罚的痛楚

    台版转自狐脸米线组

    图源:狐你一脸过桥米线

    录入:过桥米线糊你一脸

    ——我终于触摸到「爱」了。

    白石孝德的人生转机在他二十六岁时来临。

    当时的他拥有一般警察的正义感,也有年轻人常见的感情用事,时常瞻前不顾后,横冲直撞,导致一再失败。无论就好坏意义上而言,他都可谓是个正直的青年。每个新人都具有这类危险特性,他之所以能够特别获得学长的疼爱,应该是因为他的正直不至于令人不快之故吧!身边的人不但不矫正他,反而要他保持现状。每当旁人要他保留这股该丢弃的青涩,他就感到反弹,但是大家却告诉他这是警察不可或缺的资质。

    警察必须是正义的伙伴,然而要问警察是不是老百姓的伙伴,可就难说了。警察是组织,警务人员不可个别行动,从事职务时必须遵守规律与体制。身为有纪律的集合体,正是警察的优势,日本警察的优秀亦是由此而来。任警察本领再大,单打独斗仍成不了任何事,毕竟警务人员也是人,这是理所当然的道理。不过,组织可就不同了,不但能做的事较多,效率也较高。

    同时,隶属于组织也有悖离社会的危险性。尤其警察包含了可以向大众公开与不能公开的部分,容易习于隐匿,也因此,掩盖应该公开的资讯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即便造成犠牲者或犯罪者增加,也往往将其视为破案时的必要措施,因此所做所为不见得对老百姓有助益。面对任何事,他们都是以组织的观点俯瞰整体之后再下决定。

    组织是个大染缸,组织的体制往往优先于个人意志,即使察觉组织整体的舵转往错误的方向,个人也只能朝着船头所指的方向前进。

    统一步调非常重要。但是要统一步调,就必须压抑个人的感性。

    体制这种东西,越老旧便越容易腐败,所以必须导入新的风气,加以净化。白石及所有年轻警员正是这股风气,他们是尚未受组织染色的菜鸟,拥有一般人的思维。

    别急着染色——长官之所以这么说,或许是因为在白石身上找到了某种不可丧失的特质,以及过去的自己曾经拥有过的事物吧!

    不久后,白石被分派到县警总部组织犯罪防制课。当他渐渐适应组织之后,转机到来了。当时的警部召见他,甚至连警务部长也在场。

    「你就是白石啊?听说你是匹脱缰野马,是真的吗?」

    白石露骨地摆出嫌恶的表情。虽然他不认为自己还留有青涩,但或许是异动前辖区学长的劝谏深植心中之故,他始终学不会压抑情感。警部看穿他的心思,低声说道:

    「没礼貌,你有什么不满?」

    「没、没有。」

    「算了,没关系?这代表你是老实人。听说你在现场也是毛毛躁躁的,面对长官的时候,你该格外留意才对。」

    警务部长说道。他的言下之意是长官对于白石的印象并不好,就连执勤态度都看不顺眼。白石忍不住望向警部。

    「不是我喔。不过,风评和谣言会影响考绩,你不希望今后漫长的警察生涯蒙上阴影吧!」这是恐吓。白石脸色发青。警务部拥有人事权,而部长的地位仅次于总部长。警务部长特地召见白石——这个事实令白石胆寒。

    警部贼贼一笑。

    「用不着那么紧张,只是有点小事想拜托你。别担心,对你没有害处,你甚至可以把这当成一个机会。会被看上,是你运气好。」

    如此这般,白石成了他们的手下。

    他们交付的工作是监视总部里的人。他们要求白石打听每个同期警员的想法及看法,并向他们报告,简直就像社会主义中的告密者一般,令白石感到相当内疚。不过,高层要管理组织,情报是不可或缺的。白石告诉自己这么做是为了组织好,于是更加致力于监视工作。

    持续一段时日后,渐渐地,白石发现监视的人不只自己。他开始疑神疑鬼,猜测总部里的谁和哪个长官私通。他也发现监视的目的是为了做假帐,有时甚至牵扯到警察厅的高阶警官及政治人物,自己则是巨大权力游戏中的棋子。

    这就是警察的真面目?白石在不知不觉间成了帮凶,令他极为愤慨。容易感情用事的性格害了他,看穿这一点的警务部长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说归说,白石也吃了不少甜头。他升任巡查部长,与黑道勾结,利用不正当的手段提升自己的绩效。想当然耳,他还有现金津贴可领。

    自己正在做坏事的意识逐渐消失。白石的背后有警务部长,不,甚至有警察厅的高官撑腰。他办事俐落,获得了他们的信赖,并获颁警察奖章,名利双收。白石不知不觉间成了同期警察中最为飞黄腾达的一个,令他笑得合不拢嘴。

    过去那个青涩的自己已不复存在了。白石学会了狡猾——不,或许正因为他从前性格直率,所以才变得比一般人更加自私自利。

    白石一错再错,无法自拔。他一再铤而走险,再也无法回头。

    他甚至为了素未谋面的政治人物而绑架某个小孩。

    白石平步青云,年纪轻轻就当上了警部,结婚生子,于公于私都是一帆风顺。他尤其溺爱独生子升一,将他整个捧在手心上呵护。建立家庭,同时也建立了自信。

    真是个幸福的人生。白石对自己的未来没有丝毫不安。

    每晚,白石都会被恶梦惊醒。身旁的妻子担心地询问气喘吁吁的白石:

    「……你又作恶梦了?」

    「没事。抱歉,吵醒你了。」

    他经常作恶梦,是自升一进幼稚园时开始的事。健康长大的升一让他感到幸福,但是同时也让他产生罪恶感。

    升一的身影和他绑架的小男孩重叠了。

    小男孩出现于梦中,反复喊着救救我、救救我。不知几时之间,小男孩的脸变成了升一的脸,而自己正在虐待他。升一已是国中生,不再是当年的小男孩,但白石梦见的总是幼小的升一。

    「……事情已经过去了。」

    应该过去了。他只是奉命行事,并非出于自己的意愿。

    我没有错——白石如此安慰自己。

    恶梦总会清醒,他能够遗忘的。

    即使已经过了十八年,白石仍在等待遗忘的时刻到来。

    ***

    「日暮……日暮旅人!」

    梦中小男孩的脸庞,和眼前的青年重叠了。

    青年——日暮旅人一脸平和地凝视着坐在地上的白石。天才刚亮,乌鸦的叫声打破了宁静。在小巷里的垃圾堆清醒的白石,不禁怀疑起这是不是一场梦。

    「……你真的是……当年的小孩?」

    旅人用微笑代替回答。

    白石陷入不可思议的感觉之中。或许是因为刚清醒,脑袋还很混乱。长大成人的旅人看来相貌堂堂,令白石大为感动。他发现岁月虽然使人成长,但仍会留下幼时的面貌,不禁深深感慨,甚至怀念起当年来了。

    「警部,我有事想请教你。」

    白石猛然省悟过来。我在发什么呆?我得全神戒备才行。旅人现身,一定有他的目的。他用电击棒电昏自己,并搬到这里拳打脚踢,目的只有一个。

    「报、报仇?你是来找我报仇的?」

    旅人把警察手册丢还给白石,眯起双眼。白石感到毛骨悚然。这小子的眼神为何如此哀伤?

    「我们之间的确不是共同缅怀过去的交情。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希望你说出十八年前那件案子的真相。」

    「……你要我揭发真相?叫我把不存在的案件公诸于世?这么做没有任何意义,绑架案根本没发生!没有任何证据!」

    「那不重要,我只是想知道真相而已。杀了我父母的人是谁,你应该知道。」

    「我不知道,真的。我、我只是受人指使而已,有人命令我绑架你。妈的,你想把我怎么样?杀、杀了我吗?」

    旅人叹了口气,用轻蔑的眼神俯视白石。

    「如果我想杀你,早就动手了。我早就发现你在监视我,但是我并没有对你下手,反而故意露出破绽,就是为了找机会和你好好谈谈。」

    「你没对我下手?你把我打成这样,还有脸说这种话!你给我听好,这是不折不扣的犯罪,是伤害罪!我可以逮捕你!」

    白石摸索着打破僵局的方法。如果旅人真如他所说,只是想知道事情的真相,那么他暂时应该不会杀害自己。白石是警察,只要逃过眼前这关,就可以反过来拘捕旅人。

    然而,旅人却无奈地耸了耸肩。

    「我打你?这个误会可大了。我只是想问你话,何必大费周章地弄昏你,再对你拳打脚踢,未免太浪费我的力气了。攻击你的是其他人,而且不只一个。」

    「少胡说了,不然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或许打我的不只一个人,但你铁定是其中之一。」

    「……你对这条巷子没印象吗?如果你走出去看,就会发现我的事务所在附近,你之前就是藏身在这条巷子里。昨天傍晚,本来待在这里的你不见了。如果你是遭人绑走,应该会有目击者,但是并没发生过这类骚动,所以我合理推测你是被拉进巷子底去了。」

    「你刚才说过我被人用电击棒电击脖子!如果不是当事人,怎么会知道?」

    就连白石自己都是经旅人一说才发现脖子上的伤。他并不记得失去意识的那一瞬间发生的事,现在脸上的红肿部位比较痛,他根本没注意到脖子。

    旅人缓缓地蹲下,与白石视线相对。

    「这双眼。」

    旅人指着自己的眼睛。那双清澈美丽的眼睛正诱惑白石加以窥探。

    「这双眼睛能够让我看见原本看不见的事物,比如声音、气味、味道、触感、温度、重量——以及疼痛。我看得出来——我看得见,所以能够察觉。你受的伤、你感受到的疼痛,我都知道。即使你没有自觉,电击棒的冲击仍然留在你的脖子上……你不相信吗?」

    白石倒抽了一口气。被问及相不相信,他的心跳变得更加剧烈了。

    他想起另一件事。

    绑架旅人之后进行的人体实验。协助绑架的搭档想试验新毒品,提出了一个建议:「拿这个孩子当实验品吧!」

    事后白石才知道当时使用的毒品「丧失」,虽然大多时候会让使用者变成废人,但是约有一成机率会让使用者的视神经产生异常。

    「我无法感觉到刚才所说的事物。我的五感只剩下视觉,其余的都被夺走了。不过,这双眼睛却能看见这些事物。」

    旅人说他看得见一般人看不见的事物。不是幻觉,而是存在于现实世界中看不见的事物。

    「……」

    这番话太过吊诡,白石根本无法相信。

    吸食「丧失」的人大多精神失常,宣称自己看得见眼睛看不见的事物,莫非旅人也产生了同样的症状?

    「……我相信,嗯,我当然相信。」

    旅人已经疯了。

    白石判定旅人并非能够沟通的对象。面对疯子,只能顺着他说话并讨好他。

    「既然你的眼睛这么厉害,告诉我,是谁攻击我的?你说不是你,那么到底是谁干的?」

    旅人眯起眼睛,仿佛在估量白石的价值似的。

    「……对警部施暴的有三个人,在场的可能有四个人。动机应该是出于怨恨,因为钱包等身上财物全都完好如初,只有警察手册掉在地上。我想他们一定查看过你的身分。」

    「他们还会再来找我麻烦吗?」

    「应该会吧?知道姓名,就能找到住址。我不知道他们和你有什么仇,但是他们八成会继续纠缠,直到气消了为止。」

    这番话也可以套用在眼前的男人身上。如果他想为十八年前的事报仇,他一定不会放过我。

    旅人所说的话不能照单全收,他说的都是疯言疯语。白石慎重地开了口:

    「……我明白了。你的目的我也明白了——不如这样吧?我想先抓住那些攻击我的人,不然我会一直担心他们又来找碴。我答应你,等我解决这件事以后,我会把所有真相告诉你。老实说,我很怀疑你和他们是不是同一伙的。我不能把如此重大的事告诉这种人,就算你是当年的小男孩也一样。」

    白石提出了交换条件。一般而言,在这种状况之下谈判根本无法成立,对方大可以强逼白石吐露实情。但是旅人已经疯了,只要搬出一套冠冕堂皇的歪理,或许可以蒙混过关。

    旅人打直腰杆,站了起来。

    他目不转睛地俯视白石,平静地说道:

    「好吧,随你高兴。」

    白石忍不住笑了,他勉强撑起遍体鳞伤的身体,摇摇晃晃地走过让出路的旅人身边。旅人表示愿意搀他一把,但是白石心里害怕,便拒绝了。

    「——啊,有件事我忘了说。」

    旅人从背后出声说道,白石一面警戒,一面回头。

    「我的眼睛也可以看穿情感,识破谎言。警部在想什么,我都知道。」

    旅人微微一笑。

    「这次我就放过你,快上轚院吧。」

    白石快步走出小巷。

    *

    ——数小时前。在日期即将转变时,攻击白石的四人组仍在电子游乐场中逗留。他们并非在打电玩,而是围坐在休息区的桌边。

    他们发出低俗的笑声。

    「电击棒真厉害,抵住脖子真的会昏倒耶!」

    「毕竟改造过了嘛!他应该得躺上好几个小时了。」

    「我还以为他死了咧!没问题吧?不知道他醒了没?」

    「他年纪大了嘛!搞不好真的有危险。不过他是自作自受啦。」

    他们都就读本地的大学,是同年级生。平时循规蹈矩的他们不懂得适当的放松方法,一兴奋起来便忘了道德规律,是最危险的学生。他们把攻击白石一事当儿戏,对于自己做了多么危险的行为丝毫没有自觉。

    不过,他们师出有名。他们有个透过兴趣——麻将认识的朋友,叫做「有田一志」,这回的攻击行为就是为了替有田一志报仇。

    有田一志是在入春时开始出现异状的。他不再参加朋友的聚会,宛如变了个人一样,自暴自弃。他们推测,有田一志可能是被迫贩毒,而天性懦弱的他无法反抗。

    他们调查强迫贩毒之人,结果听到了奇妙的传闻。取缔贩毒的向来是同一个警察,而那个警察正是强迫他人贩毒的幕后黑手。他们甚至连名字都查出来了,于是轻浮的正义感开始萌芽。

    他们把寻找有田一志的工作交给熟人,未经查证就认定白石是敌人,进行监视、收集情报,活像设定桌上游戏似地拟定计划。他们当然也关心有田一志,但是享受眼前状况的比例更大。

    「这下子有田就可以放心了,他应该过一阵子就会回来了吧!」

    「……可是那个警察会不会有其他同伙啊?……例如黒道之类的。」

    「……应该不会吧!不然岂不成了警察和黑道互相勾结?怎么可能!」

    其中一人为求心安而否定了这个可能性。大家的想法似乎都一样,一阵干笑声响起。

    「——不用担心,出了问题全推给有田就行了。」

    雪路雅彦坐在他们背后的座位,聆听这段对话。隔间板挡住了视线,他们看不见雪路。

    受他们委托代为寻找有田一志的就是雪路。虽然雪路和他们只是就读同一所学校的点头之交,但是事关毒品,雪路不能置之不理,因此便接下委托,保护有田一志。

    然而有田一志于前天深夜再度失踪,雪路重新展开搜索,至今仍未发现他。雪路来此,是为了向身为委托人的他们报告现况。

    ——难怪有田要逃跑。

    连朋友都这副德性了,他当然信不过任何人。雪路很同情有田一志。

    雪路打消了报告的念头,悄悄地离开了现场。

    他随便找个地方过夜,待天亮之后,才造访睽违两天的「寻物侦探事务所」。他使用备用钥匙进入事务所,为了避免吵醒大概仍在睡觉的灯衣,蹑手蹑脚地走到客厅。此时,有道人影察觉到雪路的气息,回过头来。

    「————怎么,原来是雪路啊。」

    垂下肩膀开口的是山川阳子。她是灯衣读的幼稚园的保育员,不知何故,常跑来事务所。最近她和旅人的相处方式有了微妙的改变,旅人也对阳子敞开心房,令雪路颇感不快。

    「怎么个头啦!为什么你一大早就在这里啊?」

    问完以后,雪路又低声问道:「该不会是从昨晚一直待到现在吧?」阳子的脸颊微微泛红,回道:「你在说什么蠢话啊!」的确是个蠢问题。

    「老大怎么可能和你怎么样!」

    「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真是的。旅人先生不在,我现在很担心!」

    听了这句不容忽视的话语,雪路逼问阳子:

    「什么意思?老大现在不在房里?」

    雪路指着旅人的寝室,阳子沉重地点了点头。雪路简直不敢置信。

    旅人无论多么忙碌,半夜至清晨这段时间一定会睡觉。对于没有五感的旅人而言,睡眠中是最没有防备的时刻,所以他必须在寝室补充六小时以上的睡眠。旅人不知道自己何时会受睡魔侵袭而失去意识,他必须保持充足的睡眠,防范未然。

    「老大不在……是什么时候的事?」

    「……昨晚旅人先生发烧昏倒,后来请医生过来看诊,才算稳定下来。」

    「喂,等等,老大昏倒了?」

    「对!我联络你好几次了,但是你的手机一直没开!」

    雪路慌慌忙忙拿出手机,原来是没电了。这么一提,他忙着寻找有田一志,忘了充电。雪路一脸尴尬地催促阳子级续说下去。

    「所以老大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我留在旅人先生身边照顾他,不小心睡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旅人先生已经不在床上了。我是刚刚才醒来的。」

    现在的时刻是上午六点。原来如此,倒推时间计算,旅人已经获得了充足的睡眠。

    ……等等,她说她留在身边照顾旅人?

    「老大在你面前睡觉?」

    阳子露出五味杂陈的表情。

    「……灯衣也在一起。」

    雪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旅人向来不让别人踏入寝室,听说连灯衣也没机会看见他的睡脸,但现在居然毫无防备地在人前睡觉?他的心境究竟产生了什么变化?

    雪路略微犹豫过后,打开了旅人的房门。整个房间里只有一张床,那是个专用来睡觉的房间,不带有半点旅人的个人特质。

    灯衣穿着不知道从哪儿买来的变色龙布偶装睡衣,在床上缩成一团,发出安详的鼻息声。掌握状况之后,雪路回过头来,望着阳子说:

    「所以阳子姐,你就在这里等老大?你有去找他吗?」

    「我有到外面找了一下,可是我不能搁下灯衣一个人,所以……」

    「这就够了。老大也不是小孩了,他的身体如何,他自己最清楚。我的确很担心,不过有你照顾他,他也获得了充足的睡眠,应该不至于昏倒在路边。」

    雪路带着慰劳之意说了这番话,阳子略微安心下来。

    不过,雪路嘴上轻描淡写,其实心里担忧不已。旅人是个会为了他人不惜过度使用眼睛的人,就算身体不适也会勉强支撑。雪路初识旅人时,旅人便是昏倒在路边才被雪路收留。

    「我想旅人先生应该是去找有田了。」

    同感。这次的「他人」就是有田一志。

    「阳子姐,灯衣就拜托你了。你会直接去上班吧?能不能顺便带灯衣去?」

    「好是好,你呢?」

    「我要去找老大。他现在应该在找有田,反正我也得一起找。真是的,也不先说一声再去,根本不知道我们的心情。」

    离开事务所时,雪路把备用钥匙交给阳子,心中五味杂陈。

    包含照顾灯衣在内,管理事务所向来是雪路的工作。现在多了个可以交付这类工作的人,他虽然觉得轻松,却也有点落寞。

    「……」

    雪路早已做好觉悟,即使旅人成了废人,也要照顾他一辈子。旅人是雪路的救命恩人,这份恩情得花上一辈子才还得完。不,不只如此,雪路自己也需要旅人。

    雪路在旅人身上看见了亲生哥哥胜彦的影子。称旅人为「老大」,是因为把旅人当成了自杀身亡的哥哥。打从心底尊敬的哥哥近在身旁,雪路仿佛变回误入歧途前的自己,感觉非常自在。然而,另一方面,雪路却也越来越怀疑日暮旅人。

    雪路对旅人的来历一无所知。以前他并不在乎,但他觉得现在的事态似乎不容许他继续抱持这种想法。

    当雪路知道旅人瞒着他与他的亲生妹妹丽罗见面时,他的心中惴惴不安。或许旅人的过去和雪路的父亲或哥哥有关。若是如此,那天旅人倒在雪路家门前绝非偶然。旅人的目的是——

    雪路走出商业大楼,发现正面的路上停了辆绿色的迷你宝马,走下车来的是增子警部补。她一直线走向雪路。

    「……一大早有什么事吗?」

    雪路一面警戒,一面先发制人。增子确认雪路背后,又仰望大楼说:

    「日暮旅人没和你在一起?」

    「……他不在事务所里,很遗憾,请下次再来吧!」

    雪路正要走过增子身边,谁知增子却说「等一下」,抓住他的肩膀。

    我要找的是你,雪路雅彦。」

    「啊?我什么坏事也没做喔!」

    「你不用这么提防我吧?我有点受伤呢。」

    「你有那么脆弱吗?」

    「别说了,快上车吧!我有事想问你,是日暮旅人的事。」

    雪路对这値名字产生了些微反应。增子并未遗漏这一幕,眼睛闪闪发光。

    她拖着雪路,将他推进迷你宝马的副驾驶座,并立刻绕到驾驶座,发动车子。

    「你老是这么蛮横!还有,没想到你会开这么可爱的车子,太让我惊讶了!」

    「可爱?这台车的优点在于它的灵活!真是的,你从以前就是这样,口无遮拦。虽然类型不同,但是和日暮旅人是同一种人。真是物以类聚的搭档啊!」

    车子朝着市外疾驰。增子的目的似乎是审问,应该没有特定的目的地。雪路死了心,将身子倒往座椅说:

    「……好了,你说老大怎么了?」

    「看你刚才的反应,日暮旅人应该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吧?」

    「并不是,我只是在想事情而已。」

    「我想知道最近日暮旅人有没有什么异状?」

    「……」

    雪路自认成功地做到面不改色。增子依然面向正面,继续说道:

    「比如随身携带奇怪的公事包之类的。」

    「——咦?」

    「看来你心里有数。我不知道他是用什么说词来蒙混,不过我猜那个公事包里装的是炸弹。前几天,不是有恐怖分子在巨蛋乐圜落网吗?如果他是在事发之后才开始拿公事包,那么公事包里的铁定是『朝仓印』。」

    所谓的朝仓印,即是恐怖集团「天空之爪」的炸弹客朝仓权兵卫亲手制造的炸弹,在他们那个世界里极负盛名,不过雪路所知并不多。

    「老大哪来的这种玩意?炸弹?哈,太可笑了。增子小姐,你不是刑警吗?现在的刑警还得学拆炸弹啊?」

    雪路出言讽剌。带着公事包就是里面有装炸弹?真要这么怀疑下去,根本没完没了。这个人是不是误把怀疑当工作啊?

    然而,增子的神色丝毫未变。

    「我不会拆炸弹,但我待过公安部门,查出恐怖分子制造的物品流往何处也是我的工作。」

    说到公安,那可是警察组织里万中选一的菁英集团,专门追踪恐怖分子及政治犯。雪路忍不住打直腰杆。

    「……真的假的?」

    「真的。详情我不能说,但我的搜查范围相当广泛,另一件案子也和日暮旅人有关。日暮旅人在各方面都是颗不定时炸弹。」

    「太抽象了,我根本听不懂!」

    「光是我曾待过公安这件事就是机密了,忍耐一下吧!我已经就我能够透露的范围说明了——我再问一次,日暮旅人到底有没有随身携带公事包?」

    雪路脸色发青,而增子光看他的神情便明白了。

    旅人声称公事包是增子赠送的,但增子却提出这番质疑,可见旅人说的是谎言。他说谎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不愿旁人追问公事包的由来。

    「……老大干嘛携带炸弹?」

    「原因我正在查。我还有事想问你。这两、三天,警界内部乱成一团,据说是『山田手册』重现江湖了。你知道这件事吗?」

    「那是什么啊?某个叫山田的人的手册?」

    「没错,而且手册里写着极为重要的事,许多人求之不得——哼,看来你真的不知道。」

    雪路认识的人之中并没有人姓山田,但是手册这个字眼却不容他忽视。丽罗曾交给旅人一个「看似手册」的东西,这点无庸置疑。那到底是什么?

    「『山田手册』在十八年前遗失了,里头记载的是自由记者山田所收集的情报。不管内容是真是假,揭露各种丑闻弊案的他就是因此被杀手杀害。但是,那本手册却留了下来。十八年后的今天,那本手册依然被视为危险物品,公安部长年以来都在寻找它的下落。如果手册真的重现江湖,或许会闹出人命。」

    「……为什么你认为我知道?」

    「有很多理由。难得有这个机会,你也跟我一起来吧!我要去找山田先生的家属,或许这对雪路雅彦也有意义。」

    增子说话时似乎带着某种确信。她说曾任职于公安部门,以政治観点而言,雪路家是调查对象,或许她的确信就是由此而来。

    ——现在不是管这些的时候,我得快点找到老大才行。

    雪路虽然这么想,却又不禁怀疑旅人拿到的「看似手册的东西」是否就是「山田手册」。不过,他仍不明白这代表着什么意义。

    雪路沉默不语,增子将他的沉默视为同意,转动了方向盘。

    *

    白石抵达县警总部时,擦身而过的职员们全都瞪大了眼睛。

    「警部,你怎么受伤了?」

    「跌倒而已,没什么。」

    身上满是被殴打的瘀青却用这种借口,实在有点牵强,但若是受到多余的干涉,行动起来反而不便,因此白石命令想陪他到医务室的部下别管他。

    白石必须尽早拘捕日暮旅人。要是让他把事情闹大,十八年前的旧帐或许会被翻出来,即使毫无证据,对名声仍有莫大的伤害。

    白石回到防制课的座位上时,内线电话响起了。谁在这种时候打电话来?白石拿起话筒,电话中的声音是总部长。

    『立刻到我的办公室来。』

    说完,总部长便挂断了电话。命令的语气显得相当淡漠,并未蕴含怒气。白石原本怀疑是不是自己出了什么错,但看来并非如此。

    总部长和白石共享着从同一个门路获得的利益,换句话说,他们是同志。论阶级,总部长高高在上,但是他们有着相同的把柄,因此白石一直抱持着同伴意识。他们坐在同一条船上,再也没有如此可靠的战友了。

    该向总部长报告日暮旅人的事吗?总部长和十八年前的案件没有直接关系,但他也分得了好处,应该不会置身事外。若总部长能搞定这麻烦事,白石就乐得轻松了。他决定向总部长报告。「打扰了。总部长,有什么吩咐吗?」

    总部长默默地向白石劝座。白石坐下之后,又问了一次,只见总部长面色凝重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有什么事令您烦心吗?」

    白石不想自找麻烦,但是就他的立场而言,他也只能如此问道。总部长特意召他前来,他早已做好觉悟了。

    然而,总部长却迟迟不说明缘由。他似乎不知该如何启齿,挑了个不痛不痒的话题说:

    「你的伤是怎么来的?抓贼啊?」

    「嗯,是啊。最近的年轻人很火爆。」

    「警察牵扯到暴力会破坏形象,你要多留意一点……不,或许已经不必留意了。」

    「咦?您的意思是?」

    总部长的脸上露出了认命之色,似乎做好了觉悟。这让白石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警察厅的学长联络我,说有人向报社爆料,揭发我们长年以来建立的『关系』。」

    与黑道、市政相关的渎职情事——这层关系面临了曝光危机。白石歪了歪头。要压下这类消息很简单,过去也都是这么做的。涉及弊案的人多如繁星,就算上了报,只要相关人士口径一致,便可推得一干二净。

    「过去可以这样摆平,但这次不一样。雪路顾问卸任市长好几年了,却仍在指挥市政,已经引起了少数人的批判。雪路顾问周围的地基开始动摇了。」

    「……您的意思是,现在很难蒙混过去?」

    「不,还没弱化到那种地步。不过,只要一露出缝隙,就会被插针。你知道警界内部成立了谍报部吗?」

    「那是什么?」

    「警察厅的极机密部门,听说由监察官指挥,整个部门都为了揭发弊案而运作。」

    「……为何做这种出卖自己人的事?或许我不该这么说,但是这么做只会对组织带来不利影响而已。该不会连这里也有谍报部的人吧?」

    总部长苦着脸点了点头。每个时代都有不少进行内部告发的正义之士,白石年轻时受当时警务部长之命而进行的监视,就是为了防止这类事态发生。不过,光这点应该不足为惧啊?

    「嗯,应该有,但不知是谁。那群人哪有什么信念?根本只是想把上头的人拉下来而已。」

    原来如此。白石忍不住沉吟起来。

    如果告发能够产生新的利益,那么谍报部的诞生就不足为奇了。人一旦牵扯到金钱和地位,就会变得异常执著;人力物力规模越是庞大,可信度就越高。

    那帮人是打算借由告发打造新的地基,汰换警界高层,提升形象,并继承利益。

    如果是借由警察之手堂而皇之地揭发内部的腐败,他们再怎么串供也没用。

    「说归说,那帮人的体制还不稳固,所以才会被退休的学长抓住尾巴。要告发,应该还得等上好一阵子吧!」

    换个说法,不就代表那帮人已经深入渗透到内部人员看不出来了吗?看来谍报部不容小觑。

    说到这儿,白石不禁感到奇怪:这番话的内容和总部长的神情并不相符。

    「那现在还有什么问题?」总部长直接召他前来,应该是有紧急的要事才对。

    「我刚才也说过,现在我们正面临一露出缝隙就会被插针的局面——我是不太清楚啦,听说你和十八年前的案子有关?」

    「唔……!」

    十八年前的案子对白石而言是桩绑架案,但背后其实牵涉到复杂的争权夺利。为何总部长偏偏选在日暮旅人现身的这个时间点提起这个话题?

    「是、是有关,但您为何……」

    「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做『山田手册』的玩意?是一个姓山田的记者惯用的手册。现在这本手册重现江湖了。」

    白石忍不住站了起来。怎么可能?他不敢置信。

    白石一直在寻找山田手册。解决记者山田之后,他利用黑道四处搜索,可是并未发现。他本来以为手册已经不在世上,几乎快忘了它的存在。

    山田是个自由记者,当时他常使用各种强硬的手段进行采访,因此备受政治人物厌恶。他还利用掌握到的独家新闻威胁恐吓,是个罪大恶极的人。不光是警察,连黑道都盯上他,而这正足以证明他的情报收集力有多么高明。

    据说「山田手册」中写满了他收集的独家新闻。那是网罗各界人士把柄的手册,山田死后有许多人四处找寻,如果得到它,便等于多了张王牌在手。

    现在它居然重现江湖了?

    「这只是谣言。不过,这几天来,只有当事人才知道的情报到处流传,显然是有人揭露了『山田手册』的内容。在这些情报中,白石你的名字也在,说你和黑道勾结,从事不法行为,连黑道干部的名字都列出来了,要查证并不难。」

    白石一阵愕然。总部长连瞧也没瞧白石一眼,站了起来,转过身去。

    「如果手册真的重现江湖,那可是一大威胁。这不光是你一个人的问题,现在只能静观持有者的下一步行动——如果真的有持有者的话。」

    白石的脑中浮现了旅人的面容。

    如果他拥有「山田手册」,就可以解释他为何冲着白石来了。

    他说他在找寻杀害双亲的凶手。他的父亲「日暮英一」是在山田死亡之后「车祸身亡」,手册上当然没有记载。

    「说归说,我没打算坐以待毙。我会先下手为强。白石,谍报部对于这次的事应该不会默不吭声,想必不久后就会来找你问话,试图从你身上挖出过去,希望你能挺住。」

    总部长言下之意就是「什么事都别做,什么话都别说」。白石抬起头,看着总部长。

    总部长站在窗边,一面眺望窗外,一面说道:

    「别担心,马上就会解决的。接下来的事交给我吧!」

    「……」

    一阵异样掠过脑海——为什么不正视我?

    白石听见心中的立足之地崩坏的声音。长年涉及组织黑暗面的他现在被一脚踢开了。

    他会被眨到闲职?还是成为告发的停损点,被迫惩戒免职?——无论为何者,白石被切割开来只是时间的问题。

    这是他用同样方法对待毒贩的报应吗?,

    不,不对。这是复仇,是那小子设计的复仇圈套之一。

    白石完全中计了。白石总算明白日暮旅人现身的意义,他一直在准备着。

    白石离开总部,双眼发直,开车前往车站一带。

    他该采取的行动只有一个。

    只要把日暮旅人手上的「山田手册」弄到手,就能打破僵局。一旦没了证据,谍报部再怎么调查,他也不痛不痒。这件事或许会影响考绩,但他早就知道自己不可能升到警部之上的职位,所以并不在意。只要有了手册,铁定能大赚一笔。就利用价值而言,手册比升官高上许多。

    白石舔了舔嘴唇。旅人的存在一直是他的心理创伤,但这时却变成了至高无上的摇钱树。

    前往旅人事务所的路上,白石经过了今早醒来时所在的小巷前。浑身的瘀伤痛得他皱起眉头来。妈的,这笔帐我会一并奉还。

    「————」

    白石回想起今早的事,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他觉得自己似乎遗漏了某件重要的事。

    旅人说过,攻击白石的是四人组,从他们没拿走钱包这一点判断,动机应该是出于怨恨。白石询问他们是否会再来找麻烦,旅人是这么回答的:

    应该会吧?知道姓名,就能找到住址。我不知道他们和你有什么仇,但是他们八成会继续纠缠,直到气消了为止。

    「唔——————!」

    白石转动方向盘,粗鲁地变换方向,朝着自己的家疾驶而去。

    为什么没发现?旅人的下一个标的必然是白石的家人,他打算从公私两面都展开攻击。

    白石一面开车,一面拨打妻子的手机号码——没人接。现在时间是上午九点,妻子白天会外出兼职,或许是因为这样才没接电话,但是白石却越发不安了。独生子升一于今年春天进入公立中学就读,这个时间应该已经去上学了。白石内心期望他平安无事。

    白石抵达位于公寓五楼角落的居所,发现房门没锁。他战战兢兢地入内,随即发现了异变。似乎有人穿着鞋子入内,走廊上弄得脏兮兮的。白石也穿着鞋子走进屋里,只见客厅宛如小偷上门似地一片凌乱,抽屉全被翻倒,冰箱门也没关,看来来者连冰箱都查看过了。白石连忙检查存折和印章,虽然有被动过的痕迹,却没被偷走,其他财物也都完好如初。如果是闯空门,未免太奇怪了。

    手机突然响起,吓了白石一跳。他慌忙接起电话,原来是妻子打来的。

    『有什么事吗?』

    「你、你现在人在哪里?你没事吧?」

    妻子是从上班地点打电话来的,她正准备开始工作,想当然耳,对于家中的惨状一无所知。

    「升一呢?他上学校去了吗?」

    『我比他先出门,不确定,不过那孩子不会跷课的。』

    透过手机传来的妻子声音悠悠哉哉,与客厅的惨状有着天壤之别,令白石感到害怕,活像在作恶梦一般。

    白石挂断电话,犹豫该不该向升一的学校确认。他祈祷一切只是杞人忧天,决定先查看其他房间。此时,他在升一房里的书桌上发现一张A4纸,淡漠的印刷字样告知了绑架儿子一事。

    『如果你希望他平安回来,就带着「丧失」到指定地点来。』

    「唔!」

    白石在气愤之下,把纸张撕破丢弃。

    ——日暮旅人,铁定是他,错不了!是他干的!他绑架仇人的儿子来报当年的仇。多么狡猾,多么残忍!冲着我来就算了,居然对我的儿子下手!

    白石完全把自己绑架旅人的往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人往往只关心自己的痛苦。

    白石决心奋战。他不能退让。既然那小子用这种手段——

    我就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希望幼稚园的庭院中,园童们四处奔跑嬉闹,白石毫不客气地穿越其中,甩开战战兢兢地前来招呼的女性保育员,穿着鞋子踏入室内。

    「刑、刑警先生?怎么了?请别这样,孩子们会害怕!」

    白石推开烦人的园长,走进职员室。山川阳子就在职员室里,白石拉起她的手便往外走。

    「咦?呃,抱歉!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石把阳子推进路肩上车子的副驾驶座,自己则坐进了驾驶座。

    「呃,那个……」

    「事关日暮旅人,希望你跟我来。」

    阳子的表情变了。

    「旅人先生?旅人先生现在人在哪里?」

    ——果然是这个女人。白石的眼神充满了怒意。

    他转动钥匙,发动车子,趁着阳子的视线转往行进方向的瞬间,从怀中取出电击棒,抵住她的脖子。

    随着啪唧一声,阳子连哼都没哼一下,便失去了意识。

    白石对于昏倒的阳子没有任何感慨,转向前方,集中于驾驶之上。他的脸上不带丝毫感情。

    「别怪我,我也被电过,刚好扯平。」

    在与日暮旅人决战之前,白石掌握了他最大的弱点。

    *

    宛若追逐着被夕阳拉长的影子一般,白石朝着矗立于眼前的洋房迈进。

    他从高级住宅区一路往山丘方向前进,不久后,民宅尽数消失,道路衔接上森林包围的山路。走到尽头,超过三公尺高的铁栅栏挡住了去路,另有一条私人道路延伸到山顶。

    私人道路的前方是一栋盖在山顶附近的洋房。

    那是前市长雪路照之购买的别墅,打从施工阶段开始便一再发生诡异事故,完工之后管理人又遭遇不幸,灵异之说四起,因此雪路家的人根本没使用过这栋洋房。这些事故固然只是出于偶然,但之后由于长时间怠乎管理,洋房实际上也化为废屋,无人靠近。深山这个环境更阻绝了人迹,即使再怎么大哭大叫,也没人会发现。

    盖来充当酒窖的地下室更是连人的气息都能完全隔绝。无论如何严刑拷打,地下室进行的一切都会直接埋葬于黒暗之中。

    偶尔会有惹上麻烦的流氓藏身于此,但是往往承受不住阴森的气氛而逃之夭夭。如今,白石独自一人前往如此受人避忌的洋房。

    白石从玄关入侵,在幽暗的走廊上前进,走下尽头那道又深又长的楼梯。他点亮手电筒,慎重地于走廊上步行。这里早已断水断电,对白石而言是个如同秘密基地的场所。情感上,他很想远离这个地方,所以每次造访时总是故意不清理垃圾和秽物,因为他希望自己只有在迫不得已的时候才来这里。果不其然,垃圾的腐臭气味笼罩四周。这里就该这样,被人避忌遗忘才对。白石打开地下室大门。

    门吱的一声开启,有个物体窜过脚边。白石背上发毛,一瞬间犹豫着该不该入内。

    「——————呜!」

    都来到这里了,怕什么?白石做好觉悟,踏出一步。

    照亮内部的手电筒光线将伫立于正面的人影化为浮雕,白石忍不住发出惨叫。

    是日暮旅人。

    「我等你很久了,白石警部。」

    「等我?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

    「我当然知道,因为这里对我而言是个充满回忆的地方。说归说,我也找了很久。」

    旅人感慨地眯起眼睛,他记忆中的景色绝不幸福。

    白石绑架旅人并加以监禁的地点就是这里。

    「这里对你来说似乎是个宝库呢。我查看过那些纸箱了,里面有大量毒品,据说名叫『丧失』?以前逼我服用的就是这个吧?」

    「呜、呜呜呜……」

    「你回过警署了吗?我想你应该理解自己身处的状况了。你保管这些『丧失』,再怎么狡辩也脱不了身的。」

    旅人暗示自己持有「山田手册」。揭发白石与黑道勾结贩毒的,果然是旅人。

    「或许你打算丢弃或移走这里的毒品,但是我不会让你得逞的。做个交易吧!只要你把所有真相告诉我,这些毒品————」

    此时,旅人总算察觉白石的异状了。

    白石跪了下来,潸然泪下。旅人原以为他会然大怒或像今早一样开口狡辩,不禁面露困惑。

    「……发生了什么事?你现在的样子很不对劲。你在害怕什么?」

    「帮帮我……」

    「……什么?」

    白石攀着旅人的脚叫道:

    「拜托你帮帮我!我的儿子升一!他被抓走了!犯人要我交出『丧失』,所以我才来这里拿货!呜呜呜,对不起,把你的女朋友也拖下水了。」

    「什么……!你把阳子老师怎么了!」

    旅人揪住白石。白石垂下眼睛,说道:

    「我、我以为是你绑架的,所以才抓山川阳子当人质,打算和你谈判。谁知道我到指定地点以后,既没看见你,也没看见升一。那家伙向我勒索『丧失』之后,就把她带走了。」

    「是谁?那家伙到底是谁!」

    「熊、熊谷!混黑道的熊谷!」

    旅人放开白石的衣襟,白石连咳了好几声。旅人摇摇晃晃,用压抑情感的声音说道: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请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包括十八年前的事,还有所有一切。我必须立刻去救她,如果你不合作,我就杀了你。」

    「…………」

    旅人的眼神里已经没有哀伤之色,只有浑浊的杀气。白石倒抽了一口气。

    他无法反抗旅人。

    *

    「呜————!」

    阳子清醒过来,照耀着她的夕阳余晖显得剌眼,她忍不住想伸手遮挡光线。然而,不知何故,身体不听使唤,全身宛若麻痹一般,无法动弹。

    阳子渐渐回想起——对了,白石警部押我上车,出发时似乎对我做了什么……阳子依然坐在副驾驶座上,身旁的白石却不见踪影。她窥探外头,得知车子正停在一个十分宽敞的停车场。

    「你是……里奇?」

    背后传来白石模糊的声音,是在车外。阳子确认后照镜,只见除了白石以外,还有另一个男人在场。

    那个男人身穿西装,戴着棒球帽及墨镜,白石口中的里奇似乎就是他。

    「没错,里奇是人家的分身。怎么样?你不觉得很帅吗?」

    「……你还真会给我找麻烦啊!熊谷。我好歹也是个警察,早就听说过有个自称里奇的男人是毒品买卖的大盘商。鸟羽组和这档生意无关,应该是你自作主张干的吧?」

    「是啊~人家不能用本名行动。你也知道,人家总得替雅彦留个面子嘛!毕竟丢了个小孩给他养,得顾虑一下他的感受。」

    「你在胡说什么?——原来如此,川村佑介也是你指使的?」

    阳子对佑介的名字产生了反应。她不能回头,只能注视着后照镜。

    「我一直觉得奇怪。鸟羽组是靠『灰烬』赚钱,但川村的藏身处却有『丧失』!是你放的?」

    前几天阳子才刚听雪路提过「丧失」。这两个男人似乎正在谈论触及案情核心的话题,但是阳子根本听不懂。

    「答对了!不过你也知道,『丧失』数量很少,人家手上就只有那些,其他的全~被警察拿走了。」

    「你干嘛做这种蠢事!你知道我费了多少功夫才从鉴识组拿回来吗……?要是曝光了,可不是闹着玩的啊!」

    「是啊,多亏了你,人家才逃过一劫,而且也把你给引出来了。」

    「什么?」

    不光是白石,阳子也大感惊讶。熊谷握着手枪,而枪口正对着白石。

    「欸,人家出现在这里,你都不觉得奇怪吗?是不是气血上冲,冲昏了脑袋啦?人家叫什么名字、做什么事并不重要,把心思放在交易上吧!」

    「难道说……是你绑架了升一?」

    「对对对,你的宝贝儿子在人家手上,想要他平安回家,就乖乖听话。哈哈哈哈哈!人家早就想说说看这种台词了。」

    「你把升一藏到哪里去了?把升一还给我!」

    「恕难从命,除非你答应人家的要求。」

    熊谷将白石玩弄于股掌之间,显得乐不可支。白石沉下脸来。

    「你为什么……」

    「那还用问?当然是为了『丧失』啊!物以稀为贵,那铁定可以大赚一笔。从前量产的成品都在你手上吧?

    人家就是要你把那些成品交出来。

    你还不懂吗?知道『丧失』真实存在的,只有和十八年前那件案子有关的人。人家被判刑,所以才会泄了底,但是其他参与作案的人都不知道彼此是谁。有人负责暗杀,有人负责绑架,有人负责湮灭证据,谁做了什么事,只有当事人和上头的人知道。换句话说,人家本来也不知道你有参与。不过,人家知道警察也有份,所以才利用川村试探,看看会不会有蠢蛋怕『丧失』被发现而跳出来湮灭证据!」

    「…………」

    白石沉默了片刻,才喃喃说道:

    「但是你应该无法确定我持有『丧失』。」

    「是啊!哎,如果你,没有,人家就问出持有者是谁,然后重复同样的步骤,直到『丧失』出现为止。」

    熊谷发出下流的笑声,突然又一本正经地问道:

    「欸,你到底在怀疑谁啊?你压根没怀疑过人家吧?你以为是谁绑架了你儿子?」

    熊谷上下晃动枪口,催促白石回答,白石不情不愿地开口说道:

    「……日暮旅人。」

    阳子瞪大眼——咦?怎么会跑出旅人先生的名字来?

    「日暮?是日暮英一的儿子吗?从前你绑架的小孩?」

    阳子更加怀疑自己的耳朵了。

    「…………你记得还真清楚啊!」

    「那当然。人家啊,绝不会忘记自己杀掉和陷害过的人叫什么名字喔。因为知道名字,才有糟蹋人的感觉嘛!不知道名字的人就和假人没两样。毁了一个人的人生,才叫杀人啊!」

    「你疯了。」

    「哼——这么说来,那个女孩是旅人的女朋友罗?要说是你的女朋友,也未免太年轻了。人家还在想你干嘛带她来,原来是这么回事啊!这样人家就懂了。」

    阳子隔着后照镜与熊谷四目相交,舔着嘴唇的熊谷令她感到毛骨悚然。

    「那个女孩就先交给人家保管吧!好像挺有意思的。」

    「什么?你想做什么?」

    「人家再重新说一次。带着『丧失』和日暮旅人到这里来,人家有话想问他。人家只是想打发时间而已,你不用想太多。」

    熊谷无声地笑了。

    「下次你再搞小动作,人家就杀了白石升一。哈哈!还是知道名字才提得起劲。」

    白石遵照熊谷的要求离去了。

    阳子被迫在蒙着眼睛、双手反绑的状态之下行走。她感觉爬了很久的楼梯,推测出自己应该身在某栋大楼之中。在这段时间里,熊谷一句话也没说。

    「你想把我怎么样?」

    阳子勇敢地质问,但是熊谷似乎看出她只是虚张声势,嗤之以鼻,完全不理踩她。

    开门声响起后,阳子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往前扑倒。她还无暇呻吟,蒙眼布就被拿掉了。眼前是面积不大的小房间,似乎是办公大楼里的小会议室。房里没有任何摆设,从隔音材外露的墙壁判断,大楼应该还在兴建中。月光从没挂百叶帘的窗户照射进来。已经入夜了,应该没人会来这里。

    「小妹妹,不好意思,得请你在这里待上一阵子喔。」

    阳子的双脚也被绑起来,成了毛虫状态。她踢脚抵抗,熊谷却轻易地闪开了。

    「你还真有活力啊!现在就这么浪费精力,会撑不下去喔!那个大叔要找到日暮旅人应该会花上一段时间。」

    说完,熊谷便留下阳子离开了。

    阳子环顾室内,发现角落有道同样被绑住手脚倒在地上的人影。那是名少年。视线一对上,少年便对阳子说道:

    「大姐姐,你也是被抓来的吗?」

    「嗯,对。你呢?」

    「我叫白石升一,我也搞不太清楚,好像是被绑架了。」

    他嘴上这么说,但是声音之中并没有危机感。多了阳子这个说话对象,他似乎情绪高昂。

    「别担心,那种人马上就会被抓起来的。」

    「怎么抓?」

    「那还用说!我爸爸会来救我们的!他是警察!而且官位很大!那个人一定很恨我爸爸,所以才绑架我。现在我爸爸一定在找我,他会立刻赶到这里来的,不用担心。」

    ——不对,这孩子是因为不安才变得这么多话。他的「不用担心」虽然是对着我说,但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

    阳子不想泼他冷水。即使绑架阳子的是他的父亲,这孩子本身并没有任何过错。阳子也顺着升一的话头说道:「你爸爸真厉害。」

    如同升一寄望于父亲一般,阳子也一心念着旅人。

    「旅人先生……」

    「自我介绍结束了吗?彼此都是肉票,要好好相处喔!」

    熊谷一面说笑,一面走进房里。他点起烟,一派镇定地盘坐于地板上。

    「小妹妹,你是日暮旅人的女朋友吗?看不出来他这么有本事呢。」

    「…………你们为什么绑架旅人先生?」,

    「啊?」

    「刚才……你们不是说过吗?说他就是你们从前绑架的小孩。」

    「……你想知道?这可不是什么愉快的话题喔。」

    「你肯说,我就敢听。」

    熊谷望着阳子,面露思索之色,又看了手表一眼。

    他拍了下膝盖说:

    「那人家就说点从前的故事来杀时间吧!人家可以把旅人的过去告诉你。说归说,但人家并不认识他。主角是他的爸爸。」

    那是十八年前的故事。

    旅人与白石离开了洋房。白石将手枪藏在腰间,旅人则是一如往常,提着公事包。

    「只要能平安救出升一,任何事我都肯做。我会依照你的指示行动。」

    「我很期待你这位现任警官的表现,白石警部。好了,走吧!」

    前往熊谷等待的地点。

    阳子的身边。

    *

    有田一志踩着踊跚的步伐,脸色苍白地行走于站前商店街。

    他戴起帽兜,遮住眼睛。这是为了避免被认识自己的人一眼认出来。他知道有多少人在寻找他,警察和黑道就不用说了,甚至还有雪路这种试圆保护他的滥好人。

    真是麻烦。

    在达成目的之前,他不能被任何人抓住。

    「……」

    无论有田再怎么思考,都无法理解自己为何落到这步田地。他不知道该恨谁,也不知道自己是错在哪一步。

    一切起因于他和父亲吵架。他愤而离家,夜宿于朋友介绍的KTV包厢。不久之后,就被牛鬼蛇神缠身了。

    「——我有个轻松赚钱的方法,交给你去做吧!」

    既然那么轻松,干嘛不自己做?有田很想这么说,但是他怕挨揍,只能乖乖从命。一个自称里奇的男人要他贩毒,他自暴自弃地高调贩毒,直到卖光了才恍然回神。

    他铸下了大错。有田一志已经没有平凡的未来了。

    ——我该恨谁?恨爸爸?恨那些小瘪三?恨里奇?还是恨软弱的自己?

    他的人生已经结束了。干脆豁出去吧——他带着自暴自弃的念头前往杂货店,买了把刀子,再度徘徊于商店街,寻找猎物。

    替结束的人生划下休止符。为此,他需要陪葬品。

    他要拉个人垫背。

    有田一志的双眸昏暗钝滞,犹如土狼一般地闪烁着。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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