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月亮的碎片

    台版转自负犬小说组

    图源:接坑侠狸仔

    录入:Lafrente

    芳龄十五的姑娘家,对方却说她的眼睛宛如一个老妇人。

    她大可以当下觉得受到侮辱、进而大发雷霆,但男人的语气中毫无轻蔑之意,听来只是单纯的感想,让她不晓得该如何回应,就这么静默地呆站在男人面前,任由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性急的老鸨焦急得从男人看不见的死角粗鲁地戳了一下碧耀的后背。

    「这孩子很擅长拉二胡喔。来,拉一首给客倌听吧。要拉最好的喔。」

    见男人扬起下巴催促,碧耀轻轻颔首,「是。」她拿起立在一旁的二胡,坐在椅子的前端后,撩起衣裳的长长裙摆,将右脚背搭在左腿上,再将二胡的琴身放在脚掌心上,以指尖拨起其中一根弦。

    「铮!」琴弦发出了清脆的声响,在场座无虚席的客人谈笑声,以及妓女的娇声细语,都自然而然地静了下来。不过是拨了一根弦就引起在场众人的注意,方才说话的那名男人也发出了敬佩的赞叹声,看着碧耀的眼神,比起刚才冷若冰霜又直截了当,更明显浮现出兴味。

    碧耀微微调整呼吸,弹奏起曲子。

    片刻过后,比方才称显压抑的喧哗声开始此起彼落地一点一点恢复。

    小四马路是兔雨县里唯一的花街,这条路上妓楼一字排开、互相毗连,建筑物前半部都是供妓女等候客人的华栏,其中雕刻成莲花形状的鲜艳朱漆华栏和仿自首都瓦斯灯的时髦灯笼,就是碧耀所在的妓楼「五郎馆」的标记。

    今夜五郎馆二楼的酒楼里,充斥着男女嬉闹的欢笑声。一位来自首都的某某高官,包下了五郎馆所有的妓女一整夜,更在此大摆酒席邀请兔雨县的官员。老鸨订了兔雨县里能找到的最顶级美酒,在金银器皿上盛满小山般高的豪华佳肴,将这场在穷乡僻壤的妓楼里称得上奢华的盛宴,妆点得更加多彩多姿。男人应当颇有财势吧,只见总是愁眉苦脸地拨着算盘、厉行节约的老鸨,竟亲自为男人斟酒,只差没搓着手向男人阿谀谄媚。

    主客是一位年轻男子,即便估高一点,至多也只有三十岁左右。从他一脸兴致缺缺,像是已厌倦与青楼女子玩乐,将老鸨的说话声当作马耳东风又泰然自若喝着酒的态度看来,碧耀猜想男人应该是祖父或父亲那代是高官,靠着这层关系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官位,然后挥霍着家产、四处玩乐的那种纹裤子弟。

    较为年长的姐姐们被搁在一旁,碧耀率先被叫到这名年轻官爷面前被问了名字,姐姐们的内心肯定是波涛汹涌吧。在老鸨的眼皮子底下,她们虽不会明地欺负碧耀,但碧耀也知道姐姐们平素就看自己不顺眼。尽管如此,姐姐们仍没有将不满表现在脸上,继续在下座接待其他客人。

    包括碧耀在内,五郎馆现有的姑娘总计六人。另外还有一名将满十三岁的见习小女孩,小女孩一边照顾姐姐们的生活起居,一边等着真正成为青楼女子、初次接客的那天到来。两年前,碧耀的身分还和这个小女孩一样。

    这里没有一个女子大于二十五岁,多数皆年纪轻轻就在妓楼里与世长辞。碧耀觉得比起出生在普通农家或商家,一边帮忙家里一边长大成人,又早早被嫁出去的女子们,这里虽然辛苦,但不至于算非常艰苦。她不仅能穿上漂亮衣裳,又有人教自己化妆,供应的三餐也绝不会让她们瘦得面目枯槁。但毕竟因为工作性质,不计其数的女子都是染病去世。听说也有人是郁郁寡欢、沉迷于鸦片,最后断送了自己的性命。夜晚,她们都尽其所能地打扮得妖艳动人、娇声娇气地接待寻芳客,白天则双眼无神地赖在睡榻上。

    碧耀边拉奏着二胡,边偷觑向上座的男人。男人正喝着酒,但看来不像是听琴听得入迷;这时他忽然将杯子移开唇边,细长的双眼看向碧耀。外表虽像绒裤子弟,但男人并没有酒后失态的迹象,明明应该已经喝了不少,眼睛深处却还潜藏着理性的光芒。碧耀有些困惑,将视线转向他方。

    模拟满月做成圆形的月形窗外,却正挂着真正的月亮。今晚的月亮是形似男人眼眸的新月,细细长长的,仿佛用指甲撩拨后会发出澄澈清脆的声响。

    ——月片。

    她想起了以前自己的名字。

    比起以往被这么称呼的时候,现在的她是否更加有女人味了呢?至今遇见的男人,皆将美丽这个形容词缀以各种词藻赞美碧耀,但她却看不出自己究竟有什么魅力。

    月片,数年前大家都用这个名字称呼自己,但如今这个名字早已被她压进了记忆深处,仿佛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她对这个名字已没有任何眷恋,也几乎没有了那会是自己名字的真切感受,甚而觉得自己已在这里卖身卖艺了好几十年。

    原来如此,明明才十五岁,思想却已像个老妇人的自己,也许真的有双宛如老妇人的眼睛吧。带着些许的自嘲,碧耀拨起琴弦。

    「铮!」格外清亮有力的琴声响起,撞在挂在月形窗正中央的新月表面上。

    □

    不消说,男人造访小四马路,几乎无一例外都是来寻花问柳。他们总是一边踩着有些匆促的步伐,一边物色华栏后头的姑娘;找到中意的姑娘后,就出声叫住在外头招揽客人的小厮,请小厮知会老鸨一声。如果是初次上门的客人,会先请老鸨鉴定,之后才允许他们与姑娘见面。虽说是金钱交易的母女关系,但毕竟也是老鸨一手拉拔长大的重要女儿们。

    既是姑娘们的母亲,也是五郎馆老板的老妪,年轻时似乎也是颇有名气的名妓,对于自己看客人的眼光有着绝对的自信。换言之,即是能看出对方是不是穷人,付钱时够不够慷慨,若能成为今后也常来店里光顾消费的客人更好。一旦抓住了这种客人,老妪沙哑的噪音就会立刻变成非常露骨的谄媚语气。

    就在碧耀十三岁时,才刚初次接客不久,尚未有常客,也无法像姐姐们那样发出娇滴滴的媚声诱惑男人;只能坐在华栏的角落里,将可说是她唯一私人物品的手镜放在膝盖上,漫不经心地用手指划着镜子。

    那一天,听说是某间妓楼里有姑娘过世了,傍晚过后,老鸨就出门参加丧礼。不知是不是人们潜意识里嗅到了「死亡的气味」,碧耀总觉得当晚走在小四马路上的客人也变少了。

    夜深之际,本来凭靠在华栏内侧、百无聊赖的姐姐们,忽然远离路边,似乎是在马路前头看见了什么东西。那不自然的举动像要别开视线不去看忌讳之物、保持距离只等对方经过。

    「叮铃——」

    碧耀听见了细微的铃声。

    当她嗅到了「死亡的气味」,抬头看向来源时,正好见到令人毛骨悚然的一行人经过华栏前方。

    那三个人从头到脚都穿着类似寿衣的雪白衣裳,头上戴着银白色的辫发帽,雪白的长袍上套着绣有白银丝线的马褂,胸前佩戴着由念珠和符咒串成的首饰。

    推着脚踏车走在最前头的,是名个子极高的青年。与脚踏车系在一起的板车上,堆着组装式的祭坛和用许多符纸封起的箱笼等行囊。青年单手拿着熏金色的手钟,不疾不徐地每隔一段时间便轻轻摇晃。

    「叮铃——」

    每次摇晃,阴沉沉的铃声就微弱地撼动夜色。

    站在正中央的是名身高一般、体型削瘦的中年男子,最后则是个年纪与碧耀差不多的小孩。

    三人身上都缠绕着浓厚的死亡气味,但碧耀马上就看出那并不是他们自身发出的。

    他们是连结起黄泉与现世的人,一群道士。很显然,他们是主持完丧礼准备打道回府。姐姐们因为相信若和办完丧礼的道士说话,就会惨遭不幸,才会避开他们往后退。但这也不尽然全是迷信。

    死亡的气味来自女人,肯定是今日在附近妓楼里过世的姑娘。看样子,女子去世时怀抱着相当重的留恋与怨念,充满痛苦的不祥气息迎面扑来,连碧耀也感到胸口苦闷。

    一只女人的手正搭在中年道士的肩膀上。仅有手肘到指尖的那条惨白手臂上,有好几个令人鼻酸的紫红色瘀青,从背后像是要抓住道士的肩膀般挂在上头。

    道士没有注意到那只手吗?不管怎么看,一旦带了那种东西回家,肯定会有灾厄降临到他们身上。警告他一声比较好吗?正当碧耀犹豫不决时,道士忽然将目光投向她。

    男人约莫四十上下,尖尖的下巴与略微向左右扭起的嘴唇令人印象深刻,体型非常瘦弱,即使是场面话,也很难说他有张好看的面相。碧耀反射性地僵直身子,发不出声音,半下意识地频频瞥向那只女人的手。道士似乎真的没有注意到,诧异地看向自己的肩头后,「哎呀」地低叫一声,眨了眨眼,但他没有吃惊地跳开,也没拨掉,只是冷不防地放松了脸部的线条。如此一来,原本有些像是流氓的可怕形象便消失无踪,进而变成了充满慈爱与怜悯的温柔脸庞。

    「怎么啦,阿姐,你跟来了吗?真拿你没办法,你想一起回家吗?」

    明明被女子的亡魂附身,男人的反应却气定神闲。他只是眼角堆起皱纹、露出苦笑,看来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这位阿姐是『看得到』的人吧?」

    道士将目光拉回到碧耀身上说。

    面对碧耀这样才刚开始接客的小女孩,道士也用了「阿姐」这种普遍称呼青楼女子的称谓。碧耀可以感觉到同在华栏里的姐姐们都竖起了耳朵,她如坐针毡地忸怩着身子垂下脸庞。她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看得见」。就是因为看得见,让她从小就留下许多不堪回首的回忆。

    「请走吧。」

    碧耀畏畏缩缩地小声说。道士挑了挑眉毛,表示理解地道:「这样啊。」然后向站在前头等候的青年道士递了个眼色。青年又摇响了一次手钟,再次推起脚踏车,板车喀啦喀啦作响,中年道士也跟在板车旁迈开步伐。碧耀半是松了口气,半是对于对方如此干脆就不再深究感到失落,目送他们离开。

    走在最后头的那个孩子经过华栏时,冷不防地停下来看着她。

    那孩子有着笔直的浓眉、熠熠生辉的褐色眼睛,以及紧抿成一条直线的嘴唇,可以看出这孩子有着坚定的意志。是男孩还是女孩呢?碧耀不由得面红耳赤、眼神游移,但对方仿佛要贯穿他人般的视线,仍紧盯着碧耀不放。碧耀早已习惯他人因为自己看得见而投来的畏惧眼光,但在这孩子身上,她没有感受到这种负面情感。

    「你几岁?」

    对方继续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问。听来像是女孩子的声音,但也有可能是还未变声的男孩子;碧耀更是一头雾水了。她支吾含糊地回道:

    「十三……」

    一听到这个数字,那孩子倏地绽开灿烂的笑容。

    「我也是!」

    蕴含在那孩子体内的「颜色」,一口气释放出来。不是比喻,是真的有向日葵色的光芒瞬间灿然绽放,就连缠绕在这孩子身上的浓浓女鬼阴气也被光芒弹开,毕恭毕敬地跪伏在地。

    碧耀推断对方是男孩子。因为女子属阴,不会拥有如此充满阳气的耀眼气息。

    「柚纪!」

    走在前头的中年道士叫道。

    「就来了,师父!」

    有些敷衍地答腔之后,那孩子又一次从头到膝盖细细地端详碧耀,然后健康圆润的脸颊微微泛红,一脸向往地说:

    「你的衣裳和化妆好漂亮。」

    「柚纪,要丢下你了喔!」

    「就来了嘛!」

    那孩子轻巧地转身追上板车的尾巴。碧耀脑袋一片混乱,哑然失声地目送对方的背影。道士一行人边摇响手钟阴沉沉的音色,边走出小四马路。

    ……说不定……是女孩子?

    事后她才听姐姐们说,那个中年道士正是兔雨县里法力最高强、深受人们信赖的赵涛龙道长。由于开始接客之前,碧耀几乎没有机会接触到妓楼外的世界,所以那一晚是她首次见到声名远播的道长和他的弟子们。

    而那一天,也是碧耀与名为柚纪、有着太阳气息的同龄少女第一次短暂交谈。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