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

    通称椿门的Scepter4屯所一角,有间几乎被人遗忘的资料室。

    室内陈列著数十个资料柜,总让人联想到迷宫里的围墙,或是裸露出地质岩层的断崖。层层堆积起来的历史沉淀物,拒绝著活人靠近。

    满是灰尘的资料柜在这片沉重的气氛中挤成一线,狭小的空间尽头,有个男人占据了窗边唯一一张书桌。

    男人约莫三十余岁,巨大的身躯筋肉坚实。他窝在一台旧式电脑前一动不动,简直如同埋在资料地层中的化石一样——不过,仔细看的话,脏污的键盘上,那双手在缓慢地左右移动。

    男人打字很慢,偶尔还会茫然地停下动作。敲击键盘的只有右手。那是因为,这个人没有左腕。包裹住厚重身躯的内务部制服左手袖管,在手肘上方随意打了个结垂下来。

    独臂男人推开老花镜,揉了揉鼻翼。他脸上有道极深的伤疤从鼻梁一直贯通至左颊。摩挲著那道伤疤,男人神色森然吸了口气,再度转向屏幕。

    要说不擅长写东西的话,操作机械更让他困挠。每日一篇电脑上敲打的报告书,只是这种程度的工作,在他——善条刚毅的日常生活中,却是最大的难题。粗壮的右手寻找著该敲打的键再度迟疑起来的那刻——

    手背上,有片樱花瓣悄然落下。

    屯所外围种植著一排樱树,花瓣多半便是夹著春风飘过来的。似乎被花瓣吸引了一般,善条将视线转向窗外。

    樱树环绕的操场上,身著制服的一队人正在整队。粉色的花吹雪与蓝色制服,在午后阳光映照下异常夺目。

    那队人并肩而立,个个脊背绷紧,站姿优美而壮观。那些挺拔身形,多半是由腰上悬挂的佩刀重量所造就的。他们隶属『击剑机动课部队』,是对异能者组织Scepter4的中核,从理念上来看,也可说他们就Scepter4本身。

    所有人腰侧佩剑,各自拥有足以成为『王之剑』的实力,这就是他们存在的基点。

    「——全员拔刀!」

    响彻操场甚至连宿舍都能听得一清二楚的号令声,来自于Scepter4的副长,淡岛世理。身为女性,其凛人的气魄却能彻底统制近百名男性。

    队员们一齐抽出佩刀,在胸前摆成刀礼的姿势。远望过去,刀刃如剑山般林立指向天空。

    「横列队形!」

    将出鞘的佩剑收近至身前,所有人跑动著变换起队形,八列纵队变成了四列横队,在前后留出充分空间,左右稍稍收紧,形成墙一样的队形。

    「击剑动作,第一式!准备!」

    队员们将刀尖朝向前方,全体侧过身。

    「一!」

    「二!」

    「三!」

    「四!」

    合著号令,数百刀刃纵横挥过,再在断然一劈后摆回最初的位置。整套动作,每个人都完全同步。

    这套『击剑动作』虽是由西洋剑术的套路中抽出,作为集团动作重新整理简化之后的招式,但它与『剑术』有根本上的不同。

    首先,它所假定对付的并不是同样使用剑的敌人。

    此外,用剑并不是为了攻击。

    击剑部队的成员,所有人都是高级异能者。仅靠他们自身的盖然性偏向力场就可以避开子弹攻击,也可以轻易放倒几米外的敌人。从根本上来说,无论是作为武器的剑也好,剑技也好,都无足轻重。

    那么……如果不是武器,『剑』对他们而言,又代表著什么呢?

    或许可以称之为『象徵』,抑或『指针』那样的存在。

    能将无形的力量化为剑的形态来进行制御。

    说得更具体些,拔刀的动作就有如扣下扳机,通过它异能得到释放,沿著『刀刃』的形体集中,在操剑的动作中得以运用。Scepter4队员的随身佩刀,即意味著『受掌控的力量』。这一切都体现了青王,宗像礼司的理念。

    「——横重列!」

    所有横列立即有一人前进或后退,构成锯齿状的重列队伍。

    「击剑动作,第二式!准备!」

    前排队列攻击时露出的防守破绽,后排马上给予掩护。而前排防御著后退的时候,后排即刻与其交替位置——几百名队员就像齿轮交错的精密机械一样,整齐且毫不迟疑地行动著。动作优美得让人感觉在看一场舞蹈。

    ……真刺眼啊

    令善条狭起眼的原因,并不仅是刀刃上的反光。那群人动作中的完美仿佛硬质通透的晶体一样,将所有不纯物屏拒在外。让人感觉,自己这样的异类,完全没有介身其中的余地。

    倒不是对他们有什么不满,只是就和自己动不动就摸伤疤的习惯一样,善条有时总会忍不住通过某些事来触动自己心中缺了一块的地方,于他,这已经成了一种恶习。

    窗外的光景令人晕眩,善条擦了擦眼,再度将视线移回屏幕。

    可在这时。

    「喂!当心点!」

    「啊、对不起!」

    队员中有一人动作瞬间出现了偏差,刀刃差点挥到其他队员身上。所幸无人受伤,不过——

    「楠原!」

    「是!」

    低头道歉的队员——楠原在淡岛尖锐的声线中猛地绷紧身体。

    「罚跑十圈!」

    「是!」他匆忙将佩刀收回入鞘,离开了操场。

    「注意点啊!」差点被佩刀打到的队员在他擦身而过时说道。

    「是!」

    「日高,你也和他一起跑!」

    「嗳?!」

    无奈之下,两人便穿著制服带著刀开始一起跑。

    「——第三式,从头再来!准备!」

    淡岛的号令声中,训练依然在继续。

    当被踢出队列的两人沿著操场内侧跑得离善条越来越近的时候,有个声音钻进了他耳朵里。

    「……可恶!受不了……那个女人,全身上下就只有巨乳稍微顺眼一点,对吧?」

    日高比楠原更高大些,年纪也在他之上,对楠原说话的时候,口气总是不怎么客气。

    「我才是被害者啊~」

    「嗳?……啊,哈……」

    相形之下,楠原以一般人的身材标准来看略显瘦弱,容貌上都还留有少年的稚气。

    「她大概是觉得没避开队友失误的人也不够警惕吧?」

    「你这家伙有资格说这种话吗,放聪明一点!」日高用手肘戳了戳楠原的肩膀。

    「啊、痛痛痛!对不起,真的很痛啊……嗳?」

    楠原惊叫起来。他的视线越过窗棂与善条的定格在一起。

    「乱叫什么啊?」

    「不是,那边有个人……那个地方,我好像听人家说过,是仓库才对……」

    「哈?管理员而已,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

    「差点以为是怪物……」

    「你几岁啊!」日高猛地拍了下楠原的后脑。

    「痛!」

    「日高!楠原!你们在搞什么!」淡岛尖利的声音传过来,「给我追加五圈!」

    「啥——?!」日高怪叫一声,加快了奔跑的速度。

    「啊……你好。」

    楠原在善条眼前站定了一秒,向他微微行了一礼后再度跟著日高追了上去。善条苦笑著一面回礼一面目送他跑远。

    几分钟后再度跑过他面前的楠原又一次向他点头致意,而下圈路过的时候,他已经连留意善条的余力都没有了。

    这样的话——

    ——以上,今天没有什么特别事项。

    耗费漫长时间后总算言简意骇地了结了报告,善条抬起头。远处楠原与日高依旧在绕著操场奔跑。不知几时两人连制服和佩刀都脱了,只剩内里的衬衫。其他队员已不见踪影,多半是结束了规定的训练内容,早早解散了。

    操场上的两人不再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只是一心驱动自己向前跑著。

    远远看去,那光景就好像在平原上奔跑的两只野兽一样。善条出神地看著两人,专注的程度与当事人投入的程度不相上下。

    那是再也不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场景。

    悄然注视著那刺眼的一刻,善条的手又一次抚摸起自己脸上的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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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关键还是在于,你的步调和大家不一致。」

    分别的时候,日高笑著拍了拍楠原的背说道。情绪大起大落的日高,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反省啦,反省!」

    「是!对不起、我会努力的!」楠原苦笑著抓了抓头。

    确实如日高所说,现实中自己一贯与别人格格不入。

    合唱的时候总会唱错词,走正步的时候手脚方向总会不知不觉间和别人相反。回想起来自己从小就是这样。运动神经并不算差,但节奏感还有跟随标准这两点上的资质,自己大概生来欠缺。

    曾经下定决心决不从事歌舞相关的工作,以为这样就没有大碍,但他却忽略了另一点。

    过去所属的机动队里需要走正步或整列,而自从被提拔到Scepter4后,这里依然要求集团行动。特别是在剑出鞘后一齐挥舞的击剑动作里,步调稍有差错就有可能会伤及周围的同僚。这可不是自己一句「不擅长」就能混过去的事。

    为此,楠原决定熄灯后自行练习。

    换上运动衫离开宿舍,楠原带著替代佩刀用的竹刀,开始在屯所里四处游荡寻找能尽情练习的地点。

    在房间里练的话也许会伤到墙壁,要是去操场正中练……多少也太惹眼了。考虑了几个候选地点后,他最终朝著离建筑群略有距离的道场走去。所谓『竹刀不就该在道场挥动吗』,想来也是理所当然。

    如果有夜间训练道场门还开著的话,让他在角落里做做挥剑练习也好。一面想著,楠原来到了道场前。

    ……然而,不知为什么,感觉有些微妙。

    场内没开灯,窗门大开。原本就是充满古意的开放性构造,门窗四敞下内外更无隔阂,夜晚的空气在其间涌动。而那里面——

    ——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东西。

    阴暗的树丛中潜伏的野兽,又或是空宅屋顶下栖居的妖怪——楠原甩了甩头驱走脑子里突如其来的胡思乱想。即便从小自己的直觉就很准,这片市区里也不可能存在熊或是野猪这种东西,要说妖怪,自己也早过了害怕那些东西的年纪。

    里面是有人在吧,估计多半是和自己一样的Scepter4队员。不过黑灯瞎火的到底在里面干嘛呢,这点实在让人不得不在意……

    就在楠原走近门口朝道场里面看去的时候——

    咚的一声

    道场深处突然袭来一阵大风——不,应该说像有人在面前击打起太鼓一样,冲击声朝楠原扑面而来。正确的讲,那既不是实际存在的风也不是什么声音。而是某种看不见的迫力。

    「……谁在那里?」

    听见低沉的男声,楠本条件反射地站直了身体。

    「是,是!那个……!」

    在他惊慌失措的当口,声音的主人从道场深处的阴影里缓步而出。

    眼前的男人异常高大。一米九以上的体格,道场服勾勒出一身紧实的肌肉。左手笼在怀中……不对,那只手似乎从手肘以下就空无一物。

    右手则提著一把出鞘的巨大太刀,刀身散发出的危险气息与楠原自己装备的佩刀简直无法比拟。谁都看得出,眼前那把是纯粹的兄器。

    ——会被杀掉吗?!

    楠原反射性地后退,将竹刀举在身前。不一会,刀身上慢慢泛起了青光。这是由盖然性偏向力场的副作用所产生的分光现象。

    自从半年前调任至Scepter4,楠原的特异能力日渐强化。将自身能力借由拔刀动作实际启动并操作——他与其他队员一齐接受了这种训练。

    用日高的话来说,简直就像「漫画里常有的那种光束剑」。

    楠原刀身上青色的磷光,对准了眼前的高大男人。

    「嗯?……啊,糟糕……」

    看见楠原的反应,男人即刻转身走进阴影里,从地板上捡起件狭长的东西。

    眼睛已习惯了暗处的光线,楠原分辨出那是太刀的刀鞘。男人把刀鞘夹在左肋下,一气呵成地收刀入鞘后,将刀换回右手。

    「抱歉,吓到了你。刚刚正好在练习居合。」(居合:跪坐著拔刀杀敌的招式)

    「啊,没事……」

    眼见刀收了起来,楠原的神经才稍微放松下来。仔细看的话,男人的言行并不会令人心生畏惧。左颊的伤疤虽然相当招眼,但透过镜片却能看到他笑得很温柔。

    「那么,你又是?」

    「啊……我是击剑机动课第四小队的楠原刚。」说著,楠原放下了竹刀,青光也随即散去。

    「剑击……啊,是白天那位——」男人提起太刀,用手背下意识蹭了蹭自己的伤疤。

    「白天……?」

    他对著偏过头的楠原回答,「我叫善条刚毅。仓库管理员,可不是什么妖怪。」

    「……啊」

    这才反应过来是白天训练时在队舍里看著自己罚跑的那人,楠原一下子脸红起来。

    「……这样啊,所以才来这边一个人练习吗。」

    不用他说明,这个人就看透了自己的来意。

    「那个……如果打扰到你的话,我马上离开。」楠原有些为难地说道。

    「不必,你太客气了,楠原君。」

    善条带伤的脸颊颤动了几下,豪爽地笑了起来。

    这之后——

    善条先问他是否要点灯,不过想到从窗户透进来的光线够看清四周,而善条也认为黑暗中人的感触更为敏锐,便维持了原样。

    两人就此占了道场两端,各自开始练习。

    楠原把竹刀提在腰侧,当作未出鞘的佩刀练起了击剑动作。从第一式最早的拔刀开始,预备,挥刀,换重心——间或,偷偷地扫善条一两眼。

    善条坚持自己用的是真刀,安全起见,两人间隔开了很远的距离。可此时面对道场深处的神棚,善条却只是将太刀放在身边,正座著一动不动。

    ——话说回来,那把刀看上去还真是很利呢。

    楠原想起自己刚才匆匆瞥到的大太刀。

    夺目而又厚重的刀身,要是对著人砍下去,绝对会一刀两半吧。

    ——但是那么长的刀,用起来不会不方便吗?

    ——而且还是单手……到底他是怎么使的?好想见识一下。

    抛开了自己来道场的初衷,楠原的兴趣已经完全转移到善条身上。

    ——半夜一个人来这边练习,这个人大概是不怎么想让其他人看到吧。要不乾脆练习就先到此为止,在窗口那边偷看试试……

    「——楠原君,你的注意力不够集中。」善条背对著他出声。

    「嗳……?!啊、是!对不起!」

    楠原慌忙摆正姿势道歉。

    善条神色淡然,继续对他说道,「对周围的情况敏感是好事,但要是为此守不住自己该有的姿势就不应该了。」

    「是,我会注意的!」楠原僵硬地回答。

    「还有一点……你的节拍不怎么安定。」

    「啊……节拍吗……」他歪著头想了想。「……啊!」

    明白了。

    ——那不就是一直困扰自己的步调问题吗。

    「节拍不稳……也就是说我做的不够好是吗?」

    听见他的问话,善条的身形微微一动:「这种场合下确实如此……不过如果以剑术的角度来说,不安定才是正确的。」

    ——明明不对,却是正确的。

    迷题一样的话语,可楠原预感自己渐渐捕捉到了问题的核心。

    「那个……能不能给我详细说明一下呢?」

    他不知不觉地向善条跨出了一步,然而倏然之间——

    咚——!

    伴随著几乎掀翻自己的冲击,太刀的白刃劈向楠原的咽喉。

    「……?!」

    他反射性地急退,举起竹刀抵挡。

    然而当他回过神——那个人,根本就还在道场另一端,隔著三十的距离,丝毫没有靠近。刚才看见的刀刃,只不过是身体感觉到那份可怕气势时产生的幻觉。

    善条单膝跪地,将太刀收回身边。自己连拔刀的瞬间,他是怎么拔的都没有看清楚。唯一能确定的只有一点,独臂上支起的刀身杀气四溢。善条脸上浮现出恶鬼般兄狠的表情。

    恶鬼的攻势,正指著楠原的要害——不,真正的目标位于自己身后门口。

    「哦呀,真是漂亮的一击,差点让人吓出一身冷汗。」身后传来一个带笑的声音,「呵……刚泡完澡就见识这一幕,还真是……说不定会感冒呢。」

    楠原转过身,见那个高挑男子从门口施然走近。大概是和服与头发半干的原因,男子给人的印象与往常不太一样——

    「……室长?」

    「晚上好,楠原刚君。刚才聊得很开心?」

    男子叫著自己的名字,注意力却丝毫没放在自己身上。

    他口中的室长,青王宗像礼司,心无旁骛地凝视著刚才拔刀砍向自己的剑鬼,推了推眼镜,微微弯起嘴角。

    「鬼之善条的剑术指导——可否也指教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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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竟然夹在这两个可怕的人当中。

    楠原拿著竹刀僵在原地,像前后夹著两堵墙似地进退两难。

    宗像礼司与善条刚毅,无论哪边都是存在感暴表的人物,但两人与人的印象却迥然不同。

    善条的骇人之处,出鞘兄器般的压迫感,某种意义上来说并不算陌生。剑道老师或是机动队的长官也身具相似的狂兽般的气势。善条的压迫感可以说就是那些人的升级版。或许这就是几十年体能与剑技锻炼下成就的广度,速度,与力度。如果大意接近,多半会被一口咬杀的可怕存在。

    而宗像,却与楠原见过的任何人都不一样。

    记得这个人才二十三,四岁。反正,基本算是自己的同龄人。身为这样一个组织的首领,拥有远超普通警方的权限与战斗力,单以这个年纪来看……未免太年轻了。

    可只要当面见过他本人,这种想法势必烟消云散。

    正面承受了善条的剑气,这个人却连动都没动,脸上的笑意都丝毫未减。

    能全盘接下那种巨大爆发性力量迸散的,另一种不可忽视的存在。只不过宗像这一边,就好像水面下的冰山一样,让人摸不清他真正的分量。

    ……或许,要想了解他的真实实力,就只有通过『那个』了。

    那一天楠原在夏日长空中看见的,遥遥悬挂在宗像头顶,刃指地面的巨剑——达摩克利斯之剑。

    宗像将那团庞大的能量结晶藏在自己深不可测的影子里。

    即便是徒手,都比任何人都武装得更彻底。所以就算是用刀砍——不止如此,恐怕换成枪械导弹来攻击,

    这个人也一样会纹风不动吧。

    挥舞著庞然太刀的善条,和藏起巨大王剑的宗像。

    两人在紧绷的空气中对峙了数十秒。

    ……不,或许实际上只有两三秒而已。对极度紧张的楠原来说,时间过得分外漫长。

    直到——

    「……您别开玩笑了。」善条放下了手中的太刀。

    宗像没有接话,却依旧带著似有若无的微笑。

    拾起地板上的刀鞘收好刀,善条站起身向楠原走来。

    「楠原君。」

    「哈……?!」

    男人像巨兽般慢悠悠走过后退几步让出道的楠原身前。

    「抱歉,说了多余的话。」

    「是!……啊、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向站在门口的宗像微微点了点头,又对著整个道场行了个礼便径自离开。

    当那个壮硕的背影消失在视野里的时候,道场里的压力好像也减了几分。

    但楠原却全然没有摆脱紧张状态,一味瞪著善条离去的方向。

    这都得怪—

    善条离开以后,宗像的兴趣就完全集中到了自己身上。感觉到身边的气息,楠原浑身都僵硬了,犹如被蛇盯上的青蛙一样。

    ——怎么感觉情况比刚才更可怕了。

    宗像室长在想些什么?他现在心情怎样?完全猜不出。眼角余光里能看到,这个自己无法理解的存在感十足的人,正在打量著自己。

    「……用不著紧张成这样,楠原君。」

    「哈……嗳?啊、」

    顺著宗像的眼神,楠原看向自己手边,这才发现竹刀刀身上不知几时泛出了青光。自己居然无意间暴露了对这个人的防备。

    「啊、十分抱歉!」

    他集中注意力,将竹刀刀尖换了个朝下的姿势,刀身上的光瞬间黯淡下来,消失了。

    宗像微微一笑,不再看他,将视线转向善条离开的方向。

    「我们好像被善条先生讨厌了。」

    「嗳?连我都包括在内吗?」楠原脱口而出。

    ——像我这样的小人物,善条先生哪会有什么印象呢。

    如果只是想想倒罢了—

    宗像的眉轻挑了一下。

    「……!」

    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楠原不觉又僵硬起来,避开了对方的视线。

    平时,自己总会不小心把心里想的事说出声。对他这种过于表里如一的性格,周围人毁誉参半,不过幸好到目前为止也没引发过什么大问题……只是在眼下犯这种错,就有点要命了。

    「那个……对不起,刚才是一时失言……」

    在经历了一阵长久到可怕的沉默之后,他听见宗像轻轻叹了口气。

    「……呵」

    与迄今为止在那张脸上见过的刺人冷笑相反,此时的宗像却好像发自内心似地笑了出来。

    「失敬。你说的没错。」大概是面对他人说话时常年的习惯,他推了推眼镜补充道:「那个人讨厌的,应该只有我才对。」

    「……哈」

    楠原模棱两可地回答了一声,偷偷扫了眼宗像的神色。

    手掌掩盖下露出的那半边脸上,乍看像是对这伤人的事实有些伤感,却又夹杂著些许讽刺的笑意。眼前的人望著门外,嘴角的弧度慢慢漾开。

    比方才多了点烟火气。

    ——不过,果然还是猜不透哪……

    楠原暗暗地想。

    「锁门就拜托你了。」

    扔下这句话后,宗像离开了道场,室内只剩下楠原一人。

    终于,能安心练习了。

    月光悄然撒下来,照得四周一片朦胧。一片迷蒙中他重操起刚才的规定动作。

    只是那两位大人物留下的印象,在他们离去之后,依然像残香一样笼罩著这片道场。让人怀疑下一秒道场深处阴影里会不会突然飞出钢刃,或是这一瞬间,正有道冰凉的视线盘踞在自己身上。

    一旦怀有这种想法,楠原的动作不由规矩起来。

    一股紧张感从脚跟沿重心蹿至脊背,竹刀上隐约泛起青光,并随剑尖的动作与楠原的意图向四周发散。

    昏暗中潜在的危险仿佛在蠢蠢欲动,楠原下意识地确认起知觉与武器的射程,还有——

    自己的呼吸。

    竹刀的重量与挥空的声音。

    赤裸的脚尖擦过地板时,每踩出一步的感触。

    微弱的光线。空气的涌动。夜晚的虫音。

    一切感觉都渗透至自己里面,又好似是自己的存在融入了四周。

    这片空间如今只有他一个人。不,应该说,这片空间现在是属于他的。

    楠原看了看双手,竹刀上覆著的青色磷光范围在扩大,连脚边地板上都映出了隐约光环。

    「啊……这是……」

    困惑了一秒,他随即想起——

    『只要是剑所能及的范围,就能成为受你意志支配的圣域』

    宗像曾说过的谜一般的话语在脑海中复苏。

    伴著难以言喻的感觉,楠原顿时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他深吸了口气,加重握紧竹刀的力度,然后在脑海中勾勒出力量从手上传至竹刀,进一步延伸至刀身一刀

    可及处的画面。

    与此同时——地板上出现了以楠原为中心半径近两米的光圈。

    受自我意志,『无形之剑』支配下的空间——

    这就是所谓『圣域』吗……

    楠原在这片圣域中再度开始击剑动作。光圈——甚至包括其上空在内的半球形空间内,都充满了他的意志,而他自身的力量在得到强化的同时也渐趋安定。这股力量前所未有得充沛,从身体里喷薄而出填满了四周的空间。

    ——好厉害……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有多强大。也几乎没有与人竞争的心理。但现在,在这个空间,这一瞬间,却有种与谁战斗都绝不会输的感觉,无论对方拥有什么样的力量,配备如何强力的武器——

    ——虽然多少有点言过其实。

    如果受到善条的居合攻击,自己大概连拔刀的机会都没有就马上被砍倒在地了吧。又或者对手换成宗像,这整个『圣域』在那股压倒性的力量下多半不堪一击。

    当然,作为战斗组织的一员,渴望变强的心态在所难免,

    ——不过,人要有自知之明。

    楠原露出一丝苦笑,决定先通过操剑动作让自己小小的『圣域』稳定下来。

    然而——

    就在几分钟前,在楠原印象里那两个男人还只是巨大而又模糊的存在。现在,他却开始用自己的标准来揣测他们。

    这才是拥有个人『圣域』的意义。

    可此时,楠原还未曾察觉这点。

    现在的他,只一门心思在昏暗的道场里挥舞著竹刀,拼命造出属于自己的小小光圈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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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第二天午休时,为了归还道场的钥匙,楠原拜访了旧资料室。

    昨天虽然用门边挂著的钥匙锁了门然后保管到现在,但早晨上班前去庶务课归还的时候,那里的中年女事务员却这样回答,

    「啊,这是善条先生的钥匙。」

    问过才知道,道场的钥匙除了由庶务课管理的以外,善条那里还有备用的。那个人经常半夜练习,所以特备了一把。

    「西栋一楼走到底……是……仓库还是资料室来著?反正没什么人用那地方。他白天都在那里,替我把钥匙交给他吧。」

    「啊、是,我知道了……谢谢。」

    一面对事务员道谢,楠原不由疑惑起来。

    ——那个人……负责的居然是内务?

    虽然昨天善条自称仓库管理员,可自己完全当他是开玩笑随便说说的。

    Scepter4作为战斗组织,除了包括楠原在内的实战部队,也设有后方支援的内务部门。

    各部门的人一眼就能区分。可以说人种完全不同。制服腰侧佩著剑,走路姿势挺拔的精悍年轻人必定是前者。而气场和普通人差不多的女性及中年男性则属于后者。

    可昨天见到的善条,怎么看都该属于自己这边的实战部——甚至可以说,比起楠原这种新人,善条的存在明明更具备战斗力。那他为什么会被分到内务部?

    ——难道是因为手的问题?

    过去在战场上负伤失去一只手,才从一线退下——这样想倒也说得通。不过——

    就算那个人只剩下一只手,也肯定强大到自己全力以赴都战胜不了。不止如此,恐怕善条的实力已经远远超出了剑机课的精英,快要接近宗像室长所在的级别。

    ——这种人到底为什么会待在内务部?

    ——是出于当事人的意愿?比如」打架已经打够了」之类的理由……

    ——但他练习起来又那么认真……不过也说不定那只是人家常年的习惯而已……

    上午的训练中,如此诸般的疑问在楠原脑袋一角盘旋不去。

    一到中午休息时间,他便取出存在贮物柜里的钥匙,向事务员所说的资料室走去。

    昨天透过窗户两人曾打了个照面,楠原多少还记得那个地方在哪,然而队舍增建过多次,有几段走道像迷宫一样,左弯右拐多到可怕。再不快点把钥匙还掉,说不定连午餐都要没时间吃了。

    终于,穿过昏暗破旧的走廊,楠原来到尽头那间陈旧门牌上手写著资料室的房间前,敲了敲门。

    「打扰了。」他对著里面说道。

    ——这次总不至于又会突然砍过来吧……?

    楠原不由退开一步摆好躲避的姿势。少顷,

    「……来了。」

    门开了,探出善条的脸。

    ——咦?

    连腰都不及站直,楠原瞬间不知所措起来。

    ——这个人,原来只有这么矮吗?

    事实上,善条本人绝不算矮。眼前的人,无论身高或肩幅,都差不多快抵著门框——几乎相当于整整一块门板的体格,以普通标准来看,称他为巨汉毫不过分。

    但昨天晚上楠原见到的那个善条,确实看上去要比现在高大许多。那种威压感在记忆中打下鲜活的烙印。

    没错,就连正座时的姿态都让人感觉不得不抬头看才行——

    ——不对不对,怎么可能呢。这样不就和大佛一样了?

    他轻轻摇了摇头,甩开这种思绪。

    昨晚道场里没有参照物,受练习中的善条气势所迫,才会在心里留下过于高大强势的印象——多半是这个原因吧。

    「啊,你是昨天那位……楠原君……」

    「是,我叫楠原刚。」

    楠原站直身体行了个礼,然后将口袋里的钥匙拿给对他温和微笑回礼的善条看。

    「这是…道场的钥匙。别人托我还给善条先生。」

    『善条先生』

    因为不清楚这个人的地位与职位,楠原特地向庶务课的人打听了该怎么称呼才好。

    正式的叫法似乎该是『庶务课资料室』的『善条室长』,但在Scepter4里提到『室长』一般说的都是『宗像室长』。为免混淆,大家便略去了职位直接称他为『善条先生』。

    不过,

    ——熟人也就罢了,一下子被个新人自来熟似地不加职位就叫,估计会不高兴吧?

    这样想著,楠原略带紧张地看了眼善条。

    「啊,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善条露出豪爽的笑容,向楠原伸出右手。那是只老茧凹凸不平,如岩石般粗硬的手掌。

    ——唔哇、这只手真是……

    一面将钥匙交到那只手上,楠原不由看出了神。

    「我的手很脏吧。」善条苦笑著把钥匙放回胸前口袋说道。

    「啊、不,失礼了……那么我先——」

    楠原敬了个礼正准备离去。

    「啊,楠原君。」善条从身后叫住他。

    「是?」

    转过身,眼前的善条正摸著自己的脸颊,若有所思。

    「……楠原君,能占用你一点时间吗?」

    ******************************************************************************

    (五)

    「——早上开始电脑就有点奇怪……能帮我看下吗?」

    说著这句话的善条,似乎缩了一下。

    「哈、电脑……吗?」

    「不方便?」

    善条看上去又瑟缩了一点,「我是想,你这么年轻,对机械应该很擅长……」

    「啊、不敢当。没到您说的那个程度……不过,电脑的话?」

    楠原抓了抓头。

    ——照这个样子看……自己多半比这个人应该拿手一点。

    剑机部也经常会有用到电脑的工作,而且自己私底下也在用,虽说不是什么高档货。

    「我帮你看一下好了……在哪里?」

    「那就有劳了。」

    善条瞬间小小松了口气。

    随后——带路的善条挡去了前方的视野,左右的储物柜隔离了两侧视野,一片闭塞中,楠原被领去了资料室深处。实际上只有几秒钟的路,对楠原来说却分外漫长。似乎只要这个人在眼前,不仅仅物体的大小,就连对时间的感觉都会错乱。

    忽然间,善条退向一侧,眼前一下子明亮起来。

    敞开的窗边,有张书桌快要被堆积的文件掩埋。不过,桌上也好,四周的柜子上也罢,并没有看著像电脑的东西。见楠原四下张望,善条用右手指著书桌上方说道,

    「就是这个……」

    「嗳……啊、这个是电脑?」

    眼前那台,与楠原印象中的『电脑』相去甚远。不是薄型可折叠式的笔记本——

    硕大平坦的箱型机体上,架著小型电视机大小的显示屏。还有线路连接的全尺寸键盘。原本估计是米色,而现在因为日照和手垢显得脏兮兮的。

    「……啊,这种式样吗……」

    对著无意间呆然出声的楠原,善条乖乖回答道,「嗯,有些年头了……」

    「……好像有奇怪的声音。」

    「嗯。」

    两人屏息竖起耳朵。旧电脑的机体,从刚才起就嗡嗡、间或卡玄卡玄地响个不停。

    「早上开机以后就一直这样。没法操作。」

    「哈……」

    黑屏上白色的文字在闪动。楠原凑近显示屏。

    「那个、OP、RE……TION……?」

    他转头对善条说道,「……上面好像写了『找不到OS』。」

    「OS是什么?」

    「嗳——」

    对这个问题,楠原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视线漂到头顶的天花板,「那个……就是电脑里的程序里很重要的一部分……吧。」

    「很重要?」

    「嗯……应该是。」

    「就是说,没有的话就麻烦了?」

    「……对。」

    「厄……」善条脸色严峻地搓了搓下巴。「……那该怎么办才好?」

    他就像雕塑一样定在原地。

    两秒,三秒,时间尴尬地流逝。

    「……那个,要不要我叫个懂的人来?」

    「……拜托了。」

    就在善条呆立著回答的时候,

    「喂~阿刚—!叫你啊阿刚!!」

    窗外飞过来一个洪亮的声音。楠原向窗外望去,操场上身著蓝色制服的队员们正在陆续集合。声音的主人

    日高,将佩刀举上头顶挥舞了几下。

    「你这家伙,在那边偷什么懒!下午的训练要开始了!」

    「啊!是、是!」

    楠原的视线在窗口,屏幕与善条的脸之间慌忙打转。

    「……抱歉。你去吧。」

    善条说著,指向正对操场的那扇落地窗……可完全是一副没法让人安心离开的样子。

    「那我告辞了!」低下头正准备离开的楠原,在窗前回过身。」那个……下班以后我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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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因为没来得及吃午饭,下午的训练相当辛苦,不过总算熬了过去。

    等楠原穿过夕阳下的操场去善条那边的时候,西栋背著日暮余晖只能看出一片黑压压的墙。

    一楼的『庶务课资料室』里没开灯。善条说不定已经走人了。

    ——也对。谁说非我不可,他也能找别人啊。

    不过,仔细看的话,对著操场的那扇窗还开著。

    和昨天道场那边一样,没关上门窗就先回去了吗——

    一面想著,楠原走近窗前。

    「——唔哇、居然还在!」他惊叫出声。

    昏暗的室内,挺直脊背坐在窗边书桌前的善条,一动都不动,只是瞪著那台发出奇怪声音的电脑。

    「嗯……噢、楠原君。你来了啊?」

    善条抬起头,一脸苦候多时的样子。

    ——明明可以叫别人来帮忙解决嘛……

    不过这句话现在显然不适合说出口,楠原便将这个疑问先放在一边。

    「对不起来晚了……」他低下头,」……那个,我带了个比较懂的人来。」

    从他背后走出两名队员。

    一个是戴眼镜的青年,长发在头后扎起,他姿势标准地敬了个礼。

    「我是击剑机动课第四小队的榎本龙哉。」

    随后,

    「跟他一样!剑四的日高!」

    日高将手举高挥了挥,随即三人从落地窗鱼贯而入。

    「——噢?!」

    看见那台话题中的电脑,一直很冷静的榎本怪叫起来。「这不是7PACHI家的……!PCRX-78吗!二十几年前的机种唉。历史遗物……不,都已经可以算古董了!」

    榎本向电脑飞扑过去,眼神粘在机体上,就差捧著舔起来了。发现楠原在榎本身后缩了一下,日高拍了拍

    他的背。

    「呐,我说了吧!这家伙根本就是个死宅。」

    榎本对日高的话不置可否,径自向显示器后方探出头,开始确认配线和型号。

    「噢!竟然还是TYPEG3!驱动轴上有涂电磁层,看就是这里!」

    「厄……是吗」善条也像被对方的气势压倒了似地小声应合。

    「那种东西谁懂啊!」日高乾脆地打断他,」……说,到底修不修的好?」

    榎本抬起头:「嗳、修理是指……啊、是说这个卡玄卡玄的噪音吗?这种只要……看。」

    他将机体上的按钮和操作杆摆弄了一下,从机体的卡槽里取出一块手掌大小的方形薄板,

    即,噪音消失了。

    伴随著短促的电子音,电脑再度启动,屏幕上闪过启动程序正在运作的标记。

    「……这就修好了…」善条喃喃自语。

    「那个……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

    见楠原一头雾水,榎本笑著回答,「电脑本身没出什么问题——」

    他朝善条晃了晃刚取出的薄板,「善条先生忘了把这块软盘拔出来吧?」

    「嗯……好像是。」善条乖乖回答道。

    「A驱动里如果软盘不拔出来就开机,机器会默认它是启动盘,然后从那边调动OS。但是这只是块资料盘,机器就会找原本就不存在的OS找个不停造成死循环。对那个时代的电脑来说,算是常有的问题。」榎本说明道。

    「哦、那个OS……是这么回事啊。」善条再度小声说道,」还是搞不太懂……本来以为它彻底坏掉了。」

    「还好,没什么大问题真是太好了。」

    松了口气的同时,楠原的肚子也咕地叫了起来。

    「啊、对不起……」他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日高拍了拍他的背说道,」哈哈,这家伙从中午开始肚子就一直在叫,烦死了!……阿榎!喂阿榎!你够了!」

    「……嗯……再等会。」榎本摆弄著电脑心不在焉地回答。

    日高打了下他的后脑,「先去吃饭啦!吃饭!」

    就在这时——

    「说起来,我午饭也还没吃。」善条慢腾腾地向房间里侧走去,「方便的话……我给你们下点荞麦面?」

    「哈……荞麦面吗……」楠原看了看日高和榎本的脸。

    日高立刻举起手:「哦~好啊!恭敬不如从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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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不知道这间房间原本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庶务课资料室』里竟然还有个小小的厨房。为此善条不怎么去食堂,大半时间都在这间房间里做些简单的料理。

    「除了煮东西以外其他的我也不怎么会……不过荞麦面我很喜欢,倒是经常自己做。」

    室内没有像样的饭桌,装荞麦的竹篓与调料盘还有善条的荞麦碟子在书桌上一摊开,顿时就没剩下多少空间了。碗也不够用,楠原只能将蘸料倒到喝汤用的碗还有马克杯里面。椅子除了善条自己用的那把以外,

    只有一把摺迭椅,立马就被日高占作了自己的地盘,楠原与榎本两人便站著吃起来。

    「嗯!好吃!味道很赞啊!难道是什么高级品种?」

    「没有,只是附近超市买的……」

    「是吗,真的超好吃!」

    大赞之下,日高又从竹篓里夹出一把面。

    「日高……你也稍微客气点。」一旁的榎本提醒道。

    「笨!大家一起吃的时候当然要先下手才对!」

    「啊!」

    见他又抢去一大团面,榎本对善条低下头,「不好意思,这个人一家都是兄弟,从小就在男人堆里长大的……反正,真的很对不起。」

    相对替日高的行为不停道歉的榎本,桌子另一边,日高把调料里的葱都拨进自己碗里,大口吃起来,丝毫没有收敛的样子。

    「我超爱大葱的。这个葱的味道也很不错。」

    善条看著他,脸色温柔起来。「嗯,今天的大葱特别好吃。」

    「今天的……?」

    看见楠原偏过头,善条拿筷子指了指自己的左肩。「都怪这只手。」

    「……啊——」

    楠原恍然。失去左手的善条,没法用菜刀将大葱切得很细。刚才楠原只是好心提议帮忙剁葱,没想到对这个人来说……似乎成了长久以来难得吃一次的正宗调味料。

    「还要面吗?」善条站起身。

    「啊~劳驾再拿点过来。」

    「……对不起。」榎本拉著日高低下头。

    「还有葱也是。」

    「了解!」楠原追著善条两三步跑向厨房。

    看著他的背影,日高突然说道,「呐,阿榎,这家伙其实还蛮可爱的。」

    「噗!」

    「喂……你噎什么!我又不是那种意思!」

    面对慌忙解释的日高,榎本依然呛得缓不过气。

    「嗳?怎么了?」楠原回过头问。

    「没怎么!切你的葱去!」

    「哈……」楠原歪了歪头,再度咚咚地干起手头的活。

    榎本的咳嗽总算平息下来,脸上浮起一丝笑容。

    「赫赫……不是,我懂、我懂你意思。楠原君他就像弟弟一样,或者说小狗那样……很招人喜欢。」

    「——原来如此,讨人喜欢……是吗」

    「没错没错,我想表达的就是这个——唔啊?!」日高大惊失色地回过头。

    窗外正站著他们的『室长』宗像礼司。修长的双眼在室内扫了一圈后,他唇角微微翘起。

    「日安,善条先生。又来打扰您了。」

    「您……您辛苦了!」榎本端著筷子和碗僵立在那里。

    「喂、阿刚!快给室长腾出座位啦!座位!」

    「嗳?什么座位?——啊!」

    在年轻队员们的一片混乱中,宗像从落地窗边走了进来。

    片刻后——

    看著宗像在椅子上坐下,拿起第二篓面前放好的碗,所有人都不禁屏住呼吸。

    ——这个人,真的会吃荞麦面这种东西吗……而且还是超市买的……

    虽说也不是不可能,但看在眼里,楠原依然觉得难以相信。

    岂止意外,简直就不能想象宗像平时吃饭的样子。总觉得吃饭睡觉这种普通人过的日子,这个人是不会有的。曾经听说过作为兴趣,室长不时也会冲冲茶……但不知为什么,这个人总让人感觉,好象只要通过仪式或者冥想,他就能汲取能量活下去一样——

    当然楠原也明白那不过是妄想。但眼前宗像本人的举止却更加深了这种印象。

    坐在椅子上的宗像,背脊很自然地挺直。用筷子的手势也赏心悦目,完全挑不出毛病。每一筷夹起的面不多不少,安然放进碗里,再送到嘴边。

    吃的时候几乎没弄出什么声音,只是轻轻吸几下,动作优美得像变魔术似的,面就这样悄然消失了。这个人正在吃的,正在做的这件事,与刚才他们几个像小孩子一样吵嚷著吃的荞麦面好像根本不是一回事。

    不止楠原,日高和榎本也一动不动盯著眼前的人。

    一般人的话——不,就算是动物,无防备之下被人盯著进食,也会有本能的抗拒。但宗像却丝毫不在乎围著自己的队员们的视线,只是悠然夹著面。而这个人在做这件事的同时,气势反而压得周围人动弹不得。

    「——怎么了?再不吃面就不筋了。」

    「啊、是!」

    「非常抱歉!」

    楠原和榎本小心地回答。

    「那……我、开动了。」

    日高不怎么自然地伸出手,象徵性地夹了两三根面。然后,像是要搪塞过去这段尴尬的时间,他把面在佐料里反复拌了几次才慢慢送到嘴边,尽力不发出声音地吃起来。

    宗像含笑看著他一连串的动作。

    「厄——那个……这面火候把握得真好……」

    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些莫名的话,日高顶了顶榎本的肋侧对他耳语道,「喂、阿榎,该你了!」

    「什么叫该我了……」

    由两人的对话来看,简直像互相逼著对方受罚一样。不过在宗像的眼皮底下把面慢慢吃完,也确实压力太大。

    榎本为难地转头看向楠原。

    ——嗳?要我先吃吗?!

    见对方轻轻摇了摇头,榎本露出绝望的表情。

    「嗯……你们要不要乾脆猜拳决定谁先?」

    听见那个声音,三人立刻同时回答道,」不、十分抱歉!」

    正在这时,站在一起的三人才发觉善条悠悠地走过来,横插进他们面前。他手里拿著个装满佐料的海碗。

    刚才善条把自己的荞麦碟洗过之后递给宗像用,所以拿了这个代替。

    「失礼了……」

    善条将大碗放在书桌上,在宗像面前的摺迭椅上坐下,随后从竹篓里直接用手抓了几把面,随便扔进碗里。又拈了几把葱撒在上面,拿起筷子毫无顾忌地吃起来。

    没有左手端碗,他低头吃的样子看起来好像狗在进食似的。完全没有礼仪可言的动作,却犹如大型兽般散发著不可思议的威严感。

    「简直跟看老虎吃面一样……」日高在他身后小声滴咕。

    几乎两三口,一卷荞麦面就消失在善条嘴里。当著哑口无言的楠原他们面前,善条又从竹篓里取了些面飞速地解决掉。

    「呵……真是乾脆的吃法,我都要看入迷了。」宗像微微勾起嘴角。「您啊,简直像副画一样。」

    「不好意思……我生来就是个粗人。」

    不一会面就被善条清空了,他再度站起身:「……要不要我去泡个茶?」

    「麻烦您了。不过,这次就算想赶我走也没用。」

    善条瞬间定格在原地。楠原几人也一同屏住呼吸。

    宗像脸上的笑容依然令人看不透,」善条先生……今天不止是荞麦面,还有一个请求,希望您能满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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