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小女孩吃着咖哩。她最喜欢的河童和海獭布娃娃在她身后排排坐好,温柔的双亲守在一旁。

    「好吃吗?」

    嗯,妈妈的咖哩最好吃了!

    「这样啊。苹果很喜欢咖哩呢。」

    嗯,我最喜欢咖哩了!

    「苹果真是个好孩子!」

    好痒喔,抱这么紧就没办法吃了啦。妈妈,怎么了呢?

    「不,没事。妈妈只是太高兴了。」

    好奇怪喔。

    「啊,太过分了吧,妈妈是想独占苹果吗?很好,那爸爸也要来抱住苹果喽。」

    爸爸!

    「苹果是爸爸和妈妈最重要最重要的宝物喔,以后也要一直像这样,一家人永远在一起喔。」

    嗯,苹果最喜欢爸爸和妈妈,还有咖哩了。

    直到现在,即使经过了漫长的岁月,河童和海獭娃娃也一直待在她身边。不管多么老旧,身上满是尘埃,或许还有些脱毛,它们有些傻气却温柔的面容不曾改变,苹果对它们的爱和执著也一样不曾动摇。想必今后她都不会舍弃它们。如同被下了诅咒一般,她和它们之间有着宛如亲人的羁绊。

    ◇

    在早晨空无一人的客厅,苹果一脸认真地和桌面的吐司对看。她拿着巧克力酱的瓶子,在吐司表面挤上心形,还在里面并排写上「桂树」、「苹果」的拼音。

    「好,完成,开动了。」苹果拿起吐司正要一口晈下去,穿着套装的母亲慌慌张张地走进来。

    「唉呀,已经这么晚了!」母亲看着墙上的时钟,接着转向苹果:「妈妈今天有重要的会议要开,晚餐你就先吃吧。」

    「妈妈,今天是二十号吔。」苹果若无其事地把吐司对折,遮住巧克力酱写成的字。

    「嗯,我知道,妈妈会记得在外面吃咖哩。不好意思,苹果可以在外头和朋友一起吃吗?」母亲戴好手表,拿起桌上的马克杯,一口灌下咖啡欧蕾,接着挥挥手说声「再见」,走向门口。苹果赶紧大叫一声:「妈妈!」想叫住她。

    「真是的,又怎么啦?」母亲急忙转过头,她的浏海还系着一个大发卷。

    「你的发卷还在头上喔。」苹果淡淡地指出。

    母亲把手伸向浏海,叫了声:「哎呀,讨厌!」她赶紧取下放在餐桌,用手指梳理着鬈曲的浏海走了出去。

    苹果叹一口气。打开吐司,散发甜甜香味的心形已糊成一团,看不出原本的文字。

    荻野目家的传统是将每月的二十日称为「咖哩纪念日」,而今天更是特别的日子——苹果第一次将自己亲手做的咖哩拿给「他」吃的日子。

    苹果早已在心中完成了她满怀心意的特制咖哩。「他」不喜欢的红萝卜要磨成泥,喜欢的马铃薯要放很多块,独家秘方则是以苹果酱来提味。

    她在原本涂着巧克力酱的吐司上硬抹了一层苹果酱。

    或许卖相不好,但不用在意,对方一定会因为自己做的咖哩而欣喜。毕竟苹果和「他」命运相系。

    苹果浮出满足的笑容,舔掉沾到手指的巧克力酱和苹果酱。

    与重要的人吃的咖哩,一定满溢着幸福滋味。

    「生存战略——!」伴随这声吆喝,整个空间吹起一阵突如其来的白色蕾丝风暴。

    我发现甜蜜的香气似乎来自逐渐扩大的蕾丝。不是香草、玫瑰、香皂,也不是阳光或嫩绿的香味,满溢着神秘异空间的这股香气使我们陶醉其中。

    我家率领三只企鹅的女王,如今依然头戴企鹅帽,不可一世地左右脚各踩在企鹅一号与二号的头顶,挺直腰杆站立。

    我和老哥站在另一侧,面对阳球。

    「注定一事无成的你们给我听好!一定要把企鹅罐给拿到手才行!」

    被她冰冷而充满魄力的红色双眼一瞪,我们早就畏缩了。但深呼吸后,我还是开口:

    「阳球,别再用这种有够夸张的幻觉恶作剧了!」

    「咦?」老哥一脸惊讶地看着我。

    「啊?」阳球扬起半边眉毛,睁大鲜红眼睛。

    「因为……就是那个嘛……你说的生存战略还有企鹅罐,哥哥我们也是一度真的相信你过,毕竟才发生了那种事——但已经够了吧?」我抬头看着阳球,坚决地说。

    「我知道你漫长的住院生活非常辛苦,也懂你解脱后的心情。不,说我懂或许是骗人的,但我也想了解你的感受啊。」我把盘旋在脑中的想法一口气说出来:「所以我们一起加油吧!这种事不是你健康出院后最想做的事吧!」

    阳球轻蔑的目光扫向我,手上一面把企鹅三号当球玩弄。

    「也就是说,你们到现在都还不相信本小姐我的存在是吗?」

    「我——」老哥避开我的视线。

    「老哥?」我以为老哥和我一样不相信。

    「哼,下等生物也是有下等生物的矜持与猜忌心吗。」阳球笑得邪恶,对企鹅使了个眼色。

    「没办法了,让你们再见识一下那个噩梦吧!」阳球盯着我们的双眼射出光芒。

    「等一下!那个企鹅罐——」老哥连忙制止:「能不能请你多讲一些企鹅罐的事?」

    「老哥……」老哥还真的相信了。相信阳球被企鹅帽操控,性命也掌握在寄宿于帽子的生命体手上。老哥的态度完全与我不同,他看起来一脸确信,又穷途末路。

    「看来你很清楚自己的立场。」阳球看着老哥,嘴角上扬。

    「老哥,你真的相信了?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我凝视不发一言的老哥,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咦?等一下!这样下去……」我看了一下地板,脚下果然出现四方形的空洞。「不要啊!干么这样!为什么老是我——!」

    在黑暗里我一边滚动一边坠落,思考着老哥略带痛苦的面容,难道老哥不觉得现况很奇怪,反而还接受了?接受全家的命运居然被一顶帽子左右!这下我还真是如字面上所说的「前途无光」。

    「来场生存战略吧!」

    身为阳球却不是阳球本人的声音回荡在脑海深处,宛如做了个搭乘地下铁的梦。这趟旅程通往何方,又可以在哪里下车呢?

    荻野目苹果居住的公寓入口是一道装饰艺术风的自动门,我伫立在门前,逐渐感到紧张。真的要这么做吗?应该不行吧?虽然我不时用困扰已久的疑问轰炸老哥,但一见到他板着脸的认真眼神,就觉得自己不能再迷惘下去。

    我们接下来要非法入侵荻野目苹果的家。

    我们努力佯装自然地通过大门走进公寓。尽管心里知道别去在意天花板角落的监视摄影机,但一想到那边有监视器,就不知道视线该放在哪里。此外虽然别人看不到,我也压根没想过会带两只企鹅跑到别人家。

    公寓内部为直线型设计,和自动门的风格迥异。我们朝老哥手上个人资料内住址栏所标示的门牌号码前进。

    刚刚我们才等在地铁东高圆寺站,目送荻野目苹果搭上地铁离开。

    她一头齐及下巴的短发,厚厚浏海覆眉,穿着樱花御苑女子高中的合身水手制服,乍看之下不像是会潜进多薯公寓下方窃听的女孩。不过,我们兄弟俩在别人眼中也不像会溜进陌生女高中生家搜索的人。

    出乎意料,老哥毫不迟疑地按下电钤。等了一会儿依然没人应门。如果有什么人——例如荻野目的母亲——来应门,我至少还能稍微松一口气,尽管我也明白事后可能更麻烦。

    「很好,没人在家。」老哥戴上从制服外套口袋掏出的手套,再从怀里取出好几支貌似耳掏的金属细棒。

    「啊,老哥!这个是——」我不安地张望走道。毕竟可能会有人从隔壁或再隔壁的房间走出来,这条走廊说不定在某处装有监视器。

    老哥选了其中一支塞进钥匙孔,在里头又掏又搅。

    「虽然不甘心,但现在只能听从那顶帽子了,只要能拯救阳球,不管是什么作奸犯科的事都只能接受。接下来就看我们有多大的觉悟了。」

    他换了一支金属棒,继续尝试。

    「可恶!这对外行人来说果然太难了。」

    觉悟——不用说我也清楚。眼前状况很单纯,就是我不想做坏事又无法接受阳球因此而死,所以才伤脑筋。伤脑筋到要走投无路了。

    卡嚓!锁发出嵌合的声音。老哥一拉,门就开了。

    「一切都是为了阳球!」老哥从口袋取出另一双手套交给我。

    我像旁观者一般看着自己伸手接过手套。我的动作缓慢踌躇,直到触碰到手套的一瞬间才有一切都无法回头的觉悟。

    「一切都是为了阳球!」我戴上手套,看了企鹅二号一眼。它一副呆头呆脑,搞不懂在想什么。

    荻野目的家一如公寓外观般现代化,里头宽阔整洁。

    踏进宽广的玄关沿着走廊前进,见到一扇敞开的门,通往客厅。

    「哇!好宽阔,这样有多少坪啊?厨房看起来真棒……」荻野目家的开放式厨房很宽敞,想必不会像我们家一样,作业区域又小,和阳球挤在一起还会手臂互撞。精美的系统厨具看起来易于清洁,让我眼睛一亮,身边的企鹅一号和二号跟着跳起来。

    「喂,这可不是电视台的民宅拜访节目,快点解决吧。」老哥深深叹口气,四处扫视,思考从哪边下手。

    「我们真的好像小偷。」从这里进到客厅之前,除了厕所以外还有两扇门;这个房间似乎也可以通向另一间。

    「企鹅罐在这里的话,我们就是了。」

    「也是。」我们为了抢走荻野目彍果手里的企鹅罐而来,做的事和小偷没两样。我改正自己只想逃离这个状况的心态。一切都和觉悟有关。

    一幅月历倏地映入眼帘,上头仅有一处标上红色记号,日期恰好是今天,还以红字在旁边写着「咖哩纪念日」。这是什么意思?

    「喂,发现那家伙的房间了!」老哥站在某一扇门前。

    「搜这里不大好吧?」门上有块附有小小枝叶的苹果状木牌,上头写着「苹果-SROOM」。

    「企鹅罐如果是她的私人物品,收在这的机率应该最高吧。」老哥的手立刻伸向门把,我反射性地出手阻止他。

    「好歹是女孩子的房间,这样做不是很可怜吗?」这话听来奇怪,但我不禁将她的立场与阳球重叠,如果阳球的房间被不认识的少年随便入侵,她不知作何感想?

    「可怜?晶马,那家伙可是我们班导的跟踪狂喔。」

    当时的她确实散发出异常气息。

    「而且还跑到多蕗家地板下窃听。完全是变态,还是脑袋坏掉的跟踪狂女,她可怜个鬼!」

    「可是——」这是两回事,她跟踪多蕗也不代表我们可以随意进她房间。但阳球怎么办?我们明明是做了拯救阳球的觉悟才来。

    我夹在觉悟和良心之间,混乱起来。

    「你办不到就换我来。」老哥毫不理会我压着的手,立刻打开房门。

    我不禁别开视线,但一瞬间骤然而生的罪恶感袭上了我——难道我是只想独善其身的人吗?难道只有自己一个人也无妨,我想博得不知是否存在的神明喜爱吗?前往荻野目苹果家寻找企鹅罐的那一刻,我就该预料到发展,但事到临头却裹足不前。觉悟、觉悟、觉悟,一直在脑海念诵咒文般重复这些,实际上我却全推给老哥。

    我到底想救谁,又想做什么?

    老哥给了刹那间变得混乱的我一个温柔的微笑,像拿我没办法似地垂下眉头,拍拍我的头:

    「算了,为了阳球,你的良心先保留起来好了。好吗?」

    我还来不及说出「等一下」,老哥已经催促着企鹅一号,一同进入荻野目苹果的房间。

    「老哥!」我想强迫自己的身体向前,房门却砰一声在眼前关上,我哑口无言,呆愣在地不知如何是好。

    樱花御苑女子高中的中庭绿意盎然,造景精美,白色长椅摆设其中。女学生群聚在此,总是缤纷而喧嚷。

    荻野目苹果看着修成球形的植栽,美丽的圆弧令她联想起命运之轮。

    「对了对了,你们想听之前那个帅哥的后续消息吗?」包含苹果在内的三个人占据了长椅,个子最高又有双成熟厚唇的雪菜开口。每个人的便当摊放在膝上,究竟是要吃午餐,还是要来聊天,没人摸得清,女校的漫长午休就此展开。

    「咦?什么什么?我要听我要听!」和雪菜截然不同,像小动物般娇小可爱的万里立刻凑过头来。

    苹果还在放空,观赏完圆球型植栽,她满脑都是一早就令她胸口发热的预定计划,连嘴里咀嚼的三明治都尝不出滋味。

    「这话不能传出去唷。」雪菜夸张地半掩着嘴道。

    「嗯嗯,我不会传出去。」万里笑得不怀好意。

    「我是从补习班朋友那里听来的啦,听说那男的是久宝阿佐美的前男友喔!」雪菜的表情好像在期待反应。

    「久宝阿佐美?」万里歪了歪头。

    苹果对名字有印象,但没开口。有一瞬间想起久宝阿佐美是谁,但马上被更重要的事占据思绪。

    「讨厌啦,你不知道吗?就是常常在杂志《SIXTEEN》出现的那位呀。」

    「你说那个模特儿?也太厉害了吧!」万里的语尾明显上扬。

    哇,很厉害啊……苹果在放空,脑袋里像是反射似地迸出这个回应。

    「接下来的更厉害!听说这男的狠狠地甩掉久宝阿佐美了!说什么『只有长相可取的女人有够无聊』!」

    「哇,满帅气的吔!」

    喏,很帅气吧?两人相视点头,鼓噪起来。

    苹果最后屈指数起,呢喃起脑海中的话语:

    「马铃薯、红萝卜、芹菜、猪肉、久宝——不对!苹果酱!」然后苹果仰起脸,晴朗的天空飘浮着白云。苹果一想到那人温柔的笑脸就不由自主地傻笑。

    这不是冠叶第一次进到女性的房间。他曾经在其他房间主人的床上入睡,脱掉她们的衣服,或被她们脱掉衣服。他曾一进到房里就亲吻对方,也曾谈笑半小时后才慢慢得逞。

    每位女性房间的气味都不大一样,然而不管哪一间都充满甜香,长久被女孩子喜欢的东西环绕总会让他头痛。

    荻野目苹果的房间有很多以海洋生物为主题的日用品。有一盏奇异的章鱼形吊灯,玻璃珠之间浮有海藻和热带鱼:地上放了水母形状的大抱枕;床上坐着老旧的河童和海獭布偶。垂吊而下的透明水晶珠帘以蓝色为基调,海星交错其间。首饰架维持了珊瑚枝杈的原样,挂有许多和水晶珠帘相同、具透明感的大件首饰,置物罐的底部放有贝壳。

    「好彻底。」冠叶喃喃道,住在装潢品味如此一贯的房间内,这种女人一定很偏执,做出激烈的跟踪行为也不足为奇。

    他大大叹一口气,毫不迟疑地拉开书桌抽屉、打开衣柜。他把书桌交给企鹅一号,自己开始检查衣柜。没有什么特别的。不管是衣物、内衣、袜子,还是手帕,看起来都相当普通。硬要举出特征的话,就是条纹花样多了些,不过也仅止于此。

    「喂,你……」转向书桌的冠叶不由得一愣,后悔起来:「你到底是怎么找的呀!」

    企鹅一号将每一层抽屉都稍微拽些物品出来,还一把抓住书桌上陈列的教科书,用力拉扯书背,打算摊开它。

    冠叶一边抓着头,一边小心关上衣柜,拾起掉落在地的笔记本。

    「嗯?」窗边放了一个怎么看都格格不入的物品。它和大海、海洋生物都扯不上边,也不是蓝色系,反而是如寿桃般呈完美粉红色的桃子,仿佛在桃太郎故事中才会出现。

    感到奇怪的冠叶走近窗边,把闹钟拿在手上观察,但没发现奇怪之处。这可能是双亲或亲戚没再使用而送给她的东西。他把闹钟放回原处。

    冠叶四处张望,头痛了起来,果然很令人头痛啊。

    晶马是对的,晶马的想法总是正大光明而符合常理。只不过公正的做法不一定能让自己获得幸福。但他也没办法打从心底责怪晶马,这也是冠叶唯一的天真之处,失去了这份天真,冠叶身为人的良知一定会失去平衡而崩溃。

    头痛越来越严重,不知道门外的晶马是什么表情?冠叶一一确认过拿出来的东西、打开来的抽屉和橱柜都恢复原状,紧紧抓住企鹅一号的头,手再度伸向门把。

    第一次随便跑进别人家又到处开开关关,萌生的罪恶感和紧张把我搞得精疲力竭,最后摊倒在大型电视机前的L型沙发上。一开始我觉得这个家非常整洁漂亮,但再次环顾四周却有不同的感想。

    荻野目苹果的家实在太缺乏生活感了!或许是有爱好清洁、一切都整理得井井有条的母亲在吧?但整理过头的房间显得有些冰冷,缺乏居家生活的温暖,不过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对了,老哥。」我瘫在沙发上出声。

    「干么?」老哥似乎心情不好,他在确认刚刚调查过的装饰盆栽有没有好好放回原位。

    「企鹅罐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谁知道。」老哥深深皱起眉头,往我这边瞧。

    「这样毫无头绪到处找,我们依然连它是什么颜色还是什么形状都不清楚,像今天到最后还是没有发现什么特别奇怪的东西……」

    老哥没回答我,径自播放起从电视柜抽屉拿出来的DVD之类的东西。

    「有空在那边抱怨,还不如起来动手。还不晓得今天是不是真的一无所获呢。」

    巨大荧幕快转地播放影片,是以前搞不好看过的片子。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老哥你就算找到企鹅罐,又怎么确定这就是『企鹅罐』呢?我的意思是,我们到底在找什么东西啊?」

    「就是企鹅罐啊!不要罗嗦,快来帮忙。厨房还没全部搜过,快点站起来!」

    为了盖过老哥开始不耐烦的声音,我起身追问:

    「我当然知道我们在找企鹅罐,可是我们还不知道企鹅罐是什么呀!所以才说我们连在找什么都不知道,不是吗?」

    「我知道啦,简单来说你不想把自己的手弄脏对吧?也不是这个……」老哥略带嘲讽,停止播放DVD。

    我确实把进入荻野目苹果房间找企鹅罐的工作推给老哥,但那也是他默许的。而且这不是我想表达的意思,我那些话没有在影射什么。

    「你不喜欢就不要做,我一个人也会找出企鹅罐,会救阳球。」他特别强调「我一个人」,一边打开其他的DVD盒子。

    「你什么意思啦!我们不是刚刚在门口决定要做好觉悟,两个人一起救阳球吗?」

    老哥耸了耸肩给我看。

    「我知道了啦!做就做嘛!去找就可以了吧!我本来就不是不想做,只不过是心中有疑问罢了……」在我想到一切都如了老哥的意思时——

    「我回来了!」

    我们交换视线,立刻翻身到沙发后缩起身子,没时间思考该怎么做,荻野目就进到客厅了。我们把身体缩得小小的,还屏住呼吸。除此之外什么也做不了,人果然不该非法入侵。

    苹果哼着随兴的曲调,手舞足蹈穿过走廊踏入客厅。

    「今天是快乐的咖哩纪念日!」

    将装着满满咖哩材料的超市提袋放在厨房,立刻回房把制服换回平日的家居服。看了窗边的时钟一眼,她估量现在开始做,应该可以在晚餐时间吃到温热的咖哩。

    她穿上相衬的蓝色围裙,站在厨房里仔细地洗着手,满心期待数小时后造访的幸福未来。

    「非常好吃的咖哩的日子,幸福的滋味,咖哩纪念日。」

    随着口里的节奏,她从提袋取出材料一一排好,胡萝卜、马钤薯、洋葱、猪肉、苹果酱、整颗的苹果,新发售的咖哩块、小茴香、肉桂,以及姜等。

    锅子、汤勺,还有烹饪用的筷子都准备妥当,苹果蓄势待发。

    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做出来的菜肴该不会是咖哩吧?苹果带着几分认真幻想起来。当然不可能跟现在的咖哩一样,应该是一种「像」咖哩的东西。可以做出这种料理的一定是女孩子。为了让心爱的人享用,为了听到对方笑着告诉自己很好吃,才会从头开始先备齐厨具,将森林里的果实及叶子制成香料,努力生火,再加入汲取的清水,最后用心完成咖哩。所以咖哩才会满溢幸福的滋味。

    为了让猪肉经过熬煮也不会变硬,苹果把肉腌在苹果泥里。这是荻野目家传统秘方。

    仔细炒过香料,红萝卜尽量切得细碎、马铃薯切成大块加进其中,再依据盒上的说明把咖哩块放入锅中。虽然也想过要不要稍微改变分量,不过是第一次使用的产品,她决定照外盒指示。

    最后才要加入苹果酱,这个仅仅一茶匙的秘密。

    苹果非常喜欢食物在锅里炖煮的声音——要变得好吃,要让吃的人开心,锅子里所有材料像这般天真地相互鼓励、发出呢喃。而淡淡的白色蒸气,正如同一位温柔地唱着摇篮曲的母亲,在歌唱之间对婴儿喃喃细语的音色。因此咖哩一定要和自己最重要、希望能一直在一起的人享用,这是咖哩纪念日的规则。

    苹果一边搅拌,一边偷偷看着锅里的食材。

    ◇

    母亲在丧服外面套上围裙盛装咖哩。这是五年前三月二十日的记忆。

    小小的苹果坐到餐桌旁,旁边是外表成熟但年纪仍轻的多蕗桂树。十一岁的苹果依照母亲的意思,穿上黑丝绒小洋装——回想起来这种布料不适合当丧服,但对当时的苹果而言是唯一的黑色服装。

    「千万不要客气,要多吃一点喔!」母亲笑着说。

    「好的,谢谢您。」多薯保持原本姿势,以柔和的声调回答。

    「桂树也是大学生了,时间还过得真快啊!你母亲还好吗?」

    「是的,托您的福。」品性良好,端正有礼的多蕗,说完才把咖哩送入口中。

    「还是一样好吃。」

    他露出至今以来苹果未曾见过的笑容,闪亮得让人目瞪口呆。就连他苦笑地说着穿不习惯的整套黑西装,也让苹果认为他是个成熟帅气的男性。

    「是吗?谢谢你。这里加有我们家的秘方唷!对吧,苹果?」

    苹果几乎没在听母亲说话,只是微微开口看着多蕗,思索这份情感怎么一回事,但搞不清楚。

    直到现在她也清晰地记得,直到多蕗转头凝视自己时,她才回过神来。多蕗非常棒。所以才说咖哩是一种必须要和自己重要的人一起吃的料理。

    ◇

    炖煮很久的咖哩香气从厨房飘散到客厅。

    「好了,做好了!」她充满自信地说,熄火,以汤勺捞了一点试味道。

    「嗯,很好吃。」

    苹果到卧室取出床上的日记本,回到客厅,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嘻嘻笑起来。

    「又前进一步了!计划还在进行,全都不用担心,都照命运指示的方向前进!」苹果翻着日记自言自语,按捺不住脸上满溢的笑意。

    接下来是咖哩纪念日的重头戏。

    苹果用布巾包好盛有咖哩的锅子,在小小托特包里放些东西就背着出门。我和老哥被咖哩香气引得饥肠辘辘。苹果还待在厨房时我的肚子就叫了超过一次。老哥转头用可怕的表情对我说:「你至少控制一下自己肚子的蛔虫吧!」

    两只企鹅流着口水,一次次跑进厨房偷看,但它们哪能吃到咖哩呢?

    紧接着,我们追着她从东高圆寺坐上地下铁,在荻洼站下车。

    荻野目苹果很宝贝地抱着锅子,穿过商店街。

    「奇怪的家伙!」老哥的口气仿佛事不关己。

    「不过她做了咖哩,不晓得要拿到哪去?」我们已经习惯隔着一定距离跟踪荻野目彍果。毕竟她总沉浸在脑里的事或眼前想做的事里。

    荻野目苹果在电车里,一下低头嘻嘻笑着,一下又板起脸孔,反复不断。看起来心情非常好。看着她的背影也能感受到那股亢奋到静不下来的心情。

    「说不定那不是普通的咖哩,例如说香料的搭配法是一种暗号,或咖哩本身就是企鹅罐的可能性也不能不考虑一下……」老哥以相当认真的表情喃喃自语。

    「这样吗……」不管怎么看都是普通的咖哩、普通的锅子。

    荻野目苹果走着走着,进入了住宅区。

    「对了,老哥!这条路该不会是——」

    「对,那女人的目的地是多蕗家。」

    所以才会表情变化多端,心情好得不得了!她要带咖哩给多蕗吃啊。

    我想到荻野目家日历上标示的「咖哩纪念日」,这是让人开心到想高歌的好日子吗?还是和多蕗一起吃咖哩就是咖哩纪念日的意义?

    ◇

    多蕗和苹果隔着餐桌,面对面坐着。

    「那个……因为今天是咖哩纪念日,我想和你一起吃。」彍果打开锅盖,温热的蒸气与辛香料的香味散逸开来,让多薯一阵感叹。

    「红萝卜丁切得更小一点会更好也说不定,要是不吃,我也可以在装的时候挑掉……我觉得多蕗不吃胡萝卜也没什么关系,这也是多蕗的可爱之处……」苹果说着,在煮得白白亮亮的米饭上淋下满满的咖哩:「啊,我想应该还是温的,不过再重新加热会不会更好呢?如果比较好,我拿去微波炉再热一下。」

    才说到一半,多蕗就以笑容制止了苹果。

    「够热了,既然你都特地做了,直接这样吃就行了。」

    多蕗的头发自然地留长了,眼镜后方的双眸深处直盯着苹果,让苹果说不出话,仅能回他一个微笑。

    虽然简单,但就像烛光般朴实的温度——这是只有两人的咖哩纪念日。两个盛好咖哩饭的盘子并排在眼前,两人开口说声:「我开动了!」

    「嗯,非常好吃!苹果很会做菜了,一定可以成为很棒的新娘。」说这些话的同时,多蕗再度微笑。

    「真是的,只不过是咖哩嘛……」她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回答。

    多蕗看起来非常高兴,也吃了不少。苹果因为他的样子而鼓起勇气,虽然害臊还是开了口:

    「啊,对了!这次赏野鸟之旅,我做便当带去好了!」

    多蕗惊喜地睁大眼,说:「真的吗?真令人期待。不过这样好吗?你不是还要补习?这样会不会很麻烦?」

    「一点都不会!只要是为了多蕗你,那个——什么都可以做!只不过是便当,随时都可以做。」

    多蕗对着低声说出这些话而满脸通红地低下头的苹果,伸出他的大手,温柔和缓地摸了摸她的头发。苹果更感害羞,头也垂得更低。

    「多蕗!」她高兴又有些困窘的声音唤着他。

    「苹果!」他的声音甜蜜醉人。

    这种心脏快从口中飞出来的兴奋,苹果还是第一次体验。

    ◇

    黄昏时分的荻洼天色昏暗。在多蕗家门前,苹果终于从妄想中回神。如果跟想像完全一样,自己的计划可以超前进度。

    苹果将满心期待灌进手上沉重的咖哩锅,下定决心,敲敲老旧的公寓大门。

    「多蕗你回来了吗?」应门的是一位笑容灿烂如花的美丽女性,她浅色的波浪中长发随兴束起,几缕没束好的发绺垂落两颊。

    苹果一时动弹不得,只能凝视对方,愣在当场。

    「哎呀?」挂着微笑的女性说:「请进!」把这里当自己家一般招呼苹果。

    女子的打扮十分居家,她穿着版型宽松、衣料细柔的针织小洋装,搭配黑色紧身裤。踩着穿惯的拖鞋叭答叭答地引着苹果进入客厅,从隔壁厨房的小冰箱拿出麦茶倒入杯子。

    「太糟了!」苹果不自觉冒出无意识的低语。

    「来,请用茶!外头不冷吧?」女子在苹果面前放下杯子,坐到对面,两肘抵在桌面托着下巴。她的手指白皙细长,指甲修剪成略长的蛋型,上头仔细涂了淡淡粉红色指甲油。每一片指甲还饰有金粉及一颗莱茵石。左手小指上头,豪华的金戒指散发光芒。

    苹果正襟危坐,没去拿麦茶。

    「你是多蕗学校的学生吧?不好意思,他还没回来。」她眼眸微眯,端整的睫毛又细又长,画了浅驼色眼影的眼睑水润闪亮,嘴唇呈珊瑚色,散发光泽。

    这名女子没多说,没质问苹果是谁也没摆脸色。苹果只能在心中咬着嘴唇,悔恨地跳脚。

    「你是?」苹果知道自己的问题很冒失。以现状来讲闯入者是苹果。「请问你是哪位?」

    「我吗?我是百合。你好。」成熟的笑容从容不迫。

    苹果双手紧抱布巾里的锅子,没办法直视自称百合的女子,只能转开目光。这时,苹果发现厨房的瓦斯炉上头摆着和她相同的锅子。

    「哦,我正在做晚饭。今天做的是咖哩,要不要一起留下来吃?」

    「咖哩!」苹果不禁哑口无言。

    「是啊,他说什么『今天是咖哩纪念日』,还真奇怪呢,跟小孩子一样。」百合用充满爱意的语调一边说一边笑。

    苹果深深觉得这女人不可能了解咖哩纪念日。这种脑袋简单、散发香甜气息,把自己搞得浑身闪亮的肤浅女人才不可能会了解。苹果和多蕗相系的命运没这么简单就可切断。

    可是眼前正有个预料之外的大问题——这房间已经有咖哩了,这会让自己的计划失败。苹果的视线落向自己小心抱着的锅子。

    今天多蕗吃的会是苹果做的咖哩,绝不能是眼前如同魔女的女人做的料理。

    咚咚!门口传来和苹果一样的敲门声。

    「哎,这次一定是多蕗了。」百合脸上浮起蜜糖般的笑,站起身来。

    「你回来啦,有你认识的人来了哦。」她装模作样地偷偷告诉他。

    「咦,是谁啊?」

    自己最喜欢的人的声音听起来却如此遥远,对苹果来说简直不可置信。明明是在自己身边发出的声音,却像隔了一堵墙般遥远。

    「是非常可爱的女孩子,可不能轻忽人家哦。」

    「真是,我才不会这样。」

    耳边传来的是他害臊的声音。墙壁另一头模糊地传来缺乏真实感的对话。

    「啊,这是你要我带的优格,这牌子可以吗?」

    塑胶袋发出摩擦声。

    「谢谢。」

    这是最好的时机!虽然现况难以容忍,但多蕗和百合在窄小玄关讨论优格的这一瞬间是自己仅有的最后机会。

    苹果以最快速度偷偷爬进没点灯的厨房,来到瓦斯炉前。拿走锅子势必得站起来,撇开多蕗不管,苹果不认为自己能瞒过那女人,这里实在太窄了,不过没有别的方法。苹果站了起来,端下锅子后摸回客厅,慌忙解开包着自己锅子的布巾,将自己带来的锅子端到桌面。接着她不管自己只穿着袜子,抱着百合的咖哩锅,打开窗户跳到外头。

    苹果在黄昏的荻洼街头飞奔。

    她心想,命运已经回到正轨,多蕗今晚吃的是我的咖哩。锅子看起来很像,绝对不会被发现。那样的女人对我们两人的羁绊来说根本无足轻重。

    穿过灯火还很明亮的商店街,苹果向地下铁车站走去。

    「是的,一切都依照计划顺利进行,不会有任何问题。」苹果对自己说。

    忽然间,横过眼前的猫儿让她停下脚步。这只猫一副高傲的样子,像漫画一样嘴里叼着鱼,它瞥了苹果一眼悠然而去。

    「你这偷腥的猫!」把猫和百合重叠,她不由得叫出口。猫一溜烟跑走,转过一个转角就此消失。

    自己做得很好,计划还没结束,不会因此受挫。

    苹果用力绷紧脸颊,不让情绪流露,再度开始赶路。

    独自在家用餐时,不必严格遵守开饭时间,也不必做得特别豪华或特别美味。阳球认为只要还在午间用餐,胃也饱足,又摄取到最低限度的营养就够了。

    但一顿饭要真正成立,除了自己还要有别人一起在场。如果只有阳球而没有别人见证,她到底有没有吃掉蛋包饭这件事实就会船过水无痕。

    翻阅着流行杂志,阳球摸摸始终待在身旁的企鹅三号。

    「『东池袋阳光歌剧团首席女伶时笼百合,新时代女孩的优雅』,」阳球读出杂志标题,细声道:「女演员真漂亮啊。」这句话只是纯粹的感叹,毕竟谁也听不到。

    「真无聊,哥哥能早点回来就好了。」阳球对企鹅三号说。今天企鹅三号的头上装饰着各式各样的发夹,背部有冠叶写下的数字「3」。

    阳球大口吸进客厅里老旧杨杨米的味道。

    「嗯,我想在外头空地种一些小番茄,也想种一些草莓。我想吃草莓!」阳球把杂志放在一旁,大字形躺在地上笑起来:「番茄和草莓会不会有四处蔓延的藤蔓呢?」这个疑问没有特别的意义,阳球只是觉得会长出藤蔓的植物很有意思。藤蔓缠绕上房子,就会像童话故事中的古堡或鬼屋,一想像起来就令人兴奋。

    企鹅三号模仿着阳球的动作,在榻榻米上翻来滚去。

    「啊,是阿佐美!」继续翻着杂志,阳球叫道。

    这是一篇「突击!人气模特儿的包包内容」的特集,阳球津津有味地阅读起来。别人的东西总是很有趣,像这个人喜欢红色、身为模特儿却不拘泥品牌、随身携带一堆化妆工具,也有人像学生一样带着文库本小说和电子辞典。

    「这是阿佐美最近常带的包包!特别中意鲜艳的配色,和可以装很多东西的大容量。化妆包除了唇膏,还有小化妆镜和睫毛夹、睫毛膏,及腮红。最近戴的太阳眼镜也有瘦脸的视觉效果!」

    阳球的包包里,好几年来都只有钱包、护唇膏、手帕跟家里的钥匙。在医院等待为了杀时间,她还会携带编织工具,但这些东西都不会带生活感的趣味。

    阳球放下杂志进入房间,提着装了编织工具的篮子,爬上床咚地坐下来。企鹅三号跟着爬上床。

    编织是在住院时开始玩的,某年耶诞节前夕,医院老师(※日本有些医院为了长期住院的学生而设置教师。)特别教给想学的孩子。阳球首次成果是条织得乱七八糟还过短的围巾。但还是很高兴。今年冬天也快到了,阳球决定要在耶诞节到来前织出她的代表作,但还不晓得成品的用处。

    「哥哥他们变成不良少年怎么办?最近一直跷课,就算生气他们也不听,你说呢,三三?」阳球为企鹅三号取了个昵称。

    企鹅三号像是同意似地点点头,挨近阳球,用它圆圆的身体蹭了蹭。

    「对了,三三也一起的话,那我就不算一个人外出了呀。」阳球轻轻笑起来。

    企鹅三号努力歪着它不存在的脖子。

    哥哥们现在都还很担心阳球的状况,并禁止她外出,她觉得自己好像关在高塔上的长发公主。鹫塚医师都说过自己可以做喜欢的事,而且她也恢复健康,吃得多,睡得也好。白天闲暇太多,到头来都在睡觉。编织、偷偷在窗帘加上刺绣、阅读、洗衣、打扫,她的每一天就这么慢慢流逝。

    阳球很喜欢自己的房间,里头堆满自己心爱的事物,连床铺都苦心改造得更舒适。手工的天篷垂下大幅深粉红色布料,床单和床上的抱枕都是亲自挑选或亲手缝制的。但这些对阳球来说,都不过是为了忘记自己无法自由而做的努力。

    她是住在心爱城堡里,病弱的阳球公主。

    「去买东西吧!」阳球下定决心后站起来,企鹅三号企图跟进,却被床单绊倒,跌回床上。

    阳球小小的包包里,今天也放了小钱包、护唇膏、手帕,及重要的城堡钥匙。

    阳球和企鹅三号到附近的超级市场购买咖哩材料。除此之外,她想不出有别的食谱能买齐材料。

    「先做好晚饭的话,不知道哥哥会不会很高兴呢。」阳球对企鹅三号灿然一笑,三号乖巧地不停点头。

    「接下来我得更加磨练自己的厨艺。」阳球抬起眉毛,卷起袖子,纤细白皙的手臂硬挤出一点肌肉。企鹅三号赞赏似地跳跃着。

    这时,一只叼着鱼的猫从前方跳出来。

    「哇!」距离过近,阳球吓一跳,脚步踉跄。

    猫不小心松开口里的鱼,企鹅三号一看立刻跑过去一口吃下肚。

    「真是的,三三!不可以随便捡东西吃!」

    阳球发出叱责,猫也因为异样的动静而亢奋起来,发出可怕的叫声飞扑向二号。

    「啊,小猫咪不可以!要做好朋友才行!」

    阳球惊慌失措地迈开脚步,追着滚成一团的企鹅三号和猫跑。看来别的动物看得到企鹅。

    三号滚动的终点是一个丁字路口。

    阳球正担心万一有车子经过怎么办,一抬头就见到留着清爽鲍伯头的女孩抱着锅子。她正是荻野目苹果。

    「危险!」

    她已经很久没跑步了,虽然感觉很舒服,却跑得一点也不顺,速度也很慢。因此等阳球向女孩大喊危险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滚成一团的猫和企鹅撞到女孩,也一并撞飞她手里的锅子。阳球不禁瞠目结舌。

    锅子在空中飞舞,咖哩泼洒在柏油路。

    猫儿拔腿就逃,企鹅三号当场倒地动也动不了。

    阳球战战兢兢地靠近企鹅三号,三号俐落翻身跳起来抓住她。阳球紧紧抱住,摸摸它的头。

    「啊,真是抱歉!」这个场面虽然不是阳球造成的,但企鹅三号已成为她重要的朋友,她自然认为三号闯的祸自己也有责任。眼看女孩屁股着地,头上淋满咖哩,呆愣在地。

    实在惨不忍睹。

    「没关系。」女孩的声音小声地飘过。

    「我叫高仓阳球。我家离这里不远,方便的话,我帮你把衣服洗干净吧。」

    苹果茫然看着向她提议的阳球。白皙的肌肤配上长发,她觉得阳球是很标致的美少女。今天怎么老碰到陌生的女性,还全都是美女。相较之下一路飞奔的苹果不但袜子沾满泥土,还被那女人做的咖哩淋了满头,凄惨无比。

    苹果实在忍不住了,她热泪盈眶,脸揪成了一团。

    「还好吗?有没有哪里痛?」阳球慌忙走上前去蹲在一旁,仔细端详她的脸。

    苹果抽泣着摇头,小声回答:「不要紧……」没错,才不会因为这种事就改变命运。

    「真的不要紧,只是屁股摔到了。我叫做苹果,荻野目苹果。」苹果哽咽地回答。阳球的口吻实在纯真又温柔,稍微平复了她的情绪。

    「要来我家吗?而且你也没有穿鞋子。」企鹅三号离开阳球的怀抱,走近苹果,尽管对方看不见,它还是抚摸着她的头。

    「唔,该怎么办呢?」苹果说着,赶紧确认掉在一旁的托特包及里面的东西。

    阳球认为女孩有双意志坚强且美丽的双眼,在厚浏海衬托下更为明显。她没穿鞋一路跑来,简直就像灰姑娘。

    「关于咖哩我很抱歉,我们家今天也是煮咖哩,所以……」

    阳球很想跟女孩说说话,十分希望苹果可以来家里。

    「虽然我不是很会做菜。」

    两人低垂下视线,沉默了半晌。

    「那要我教你吗?咖哩可是我的拿手好菜!」苹果强作欢颜,以开朗口吻说。

    「真的吗?今天的晚饭就到我家吃吧!」阳球绽开笑容。

    「不过,这样好吗?」

    「很好呀,做咖哩不是通常都会做很多吗?我家只有我和哥哥们三个人,剩下一大堆会很头痛。」企鹅三号也配合地一起点头。当然,苹果看不到。

    「这样的话……」其实也不会,苹果心想。自己家里就算只有两人也一样会煮咖哩,即便第二天还要继续吃也没关系,阳球那么说只是在顾虑自己。「既然这样我就打扰了。」

    苹果的家今天一定空荡荡又一尘不染,相较之下,这个偶然相遇的新朋友的家说不定很有趣。

    阳球伸手扶持,苹果站了起来,两人害羞地一边笑一边拾起锅子,重新自我介绍一次后,往高仓家走去。

    一身疲惫地从多蕗家归来,周遭已经一片漆黑。荻野目苹果前去多蕗家,遇到的女性似乎是多蕗的女友,不禁让我担心会演变出超乎想像的情势,幸好事情没一发不可收拾,我松了口气。不过我们的试炼依然没完。

    「阳球应该生气了吧?」那天多蕗和家里联络,回家后我们被阳球逼问。总不能和阳球说我们在跟踪女孩子,只好说山下他被女孩子甩了,非常沮丧,所以花一整天安慰他。今天的行动更是无法据实以告。

    「应该吧。」老哥想装作淡然,嘴角却微微发颤,眼帘低垂,整张脸黯淡下来。即使是老哥也拿阳球没办法。

    「啊啊——!跟踪荻野目苹果不但失败了,也找不到企鹅罐。」等等还得跟又生气又难过的阳球谢罪,我都想在胸前画十字了。

    「那女人应该有进到多蕗家里,到底怎么逃出去的?」老哥又回到那副难以释怀的表情。

    「老哥!」我伸出微微握住的拳头。

    「嗯?好!」老哥立刻回应。

    「慢出就输了唷!剪刀、石头、布!」

    今天什么都不愿再想了!肚子已经饿扁,走路都快走不稳了。

    「我回来了!」我战战兢兢地打开拉门。我对猜拳真的不在行呀!

    「太晚了!」阳球大剌刺地交叉着双臂等在里头,企鹅三号也摆出同样的姿势站在一旁。

    「对不起啦,阳球!」我像下班后跑去喝酒而晚归的上班族,低头弯腰,紧闭眼睛向阳球拜了起来。

    「今天绝不会原谅你们——我本来想这样说,但今天有客人在,所以特别原谅你们。喏,苹果!我哥哥他们回来了!」阳球向屋里呼喊。

    出乎意料的情况让我浑身一僵,该不会荻野目苹果发现我们在跟踪她,于是决定反过来接近我们家吧?她也是多薯的跟踪狂,作风乍看之下横冲直撞,说不定其实很有警觉性。

    如果她对阳球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事情就大条了。

    荻野目苹果从里头走出来,看来有点紧张。

    这时,老哥终于尾随着我来到玄关,低声说:「这不是真的吧。」

    「这位是荻野目苹果,刚刚和我成为朋友。」阳球露出发自内心的欣然笑脸。

    表面看来,荻野目苹果看到我们时没有特别的反应,不仅如此,她还语气拘谨地向我们打招呼:「你们好,我是荻野目苹果,打扰了。」不知为何,她身上居然穿着我的衣服。

    我惊讶到好一阵子都说不出心里想说的话。

    「我——我是阳球的哥哥晶马,这是冠叶。」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句。

    原以为今天可以休息了,但这下子我们的任务势必得继续执行。

    餐桌上气氛很尴尬,让人几乎待不下去。在我家的客厅里,只要是池边伯伯以外的外人在场就会变成这样,更不用说这人还是荻野目彍果。我和老哥都要窒息了。

    她本人正和阳球在厨房一边谈笑一边做菜。

    「呃,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我翻着白眼,小声询问老哥。

    「别问我。」老哥回答,不着痕迹地放倒原本立在矮柜上的相框。那是我们的全家福照。

    我装作没看到。

    「久等了!」阳球绽出笑意,抱着锅子走进来:「大家肚子饿了吧?今天是特制蜂蜜苹果咖哩!」

    这是我们等待已久的咖哩。选在今天这个日子吃咖哩当晚餐,阳球该不会是天才吧!我们肚子都叫了起来,我和老哥不由得脸上一红。

    阳球取笑着我们,迅速把她和荻野目苹果一起做的咖哩盛到盘子上。

    「啊!是不是也该做个沙拉?」阳球突然想到。

    「这样就够了,阳球。」我温柔地回答她。

    高仓家的咖哩之夜开始了。

    「嗯,这肉很软很好吃!苹果很会做菜呢!」阳球高兴地鼓噪。

    「不,我只会做咖哩。都是以前妈妈教我的。」荻野目苹果平静地说。

    「这样吗?真好,妈妈都会教。」阳球脸上挂着微笑,但明显蒙上一层阴影。

    「这咖哩真的非常好吃,不知为何今天一直很想吃咖哩,阳球你怎么会知道?」我尽量以开朗的声调询问。

    「当然因为我们是一家人呀!」阳球笑了起来:「对吧?苹果!」她偏了偏头,重新恢复了活力。

    「嗯。」荻野目苹果回应的声音依然平静,她缓缓放下汤匙,开口说:「阳球真幸福啊。」

    「幸福?」

    「因为你可以和重要的人一起吃咖哩呀!咖哩就是要和重要的人吃。」

    「这样吗?」阳球再度歪了歪头。

    荻野目苹果一脸寂寞地点点头。

    「苹果,你知道吗,我很高兴可以和你一起吃咖哩哦,因为你是我重要的朋友啊。」阳球害羞地说。

    我家小妹真是温柔的好孩子呀!我不禁因此感动。

    「我们家好久没客人来了,对吧?小晶!」阳球睁着大眼睛毫不犹豫地看向我。

    「对啊,真的是好久了。」

    「所以我们非常欢迎你,一个人吃饭时就到我们家,一起吃饭吧!」阳球像小孩子一般天真地说。

    荻野目苹果露出不知所措的笑容:「嗯,谢谢你!」

    阳球看起来非常高兴,女孩子果然还是需要女性朋友。但为何偏偏是荻野目苹果呢?我的心情相当复杂。但也不错,荻野目苹果平时看来很正常,只要不给阳球带来坏影响就是好事。

    「对了,今天还好吗?」老哥把咖哩吃得干干净净,抓下嘴角的米粒吃掉,突然问道。

    我吃惊地看向老哥,为什么突然这么说?荻野目苹果又不知道我们的行动,若不这样我们会更困扰,这件事要是拆穿,她和阳球就做不成朋友了。

    「你今天是不是有重要的事?你有个计划不是吗?」

    荻野目苹果一瞬间沉默下来,直盯着老哥瞧。

    我紧张到面孔扭曲,阳球一脸不可思议。

    老哥打算旁敲侧击吗?这也算不上旁敲侧击,已经是单刀直入了吧!应该要按部就班才对啊。

    不只是女性的事,有时我真的无法了解老哥在想什么。我们当然是不同的个体,但因为差异过大,有时会觉得自己好像在面对未知生物,尽管我也不能拿他怎么办。

    「没问题。」荻野目苹果干脆地回答。

    我有些惊讶,因为她回答得太自然了:

    「虽然和预定有些出入,但不要紧,一切都依照上头所写的在进行。」

    依照上头所写的——这到底什么意思?我看向提问的老哥,但他看来也完全摸不着头绪。

    荻野目苹果又自顾自点点头,继续说:

    「没错,这是最重要的。实现写在上头的命运是我生下来的理由,我一定要完成重要的任务!」

    阳球兴味盎然地望着激动的荻野目苹果,我和老哥则认为,一改先前态度,看来十分满足的她是比企鹅更不可思议的生物。我们面面相,张着嘴说不出话。

    苹果穿着干燥温暖的衣服,套上跟阳球哥哥借来的过大运动鞋,搭上地下铁。稍微动动脚,鞋子就松松地甩来甩去,她觉得很有趣。

    苹果缓缓从背包取出手机,打起给母亲的简讯。

    「妈妈:今天晚上我和朋友一起吃咖哩。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和其他人吃咖哩了,不过,还是和家人一起……」苹果念到这里,还是决定删去「和家人一起」的文字。

    「不过,还是我们家的咖哩才最好吃。」

    苹果拿出日记,慢慢打开来。

    「多蕗吃了我亲手做的咖哩。」她仔细读着上头的记载。「这就是命运!」苹果说完,拿出淡红色的护唇膏重新涂上。可惜今天没让多蕗看到自己的唇。

    地下铁顺着黑暗的轨道,直直往苹果家邻近的车站奔去。即便这条甬道漫长到让人怀疑黑暗永不终结,也势必有终点。这是太古以来就已注定的命运吗?抑或是人们在无意识之中选择的呢?

    百合那女人的嘴唇如此艳丽,浅浅地泛着细致的光泽,看起来既柔软又香甜。自己护唇膏的色彩远远比不上。

    苹果往后一靠,头无力地瘫软。她看着窗外流逝的黑暗,缓缓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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