落便应上江户。到了江户确实不愁吃穿,在下昔日同僚亦有多人于江户落脚。只是——在下毕竟不适合于该地生息。”

    江户的确是潮湿、纷乱,绝非适合安身之地。但即使如此,生于江户、长于江户的百介依然认为江户是个方便的地方。再者,即使原为武家出身,百介依然无法理解武士特有的矜持。只不过,他又是为了什么要住到那么偏僻的地方?

    “北林藩——应该是个小藩吧?”

    为某贫穷外样大名(注19)之领地是也,右近回答:

    “并非在下对该地情有独钟,不过是目前难以迁徙。不久前,在下之妻——有了身孕。”

    “这——”

    阿银表情为之一变:

    “可不是喜事一桩?”

    “是的,”右近低声说道,并露出了一个和蔼的笑容。还真是个诚实的男人呀——!百介当时如此想道。

    “结缟十载,至今才初获子嗣,当然是好事一桩。只是在下如此困顿拮据,就连婴孩衣物也买不起。因此,为了觅个差事,只得向一位偶然结识的藩士打听。在下身无一技之长,仅略谙剑术。数年来未曾碰上任何机会,其实早已死了这条心,未料这回竟然有了点着落,而且还有幸获得城代家老大人的面见。”

    “真是不简单哪——”阿银高声惊呼道:

    “他们可是看上了大爷这身武艺?”

    “是的。因此家老大人给了在下一个密令,若顺利完事便可正式任职。”

    “原来如此呀,”阿银伸直双腿说道:

    “大爷奉的原来是个攸关饭碗的密令。不过这可奇怪了:虽说是个小藩,家中仍应坐拥大批武士才是。即使武艺再高强,也无须委托一个浪人行事吧?”

    “小姐所言甚是,”右近回答:

    “实乃此事不宜对外张扬——其实是个寻人的差事。”

    “寻人——要寻个什么样的人?大爷之前不是去了淡路一趟?”

    “是的,”右近敲了一记膝盖回答:

    “倒是两位不也曾到过淡路?这下事情就好解释了。不知两位可曾听说过,先前曾有只狸妖于该地肆虐?”

    岂止听说过。

    这场骚动根本就是又市一伙人精心筹画的局。不只是阿银,就连百介也曾与事。

    “在下进入淡路,就是为了追那只狸。”

    “狸……?”

    “其实是个拦路斩人的恶徒——”右近回答:

    “其实,近日北林领内拦路斩人的恶匪横行。而且并非单纯的杀戳,手法至为惨绝人寰。这恶匪不仅逢人便杀,而且至今尚未伏法,吓得领内百姓个个人心惶惶,甚至有人传言此乃恶鬼作祟所致。”

    这不就是租书铺老板平八所言的七人御前一案?

    “恶鬼作祟——请问是个什么样的恶鬼?”

    “这在下也不清楚。在下亦是初到此地,对此地之传闻并不熟悉。只是,不仅是百姓,就连藩士中亦不乏相信此说而倍感惶恐者。”

    “请问先生可有听说任何消息?”右近向百介问道。

    “此传言小弟亦曾听闻,”百介回答:

    “是从小弟认识的一位租书铺老板那儿听来的。这位友人则宣称自己是在北林殿下位于江户的藩邸中听说的。”

    事实上,平八甚至曾亲身前往该地,以确认此传言真伪。

    “是么……”右近面有忧色地问道:

    “原来这流言已经传到江户去了。”

    “这不过是个流言?”

    “是的。领内发生拦路斩人的确属实,但若夸张地声称其乃恶鬼作祟,可就是无谓的流言了。对北林这种小藩而言,此类无稽之谈实乃百害而无一利。若此流言传入幕府大目付(注20)耳中,甚至可能左右北林藩之存亡。”

    “不至于如此严重吧?”百介说道:

    “幕府哪可能为了区区一个恶鬼作祟的传言废了一个藩?”

    “这可不一定。”

    右近否定道:

    “只要广为流传,再怎么无稽的传闻都可能变得引入侧目。一旦如此,就可能被当成找碴的把柄。只要派人来探查,必定抖得出些什么;毕竟没有任何藩是完全没把柄的。尤其是对北林这类石高(注21)稀少的小藩而言,一切皆应避免引入侧目方为上策。”

    真是如此?

    的确,幕府似乎总喜欢找些碴,借故废藩或分割领地。这种情况并不出百介的意料。

    幕府与各藩国的关系,其实是颇为微妙的。一个藩若是经营不善,对幕府无甚贡献可能酿成问题;若经营得有声有色,幕府也会担忧其大名因此掌握过多权力。毕竟一个藩国的国力愈强,对幕府谋反的可能性也就愈高。

    因此幕府积极掌握各藩动向,一逮到借口便动辄废藩。这是个颇为有效的手段,既可牵制反对势力,若可因此征收领地,亦能为幕府增加税收。

    实乃一石二鸟之举。

    只是,这政策通常仅针对规模较大的藩。说老实话,百介认为如北林藩这类生产量低的小藩,理应不至于被找这种碴才是。这个藩不仅国力不足以向幕府挑衅,没收其领地亦得不到多少好处。

    因此,百介对他的说法颇为质疑。

    “其实,该地曾有不祥的前例……”

    右近继续说道。

    “不祥的——前例?”

    “该地在北林氏统辖之前,一时曾为天领,意即原为幕府之领地。原因乃当时——似乎在近百年前,统治该地之大名曾出了什么纰漏,导致家系断绝,领地亦遭没收。”

    “是什么样的纰漏?”

    “据说是该位藩主得了心病。也不知这种心病害他出了什么样的纰漏,但据说患了这个病的原因是——”

    “恶鬼作祟?”

    “似乎正是如此,”右近说道:

    “虽然在下并不清楚此传言的详情,但据说当时有多名百姓毙命。由于有此前例,因而此次事件才会让家老倍感惶恐。如今藩主尚无嫡子,藩内又有饥馑等天灾,财政甚为吃紧,因此不得不谨慎行事。”

    “原来如此。因此大爷得——噢,尽早找出行凶恶徒,以消弭此无稽流言?”

    “并非仅是如此。”

    右近这似乎另有玄机的回答,听得百介蹙起了眉头。

    大概是察觉了百介的心中疑虑,右近旋即继续说道:

    “山冈大人,实不相瞒,家老认为此事似乎是某些人的阴谋。”

    “阴谋?”

    “亦即,可能是北林家的仇人所策划的阴谋。怀疑或许是这些人刻意在城下兴风作浪,借此散布不利于该藩之流言……”

    “噢。”

    这做法听来还真是绕了个大圈子。

    不过——

    或许毫无权势的百姓欲与大名作对,真的只能做到这种程度。而且如今看来,对方即使仅做到这种程度,就已经收到出乎意料的效果了。

    “家老表示若事实真是如此——那么凶手应该就不难猜出是何许人了。因此便命在下务必将此人给找出来。”

    “找出来——再将他杀掉?”

    阿银问道。

    “非也。毕竟这不过是个推测,或许此人与本案完全无关也说不定,也或许凶手根本是另有其人。若是如此,则须另寻对策。总之,在下奉的命令只是先将此人给找出来。”

    “这号人物……难道不能光明正大的找?”

    “没错。因为此人即使真有嫌疑,也质疑不得——”

    “究竟是什么人?”

    “乃前代藩主正室之弟是也。”

    右近回答道。

    “藩主正室之弟——此人与北林家有什么仇?”

    右近眼神忧郁地望这地藏像说道:

    “家老告诉在下此仇乃出于误解——五年前,前代藩主北林义政公病逝,其正室为追随殿下,跃下天守(注22)自尽。”

    “跃下天守自尽?”

    听来颇为悲壮。

    “不过,据说有些人认为前藩主正室乃死于谋杀。原因是这位正室对现今的藩主弹正景旦颇为不满,因此曾反对由其继承家位。虽然现任藩主名义上为义政公之弟,但实乃是两代前的义虎公侧室之子——或许正因如此,双方才会如此不睦。”

    “是为了争夺家位?”

    “或许实际上并没有争夺,若要争也没有对手。由于前代藩主并无嫡子,因此现任藩主原本就有正当理由继承家位,否则亦别无选择。只是,毕竟仅有这位前代藩主正室一人反对,因此再怎么不服也无法改变事实。不过,正室表示反对之后却如此亡故,其侧近当然不会高兴。因此若据此推称其乃遭现任藩主所害,也不是毫无道理。”

    “因此,才有人决意报仇?”

    也不知这是否称得上报仇——右近先是迟疑了半晌,接着才又说道:

    “此正室之侧近还不至于如此愚蠢,多少也懂得道理,因此城内的纷扰不出多久便告平息。只是,正室之弟却就此行踪不明。”

    “行踪不明——虽说是个小藩,但毕竟是个堂堂大名之奥方(注23),这位正室之弟家世如此显赫,怎么可能就此行踪不明?”

    “情况颇为复杂,此奥方之娘家已无后人。”

    可是绝后了?

    “前代正室为四国本地出身。”

    右近说道,接着便环视了堂内一周。

    “本岛之四国分别由数个藩分治。淡路与本地阿波为蜂须贺公之德岛藩所统辖;赞岐之主为高松藩与丸龟藩;伊予由松山藩、宇和岛藩为首之八藩分治;土佐则为山内氏之高知藩所属。事实上,在土佐与赞岐之间曾有个如今已不复存在的小藩,名曰小松代藩——”

    的确是听也没听过。

    “一如其他多数四国大名,小松代氏亦为外样大名,是个石高不满一万石、规模甚至不及北林藩的小藩。义政公之正室即为此小松代藩之公主。但虽说是公主,其实似乎为侧室之女。”

    这正室、侧室的名堂还真是麻烦,让百介深感自己果然不适合武家伪生活。

    “此正室名曰阿枫公主。”

    “阿枫……?”

    这名字似乎曾在哪儿听过。

    “据说阿枫公主之父君,亦即当时之藩主小松代忠教膝下无子,仅生下一女阿枫公主,其正室亦早巳辞世。依常理,此藩主理应为公主招赘,但顾及公主当时年纪尚轻,加上又是侧室之女,因此也没打算以招赘延续香火,而决定将家位让予其弟忠继。但不巧的是如此决意后,其侧室竟再度有了身孕,生下一名男婴。虽为侧室所生,但此男婴毕竟有嫡子之资格,这下便无须将家位让于自己的弟弟了。只是,事发之先后次序实在不凑巧。”

    时机的确不对,阿银问道:

    “因此城内便起了争执?”

    “当时似乎没起什么争执。藩主于不久之后辞世,但由于早有定论,因此忠继便顺利继承了家位。虽然顺利继位,但这下前代藩主侧室之两名子女该如何安置,可又成了难题。公主只需嫁人便可,但其弟之事可就不易决定了。虽然亦可考虑由其继任次期藩主……”

    “只是既然已经继位,要让位也该让给自己的儿子吧。哪会甘心把这个位子让给哥哥的妾室之子?”

    “或许正因如此,其后双方便起了争端。”

    “还真是麻烦呀。”

    “的确麻烦,”右近说道:

    “该侧室——亦即阿枫公主之母,原为乡士之女,并不好被卷入此类事端。因此在开始起争执前便带着男婴离去。”

    “从此行踪不明?”

    “是的,但阿枫公主仍留在城内。相信其母亦希望藩主能将她嫁入名门,为其觅个好归宿。”

    “因此,这位公主便嫁进了北林家?”

    这下,似乎就不难理解她当时为何反对由妾室所生之弟继承藩主之位了。想必是忆起了原为藩主的父亲也曾以同样的决定,让自己的母亲遭蒙不幸使然吧。

    接下来。

    就跃下天守自尽了。

    “原来如此。因此若要找出谁和北林家有仇,大概就只有这位正室之弟了。在这个弟弟眼中,北林藩岂不就是逼自己姊姊步上绝路的仇人?”

    “容在下重申,这充其量不过是个推测。至今不仅无法确定阿枫公主之弟与此拦路斩人案有关,就连其是否尚在人世亦属不明。假设……纯粹是个假设,若此案凶手与如今在京都、大坂肆虐的斩人恶徒为同一人,那么行凶者应该就只是个毫无关系的狂徒罢了。”

    “因此大爷才……”

    是的,右近回答道:

    “正是因为如此,一听闻血染京都的拦路斩人恶徒似乎也在淡州(注24)现身,在下随即动身赶往淡路。沿途又渡海入岛,四处探查,只是——到头来终究是徒劳一场。”

    “若相信真是只狸作怪,只怕要让人取笑——”右近说道。

    “不过,还真是教人难以置信。在下曾游走诸国,也不是没听闻过任何狐、狸等畜牲幻化之传闻,但如此明目张胆的倒还是第一次听说。即使如此,在下对此传闻依然存疑,因此原本期望能将整件事的经纬看个清楚。不过说实话,万万没想到结局会是那么的曲折离奇。不过在了解实情之后,看来还是得将那人给找出来,因此,在下便来到了四国。”

    在时间上和百介俩几乎相同。

    而这桩案子,当然是百介一行人解决的。

    “那么,那个武家,也就是小松代藩——是否已不复存在?”

    “到头来,由于忠继公尚未有子嗣便突然猝死,小松代家传到了这代便告无后。依据在下所闻,甚至有人臆测其乃死于杀人咒术。”

    “是诅、诅咒?”

    “是的。甚至听闻销声匿迹的忠教公侧室,亦即阿枫公主之母——即为信奉具备这种能力的淫祠邪教者之后。”

    “能力——指的可是杀人咒术?”

    右近点了点头。

    “虽然难以置信,但据说此地如阴阳师般能操使不可思议法术的术者为数颇众,只是通常并不招摇。再加上这一带邻近屋岛及坛之浦,平家的落人村似乎也不少。”

    “据说其实为数甚众——是么。”

    “常听闻此等落人藏身山中,以咒术祈求源氏一族能死于横祸。因此,姑且不论是否真有妖术诅咒或恶鬼肆虐等不可思议之怪象,此类信仰在当地似乎依然残存,亦有人尚在授徒传存。”

    这应该是事实吧。

    因此那狸妖作祟的局方能生效。

    “只是在下认为,若行踪不明的侧室母子试图找这些人求助,看来还是该追本溯源地找出这妖术的起源。”

    “那么——”

    “大爷可有找着?”阿银问道。

    “没有,不过倒是探听到了些许关于这群人的传闻。”

    “就是袭击咱们的那群人?”

    “是的。不过稍微查查,对方就有了反应。因此,看来这些人与此事的确是有些关连。”

    “是些什么人?”

    “土佐的川久保一族。”

    “川久保——?”

    阿银露出了一个诧异的表情。

    这表情教百介感觉似曾相识。

    记得是一年前的事了。

    在与阿银的出身息息相关的那件事开始头一天,于仕置场那颗狱门首级前,阿银也曾有过同样的表情。

    在下也只打听到这么个名字,右近说道:

    “似乎是一些栖息于阿波与土佐国境之剑山一带者。由于该地与前小松代藩比邻,想必是错不了。不过毕竟纯属传闻,有人指其为乡士、木地师(注25),亦有人称其为猎师,更有人称其乃操船沿物部川航行至土佐湾劫掠之海盗,其真实样貌实难掌握。也不知大家是出于畏惧而隐瞒或者真不知情,只是当在下四处打听时……”

    “还是让人给盯上了?”

    “是的,让他们给盯上了。”

    “原来如此,意思是这伙人绝非普通山贼?”

    “看来的确如此。而且这回还袭击了两位,想必绝非泛泛之辈。倒是那伙人在袭击两位时,是否曾说了些什么?”

    ——任何打听我等、惹上我等的都得死。

    ——这是咱们祖先传下来的规炬。

    那群人曾这么说过。

    规矩——右近纳闷地歪着脑袋复诵道。

    “看来,这伙人果然有着什么秘密。”

    百介偷偷瞄了阿银一眼。

    在被烟熏得一片焦黑的堂内,她那身草色的半缠、以及雪白的肤色显得是格外亮眼,看来活像个活生生的人偶。

    ——这婆娘的长相。

    ——和阿枫夫人像极了。

    “对了,他们还提到了阿枫夫人。”

    “阿枫……?”

    “是的,记得当时也听到了这个名字。”

    “他们说阿枫公主怎么了?”

    “没说什么。只是,在见到阿银小姐的长相时……”

    百介窥探这阿银的表情说道:

    “曾脱口说出阿枫这名字。”

    “什么?”

    右近开始端详起阿银的脸孔。

    原本他一直避免直视阿银,或许是担心直盯着一个女人的脸瞧乃失礼之举。这种心态百介也颇能理解。

    “难不成阿银小姐的相貌与阿枫公主十分神似?”

    看来似乎就是这么回事。

    阿银一句话也没说。

    按常理,她理应会回一句少开这种玩笑还是什么的。

    这下百介开始感到不安了。

    “噢,虽不知阿银小姐与阿枫公主是否神似,不过,看来那伙人——也就是川久保之民与小松代藩的确是有着什么牵连,而且在废藩后的今日亦如是。”

    “看来——她或许还活着呢。”

    望向一旁的阿银说道。

    “的确不无可能,那么……”

    “阿枫公主的弟弟也还——”

    右近使劲点了个头说道:

    “看来可能也尚在人世。”

    “这下大爷可有什么打算?”

    “既然知道了这些事,这会儿在下非得前往土佐一趟不可。不论这伙人与北林所发生的怪事是否有关,在下毕竟奉了确认实情之命——”

    右近话及至此,突然有人打开了地藏堂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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