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
——我是为了与这个男人相遇才出生的。
正如聚集在『王』旗下的大多数人一样，遇见上代青王的时候，善条曾这样想。
羽张迅。
率领对异能者组织Scepter4维护著市民安宁生活的青王。
这个人从未有过迷惘或失误，行事一贯迅速准确。
人格上也毫不逊色，高洁直率，就像柄笔直指向天空的剑一样。
所以，善条觉得，自己只要作为另一把挥起的剑，待在他身边就足够了。
「我运气太好。」
曾几何时，自己对羽张这样说过。
「在这世上，要搞明白什么才是自己该做的事，其实很难……但对我而言，只要保护你就行了。这点再清楚不过。」
然而那时——
「你错了，善条。」
羽张并没有同意他的话。「你该守护的，不是我。」
「嗯？那应该是什么？」
听见善条反问，羽张将目光投向夏天的层层云卷，随后回答。
「是我们的正义。」
「嗯……？」稍稍思考了一下，善条开口道，「对我来说是一回事。你就是我的正义。」
「不，不一样。」
「我不懂。」
「不用在脑子里搞懂也没关系。」
「什么意思，你是想说我太笨了吗？」
「那当然，我从来没觉得你聪明过。」
善条不善言辞，羽张说话也从不多加掩饰。他们两人的对话常被其他队员笑称「好像禅问答一样」。
「我信任的既不是头脑，也不是言辞。而是你的这双手。我是这个意思。」
羽张回过头对善条说道。「你能做的，该做的，只有一件事。」
「……你是说这个吧。」
善条拍了拍腰侧配著的太刀刀柄。
羽张点点头，「只有这一件，该下手的时候，你绝不会贻误。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善条刚毅。」
「……是吗。」
善条的视线扫过腰际的太刀，羽张的脸，最后，停驻在天空中的云朵上。通过那把剑，自己好像能感觉到命运与什么庞大的东西连在了一起。
「好吧，就当是这样好了。」他释然。
那时的一切都单纯，明瞭，闪闪发亮。
「——没错。那样就好。」
听见他的回答后，羽张说著这句话时的夺目笑颜，至今还残留在记忆里。
而在自己心上刻下那副笑颜的羽张迅——青王，却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一九九×年，七月。
赤王迦具都玄宗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暴走崩坏。随后，以关东南部为中心直径约一百千里的区域毁于一旦。
连同七十万普通市民一起，青王羽张迅及旗下Scepter4都被卷入了毁灭性的能量洪流中。
这就是有史以来最大的王权爆发事例——迦具都事件。
从那天起，这个国家地图一角上，留下了一块大地被凭空挖去的痕迹。
或许那次事件也挖空了善条心里某个地方。
失去了一只手的善条，带著胸口的空洞活了下来。
此后，同时失去赤青两位王的世界里，异能者暴走事件层出不穷。而对异能者组织Scepter4在失去了中核的情况下依然活动著。
惟有善条——
他脱离了Scepter4，一人过起了隐居生活。
——『你该守护的，是我们的正义。』
对羽张迅的遗言，善条毫无异议。但抓捕陆续出现的异能者，他并不觉得这种行为能称之为『正义』。
此时的Scepter4里已没有他所追求的正义，也再也没有他愿为之效力的主人。
自己就像把不再出刃的刀一样，在鞘中慢慢老去。
他就这样约摸熬过了十年，直到有一天，门铃响起。
在独居的公寓里打开门的霎那，善条不由抽了口气。
眼前，正站著昔日的羽张。
不——不对。这个人……并不是羽张。仔细看的话，大概根本没有什么地方说得出像。但他身上有某种与羽张相似的气息。
男子的蓝色制服腰侧挂著剑，看上去顶多二十几岁。他抬头直视著身经百战的善条，眼里全无惧色。不仅仅是大胆，那是种近乎不可思议的自信，就好像对自己未来的命运无比确凿。
「您是善条刚毅先生吧？」
对著呆在原地的善条，男子自我介绍道，「初次见面，我是宗像礼司。」
「请……进。」
虽然在十年的隐居生活中，善条越来越孤僻懒于交际，但这个人，宗像，却拥有让人无法忽视的存在感。
宗像面对眼前相貌可怖的陌生巨汉的邀请，毫不在意地走入屋内。
待善条泡好茶，两人在铺著榻榻米的地板上相对正座。
「很抱歉突然来打搅您。」宗像先开口道。
「哪里……」
善条握紧右手，打断他的话。
自己既没装电话，也没开通通信回线，连手机终端都没有。通常联络往来都是由政府联络员进行，顺便监视著自己。但即便那名联络员提议面谈，也多半会被善条拒绝。看来宗像也是知道，要想见到自己，就只剩当面拜访一途。
「你的……那身制服是？」他忍不住问。
「我自己都还没穿惯——」摸了摸蓝色制服的领口，宗像微微笑了。「这是Scepter4的制服。设计上我稍微改了一下。」
见善条的表情微微一动，宗像点了点头。
「现在Scepter4这个组织——它的立场和权限都由我来接手。所以先来您这里打个招呼。」
「……也就是说——」
「现在的青王，是我。」
——果然。
统率著拥有无法比拟力量的异能者的——异能之王。
王并非由组织内部选举产生，也不是受上级任命而来。传闻他们都是某一天突然由『石盘』这个存在唤醒的。
就像羽张迅过去一样，宗像礼司也是经历突如其来的觉醒后成为了青王，掌控起Scepter4。
「其他队员呢？」
据说十年间，Scepter4这个异能集团虽然失去了王也依然活跃，但去年因为某事件停止了活动，现在正濒临解散。
对善条的疑问，宗像淡然回答，「新生的Scepter4成员都是由我挑选出来的。」
「哈……是吗。」
以前的同僚尽数被撤下，要说对他们的待遇毫无感慨那是骗人的。
但同时
——这样也好。
善条默默地想。
成为异能之王的人无需看部下脸色行事。王该做的，只需站在最前方，达成其他人所无法成就的事迹就够了。
新的青王也一定是出于他的意愿建立了新的组织，想要成就自己的大业。像善条这样从一线退下来的人，没有多嘴的资格。宗像这次来通知隶属旧组织的自己大致情况，自己该做的也只有不失礼数地回答他了。
「……这样啊。」
善条再度出声，对宗像深深行了一礼。「鄙人将从心底为新Scepter4的未来祈祷。」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内心深处有种想要替某些东西画下句点的感觉。
甚至有种自己都觉得可笑的遐想冒了出来——
这是否另一个世界的羽张迅在借著眼前的青年的身姿，在对自己说『你该休息了』了呢。
然而——
「啊，客套话就免了——其实，我是来接您的。」
说著，宗像勾起嘴角。
看见那个笑容的瞬间，
「……！」
善条全身凝固了。有种电击般的感觉窜上来。
——不对。
眼前的男子和羽张迅确实有相似的地方。或许可称之为『王』特有的资质。
这点毋庸置疑。可是——
这个人和羽张迅显然不是同类人。
「呵，真是可怕的气势……更让人想占为己有了。人称青王羽张迅的怀刀，最强的剑士……『鬼之善条』。」
凝视著杀气四溢的善条，宗像丝毫未退缩，反而加深了脸上的笑意。
看穿对手的同时，却让人看不清自己的真实想法，这个人的笑容在善条眼中深不可测。
他的右手下意识地摸向太刀刀柄的位置。太久没带剑在身旁，现在却全身心地渴望拿在手上。
——『你该守护的，是我们的正义。』
十年间，这句话是善条的信念所在，不，可以说已经成为了他存在的意义。对这句话，他从未迷惘过。
——可眼前的人——
宗像礼司，是否真是拥有独到手段，能行使正义的王呢？
还是说恰恰相反，这个人，其实怀著某些不可告人的想法？
这一点，必须弄清楚。
这也是为了守护羽张迅和自己的正义。
（二）
「——善条先生，善条先生。」
「嗯……啊。」
肩膀被摇晃了几下，善条睁开眼。自己似乎趴在书桌上睡著了。
四周一片昏暗，资料柜对面，夕阳余晖从走廊一侧的窗外漫进来。
他望了眼墙上的钟，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十五分钟。
「对不起，叫醒你了。你好像做噩梦了所以我……」
「嗯…」
善条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抓了抓头。
「我梦见了……以前的事。」
最近不知是否神经没再像以前一样绷那么紧，午间越来越容易睡著。
楠原对著怠工的善条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递出手上亮著的笔电。
「那个……能确认一下这边的日报吗？」
那是与庶务课交涉之后配给的电脑。榎本当时也在场，按他的话来说，「虽然是2、3年前的机种，但也比这边的机器性能要好。」之前善条用的那台旧电脑，最近算是结束了它的历史使命。
自从楠原调来这里，日报比善条以前写得愈加详尽，一天内的扫除、资料整理，各个项目的步骤及感想都
被一一记录下来。善条没有给他什么特别指示，楠原便自己找出一些事来做，还提出了『把旧资料里重要的部分电子化后传上服务器』之类的各种建议。
日报末行写著『善条，未确认』。通常由善条在确认之后将『未』字删除。最初是由善条输入『已确认，善条』这样的文字来作为日报确认过的标记，可单是输入这一行都要耗费他不少时间，楠原便贴心地将其简化成只须删去一字的步骤。
一开始，在善条印象里楠原是个青涩，某些地方甚至有些脱线的青年。但一起共事之后却发现，他毕竟是这一代的年轻人，做什么事都灵活乾脆，而且比自己反应要快得多。
「辛苦了。已经没什么事，你可以回去了……」
善条把笔电还给楠原，形式化地说道。
然而楠原却柔柔一笑，
「怎么会呢，真正的工作现在才开始。」
距离之前的人事调动，已经过了一星期。
交付任免命令的那天夜里，宗像礼司直接给予楠原指令：「时常跟在善条左右，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不止白天的勤务，从晚上的剑道练习至日常起居，所有一切他都必须要记在心上，化为自己的经验。
在善条看来，这与隐居时代政府派来的眼线无异，甚至可以说是更不客气的『监视』，但看见楠原毫无城府的笑容，抗拒的念头就被打压下去埋进了心底。
楠原打量著还没有完全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的善条，眼神中用尊敬融合著好奇，就好像在主人身边等待命令的狗一样。
但自己并不配做那个主人。
善条不怎么自在地别开视线，「……那先开始准备晚饭吧。」
「是。」
厨房里的工作在多次磨合之后，就自然而然以楠原为中心运作起来。毕竟，不管是打开食材的袋子，还是绞抹布，这类用一只手很难搞定的活太多了。十年来早已习惯独臂生活的善条，在留意楠原的举动以后才发觉，自己做这些事确实不怎么利索。
另一边，楠原对善条拿菜刀的手势，还有其他料理器具的用法似乎也很有兴趣。
「也就是，像这样……拿著勺子甩腕，稍微晃动几下……」
「稍微……？」
「对不起，我不太清楚该怎么形容……反正您的动作对我很有参考价值。」
正在两人一问一答的当口，
「下午好！」
操场边的落地窗外，有人大声喊道。「我来吃面了！」
日高，榎本，布施和五岛。元第四小队，现特务队的四人组，依然不时来光顾这间旧资料室。虽然四人要轮流训练，还不时有紧急出动的任务，但从上星期起这已经是他们第三次拜访。
日高从仓库里搬来了会议桌和折椅，然后各人再带上自己的碗，旧资料室前方顿时变得像食堂一样热闹。
「阿刚！再多煮点！我连自己吃的那份都带来了！」日高把便利店里买来的乾面拿出来。
「唔哇！你脸皮还真厚！」布施笑道。
「哼哼哼，我呢……」五岛从袋里取出一个塑料盒。「还在食堂买了炸什锦带过来当配菜哦。」
「噢~有一手嘛五岛！」
「不过都做到这个地步……你们乾脆在食堂里买份荞麦面吃不就行了吗？」
「搞什么啊，榎本你这个死脑筋！。」
「对不起，总是吵到您……」一贯负责善后的榎本对著善条低下头。
「无妨……热闹点挺好的。」善条回答道。
日高把亲友们一起带来这里，也是为了不让楠原觉得自己与一线脱节。私底下，大家都还担心著楠原的去留。
怀著这样的心情，日高与楠原谈起现场的情形。按他描述，一星期基本会有两次紧急出动，精神上一刻都不能松懈——
「总而言之，人手还是不够！你也快点来这边帮忙啦！」
说到激动处，日高连碗里的蘸料都洒了出来。
「哈…想去你们那边的人数都数不清了。」楠原抓了抓头。
「哼哼，谦虚什么嘛……我说，楠原君该不是打算由达人指导你练习，然后哗地一下升级升上去吧。」
「也就是搞特训课程啊。」
在五岛与布施的帮腔下，日高底气更足了，「你看大家都对你那么期待！」
「但是……」榎本想了一下后出声道，「要说达成条件的话……到底具体要做些什么才能『升级』呢？」
「你还真是……」日高接话道，「一般不是做到某一步，师傅就会宣布把衣钵全部传授给弟子这样吗。呐，善条先生？」
「嗯……」善条不置可否。
「厄，关于这点……」楠原接口道，「宗像室长有说过，能赢淡岛副长一回就算合格。」
「啥……？！」
四人不由大叫起来，随即陷入短暂的沉默。
「啊，那也……」
「有难度啊……好像……」
榎本和五岛说道。
「室长不会是故意欺负你吧？」布施半开玩笑地问。
「嗳……这个么……」楠原含糊著不再出声。
食桌上气氛一下子黯淡下来，安静得只剩下善条吸面的声音。
（三）
事实上，要越过『淡岛』这堵墙，难度不是一点点。
那星期的合同练习上，楠原又一次起身——
「副长！请陪我练习一局！」
「好，放马过来。」
听见淡岛的回答，所有人的注意力瞬间都被吸引过去。
宗像室长交给楠原的『课题』，已经在队内传遍。再加上从日高那拨人嘴里漏出的蛛丝马迹，可以推断出淡岛本人多半也有受宗像直接嘱托。
队员们围成的人墙中心——
「我上了！呀——」
玄嗙！
与前几天一样，楠原在冲上前的那一刻，额头上受到了淡岛漂亮的迎头一击。
尽管没有再度引发脑震荡，可那天他还是不得不退到一旁休养。
一星期后的合同练习中场面再度重演——
「我上了！啊啊啊——」
嗙！
「好痛……」楠原忍不住摸了摸头。
「唉呀——」
「还是不行啊。」
四周队员们的失笑声中，淡岛微微偏过头看著自己的竹刀。
「……怎么了，副长？」楠原问道。
「没事……攻击用的刀芯歪了而已。」
淡岛轻轻挥了几次手中的竹刀，再度侧首沉思起来。
然后，又过了一星期——
「副长！」
一听见楠原的声音，四周立刻响起了嗤笑声。
「喂！笑个屁啊！」日高拔高声音，笑声马上收敛起来。
「好了，上吧。」
摆出迎战准备的淡岛，既没有笑也没有生气，与她一贯的挺拔站姿一样，脸上的表情也照旧波澜不惊。
「我上了！亚——」
「唔……！」
对著冲上前的楠原，淡岛原本只打算给予临头一击，却又瞬间翻转竹刀，改成了拔胴攻击。
「咳咳！」楠原被横一闪击中腹部，当场跪倒在地。
俯视著眼前的人，淡岛似乎有些纳闷，随即又回过头看了善条一眼。善条没出声，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副长，楠原他……？」
听见布施问起，她才回过神。
「扶他去角落里休息。」
「是！」日高即刻冲上前将楠原架在自己肩头，「你看你，根本就是在逞强嘛！」
（四）
那天晚上惯例的夜间练习，楠原难得地迟到了。等他到了道场，善条与宗像都已经等在那里。像往常一样，善条占据道场深处，宗像坐在窗边，两人依然谁都不理会对方，但楠原走进去的时候，紧张的气氛似乎比先前缓和了一些。
楠原之所以会迟到，是为了替宗像去旧资料室取他一直存放在那里的私人物品。那是个乍看之下好像小型拳击沙袋一样沉甸甸的布袋，里面装著特别定制的一万枚拼图。
拼完的话差不多要铺满2块榻榻米。（1榻榻米=1.76mx0.88m=2叠差不多=3平米）
「在办公室里太大的东西摊不开。」
按宗像的话来说，出于这个原因，拼图白天只能放在旧资料室，晚上再搬到道场来。
楠原把几板已经拼接好的拼图摆放在道场一角，再将剩余零碎的部分在一旁的地板上堆成小山状。
拼图的图案是『青空』。布袋里与说明书一起放著成品参考用的彩纸，纸上绘著一片蔚蓝，没有一丝云彩的晴朗天空。
「都准备好了。」
「多谢。」
待楠原大致安置完毕，宗像与他交换了位置，开始拼剩余的部分。
他先认真地调整拼好的那几板拼图的位置，又从拼图堆里取出一把，拿出其中一片狭起眼观察了片刻，然后——缓缓地将它移到地板上某一点。偶尔也会有一些能与先前放著的几块刚好拼上，不过大部分都被他单独安放在地面。
看上去……所有的拼图，这个人没有任何错估，一下子就判断出它该在的位置。
一枚，又一枚——就好像循著看不见的指示，他把拼图一一在地板上摆开。
楠原对拼图的诀窍并不怎么了解，不过——
能做到这种程度的人，世上也没有几个吧……
他凝视著伏在地上的宗像默默地想。
「没什么稀奇的，楠原君。」眼前的人一面继续著手下的动作，一面说道。「拼图边缘如果被切成一条线，那就该放在整块板的边缘。如果上面印著眼鼻的一部分，那一定是属于脸部中心的一块。又或者印有某些文字的话，就有可能是书或看板的一角——除此之外，每片拼图自身的大小，形状，裁切的样式还有齿列的顺序，表面油墨的浓淡，背面的凹凸程度——情报数不胜数，根据规律就能进一步拼凑出欠缺的部分。」
「厄……」
「一叶知秋……就是这么回事。」
——也就是说，这个人从一开始就能预见到『完成图』的样子，楠原在心里盘算。
恐怕不止拼图，Scepter4组织内部及其他社会结构，还有相关因素又会对Scepter4本身产生什么影响……
这个人对所有这一切的理解，已经远远超出常人范畴。就好像，世界都在他掌握之中一样……
——果然，还是感觉有点可怕。
楠原的『畏惧』，并非针对宗像敏锐的头脑，而是因为，即便知道该如何完成，这个人都没有失去拼图的兴致，依然会亲自花几十个小时将一万片拼图拼完，这种韧性实在惊人。
而最令他敬畏的是这个人感性的地方，明明知道每一步该怎么走，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他竟然还能享受其间的过程。
——如果与这种人为敌的话……
多半几十年的人生轨迹都会被他一眼看透，然后设下各种手段，最终无疑会被逼进绝望的深渊……
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他战栗起来。
「……我有那么可怕吗？」
宗像突然出声，却没有从地板上移开视线。
「嗳——那个、我？！」
面对这个出人意料的问题，楠原僵硬了，顿时陷入警备状态。
然后，过了一会——
「……是……有一点……」
「你还真是诚实。」听见他的回答，宗像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点笑意。「遇见与自己截然不同的人感到紧张，是人之常情……我也会怕。比如你，还有像善条先生那样的人……」
「哈——」
要说害怕善条先生倒是可以理解，但是——
「……连我都…？」
「没错。所以……我期待你能让我更害怕一些。」宗像抬起头，目光飘向道场深处。
「嗳？啊…是。」
楠原赶紧离开宗像身边，在善条与宗像中间的位置停了下来，开始了自己的练习。
他练习的基本都是击剑动作。作为善条的『入室弟子』，当初，他也曾期盼过善条能传授自己拔刀术或是其他战斗技巧，可惜——
「但是……我的剑法，别人学不了，也没法传给别人。」
对方这样说著拒绝了他。善条的剑法似乎不是『某某流派』这种系统化的武术，而是他自己一心专研出来的成果。
此外，
「而且对你来说，你更应该锻炼属于自己的剑技。」
善条给了他这样的建议。
于是楠原想到了一种方案——『把击剑动作做得像善条先生一样』。
他先回忆起平日观察到的善条的一举一动。
仿佛将全身力量迸发出来一样，善条气势骇人的拔刀让人记忆犹新，但他平时的举止却没那么剑拔弩张，反而给人散漫的感觉，就好像大型动物懒洋洋地移动自己的身体，一个动作过渡到另一个动作，如此反复。
意识到这点再来进行击剑练习，那几套动作就从原本遵循号令，每一段都乾脆利落的攻击，变成了回转舞步般随性的连贯动作。感觉就好像公园里老人们打的太极拳一样。
照这样练习了一段时间后，楠原有些明白了。
尽管善条极具爆发力的拔刀与舒缓的动作给人截然相反的印象，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两点可以合二为一。
这两者的结合也就是为了任何时候都能做出『致命一击』。
通常的击剑动作里每套流程都规定了挥砍、准备的阶段，而在过渡到下一个动作前空出了几秒时间。如果在那一刻被敌人突袭，即便有野兽般的直感，想用『鬼之拔刀』来反击，也会被压制住。反之，弛缓但连续的动作就避免了那一瞬闲的破绽。
善条刚毅这个人在战斗中，练习中，以及日常生活中的每一刻的举动，随时都做好了下一瞬间就能爆出最大攻击的准备。
想到这里，楠原背上一阵战栗。
——好厉害啊，善条先生。
话说回来——
——那么，我也……
楠原回想著善条的姿势，开始努力将那些动作糅进自己的动作里。
这几周来，他的动作发生了变化，不再是原来的击剑套路，但也和善条的风格不同，渐渐自成了一派。
而今天也不例外。他调整好姿势与呼吸，反复练习起『楠原流击剑动作』。
最初还会在意身边善条和宗像的气息，但现在，楠原连那些都抛在脑后，由一式练到二式、三式，待全五式练完，他正要重新从头开始练的时候——
「——楠原君，你和淡岛君的比试结果怎样？」
身后传来宗像的声音。
「嗳？」
楠原从无我的练习中瞬间回到现实。
「那个……这星期也还是、失败了。」
「是么。」打量著手上的拼图，宗像继续道，「……不过我听说你有很大进步。」
「厄……有吗？」
「只是，气势还不够……或者说，你太安于现状了。」
「啊…」
「……您觉得呢，善条先生？」
听见宗像突然叫自己，善条微微动了一下。
「也差不多该让楠原君自立了吧。」
「哈……」
善条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
宗像再度开口，「那么，就定个期限好了——再给你一星期。」
「嗳……意思是？」楠原的声音不由变了调。
「下周的合同练习是你最后的机会。下一次，如果你的竹刀还不能打到淡岛君——」
宗像微微勾起嘴角宣布，「楠原君，我认为你不适合再当Scepter4的一员，你最好还是辞了这份工作。」
（五）
「打扰了。拼图等一下请帮我收好。」
宗像说著离开了道场。
楠原却看上去一点都没听进去的样子，呆愣半响才挤出一句话。
「一星期——」
要在这一星期里，赢过淡岛副长。
到底该怎么办才好。怎么做才能赢，完全没有头绪。
现在想起来，之前的三周里，根本就没达成什么目标，只是下意识地模仿著善条。
或许正如宗像所说，自己『缺乏气势』。
在善条身边度过的日子，没有任何不快。楠原甚至也有想过——就持续这样的平凡生活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但却在此时，被人迎头泼了一盆冷水。
让人心凉的并不仅仅是被要求要『赢过淡岛副长』，还有这个要求背后的意思——说明他到目前为止都没为此付出实际行动。
于是现在，他受到了懒散带来的惩罚。
「那个……我、该怎么办……？」楠原战战兢兢地问善条。
「嗯……」善条举起太刀，夜间练习也差不多该到结束的时候了。「像你原来那样就好。」
「啊……是。」
这句话多半与『我怎么会知道』一个意思，但被善条这样一说，竟然不可思议地渐渐冷静下来。到了这个地步，慌张也没有用。现在只有将自己力所能及的条件累积起来，多一点都好。
楠原再度摆起击剑的基本姿势。就在这时——
刷地一下，善条像堵黑墙一样挡在他面前。
「欸……」
他下意识地就想收刀，善条却说道，
「继续。」
「……是。」
听见善条的话，他重新开始自成一派的击剑动作。眼前善条那不可忽视的存在带来的压迫感，让楠原的剑势比以往更集中起来。
一，二，三，四——舒缓而又连绵不断的挥刀间歇中，善条的刀鞘突然插了进来。
「？！」
有一瞬间，楠原以为自己的竹刀会被打落，但善条的鞘只是搭著他手腕从后方推动，并不妨碍他的动作。
接著，竹刀的速度快了几分，切换至下一个动作的衔接发生了少许变化，变得更流畅了……
「欸……」
「继续。」
听见善条再度提醒，楠原点了点头。
一个动作接著另一个动作，楠原挥著竹刀变换脚步。一旁的善条也随著楠原的动作不断变换姿势，同时纠正著他的动作。
要不是整套动作中有停顿，恐怕连喘口气的时闲都没有。楠原不一会就满身大汗，汗滴在地上汇成了几个小水洼。
在那段倾尽全力的锻炼中，五式四十型击剑动作变形，融合之后，再度被分解。
那天晚上的练习一直持续到天明，其后甚至在白天的工作中也见缝插针地进行，第二天、第三天依然如此。
在那期间，日高一行人再度造访了旧资料室。
「日安！我们又来吃面了——欸？楠原呢？」
日高打量了四周一圈，才发现楠原穿著制服瘫在坚硬的地板上睡得正香。「哦？搞什么啊，真是没用的家伙。」可声音听上去却不知怎么挺高兴。
「有事的话我可以替你转达……」
日高马上对著善条回答，「没事！只是来看看他！」
随随便便敬了个礼正准备离去，他突然又转过身来，「那个……善条先生，楠原君就拜托你了。」
「啊，我也想说。」榎本跟著布施一同低下头说道，而在他们身后——
「……话说我还有带天妇箩炸虾过来。」
「你啊……不该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吧！」
日高用手肘戳了下五岛。
……不久，终于到了合同练习前一天，最后一个晚上。
击剑动作已经在善条的指导下反复了几轮，楠原全身冒汗，道场服湿到几乎拧一下就能挤出水来。
然而精力与体力却充实得不可思议，感知前所未有地敏锐。
穿堂而过的夜风，来巡视的宗像只笑了笑就离去的样子，还有，眼前善条的一举一动，甚至连任何一个动作的徵兆都能感觉出来。
——这样的话，或许和淡岛副长有得一拼。
楠原正在心底盘算，忽然，善条手中的刀鞘一翻，鞘尖打在他右脚背上。
「好痛！」
他不由地跌坐在地板上，揉著脚抬头看向善条。
「干什么啊，善条先生……！」
对方却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第二天，『审判日』终于来临。
「副长！拜托了！」
楠原对淡岛喊道，并像之前一样摆出一对一模拟练习的架势。
——这场比赛，将决定自己的去留。
淡岛副长或许清楚这一点，也有可能一无所知。不过就算知道，她也不可能对自己手下留情吧。
围观的人群里传来日高与布施哄闹的声援，
「……楠原，加油！」
「今天多少要撑久一点！」
「欸……不觉得他的步子有点沉重吗？」
「啊……真的唉。」
另一边，五岛与榎本面面相觑。
被善条打到的那只脚还有些不适。
无论昨天晚上也好，还是今天早晨，当问到那一击的用意，善条却只用『比试要加油』这种话来应付，完全不给予正面解释。
不管怎么说，面对宗像，这只脚肯定没法成为赢不了的藉口。自己能做的只有尽全力去打到淡岛，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楠原在地板上踏了几步。没关系……这点痛应该没大碍吧。
待他正对著淡岛站好摆出准备姿势，
「可以了——」淡岛开口道。
这是比试开始的讯号。
楠原用刀尖对准淡岛的眼睛，窥探起她的样子。
对准自己的竹刀那头，略微动了一下。
那是引发楠原突击的假动作，目前为止已经中招几次。但即便心里明白，身体依然先一步做出反应。而今天也照旧——
「呀啊——！」
楠原在大喝一声飞扑过去，眼看就要重蹈前几次先动手再被反击的套路。
而就在此时——
——痛！
右脚在重重踏出一步后，由于疼痛身形一晃，他整个身体向前方倒去。
「……？！」
淡岛反射性地后退，然而，虽然是一样的时闲点，一样的动作，楠原的竹刀一端却抵到她胸前的地方。
下一秒，刀尖陷入了淡岛胸口。
她回过身，右手不由自主按住左胸。
队员们骚动起来。
「干得好！命中巨乳啦！」日高大叫一声，随即在淡岛的逼视下立马闭上嘴。
「啊、好痛痛痛……！」
楠原右脚一个重心不稳，踉跄几步后跪倒在地。
淡岛走近他身旁。
「站起来，楠原。」
「啊……是！」
他慌忙起身，却没料到淡岛将竹刀收回左手，对他一躬身。
「欸……？」
「是我大意了。」淡岛说道，面带几分苦涩，却依然爽朗地笑起来。「刚才那一击……虽然不算重，但确确实实命中了。」
（六）
Scepter4宿舍的浴场，最多能容纳十人左右。住在宿舍里的队员们从傍晚起到熄灯时间，按所属部门一个接一个轮流入浴。
而善条一向习惯于在所有人洗完之后，去没人的浴场里悠闲地洗。地方虽空旷，但在几百名队员将一天的汗水脏污尽数洗去后，依然多少能感觉到热力与喧嚣的残余痕迹。
这一个月洗浴时常有楠原陪伴，但他已顺利达成宗像给出的课题，下星期就会调去新的部门，不再和自己一样有『轮番外』的条件。到头来，楠原也只不过是走过自己生命中众多年轻人的其中一员而已。
「……让我给您搓背吧。」
楠原对努力用单手洗著身体的善条说道。
「好，多谢。」
善条将后背朝向他，安心由他用毛巾开始擦拭。
「善条先生」
「嗯？」
「那个……谢谢您一直以来的指导。」
「……哪儿的话，我根本没教什么。」善条回答道，真正称得上指导练习的就只有最后一星期，其他时间都只是楠原自己在挥刀练习罢了。
「……这样说的话，倒也没错。」
对方无比坦诚的回答让善条苦笑起来。
「啊、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楠原慌忙解释道，「我是觉得，宗像室长他的本意也不是想要善条先生来教我些什么。」
「嗯？」
「好好观察，观察好了再学……他不是这样要求过吗？」
「……有吗。」
「有啊，比如说——」
楠原擦著眼前铁壁似的宽背说道，「您的背……您有留意过吗？」
「……没有，自己的背有什么问题自己也很难知道啊，怎么了？」
「说得也是。」
这次换楠原苦笑了。
「善条先生的背部肌肉很厉害……特别是右侧的肌肉，比背骨那一块还要发达一些。」
「……哦，这样啊。」
用不了左手导致的结果。细想起来倒是理所当然。
「也就是说……这边的肌肉是没了左手以后才锻炼出来的，但想不到竟然能锻炼到这种程度。」
「……是吗。」
这十年间，一直以为自己的时间停止了流动。但在看不见的地方，或许有些东西已在不知不觉间堆积了起来。
楠原顿了片刻，再度开口，「那个……我遇到善条先生的时候，其实有点焦躁不安。」
「焦躁……？」
「我直到去年都还是在警方的机动队里任职的……那里有个很照顾我的前辈，因为我受了重伤，不得不告别这个职业……」
他一面斟酌著用词，断断续续地说道。
「那件事和异能者事件有关，那个，说是赎罪也好……直到现在都是，我一直在想自己要能做点什么就好了，所以才选择调到Scepter4，但调过来以后还是没能像我预想的那样……」
「然后就，『焦躁了』？」
「嗯。本来，我是想替自己的失败做些挽回……但这一个月，看著善条先生背后，就觉得也没什么必要纠结于那些事了……」
「嗯……？」
「失去的东西不会再回来，但人却还是可以从那一刻开始重新成长的啊……看到您的后背，让我有了这个想法。」
「……是吗。被你这么一说——」
——我似乎也找到了自己的救赎。
正当他准备说出口的时候，浴场的门在喀拉喀拉的声响中一下子打开。
「打扰了。」伴著这句话进来的人，正是宗像礼司。
那具覆著薄薄一层肌肉的修长身躯，像白蛇般滑进雾汽里。
「厄、在！」
「啊，不用管我，你们请自便。」
止住就要站起身的楠原，宗像在一旁的浴凳上坐下，开始冲洗身体。
「……楠原君，白天那件事，我听说了。」
「啊、是……」
「呵……没想到你还真的能给那个淡岛君一击。」
「嗳？因为您说做不到就要开除我啊……」
看著楠原目瞪口呆的样子，宗像对他别有深意地一笑，转头对善条说道，「善条先生的指导也让人大开眼界。卸掉跨出去的脚上的力向对方倒过去，借此来提升进攻的速度和范围——古流剑术里好像是有这种招式。」
「招式什么的我不清楚……只不过我晓得有这么一种打法。」
「嗳……」
楠原看著还留有淤青的那只脚。
——如果是这么回事，直接告诉自己用这个方法不就好了……
开除的威吓也好，脚的问题也罢，自己似乎被这两个人各自摆了一道。
而这时一个声音插进来——
「不是你想的那样，楠原君。如果事前告诉你，你就会特别留意，然后难免不会被淡岛君发觉。你该庆幸自己事先没意识到这点。」宗像继续说道，「我的意思是，那种『下意识的反应』，才是你的天分。」
「下意识……？」
「总是跟不上规定的步调，或者容易被假动作诱骗，都是出于这个原因。不过，如果这种技能达到凌驾于对手反应能力之上的水准，就能夺得先机……可以说，这是种适合瞬发性攻防的才能。」
——原来如此……
虽然对『容易上钩』这点，多少有自觉，但他从没觉得这是种『才能』。
「以后，还请活用这种才能来守住我背后的位置。」
「嗳……是、是！」
楠原也不管自己正全裸坐在浴凳上，郑重地向宗像敬了个礼。
看著这场景宗像苦笑了一下，「那么，就从现在开始……第一步，能帮我也擦下背吗？」
「厄……」
楠原不由看了眼善条，在收到对方点头示意后，才再度转向宗像背后，
「遵命！」
冲去身上的泡沫后，善条躺进了浴池里，远眺起另一头，紧张的楠原盯著眼前人后背的样子。
宗像白皙柔软的背部，就好像未遭人染指过的白纸一样。
这个男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又在谋划著些什么，善条不想再去多操心。这些问题，该由像楠原这样的年轻队员们看著宗像的背自己来判断。
长年以来背负的重担不知不觉间好像从肩头卸了下来。或许也可以说，是刚才楠原在擦背的时候帮他洗去了。
「哦呀，您在笑呢，善条先生。」
对著不回头也能把握自己一举一动的宗像，善条难得有了回应的兴致：「……洗得太舒服了。」
（七）
那天之后过了一星期，传来了楠原刚殉职的消息。
——我是为了与这个男人相遇才出生的。
正如聚集在『王』旗下的大多数人一样，遇见上代青王的时候，善条曾这样想。
羽张迅。
率领对异能者组织Scepter4维护著市民安宁生活的青王。
这个人从未有过迷惘或失误，行事一贯迅速准确。
人格上也毫不逊色，高洁直率，就像柄笔直指向天空的剑一样。
所以，善条觉得，自己只要作为另一把挥起的剑，待在他身边就足够了。
「我运气太好。」
曾几何时，自己对羽张这样说过。
「在这世上，要搞明白什么才是自己该做的事，其实很难……但对我而言，只要保护你就行了。这点再清楚不过。」
然而那时——
「你错了，善条。」
羽张并没有同意他的话。「你该守护的，不是我。」
「嗯？那应该是什么？」
听见善条反问，羽张将目光投向夏天的层层云卷，随后回答。
「是我们的正义。」
「嗯……？」稍稍思考了一下，善条开口道，「对我来说是一回事。你就是我的正义。」
「不，不一样。」
「我不懂。」
「不用在脑子里搞懂也没关系。」
「什么意思，你是想说我太笨了吗？」
「那当然，我从来没觉得你聪明过。」
善条不善言辞，羽张说话也从不多加掩饰。他们两人的对话常被其他队员笑称「好像禅问答一样」。
「我信任的既不是头脑，也不是言辞。而是你的这双手。我是这个意思。」
羽张回过头对善条说道。「你能做的，该做的，只有一件事。」
「……你是说这个吧。」
善条拍了拍腰侧配著的太刀刀柄。
羽张点点头，「只有这一件，该下手的时候，你绝不会贻误。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善条刚毅。」
「……是吗。」
善条的视线扫过腰际的太刀，羽张的脸，最后，停驻在天空中的云朵上。通过那把剑，自己好像能感觉到命运与什么庞大的东西连在了一起。
「好吧，就当是这样好了。」他释然。
那时的一切都单纯，明瞭，闪闪发亮。
「——没错。那样就好。」
听见他的回答后，羽张说著这句话时的夺目笑颜，至今还残留在记忆里。
而在自己心上刻下那副笑颜的羽张迅——青王，却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一九九×年，七月。
赤王迦具都玄宗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暴走崩坏。随后，以关东南部为中心直径约一百千里的区域毁于一旦。
连同七十万普通市民一起，青王羽张迅及旗下Scepter4都被卷入了毁灭性的能量洪流中。
这就是有史以来最大的王权爆发事例——迦具都事件。
从那天起，这个国家地图一角上，留下了一块大地被凭空挖去的痕迹。
或许那次事件也挖空了善条心里某个地方。
失去了一只手的善条，带著胸口的空洞活了下来。
此后，同时失去赤青两位王的世界里，异能者暴走事件层出不穷。而对异能者组织Scepter4在失去了中核的情况下依然活动著。
惟有善条——
他脱离了Scepter4，一人过起了隐居生活。
——『你该守护的，是我们的正义。』
对羽张迅的遗言，善条毫无异议。但抓捕陆续出现的异能者，他并不觉得这种行为能称之为『正义』。
此时的Scepter4里已没有他所追求的正义，也再也没有他愿为之效力的主人。
自己就像把不再出刃的刀一样，在鞘中慢慢老去。
他就这样约摸熬过了十年，直到有一天，门铃响起。
在独居的公寓里打开门的霎那，善条不由抽了口气。
眼前，正站著昔日的羽张。
不——不对。这个人……并不是羽张。仔细看的话，大概根本没有什么地方说得出像。但他身上有某种与羽张相似的气息。
男子的蓝色制服腰侧挂著剑，看上去顶多二十几岁。他抬头直视著身经百战的善条，眼里全无惧色。不仅仅是大胆，那是种近乎不可思议的自信，就好像对自己未来的命运无比确凿。
「您是善条刚毅先生吧？」
对著呆在原地的善条，男子自我介绍道，「初次见面，我是宗像礼司。」
「请……进。」
虽然在十年的隐居生活中，善条越来越孤僻懒于交际，但这个人，宗像，却拥有让人无法忽视的存在感。
宗像面对眼前相貌可怖的陌生巨汉的邀请，毫不在意地走入屋内。
待善条泡好茶，两人在铺著榻榻米的地板上相对正座。
「很抱歉突然来打搅您。」宗像先开口道。
「哪里……」
善条握紧右手，打断他的话。
自己既没装电话，也没开通通信回线，连手机终端都没有。通常联络往来都是由政府联络员进行，顺便监视著自己。但即便那名联络员提议面谈，也多半会被善条拒绝。看来宗像也是知道，要想见到自己，就只剩当面拜访一途。
「你的……那身制服是？」他忍不住问。
「我自己都还没穿惯——」摸了摸蓝色制服的领口，宗像微微笑了。「这是Scepter4的制服。设计上我稍微改了一下。」
见善条的表情微微一动，宗像点了点头。
「现在Scepter4这个组织——它的立场和权限都由我来接手。所以先来您这里打个招呼。」
「……也就是说——」
「现在的青王，是我。」
——果然。
统率著拥有无法比拟力量的异能者的——异能之王。
王并非由组织内部选举产生，也不是受上级任命而来。传闻他们都是某一天突然由『石盘』这个存在唤醒的。
就像羽张迅过去一样，宗像礼司也是经历突如其来的觉醒后成为了青王，掌控起Scepter4。
「其他队员呢？」
据说十年间，Scepter4这个异能集团虽然失去了王也依然活跃，但去年因为某事件停止了活动，现在正濒临解散。
对善条的疑问，宗像淡然回答，「新生的Scepter4成员都是由我挑选出来的。」
「哈……是吗。」
以前的同僚尽数被撤下，要说对他们的待遇毫无感慨那是骗人的。
但同时
——这样也好。
善条默默地想。
成为异能之王的人无需看部下脸色行事。王该做的，只需站在最前方，达成其他人所无法成就的事迹就够了。
新的青王也一定是出于他的意愿建立了新的组织，想要成就自己的大业。像善条这样从一线退下来的人，没有多嘴的资格。宗像这次来通知隶属旧组织的自己大致情况，自己该做的也只有不失礼数地回答他了。
「……这样啊。」
善条再度出声，对宗像深深行了一礼。「鄙人将从心底为新Scepter4的未来祈祷。」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内心深处有种想要替某些东西画下句点的感觉。
甚至有种自己都觉得可笑的遐想冒了出来——
这是否另一个世界的羽张迅在借著眼前的青年的身姿，在对自己说『你该休息了』了呢。
然而——
「啊，客套话就免了——其实，我是来接您的。」
说著，宗像勾起嘴角。
看见那个笑容的瞬间，
「……！」
善条全身凝固了。有种电击般的感觉窜上来。
——不对。
眼前的男子和羽张迅确实有相似的地方。或许可称之为『王』特有的资质。
这点毋庸置疑。可是——
这个人和羽张迅显然不是同类人。
「呵，真是可怕的气势……更让人想占为己有了。人称青王羽张迅的怀刀，最强的剑士……『鬼之善条』。」
凝视著杀气四溢的善条，宗像丝毫未退缩，反而加深了脸上的笑意。
看穿对手的同时，却让人看不清自己的真实想法，这个人的笑容在善条眼中深不可测。
他的右手下意识地摸向太刀刀柄的位置。太久没带剑在身旁，现在却全身心地渴望拿在手上。
——『你该守护的，是我们的正义。』
十年间，这句话是善条的信念所在，不，可以说已经成为了他存在的意义。对这句话，他从未迷惘过。
——可眼前的人——
宗像礼司，是否真是拥有独到手段，能行使正义的王呢？
还是说恰恰相反，这个人，其实怀著某些不可告人的想法？
这一点，必须弄清楚。
这也是为了守护羽张迅和自己的正义。
（二）
「——善条先生，善条先生。」
「嗯……啊。」
肩膀被摇晃了几下，善条睁开眼。自己似乎趴在书桌上睡著了。
四周一片昏暗，资料柜对面，夕阳余晖从走廊一侧的窗外漫进来。
他望了眼墙上的钟，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十五分钟。
「对不起，叫醒你了。你好像做噩梦了所以我……」
「嗯…」
善条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抓了抓头。
「我梦见了……以前的事。」
最近不知是否神经没再像以前一样绷那么紧，午间越来越容易睡著。
楠原对著怠工的善条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递出手上亮著的笔电。
「那个……能确认一下这边的日报吗？」
那是与庶务课交涉之后配给的电脑。榎本当时也在场，按他的话来说，「虽然是2、3年前的机种，但也比这边的机器性能要好。」之前善条用的那台旧电脑，最近算是结束了它的历史使命。
自从楠原调来这里，日报比善条以前写得愈加详尽，一天内的扫除、资料整理，各个项目的步骤及感想都
被一一记录下来。善条没有给他什么特别指示，楠原便自己找出一些事来做，还提出了『把旧资料里重要的部分电子化后传上服务器』之类的各种建议。
日报末行写著『善条，未确认』。通常由善条在确认之后将『未』字删除。最初是由善条输入『已确认，善条』这样的文字来作为日报确认过的标记，可单是输入这一行都要耗费他不少时间，楠原便贴心地将其简化成只须删去一字的步骤。
一开始，在善条印象里楠原是个青涩，某些地方甚至有些脱线的青年。但一起共事之后却发现，他毕竟是这一代的年轻人，做什么事都灵活乾脆，而且比自己反应要快得多。
「辛苦了。已经没什么事，你可以回去了……」
善条把笔电还给楠原，形式化地说道。
然而楠原却柔柔一笑，
「怎么会呢，真正的工作现在才开始。」
距离之前的人事调动，已经过了一星期。
交付任免命令的那天夜里，宗像礼司直接给予楠原指令：「时常跟在善条左右，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不止白天的勤务，从晚上的剑道练习至日常起居，所有一切他都必须要记在心上，化为自己的经验。
在善条看来，这与隐居时代政府派来的眼线无异，甚至可以说是更不客气的『监视』，但看见楠原毫无城府的笑容，抗拒的念头就被打压下去埋进了心底。
楠原打量著还没有完全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的善条，眼神中用尊敬融合著好奇，就好像在主人身边等待命令的狗一样。
但自己并不配做那个主人。
善条不怎么自在地别开视线，「……那先开始准备晚饭吧。」
「是。」
厨房里的工作在多次磨合之后，就自然而然以楠原为中心运作起来。毕竟，不管是打开食材的袋子，还是绞抹布，这类用一只手很难搞定的活太多了。十年来早已习惯独臂生活的善条，在留意楠原的举动以后才发觉，自己做这些事确实不怎么利索。
另一边，楠原对善条拿菜刀的手势，还有其他料理器具的用法似乎也很有兴趣。
「也就是，像这样……拿著勺子甩腕，稍微晃动几下……」
「稍微……？」
「对不起，我不太清楚该怎么形容……反正您的动作对我很有参考价值。」
正在两人一问一答的当口，
「下午好！」
操场边的落地窗外，有人大声喊道。「我来吃面了！」
日高，榎本，布施和五岛。元第四小队，现特务队的四人组，依然不时来光顾这间旧资料室。虽然四人要轮流训练，还不时有紧急出动的任务，但从上星期起这已经是他们第三次拜访。
日高从仓库里搬来了会议桌和折椅，然后各人再带上自己的碗，旧资料室前方顿时变得像食堂一样热闹。
「阿刚！再多煮点！我连自己吃的那份都带来了！」日高把便利店里买来的乾面拿出来。
「唔哇！你脸皮还真厚！」布施笑道。
「哼哼哼，我呢……」五岛从袋里取出一个塑料盒。「还在食堂买了炸什锦带过来当配菜哦。」
「噢~有一手嘛五岛！」
「不过都做到这个地步……你们乾脆在食堂里买份荞麦面吃不就行了吗？」
「搞什么啊，榎本你这个死脑筋！。」
「对不起，总是吵到您……」一贯负责善后的榎本对著善条低下头。
「无妨……热闹点挺好的。」善条回答道。
日高把亲友们一起带来这里，也是为了不让楠原觉得自己与一线脱节。私底下，大家都还担心著楠原的去留。
怀著这样的心情，日高与楠原谈起现场的情形。按他描述，一星期基本会有两次紧急出动，精神上一刻都不能松懈——
「总而言之，人手还是不够！你也快点来这边帮忙啦！」
说到激动处，日高连碗里的蘸料都洒了出来。
「哈…想去你们那边的人数都数不清了。」楠原抓了抓头。
「哼哼，谦虚什么嘛……我说，楠原君该不是打算由达人指导你练习，然后哗地一下升级升上去吧。」
「也就是搞特训课程啊。」
在五岛与布施的帮腔下，日高底气更足了，「你看大家都对你那么期待！」
「但是……」榎本想了一下后出声道，「要说达成条件的话……到底具体要做些什么才能『升级』呢？」
「你还真是……」日高接话道，「一般不是做到某一步，师傅就会宣布把衣钵全部传授给弟子这样吗。呐，善条先生？」
「嗯……」善条不置可否。
「厄，关于这点……」楠原接口道，「宗像室长有说过，能赢淡岛副长一回就算合格。」
「啥……？！」
四人不由大叫起来，随即陷入短暂的沉默。
「啊，那也……」
「有难度啊……好像……」
榎本和五岛说道。
「室长不会是故意欺负你吧？」布施半开玩笑地问。
「嗳……这个么……」楠原含糊著不再出声。
食桌上气氛一下子黯淡下来，安静得只剩下善条吸面的声音。
（三）
事实上，要越过『淡岛』这堵墙，难度不是一点点。
那星期的合同练习上，楠原又一次起身——
「副长！请陪我练习一局！」
「好，放马过来。」
听见淡岛的回答，所有人的注意力瞬间都被吸引过去。
宗像室长交给楠原的『课题』，已经在队内传遍。再加上从日高那拨人嘴里漏出的蛛丝马迹，可以推断出淡岛本人多半也有受宗像直接嘱托。
队员们围成的人墙中心——
「我上了！呀——」
玄嗙！
与前几天一样，楠原在冲上前的那一刻，额头上受到了淡岛漂亮的迎头一击。
尽管没有再度引发脑震荡，可那天他还是不得不退到一旁休养。
一星期后的合同练习中场面再度重演——
「我上了！啊啊啊——」
嗙！
「好痛……」楠原忍不住摸了摸头。
「唉呀——」
「还是不行啊。」
四周队员们的失笑声中，淡岛微微偏过头看著自己的竹刀。
「……怎么了，副长？」楠原问道。
「没事……攻击用的刀芯歪了而已。」
淡岛轻轻挥了几次手中的竹刀，再度侧首沉思起来。
然后，又过了一星期——
「副长！」
一听见楠原的声音，四周立刻响起了嗤笑声。
「喂！笑个屁啊！」日高拔高声音，笑声马上收敛起来。
「好了，上吧。」
摆出迎战准备的淡岛，既没有笑也没有生气，与她一贯的挺拔站姿一样，脸上的表情也照旧波澜不惊。
「我上了！亚——」
「唔……！」
对著冲上前的楠原，淡岛原本只打算给予临头一击，却又瞬间翻转竹刀，改成了拔胴攻击。
「咳咳！」楠原被横一闪击中腹部，当场跪倒在地。
俯视著眼前的人，淡岛似乎有些纳闷，随即又回过头看了善条一眼。善条没出声，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副长，楠原他……？」
听见布施问起，她才回过神。
「扶他去角落里休息。」
「是！」日高即刻冲上前将楠原架在自己肩头，「你看你，根本就是在逞强嘛！」
（四）
那天晚上惯例的夜间练习，楠原难得地迟到了。等他到了道场，善条与宗像都已经等在那里。像往常一样，善条占据道场深处，宗像坐在窗边，两人依然谁都不理会对方，但楠原走进去的时候，紧张的气氛似乎比先前缓和了一些。
楠原之所以会迟到，是为了替宗像去旧资料室取他一直存放在那里的私人物品。那是个乍看之下好像小型拳击沙袋一样沉甸甸的布袋，里面装著特别定制的一万枚拼图。
拼完的话差不多要铺满2块榻榻米。（1榻榻米=1.76mx0.88m=2叠差不多=3平米）
「在办公室里太大的东西摊不开。」
按宗像的话来说，出于这个原因，拼图白天只能放在旧资料室，晚上再搬到道场来。
楠原把几板已经拼接好的拼图摆放在道场一角，再将剩余零碎的部分在一旁的地板上堆成小山状。
拼图的图案是『青空』。布袋里与说明书一起放著成品参考用的彩纸，纸上绘著一片蔚蓝，没有一丝云彩的晴朗天空。
「都准备好了。」
「多谢。」
待楠原大致安置完毕，宗像与他交换了位置，开始拼剩余的部分。
他先认真地调整拼好的那几板拼图的位置，又从拼图堆里取出一把，拿出其中一片狭起眼观察了片刻，然后——缓缓地将它移到地板上某一点。偶尔也会有一些能与先前放著的几块刚好拼上，不过大部分都被他单独安放在地面。
看上去……所有的拼图，这个人没有任何错估，一下子就判断出它该在的位置。
一枚，又一枚——就好像循著看不见的指示，他把拼图一一在地板上摆开。
楠原对拼图的诀窍并不怎么了解，不过——
能做到这种程度的人，世上也没有几个吧……
他凝视著伏在地上的宗像默默地想。
「没什么稀奇的，楠原君。」眼前的人一面继续著手下的动作，一面说道。「拼图边缘如果被切成一条线，那就该放在整块板的边缘。如果上面印著眼鼻的一部分，那一定是属于脸部中心的一块。又或者印有某些文字的话，就有可能是书或看板的一角——除此之外，每片拼图自身的大小，形状，裁切的样式还有齿列的顺序，表面油墨的浓淡，背面的凹凸程度——情报数不胜数，根据规律就能进一步拼凑出欠缺的部分。」
「厄……」
「一叶知秋……就是这么回事。」
——也就是说，这个人从一开始就能预见到『完成图』的样子，楠原在心里盘算。
恐怕不止拼图，Scepter4组织内部及其他社会结构，还有相关因素又会对Scepter4本身产生什么影响……
这个人对所有这一切的理解，已经远远超出常人范畴。就好像，世界都在他掌握之中一样……
——果然，还是感觉有点可怕。
楠原的『畏惧』，并非针对宗像敏锐的头脑，而是因为，即便知道该如何完成，这个人都没有失去拼图的兴致，依然会亲自花几十个小时将一万片拼图拼完，这种韧性实在惊人。
而最令他敬畏的是这个人感性的地方，明明知道每一步该怎么走，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他竟然还能享受其间的过程。
——如果与这种人为敌的话……
多半几十年的人生轨迹都会被他一眼看透，然后设下各种手段，最终无疑会被逼进绝望的深渊……
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他战栗起来。
「……我有那么可怕吗？」
宗像突然出声，却没有从地板上移开视线。
「嗳——那个、我？！」
面对这个出人意料的问题，楠原僵硬了，顿时陷入警备状态。
然后，过了一会——
「……是……有一点……」
「你还真是诚实。」听见他的回答，宗像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点笑意。「遇见与自己截然不同的人感到紧张，是人之常情……我也会怕。比如你，还有像善条先生那样的人……」
「哈——」
要说害怕善条先生倒是可以理解，但是——
「……连我都…？」
「没错。所以……我期待你能让我更害怕一些。」宗像抬起头，目光飘向道场深处。
「嗳？啊…是。」
楠原赶紧离开宗像身边，在善条与宗像中间的位置停了下来，开始了自己的练习。
他练习的基本都是击剑动作。作为善条的『入室弟子』，当初，他也曾期盼过善条能传授自己拔刀术或是其他战斗技巧，可惜——
「但是……我的剑法，别人学不了，也没法传给别人。」
对方这样说著拒绝了他。善条的剑法似乎不是『某某流派』这种系统化的武术，而是他自己一心专研出来的成果。
此外，
「而且对你来说，你更应该锻炼属于自己的剑技。」
善条给了他这样的建议。
于是楠原想到了一种方案——『把击剑动作做得像善条先生一样』。
他先回忆起平日观察到的善条的一举一动。
仿佛将全身力量迸发出来一样，善条气势骇人的拔刀让人记忆犹新，但他平时的举止却没那么剑拔弩张，反而给人散漫的感觉，就好像大型动物懒洋洋地移动自己的身体，一个动作过渡到另一个动作，如此反复。
意识到这点再来进行击剑练习，那几套动作就从原本遵循号令，每一段都乾脆利落的攻击，变成了回转舞步般随性的连贯动作。感觉就好像公园里老人们打的太极拳一样。
照这样练习了一段时间后，楠原有些明白了。
尽管善条极具爆发力的拔刀与舒缓的动作给人截然相反的印象，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两点可以合二为一。
这两者的结合也就是为了任何时候都能做出『致命一击』。
通常的击剑动作里每套流程都规定了挥砍、准备的阶段，而在过渡到下一个动作前空出了几秒时间。如果在那一刻被敌人突袭，即便有野兽般的直感，想用『鬼之拔刀』来反击，也会被压制住。反之，弛缓但连续的动作就避免了那一瞬闲的破绽。
善条刚毅这个人在战斗中，练习中，以及日常生活中的每一刻的举动，随时都做好了下一瞬间就能爆出最大攻击的准备。
想到这里，楠原背上一阵战栗。
——好厉害啊，善条先生。
话说回来——
——那么，我也……
楠原回想著善条的姿势，开始努力将那些动作糅进自己的动作里。
这几周来，他的动作发生了变化，不再是原来的击剑套路，但也和善条的风格不同，渐渐自成了一派。
而今天也不例外。他调整好姿势与呼吸，反复练习起『楠原流击剑动作』。
最初还会在意身边善条和宗像的气息，但现在，楠原连那些都抛在脑后，由一式练到二式、三式，待全五式练完，他正要重新从头开始练的时候——
「——楠原君，你和淡岛君的比试结果怎样？」
身后传来宗像的声音。
「嗳？」
楠原从无我的练习中瞬间回到现实。
「那个……这星期也还是、失败了。」
「是么。」打量著手上的拼图，宗像继续道，「……不过我听说你有很大进步。」
「厄……有吗？」
「只是，气势还不够……或者说，你太安于现状了。」
「啊…」
「……您觉得呢，善条先生？」
听见宗像突然叫自己，善条微微动了一下。
「也差不多该让楠原君自立了吧。」
「哈……」
善条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
宗像再度开口，「那么，就定个期限好了——再给你一星期。」
「嗳……意思是？」楠原的声音不由变了调。
「下周的合同练习是你最后的机会。下一次，如果你的竹刀还不能打到淡岛君——」
宗像微微勾起嘴角宣布，「楠原君，我认为你不适合再当Scepter4的一员，你最好还是辞了这份工作。」
（五）
「打扰了。拼图等一下请帮我收好。」
宗像说著离开了道场。
楠原却看上去一点都没听进去的样子，呆愣半响才挤出一句话。
「一星期——」
要在这一星期里，赢过淡岛副长。
到底该怎么办才好。怎么做才能赢，完全没有头绪。
现在想起来，之前的三周里，根本就没达成什么目标，只是下意识地模仿著善条。
或许正如宗像所说，自己『缺乏气势』。
在善条身边度过的日子，没有任何不快。楠原甚至也有想过——就持续这样的平凡生活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但却在此时，被人迎头泼了一盆冷水。
让人心凉的并不仅仅是被要求要『赢过淡岛副长』，还有这个要求背后的意思——说明他到目前为止都没为此付出实际行动。
于是现在，他受到了懒散带来的惩罚。
「那个……我、该怎么办……？」楠原战战兢兢地问善条。
「嗯……」善条举起太刀，夜间练习也差不多该到结束的时候了。「像你原来那样就好。」
「啊……是。」
这句话多半与『我怎么会知道』一个意思，但被善条这样一说，竟然不可思议地渐渐冷静下来。到了这个地步，慌张也没有用。现在只有将自己力所能及的条件累积起来，多一点都好。
楠原再度摆起击剑的基本姿势。就在这时——
刷地一下，善条像堵黑墙一样挡在他面前。
「欸……」
他下意识地就想收刀，善条却说道，
「继续。」
「……是。」
听见善条的话，他重新开始自成一派的击剑动作。眼前善条那不可忽视的存在带来的压迫感，让楠原的剑势比以往更集中起来。
一，二，三，四——舒缓而又连绵不断的挥刀间歇中，善条的刀鞘突然插了进来。
「？！」
有一瞬间，楠原以为自己的竹刀会被打落，但善条的鞘只是搭著他手腕从后方推动，并不妨碍他的动作。
接著，竹刀的速度快了几分，切换至下一个动作的衔接发生了少许变化，变得更流畅了……
「欸……」
「继续。」
听见善条再度提醒，楠原点了点头。
一个动作接著另一个动作，楠原挥著竹刀变换脚步。一旁的善条也随著楠原的动作不断变换姿势，同时纠正著他的动作。
要不是整套动作中有停顿，恐怕连喘口气的时闲都没有。楠原不一会就满身大汗，汗滴在地上汇成了几个小水洼。
在那段倾尽全力的锻炼中，五式四十型击剑动作变形，融合之后，再度被分解。
那天晚上的练习一直持续到天明，其后甚至在白天的工作中也见缝插针地进行，第二天、第三天依然如此。
在那期间，日高一行人再度造访了旧资料室。
「日安！我们又来吃面了——欸？楠原呢？」
日高打量了四周一圈，才发现楠原穿著制服瘫在坚硬的地板上睡得正香。「哦？搞什么啊，真是没用的家伙。」可声音听上去却不知怎么挺高兴。
「有事的话我可以替你转达……」
日高马上对著善条回答，「没事！只是来看看他！」
随随便便敬了个礼正准备离去，他突然又转过身来，「那个……善条先生，楠原君就拜托你了。」
「啊，我也想说。」榎本跟著布施一同低下头说道，而在他们身后——
「……话说我还有带天妇箩炸虾过来。」
「你啊……不该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吧！」
日高用手肘戳了下五岛。
……不久，终于到了合同练习前一天，最后一个晚上。
击剑动作已经在善条的指导下反复了几轮，楠原全身冒汗，道场服湿到几乎拧一下就能挤出水来。
然而精力与体力却充实得不可思议，感知前所未有地敏锐。
穿堂而过的夜风，来巡视的宗像只笑了笑就离去的样子，还有，眼前善条的一举一动，甚至连任何一个动作的徵兆都能感觉出来。
——这样的话，或许和淡岛副长有得一拼。
楠原正在心底盘算，忽然，善条手中的刀鞘一翻，鞘尖打在他右脚背上。
「好痛！」
他不由地跌坐在地板上，揉著脚抬头看向善条。
「干什么啊，善条先生……！」
对方却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第二天，『审判日』终于来临。
「副长！拜托了！」
楠原对淡岛喊道，并像之前一样摆出一对一模拟练习的架势。
——这场比赛，将决定自己的去留。
淡岛副长或许清楚这一点，也有可能一无所知。不过就算知道，她也不可能对自己手下留情吧。
围观的人群里传来日高与布施哄闹的声援，
「……楠原，加油！」
「今天多少要撑久一点！」
「欸……不觉得他的步子有点沉重吗？」
「啊……真的唉。」
另一边，五岛与榎本面面相觑。
被善条打到的那只脚还有些不适。
无论昨天晚上也好，还是今天早晨，当问到那一击的用意，善条却只用『比试要加油』这种话来应付，完全不给予正面解释。
不管怎么说，面对宗像，这只脚肯定没法成为赢不了的藉口。自己能做的只有尽全力去打到淡岛，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楠原在地板上踏了几步。没关系……这点痛应该没大碍吧。
待他正对著淡岛站好摆出准备姿势，
「可以了——」淡岛开口道。
这是比试开始的讯号。
楠原用刀尖对准淡岛的眼睛，窥探起她的样子。
对准自己的竹刀那头，略微动了一下。
那是引发楠原突击的假动作，目前为止已经中招几次。但即便心里明白，身体依然先一步做出反应。而今天也照旧——
「呀啊——！」
楠原在大喝一声飞扑过去，眼看就要重蹈前几次先动手再被反击的套路。
而就在此时——
——痛！
右脚在重重踏出一步后，由于疼痛身形一晃，他整个身体向前方倒去。
「……？！」
淡岛反射性地后退，然而，虽然是一样的时闲点，一样的动作，楠原的竹刀一端却抵到她胸前的地方。
下一秒，刀尖陷入了淡岛胸口。
她回过身，右手不由自主按住左胸。
队员们骚动起来。
「干得好！命中巨乳啦！」日高大叫一声，随即在淡岛的逼视下立马闭上嘴。
「啊、好痛痛痛……！」
楠原右脚一个重心不稳，踉跄几步后跪倒在地。
淡岛走近他身旁。
「站起来，楠原。」
「啊……是！」
他慌忙起身，却没料到淡岛将竹刀收回左手，对他一躬身。
「欸……？」
「是我大意了。」淡岛说道，面带几分苦涩，却依然爽朗地笑起来。「刚才那一击……虽然不算重，但确确实实命中了。」
（六）
Scepter4宿舍的浴场，最多能容纳十人左右。住在宿舍里的队员们从傍晚起到熄灯时间，按所属部门一个接一个轮流入浴。
而善条一向习惯于在所有人洗完之后，去没人的浴场里悠闲地洗。地方虽空旷，但在几百名队员将一天的汗水脏污尽数洗去后，依然多少能感觉到热力与喧嚣的残余痕迹。
这一个月洗浴时常有楠原陪伴，但他已顺利达成宗像给出的课题，下星期就会调去新的部门，不再和自己一样有『轮番外』的条件。到头来，楠原也只不过是走过自己生命中众多年轻人的其中一员而已。
「……让我给您搓背吧。」
楠原对努力用单手洗著身体的善条说道。
「好，多谢。」
善条将后背朝向他，安心由他用毛巾开始擦拭。
「善条先生」
「嗯？」
「那个……谢谢您一直以来的指导。」
「……哪儿的话，我根本没教什么。」善条回答道，真正称得上指导练习的就只有最后一星期，其他时间都只是楠原自己在挥刀练习罢了。
「……这样说的话，倒也没错。」
对方无比坦诚的回答让善条苦笑起来。
「啊、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楠原慌忙解释道，「我是觉得，宗像室长他的本意也不是想要善条先生来教我些什么。」
「嗯？」
「好好观察，观察好了再学……他不是这样要求过吗？」
「……有吗。」
「有啊，比如说——」
楠原擦著眼前铁壁似的宽背说道，「您的背……您有留意过吗？」
「……没有，自己的背有什么问题自己也很难知道啊，怎么了？」
「说得也是。」
这次换楠原苦笑了。
「善条先生的背部肌肉很厉害……特别是右侧的肌肉，比背骨那一块还要发达一些。」
「……哦，这样啊。」
用不了左手导致的结果。细想起来倒是理所当然。
「也就是说……这边的肌肉是没了左手以后才锻炼出来的，但想不到竟然能锻炼到这种程度。」
「……是吗。」
这十年间，一直以为自己的时间停止了流动。但在看不见的地方，或许有些东西已在不知不觉间堆积了起来。
楠原顿了片刻，再度开口，「那个……我遇到善条先生的时候，其实有点焦躁不安。」
「焦躁……？」
「我直到去年都还是在警方的机动队里任职的……那里有个很照顾我的前辈，因为我受了重伤，不得不告别这个职业……」
他一面斟酌著用词，断断续续地说道。
「那件事和异能者事件有关，那个，说是赎罪也好……直到现在都是，我一直在想自己要能做点什么就好了，所以才选择调到Scepter4，但调过来以后还是没能像我预想的那样……」
「然后就，『焦躁了』？」
「嗯。本来，我是想替自己的失败做些挽回……但这一个月，看著善条先生背后，就觉得也没什么必要纠结于那些事了……」
「嗯……？」
「失去的东西不会再回来，但人却还是可以从那一刻开始重新成长的啊……看到您的后背，让我有了这个想法。」
「……是吗。被你这么一说——」
——我似乎也找到了自己的救赎。
正当他准备说出口的时候，浴场的门在喀拉喀拉的声响中一下子打开。
「打扰了。」伴著这句话进来的人，正是宗像礼司。
那具覆著薄薄一层肌肉的修长身躯，像白蛇般滑进雾汽里。
「厄、在！」
「啊，不用管我，你们请自便。」
止住就要站起身的楠原，宗像在一旁的浴凳上坐下，开始冲洗身体。
「……楠原君，白天那件事，我听说了。」
「啊、是……」
「呵……没想到你还真的能给那个淡岛君一击。」
「嗳？因为您说做不到就要开除我啊……」
看著楠原目瞪口呆的样子，宗像对他别有深意地一笑，转头对善条说道，「善条先生的指导也让人大开眼界。卸掉跨出去的脚上的力向对方倒过去，借此来提升进攻的速度和范围——古流剑术里好像是有这种招式。」
「招式什么的我不清楚……只不过我晓得有这么一种打法。」
「嗳……」
楠原看著还留有淤青的那只脚。
——如果是这么回事，直接告诉自己用这个方法不就好了……
开除的威吓也好，脚的问题也罢，自己似乎被这两个人各自摆了一道。
而这时一个声音插进来——
「不是你想的那样，楠原君。如果事前告诉你，你就会特别留意，然后难免不会被淡岛君发觉。你该庆幸自己事先没意识到这点。」宗像继续说道，「我的意思是，那种『下意识的反应』，才是你的天分。」
「下意识……？」
「总是跟不上规定的步调，或者容易被假动作诱骗，都是出于这个原因。不过，如果这种技能达到凌驾于对手反应能力之上的水准，就能夺得先机……可以说，这是种适合瞬发性攻防的才能。」
——原来如此……
虽然对『容易上钩』这点，多少有自觉，但他从没觉得这是种『才能』。
「以后，还请活用这种才能来守住我背后的位置。」
「嗳……是、是！」
楠原也不管自己正全裸坐在浴凳上，郑重地向宗像敬了个礼。
看著这场景宗像苦笑了一下，「那么，就从现在开始……第一步，能帮我也擦下背吗？」
「厄……」
楠原不由看了眼善条，在收到对方点头示意后，才再度转向宗像背后，
「遵命！」
冲去身上的泡沫后，善条躺进了浴池里，远眺起另一头，紧张的楠原盯著眼前人后背的样子。
宗像白皙柔软的背部，就好像未遭人染指过的白纸一样。
这个男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又在谋划著些什么，善条不想再去多操心。这些问题，该由像楠原这样的年轻队员们看著宗像的背自己来判断。
长年以来背负的重担不知不觉间好像从肩头卸了下来。或许也可以说，是刚才楠原在擦背的时候帮他洗去了。
「哦呀，您在笑呢，善条先生。」
对著不回头也能把握自己一举一动的宗像，善条难得有了回应的兴致：「……洗得太舒服了。」
（七）
那天之后过了一星期，传来了楠原刚殉职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