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结界

    一

    隔天早上,泉水子怎么样也无法走进教室。

    与真响道别后,她就返回宿舍,向舍监西条要了头痛药,第一、二节课都躺在床上度过。

    然而一过十点,她便心不甘情不愿起身。待在悄然无声的宿舍里,让她越来越忐忑难安。此时她才领悟,这里并不是自己可以安心待着的栖身之所,只有残留下来的寂寥不断莫名滋长。

    她也知道至此还能够推托说是身体不舒服,暂且看看情况,但如果一路躺到下午,师长肯定会叫她去看医生。

    照照镜子,原本早上还肿到教人绝望的眼皮如今稍微可以见人了,也稍微可以冷静看向她原本自暴自弃地心想根本没有必要绑的辫子,事到如今总不能突然没有绑麻花辫就出门。

    (……而且他也说过没有那么糟……)

    她的精神已经恢复到至少能这么想了。

    泉水子用指尖轻柔抚摸长长的辫子——就像姬神当时新奇地抚摸一般。泉水子感到胸口不安地刺痛,但既已决定不要这一生都被关在某个地方,就只能接受眼前现实。

    (也许妈妈的封印并未完全消失。姬神只是这次出现的时间特别长,并没有展现出会引发骚动的力量……她一次也没有展现出足以与天灾匹敌的力量……)

    泉水子边看着自己的脸庞边思索着。姬神觉得辫子很拘谨,或许只要泉水子代替紫子,对自己施加封印的暗示就好了。

    (要是现在输给了自己,就会变成再也无法与任何人相见的另一个我。所以去上课吧……恢复成平常的样子……在放学后在执行部见到深行之前。)

    无论姬神说的未来和过去的事有多么惊世骇俗,泉水子都无法认真地深入思索。光是真响他们争夺世界遗产候补一事,她就没有什么真实感了,姬神所说的内容更是超出她理解范畴,无法想像是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但,对泉水子而言,更重要的难题是眼前的「现在」。

    也就是——她该用什么表情面对深行才好?

    脑袋的混乱尚未平复。由于一切发展都不是基于自己的意志,也不是基于深行的意志,因此更加难以收拾残局。

    再加上还有和宫的所在这个令人困扰的问题。与其一个人钻牛角尖地不停思考这些事,不如加入班上同学的闲话家常,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也许比较好。

    向西条告知自己要上课后,泉水子离开女生宿舍。现在是第三节课的上课时间,一年C班上的是古文课。泉水子抵达教室时,被老师点到名的学生正吃力地念着教科书。泉水子缩成小小一团从后门走进教室,古文老师眼神狐疑地看向她,但因为学生正在朗读,没有多说什么。

    泉水子就座后拿出教科书和笔记,打开现在上课的页数后叹了一口气。

    泉水子颇为擅长古文,这是源自外公竹臣的薰陶。因此虽然是从中途才开始上课,如果是古文课的话,她并不会太过慌张。精神上觉得比较从容后,她留意到坐在斜前方的宗田真夏正躲在立起的教科书后头酣然入睡。

    九月过后,由于换了座位,现在泉水子的座位在真夏后方。暑假前她还不知道,但其实真夏很常在上课期间睡觉,只要身体一不动,他的意识开关好像就会自动关机。照这样看来,第二学期考试时真响肯定又要一个头两个大了。

    泉水子恍惚地任由思绪奔驰。

    (……真响同学昨晚说过,在他们兄弟姐妹之间,拥抱是基本吧……)

    弟弟真夏也会和姐姐真响同样宽容,拥抱住哭泣的人吗?即便不是姐姐,而是其他人哭了,他也会上前抱住对方吗?假使对象是泉水子的话——

    (我在想什么啊……)

    泉水子急忙斥责自己,懊悔地发现自己老在想这些。她实在不太了解一般世人如何相处。

    (……人在拥抱某个人的时候,对象是兄弟姐妹和他人时,两者间究竟差在哪里呢?他人是同性和异性时,究竟又差在哪里呢……)

    内心的声音一直想说服自己那没什么大不了。况且深行根本不认为那是和泉水子约会。

    (可是,我呢?我的想法又是什么……)

    第三节课的下课钟声响起,已是吃午餐的时间。

    学生们眨眼间活力充沛,争先恐后地离开教室。

    真夏也在下课不久前醒来,焦急地等着下课钟声响起。他猛然起身左顾右盼,发现泉水子正坐在座位上。

    「啊,铃原同学!你来了啊。」

    真夏豪爽地只点明这一点,但没有问她为何迟到。

    「今天中午烹饪组要开作战会议喔。学园祭结束之前,先别和真响一起吃午餐了,因为A班是我们的竞争对手。」

    「咦!是吗?」

    「但执行部员第一天的工作也是担任幕后黑衣人,其实是没什么关系啦。」

    看来是早上的时候决定的。学园祭将在本周末举行,班级对抗的趋势越加明显,除了由于这是班级活动,也因为开设摊位和演话剧的班级都是这周起才真正火力全开,所以才会在学园祭迫在眉睫时燃起熊熊的竞争意识。

    「我不认为你们会泄漏资讯,但还是要预防一下。」

    烹饪组组长长谷川插入两人的对话。

    「我是想强调C班的团结。对了,铃原,你身体不舒服吗?没事吧?」

    体型壮硕的长谷川一站到身旁,泉水子慌忙答道:

    「没事的,我会参加中午的会议。」

    「听说铃原是着装说明会上的公主模特儿?大家一直用手机和电脑互传着标题是『这是谁?』的照片,已经造成轰动了喔。」

    「咦咦!我都不知道!」

    真夏瞠大双眼。和姐姐不一样,真夏从不上网乱逛。泉水子现在偶尔也会利用大成送的电脑浏览网页,说不定她上网的次数还比真夏多。

    「真是的,你资讯真落后。你知道光是昨天一天,就有多少人提到一C的铃原泉水子吗?」

    听到长谷川这么说,真夏一脸不敢置信地问:

    「铃原同学,你真的担任了模特儿吗?」

    「嗯……算吧。」

    泉水子眨眨眼回答。老实说,担任模特儿在她心中已是很久之前的事,所以她无法迅速做出反应。周六日她完全没有上网也是事实。

    「可是,那是因为国中部的学妹不能来,情况紧急,我才代打上场……」

    「昨天我不在学校真是亏大了~」

    真夏甚感遗憾地大喊,泉水子忙不迭摇头:

    「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因为当下的情况我无法拒绝。」

    长谷川笑了起来。

    「依铃原的个性,可以想见你是被逼上场呢。不过照片上可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大美女喔。」

    「真假?」

    「绝不骗你。所以才会演变成『这是谁?』的骚动啊。如果是你姐姐,就算扮成公主殿下还是一眼就认得出来。」

    「啊!我也看到了铃原扮的公主喔~」

    波多野蹦蹦跳跳地走向他们,开朗打岔。

    「我因为没去说明会,又想知道情况,一直到处查看消息。铃原,你好漂亮喔!还有还有,现在灵异照片也造成了不小的骚动呢。」

    「灵异……照片?」

    泉水子和真夏完全是同一时间反问。长谷川露出怀疑的表情。

    「嗯,不过,那不是有人恶作剧吗?」

    「可是,接二连三地出现喔。大家都上传了会场的照片,当开始检阅照片时,发现很多张都有相同的情况。」

    波多野似乎只是觉得好奇,感到好玩,并非真的觉得害怕。

    「仔细察看后,发现有很多照片都很惊人喔。今晚也会热烈讨论这件事吧。」

    泉水子无法无视这个话题。不论与姬神有无关联,她都难以保持冷静。

    「照片上出现了什么东西?」

    「就像常见的灵异照片,有模糊的人影、人脸,或是在不可能的地方看见人的手脚出现。」

    「……只有我的照片有这种情况吗?」

    领会到泉水子的不安后,波多野连忙否定。

    「绝对不是!抱歉抱歉,没有注意到你的心情。毕竟拍了很多铃原的照片,你一定会觉得不舒服吧。」

    长谷川断然说道:

    「你不用放在心上。会相信灵异照片的人都是笨蛋。那不过是光线的问题而已,况且现在只要会点小技巧,就能对照片动手脚。」

    波多野也懊悔地说:

    「嗯,只是好玩而已啦,只是一时之间的热门话题。你看,听说三年级会制作很吓人的鬼屋嘛,所以大家才会对那方面的事情格外兴奋。」

    泉水子勉为其难地挤出笑容,点了点头。但是:心中却隐约觉得学园里正发生某些无法忽视的事情。

    放学后过了好一段时间,泉水子还没有与一A的真响见到面。但是,真响在日暮时分前来寻找泉水子时,表情十分凝重。

    「泉水子,你在去帮忙执行部的工作以前,可以稍微提早离开吗?」

    正帮忙C班制作展示板的泉水子点点头,迅速收拾完毕,跟在真响身后。真响走上中央楼梯后,一路爬上三楼,走向社会科教材室。

    日本史研究会就是以那间教室为根据地。

    泉水子虽在暑假前申请入社,但几乎不曾来过这里,虽是主动入会,但身分上可能比较算是准会员。

    只有她一名女生会员这道障碍果真太高了。泉水子不晓得自己在幕后是SMF的日本史研究会里,平常该负责什么职务才好,撇除同样近乎准会员的真响和深行不说,泉水子目前能够好好交谈的成员,只有会长两国瑞彦一人。

    「我们要去做什么?」

    泉水子询问走在前头的真响,她话声紧绷地答:

    「你也听说灵异照片的事了吧?照片是两国学长的拿手领域,所以我拜托他仔细分析那些照片,也趁这个机会看看学长当天拍的照片。」

    泉水子不禁大感佩服。总觉得只要跟随真响采取行动就不会有错。由于她心里也一直惦记着灵异照片,这下子心情也轻松不少。

    「啊,嗯,太好了。我也想看看。」

    「但如果是画素少的手机相机拍到幽灵,大家好像也很难相信呢,但是反过来说,越是高画质拍到的相片,越是难以看出数位的后制加工……」

    真响边说边拉开教室大门。

    社会科教材室看来就像一间普通的昏暗仓库。

    不只墙边,连教室正中央也陈设着堆满了杂物的铁架,挡住了天花板的照明,看起来不算是个舒适宜人的场所。但是,里头有处细长的空间,数名男学生正背对两人站着,全都专心三思地注视着壁挂式液晶大荧幕。似乎是接上电脑后,正在荧幕上播放照片。尽管环境恶劣了点,但可供使用的器材倒是相当高级。

    「让各位久等了,铃原同学也一起来了喔。」

    真响宣告后,操作着电脑的两国和其他观看照片的男生动作一致地回过头来。见到真响出现,所有人都露出开心的神色。他们也对泉水子礼貌性地寒喧,因此泉水子低头致歉,由此可知她真的从未来此露脸。

    其中也有深行的身影。

    他是成员之一,其实出现在这里也是理所当然,而且看来他很快就加入了讨论照片的行列。泉水子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十分慌张,但幸好最后勉强没有表现在脸上。因为深行继续站在一行人的最末端,与两名女生保持距离。

    见到深行也在,真响并没有什么反应,也没有个别找他说话。泉水子也理解到了当深行待在SMF时,他的规则就是不会抢先出风头,也不会表现出他与真响的关系比其他男生来得友好的模样。明白到他不会在这种场合向自己攀谈后,泉水子也就稍微安下心来加入讨论阵容。

    深行的言行举止也相当低调。他比在执行部时还要文静地待在角落,但也不会不高兴地别过脸庞,他的态度以安分守己形容最为贴切。

    两国润了润嘴唇后开始说明:

    「关于你拜托我的事情,我已经确认得差不多了。难以解释的照片真的很多,可是,我越来越觉得情况好像不太妙。」

    「不太妙?例如什么?」

    「就是数量太多了。就算只是碰巧拍得像是灵异照片,出现的频率也未免太高了。」

    「这张也是吗?哪里有灵异现象了?」

    真响看向液晶荧幕发问。画面上没有真响也没有泉水子,是张远景照,拍下了穿着高大金色盔甲的早川委员长和包围住他的学生。泉水子悄悄松了口气,可以的话,她不想一开始就看见自己的照片。

    「人类一旦有了『灵异照片之眼』,即会产生在每张照片上都能发现可疑之处的倾向……」

    两国边耸肩,边朝画面指着。由于不是投影,所以不会投射出影子,相当便于观看。

    「……你们看,站在后面的学生很奇怪吧?虽然可能是盔甲反光的关系,才会看起来有些变色,但他的两手都插在口袋里……也就是不可能把手放在隔壁学生的肩膀上。」

    搭在隔壁学生肩膀上的手指有如实物非常逼真,那是其他学生绝对无法触及的角度。

    「会不会是二次曝光的恶作剧?」

    「这也有可能。」

    接着两国在大荧幕上逐一播放他们方才已检视过的照片。很多照片上都有不自然的白光,看起来就像人影:也有很多照片在大礼堂的地板和墙壁这些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人脸。

    也有泉水子和真响的照片,但都是远景照,出现的频率不高。比起服装模特儿四周,奇怪的现象似乎更常出现在外围的学生之间。

    截至此刻为止,泉水子从来不曾看过灵异照片。

    即使大家说照片上有幽灵,但她却是直到听了解说才发现。不自然的光影有时看来就像扭曲的人脸,十分令人毛骨悚然,但她还不至于打从心底感到恐惧。

    比起拍出了不该拍到的东西,她觉得没有拍出本该拍到的东西这种情形更可怕。比如说先前深行让她看相片时,上头却没有出现应该有的留学生瑞嘉尔德。

    与当时的惊魂未定相比,她觉得大家为了照片上出现幽灵就喧哗吵闹更像在玩闹,也像是在测试大家的想像力。

    在场男生也非常冷静。一行人针对学生主张照片里有幽灵的看法进行讨论,评论这是否仅是加油添醋。但是,他们不像长谷川那样全面否定灵异照片的存在。

    两国宛如分析师般一本正经地说:

    「现阶段,我们还无法断言谣传中的照片有多少是灵异照片,但确实有些照片看起来不像是恶作剧。不过,接下来应该还会出现新的照片,因为当天说明会拍的照片总量好像相当多。」

    真响提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两国学长也拍到了灵异照片吗?」

    「我认为没有。」

    两国的表情变得闷闷不乐。

    「但给他们看过以后……应该是『灵异照片之眼』的现象所致吧,他们每张照片都觉得可疑。一旦辨识出了幽灵,只要是稍微不太自然的照片,统统都觉得是灵异照片。」

    两国的照片明显全是真响和泉水子的特写。而且,果然拍得很漂亮,画面中的人仪态万千、风姿绰约,看起来甚至不像是女高中生。多半是相机和拍照技术都很好吧。

    照片放大成全荧幕后,其他成员纷纷指出「这里有脸」。但是,大家都是故意调侃和开玩笑,虽然知道是嬉闹,但只有两国一人真的动怒,要大家别对艺术作品吹毛求疵。

    泉水子莫名对自己的特写并不感到难为情,反倒安下心来。因为照片上的女子仿佛是另一个人,她甚至不觉得是自己扮演的,也完全不像母亲紫子,而是至今从未见过的女性。

    不过,泉水子虽不喜欢自己的照片遭到散布,但真响的反应更是冷静。她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就算他人将她的照片当作是偶像照片贩卖,她也不以为意。

    真响确实不对自己的长相感到自卑。但是,她和大多数女生不同,似乎不认为外表好看非常重要。也许是因为身边已有两张极为相似的脸孔,也就不需要太过在意上相与否吧。

    真响草草浏览过特写照片后,坚决表示:

    「我赞成两国学长的意见,他并没有拍到灵异照片。大家不可以开他玩笑,学长的照片看起来最干净喔。」

    「真的吗?」

    两国笑颜逐开,圆滚滚的脸庞开心到都变形了。

    「那么,我可以把这些照片列印出来吗?」

    「只要告诉我明确的用途,那就没关系。」

    真响答完,某个人低声咕哝说:

    「总觉得学长拍的照片可以拿来驱魔呢。」

    大家笑了起来,泉水子笑的同时也深有同感,因为她觉得那个人非常贴切地形容出了真响照片给人的感觉。

    但真响本人没有搭理这句话,果断俐落地继续往下讨论。

    「该看的照片就是这些吗?那么,各位对这波灵异照片热潮有什么想法?」

    众人提出若干见解,但普通认为一有学生带头起哄后,其余学生就很容易盲目跟随。不过,提出了最为深思熟虑意见的人,果然还是两国。

    「比起照片上出现的灵异现象,我更在意学园里多数学生现在都有了『灵异照片之眼』。就某种程度而言,这种现象与人类的心理更有关系吧?如今学园的气氛完全染上了这种色彩,大家都变得容易受到暗示,我觉得这才是问题。」

    真响也慎重颔首。

    「说得也是。谢谢学长,这个意见很值得参考。」

    惊觉已经过了执行部的集合时间,泉水子三人急急忙忙离开社会科教材室。

    跟在深行身后走出走廊时,泉水子吃惊地抬起头。

    方才检视灵异照片之际,她一直觉得快要想起了什么,有话梗在喉头,这时突然恍然大悟。

    泉水子慌忙看向深行穿着蓝色衬衫的修长背影。

    (该对深行说吗……)

    她心里还有芥蒂,不敢向深行攀谈。因为彼此先前都直接明了地表现出自己的不快,她也没有胆量发表自己对于姬神的感想,现在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也还没有得出结论。

    可是,这件事与学园祭有关,不像自身的问题一样可以再三拖延,而是相当紧迫。

    「相乐同学!」

    喊出来了。深行吃惊地回过头,显然没有料到泉水子会主动叫他。

    赶在对方别过脸庞前,泉水子速度极快地接着说:

    「我有事情要跟你说,我现在终于想起来了。穗高学长说过——看起来待得很舒适。我问他学校里有没有幽灵时,他就回答看起来待得很舒适。」

    深行微微皱眉,但并非不想理会泉水子,而是感到疑惑。他大步往后折返,没有一点迟疑。

    「什么意思?为什么会讲到这种事?」

    「呃……」

    见到深行逼近,泉水子下意识想逃。但是,她总觉得现在无法和深行交谈的话,以后就再也无法交谈了,于是强忍下冲动,两手手指紧紧交握,吸一口气后说:

    「那个人说过,八王子城迹里只剩下一个怨灵吧。可是,她说城迹空空如也,说不定她的意思并不是从一开始就什么也没有,而是说原本该在那里的东西现在不见了吧……那个……」

    泉水子说到最后支吾其词,但深行机灵地接话:

    「你想表达的意思是,原本在那里的怨灵现在移动到学园了吗?」

    「学长没有明白这么说。可是,把两者的话连接在一起后,好像可以得出这个意思……」

    泉水子小声说,但并非是因为没有自信,反而是说出口后,她越来越确定这就是事实。

    深行也没有一笑置之。泉水子仰首看向陷入沉思的深行,忽然间想,虽然发生过很多事情,但深行截至目前从来不曾对泉水子说的话付之一笑。尽管他做过很多她觉得过分的事情,但唯独这一点泉水子无法否认。

    深行说出他的结论,

    「你觉得是阴阳师干的好事吗?」

    「虽然无法肯定。」

    「就算无法肯定,其他能够做出这种荒唐行径的人也不多吧。」

    深行说得不假思索,又思忖了半晌。

    「关于他们背地里做的事,这或许会是线索……我们多往这方向思考也许比较好。」

    (……我们正像往常一样说话……)

    泉水子在心底悄悄发出叹息。

    深行若无其事的态度也许是他独特的修补方式,但对现在的泉水子而言,他的扑克脸让她非常感激。一想到可以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般与他接触,泉水子甚至想感谢提供契机的穗高。

    (就算发生了那种事情,只要有心也能和往常一样……)

    当泉水子领悟到这项道理时,背后传来话声。

    「为什么这件事你是对相乐说,而不是对我?」

    真响走向他们,秀发飘扬。她的语调没有抑扬顿挫,但听得出心里相当不高兴。泉水子霎时不知所措。

    「真响同学,这是因为……」

    「泉水子,你不是甚至不想看到相乐的脸了吗?」

    遭到质问,泉水子一时答不上话。

    「是没有错,呃……」

    「与阴阳师有关的事情,是我该知道的管辖范围吧?毕竟与他们正面交锋的人是我,应该第一个告诉我才对吧?为什么你先告诉了那个惹哭你的对象?」

    正当泉水子彻底慌了手脚,深行开门见山地说:

    「因为是村上穗高提供的消息。」

    「村上……穗高?」

    这下子连真响也倒抽口气,稍微收起汹汹气势。

    「影子学生会长什么时候介入这件事了?」

    「说明会那天他也在场,只是没有让在校生察觉。我会一五一十告诉你,就别在这里起争执了,况且现在好像也不能再隐藏底牌了。」

    「你是什么意思?你们其实和他联手吗?」

    「并没有。真要说的话,他还觉得我碍事。只不过身为判定者的他也知道铃原的真面目,而想法也和我一样,觉得应该要隐藏起铃原。好像是以判定者的角度,也觉得该这么做。」

    深行说完,真响看来安心不少。她重新转向泉水子,压低音量说:

    「我知道泉水子之前见过穗高学长,但没想到你和他变得这么亲密。不过,幸好他不是突然网罗你去他那边。既然隶属于学生会,与他们作对无疑是走在刀口上。」

    泉水子慌张无措地对真响说: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向你隐瞒穗高学长的事情。只是说明会和后来发生了太多事情,我完全忘了中午与穗高学长见过面。」

    「学园的幕后支配者还真是没有存在感呢。」

    真响轻声笑了起来,似乎不再生气,恢复了好心情。

    「那么,穗高学长对你说了什么?」

    泉水子咽下口水,又重复了一次刚才的话,一路说到最后深行下的结论。

    接着深行又补充:

    「学长的那些话只是暗示,如果因此就断定是阴阳师施展的法术,可能还太牵强了。不过,铃原和宗田的体质都看不见幽灵,这点让我很在意,也许在我们毫无所觉的情况下,他们正背地里进行某些阴谋。」

    真响反应灵敏地点头表示理解。她也同样拥有不会轻易感情用事的才能。

    「我知道了,的确很令人在意。我也会调查看看。」

    要是继续讨论下去,执行部的工作便会迟到太久。深行看向手表,一行人急忙在变暗的天色中奔下楼梯。

    泉水子匆忙紧跟在后,觉得不只是自己与深行间的尴尬逐渐瓦解,不知道为何,深行与真响间也比以前明朗友好。她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想为什么,但可以肯定这对自己来说是件好事。

    距离学园祭只剩不到一星期,学生会执行部二年级学长姐的表情都变得有些狰狞骇人。

    未照着行程表走的状况接连发生,而且多数难题都是因为「来不及」。

    虽说是身处在主办单位努力工作,一年级生在这方面相对还是轻松,因为只要听令行动就好,不需要负担责任。因此迟到许久才走进办公室的三人目击到如月·金·仄香歇斯底里的模样后,皆畏缩地瞪大眼睛。

    在八王子城迹表现出的意外一面只是例外中的例外,若论及二年级生中最不易动怒的人,必定非如月学生会长莫属。平日她一向是冷静下达判断,甚至说是过于冷淡也未尝不可,但此时的她却怒气冲天地滔滔不绝。

    「那种事情怎样都好吧?学生会可是为了减轻执行委员会的负担,从暑假前就使出浑身解数筹备全校活动喔!事到如今还来挑毛病的话,那我们退出好了。随便你们爱变更就变更吧!」

    仄香疾言厉色训斥的对象是早川执行委员长。比喻成猫狗吵架的话,现在任谁都看得出早川正瑟缩地垂着耳朵。

    「拜托你了~我不是想挑毛病……我也没办法啊。」

    「为什么不拒绝?现在就算是理事长的要求我们也拒绝接受喔!」

    「你也知道我无法拒绝吧……」

    仄香继续大发牢骚,坐在前方大河内察觉一年级成员出现而回过头来。深行悄声问: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是家长义卖那件事……」

    大河内用力叹一口气后,开始为三人说明:

    「好像是家长听说了学校的企画是让所有学生都穿上战国主题的服装,现在才任性地提出他们收集了很多义卖物品,所以也想参加有全校活动的第二天学园祭。也就是说,我们的游戏活动上可能会有家长跑来跑去。」

    「那很不妙吧?」

    「超级不妙。」

    大河内唉声叹气地说:

    「该怎么办才好啊?在精彩的对决场景里,却有一群阿姨在现场东奔西窜。」

    「他们会穿上容易混淆的服装吗?」

    「当然是因为想打扮成古人,才会自告奋勇啊!所以我才说是一群任性的阿姨们。」

    真响也错愕地表示同情。

    「那当然令人苦恼,没办法阻止这么胡来的强行加入吗?」

    「照这情势看来,恐怕不可能。」

    坐在一旁的星野脸色阴沉地说。

    「今年的学园祭花太多钱了,这种情况下……赞助者就是神。这点我已经切身体会到了。」

    「也就是资本主义啊……」

    泉水子等人看着领导人的对决步入尾声,最后早川委员长小小反击。

    「原本第二天的活动就是与运动会合办吧。既然如此,去年节目当中也有家长参加的竞赛,考量到这方面,游戏活动提供名额给家长参加也是当然的吧?」

    仄香仅仅有些退缩,但一、两秒后又反驳道:

    「我不是说让家长参加不好,而是现在才提出这个要求太过分了!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说要设定这个条件?」

    「我承认这是盲点。我承认,然后也跟你道歉,所以拜托你们努力想个方案出来吧!」

    早川强迫性地说。执行部成员看着向来吊儿郎当却意外顽强的早川。率先让步的是仄香。

    「到时情况就算变得乱七八糟,我也不管喔……」

    「最后当天的情况由我稳住。家长抱怨的话,也由我概括承受。总之就是大家一起玩得开开心心,只要订定适当的大方向,一定能船到桥头自然直!」

    早川委员长和委员会干部结束这个话题后,就离开了执行部室。仄香不发一语往后朝向椅背躺,大河内便沉默起身,摊开列印在模造纸上的校内地图。

    「呃啊,可恶!」

    仄香忽然大叫一声,跺了跺脚。看起来就像爱撒娇的孩子在闹脾气,出乎意料地可爱。

    「都到了这个地步,问题还是一个接一个!每个人都这么自私任性!才心想三年级真不好应付,现在连家长也来凑一脚,搞什么嘛!」

    三名一年级生再度开始聆听大河内的说明。

    参加学园祭的三年级生基本上是自愿性质,重视升学考试的人以考试为优先,因此第二天的全校活动,三年级不会以学年为单位参加。但是,筹办鬼屋的三年级生光是第一天还玩不过瘾,这天上午还前来提出请求,想以游击队的形式参加全校活动。

    星野有些万念俱灰地说:

    「他们说想做些无法在体育馆里做的事情。我们也不能说要排除三年级生举办全校活动,所以要重新拟定计划。如今又要准备义卖场地的话,更得全面重新规划安排才行了……」

    大河内也补充说:

    「虽然当时对他们说没有半个人有概念的话,我们也无法协助办理,所以要他们提交计划表,暂时退回了这个提议。不过,谁知道他们会不会乖乖写出完整的计划表呢。」

    执行部本身策划了可以毫无遗漏地使用到所有校地的大胆游戏。不仅将校舍设为守方的天守阁,也会在校地深处的研习小屋到山丘斜坡上布置攻城军队。

    「亏我们原本还打算利用外围的道路,让军队突破正门以打造精彩场景……如果家长会在那一带聚集,该怎么办才好啊?」

    执行部成员围在校内地图旁,凑着头颅,争论着那里不行、这里也不行。虽想尽可能将义卖场地订在不会造成妨碍的地方,但哪里才好,大家的意见又产生分歧,迟迟无法下结论。

    最后仄香叹了口气说:

    「看着地图讨论,可能会忽略掉一些细节。明天大家一起实际走访整个校园吧,届时再决定哪里适合作为义卖场地。」

    二

    凤城学园的优点就是地处郊区,占地十分辽阔。

    学园座落在高尾山北边起伏剧烈的土地上,绿色山丘的整面斜坡皆是校地。大门、校舍和大礼堂建于洼地地区,操场、体育馆和图书馆等建筑物则落在半山腰的高地上。学生宿舍位在大礼堂后方的高地,从操场后方再往上攀爬的话,还有马术社的马场和马厩。

    马场前方是杂木林枝叶繁茂的陡坡,保留着山丘的自然原貌。直到斜坡顶端都算是学园的校地,但由于太高太远,平日没有学生会使用到这一区,充其量前往马场和丘顶之间的研习小屋。

    学校外围不仅辽阔无边,附近也没有民家和店家,所以并未设置区分占地范围的围墙和栅栏。只要有心,任谁都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越过山丘离开学园。只不过,必须绕几个小时的远路才能到达市区,即便有逼不得已的苦衷,也无人这么尝试,这么做的话反而会有迷路遇难的风险。

    学生会执行部的全校活动企画预计使用到整座辽阔的学园,既然学生都特意穿上战国服装,就让大家体验看看野战的气氛。

    勘查校地不能等到晚上,因此一到下午,如月会长就召集执行部成员下达指示:

    「那么,请各位开始勘查校园,顺便确认当天的路线吧。请一边走一边牢记主要标示牌的设置位置以及家长义卖的候补场地。」

    大河内发给众人加注了重点的A4尺寸地图。

    「主力部队A路线和分支部队B路线的出发地点隔了一大段距离,所有人一起走的话太浪费时间了。先兵分两路,再在C路线的校舍附近会合吧。」

    由于直到马场的路线都一样,一行人成群结队走上坡道。

    「呜哇,害我想去马厩了……」

    也在队伍中的真夏小声嘀咕,泉水子转头看他。原本真夏就是为了陪伴真响,而非自愿加入执行部,学园祭迫在眉睫后,他反而更少出现在执行部,似乎是因为当所有人都卯足全力准备学园祭时,他便连同其他学生的份接下了照顾马匹的工作。

    真响迅速走到弟弟身旁,仿佛想阻止他被马厩吸引过去。

    「你最近好像花更多心思在马身上,有什么原因吗?」

    「咦?没有啊~」

    真夏如此答腔,但表情又变得有些若有所思。

    「不,果然还是有说不上来的原因吧。马对于环境的细微变化比人类更敏感。最近它们格外躁动不安,所以我必须安抚它们才行。」

    「这是……」

    真响话说到一半闭口不语。真夏没有察觉地接着说:

    「最近总觉得空气很糟,这对马来说也不好。」

    真夏是感觉到了什么吧。泉水子盯着他瞧时,身后响起了深行的声音:

    「听说你以前说过,式神不会接近马场附近吧?」

    泉水子吃惊地回头。

    「你怎么会知道……」

    「我和宗田曾用简讯交换消息。」

    看向深行后,他正别开了脸小声说话。大概是不想引起二年级成员的注意吧。

    「你的眼睛其实看得见。在继续往前走之前,先好好观察马场吧,看看有灵的地方和没有灵的地方有什么差别。」

    「就——就算你这么说……」

    「用自己的双眼好好看看吧,不要畏畏缩缩。」

    深行依然没有看向泉水子,语气粗鲁地说:

    「就算你变成了姬神,我也会想办法。」

    (……别说得这么简单……)

    你明明就束手无策吧——泉水子想这么说,却感到无法反驳。发现深行比先前更能轻易地脱口说出姬神两字,她有些手足无措,因为泉水子还不习惯他人对自己这么说。

    深行与真响都接受了她轻易就被姬神附身这项事实,一方面她感到如释重负,但一方面也觉得更加苦恼,内心五味杂陈,难以一语道尽。

    泉水子凝视着经过的马场。马匹踩过无数次的地方,如今依然让她觉得明亮澄净。但是,若问她这与普通的心理作用有多少分别,泉水子也无法明确回答。

    真响也望向马场。

    「如果真澄在场,应该可以发现更多事情吧。可是,我现在不太想为了这种事就呼唤他……」

    真夏看向姐姐,开朗地说:

    「不需要呼唤他啊,这点小事我也办得到。」

    「你看得见吗?」

    「不实际到现场看看的话,怎么会知道呢。」

    听见了两人的对话后,深行说明似地对泉水子说:

    「宗田认为如果学园里施有引来亡灵的法术,应该会设下结界,将这里变成能够引来亡灵的特殊空间。」

    泉水子心领神会地颔首。

    「妈妈和相乐先生也很常提到结界这两个字呢。」

    「因为修验道也存在结界的概念。这是一种订定影响所及范围的方法,不论什么法术,都不可能无限往外延伸,尤其在使用特殊的能力之际。」

    深行边看向走在前头的二年级生边说:

    「设下结界时,基本上会在圆周上的四个点和中心施法。对方可能藏起来了,但看得见的人一旦看见,也许就能知道哪里是施法地点。你要留意校地的边界,我们也要调查这件事情。」

    泉水子低头看向大河内分发的地图。学校的校地形成一个向西倾斜的扭曲三角形。如果在校地叠上圆形,或许多少能缩小范围,但地域还是非常辽阔。

    经过马场以后,路线分成两条。由于没有特别指定,自然而然地相处起来轻松愉快的人自成一组。二年级组绕东前行,一年级组绕西前行。

    绕西前进会登上丘顶,所以一年级生走的路线比较辛苦,但没有人开口抱怨。岛本和田村都有事无法前来,一年级组只有四人。能够仅有四人一起行动,他们反而求之不得。

    与学长姐分道扬镖后,四个人马不停蹄地走上斜坡,前往有可能是施法中心的丘顶。泉水子以前曾来过,记忆中小径杂草丛生,但暑假时似乎割过杂草,小径比先前宽阔。

    深行和宗田姐弟都是第一次走上丘顶,大感新奇地打量立于校地边界的孤零零方柱。但是,大家仅是觉得新奇而已,并未感觉到其他不寻常之处。

    沉思了一会儿后,真夏说:

    「……我觉得不是这里。这个方柱单纯只是象征。」

    真响仍是绕着方柱走了几圈,最后说道:

    「思……好像吧。看起来也没有挖过地面的痕迹。」

    「而且位于马场上方的区域空气都很好啊,对吧?」

    真夏征询似地看向泉水子,因此尽管迟疑,她仍是点点头。

    「我也这么觉得。我想这附近的树荫都没有奇怪的地方。」

    深行重新审视地图。

    「的确,如果圆周包括这里,就会超出学园范围而变得太大。范围太大的话,效率只会变差,我想施法的地方应该会再近一点。」

    泉水子向始终盯着地面瞧的真响确认:

    「真响同学,你觉得布下结界的地方会埋有什么东西吗?」

    「嗯,因为说到阴阳师的招式,以这种方法最常见。」

    真响抿起嘴唇,继续说道:

    「如果不是将咒术所需的物品供奉在祭坛上,多半就是埋在土里。最常听到的说法,是将蛊物封在素烧陶壶里再埋进地底。蛊物指的就是会释放出诅咒的诡异物品,像是经过特殊处理的蛇、蟾蜍或是人偶等,这些让人感到作呕的东西。」

    深行仍然端详着地图,接着用嘴巴咬住原子笔笔盖,抽出原子笔后,将地图按在方柱的其中一面上,开始画起直线。

    「你在做什么?」

    真夏凑过头去,深行画下了好几条线后,拿掉嘴上的笔盖说明:

    「我觉得十字线和学校校地的边界线交错的地点很可疑。如果是修验道,就会用十字取结界边上的四个点。但问题在于对方将中心点设定在何处,假设是校舍正中央,那就调查三角形的这一边。如果是图书馆附近,则是调查这一边。这两者覆盖的面积比较辽阔。你们觉得如何?」

    「中心点也有可能是宿舍吧?毕竟高柳之前曾在宿舍房间里设置祭坛。」

    「不,宿舍太偏占地角落了,那样子施咒效率也很差。」

    真响也探头看向地图,露出沉思的表情。

    「如果要确认我们猜对哪边,两边距离很远呢。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了,分头调查吧。相乐你们就往那边调查,我和真夏去调查另外一边。西侧的话边界线上肯定有施法地点,从地形来看也能这么推断。」

    深行看向手表,也点点头。

    「就这么办。但我们顶多只有二十分钟的时间可以绕去其他地方,无论发现什么,都不要轻举妄动导致迟到,最好别让学长姐起疑。」

    沿着道路走下来的四人,商量好会合的时间与地点后,各自分头朝其他方向前进。泉水子和深行的目的地是图书馆后方山坡上的树林。

    (突然又两个人独处了……)

    杂木林里不见其他人影走动。泉水子意识到只有他们两人,虽然出乎预料,但情况与在城迹时大不相同。现在他们正和真响两人联手,而且时间紧迫,连找不找得到想找的东西也令人担忧,两人当然都加快脚步,甚至没有时间交谈。

    这日天空灰郁阴沉,树荫下十分昏暗。气象预告也说秋雨锋面即将北上,时值季节交替。

    尽管天气变得凉爽宜人,但对正值筹办大规模活动的主办单位来说,这则气象预告让人忧喜参半。全校活动中途如果下起大雨该如何处理,一直是执行部长久以来头痛不已的难题,而且这个时期也有可能遇上台风。

    崎岖不平的路面十分狭窄,泉水子跟在深行身后走着。几乎没有风,绿草蓊郁的山丘斜坡清幽寂静。如果有更多心思张望四周的话,会发现这里是片就算看见野生动物也不足为奇的广大丰饶自然森林,可以明白用不着去外地远游,学园附近也相当值得一看。

    深行头也不回地向前走,似乎所有心思都专注在目的上,大概满脑子都是结界吧,泉水子心想自己也得向他看齐才行。就在这时,深行毫无预警地开口:

    「铃原,关于前阵子姬神的事情,我还没问你感想吧?现在回想起来,你有什么想法?」

    「啊!嗯……」

    泉水子吃惊得无法立即答话,深行又说:

    「你不觉得这种事情应该第一个告诉我吗?为什么不是找我,而是先对宗田说?」

    泉水子更是慌了手脚。真响之前才因为泉水子先把事情告诉深行而生气,但她没想到连深行也在意先后顺序。

    「那当然是因为——」

    「当然是因为什么?」

    「真响同学比你温柔一千倍啊。」

    从背后也能明显看出深行绷起了肩膀。

    「你这家伙只要别人对你温柔,就什么都告诉对方吗?」

    「才不是呢!」

    泉水子尖声说完,立即转念,放松紧绷的身躯。因为她发现,就算意气用事也无济于事。

    「……我在深夜回想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是真响同学安慰了我。可是,就算是这样,我还是无法毫不保留地把一切都告诉她。向她倾吐的同时,我也清楚明白到了,要是告诉她所有事情,她一定会讨厌我。」

    深行停顿了半晌,接着才用相当压抑的嗓音说:

    「宗田不会因为你向她坦承所有事情就讨厌你吧。只不过,那家伙的立场和我们不一样,再过不久,我们跟他们会演变成利用或被利用的上下关系。」

    泉水子迅速吸一口气说:

    「被利用也没关系,因为我喜欢真响同学,也喜欢真夏同学……我希望他们能保持开朗活泼的笑容。」

    「你到现在还对姬神的能耐没有自觉吗?」

    深行错愕地问:

    「你一点想法也没有吗?姬神——那个人——知道今后的未来喔。」

    「我怎么可能没有想法。可是,我没有办法全部说出来。」

    泉水子认为有些事情可以说,也有些事情不可以说。

    正因为对象是深行,所以有不能说的事情。因为不管泉水子愿不愿意,自己已经有太多事情深行都知道,不自觉间,面对深行和面对姬神,在泉水子心中会互相产生影响。

    (现在我们两人的关系,已经变成了无法轻易破坏的连系……变成了我想更加珍惜、并想办法使这份关系不会消逝的连系……)

    泉水子思索自己最迫切的愿望是什么后,鼓起勇气开口:

    「那个,可以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吗?现在我也记得姬神说过的话。可是,就算是这样,可不可以当作没有发生过,今后也继续搭理我吗?我不会要求永远都这样……至少在有朝一日、无论如何都要谈论未来以前。否则的话,我会迷失现在的自己。」

    泉水子心想这样说他不会懂吧,于是更加绞尽脑汁搜索说词。由于分心,两人的步伐不知不觉慢了下来,最终停下了脚步泉水子也没意识到。但是,站定看着她的深行,表情意外柔和。

    「嗯,这样我好像也比较轻松。」

    泉水子抬起头来,瞪大了双眼,因为深行面带微笑,而且一眼就能看出并非是客套的假笑,而是放下心来后不经意流露的笑容。

    「我也想跟平常的生活区分开来。坦白说,我的思绪也还没有整理好。至今我一直在想,雪政为什么老是只提到事情的表面,但应该是有不得不这么说话的苦衷吧。」

    「嗯。」

    泉水子的心情渐渐变得开朗,甚至怀疑阳光是否透进了昏暗的树林里。

    「我也终于明白,玉仓山的人们什么都不说,其实应该要感激他们。」

    两个人相对无语好一会儿。泉水子一点也不觉得这段时间的沉默令人尴尬,反而温暖和煦。

    紧接着深行看向手表,慌张喊道:

    「啊,糟糕!浪费太多时间了!」

    他开始加速前进,泉水子跟在身后,脚步却是方才无可比拟的轻快。因为她和深行了解了彼此的心情。她也不再羞怯畏缩,成功传达出了自己的愿望,她知道这不过是将问题延后解决,但现在单纯地品尝喜悦也无妨吧。

    或许是心理作用,深行的声音听来也很放松。

    「趁这个机会,我先声明这件事。」

    先说了这句开场白,深行才说:

    「我觉得姬神并不是随随便便出现。所以就算辫子没有了作用,你也不需要那么害怕。她的出现并非是为了引起灾难,而是为了阻止灾难。」

    泉水子也认为确实是这样。

    「这我明白。可是,那个人还是很让人害怕,怎么可能不害怕她呢。」

    「你应该可以不用那么害怕,该怕的是周遭的我们。」

    「什么意思?」

    「你用不着那么担心姬神降临在你身上,因为她只会在有话非说不可的时候才会出现。」

    泉水子第一次体会到当一个人心情上有了余裕后,就会跟着产生无谓的臆测。

    「……所以你的意思是比起我,更想见到姬神?」

    「我才没这么说。」

    「听起来就是这样。」

    「你怎么会曲解成那种意思?」

    虽然理解了一件事,但两人间依然存在着无比巨大的鸿沟。泉水子没有答腔,深行又说:

    「在误会我之前,你先好好回想吧。我如果希望你一直维持姬神的模样,还会跑到八王子城迹,努力让你恢复原状吗?」

    连泉水子也觉得自己反驳的声音像在闹别扭:

    「当然是为了陪伴姬神吧。那个人利用我的身体,就是想这么做,既然附在我身上,我也很明白她当时的心情,那时候气氛很好吧。」

    深行确实无法立即辩解,表情掩饰不了狼狈。

    「你没有资格责怪我吧?真是莫名其妙。」

    「算了。」

    眨眼间又回到对立立场的话也太蠢了。泉水子如此心想。

    「刚才的话当我没有说过,我不喜欢讨论其他女生。」

    深行再次停在原地,回头目不转睛地端详泉水子,然后神色紧张地问:

    「铃原……你会不会觉得……其实你和姬神有可能是同一个人?」

    「你在说什么啊?」

    虽是下意识脱口而出,但泉水子不明白深行为何会面露惊讶。当她纳闷地注视对方时——

    她在树丛另一边不算太远的地方,感受到了某种东西的气息。

    她吃惊地看向那个方向,却只有树木和杂草映入眼中。树荫下方的繁茂草丛稀疏散布,却又不致空旷到可以一览无遗。观察那股气息后,泉水子才发现这里与真夏说「空气很好」的丘顶大相径庭,仿佛有某种混浊的事物正蹲伏于地表,带着邪念凝视着她。

    (这种感觉……我这阵子都忘了……)

    这和国三毕业旅行时让泉水子痛苦不已的感觉相同。她本以为可以靠意志力阻断,但现在眼前的东西非常强大,肌肤似乎缓缓冒起鸡皮疙瘩。

    「怎么了?」

    深行也察觉到泉水子的异样,态度变得严肃。

    「对面有什么东西……在看着我们。」

    「不是人类吗?」

    泉水子点点头。当全身的注意力越是往那边集中,她越是清楚感受到了威胁,她突然发现,自己将会危及性命的有害存在所散发出的气息理解为「视线」。

    「必须回头才行,去那里太危险了……」

    「我知道了。」

    深行立即回答,迅速原路折返,下坡走出树林以后,才问泉水子:

    「这里的话,你还会感觉到视线吗?」

    气息比方才变淡许多。泉水子不再瑟缩害怕,用力吁了一口气。

    「……嗯,我没事了。」

    「那你在这里稍等一下吧,我去看看那里有什么。」

    泉水子怔愕地看向深行。

    「咦咦!为什么?」

    「多半是我们中奖了,我猜前面有结界的施法点。」

    深行的语气显得很开心,声音也很兴奋。泉水子不敢相信他神经这么大条。

    「我感觉到的并不是施法点那么静态的东西喔。感觉就像有可怕的野兽正蹲在那里一样——等着要发动攻击。」

    「那是你才会这么觉得。我比较迟钝,想必接近得了。」

    「不对,不管是谁都很危险,一定是的!」

    泉水子极力强调,深行却简短轻笑出声。这种笑法泉水子也很少见过,看来有些狂傲不逊。

    「那是因为你的护身太蹩脚了。护身法搞不好是为了凡人而存在。总之我先过去看看。」

    见深行直接转身,泉水子焦急地下意识抓住他的手肘。

    「不可以一个人去!先告诉真响同学他们,大家再一起去确认吧。就算有危险的东西,只要大家互助合作,一定不会有问题。」

    「我不是一个人。」

    深行的回答出人意表。

    「和宫也在。」

    泉水子惊讶得放开了手。尽管可以谈论姬神,但至今她还不敢提到和宫,这正是两人间最敏感的话题,她没想到深行会自己主动提起。

    深行似乎也明白泉水子为什么不知所措。

    「虽然不能指望这家伙,但在我快要没命、或事态将无法挽回前,他应该会想想办法吧。」

    「怎么会——既然如此,我也一起去。」

    尽管慌张,泉水子仍如此提议。她也知道,与其指望和宫还不如她跟着去更有胜算。

    「不行。」

    深行弯腰将脸庞凑向她,断然拒绝。

    「如果真的是非常邪恶的东西,我也分辨得出来。在这种中途翘掉执行部工作的时候,我也不打算额外冒险。我只是去确认地点,五分钟后就回来,你在这里等我吧。」

    「可是——」

    「如果你无法相信我,却只相信和宫的话,那跟我一起来也无所谓。」

    被他这么一说,泉水子无法回嘴。深行有些得意地抬起头,紧接着快步走上阶梯状的步道,不一会儿光景,背影就消失在树荫之间。

    明知道五分钟做不了什么事情,她还是觉得这段时间长得惊人。

    从泉水子站着的地方可以看见图书馆后侧,和前方道路上来来往往的学生。现在是一如既往忙于准备学园祭的午后,在这种地方坐立难安反而很不自然。她很希望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这没有什么大不了,但实际上仍是心神不宁。

    (不管深行会说什么、会怎么想,事后又会怎么闹别扭,我还是该一起去才对吧……)

    释放出那般强烈威胁感的东西绝对很危险。可是,泉水子也知道深行的自尊心很高,所以双脚还是没有移动。比起相信深行而待在原地等待,她其实是因为不知如何是好才动弹不得。

    她再也承受不了心中僵持不下的两个想法,当场蹲在地上,深深地低下头。一下子觉得在这种地方缩成一团的自己真是笨蛋,一下子又觉得害自己变成这样的深行是大笨蛋。

    (而且我也没有手机,要是深行就此一去不回的话……)

    「铃原,你的辫子碰到地上了。」

    泉水子弹也似地抬头。深行正带着一副「你在干嘛啊?」的表情站在眼前。泉水子内心七上八下地起身。

    「怎么样了?」

    「没什么怎么样。」

    深行气定神闲到教人咬牙切齿。明明泉水子大费神思,他却一脸「你是自寻烦恼」般的表情。

    「我找到了。那里确实有施法地点,我也挖开了树根旁边的地面,宗田说得没错,那里无庸置疑埋着蛊物。」

    深行从后侧口袋掏出手机,以单手操作后将手机贴在耳边。

    「宗田吗?我们这边找到了,结界的中心确定是图书馆。嗯,往集合地点移动吧,详情之后再说。不过,诸角和数马非常可疑。就这样。」

    深行火远挂断电话后,泉水子敏锐地问:

    「诸角和数马是谁?」

    「诸角是化学老师,数马同样是教化学的约聘讲师。」

    深行这时才将拿在左手上的东西举至泉水子眼前,是断成两截的细玻璃管。

    「这个玻璃管就插在隆起的土堆上。与其说是为了让蛊物透气,更应该是咒术的一部分吧。这怎么看都是理科实验室的耗材,我和宗田老早前就觉得高柳会出入化学社很可疑了。」

    怔怔地凝视着玻璃管后,泉水子突然涌起怒意。

    「你明明说过你不会冒险!」

    「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啊。」

    「我很担心你耶!」

    泉水子声音颤抖地说完,深行又只是简短笑了起来。

    「彼此彼此吧,我前阵子也很担心你啊。」

    见深行毫不理睬自己,率先迈开步伐,泉水子内心气愤难平。她继续站在原地,考虑不要追上他,但此时想起了该对他说的话。泉水子于是小跑步追上深行,从后方对他说:

    「相乐同学,如果学校里真的设有不好的结界,相乐先生不可能没有发现吧?更何况这件事不只学生,连老师也参与其中。」

    「也许吧。」

    果不其然,深行的声音变得意兴阑珊。泉水子不以为意地接着说:

    「到了这种地步,和相乐先生商量比较好吧?没必要逞强,相乐先生一定比较了解结界。」

    深行静默了好一半晌,最后才答:

    「……既然那家伙直到现在都袖手旁观,就算去问他如何破坏结界,大概也是白费力气。因为现在问题在于宗田会如何对应。阴阳师的目标不是我们,而是在测试宗田的力量。」

    三

    执行部成员在校舍前集合后,商议讨论的结果,决定将家长义卖的帐篷设置在图书馆前方。

    由于对面就是鬼屋所在的体育馆,学园祭第一天那附近也会相当热闹,而且还有能够空出大礼堂与校舍之间的辽阔空地这个大优点。

    提议设在图书馆的人是仄香,一年级成员没有插嘴发表意见,但竟然选择了才刚发现是结界中心的场所,未免也太巧了。泉水子感到疑惑,但也说不上来家长阻挡在那个地方是好还是坏。

    执行部成员前往大礼堂继续工作时,宗田姐弟悄悄脱队,前去察看深行告诉他们的场所。天色已经变暗,泉水子很担心,但因为真夏主动陪同姐姐前往,所以应该没问题吧。既然真夏跟着,万一有什么状况,真澄也会现身。

    真夏虽然很少摆出正经神色,平日也不会一直黏着真响,看起来反而只想分开行动,但情况危急时,他绝不会让真响一个人,泉水子十分羡慕两人的羁绊。

    (这一点跟我和深行很不一样呢……)

    有着共同的意志与愿望,他们唤回了已死的弟弟真澄。泉水子认为,是他们纯粹的共鸣使得户隐神灵也回应了他们。三胞胎所特有的同心是泉水子无法拥有的事物。

    在大礼堂地板上摊开报纸,勤奋地往保丽龙刷上油彩时,宗田姐弟平安无事地回来了。他们招手呼唤泉水子和深行,然后在角落悄声报告。

    「这下子我明白相乐和泉水子说的话了。埋在那里的东西,跟之前高柳在网站上设置的咒术是类似的法术,现在我一回想起来伤疤还会痛呢,真可恶!」

    真响气愤地说,一旁真夏的表情非常僵硬。

    「真教人火大~看样子就算有学生不自觉间因此遇到危险,他也毫不在乎。」

    「虽然我觉得很少会有学生走到那里去,但还是很糟糕。」

    深行点头表示同意。

    「如果挖开那里,情况会很危险吧?你们也没有出手吗?」

    真夏显得有些不甘心。

    「如果是真澄,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消灭。但是,真澄只有在真响或是我有危险的时候才能在户隐外头干涉外部事物,特地测试这件事也太蠢了。」

    「不可以测试啦。」

    泉水子忍不住脱口说。一回想起在空中来回飞舞、撞破执行部室的玻璃窗,又划伤真响和深行的那个像是野兽的事物,就不希望那种东西再次出现。

    「究竟为什么要布下那种结界呢?真响同学你们知道吗?」

    真夏立即回答:

    「我也想知道啊。把幽灵召唤到学园来,到底能帮上什么忙?」

    真响沉思默考。

    「……虽然还不清楚,但也许跟高柳不再使用式神有很大的关系。因为如果使唤式神,就会被泉水子发现吧?虽然前提必须是幽灵与式神不同,但我和真夏确实也无法看见幽灵。不过如果是灵的话,算是与真澄相似的存在吧。」

    由于手沾上了广告颜料,深行抬起手臂擦脸。

    「怨灵也算是幽灵吗?这方面的事情我无法定义,但怨灵可以说是危害活人的存在吧?不过,我也在一些鬼怪故事里听说过,有些人仅是看见幽灵就暴毙身亡。」

    「真要说的话,不论是神灵、式神、幽灵还是怨灵,或许不过是活着的我们依自己方便加以分类罢了。」

    四个人都感到茫无头绪。真响略微加强语气说:

    「至少如果学园变成了一个灵待起来舒适的地方,真澄应该也会待得很舒适吧。请求支援的话,他一定也会比较容易现身。只不过,我不想这么轻易就被敌人发现我们当作王牌的真澄。」

    深行像是确认性地问:

    「那么教职员里有阴阳师这件事呢?高柳果然会请大人协助自己一决胜负吗?」

    真响耸了耸肩。

    「那家伙是阴阳师的『希望』吧。你们想想,在需要累积经验的术者世界里,还是高中生的我们不过是群跟所有人都相差无几的小鬼头。所以无论如何,都会依后台的大人是否强大来决定高下。」

    「高柳同学好像也说过这件事。」

    泉水子不自觉说出口,但众人的视线集中在自己身上时就后悔了。总觉得深行投来的视线格外冰冷。她缩起身躯补充说:

    「……他说,我们都不是只靠自己一个人站在原地。」

    真响脸上没有责怪之色。

    「原来如此~这下子我突然都明白了。现在不是有家长义卖吗?也就是说如果学园祭期间如果有外头的大人进来帮忙,我们也不能有怨言。」

    「图书馆会变成义卖会场,也是他们设计好的吗?」

    「不晓得,但要提防留意。」

    深行用打量的眼光看向真响。

    「宗田,你打算怎么反击?都知道对方事先安排好了这么多事情。」

    「我们当然也有后台。」

    真响沉吟地说:

    「既然那家伙打算利用后盾,那我也只能跟进了。」

    「放任结界不管吗?」

    「要在学园祭当天之前解除结界的话,时间已所剩不多,可能有困难。或许反而该想想我们也能利用那个结界的办法。」

    深行思索了几秒后点点头。

    「也就是说,风险是一半一半吧。我会负责仔细观察化学老师诸角,但这件事别太期待我会插手喔。我总不能丢了学分。」

    做完规定的工作进度,回到女生宿舍以后,真响似乎是想起了深行说过的话,突然询问已做好就寝准备、正面对着电脑的泉水子。

    「对了,相乐好像才一年级就修了化学和生物吧?我心想化学课二年级再上就好了,所以也没有建议你和真夏去上,但那家伙是对理工科比较感兴趣吗?」

    真响、真夏和泉水子的理科科目都只选了必修地理,从来不曾走进理科实验室,诸角和数马两位老师也只在校舍里碰过面。泉水子转动椅子面向真响,歪过脑袋。

    「我也不清楚,但我知道他数学很好。」

    「考试的时候他所有科目都拿高分。我父亲的朋友多是文科菁英,我也比较熟悉那个领域,所以一直以为相乐也是那种以政治或经济为目标的类型。搞不好我完全猜错了呢。」

    泉水子模糊地回想深行在春假读的书籍。这么说来,好像是类似生物学的书。

    「相乐同学说不定喜欢生物,他从以前就对昆虫有兴趣。」

    「难不成他的目标是医学系?好比说东大医学系。」

    真响万分期待地说。泉水子连连眨眼。她从未想像过深行穿上医师袍的模样。

    「他是说过他想去东大,但没有说过会念什么科系,我们也没有聊过更深入的内容。」

    「要是将来可以成为手术技术精湛的心脏外科医生就好了!」

    真响完全是站在对自己有利的立场说。

    「可以的话,我也想当心脏外科医生,但就算数学考得很好,也不代表我有念理科的才能。我早就隐隐约约领悟到自己多半没有办法吧。相乐要是愿意念医学系,我就要『买进』了呢,」

    「买进?」

    「就是想长久和他来往的意思。」

    真响一派若无其事地换句话说,笑道:

    「但对方是自己的任课老师,也难怪相乐说他不会插手。不能仅仅为了学园祭,就和能左右自己成绩的人为敌。所以现在必须找到没有修这堂课的人才行,泉水子愿意陪我吗?只要稍微用你那双眼睛检查一下就好。」

    「嗯,好啊。」

    泉水子想也不想地点头。但是爬上床铺后,她却为另一件事陷入沉思。

    (如果深行的梦想是就读医学系……)

    同时泉水子也发现,她完全想像不出自己的未来。但是,如果是一般学生,理所当然都会考虑将来想做什么,更遑论深行这种备受周遭众人期待的优秀人才,没有梦想反倒奇怪。

    (……深行确实具有为社会做出贡献的能力吧。无论他成为医生、教授、政界或财经界的名人或是其他人物,好像都不令人讶异。)

    前提是没有和泉水子扯上关系的话。

    (我该做的事情是什么呢……)

    一思及此,胸口就阵阵刺痛。也许她不该想着要建立与深行间的关系,而是该释放他。

    学园祭迫在眉睫。

    一年C班的摊贩起先是依照在战场上烧饭救济士兵的构思进行准备,设计出的菜单也是竹叶饭团、烤年糕和红豆汤等等。

    然而——

    烹饪组男生古田不经意说出的一句话,却让计划突然往其他方向发展。因为古田曾经在祭典摊贩上做过棉花糖,也能从老家借来棉花糖机器,一C同学一听到这件事,旋即撇下原先的设定和特色,无论如何都想做棉花糖。

    结果以此为主轴,决定取名为「风云棉花糖」在学园祭上贩卖。

    既然变成要卖棉花糖的摊贩,那顺便也想卖炒面。众人以此为契机换了整体概念,同时决定取名为「下克上炒面」,内容越来越不知所云。

    与长谷川花梨聊了许多后,泉水子才知道她选修化学,也参加了化学社,因此忍不住问:

    「诸角老师是什么样的人?」

    「诸角?他上课很有趣喔,虽然报告很难。」

    长谷川讲话心直口快,依然散发着柔道选手的气魄。

    「化学社在学园祭有活动吗?」

    「嗯,有喔。我们会升起热气球。」

    泉水子有些吓一跳。

    「咦?这项企画有提交到执行委员会吗?执行部没听说过这件事喔。」

    「因为是临时决定的啊,不管哪个地方在紧要关头都忙成了一团嘛:」

    长谷川张开大口哈哈大笑,又补充说:

    「学园祭都是这样!虽然化学社只有三、四名社员,但诸角会担任顾问,所以我想当天应该赶得及!」

    (……抱持怀疑的态度应该比较好吧?)

    泉水子默默沉思。

    「A班的高柳同学也是化学社吧?」

    「是啊,那家伙是我们的敌对店长,绝不会泄漏A班的企画,所以我也牢牢守着秘密喔。」

    说完,长谷川忽然一脸惊觉,慌忙翻找书桌。

    「完了!我把文件夹放在理科实验室了。糟糕,里头有炒面食谱耶,我马上去拿回来。」

    长谷川急忙走出教室,泉水子不假思索跟上。她心想这是装作若无其事去理科实验室勘查的好机会。

    「等等,我陪你一起去。」

    理科实验室在专科教室大楼二楼尽头。长谷川并未走中央阶梯,而是一路走到一楼尽头才登上北侧楼梯。泉水子很少走这条路线。

    校舍北边人烟稀少,走道俨然成了学园祭期间的置物处。北侧楼梯的大半空间也杂乱地堆放着话剧舞台道具和看板等东西。

    放学后,四处散布的学生们做着准备工作,窗外频频传来人声。相较之下,走廊上却没有半个人影。但是,傍晚时分天空还很明亮,不至于让人毛骨悚然。

    长谷川饶富兴味地看向跟来的泉水子。

    「怎么啦?你对气球有兴趣?」

    「不,并不是。」

    「那么,你是对高柳有兴趣吧?」

    「不是。」

    泉水子决定不予理会。严格说来,长谷川的猜测没有错,但泉水子知道她是指其他意思。

    「但在我看来,高柳不算是受欢迎的类型呢。那种看起来没什么臂力的苍白男生,应该再可爱一点才对。」

    看起来力气十足的长谷川义正辞严地如此表示。

    「不过,真的有不少女生都会接近那家伙,不知道为什么在留学生间也很受欢迎。前阵子有名的安洁莉卡还来找高柳,我吓了好大一跳呢。就是那个很像陶瓷娃娃的法国留学生。」

    两人走到了理科实验室门前。同一侧还有同样相当宽敞的实验准备室,准备室对面是美术准备教室和美术教室。

    长谷川拉开实验准备室的大门,当中看来相当昏暗。

    「要进来吗?虽然我马上就会找到放文件夹的地方。」

    当然泉水子也跟在她身后走了进去。就在跨过门槛时——

    一瞬间,她觉得有道闪光灯打在自己身上。

    并没有任何东西发出亮光。但是,她总觉得在短得难以察觉的刹那间,有什么东西划开空间,快得仿佛是几分之一的眨眼时间。

    (咦……?)

    泉水子双眼圆瞪。她走进了一间并排着许多玻璃窗、明亮宽敞的教室。桌子都靠在墙边,木椅和画架随处放置。采光良好的窗边摆着画布,数名学生正勤奋作画。空气中弥漫着油画颜料独特的气味,即便泉水子走进教室,画画的学生们也没有回过头来。

    (我来美术教室做什么呢……)

    她恍惚地想,记得有执行部不知道的学园祭企画。她应该是来确认这件事情吧……

    但是,她却强烈觉得这件事与美术没有关系。她错愕于自己竟然忘了,一面偏过脑袋瓜,一面转身准备离开教室。

    才踏出大门一步,四周就变作一片雪白。

    她大吃一惊想要折回,却连方才跨过的大门也凭空消失。上下左右空空荡荡,仿佛白雾阻挡住了视野,什么也看不见。

    泉水子立即想起自己是否又贫血了,回想起先前在保健室里作过的梦。虽然肉眼看不见,风却刮着漩涡,肌肤感受到狂风的吹拂,这种感觉就和当时一样。

    由于是第二次了,她也能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应该很快就会听见女人的呼唤声——乘着呼啸打转的风。

    「殿下……」

    (不,不对——这不是贫血。)

    泉水子咬住嘴唇。绝不能就此任人愚弄。她应该有事情必须回想起来才行。

    虽然甚至看不见自己的手,泉水子仍是竖起两手食指和中指比出剑印。她尽可能平心静气,抽起收在左手中的右手剑印,以指尖在空中划下纵横线条。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她毅然决然地划下最后一道横线后,视野豁然开朗。泉水子发现自己正站在美术教室前的走廊上。尽管暂时松了口气,但还是搞不懂这是怎么回事。

    (这究竟是……)

    「喔……你成长了不少嘛。」

    身后传来声音。一回过头,高柳一条就站在走廊上。

    出现了呢——这是泉水子真正的感想。她一方面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不知所措,但一方面也不讶异这是高柳的陷阱。

    高柳不高,眯着细长的凤眼,带着微笑站在那里。他的鼻梁也很细挺,五官充满和风风情。

    「铃原同学,才过几个月而已,你和刚入学的时候比起来简直是判若两人。我从没见过一个人的改变可以如此剧烈。进步神速这一点有点像是阿尔吉侬呢。你知道阿尔吉侬吗?」

    「不知道。」

    「就是《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是我钟爱的书籍。」

    完全没有听过。泉水子心想要避免发言不慎,于是无视这个话题。况且听到对方提起刚入学的情形,她也有些生气。她现在一点也不想回忆起当初害怕高柳到束手无策的自己。

    「这是做什么?你施了法术吧?理科实验室里有不想让人看到的东西吗?」

    「我并没有刻意向一般学生隐瞒,会让我很头痛的只有宗田真响那一帮人。」

    「意思是你又施展了危险的法术吧?」

    泉水子说,瞪向高柳白皙的脸庞。一旦动怒,对方长得像和宫这一点反而让她勇于开口。

    「你为什么要把学园变作可以召来怨灵的地方?让大家看得见幽灵,到底有什么好处?我完全不明白你在想什么。」

    「那是因为你没有试图理解啊。」

    高柳一派从容地对泉水子的指责充耳不闻。

    「这件事又不危险,只要别对它们出手或是刺激到它们就好了。我也搞不懂你在想什么,为什么不离开宗田身边?我都明白地邀请你加入我的阵营了。我可不希望铃原同学遇到可怕的事情,现在的话,我还是愿意让你加入我们喔。」

    「你的意思是如果是让宗田同学碰到可怕的事情,你就不在乎吗?」

    「她太自不量力了。」

    高柳的语气变得有些尖酸刻薄。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们会势不两立。就看他们两个人能走到哪个地步,最后再自取灭亡吧。明明脑筋那么聪明却无法认清现实,我真的觉得这种人很可怜。不过,这也是必然吧。」

    泉水子毫不退缩。自己的话那倒也罢了,但听到真响被人贬低,她实在无法置之不理。

    「我不觉得高柳同学的立场有利到可以同情别人喔。现在几乎没有事物比真澄还强,这一点我也非常清楚。所以对他们出手,会有危险的人是你才对,你先前也领教过了吧?」

    「再过不久,宗田两人会自取灭亡。」

    高柳冷冷地再一次重复,语气仿佛在说这是过去就决定好的事情。

    「铃原同学,到时你就算哭着跑来求我,可能也来不及了喔。」

    「我才不会哭着跑去求你。」

    「嗳,宗田和我究竟有哪里不一样?身为术者,我们肯定差不了多少。难不成你对宗田存有美好的幻想,以为只有她的心灵纯净美丽?」

    高柳忽然改变语调询问。他似乎觉得有趣,但又真的感到不可思议。泉水子迟疑着是否该说出口,最后还是说了:

    「因为高柳同学杀了宠物,将其收为式神是事实吧?真响同学说她不能原谅这种事情,我也这么觉得。」

    高柳的双眼像线一般眯起,但这次确实不是在笑。

    「我这个人原本也是喜欢动物的。你们要怎么解释,是你们的自由。阿尔吉侬是老鼠的名字喔,不管看多少次,这本书都很精彩。」

    他的话声没有半点起伏。但泉水子感受得到怒意。接下来不管他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

    泉水子绷起身体,担心自己能否护身,同时有些后悔。因为她知道高柳会生气,是因为她伤害了他。看他态度那么傲慢,泉水子才会一时嘴快,但可能说得有些太过分了。

    高柳将轻轻交叠的手臂放下至身体两侧,略微动了动惯用手的手指,泉水子瞬间感到难以呼吸。紧接着,第三人的声音打破僵局。

    「那个,不好意思打扰两位……」

    长谷川花梨一脸尴尬地站在走廊上。她将手上的文件夹举高到嘴边,对泉水子说:

    「我先回教室喽。基本上还是提醒你一下,别忘了企画可是机密。」

    泉水子大吃一惊,高柳也相当惊愕,一脸不敢置信地瞪大细长的凤眼。从他的样子看来,长谷川应该看不见他们才对,想必原先施了某些法术。

    长谷川随即转身,匆匆忙忙走向楼梯。泉水子连说「等一下」的机会也没有。

    她消失在楼梯转角后,深行取而代之地现身,在走廊上缓步而来。他的表情从容镇定,一派处变不惊。泉水子又是大吃一惊,高柳则不耐地叹了口气,对深行说:

    「你在想什么啊?这样会害毫无关系的女生误会吧?」

    「就算我冲进来,你也不会罢手吧?还有可能又更刺激到你。」

    深行回话的语气沉稳,停下脚步看向高柳。

    「彼此都是急性子很吃亏吧?」

    高柳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放松紧绷的表情。看来也像是努力放松。

    「我都不晓得相乐做得到这种事。原来如此,你们两个人一直一点一滴地储存力量吧。」

    重振精神到足以露出微笑后,高柳说:

    「感谢你们在正式开战前特意提醒我这件事,对此我会想好对策。我承认你们确实不是平凡无奇的学生,但既然要开战,最好还是再机灵一点做好准备吧。」

    不等他们应声,高柳就朝实验准备室的反方向走去,既然走下中央楼梯,应该是回一A吧。泉水子和深行直到再也看不见他之前,都停在原地动也不动。

    等了半晌,泉水子终于开口问深行: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深行用提不起劲的语气回答:

    「虽然很不想说,但这就像装了和宫感应器一样。」

    这样啊,他很不想说吗?泉水子心想。

    这番话完全可以听出他并不是自愿与和宫心灵相通。这样一来,泉水子也说不出「谢谢你赶过来」的话。好险你没事——如果他至少肯这么说的话,自己的态度也会有所不同。但是,姑且不论雪政,泉水子也知道这不像深行会说的话。

    深行非但没有表现出担心,反而显得心浮气躁:

    「铃原,别做这种轻易就被人抓到把柄的事啦。那家伙最后撂下的台词可是非常认真喔。」

    泉水子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太鲁莽了。特别是最后对高柳说的那些话太多余了。

    「因为化学社在我们不知情的情况下要升起热气球。然后我过来一看,发现大门上好像施了某种法术……」

    「高柳该慌张的时候还是会慌张吧,尤其是这阵子他又成功在暗地里做了些准备工作。」

    深行说,语气显示出情况不容乐观。

    「都到了这个地步,你做好心理准备吧。我们已经无法再站在摇摆不定的立场上了,对方可以说是正式向我们宣战。这代表我们再也无法伪装成不值一提的成员。」

    泉水子一句话也无法反驳,只好开口问:

    「你听过《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吗?高柳同学说是他钟爱的书。」

    「那家伙会看那种书吗?」

    深行的声音听来很意外。见他反应这么快,泉水子不由自主抬头。

    「相乐同学也看过吗?」

    「那是很久以前的一本科幻小说,记得作者是丹尼尔·凯斯(DanielKeyes)。」

    闻言泉水子忍不住怀疑,说不定他们两人的共通点比自己还多,因此心情十分复杂。她很想说自己也想看看那本小说,但无法顺利说出口,因为在这种情况要是这么说,很容易招来误解。

    「……我们从来没有讨论过喜欢哪本书这个话题呢。」

    「这件事很重要吗?」

    「我今天知道高柳同学喜欢哪本书了。可是,我到现在还不晓得相乐同学喜欢什么书。」

    深行突然把问题丢回来。

    「你也没说过自己喜欢什么书吧。那你又爱看哪本书?」

    泉水子苦思了一会儿后,答道:

    「呃……应该是《枕草子》(※日本平安时代女作家清少纳言(966年~1025年)的随笔散文集。)吧。」

    深行沉默以对,接下来也一直保持沉默。

    泉水子这才领悟,尽管所有科目都考高分,但古典文学并非是深行擅长的领域。她放弃这个话题,叹一口气说:

    「我好像稍微可以明白,高柳同学他们为什么要召唤亡灵来到学园了。」

    深行目光锐利地看向她,脸上表情明显写着总比要对清少纳言发表感想好。

    「你说说看。」

    「我想他们是试图在学园里制造出户隐那样的另一层次元。如果要人为制造出那种次元,或许只能一直重复堆叠某些事物。」

    深行注视着泉水子,像要讲解得更清楚般换句话说:

    「所以你的意思是,他们是将八王子城的亡灵带来这里,作为召唤另一个次元的媒介?」

    泉水子只是点点头。对于化作言语后变得清晰的结论,她自己也深感震撼。但是,这恐怕就是真相。

    深行喃喃念道:

    「看来真的会演变成无奇不有的战国活动呢。」

    此时两人都深刻地体会到,他们已经无法回头了。不论怎么思考,凤城学园祭都将掀起一番壮阔波澜。

    (下集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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