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天晚上,我前往荻野目所在之处,她还待在地下的新家,躺在床垫上翻开日记。我透过充作门口的窗帘,看到她戴着枕边无线电接上的耳机。她在监听多蕗的动静。荻野目一巴掌打死靠近她脸颊的蚊子,咧嘴笑起来。

    我皱着眉,慢慢靠近她。

    「你又在打什么主意?」我向她搭话,手放在她肩上。

    「呀——!」荻野目吃了一惊,将日记抱在胸前,耳机也掉下来。

    「你要我说几次,不要随便偷看别人的东西。」她瞪我一眼,边咳嗽边挥开烟雾:「这什么,好熏。」

    「算是慰劳品吧,你看,这里不是一堆蚊子吗?」我拿出点燃的蚊香。

    「这年头想驱蚊还有很多别的方法吧!」

    我愣一下,默默把蚊香放在荻野目的新家角落,从附近的拖盘取出两个茶杯,检查里面有没有尘土,再用手稍微擦拭后,打算泡茶而环顾四周:

    「你要持续到什么时候?」我拿起跟甜面包、巧克力放在一起的罐装绿茶,分别倒进杯子。

    「一直到计划结束。说过吧,就是M计划。」荻野目看着镜子,仔细检查自己有没有被刚才打死的蚊子叮到。

    「你说的M计划,不是指结婚,Marriage的M吧?」不知为何我弓起背跪坐,恭敬地把茶杯递给荻野目。我不禁想起家庭主夫这个词汇。

    「怎么可能。」

    「说的也是。」她冷淡的回答反而让我安心。

    荻好目面朝向我,伸了一个根本伸展不开的懒腰。

    「M计划可是你这种人无法想像,壮大又富创造性的计划。」

    头就快要撞到天花板,我反复咀嚼着「创造性」这个词。

    「啊啊,多蕗现在究竟在做什么呢?」荻野目无视于我,突然兀自叨念起来。

    「他单身,晚上大概在上网看色情图片吧?」我低声回道。

    「他才不会。」荻野目斩钉截铁回答,还一副理所当然地喝茶。

    「谁知道呢。」要是他没兴趣看,或许也会产生其他的问题。

    「你没别的事就快点滚回去。」荻野目皱起鼻头,认为我很碍事。

    「你以为我喜欢来这里吗?」我会来当然是要向她借日记,也就是带企鹅罐回去。所以才像这样在一旁监视。

    荻野目偷偷拿出手机,躲着我注视荧幕。

    「我才不会偷看你的手机。」

    「你看,多蕗他果然不会看色情图片。」荻野目把手机现给我看。「他写了一封情书给我。」她自信满满地微笑。

    「下星期日有空的话,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戏?有人给我两张很受欢迎的舞台剧的票,当作课余休闲,我相信一定会很有趣。」我小声读完这封简讯。这不是情书,但确实可以看成是约会。

    「多蕗真是的,何必撒谎有人给他票。很好很好,苹果,就这样一股作气冲向命运!」荻野目向上挥拳,却撞上低矮的天花板。「好痛!」

    「地板下发出太多声音会让人起疑哦。」

    我相信送票这件事多蕗没有说谎。他这么迟钝的男人不会顾虑到这种地方。而且他不是还有那位美丽的女性吗?

    那位总是面带微笑,举止高雅,温柔婉约又擅长下厨,让多蕗痴迷的时笼百合。有这种女朋友,还会对荻野目动心吗?

    「要穿什么去好呢。」

    抱着水母抱枕,荻野目高兴得要飞上天。我虽觉得她还是别太期待比较好,却也不好说些什么。

    我向偷拿点心的企鹅二号使个眼色。这家伙虽然呆头呆脑,倒也连忙把巧克力交上来了。

    东池袋阳光剧场比想像中更大更华丽。

    坐进指定席,苹果像吞了一颗苦瓜,注视手里的节目单。东池袋阳光歌剧团的公演剧目是「与巴黎共凋零·M的悲剧」。时笼百合打扮成王妃,被歌剧团男角搂住肩膀的照片,大大印在手册中央。挑高的天花板垂吊缀满水晶的奢华吊灯,散发耀眼光芒。坐在一旁的多蕗满心兴奋,显得十分高兴。

    「有人给他票」,这件事多蕗没有说谎。

    今天的苹果穿着她最喜欢的天蓝色小洋装,搭配和平日不同、带着成熟韵味的白色手提包。平时只涂护唇膏的她,特地夹了睫毛,轻轻刷上睫毛膏。但多蕗一定不会注意这些小地方。

    「这是我第一次在正式剧场观赏舞台剧,实在很期待。」

    多蕗批了件随兴的夹克,微微涨红的脸庞浮出笑容。

    苹果心想:多么不带恶意的声音啊,却也如此伤人,为什么大家都没想过呢。

    「这样啊。」苹果苦笑以对。

    开演通知的广播响起,宽阔的观众席逐渐变暗。四周渐渐被黑暗笼罩,就跟苹果的心一样郁闷。

    「要开始了。」多蕗戴好眼镜,小声说道。

    暗红布幕伴随音乐升起,漆黑的舞台突然打上一道聚光灯,中间站着时笼百合。光是这样观众席就传来欢呼声、叹息声及掌声。

    「啊,百合出场了,嗨——!」多薯天真地挥手。

    苹果悄悄噘起嘴巴,鼓起脸颊。

    整出剧在描述一场浪漫的悲恋,演员身着华丽礼服,歌声美妙而清亮。途中好几次苹果看向多蕗,但他老盯着百合,让苹果备受冷落。时笼百合饰演被命运捉弄的女主角,姿态雍容华贵,只有美丽可堪形容。无论是第一次在多蕗的公寓相遇,还是和田塚公园那次会面,她一直都那么美丽高雅,毫无破绽,仅仅如此苹果就大为受伤,心境凄惨无比。

    为什么多蕗邀自己来看戏?望着拿出野鸟图案的手帕拭泪的多蕗,苹果陷入深深孤独。

    高声歌唱的百合赢得观众热烈掌声,谢幕结束后,布幕再度落下,观众席终于亮起。

    苹果累得全身瘫软。

    「太棒了,我都还有点飘飘然呢。」落泪过后的多蕗眼角和鼻头也红通通的。

    「是啊,我也是。」说着,苹果不禁咬紧下唇。

    后台入口挤满捧着花束和礼物的女性影迷。多蕗领着苹果迂回地绕过她们。要是多蕗担心苹果走散或迷路而伸出手,自己一定会乐意回握,她就可以原谅这些吵得要命的女人。苹果茫然无措地注视多蕗的背影。

    「太感动了,真正的女演员好厉害啊,最后的台词很感人。」多蕗依然沉浸在舞台剧的世界,眼中闪烁光芒。

    突然间影迷一阵骚动,原来是百合,她在演男角的女演员护卫下出场。身上洋装展露曼妙曲线,她从容一笑。

    影迷推挤着多蕗他们,像雪崩一般蜂拥而上。

    「唉,这样根本无法接近她,原本还想要请她吃饭作为回礼。」多蕗苦笑:「没办法,看看我们两人还能去哪吧。」

    苹果猛然抬起脸。只有我们两人——刚才多蕗确实这么说。两人一起上哪去吧!去哪都好,只要那里可以让多蕗看出自己略施脂粉,能让他看清楚苹果穿着最爱的洋装,并精心打扮。

    「好,我很乐意!」她的回答比居酒屋的店员更活力百倍。「我们两人一起找个地方去。」

    「啊,不好意思。」多蕗的手机响起。「真巧,是百合传来的,她真是机灵,早就预约好餐厅。」他笑着回过头一望。

    苹果瞪着被影迷团团围住的百合。百合注意到她的目光,从容一笑,轻轻挥手致意。

    「太好了苹果,大明星要请我们,一定会是大餐!」多蕗用夸张的语气笑着说。

    多蕗的毫无恶意再度撕裂苹果的心。他却未曾意识到。

    百合订的是一间有红砖外墙的豪华餐厅。刚刚还身处在剧场氛围,眼前高雅深邃的空间如另一个世界。

    多蕗战战兢兢向侍者报上预约姓名,对方回以沉静的笑容,彬彬有礼地接待他,接着以无懈可击的态度引领两人前往座位。地上铺着吸收脚步声的厚重地毯。

    餐桌上布置着洁白桌巾、精致小灯和艳红的蔷薇。两人在领台拉开的椅子入座,目光所及其他桌的客人都习以为常享用着他们的餐点。

    「请好好享受。」留下这句话,领台便默默退下。

    餐厅内部的装潢以酒红色为基调,点缀着深金色的装饰。昏暗灯光透过嵌着彩绘玻璃的天花板落下。

    「我好像有点不安了呢。」环顾周遭,多薯露出苦笑。

    苹果也感同身受。在自己面前展开的世界远比剧场或舞台剧更高级,尽管她也注意到多蕗略显不自在,但他是比自己更懂这些的大人,时笼百合早引领他踏足这片世界,也许那女人想让自己意识这点。

    侍者到桌前建议他们在百合来前先喝餐前酒,不过多蕗婉拒了。

    「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单手拿着晚宴包的百合不慌不忙致歉,在领台带领下到来。

    新上的妆虽淡,仍充分衬托出百合美丽的面容,无论是**色系的高级礼服还是雕工精细的首饰,也无法掩盖她的光采。脸上笑容仿佛永不熄灭的烟火照人,让看着她的人都为之迷惑。百合从容来到桌边,身上满聚着四周的目光。

    「看,那是女演员时笼百合吔。」

    「她本人比电视上更漂亮呢。」

    听来不甚礼貌的声音传到苹果耳中,但百合看来不怎么介意,她接下侍者送来的菜单。

    「两位应该肚子饿了,要不要点套餐?你们有没有不吃的东西?」

    「我只要没红萝卜就好。」多蕗的脸红通通的,已经完全拜倒在百合裙下。

    「真的吔。」百合轻轻一笑:「那苹果呢?」

    「我都可以。」苹果小声回答,偷偷瞄向百合。

    她流畅优雅地向侍者点餐的模样连女性也无法栘开目光,侍者也脸红了。

    点完餐后稍微喘息一会,百合喝了一口水,喉头无声滑动。笼罩在柔和的橙黄色灯光里,她的肌肤更显白皙透亮,她以艳丽的笑容迎向苹果。

    「谢谢你今天能来看我的戏。」百合轻轻执起苹果的手。

    「不、不客气。」这么近距离看百合的脸庞,苹果有些迷茫。

    「我很希望能让你看到舞台上的我,才硬要多蕗帮忙,有造成你的困扰吗?」细致且闪烁光彩的眼睑、浓密动人的睫毛,及远在观众席也能见到的宛如宝石的双眼,柔软粉嫩的双手。

    苹果还没回答,多蕗立刻接口:「完全不会,这真的好棒!」

    「苹果也看呆了,对吧?」多蕗天真的声音,骚乱了苹果小小的心灵。

    「是的,真的很精采。」苹果一面挤出笑意,一面迅速抽回被百合握住的手,略微别开了脸。

    为什么苹果被百合盯着瞧时非得感到害羞不可?说起来,这或许是她利用女演员的身分,想让自己彻底放弃多蕗的阴谋啊。

    时笼百合是演员,人前故作优雅地笑着一点也不难,在她美丽玻璃面具下,一定藏着如同杀人鲸一般,在波涛万丈的演艺界也能存活下来的恐怖真面目。至今她已饱餐无数猎物,一定随时虎视眈眈寻找吞噬对手的机会。

    多蕗完全被她骗了,被感情冲昏脑的他笑着,但这是不对的!这个杀人鲸女一定用了恶毒的手段出人头地,剥掉光鲜外皮后,她的身心十分污秽。清白又孱弱的多薯想必会一口被她吞下。

    「下周日如何?」多蕗的话让苹果回过绅来。

    「你有没有空?」

    「我在策画一个小派对,不晓得苹果能不能来?啊,你可以和可爱的男友一起来,好像是叫高仓?」百合笑得沉稳。

    「他不是我男友!」她不禁大声否认。居然故意在多蕗前说这种话,果然满肚子黑水!

    「哎,这样吗?好可惜,我觉得你们很登对呢。」她也征求多蕗同意。

    「不错啊,邀请高仓一起来好了,他是赏鸟的好朋友喔,他对野鸟也有兴趣。」多蕗的心情非常好。

    苹果并不希望他用那种表情对自己笑。在她想像的初夜里,多蕗温柔无比,始终以温润的眼神注视自己,轻抚她的发丝,称赞她略为窄小的眼角多么可爱,还为了温暖彼此而紧紧拥抱住她。

    她不应该身处于这种跟电影一样一目了然的豪华成人世界,与黑心杀人鲸女对酌,愉快地讨论什么派对。

    「好,那就这么决定喽。」百合再次举起酒杯。

    多蕗也跟着做。

    「干杯。」多蕗满脸笑意。苹果不甘愿地举起装着冰茶的玻璃杯,咚一声又马上放回桌面。

    「还好吗?舞台剧有点长,是不是害你累了?」百合细长白皙的指尖触碰上苹果的脸颊。

    苹果吓了一跳,看向百合,发现自己的双颊不自觉地发热。

    「你今天穿的小礼服很可爱,派对那天也好好打扮吧。」这女人当真这么认为,还是只是装模作样,苹果一瞬间都搞不懂了。

    精心挑选的洋装,在今天仅有一次被夸可爱,对方还是自己最讨厌的黑心杀人鲸女。

    月夜照耀着白色欧式宅邸及环抱它的宽广庭院,周遭流泻着弦乐团的现场演奏声。缠着树枝的灯串如宝石闪烁,怎么看都不像「小」派对。

    盛装打扮的客人手拿香槟,穿梭在圆桌及餐车之间。穿着红色基调的印花洋装,戴上红色发箍的荻野目也在其中。我穿着自己最正式的外套,不过口袋还是按照平常的习惯,放着折好的购物袋。我们手上拿着柳橙汁,脚边的企鹅二号不知从哪找来一堆食物,正大口嚼着。

    「我们好像来到一个不得了的地方。」

    难得一见的光景像不合时节的耶诞节,或是夜晚的游乐园。今夜晴朗无云,是个独立于尘嚣之外的美妙夜晚。

    我望向人群骚动的方向,时笼百合现身在洋房的阳台上。她盘起的长发装饰着一朵洁白百合花,裹住全身的是件胸前缀着荷叶边的露肩淡粉色长礼服。一串从耳际重重垂下的钻石耳环辉映着灯光。

    「啊,是百合。」我伸长脖子。「哇,她今天看起来更美艳照人了。」

    「哼,大家都被她的外表骗了!」荻野目心情很差地抱着胸,一口气喝干杯子里的果汁。

    「又说这种话。喏,我看你差不多该放弃了吧?对手是那样的人,你一点胜算也没有。」遗憾的是这是我的肺腑之言。撇开女星身分,她也是美若天仙,性格温柔又亲切,十分沉稳,至少不会像眼前的荻野目一样情绪表露无遗,恶狠狠盯着我。

    「说什么傻话!因为那女人是名人才会受欢迎,真正了解多蕗的人是我。」荻野目张开手掌,说起恐怖的话,并屈指算起:「多蕗早上几点起来,吐司只涂满满的橘子果酱,喜欢哪种牙膏,很会炒菜,但不大擅长倒掉速食炒面的汤,还有最近哼什么歌,说什么梦话——全都只有我才知道喔。」

    我再也听下不她的牢骚。我抛弃平凡高中生的羞耻心,招来附近的侍者。毕竟我也是听说有很多美食佳肴才勉强来的。希望也让老哥和阳球品尝——如此可悲的主夫心理。

    「不好意思,这个红色的、还有黄色的,可以帮我外带吗?」我指着堆满在圆桌上这些叫不出名字的餐点。

    「什么?」侍者愣了一下。

    「等一下,你在干什么啊,太丢脸了!」荻野目在我身边鬼吼鬼叫。

    「我想外带给阳球,还有,不知道能不能够请百合帮我签名,我已经准备好签名板了——」

    荻野目猛地拧了我的耳朵,狠狠拉扯。

    「痛!」

    「你刚刚有在听我说话吗?」她对我的耳朵大喊。

    「有啦!」

    「那你就应该很清楚才对呀!」她突然压低声音:「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才把你带来?」

    「为什么?」我一面思索着理由,继续跟侍者说明:「对了,那个像蛋糕的东西也可以麻烦你吗?」我厚颜无耻地笑着,侍者只能回以苦笑。

    听到这些话,荻野目拧得更用力了。

    「痛痛痛痛痛痛!」

    「当然是来监视那只毒蜘蛛,让她不要再接近多蕗!」她用略大的音量低声说道。

    「太乱来了。」我看向周到招呼着每个人的百合。不过,荻野目最可怕的地方,就是再乱来也会行动。

    「你不想要我借你日记了?」她还会尽可能利用她可以利用的人事物。

    「我要。」耳朵被松开,我不禁垂下头。她到底要做到什么地步才肯善罢甘休?

    我说过,对手是时笼百合这样出色的女性,还是放弃好了。但真心喜欢的话,很难说放手就放手。但我这样一路看来,就算荻野目靠跟踪了解多蕗什么,也无关要旨。我想她自己应该也很明白。

    这时,麦克风的声音引起大家注意。

    宅邸前搭建的小形舞台上,站着一位身穿燕尾服,英姿焕发的短发女性。应该是东池袋阳光歌剧团饰演男主角的女演员吧。她看起来比身为男性的我更帅气,挺直身躯站在麦克风前。

    「不好意思,打扰大家享受宴会,时笼百合有重要的事想对各位宣布。」

    音调听起来也很像男性,是刻意装的吗?

    「来吧,我的爱!」

    把普通男性都说不出口的台词讲得这么顺口,真不愧是东池袋阳光歌剧团的成员,我万分敬佩。演奏声高扬起来,百合优雅地翻动着裙摆站上舞台,向大家深深鞠躬。抬起头时,掌声随即响起。

    「各位朋友,感谢大家在百忙之中莅临。」

    掌声渐渐停歇。

    「事出突然,我时笼百合在这次公演后,就要退出东池袋阳光歌剧团。我在此借用这个场合向大家报告这件事。」

    宴会众宾客十分惊愕,不断骚动。

    我连忙看向荻野目,连她都瞪大眼睛——毕竟她刚刚才指出「是女星才会这么受欢迎」的人竟然要退出演艺圈。

    「还有一件事。」百合的视线投向舞台旁边,多蕗穿着毫不合宜的正式装束,畏畏缩缩地从那里走出来。「容我为各位介绍,前些日子,我已经和这位多蕗桂树先生订婚了。」

    所有人在一瞬间安静下来,但随即爆出喝采。四处传来「恭喜你们,一定要幸福」的祝福声。百合脸颊染上红晕,流着泪,多蕗腼腆害羞地傻笑着。

    「非常感谢各位。我要趁着和心爱的人步上人生新阶段,离开舞台。但从今以后,我会永远把在这里得到的无可取代的宝物铭记在心,以一个女人的身分好好活下去。」百合深深行礼,感激的泪水哽咽在喉头。

    多蕗带着温柔的微笑,将手放在她背上。

    我惊讶地张大嘴,这件事不会只在派对造成轰动,明天的晨间影剧新闻一定会沸沸扬扬。

    「STOP!STOP!别把喜事搞得这么阴沉!」穿着燕尾服的女性搂住百合,以响彻会场的美声说:「来吧,各位!让我们给我最珍爱的女主角,以及从我身边抢走她的可恨美男子,最热烈的祝福吧!」她作势要轻敲多蕗的肩膀,开朗地张开双臂。

    全场欢声雷动。

    荻野目一动也不动,手还在抓在我的耳朵上。我战战兢兢望着她的侧脸,她的手像钟摆一样,慢慢从耳际无力滑落。

    我还在犹豫要不要叫她时,荻野目突然向后倒下,正好被躲在我们身后吃着如山高的前菜的企鹅二号撑住。

    乐队演奏的曲子转变成明朗的舞曲。但我们也跳不了舞。

    地下铁十分安静,只有规律的震动与声响摇曳着身心。我们一时之间无雷以对。荻野目在离我梢远的地方坐下,陷入深思,紧紧握住扶手。

    我没有安慰失恋女孩的经验,也从来没失恋过。不仅如此,我还准备落井下石,但为了阳球也没办法。

    「那本日记——」我狠下心来开口:「事到如今,应该已经不需要了吧?」

    比想像中更难受的沉默重重压上我的肩头,这样还不如平常被荻野目无理取闹的话攻击来得舒坦。

    「你想,多蕗和百合都订婚了,你也无法介入了吧?」我不禁抱紧了侍者给我的外带纸袋。

    「不行。」荻野目小声地自言自语。「我的M计划不会因为这种事受挫,我现在都还占上风,毕竟我和多蕗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她的声音干哑微弱。

    「住在同一个屋檐下——」那根本是硬要做出来的假象,不忍说我还帮了忙,但那绝对不算室友或同居。

    「而且这本日记还有后续,这就是证据。我和他注定会结合。这种事情——没错,只是爱的试炼罢了!」荻野目抬起脸,脸上已经看不到阴霾。

    我本来还有些同情她,现在吃惊到话都说不出。这已经超越乐观的程度,她果然是跟踪狂,谈这种自私的单恋,最后只会把一切都往有利的方向解读。

    「对了,」荻野目充满干劲的双眼对上我:「你几岁?」

    我看过她露出这种贼笑数次,不仅每次都让我背脊发凉,也从来没什么好事。

    当晶马和苹果在一搭一唱,隔着几节车厢,冠叶正在确认信封内容。

    「我收到了。这样我们就能暂时继续待在那个家了。」信封塞进口袋后,他接着说:「还有……」

    冠叶从另一边口袋取出一个黏着焦渣的球体。

    「懂得使用它的人有限,那一连串事件真的不是你们干的好事吗?」比起对方的回答,这个问题更是要观察回答的人的态度。只是冠叶的眼神还没敏锐到能察觉夏芽真砂子的监视。

    真砂子在隔壁的车厢,紧贴墙壁站立,听尽冠叶所说的每一句话。

    「真是的!不赶紧碾碎不行!」喃喃自语中,真砂子修长的食指和大拇指缓缓地摩擦。她凝望着冠叶转过身的背影。

    如同约定好的时间,手机在手提包里开始震动,她将之取出放在耳边:

    「是,他正在交易。我知道,我这边也会继续进行。一定会彻底完成M计划。」真砂子思考着,这种简单的业务往来真不具美感,不过她也不必对现在打电话来的对方使用优美的词汇。轻轻叹口气,真砂子再度把电话塞回手提包。

    夜里的学校无论建筑多么美观都很可怕。而且,我迫切希望能在小菜还毫发无伤时回到家。

    在无意义的地方准备周到的荻野目,从手提袋取出小型手电筒照亮脚边,领我前进。我完全无法想像自己会用这种方式踏进樱花御苑女子高中。

    穿过公园般的中庭进入校舍,我们在安静无声的走廊静悄悄走着。

    「这样真的可以吗?」企鹅二号因为害怕,紧抓着我的脚不放,可是这样太难走路,我只好抱起它。

    「没问题,我调查过校警的巡逻时间。万一被看到,就说来拿忘了带走的东西就可以了。」

    看来荻野目最初就打算在必要时刻带我进来。所以她会把手电筒带在身上,也不仅因为是跟踪狂的缘故。

    「那是你吧?男高中生晚上偷偷跑进女校根本是——」话说到一半,「特别女子更衣室」的牌子映入眼帘。到底是特别在哪啊!总之来到这里的我,已经彻底失败了,只是个变态,特别变态。

    如临深渊的我跟在荻野目后头,接着,她猛然煞住脚步。

    「到了。我本来不想做到这地步。」

    我抬起头,这里是理科实验室,想像各种危险药物和疯狂实验,我脸部一阵痉挛,恨自己没那个能力阻止荻野目失控。

    我们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闯入黑暗的实验室。荻野目把紧闭的窗帘一一拉开,满月的光辉驱走教室的黑暗,在一张大型实验桌上,浮现以萤光涂料所描绘的魔法阵。

    「这是什么?」我不自觉后退,腰部撞到后方的实验桌。

    荻野目不回答我,只是点上蜡烛,像魔术师般掀起另一张桌子上某个方形物体的盖布。底下有个水槽,一只花色奇异的巨大蛙类正端坐其中。

    「哇,青蛙!」

    抱在怀里的企鹅二号见到巨蛙,双眼为之一亮。它急切采出身体,噗咚一声掉到地上。

    荻野目拿出笔记型电脑,开机后打开「杜卡马拉魔法药学教室」网页让我看。点击后出现了记载和水槽那只同种的蛙类照片及说明页面。

    「读读看吧。」她边说边确认着魔法阵的图案。

    「塔马贺马烈蛙是每十六年现身一次,奇迹般的蛙科动物。在满月之夜让这种蛙在十六岁男生的背上产卵,再把卵晒干磨成粉,就会变成爱情灵药,一对男女服用以后,就会因永远的爱情相结合。」我乖乖读出。「太假了吧!你在哪找到这种青蛙?上面的花纹该不会是自己画的吧?」我忍不住苦笑着。

    巨蛙的头部是鲜艳的绿色,腹部呈黄色,全身还有黑色斑点。眼睛又黑又大,背上还有古怪花纹,怎么看都不像是出现在日本秋天的品种。

    「怎么可能。好了,快脱吧!」荻野目理所当然地说道。

    「咦?脱?」

    「你不是读过了?现在我要让塔马贺马烈蛙在你背上产卵。」荻野目套上橡胶手套,双眼发亮。

    「什么!」原来十六岁的男生指的是我。

    「你不是想要日记吗?一切都是为了阳球!」

    「想要是想要……可是——」

    「那就脱吧!」荻野目一脸嫌恶,把手伸入水槽,小心地抓出巨蛙。

    我好想哭,但还是静静把外套脱下。

    **露上半身的我,趴在四个角落都立着蜡烛的诡异魔法阵中央。不但桌面很冷,背上载着一只湿黏的巨蛙,稍微动一下就会引来荻野目的斥责。我身心寒冷,感受奇差,好像遭受拷问,或被抓去献祭。

    「奇怪,都过两个小时了,它根本不产卵!」荻野目气急败坏地拍打桌子,像个疯狂科学家眯着眼睛,歪着脖子俯视我,再回到电脑前重新读起说明。

    「这都是为了阳球,这都是为了阳球,这都是为了阳球……」这样下去,我说不定会悟道。

    「产卵的理想温度是四十二度。」荻野目转过身,以认真的表情问:「办得到吧?」

    「办不到。」我不假思索。

    在这之后,透过所有实验器材,我身体和周遭温度提高到四十二度以上,流了一身恶汗,又思心得想吐,青蛙一面黏答答地扭动身体,一面发出诡异的声音。荻野目双手握着吹风机,直接对巨蛙吹出热风。

    「就是这样,再一下就好了!吸、吸、呼!吸、吸、呼!」

    「一切都是为了……阳球!」我撑不住了,朦胧间瞄向窗外令人目眩的满月,这时匍匐在背上的巨蛙发出怪声,产下大量又热又黏的卵。

    「呀,产卵了,好恶心!」荻野目鬼吼鬼叫着,闭起双眼。

    这是当然吧。我想确认自己背后到底变成什么样的惨状,奋力扭过头。

    「啊!」

    我早就知道企鹅二号对这只巨蛙颇有兴趣,但企鹅会吃青蛙?二号摇摇晃晃走过来,我来不及阻止,就看见它伸出舌头,唏哩呼噜清光了背上所有东西。

    「你——」我呆呆地看着它的脸,巨蛙的脚和一些蛙卵还挂在嘴角。

    「咦?咦?卵到哪里去了?还有青蛙呢?」终于睁开双眼的荻野目疑惑地发问。

    企鹅二号慌忙把嘴里的食物一口吞下去。

    「喂!刚才发生甚么事了?我的塔马贺马烈蛙到哪去了?」

    我哪敢跟她说明。

    「谁知道呢?大概被魔法变到哪个遥远的地方?」我无比疲累,只能瘫在桌上:「到底到哪里去了?」我边说边瞥了一眼企鹅二号,要是荻野目看得见二号,它大概就要惨遭火刑了。

    「为什么啊,难道是魔法阵没画好吗?我都确认那么多次了……」荻野目也筋疲力尽,叹了口气。

    只有企鹅二号一脸满足摸摸肚皮。

    「回去吧。」我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我已经尽力了,拜托你,让我回家吧!」

    「生存战略——!」

    雪白蕾丝花边造成的暴风,把放在矮桌上的外带食物、一样臭着脸的老哥,以及冲澡后背上巨蛙黏液一扫而空的我,一瞬间吹进异空间。

    「注定一事无成的你们给我听好!一定要把企鹅罐给拿到手才行!」

    已经看了好多次,我还是不习惯阳球的黑色企鹅礼服装扮。她鲜红的双眼尖锐地瞪视我们。

    「就说我办不到了!多薯和百合都订婚了,荻野目苹果和多薯已经不可能在一起了!最重要的是,我今晚的遭遇就够凄惨了,都以为要死了啊!」我挥舞手脚,夸大地主张事情的严重性。

    企鹅女王缓缓蹬着鞋跟,在异空间里若有似无的地板上叩叩叩地走来。

    「哼,想办法促成这件事情,不正是身为仆人的你们的责任吗?」

    「我受够了,我不想再跟那个怪力乱神女来往了!」我鼓起脸颊。老哥总是可以避开荻野目的疯狂行径,我不接受。

    「对了,所谓的M计划,不是Marriage的意思吗?」

    「嗯。」我鼓着脸颊,点点头。

    「那就还有可能了。」老哥摸摸下巴。

    企鹅帽看向老哥。

    「简单来说,荻野目苹果希望和多蕗『做那档事』对吧?」

    「又是这种话题……」我眉头皱起来。

    「那我们或许还有计可施。不是说男人也有婚前忧郁症吗,多蕗也是男人,从这点下手,说不定他也会『一夜风流』。」老哥奸笑着。什么「做那档事」、「一夜风流」,这种话他还真好意思说出口。

    「老哥,你现在看起来一脸邪恶。」

    「上吧!仆人二号!」企鹅帽子完全接受他的说法,立刻点名我。

    「咦,我吗?」这种事老哥来接手不是比较好吗?我看向老哥示意,但他撇开头。

    「老哥你太过分了!」

    「交给你了,我还有别的事。」他的语气莫名认真,回避了我。

    「废话,你这个没用的呆头鹅!你就不择手段怂恿多蕗和荻野目彍果打个一炮、二炮、三炮就对了!」

    「不要让阳球说出这么下流的——」我早就有预感,地板卡答一声,开了个洞要我掉下去。「——话啊!」无论如何,我至少宣泄了自己的不满。

    「来场生存战略吧!」企鹅帽子高举拳头。我难以忍受她用阳球的姿态现身。妹妹很纯真的。

    有这样纯真妹妹的纯真的我,真的有办法让荻野目和多蕗上演「一夜风流」吗?

    深夜,多蕗桂树穿着印有白天鹅图案的白底睡衣刷着牙。他的刷牙声也清楚传到住在地板下的荻野目苹果耳中。

    准备就寝的苹果身穿珍藏的柔软纱质睡衣。她将多蕗的动静当作背景音乐,打开桃果的日记。

    她觉得自己太倚赖可疑的方法了,相信那种魔法阵和巨蛙实在错得离谱。自己本来就拿那么大的青蛙没辄。

    「和多蕗生活满一个月了,从没吵过一次架,他果然是我的真命天子。」朗读完毕,苹果叹一口气。目前为止日记的内容都成真了,为什么多蕗和时笼百合还会订婚呢?

    苹果凝视着天花板,抚摸多蕗面带笑容的照片,指尖从他的脸颊描过嘴唇。多蕗现在就睡在她的上方,以这种方式与苹果同在。不可以退缩。她和多蕗、桃果的命运轨道绝对不会偏移丝毫。

    倾听着楼上令人心安的声音,苹果的脸埋进怀中水母形状的抱枕。为了实现深夜计划,现在要暂时休息一下。

    借由桃红色闹钟来确认时间,夜深以后外头降下雷雨。苹果紧紧裹住棉被,忍耐冬天逼近而来的寒意。她数次补上护唇膏,检查涂着淡淡桃红指甲油的手指,准备万全。

    她拿出枕边的日记,迅速打开。坚定的双眼望着日记,在那页桃果以孩子气的字体写着:「M计划=Maternity大作战!」苹果下定决心,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要怀多蕗的孩子,没错,这才是伟大又具有创造性的爱的证明!」

    雷声隆隆。就是这样的夜,让女人想要在心爱之人守护下入眠。今夜如此适合,更是命中注定。

    多蕗公寓的厨房有块可以靠特定角度打开的地板,苹果从下方全力往上推,一阵吱轧声,地板被抬开了。

    苹果缓缓推开地板,爬上地面,从漆黑宁静的厨房一路走向通往卧室的纸门。多蕗就睡在那里。苹果屏住气息,握紧睡衣前襟,蹑手蹑脚靠近纸门。

    当然,苹果很紧张。关于「第一次」的知识,她全是从杂志、漫画或朋友的朋友那边问到,真假不明的情报盘旋脑里。但无论实际情形如何,只要有爱就没有问题。即使害怕也得达成。

    「当未来成为真实,重要的东西就永远存在。」她小声诵念日记的话。

    慢慢拉开日式纸门,巨大的雷鸣瞬间照亮苹果的脸及寝室每一角落。她缓缓起身,走向被窝旁。房间确实有睡眠的气息。

    苹果扯开衣襟前的蝴蝶结,一颗颗解开小小的钮扣,睡衣从纤细的肩头滑落,在地上发出窸窣声响。

    顾忌着雷声而缩紧身子,苹果猛然掀开里头睡着多蕗的棉被,却发现只是个空壳。

    「怎么会这样……」几不成声地喃喃自语,苹果看着略微发皱的被单发愣。枕边东倒西歪地排着小鸟布偶,还有可爱的蛋形布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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