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醒来之后,雪还在下。

    从凝重而灰蒙蒙的天空中,降下柔软的白色。层层叠起的雪云描绘出复杂的浓淡变化。他被抛在雪地之中,平躺着。额头在痛,他伸出手。

    手指接触到血的火热。从远方响起孩子们的歌声。

    他们拍着手,讥笑着他。

    『无名之妖』,『无名之妖』,没有家。

    『无名之妖』,『无名之妖』,没名字。

    『无名之妖』,『无名之妖』,也没心。

    藏进石头的雪球和枯枝掉在旁边。他突然回想起来。他在村旁的森林里收集柴火,正在回来的路上。而这个时候,他被孩子们用雪球给扔了。

    孩子们继续唱着歌,用歌谣对他讲到。

    ——————你是怪物。只会装成人类的,怪物。

    孩子们拍着手,讥笑着他。葛兰望着在自己身边跃动的影子。

    心并没有触动。伤口正在愈合。无论愤怒还是憎恨,早已没了萌生的必要。

    但是,没有心的他也明白。就在刚才,自己遭受了残酷的对待。

    孩子们意图伤害他。虽然对次并不觉得难过,却很凄惨。

    突然,另一个脚步声靠近。孩子们一哄而散。跑过来的某人抓起雪,向孩子们背后扔去。有人发出某种叫喊,跌坐在他的身旁。

    「————亚雷克、亚雷克、没事吧?啊,竟然做这么过分的事!」

    她用柔软的手臂紧紧抱住他,抚摸着他冻僵的脸。

    她哭了起来。大大的蜂蜜色眼睛仿佛马上便要溶化流落一般。蓬松的波浪卷就像撞到树上过,挂满树叶。

    她在哭。他无法理解她为何哭泣。

    受伤的是他而不是她。但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她的泪水是非常温柔的东西,无法否定。纵然是没有心的他,也能推断出这个道理。

    为自己而哭的人,全世界只有她一个。

    这件事,他曾经知道。

    为了让她不再担心,他张开嘴

    「啊………………没关系的,姐姐」

    ***

    醒来后,看到了白色的天花板。

    几张白布扣在天花板上。艾丽莎视线扫过周遭广阔的空间。

    在『领地』内遭到强制移动的情况,有可能被扔进身体无法动弹的地方。虽然可以像破坏现实中的建筑一样摆脱困境,但很费功夫,先且感到安心。

    「葛兰…………没事就好了」

    她细语着站起身,重新打量这间好似孩子用的房间。

    这个空间正如葛兰所述一致。或许会有一位红衣少女位于中心。

    艾丽莎从埋没地面的布偶中抓起一只。灰色的熊的肚子竖着裂开,混在棉花里面,飞出了锋利的短刀。艾丽莎抓住飞向自己面部的小刀的刀柄。所有的布偶中,似乎都装入了飞行武器。

    确认完毕,艾丽莎走了出去,尽管有所戒备,但布偶没有要动的迹象。

    从远处开始传来八音盒的声音。艾丽莎循着声音,急冲而去。

    在房间中央,一位少女正坐在那里。

    她身穿红色连衣裙,抱着一个八音盒。

    少女抬起脸,抱紧八音盒,露出天真的笑容。

    「这个呢,是我重要的东西哦?」

    「…………………………!」

    盒子中有个跳舞的小人旋转着。盯着那个,艾丽莎忘却了呼吸。

    少女露出恍惚的笑容,继续诉说

    「不可以弄丢的。因为会变得不认识啦」

    少女吐出谜样的话语,歪着脑袋。然后,等待提问似的沉默起来。

    「为什么」

    艾丽莎张开颤抖的嘴。少女缓缓合上八音盒。

    少女代替回答,郑重地说出别的话。

    「寂寞的艾丽莎,可怜的艾丽莎。能不能回答我?」

    「为什么,这个会在你手上?」

    少女无言起身。她将八音盒搁在地上,走向艾丽莎。

    少女轻轻抚摸艾丽莎一动不动的脸颊。纤细的手指温柔的触到耳朵。

    「艾丽莎·贝萝。回答我啊」

    依旧不改天真无邪的笑声,少女轻声细语

    「你为什么杀了爸爸?」

    ***

    他明白,这个世界上,没有怪物的容身之处。

    村里的井很深,到了冬天也不会冻结。他每天都在那里打起早上的第一桶水。

    接着他搬运薪柴。做完之后就打扫牲口的圈舍。用冷水洗碗碟和衣服,除掉积雪。被孩子们扔石头。严苛的体力劳动换不来任何感谢的话

    村里的居民从未打算给他超过相应价值的东西。

    人们讨厌他,惧怕他。只要有孩子接触他,大人们就会发出刺耳的叫声。

    注意到之后,孩子们就会开始新的游戏。他们向大人们告状,说亚雷克欺负他们。这一次,他被痛揍一顿。鼻梁骨被打折也不是一次两次。

    「你对人家的孩子做什么!连感恩的心都没有么,你这个怪物!」

    就算痛骂着他,村民交予的工作还是没有减少。村民想必是把无论怎样对待都不会反抗的他当做牲口一样,而他则默默的在村中劳作。

    就算是一丁点的差池,从明天起就会饿肚子,说不定还会被赶出家门。

    他只要和他的姐姐莎曼在一起,村民们的态度就会软化。

    莎曼得到了村民的认可。虽然亚雷克知道这一点,但他还是离开姐姐独自生活。没有牲口也没有田地的他,租了个村角落的小屋,靠接活度日。

    亚雷克和莎曼并非血亲。无家可归两个人长期在各地流浪。

    能够在这个贫寒的村子得到住处,全靠某个男人对沙曼一见钟情。

    临近婚礼。由于未婚夫内德就任教师,要在村里唯一一所镇上的学校任教,莎曼和他一起,不在村里的日子时间也变多了。

    之后的事情可想而知。村民私底的迫害,现在已经渐渐公开化。

    但是,他要独自离开村子十分困难。虽然村民们厌恶他,但不愿放过他这个贵重的重劳力。走山路,脚程上与装备齐全,有马可骑的村民有着云泥之别。就算逃进临近的村子,保持互相交流的人也会传出话,被带回去的可能性很高。

    而且,他无意离开村子。一旦听说他逃走,沙曼一定会追随他吧。他也不可能硬缠着和沙曼同去镇上,因为内德打从心底厌恶着他。

    身边有个怪物,夫妻生活一定会破裂吧。

    他无法夺走姐姐好不容易得到的,温暖的栖身之地。

    她找到到了心爱的丈夫。再也不用回到原来那艰难的流浪生活。

    没有姐姐的生活,必须趁现在赶快适应。

    村民不认同他。亚雷克不是人类。

    尽管沙曼对此否认,但亚雷克知道这是事实。

    亚雷克全身上下都有接缝。受伤了也会马上堵上。

    就算用农具刺穿手掌,打断他的牙齿,也会马上痊愈。这种生物,不可能会是人类。村民们最初对亚雷克很好。但是,他受孩子所托,把鸟从鸟巢里捉回来的时候,他从树上掉了下来,他那异常的治愈力遭到目击。他们的态度也骤然一变。

    他和传说中的怪物太像了。从此以后,村民不再把他当成人类。

    现在村民们瞒着沙曼,用『无名之妖』来叫他。

    一切都毫无办法,一切都无可奈何。

    村民的态度很正常。他是怪物。幸运的是,他没有任何感觉。

    和传说中一样,他内心只有空虚。不会寂寞,不会憎恨,不会愤怒。

    他每一天周而复始的劳作。和从前一样,任何人都不会给他鼓励。

    隔壁的夫妻不会再喊他吃饭。村里的男人们也不会把打到的猎物再分给他。就像从前一样,不会有人对他笑容以对。

    不过,他是怪物,一切都无可奈何。

    他每天打水。冰冷冻破了他的皮肤,却会马上痊愈。

    只要低调劳作,就能够活下去。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这样的日子应该不会改变。

    并会永远持续下去吧。

    他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了维持现状。

    ***

    在艾丽莎脚下,一个布偶爆开。藏在棉花之间的针划了破她的脸。

    剩下的针全都刺进其他的布偶。化作针山的布偶爆散开。

    艾丽莎向后空翻,跳向背后的空中。飞出来的长枪掠过她的胸部,刺穿虚无的空间。

    艾丽莎虽然躲开飞刃,但没有反击。

    她目不转睛的盯着微笑的少女,绝喊地叫出来

    「可是……你的相貌不一样……不,既然这具身体是冒牌货……那你的真身究竟是什么!」

    「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艾丽莎·贝萝。也罢,不说出来也无所谓。我知道的清清楚楚」

    少女嘟起嘴。不知何时,在她脚边出现了大得不正常的布偶。巨大的熊和兔子还有小猪,以及鸭子和老鼠彼将她围住。

    「你为了活下来,杀了爸爸。然后,连唯一的家人也舍弃了」

    艾丽莎脚下的布偶连锁式的爆开。

    艾丽莎用最低限度的蓄力,像弹簧一样跳起来。飞出的无数把剑刺穿了艾丽莎方才所在的空间。艾丽莎垂直下落,在剑尖上着地。

    立于摇摇欲坠的锋镝之上,艾丽莎俯视少女。

    「虽然嘴上说着什么复仇,其实是不想赎罪而借口开脱,苟且偷生」

    艾丽莎表情扭曲起来,将因混乱而动摇的眼神投向少女。

    少女也注视着艾丽莎,像唱歌一样继续说着

    「一口咬定要将所有人斩尽杀绝,成了你宽慰自己偷生的借口。只要不停的战斗,你就能忘掉一切。我说的没错吧,艾丽莎·贝萝」

    少女用甜腻的声音批驳艾丽莎。艾丽莎咬紧嘴唇,从剑尖上跃起。

    在少女面前着地后,出声询问。

    「你是,诺玛·贝萝么?」

    艾丽莎没有举剑。她向这名『穴藏之恶魔』少女,投去依靠般的眼神。少女露出无懈可击的笑容。红色的眼睛里,可窥哀伤之色。

    接着,少女作出回答

    「错了。艾丽莎·贝萝。你的妹妹已经死了哦」

    ***

    冬天要起的更早,非常严酷。亚雷克在阳光没能穿透黑暗浑浊的天空时便起了床。

    黑夜很漫长,白昼很短。冬天是被黑暗所支配的季节。等太阳露头就太迟了。

    他弄碎水缸表层的冰,洗了脸。风从小屋的缝隙中灌进来,很冷。他很少在暖炉中生火。储备的薪柴早在昨晚给了隔壁的夫妻。

    既然知道他不会死,一切都可以随便应付。

    他戴好带护耳的帽子,用布缠好嘴巴。到了即将降雪的户外后,手提着桶,向水井走去。他拉起表面冻结的绳子,一点一点的将桶装满。

    井中发出空泛的声音,风在其中游弋。冰冷的空气灼烧肺脏。手套下面的手指被冻僵,拉绳子的时候割破表皮。不过马上就会痊愈。

    村民也起得很早,但周围静悄悄的。他打了几次水后,提起灌满的水桶。首先走向牲口的圈舍,之后按要求的分量送过去。赶不上指定时间就危险了。迟到的话,得到的食物就会减少。尽管饿肚子并不难受,但超过一定程度的话,动作会变得迟钝,所以不希望变成这样。加快脚步后,水洒又会出来。他暂且放下水桶。

    抬起脸后,鲜亮的红色灼烧眼睛。

    白茫茫的景色中,如同零零散开的花瓣一般,洒着红色。

    有什么在村口。犹豫到最后,他推迟了搬水的工作。

    一个男人按着肚子坐了下来……亚雷克向他走近。他有着一头长长的白发,一袭黑衣盖着后背。他每喘出一口粗气,空气就会染成白色。

    男人或许注意到了亚雷克,睁开眼睛。

    他的眼睛是通透的紫色。好似紫水晶的颜色,不可能为人类所有。

    「——————你没事吧?」

    「哈哈,我看上去像没事么?如果没事,那可真令人开心啊」

    男人用干巴巴的声音笑起来,回应亚雷克的提问。亚雷克在思考来者何人之前,率先跪坐下来。

    为了确认男人的伤口,亚雷克抓住男人摁着服部的手。

    「嗯?嘎哈水嫩么?你要杀我吗?啊,原来是帮我治疗啊。你心肠真好啊」

    「最好不要说话。伤很重」

    男人的身体连同衣服一并被切开,从整齐的伤口可以看出是剑所造成的。

    只能令人联想到贵族的奢华服装上,粘满了血。亚雷克打算为他之血,不再动手。伤口开始愈合。

    尽管恢复速度不如亚雷克,但异于常人。男人喘着粗气,笑起来

    「不吃惊么?这可真妙!我运气不错呢,都要对自己的好运感到害怕了」

    「………………你是什么人?」

    亚雷克提问,男人露出深深的笑容。

    他紫色的眼睛焕发光芒,愉快地如此说道。

    「————————我,是怪物哦」

    ***

    「死了……你说她,死了?那孩子,诺玛·贝萝,死了!」

    艾丽莎大喊起来,红衣少女用冷酷的笑容回应。

    少女捡起八音盒,打开盖子。播放出悠扬的钢琴曲。起舞的人偶的样子在盒盖内侧的镜子上一面一面地重合起来。

    「对。被你抛下的孩子。在离别之际,将这个交给我的孩子。瞒着家人带上进行二人旅行的孩子。那孩子死了。被杀掉了。只留下这个后,消失了」

    少女将八音盒高举起来,艾丽莎用力摇头。

    「你说谎!这是不可能的,唯独这件事是不可能的!我已经没有家人了。唯独那个和我非亲非故孩子没有受到『十二月的喧嚣』的牵连,幸福的活着才对」

    「是真的哦,艾丽莎·贝萝。那孩子也被『穴藏之恶魔』找到了。你们没能保护好那孩子……你还记得『十二月的喧嚣』吧。我也曾参加的那场宴会」

    少女脚边的两具巨大的布偶动了起来。

    兔子和熊快乐的相互拥抱。少女还不留情的踩在它们的背上。

    「你那与人相恋的妈妈身怀六甲,从『伊始的领地』逃了出去。她带着一双姐妹,不断旅行……可是身体羸弱的妹妹在旅行途中被交给了人类的家庭抚养」

    少女左脚踩着熊,右脚踩着兔子。

    以搭在玩偶悲伤地状态,如唱歌般继续说着

    「与人类产下孩子是最大的禁忌。之后,你们被抓,遭到处罚。这就是『十二月的喧嚣』。是招来所有的『穴藏之恶魔』,杀一儆百的宴会」

    少女从布偶背上跳下来,靠近艾丽莎,凑上脸去。

    艾丽莎嗤之以鼻,少女偏起脑袋。

    「于是,你杀掉了你的爸爸。因为你听说,只要杀掉他,就能保住自己的一条命」

    「不对…………不对、我、我……」

    「没什么不对吧,艾丽莎·贝萝。你被夺去一时的记忆,作为『穴藏之恶魔』轻松地活了下来……不过,一应该回忆起来了吧?」

    少女从艾丽莎身边离开,翻起红色的连衣裙,将八音盒随手一扔。

    八音盒掉在地上,发出硬质的声音。镜子砕开,尖锐的碎片散落一地。

    在坏掉的八音盒的扭曲声音中,少女转过头去。冰冷的红色眼睛中,映出艾丽莎。

    「你想起了。杀死爸爸,抛弃妹妹的事,全都想起来了。然而,你舍弃了一切。虽然口口声声扬言要报仇,却不肯直视自己。寂寞的艾丽莎·贝萝,自私的艾丽莎·贝萝。还有,可怜的诺玛·贝萝」

    少女朝着八音盒中的人偶踩下去,陶瓷制的女孩身体碎得七零八落。

    她继续踩碎残留下来的头部,轻声说道

    「那孩子被『穴藏之恶魔』发现了,于是被我杀掉了」

    艾丽莎瞠目。表情从她脸上消失。

    艾丽莎缓缓张开嘴,漏出割除感情的低沉声音。

    「——————是你么?是你杀了诺玛·贝萝?」

    「没错,艾丽莎。诺玛·贝萝,是我杀的」

    下一瞬间,少女的腹部被撕裂。艾丽莎的剑贯穿了少女的身体,横向挥开。

    少女的身体里飞出大量的棉花和长刃的剑。艾丽莎踢飞剑腹,握住回旋的剑柄。反手用剑锋纵向展开少女的身体。少女化作棉花与布的残骸。

    不知从哪儿传来笑声。伴着发疯似的哄笑,少女说道

    『追逐我我,艾丽莎·贝萝。试着找到我吧』

    ***

    能照顾男人,他很开心。

    他没有名为开心的感情。但是,帮助男人的时候,身体动起来比平时轻松。

    这兴许是与人类常说的快乐较为接近的状态。能有说话的对象,环境似乎并太糟糕。男人睡了一整天,过于慵懒的样子叫人不可思议。

    男人说他很闲,让亚雷克和他说话。亚雷克的世界很小,他能谈及的只有旅途的艰苦和在村里劳作和受伤的记忆。但是男人这种话题似乎乐在其中。

    即便亚雷克自称怪物,男人也没有害怕,连动摇都没展现出来。

    「原来如此。所谓的人就是这个样子。越是弱小的生物,越是对与自己相似但不同的存在表现出抗拒的反应。这应该是防卫本能,是人类的特征。还是别太在意为好」

    男人也助长自己是怪物。但是,亚雷克并不相信他的话。

    亚雷克认为,除了自己再也没有其他怪物。可是,男人眼睛的色彩不正常。倘若他说言属实,让人类知道他的存在将会对他造成危险。

    所幸,村民没有造访过他的小屋,谁都不知道村里来了个这样的男人。

    「你这伤是怎么弄的?」

    「嗯?真是个突然的问题呢。虽然觉得你总会问到这个,但居然问得这么突然,让我吓一跳呢」

    亚雷克一面擦着地板,一面提出的问题,令男人锁紧眉心。但是,男人滔滔不绝的讲起来

    「说来惭愧,是父女吵架。我亲爱的女儿想起了我从前对她做过的恶作剧,本以为她想念我过来见过,结果一见面就给我肚子来了一下。当时我正在人类的地盘,很难对付她。于是打不过女儿就逃了出来,作为父亲真是惭愧啊」

    「真是场夸张的父女吵架。一般来说,不应该会受这么重的伤」

    「是真的。你说过你有一个姐姐。家人关系那么好,真的很享福啊」

    男人羡慕的点点头。亚雷克尽管依旧说着,但擦地的手没有停下。

    让他开始打扫的契机,在于男人对小屋的环境做出的过分评价。尽管不加理会也全无关系,但对于睽违已久的打扫,他感觉并不赖。亚雷克擦掉角落的灰尘,回答他

    「姐姐也马上要走了。恐怕再也见不到了吧」

    「为什么?来到这个村子之前,你和姐姐不是一直在一起旅行,无论健康或是疾病都不离不弃么?如今却要分别,是发生什么了么?」

    男人的眉头跳了起来。亚雷克擦着椅子,淡然的继续说道

    「姐姐马上要嫁人了」

    「啊,原来是这样。我对此觉得难过么?」

    「没有。对姐姐来说,幸福是必要的」

    听到亚雷克的回答,男人举起双手。自言自语般呢喃起来

    「独立期,么。但所谓幸福,本应是众人齐享之物。让你失去唯一理解你的人,恐怕也不是你姐姐的本愿」

    男人面露难色,叉起手。亚雷克反刍他的话,纳闷起来。

    男人说,所谓幸福,本应是众人齐享之物。但是,亚雷克不在此范畴之中。

    「我是『无名之妖』。并不奢望常人的幸福」

    所有人都这么喊他。供怪物居住的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姆……」

    男人经过凝重的沉默后,摸了摸下巴。随后,又摆弄了下白发的发梢。

    半响后,他一脸不满的开口说道

    「我没注意到呢。无论是你还是我,都没有得到幸福的权利。凑巧的是,因为我也是怪物呢」

    「我并不相信这件事」

    「最近的年轻人疑心病还真重啊」

    男人吃惊地叹了口气。不过,他若想称自己为中年,还显得过于年轻了。亚雷克一语不发的走近他,卷起袖子,伸出手腕。凄惨的接缝露了出来。

    男人微微瞠目,然后愉快的笑起来。

    「原来如此,这个就和传说中的一样,遍及全身么?」

    「啊,就和之前说过的一样。如果只受轻伤,马上就能好。要看看么?」

    「不用不用,这个还是免了。会痛的吧?既然会痛,就要珍惜自己的身体。幸好除了对人类,我都很宽容」

    男人用打趣的口吻说着,笑了起来。紫色的眼中,映出了亚雷克的模样。

    她观察似的望着亚雷克,突然改变话题。

    「话说回来,我还没向你做自我介绍呢。反正让我向人类报上姓名也提不起劲,不过……从一开始,我就听你说你是怪物,不过我还是很怀疑」

    「…………你也是最近的年轻人吗?」

    「只要内心属于怪物,就总能保持年轻哦。那么,我就重新介绍了」

    男人下了床。厚厚的皮鞋底发出沉闷的声音。

    他把手放在胸前,行了一个像贵族一般优雅的礼。

    「我叫尤金·冯·艾瑞斯特克莱西。你真的不像人类呢」

    ***

    只要将气爆的瞬间看穿,攻击本身也会觉得单调。

    每当地上的布偶将要爆开,艾丽莎便用最小限度的动作避开锋镝。不过,攻击之中加入了变化。巨大的布偶们开始动起来。老鼠抓起脚下的布偶,扔了出去。艾丽莎击落飞向自己的布偶。艾丽莎依靠压低上半身,躲开了从中飞出的刀刃。她保持着倾斜的姿势,淡然的开口说道

    「从玩偶中飞出刀刃……这并不是『赏赐』,而是你『领地』的特性呢。那五具会动的巨大布偶,似乎是不同的东西呢」

    『说的很对。艾丽莎·贝萝,好好享受吧。它们和你这位怪物小姐可大不相同』

    少女开心的笑起来。艾丽莎用枪对着空无一物的地方一通乱射,但没有传来击中的手感。

    艾丽莎依旧看不到少女的身影。

    「隐身的『赏赐』真难对付。要杀掉你似乎要很费事呢」

    『找吧,继续找吧。来找到我吧,艾丽莎·贝萝!』

    少女哄笑起来。在下一瞬间,巨大的兔子身体前倾冲了过来。

    兔子抓起地上的布偶,竖着撕开,抓起从中飞出的剑,一跃而起。

    艾丽莎射穿兔子的头。但是,兔子脑门上的空洞瞬间便被填上。

    「————————!」

    熊、鸭子、老鼠、小猪,也同样持剑冲来。剑锋来自五个方向,一举逼近。艾丽莎挥出腿,脚尖陷入老师的侧腹,将五只布偶一并呈圆形踢飞。而后,它们改变了目标。

    以兔子为首的巨大布偶斩开艾丽莎周围的布偶,从大量的布偶的肚子里,飞出数十把小刀。艾丽莎躲过了绝大部分,将其与的击落。但是绕到背后的兔子又斩开新的布偶。

    无数把长枪贯穿了艾丽莎的外套。艾丽莎被牢牢钉在原地。

    『哈哈,怎么了?你怎么了,艾丽莎·贝萝?真难看,真难看啊,艾丽莎·贝萝。既然只有这么点能耐,就别谈什么复仇了啊!』

    少女开心的耻笑起来。兔子和熊持剑从左右逼近。艾丽莎从外套的袖子里抽出手,一跃而起。用手擒住兔子和熊德脑袋,向着鸭子和小猪扔去。用剑刺穿老鼠的肚子,将其钉在地上。

    少女继续笑道

    『说什么斩尽杀绝,到头来还不是一个劲的逃跑!还不是不断地宣泄自己的无能!你就是这样醉生梦死,口口声声说什么复仇,稍不如意就杀掉,破坏掉,你的所作所为,究竟有什么意义!』

    艾丽莎紧咬住嘴唇。老鼠撕开自己的独自从拘束中脱出。艾丽莎避开脚边的爆炸,抓起小猪的脑袋拧断。小猪又长出头部重新复活。掉下去的头咬住了艾丽莎的大腿。艾丽莎的动作停止了一瞬间。脚下的布偶爆开。

    数十把长枪几欲贯穿艾丽莎,呼啸而去。

    『你想干什么?你想怎么做?说来听听啊,艾丽莎·贝萝。说呀、说呀、说呀、说呀、说呀、说呀、说呀、说呀!』

    「吵死了!叫什么叫!」

    飞来的长枪被艾丽莎剑光一闪横着斩飞。被斩落的枪尖掉了下去。

    艾丽莎从虚空中唤出枪,向熊开火。熊的脑袋炸开。下一瞬间,它跟前地面上的布偶爆散开。艾丽莎用剑弹开飞出的小刀,嘶吼起来

    「不许嘲笑我的复仇!你究竟懂什么!」

    艾丽莎看也不看老鼠从侧边逼近的剑,借力化解,将前倾的胴体一刀两断。同时,熊复活过来。艾丽莎用苍色的眼睛望着它,继续说道

    「你有过看着敬爱的母亲在眼前被大批男人侵犯的样子吗?有听到过正好在场的父亲的恸哭吗?遇到过双手双脚被砍下来的母亲就在身边慢慢腐烂的情况吗?」

    鸭子用嘴咬破脚下的布偶,五把剑向艾丽莎飞去。

    艾丽莎一通连射,子弹分毫不差的击中剑尖。

    「你有想过每天痛得疯掉,面对谩骂自己的人却无能为力的感受吗?听到过拷问之下每天失去身体的一部分的父亲,嘴里还说着没事没事的声音么?」

    艾丽莎握住弹开的剑柄,割掉兔子等巨大布偶的头颅。

    如同将愤怒全部宣泄出来一般,无课脑袋飞向空中。

    「那个男人、那个男人让我枪杀父亲,说这么做就会迎我做他的同伴的时候,父亲欣然地让我握住了手枪,还让我扣下扳机啊!你见过那张笑脸吗!你有听过临死之前还只顾着为女儿着想的父亲的声音么!那个人的眼泪、温柔,那个男人的掌声、喝彩,你有感受过么!」

    艾丽莎逼近站起来的小猪,捏烂它的脑袋。

    虽然脑袋就要复活,但艾丽莎看也不看,撕得棉花四散撒开,咆哮起来

    「什么叫『除了对人类和叛徒,我都很宽容』,开什么玩笑。在那之后,我的记忆被夺走了,就是被那个男人用他的『赏赐』!在漫长的时间里,我浑然不觉的作为『穴藏之恶魔』的一员活着。不是作为艾丽莎·贝萝,而是作为艾伦·冯·艾瑞斯特克莱西!」

    地上的玩偶不再爆开。但她没有察觉到。

    产生细微变化的『领地』,被塞满怨念和憎恨的咆哮所震彻。

    「作为尤金·冯·艾瑞斯特克莱西的,那个男人自豪的爱女活着!开什么玩笑!」

    艾丽莎左手持枪,右手握剑。

    枪曾是射穿父亲脑袋的武器。剑曾是斩落母亲四肢的武器。

    她的『领地』由这两件东西所构成。

    「怎么能够原谅怎么能够原谅怎么能够原谅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杀掉。统统杀掉。绝不原谅,绝不绝不绝不、绝不原谅!」

    仿佛会渗出血来的绝喊回荡起来,然后消失。

    沉默蔓延开。兔子不知为何停止了动作。

    仿佛一切死绝的凝重成膜之中。响起少女的声音

    『……………我知道啊。我听到了。我也听到了啊,艾丽莎·贝萝』

    这个语气,失去了之前的强势。艾丽莎露出惊讶的表情。

    少女顿了一顿,不知为何,用泫然欲泣的声音继续说道

    『可是,你为什么……………』

    杀女的声音和八音盒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坏掉的八音盒的银色,仿佛遭到掠夺的哭声一般。艾丽莎环视地面。不知何时,少女扔下的布偶消失了。

    少女掩去声音一般,轻声说起来

    『为什么没有来接诺玛·贝萝?』

    她的声音,在哭。少女好像年幼的孩子,嘤嘤哭泣。

    艾丽莎睁大双眼。她的耳边传过那首歌。以少女的哭声为契机,遥远的记忆在眼前复苏。

    那个小镇是个温暖而富足的地方。将妹妹留下的记忆,是充满快乐的回忆。艾丽莎边走边唱着歌。绿意盎然的庭院,被春天所环绕。

    寂寞的妮娜·萝丝,今天也独自哭泣。

    悲伤的妮娜·萝丝,明天也独自哭泣。

    落下的泪水,是早晨的雾。像连绵不绝的雨,不断地落下,变成海。

    熊和兔子终于来了。猪和鸭也终于来了。老鼠吱吱地安慰着。

    少女终于不哭了。

    歌声结束的同时,在艾丽莎发现了如扎根一般隐藏起来的人影。

    一位年幼的少女正在哭泣。艾丽莎转向她,猛然伸出手。

    ——————好了啦,找到你了啦,诺玛!

    ——————你就别哭了啊!

    「…………就像,妮娜·萝丝一样呢」

    艾丽呆呆地说着呢喃着。同时,布偶再次爆散。

    脚下的布偶肚子炸开,从中伸出剑来。不过,艾丽莎一动不动。脚被刺穿,血喷出来。即便如此,艾丽莎还是呆呆的注视着虚无的空间。

    「…………于是,我给你买了八音盒」

    艾丽莎紧紧的抿着嘴。左手扣下扳机,将熊射穿。熊的脑袋炸开了。

    熊没有复活。接着,艾丽莎右手一挥,剑划出一道弧线,将挑起来的兔子的脑袋斩飞。被切断的头部没有复活。

    『………………对』

    「我终于明白了。你在试探我是否还记得」

    艾丽莎抽出脚上的剑,大量的血流了出来。

    她依旧盯着虚无的空间,把剑往脚边一插。靠过来的小猪被贯穿。艾丽莎将手枪的全部子弹打光,把家鸭打成一堆碎棉。它们也同样没有复活。

    「你唱出可能成为契机的歌,唱出我们回忆中的歌,不厌其烦的重复着。你的『赏赐』拥有具备条件。换而言之,你在试探我能否将条件找出来」

    老鼠就像慌了神,架起一把巨大的剑。艾丽莎用无伤的脚猛然蹴地而起。

    她还不顾虑脚上的伤,疾驰起来。她脚下的布偶纷纷爆开。

    「那个孩子喜欢藏起来,一直等着我将她找到」

    她像弹丸一样,进一步加速。布偶的爆炸追她不及。

    她逼近老鼠面前。鼠挥举起巨大的剑。

    「熊、兔子、小猪、鸭子、老鼠————『领地』中的布偶是另外准备的,用『赏赐』制造的是那些巨大布偶。只要按照他们唱歌的顺序破坏掉就行了」

    艾丽莎从旁通过。交错之后,老鼠的脑袋飞在了空中,棉花飞散、飘洒。

    在落下的白色棉絮中,艾丽莎依旧架着剑,细语道

    「只要全部想透,妮娜·萝丝就不哭了」

    在下一瞬间,一位少女从虚空之中落下。只要顺序无误地将布偶破坏掉,消去身形的妮娜·萝丝就会出现。她穿的并非红色连衣裙,而是囚犯一般的白衣。

    少女寻求依靠一般,紧紧抱着八音盒。不过,在落下的途中,八音盒从她的手中滑落下来。少女伸出手。他的样子,与白发的冒牌货不同。

    大大的眼睛看着艾丽莎,长长的头发随风翻飞。

    和艾丽莎一样,苍色的眼睛。

    和艾丽莎一样,银色的头发。

    艾丽莎把手中的剑随手扔掉。

    连将武器在虚空中消去都忘却了,忘我的张开双臂。

    她抱住了落下的少女。

    抱住了与自己容貌非常相像的年幼少女。

    「找到你了哦,诺玛·贝萝。我的妹妹」

    少女被紧紧抱住,身体僵硬起来。大大的苍色眼睛里,闪过各种各样的感情。

    憎恶、愤怒、杀意,不过,这一切都缓缓地消融掉。大大的眼睛里,盈满泪水。

    「艾丽莎……艾丽莎……诺玛以为……」

    「寂寞的诺玛·贝萝,悲伤的诺玛·贝萝。我怎么可能杀你呢。你总是那么悲伤,那么爱哭」

    艾丽莎紧紧抱住少女,抚摸着她的银发。对想要杀死自己的对象,做出了毫无防备的行为。她就像被杀掉也无所谓似的,闭上眼睛。

    「我啊,觉得你过得非常幸福,唯独不想被你察觉。所以,我唯独不想让你知道,爸爸的事也好妈妈的事也好全都瞒着你,向着这样你就能永远幸福的生活下去……我想这样就再也见不到,可即便如此,我还是不希望破坏你的幸福」

    艾丽莎吐出一口气,将脸埋在诺玛的肩上,忍不住呜咽起来。

    含混不清的声音,如绝喊般响起

    「你知道这对我是多大的支撑么!」

    「……艾丽莎。诺玛,诺玛以为、以为诺玛被抛弃了」

    诺玛一边发抖,一边细语着。她的眼中再次点燃憎恨的光芒。

    她的指甲陷入艾丽莎的后背,强烈的杀气在苍色的眼中凝聚起来。

    「艾丽莎一定把诺玛忘了,再也想不起来了!」

    艾丽莎向抱住诺玛的手中施加力量。

    她一语不发地抱着诺玛,过了半响才用颤抖的声音继续说道

    「对不起,诺玛。我没有来接你。一旦我接了你,一定连你也会变得不幸。我不希望把你卷进来。所以,我一直告诉自己,自己已经没有家人了……自己被你捉到浑然不觉,我,真是个没用的姐姐」

    艾丽莎不断地道歉。诺玛闭上眼睛,悄然卸去身上的力量。

    她一瞬间的抿起嘴,抱住艾丽莎的后背,轻声说道

    「已经够了,艾丽莎……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对不起,诺玛,诺玛。我,我」

    「没关系的,艾丽莎。已经够了,诺玛一直都是一个人。不过呢」

    诺玛轻轻地从艾丽莎身上离开。

    她一边哭着,一边平静地微笑起来

    「终于找到诺玛了」

    一直,一直,等待着艾丽莎。

    渐渐地,白色的胸口染成红色。衣服急速地吸收血液,不断变重。

    艾丽莎瞠目结舌。但是,诺玛的笑容依旧是那么满足。

    依旧好像对一切都心满意足,断念般的笑着。

    「诺玛,你………」

    「诺玛·贝萝被找到了哦?可是,妮娜·萝丝死掉了。不过,已经够了……嗯,够了……这样就好」

    「为什么!」

    艾丽莎从虚空中抽出一把剑,撕开诺玛的衣服。看到她的肌肤,艾丽莎忘却了呼吸。

    在诺玛的胸口中心绣着一朵蔷薇。好似肉块的花瓣之间伸出的藤蔓啃噬着诺玛的胸口。带刺的藤蔓钻进皮肤下面。

    「这是……诺玛,你究竟被施了什么!」

    「妮娜·萝丝是『穴藏之恶魔』的孩子。那个人说,艾丽莎抛弃了诺玛……诺玛是他新爱女的候选……只要杀掉艾丽莎……就能成为同伴……得到快乐。但要是输了……就会结束……可是……可是……不是这样的……不是的」

    艾丽莎紧盯着那个刺绣。材质不明的线不知是谁的『赏赐』。当它满足条件而绽放的时候,应该就会将诺玛的生命断送掉。艾丽莎握着剑,试图挖出刺绣。

    「诺玛,诺玛!我知道会很痛,但你忍耐一下」

    「我……我……我不是……没人要孩子吧?」

    眼泪滴在诺玛的脸上。艾丽莎突然察觉到,想到了诺玛为什么会对自己怀有憎恨,甚至想杀掉自己。

    诺玛的『领地』是从布偶中飞出刀刃的地方。

    『领地』会受到创造者本人内心的影响。

    反映出她,至今为止她所遭受的对待。

    「诺玛……诺玛。不要啊,诺玛。不要这样,诺玛。唯独你不能死啊,诺玛。不要死啊,诺玛。这是假的,是假的是假的是假的啊」

    「…………不可以哭哦,艾丽莎」

    诺玛用沾满鲜血的手滑过艾丽莎的脸。艾丽莎拼命的动着剑尖。但是,刚刚挖出刺绣,旁边又会绽放新的蔷薇,只是徒增诺玛的痛苦。

    诺玛摇摇头,响起肋骨断掉的声音。她吐出一大口血,轻声说道

    「寂……寞……的……艾丽莎·贝萝」

    她悠扬地唱起来。尽管她的脸因痛苦而扭曲,却依旧微笑着

    「我、已经、不寂、寞了、哦?」

    诺玛拼命的动着嘴唇。她在临终之际,想要向艾丽莎传达什么。

    不过,她没能赶上肉被碾烂的声音。取代言语,从张开的口中喷出血。诺玛如断了线一般,瘫软下来。艾丽莎用力抱住倒在怀中的妹妹。就好像没能理解现状一般,一动不动,眨着苍色的眼睛。

    不久,艾丽莎小声唱起歌

    「寂寞的妮娜·萝丝,今天也独自哭泣。悲伤的妮娜·萝丝,明天也独自哭泣」

    艾丽莎茫然地抚摸诺玛的头发。她依旧双眼猛睁,继续唱着。

    她的脚下开始颤抖。诺玛的『领地』开始分崩离析。地面像砂一样崩解,布偶被一个个吞噬进去。但是,艾丽莎一动不动。

    「落下的泪水,是早晨的雾。像连绵不绝的雨,不断地落下,变成海。熊和兔子终于来了。猪和鸭也终于来了。老鼠吱吱地安慰着」

    诺玛的遗容很平静。艾丽莎将她扛在肩上,继续唱着

    「少女终于…………」

    唱到这里,声音停了下来。艾丽莎停下抚摸妹妹头发的手。

    忽然,她察觉到了什么。苍色的眼睛第一次映出怀中的尸体。

    映出诺玛,已经一动不动的样子。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悲恸欲绝的声音回荡起来。

    艾丽莎绝喊着,向洞中掉下去。

    ***

    「怎么样,亚雷克。还合身么?」

    「嗯,姐姐。很适合你」

    莎曼的脸染上红晕,难为情的微笑起来。

    艳丽的蓝色婚礼礼服是这个地方所独有的。将柔软的布料层层缝合而成的衣服,与她很相称。陪伴沙曼的内德向亚雷克投去神经质的视线。

    「那当然了,莎曼。你比任何人都美丽啊。这种事就算不用问亚雷克君也很清楚啊。你也差不过该从弟弟身边独立了啊」

    「哎呀,吃醋了?呵呵,对不起咯。这个人一直都这样。这个男人甚至会吃家人的醋呢」

    沙曼恶作剧似的笑起来,然而内德的脸却依旧绷得令人发憷。他就算死,也不会把怪物当成小舅子吧。亚雷克装作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

    莎曼抱住亚雷克。

    「就算我和内德结了婚,你还是我重要的家人。不要担心哦,亚雷克」

    在他耳畔涓涓细语

    「——————这样一来,我就能和你一起,长久的呆在这个村子里了」

    亚雷克知道这是谎言。他们会去镇上,她会得到幸福。

    亚雷克没有对沙曼善意的谎言颔首,握紧她的手,淡然的说道

    「恭喜你,姐姐」

    他虽然没有心,但应该会为姐姐的幸福感到喜悦。

    「——————明天,姐姐就要结婚了」

    回到小屋后,亚雷克如此说道。在床上做着体操的尤金露出惊讶的神情转过头去。他的伤势已经痊愈,但他没有回去。他说,像野兽一样的拮据生活让他很享受。尽管言辞很过分,亚雷克也没有介意。

    他虽然将亚雷克的生活比作野兽,但并没有将亚雷克当野兽对待。

    「姆,这样啊。我也应该表达一句恭喜么?」

    「不需要」

    「你可真冷淡啊。分明我和她一样,都是理解你的人呢」

    尤金伸了个懒腰,放松下来。

    亚雷克皱起眉头。就他而言,这是少有的可以称作惊讶的表情。

    「………………理解我的人?」

    「哼哼,我一直认为,怪物和怪物需要互相理解。你需要一个非常理解你的人。就算没有心,一个人也会寂寞的。如果有什么烦恼,不妨坦率的寻求帮助。尽管我自己也觉得自己的相貌很年轻,但我已经活了很久呢」

    尤金不知一个人在嘀嘀咕咕什么。亚雷克开始着手准备晚饭。

    亚雷克对尤金的话听不大懂。

    「姆,什么啊。又是马铃薯么。只用这种可疑的植物来添补身体,这是哪门子的苦行?」

    「这里只有这个,你不喜欢么?」

    「不会不会,承蒙厚意了。既然无法展开『领地』,证明我还是相当虚弱。可以说就连马铃薯在我眼中都充满魅力。哎呀哎呀,实在可叹啊」

    尤金高举双手。亚雷克卷起袖子,准备洗马铃薯。尤金对他手腕上的接缝什么也没说,只顾着对马铃薯发出感叹。

    自称怪物的存在,向亚雷克投来一丝的光明。

    在这个世界上,竟还有还有不怕他接缝的人。

    或许有朝一日,自己还能与尤金这样的怪物相遇。

    就算怪物也能安稳生活的地方,或许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但是,亚雷克并不知道。

    根本就不存在这样的地方。

    在远方,黑发女子冷笑起来。她张开红唇,轻声细语

    「没错,这个世界正是如此残酷而冷漠」

    ——————正是这份冷酷,将你摧垮。

    ***

    半夜,亚雷克醒了过来。皎洁的月光将室内照的透亮。

    换做平时,这是熟睡的时间段。醒来一事,让他萌生出异样感。

    他弄碎冰,洗完脸某,睡意消失的无影无踪。于是,他终于察觉到了某件事。

    「………………尤金?」

    他不在。床空了。

    亚雷克站起身来,将手搭在门把手上。尤金可能还没有离开多久。如果能赶上希望能像他道个别。于是,亚雷克推开门。

    门外,展现了一片红色的世界。

    雪被染红,表面正在融化。沉重灰云中生出锐利的细眼。

    在满月的洒下的皎洁光芒下,白雪翩翩然落。

    世界耀眼的令人吃惊,鲜艳而热烈的红色灼烧视网膜。

    在红色的中心,是尤金。他在村子的中央,站在井口的前面。

    他将怀中抱着的某种东西,放在了井的边缘。在那里停留了一眨眼的功夫,那个东西向井底滑了下去。他察觉到了亚雷克,举起一只手。

    那只手,也染成了红色。

    「喔,你醒了啊。直觉果然厉害。我该请你来添把手呢。尽管我很喜欢把人点着,按自己喜欢的方式来玩弄,不过重体力活真的好久都没干过了呢」

    尤金露出倦态,扭响脖子。他迈着清爽的脚步,向亚雷克跟前走来。

    他,毫不犹豫的握住了亚雷克的手。温热的鲜血将亚雷克的手掌抱住。

    「好了,这边来」

    尤金十分开心。他一边吹着口哨,一边拉着亚雷克的手。

    两人一切走到井边。脚底的触感,逐渐从硬质变成经血液溶化后的柔软。一股呛人的铁锈味灼烧亚雷克的肺部。

    尤金向井底一指,开心的笑起来。

    「看吧。我就是我送给你的祝福之礼」

    在尤金的敦促下,亚雷克向井底探去。

    井底回荡着汩汩的水声。井的侧壁好像有什么受过伤的东西从那里掉下去过一样,沾满鲜血。红色越接近底部就越发浓烈。翩翩然落的白色融化在里面。

    井里,堆满了人类的尸体。

    苦厄的表情从弯折的手脚缝隙间露出。被挤得毫无缝隙的尸体,浸泡在自己的血水中。手、脚、头发相互纠缠,化作巨大的肉块。

    在那上面,倒着以为美丽的女性。无论那头蓬松的波浪卷,还是犹如圣母一般的美貌,都是他熟知的人的所有物。对于她,他比任何人都了解。

    她以惨遭涂血的姿态,睡去一样合着眼睛。

    「…………………………姐,姐?」

    亚雷克茫然地念着,伸出手。然后,他够不着她。

    沙曼在太过遥远的地方,躺着。

    「就算是我也预料到了你不会感到开心。不过,没想到感想这么平淡,哎、不好」

    亚雷克朝尤金的鼻尖揍了上去。尤金退开一步,避开拳头。

    亚雷克一语不发的进行追击。尤金将亚雷克的猛攻悉数避过,一脸不满的叉起手。

    「嗯,这个反应还在预料范围之内。但没想到竟然一声不吭的打过来,虽然感觉有些无聊,但究竟怎样呢?」

    「为什么下杀手?」

    「对,就是这个。本来觉得你会问,但你又不问,叫我很伤脑筋啊!哎呀,这是我的爱女经常用的台词……不对,好像也不是那么常用」

    尤金思忖一般拖着下巴。

    他躲过亚雷克一脚后,用认真的口吻继续说着

    「需要为什么么?」

    「你说什么?」

    尤金耸耸肩,摸着井口,用手指刮起残留在边缘的血。

    「此时既然出现了尸体,无论我说什么你也不可能接受吧?既然如此,问不也白问么。就算我讲出来也毫无意义,毫无建设性」

    尤金叹息似的摇摇头。

    亚雷克直冲他颜面的拳头,被他轻而易举的接下,传来骨头压碎的声音。

    「如果我给你一个充满伪善的原因,你就能认同我的做法么?不过,我干的的确有点过火了……哎呀,以前也是这样惹爱女生气的呢」

    「你这家伙!」

    「瞧你,生气了吧。你终归也不过如此!嗯,生气了?」

    尤金歪起脑袋,向后跳开。

    他虽然有些不解,但还是好像接受了什么,砸了下手。

    「什么嘛。你一直都过得很痛苦啊。原来如此啊,你有心的啊」

    「………………什」

    亚雷克哑口无言。尤金对他的反应不加理会,兀自颔首。

    他就像注意到孩子出乎意料的成长的父亲一样,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仿佛表现喜悦之情一般,他张开双臂。

    「但就算拥有心,你这个个体与人类存在的差异依旧是毋庸置疑的。这些话其实心照不宣了。种子已经播下了」

    尤金忽然扬起嘴角。

    他露出扭曲的笑容,用沾满鲜血的手指在自己脸上滑过。

    「我希望,能变得更像怪物哦。为此,后面的事情就交给他们吧」

    他迅速抽身调转,飞奔出去,以犹若野兽的速度消失在森林里。亚雷克的反应慢了半拍。他不明白尤金话中的意思,心中依旧一团乱麻,杵在原地。经过几秒钟,咒缚才逐渐解开。

    「慢着,尤金!」

    亚雷克打算追上他,冲了出去。

    然而,她的胸口被猎枪的子弹打穿。

    在冲击的作用下肺脏的一部分被轰飞,亚雷克当场伏倒。背后响起男人们的唾骂声。他们看到染红雪地的鲜血,发出惨叫。不知是不是有人看了井下,惨叫变得愈发凄烈。

    亚雷克吐着血,察觉到了某件事。他们在刚才,确认到了尸体。

    换而言之,他们看到满是鲜血的雪地还有亚雷克,二话不说便向他开枪了。

    「『无名之妖』,『无名之妖』,你这混蛋!!!!!!!!」

    有人大叫起来,踩踏他的背,两次、三次在极近的距离扣下扳机。脊骨被打断,大量的肉被挖掉。剧痛灼烧大脑,亚雷克不住的痉挛。

    「莎曼,莎曼………莎曼!!!!!!!!!!」

    内德的喊声震彻这个村子。亚雷克发不出声。不过,就算得以开口,怪物的说辞也是苍白的。冲向森里的呢亚雷克,看上去就是在逃跑。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么狠毒,为什么要杀沙曼」

    亚雷克的肉体急速再生,陷入骨头的子弹被吐了出来。男人咂嘴的同时,再次摆好猎枪。然而,内德撞飞了踩在亚雷克悲伤地男人。

    内德骑在亚雷克身上,一边哭喊一边痛殴亚雷克的侧脸。亚雷克茫然的想到。

    (为什么不去水井那边)

    在下一瞬间,瞪得滚圆的眼睛里没入了内德的手指。

    响起湿润的声音,眼睛被捣烂。不知是不是偶然,内德发出短促的哀鸣。但相隔片刻的沉默,手指又一次没入剩下的眼睛。伴随着剧痛,世界被黑暗所吞噬。

    (你为什么不去抱住姐姐。那里一定很冷啊)

    亚雷克茫然的继续思考着。有这么多人的话,一定能将沙曼拉上来吧。不过,他们依旧将她留在井底。而对自身的现状,亚雷克并没有过多的考虑。

    手指被砸碎根本无所谓。就算膝盖内侧被打穿也没想过抵抗。

    内脏被撤出来也不过是细枝末节。就算恢复的眼睛被挖出来也无关紧要。

    回过神来,从喉咙中擅自漏出悲鸣,但着没有意义。

    无论任何事情,都不是他能够左右的。

    在疲惫大脑中,回响起尤金的声音。他喜不自胜的声音,对亚雷克轻声说道

    『什么嘛。你一直都过得很痛苦啊』

    (痛苦?我痛苦么)

    令人发疯的疼痛,毫不停歇的向他袭来。他无法用那双被毁掉的眼睛看到沙曼的尸体。唯独这件事令他惋惜。他无比悔恨,恨不得望着天嚎啕大哭一场。

    (啊,是这样啊——————这一定就是……)

    这一定就是名为悲伤的感情吧。

    下一刻,他的脑袋被破坏掉。被轰飞的面部再次回复。在满含怯弱的呼喊声中,斧头挥了下来。头颅被斩断,思考被切断。但是,头部随着时间再生出来。人们一边发出恐惧的叫喊,一边继续磨坏他作为人性象征的脸。

    被破坏,被破坏,记忆被切断,一切都被毁掉,什么也感觉不到。然后。

    然后——————————。

    当他醒来的时候,已经在棺材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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