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夏日将至

    沙尘卷起——

    因为遭某个以惊人高速翻转的物体搅拌。

    沙粒如烟不住散洒四方,同时沙子二度爆散,下一瞬间一个人影出现在漆黑水边。

    那是晓鬼。

    才一站直,他又跪下右膝。在要跪至沙地的前一刹那,才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形。

    他大腿上插着一道白线。

    是白木长针。

    「令人难以置信的家伙……」

    看了渗出鲜血的腿部后,晓鬼感叹憎恨交错的视线转向前方的美丽黑暗——

    D所藏身的黑暗。

    D亦方才站起。

    长剑被右手缓缓拉起。因他拾起了落在沙地上的长剑。

    不、应说是自己扔在地上的长剑。

    就在晓鬼的踢腿将要撃中的刹那,他抓准了仅数十分之一秒的时机松手弃剑。并非是要扔掉剑,而是要将晓鬼连剑一

    齐摔开。

    致命的踢腿要发挥出名副其实的致命效果,既需要万无一失的速度与力道,还需要姿势的平衡。

    朝太阳穴踢出的踢腿因被D右肘挡下而攻势大乱。

    晓鬼迅速施展第二击,但D的左手早一步看准时机将它封住,同时把白木针深深刺入了他腿中。

    望见秀美身影悠悠然往这边走近,晓鬼跛着腿往后跳开。

    下一瞬间,他腰部以下已泡在水中。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虽然是句老成语,不过有生命的物种都会这样的哪。今天就此撤退了。」

    晓鬼用干脆无比的语气说完,摆出像要往水中跃去的姿势,他忽然又望向站于水边的D,说∶

    「你想知道造出我的是谁对吧。——生下我的是麦茵史塔男爵,但完成的却是那位大人。」

    他的身体垂直沉入水中。

    远方立即有水声响起,之后再无声息。恐怕是往两千公尺的海底游去了。

    或许是确认了敌人已消失,D将长剑回鞘,往苏茵那边走去。

    发光绳苍茫标示出她的所在。

    比两人分开的场所更后移了许多。

    虽然D说了「待在这」,但像苏茵这种胆大勇敢的性格,实在令人难以想象她会默默等待命运的进逼。

    尽管如此仍十分异常。若要离开所在的场所,应当会往前去确认决定她命运的D的状况才对。

    她却往完全相反的方向移动了。

    D加快脚歩速度。

    苏茵站在之前没见过的大水槽前。

    与其它水槽不同,漂浮在略浊溶液的形影只有一个。

    是个全裸的年轻人。

    面向外边的身体到处都是蓝黑色的破损伤口。

    一望可知并非人为伤痕,而是意外所造成的。

    左前额处严重溃烂,大开着一道口子,若定晴细看可从那窥见内部。至今还能清楚看出仍保有年轻模样的长相实在近

    乎奇迹。

    左肩也变成了怪异形状——可能是骨折的痕迹,显然是从相当高的地方摔下来的后果。由容貌来看,为村里的年轻人。不知是谁将千年以前的遗体保存了起来。

    苏茵连D正在注视自己也没注意到,一直将眼线投在惨白、朦胧的身影上,过了一阵子后,她喃喃自语∶

    「是摔下来的人吧。」

    这句话彷佛未经过思考回路,仅是把字词从嘴里说出而已。

    「是摔下来的人哪……在岬角……被刺伤……胸口……」

    D望向年轻人的胸口,没有伤痕。因为苏茵是在说其它人的事。

    D告诉她∶

    「回去吧。」

    可以从容赶上祖父的葬礼,但一思及来此的行程,便又觉得根本不是那么简单的事,而会是骇人的「旅行」。

    苏茵身体摇晃——在她感觉到摇动后,意识消失的身体便倒到D的手臂之中。

    D迅速接过发光绳,看看苏茵血色全失的脸庞,接着视线移往水槽中的东西。

    说不定这年轻人的冰冷目光,看出了连结飘汤蓝白溶液中的尸体及渔娘少女——这两个迥异存在的细线。

    那丝线立刻被细弱呻吟声切碎。

    苏茵在健壮的手臂里睁开双眼,一弄清楚状况后马上慌慌张张地想站起。从D身上转开的眼中神色转为淡红樱色,并染

    上了圆润脸颊。

    「真是的、竟然在这种地方晕倒,让你见笑了。」

    用超出必要的力道推开D的手臂后,重新站起的身躯已经回复了力气。

    「要出去的话,这里要怎么处理?」

    她一边环顾四周一边询问。

    「这是麦茵史塔的实验室吧。要破坏吗?我可以帮忙呦。」

    「说不定会有什么机关。」

    「这倒也是。」

    「上去会花些时间。走吧。」

    苏茵仰望头上的黑暗不安似地问∶

    「没问题吗?」

    二十分钟后,走出麦茵史塔城堡的同时,苏茵望向D的目光已变成感叹神色。

    又过了一小时,等着到家的二人的,是幅出乎意料的光景。

    有超过二十名以上的小孩在。按照边境的惯例,身高、瞳色、肤色、年龄皆各有不同,但看到苏茵后跑了过来的小脸

    上充满了期待的光辉。

    叫着「苏茵、苏茵」的声音中还掺混了几个「老师」这个字眼,D凝望为日光晒黑的女孩面容。

    「老师——什么时候会开始?」

    「学校什么时候开始?」

    宛如对年幼话声拿不定主意似地,苏茵皱起眉头。

    「这个啊——虽然有点简陋,不过应该今年会盖好吧。」

    失望的喧嚷声如浪涌至。

    「因为老师的爷爷死了,而且葳玲也不在呀。」

    苏茵死命接捺下正要让声音蒙上阴影的东西。

    对着正要再度发出抗议之声的孩童们,

    「喂、在这种重要的时候怎么可以去烦苏茵?」

    「今天是葬礼哟。」

    似是孩童父母的男女和斥责声自主宅迅速往这边过来,孩童们像小蜘蛛飞离母蜘蛛般四散而逃。

    苏茵再度转向D,问道:

    「觉得奇怪?」

    语气有些许挑战意味。

    由于并没有回答,她又说:

    「我在捕鱼的空闲时间,会办个只有在夏季有的学校。这里的孩子什么都想知道呢。因为在成年为止,他们只见识过

    灰色的海洋和为期一周的夏天。」

    「校舍在哪?」

    「到去年为止都是在我家庭院撘棚子,但从今年开始要建校舍了哪。经过海岸线来这的途中不是有看到牌楼吗?就在

    它的正旁边。这样一来,就连冬天也能上课了呢,也会从『都城』叫来老师哟。预计在今年夏天的第一天完工,所以

    一直不停地在动工,总算应该是赶上了。」

    「会有教师来?」

    「葳玲同时也是带着请老师的讯息前往古罗涅贝可的。」

    叫着「老师」的孩童声音远远转来。

    苏茵说完:「不准备不行了。」后将鱼叉枪换手,往家的方向走去。

    D先行入屋,眺望在屋内匆忙勤奋干活的人群。

    「这是所有的人?」

    「嗯嗯。」

    D无视集于自己的感叹陶醉视线往外走去,在门口告诉苏茵:

    「没有可疑的人。」

    女主人压低声音说:

    「当然了啊,大家都是附近的人嘛。拜托你不要说些奇怪的话。」

    「渡轮上的人偶可能会化成附近的人也不一定。」

    D的话令苏茵紧张了起来。

    「知道了。不会疏忽的。」

    「你去做葬礼的准备吧。」

    「正要去,接着就麻烦你了。」

    朝非人美貌投以信赖目光后,苏茵往家中走去。

    D转往后院。苏茵祖父的遗体将被埋在那里的角落。由于苏茵主张比起公墓,祖父更中意那里之故。

    在仿若隔纱洒落的日光中,突然涌来微弱音乐及歌声。

    是在后面的走廊。

    以口衔木制笛子、年约十岁的少年为中心,先前的孩子们围成了一个圆圈。

    给送来夏季的你

    请收下这小小礼物

    虽然冰上绽放的白花让触摸它的人冻伤

    但在夏季的华尔滋终了为止

    你是我们伙伴

    当你不在时我将为你祈祷

    一同远去的夏之光啊

    D在慵懒日光中听着音调不准的眞挚歌声。

    足畔的影子美丽,却比谁都淡薄。

    海浪声远远传来。

    如同一开始听到时一样,歌声毫无预兆地中断。

    中央的少年正在用困惑表情不停揉按笛子。但即使将它衔到口中鼓起脸颊吹气仍没有效果。

    不知是否堵住了,又似乎是有了裂缝。

    「怎么了啊?」、「发不出声音吗?」的疑问声纷纷响起。

    所有人都哭丧着脸。因为他们既认真又投入。若非如此,早就去找其它游戏来玩了。

    责任者的哭丧表情变得更沉重了。

    他的眼睛如要求救一般环视四周,然后捕捉了美丽身影。

    不知十岁孩子的头脑与心灵如何看待他?

    分开身边的孩子后,少年朝D这边走来。

    在约一公尺的前方停下,抬起眼珠子仰望他的表情上害怕和期待共存。

    D默默俯瞰高及腰部,有些黝黑的孩童脸庞。

    他的身体缓缓蹲下。

    在跟少年同高的高度,吸血鬼猎人问:

    「怎么了?」

    小手将木笛拿到他眼前。

    有力、但纤细的手指捏住小木块,稳稳将它拔出。

    笛子上开凿的三个气孔里,后面两个孔中有着如丝裂痕。

    即使将那补起也无法恢复原来的音色。

    D巡视脚边的地面后,紧接着从外套内侧取出白木针。取出了两根。

    直径虽不到三分厘,可全长却超过二十公分。

    握着木针的手朝针的一端伸出拇指。

    指尖有形状端整的指甲微微突出。

    指甲画出小小弧线后,在针尖后约五公分处便出现了正圆形,针尖落地。

    少年就像看到魔术一样睁大了双眼。

    将针转过来也切去另一端后,D把另一根针的尖端扺住圆形切口。

    尽管看起来并未出力,但木针却毫无低抗地插入原来那根针里。

    惊讶反应在周遭涌现。

    不知何时走廊上的孩子们已包围两人。

    在孩子们眼中看来针的直径相同。可尽管如此,被刺入的那根既没裂开也没破损,刺进去的针顺畅地往它内部陷入。

    针尖穿透露出。

    咬住另一头和被指甲切断部分等长的针尖后,D分开了两根木针。

    然后右手靠近手上的木针壳。孩子们看见了细长匕首闪闪生辉。

    挖出小洞花不到两秒。洞孔皆为正圆。

    D吹口气清去内侧木屑,将它衔到唇上。

    脸颊略略凹陷。接着流出纤细优美的乐音。

    许多小脸蛋从惊讶表情转为笑脸。

    D无言将它塞入眼前的少年手中,站起身。

    眼瞳朝向走廊。有个僧人模样的人影站在那——是蛮晓。

    他一边哈哈笑着一面不停拍打光秃秃的头部走了过来。

    双手背在身后。

    「唉呀,美其名是和尚,但在诵经以外的时间也只是闲人罢了哪。我从今天早上开始一直在陪孩子们玩耍呢。方才我

    打厨房的窗户看见,你好像是和苏茵小姐一齐坐船回来的,这令贫僧十分忧心。男女间若胡行乱作不加节制,可是会

    堕入色情道的啊!」

    蛮晓和颜悦色地喃喃念诵宗派的咒文,用责咎眼神瞪着D。

    他满是皱纹的脸嘻地粲然一笑,说:

    「不过贫僧方才亦望见了你有十分出色的优点。尽管如此俊美,却不仅对女子、连对自己以外的他人皆冷然以待。看

    来虽然血管似乎是冰做的,但流动其中的血仍还是红的。虽不知你是保镖还是战士,但不妨抛下所有危险的工作,陪

    小孩在此埋骨如何?——哈哈、这是玩笑话。」

    语毕同时优美音乐自脚边涌现。

    因为少年吹起了笛子。

    蛮晓闭上眼睛聆听一阵,随后「嗯」地重重一点头。

    「真可惜,音色乱了。孩子,试着吹这个看看吧。」

    出现在面前的东西,好像让少年困惑了起来。

    这也是开有小孔的木笛,比起D所做的短了近五公分,粗了十倍。

    「尽管造笛人的手艺十分灵巧,但这笛子本身需要很难技术。对小孩的喉咙与肺部来说有些痛苦哪。好了,试看看吧。」

    孩子是老实的。

    将D的笛子往他胸口推还回去后,少年立刻将蛮晓的试作品衔在口中。

    飘汤空中的笛音比D所做笛子的声音来得悠扬。

    「哈哈哈。」

    蛮晓用不像僧人该有的夸耀态度笑了起来。

    「喔喔喔。你这样可不行哪。」

    蛮晓举起一只手,退了开来。

    「想用气势掩盖自己的笨拙可是不好的,俊俏长相可不是万能的。喏、若是想比贫僧更让小孩喜欢,就在接下来的五

    年抛弃长剑在这村子生活吧。若是你的话,应当能够成为不输任何人的出色村长。」

    接着蛮晓一面哈哈大笑一面往主宅那方走去。

    在白亮日光中只剩下D与木笛。

    「那臭和尚不知为什么对你抱有敌意哪。」

    沙哑话声自悬垂的左手附近响起。

    「不过正因为是很有个性的家伙,所以说的东西也很有趣。怎样?要不要在这村庄落地生根成为渔夫头头?动物性蛋

    白质从那大得不像话的鲸鱼补充就行了。」

    话声轻轻尖笑,过了一会又说:

    「喂、不叫我闭嘴吗?」

    D俯视左手,嘴角漾汤颇为奇妙的表情。

    「渔夫的老大是吗?——或许这也不错。」

    「等一下!」

    话声中隐隐含带极度惊慌。

    「你该不会......」

    手掌向上翻,仰望D。

    随即叹了口气。含有放心的意思。

    「松了口气哪。我可受不了在这里被停下来。你所到之处必定总是死荫幽谷。因为旅行尚未结束。」

    D什么也没说。

    孩子们的笛音响起,如要割裂波涛声一般。

    附近的人们开始打道回府,是在刚过中午的时候。

    D从院子前方眺望站在门口道谢的苏茵。

    人们回家时的对话悉数滑入他耳中。相传半吸血鬼的听觉若于夜中为常人三倍,即使是白昼也有一倍;但这名年轻人

    的听力似乎远胜于此。

    ——接下来苏茵会很辛苦呦。

    ——葳玲怎么了啊?

    ——说是去城里了,真不凑巧。要是不快点回来的话,苏茵一个人可是会吃不消的。

    ——因为老爷爷的那个很有用啊。虽然行动不方便,却能使用催眠术呢。

    ——对啊对啊。我家的小孩因为被食人鲨攻击然后怕得睡不着时,老爷爷才用五分钟就让他忘记那档子事了呢,真让

    我吃了一惊。

    ——连苏茵的功夫也很厉害,不过那在海上却派不上用场。

    ——没问题,那孩子得行的哦,像射鱼叉的技巧就很厉害。

    ——嗳、我觉得葳玲已经不会回来了。

    ......

    ——苏茵好像真得变成孤单一个人了哪。在家里的老公和儿子的船遇难时,我姊姊也是那种模样。不是声音或是眼神

    ,而是整个人给人的感觉。

    「干嘛一副无精打采的表情啊。」

    明朗话声传了过来。祖父棺木下葬时嚎啕大哭的表情已无影无踪。最后一撮土被盖上,乃是一小时前的事。对考虑未

    来的生活而言是相当充裕的时间。

    「到傍晚时事情就会结束了。我要去出海。」

    苏茵以遥远眼神眺视海嘲声的方向,表情严肃一如今朝清洗船只时的神情。

    「现在?」

    「夏天近了,不先多赚一点不行。」

    「我也去好了。」

    「可是你......」

    继承贵族血统者忌讳水流乃是常识。

    有些边境村庄甚至会以水道团团围住数百户住家。即使现在知晓了若水道宽度、深度不足以让普通人淹死便无效,但

    努力挖堀沟渠、焦急等待降雨的人仍为数众多。

    若是海洋的话,不但远胜过这些流水的任何一种,而且效果百分之百。只是,对身为半吸血鬼的D来说——

    「不可以逞强啦!就算那些家伙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追到海上来的。」

    「有个人乘云在天空消失了。」

    「可是......」

    「不会添麻烦的。」

    苏茵紧抿双唇瞪着D,从鼻子大大呼气。

    「知道了。不过请你要一直待在角落。」

    就像要割伤脸颊一样——海风的冷冽如此形容最为合适。

    在完全无法让人想见两天后便是夏季的北海与北风中,苏茵的动力船轻快划过波浪。

    前方海域被分成三个区块。

    远处左方是组成队伍悠然前进的大型发动机渔船群。──用自船尾垂入水面的黑网捕捞回游鱼类。

    正前方数公里的海上,一群小型动力船包围了巨大黑影,同时随心所欲地投出鱼叉──船团的攻击目标是巨型鲸。

    水面不住渗染淡粉红色。

    船头转向右。

    「因为是中途插入的,所以要到比较危险的地方去喔。小心别摔下去了。」

    苏茵的语气有兴奋的味道。

    船首远方有白色长带漂浮──是成排冰块。在那前方移动的小船,动作比其它船只都要来的激烈、复杂错综。

    「那是被鲸鱼的血引来的大王虎鲸哦。不单是肉,连牙齿、骨头、内脏都是贵重物品。──相对的,代价是我们的生

    命。这种地方──让人有点难以忘怀呢。」

    她半开玩笑地如此说了。胆量奇大。

    不一定所有居民皆会对苛酷环境逆来顺受。即使是芙罗澜斯的女子,也有平生未曾出海的人在。其中,苏茵是例外中

    的例外。

    因为如今,二十岁的女孩选了最危险的战场。

    船身摇晃。

    早已开始的战斗正要迎向最高潮。

    约有十艘动力船在移动的海面波涛汹涌,隐约可见食肉鱼的圆形头尾,牠们不断撞击拖曳水痕的脆弱船身。

    「要小心。这些家伙可以跳到五公尺高!」

    在遭侧面浪头拍击摇晃的船上关掉引擎后,苏茵松开固定于甲板上的鱼叉弹簧,抱了五枝左右往船舷移动。

    铁制鱼叉一枝长逾两公尺,重逾四公斤。在摇动的船上光要拿着它恐怕便已是难事。苏茵的粗布长裤从腰部到下肢间

    全紧绷得不见一丝绉折。

    将四枝横放在地,苏茵举起一枝。

    右手往后大移,用按着叉尖的左手进行瞄准。

    呼喊她名字的声音在某处响起,余韵飘荡。

    黑色物体游过水面朝这进逼。

    身体后半部插着数枝鱼叉。

    当肥短头部接近到两公尺前时,苏茵的上半身向后弯仰,紧绷至极点的衬衫显出手臂肌肉与背肌的形状。

    苏茵以无可挑剔的牢稳姿势射出鱼叉。

    钢叉用彷佛能让人听到插进肉中声音的气势扎入海面,下一瞬间逼近的黑影剧烈扭动。

    遭刺穿的头部往水中沉没,背鳍及尾巴猛力拍水。眼角一瞥被临死痛苦引去注意力的大鱼,苏茵准备好第二枝鱼叉。

    「漂亮吧?」

    她转头朝背后的D发话。浪花飞溅。

    「头和身体间变细的地方是要害。就连男人也很少能射中哟。──来了!」

    最后一句话并非是指下一瞬间的撞击的制造者,这点可由苏茵的惨叫声和慌乱姿势得知。

    对着往船舷摔去,勉勉强强用手撑住的身躯前方,一具漆黑巨体垂直跃起。

    庞大。

    伸展。

    唯独朝向这边的腹部雪白湿润。

    尾鳍分为两股。

    伸展至极限的身躯不下三公尺、七百公斤。粗短头部旁细小凶暴的眼珠闪闪生光,一直线的裂缝打开──那是口部。

    口中色泽如焰。

    大鱼在空中弯曲成倒V字形。因为牠故意扭动了身躯。

    头部朝下落下。那正下方有苏茵在。

    没有重新站起的余裕。

    但她仍旧抬起了脸。

    为恐惧及绝望所彩饰的眼瞳中,映照出横斩压来鱼口的银轨。

    襟口被猛烈力道后拉,巨大鱼体落在眼前,船身轰然作响。

    紧紧抓着健壮胸膛,苏茵发现大王虎鲸的头部与胴体,被从连接处精准斩为两段后,不禁全身汗毛直竖。

    身体深处有条又冷又热的线扎刺生疼。

    不远处的甲板上,约有一人环抱的鱼头发出犹如敲击钢铁的声响──是牙齿咬合声。苏茵觉得是因为这缘故才会如此。

    D无啥歉意地说:

    「我多管闲事了。」

    「不会。」

    苏茵摇摇头。觉得自己才是话说得太满的人。

    「一头够了吗?」

    他的话声平静得令人不禁怀疑起那是从哪传来的。

    「哪有这回事!要抓到大家收工为止。」

    被连自己也无法理解、如同好强心一般的东西所煽动,苏茵把身体从D身上拉开。

    「喂──!」

    穿越波浪,一个曾经听过的声音响起。

    姑且不管苏茵转向了那边,但连D也跟着如此做就很罕见了。

    有动力船并行于左舷约十公尺的对面,站在船头举着鱼叉的杜瓦特正挥着一只手。

    「帅哥、在个好地方遇到你了哪!这是再好也不过的舞台了。来为昨天的事作了断吧。」

    「怎么一回事?」

    「我欠他人情。」

    「?」

    就在苏茵轮流望着两人时,杜瓦特说:

    「之前也跟你说过我是渔夫了,在海上就要照我的作法了噢,没啥好抱怨的吧?」

    杜瓦特右手中那比苏茵的长粗了少许的鱼叉折射阳光。

    似是他手下的年轻人在操舵室里比较着杜瓦特和D。

    D略一颔首。

    「好。接下来只能射出一枝鱼叉,然后射死的猎物比较大的人获胜。你可要使出全力呦。」

    杜瓦特露出笑容。

    「要是你输的话,──对了、就要请你赶快离开苏茵的家。怎么样?」

    D从苏茵手中拿过鱼叉作为回答。

    「你……等一下!别做蠢事了!」

    用力抓住鱼叉后,苏茵大为惊慌地对杜瓦特怒吼了起来。

    「虽然我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但你如果要对我雇用的人做什么奇怪的举动,我可饶不了你!」

    「这跟妳无关。是我和这家伙──是男人间的事。别插手。」

    「这傻子!」

    当她正要忿忿不平地咽下这口气的剎那,惊人冲击力撞击船舷。

    连发出惨叫的时间也没有,苏茵的身体便硬生生地往水面落去。

    「糟、糟糕!」

    杜瓦特的大叫乃是为了往她背后逼近的黑影而发。

    他脸上升起动摇神色,同时如似树根的右手往后一拉,带着呼啸声画出弧形。

    灼亮空气的鱼叉神准无比──以三十度的角度贯穿了海兽要害,再从下巴刺出。

    海兽颈部「噗」地喷出鲜血,牠猛然一扭身躯后便沉入水中。

    杜瓦特随即抓起第二枝鱼叉,用力大喊:

    「怎么样啊!?美男子?只要挨了我的重击,再大的鱼也会乖乖──」

    接着他停住话声。

    由于发觉了苏茵的鱼叉已自D右手上消失之故。

    苏茵死命抓着自船舷伸出的健壮手臂。

    在她背后有团黑色物体「噗哧」一声浮了上来,刺穿牠头部的鱼叉,正是杜瓦特之物,是他全心全力的一击。

    「美男子失败了吗?」

    他将一手靠在口边嘲笑着。

    「喏、苏茵。海上男儿是不靠脸蛋的,海浪上靠的是力量啦!我──」

    声音就此打住。

    因为在他的猎物旁边浮起了另一团东西。

    杜瓦特睁大双眼。不管再怎么看,那都是两头大王虎鲸。

    尽管认出了插在牠颈部的那一根鱼叉是苏茵之物,但他仍旧难以置信。

    无论是对力量何等自信之人,使尽浑身力道投出的鱼叉都以刺杀一头为限,之后只能竞争准度而已;但竟有人能一次

    收拾两头,而且还通通刺穿了要害,真不知他的本领有多厉害。

    新敌人的攻击令船只大幅摇荡。

    杜瓦特一面手撑甲板,同时看了代替苏茵握起舵轮的D。

    他的视线落在往岸边奔移的美丽侧脸上,里面渐渐有如似笑意的东西扩散。

    就在此时──

    「这、这是什么啊!?」

    掌握舵轮的年轻人发出惨呼。

    「怎么了!?」

    朝着转过身来的杜瓦特,颤抖手指指向海面。

    「──!?」

    他再一转身,天不怕地不怕的莽汉因恐惧而浑身僵硬。

    这也难怪,因为两人收拾的三头虎鲸虽无异状,不过海面却汹涌翻腾,水势剧烈得连三头虎鲸都被推撞开,接着血色

    漩涡卷旋,从中心处喷出了宛如疙瘩的漆黑团块。

    大概其它船只也注意到了,也有船绕着漩涡周遭转圈。

    「那是啥?」

    「──是肉!?」

    某人大叫。同时杜瓦特也看出来了。

    「那是肉──是虎鲸的肉。有个家伙在下面把牠给切得稀巴烂了。把……把那么凶猛的大王虎鲸给切烂了!」

    对船员们的叫声置之不理,肉片持续喷出,俄顷方息。

    纵使发现了塞满视野、漂浮水面的那些肉块,切口平整利落得简直就像是被刀刃割下,却没有人说出来。

    在生于海、死于海的男人们胸中,一直有某个过去的传说黑沉鸣响。

    因为他们都清楚,那是攸关他们的未来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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