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八]

    在事触治平掌舵的船上,百介依然是精神恍惚,弄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驶向码头的鬼船乘着漆黑夜色,将阿银、百介、以及十五名川久保党人悉数救出。由于事情发生在眨眼之间,百介完全没留意到唯独右近被留在原地。

    御行又市与文作竟然也在船上。

    这可就更教人纳闷了。

    又市笑着说道:

    “这回,先生可尝到了不少苦头哪。”

    “是尝了不少苦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

    “真是对不住呀。”

    文作再次一脸哭笑不得地致歉道。

    “此人乃祭文师文作,是小的昔日的同伙。”

    “这怎么可能——那么阿银小姐应也……”

    “这家伙——我可不认识。”

    阿银望向远方的海岸说道。

    此刻岸上想必是一片混乱。从当时众人的狼狈相看来,想必每个同心与小厮均相信这船幽灵绝对是真的。远在岸上的藩主与家来,更是不可能有半点怀疑。

    文作露出掺杂几分歉意的和蔼笑容说道:

    “小的和阿又在京都时曾为同党,但和这位阿银小姐则是初次照面。”

    “这老头可真是有两下子呀——“阿银说道:

    “其实,他很快就教我看穿了。怎么看都觉得这老头必定有问题。

    还胡言些什么断首马呢。”

    文作嬉皮笑脸地和在地藏堂时一样,摆出一个挥钤的姿势。

    哎呀,百介恍然大悟地喊道。原来这动作是用来向又市下指示的。

    “真想不到先生竟然是这么迟钝呀,”阿银歪着脑袋,以余光瞄着又市说道:

    “这惹人厌的小股潜,一直在暗地里鬼鬼祟祟地设计咱们呢。”

    “可别把自己的救命恩人说得这么难听,”又市回嘴道。

    “是救了咱们的命没错,但救得也未免太千钧一发了吧?竟然直到最后一刻才肯露面,未免也太……”

    “太无情无义了吧——”阿银瞪着又市说道。

    “总之,这回的局未免也设得太大费周章了吧?再怎么拐弯抹角也总该有个限度才是。既然要救咱们的命,难道不能把局设得简单些?”

    又市望向太郎丸一行人回答道:

    “毕竟有这伙人在,再者,这传言也散播得太广了。”

    “可否稍作解释?”百介问道:

    “又市先生,小弟原本也以为这回应是劫数难逃。其中究竟有哪些是先生所设的局?”

    “其实,小的原本是发现那武士——名为东云右近是么?形迹可疑。

    自从注意到其与先生俩乘上同一艘船,小的马上开始跟监。后来又发现四国烟硝弥漫,虽欲稍事探查,但又挂心先生俩的安危。方与文作取得联系,委托其代为关照。”

    文作搔着脑袋瓜子说道:

    “小的原本即为该地出身。噢,虽曾寄居此党栖息处一事纯属捏造,但生于市宇村落的确不假。”

    “其实也是事发凑巧,这才让小的想起这一带正好有这么个旧识能派上用场。不过,根据小的调查,关山那恶徒手段至为毒辣,光是小的调查所及,便发现有二十五人命丧其手,而且竟还嫁祸于人,手段之阴险,实为天理所难容——”

    因此阿又又做厂几场装神弄鬼的生意——望向一旁的阿银问道:

    “好为这场局筹措经费是吧?”

    “此等排场,哪是没钱办得到的?”又市回答道:

    “此回可真是耗资不菲。除了连忙将这回到江户的顽固老头给请来,还得找来这艘海盗船、雇用几名船夫哩。”

    “到头来,这回又教这混帐给拖下了水。”

    治平语气恶毒地抱怨道:

    “阿银呀。我原本还高兴这下荷包里终于有了几个子儿可以挥霍,还上纪州泡了澡,好洗去这身俗世尘垢。结果怎么着?又被这家伙给逮回来做牛做马。这下又给打回了原形,弄得自己一身尘垢。”

    治平原本是个盗贼。

    而且追本溯源——昔日混迹的蝙蝠组,原本还是于濑户内海出没的海盗。

    如此看来——这场动用船舶的局,对他而言根本是小事一桩。

    “如此说来,方才那……”

    那两道红光。

    “难不成就是野铁炮?”

    原本一脸怒气冲冲的治平——这下终于泛起笑容回迢:

    “一点儿也没错。”

    也就是那曾称霸濑户内海的蝙蝠组从不外传的秘密武器。

    “那,那东西不是早已不复存在?”

    “是为了这回特地打造的。”

    “特地打造?”

    这家伙可是土法锻冶就造得出来的呀——治平说道。治平这恶棍,是个从制造器物到驾驭野兽样样精通的奇妙人物。毕竟有两个月的准备时间,要他造出这种东西或许真是轻而易举。

    这小股潜利用起人还真是毫不留情哪,治平抱怨道。

    小的利用的可是妖魔哩,又市说着,接着又望向百介,旋即再转头向依旧不知所措的山民们开口说道:

    “总而言之,这回小的所设的局——”

    还得请川久保的诸位就此销声匿迹,方能大功告成。又市解开包在头上的白木绵头巾后继续说下去:

    “若不利用那御船手奉行所布下的陷阱行反向操作,这个计谋便无法圆满告终。不知……”

    “先生是否理解个中道理——”又市问道。

    想必是这么一回事吧。

    关山一伙接连犯下看似妖魔诅咒的暴行,恣意翻弄人心,并借由嫁祸川久保党将之悉数逮捕,使其于百姓眼前原形毕露。由于山民原本就熟悉妖术魔法,这谎言便不难为百姓所采信。到头来下至领民、上至领主,均为关山所布下的陷阱所蛊惑。

    此一精打细算之奸计,成功使川久保党悉数落入关山手中,被迫于保命与保密之间做抉择。

    乘此奸计行反向操作,意即……

    这下须让领主、领民打心里相信并非有谁刻意装神弄鬼——而是真有妖怪存在。不,光是如此还不够。

    还得让人相信——川久保党的确是妖怪。

    没错,又市说道:

    “这群人的确与凶案无关。但再如何费力证明,想必仍应无人采信。毕竟川久保一族蛰居山中经年,一向栖身俗世阴影之中。对外人而言几乎与妖物无异。妖物可是不能堂而皇之地露面的。即使逮到了真凶,坊间毕竟已认定此党为妖魔之身。故这群人已无法回归昔日生活,由于民忿未平,亦无望寄身子外界谋生。只不过——”

    若真有船幽灵现身。

    而川久保一族亦随船幽灵消失无踪。

    如此一来……

    “如此一来,看到伏法凶手果真为妖物,大家只需求神祈福,骚动便可平息。只要小的稍事摇钤并贴上此符,领主、领民便可安心。”

    果真是个高明的反向操作。

    “不过,为确保后续一切顺遂,必先封住关山与其心腹桓三之口。杀生虽非小的所愿,但今回实在别无他法。若稍有闪失,恐怕先生与阿银便得——”

    又市将手朝颈子上一横。没错,当时还真是千钧一发,

    手法未免也太笨拙了吧,阿银责骂道:

    “难道不是么?如此不讲章法,岂不有辱小股潜着英名?”

    的确,又市一伙过去不是逼对方自投罗网,便是让对方就捕伏法,手法虽是形形色色,似乎未曾如此回这般亲自出马。任凭对手再怎么阴险凶恶,这小股潜也绝不至于出手杀人。

    还不是因为挂心你?又市冷冷地朝阿银说道。

    这种鬼话有谁会相信?阿银回道。

    “总而言之,小的为了这回的局还真是煞费心神。毕竟这回得扮的——可是艘货真价实的船幽灵,准备起来既耗时、又费力,到头来还成了这么个大阵仗。虽然对那浪人颇过意不去,但也不得不留他下来当个证人。”

    “证人?”

    “那浪人已知悉一切原委,但想必对船幽灵亦无任何怀疑。如今对那浪人而言,先前的一切已不过是虚幻。栖息山中的平家落人、守护经年之天大秘密——事到如今,已悉数随那浪人的所见所闻化为幻梦一场。”

    在当时的情况下,右近理应也只能作如是想吧。

    想必右近应该也料想不到,百介与阿银已乘上了这艘船吧。

    而川久保党亦随船幽灵烟消云散。

    ——留下他当证人。

    这百介就颇能理解了。

    百介所扮演的角色一直是——从未被事前告知这伙人设的是什么样的局,因此见到异象时起初都是不疑有他,直到事后才发现自己竟然也在无意间插了一脚;这回可轮到右近扮演百介这样的角色了。

    “那浪人果真是身手不凡,因此可教小的费了不少功夫。倒是先生,这回的恶人是那个奉行,而不是殿下。为此,咱们非得让这个藩的领主扮白脸不可。因此——”

    想必他事前曾去找过蜂须贺公疏通吧。

    再者,又市似乎在淡路设局时,也曾帮了德州公什么忙。

    “小的可没闲着——”只见又市转身向阿银说道。

    阿银依旧凝视着海岸那头。

    “即使没闲着,这局也布得太差劲了。”

    阿银注视着远方的黑暗说道:

    “竟然让咱们冒了这么大的险。”

    倘若我没察觉该怎么办——阿银冷冷地问道。

    “噢?小的还以为你早就看穿了。”

    “哼,托你的福,我可是吓得背脊发凉哩。毕竟也没瞧见什么证据,还没敢知会先生呢。”

    接着阿银瞄了百介一眼说道:

    “真是对不住呀,先生。并非刻意瞒着先生的。”

    “噢,请别放在心上。”

    反正百介早就习惯被瞒在鼓里了。而且即使事先知情,百介也帮不上什么忙,顶多只会碍事儿罢了。

    “毕竟小弟也没帮上什么忙。”

    “千万别这么说。先生可是冒着性命危险伴我走这趟路的,和那直到最后关头才站在船首摇钤的家伙可有天壤之别哩。”

    “还真是拿你没辄呀,”又市抚摸着发毛生得长了些的光头说道。

    “我这条命也就算了,但身为正派百姓的先生若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怎么了得?”

    “说得也是。不过呀,阿银。”

    “怎了?”

    又市以哀怨与温柔交杂的眼神望向百介。

    同时开口说道:

    “先生的确是个正派人——不过,这下他也乘上了这艘幽灵船呀。”

    “噢——”

    阿银两眼圆睁地望着百介。

    “怎、怎么了?难道小弟不该上这艘船么?”

    这下百介才察觉情况有异。

    按照往例,这回百介理应和右近一同被留在码头上才对。

    “难、难道小弟?”

    一点儿也没错,又市说道:

    “这下在那武士眼里,先生也成了咱们的——也就是妖怪的同党。”

    这回又市露出了一个愉悦的笑容。

    治平也笑着说道:

    “唉,既然都上来了,总不能教先生在这儿下船吧?总之,没什么好惊慌的。当年义经可是丝毫没动摇哪。”

    船头(注51),奋力驭舟,放胆前行——文作一时兴起,学起谣曲的措辞说道。

    遵命,治平也闹着应和道:

    “前航……前航,一路航向地狱冥府,乘此舟者悉不复还。倒是——阿又呀,这艘幽灵船该往哪儿去?”

    “至于该航向何方……”

    又市单膝跪向太郎丸面前,毕恭毕敬地问道:

    “这位可是太郎丸老爷?”

    “老夫正是太郎丸。”

    “迟迟未向老爷致意,祈请见谅。一如老爷所见,小的乃云游四方、靠出售驱魔符咒维生之御行。今回未先行通知,让诸位平白受此虚惊,在此谨向各位诚心致歉。”

    太郎丸以平稳的语气回答:

    “大爷无须多礼。方才已听闻此事经纬,看来似乎该由大爷为老夫指点迷津。一如大爷所言,吾等于原居处已被视为半人半妖。毕竟此乃累积数百年之绩业,吾等亦已无力回天。如此看来,若欲平安度日,吾等也只能放弃原乡、迁往他处。”

    除此之外,已无他法,又市说道。

    “那么,自此吾等将迁往他乡,安度余年。传承数百年之机密、与平家落人之出身,从此将悉数舍弃。”

    “就请将昔日种种、与妖魔外界咸认诸位实乃妖魔之揣测,悉数留在原乡吧。”

    嗯,太郎丸深深颔首,接着便朝静候一旁的同族说道:

    “川久保党自此解散。各位可有任何异议?”

    全员悉数点头同意。

    “这回受大爷一行诸多照顾,吾等在此诚心致谢。”

    “噢,切莫如此多礼,还请各位尽快起身。那么,这艘幽灵船应该航向何方?”

    “这……否容吾等审慎思考?”

    毕竟是七百年来头一遭——语毕,太郎丸终于露出一脸快活的笑容。

    又市向川久保党全员行了个礼,接着便走到阿银身旁问道:

    “至于你……要上北林是吧?”

    “是呀,”依旧眺望着漆黑夜色的阿银回答:

    “还得去找人造几具傀儡呢。”

    “想去就去吧——”又市说道。

    百介也和他们俩一同眺望着夜里的大海。

    钤,只听到一声钤响打海面上掠过。

    注1:古国名,位于今濒临濑户内海之四国香川县。

    注2:意指按一定顺序,参拜空海和尚曾于四国修行时驻足的八十八座寺庙。

    注3:又名胜羽或南蛮蓑,由十六世纪葡萄牙传教士所用之外衣演变而来。由于造型奢华,原深受织田信长或丰臣秀吉等武士阶级所喜爱,但江户时代则多为富商或医者视为炫耀财富之象征。后由于幕府立法禁止,演变成以涂布桐油之和纸为材质的平价外衣。

    注4:古国名,位于今四国高知县。

    注5:日丈海角作“岬”,和人名的“美关”发音均与御前同为“みさき”。

    注6:均为古国名。备前主要为今冈山县东南部,美作则为今冈山县东北部,两国原为于一六〇〇年的关之原一役有功之小早川秀秋所统领,但两年后随小早川家灭绝而告分裂。

    注7:古国名,又作伊豫国,位置相当于今之爱媛县。

    注8:农民难耐自宽延元年至三年(一七四八—一七五〇)随这接连发生的旱灾、风灾、与水灾而来的饥馑,因九龟、多渡津两藩未曾祭出对策因应,加上官员横暴与酷征税赋,导致农民于盛怒之下揭竿起义。

    其后:主谋大西权兵卫等七名被捕赴义,一家大小亦遭株连。故为后世誉为“七义士”或“七人童子”。

    注9:应指寻找替死鬼之幽灵。

    注10:古时武士或虚无僧用来遮脸的筒状深草笠。

    注11:即溃军残兵之意。

    注12:日本称关公蟹为平家蟹,自古相传为二八五年濑户内海之“檀之浦一役”兵败葬身大海的平家武士所化身,故得其名。

    注13:入道为出家之意。一一七六年当上大政大臣的平清盛巴突患重病,仅任职约三个月便辞职归隐、剃度出家,故人称“相国入道”,并常以“平清盛入道”称之。

    注14:依附于船底,导致船舶停滞或翻覆的妖怪。此类传说盛传于九州及冲绳地区。怪一取走勺子,就会舀起一勺勺的水,将整艘船给淹没。”

    注15:信徒为祈愿或还愿而捐赠给神社、庙宇的匾额,由于古时以马牺牲祭祀,因此上头多绘有马匹图样,顶端则呈现屋顶的形状。

    注16:顶圆帽浅的斗笠。

    注17:盛行日本之山岳信仰,主神日吉大社亦名山王权现。相传其以猿猴为使者。

    注18:铺有地板的房间。

    注19:与主家关系并不密切,无须辅佐家政,仅有响应军事动员等义务的诸侯、武士。

    注20:幕府派驻于大名、名门、或朝廷中,负责监视是否有谋反意图的官员。

    注21:“石”乃统计土地生产量之单位,故石高为统计大名或武士从领内所得之收入或俸禄的单位。

    注22:设于古日本城正中央最高处的了望塔。

    注23:有身分者之妻的敬称。

    注24:淡路之别名。

    注25:自行寻找材质适合之原木,并以其刻制器物家具的木匠。

    注26:位于四国德岛县之乡名。

    注27:乡士因历代累积功勋而获颁的上级武士身分。

    注28:意指身处荒野者,为神鬼所迷而失踪。

    注29:日本中世在上级武士旗下担任家臣之下级武士。

    注30:于神社中主持祭祀活动之神主、弥宜等神职人员之统称。

    注31:原文作“生き人形”,意指与真人同样大小、模样栩栩如生的逼真傀儡。

    注32:江户时代后期白话文学“戏作”之一种,自中国白话小说发展而来。

    注33:亦作“鬼婆”或“鬼女”,传说中栖于山中,以人肉为食的老女妖。

    注34:意指每个参拜四国八十八个所的朝圣者虽肉眼看不见,但沿途必有空海大师相伴之意。

    注35:空海大师之法号。

    注36:今高知县安艺市。

    注37:原文作“股引き”,为日本传统的男用保暖内裤,左右两条裤管以一条固定在腰部的绳子连结。

    注38:江户时代初期原为武士所着用,后来农人或旅行者也常穿着的日式宽裤裙。

    注39:江户时代高挂于行人往来的显眼处,细数罪犯罪行等的布告。

    注40:隶属于德川水军,以取缔海盗为要务之武士。

    注41:即祭神驱邪用的幡旗,将两串以白纸组成的纸垂系于木柄或竹柄上而成。

    注42:日文中“久保”与“洼”同音。

    注43:江户幕府中职位最高的执政官,由将军直属,全国约四至五名,自石高二万五千石以上之大名中筛选而出。

    注44:武家重臣,负责主宰武家内之家政。每一藩内均有数名,多为世袭。

    注45:江户时代用来押解犯人之带网竹笼。

    注46:江户时代的法院。

    注47:包含上衣、裙、裤的全套武士礼服。

    注48:为昔日上下级武士在灭火或赈灾时穿着的装束。忠臣藏的四十七浪士举事时,就是穿着火事装束。

    注49:古时日本武将指挥军队用的指挥扇。

    注50:原文读作“ひとぢた”,为还愿用的替身,或祭祀时代替神明的纸人或塑像。

    注51:古时日本船舶之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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