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任性的电风扇

    真哉来到日本,已经过了好几天。

    气温一天比一天高,从漫长的沉眠中苏醒的蝉在各地开始大合唱;西北雨有时候心血来潮,对高温的柏油路面发动轰炸。

    太阳重新露脸后,湿度也跟着节节攀高。

    附着在身上的暑气固然难耐,真哉还是觉得自己适应得很好。

    今天放学后,他也去桃香告诉他的百圆商店买回一堆东西。

    「买得可真多呢~」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把东西一股脑地排到桌上。

    原子笔、笔记本、文具盒、垃圾袋、延长线、透明胶带、浆糊、乾电池、口香糖、回纹针、打孔器……

    「嗯,一个不留神,连不需要的东西都买下来了。」

    这正是百圆商店的策略。

    他拿起桌上的卷尺、拆信刀等物品,逐一研究该怎么使用。

    可惜他想不到什么好点子。既然这样,不如整理一些自己用不到的东西,拿去主屋给大家使用。

    他站起身,走到屋外热风吹袭的灼热地狱。

    现在时刻接近傍晚,但是高温并没有任何下降的迹象。他苦笑着走向主屋,不按电铃便直接进入。

    「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

    这时,他听见主屋内部传来奇怪的声音。

    那声音既像罢工抗议的吸尘器,又像心情暴躁的冷气机。

    他来到起居室,才知道原来那是人类的声音,而且是自己熟识的女生声音。

    「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

    「怎么了吗?如果是腹膜炎,我可以帮你介绍一个不错的医生。」

    桃香对着摊在桌上的记录簿低吟。真哉见了,轻声这么询问。

    但是桃香看也不看他一眼,用手中的原子笔搔搔头,继续发出低吟。

    真哉从她的背后看过去,立刻了然于心。

    「啊,是工厂的帐簿啊。遇到了什么问题?」

    摊在桌上的记录簿上写满密密麻麻的数字,旁边还放了一台计算机。

    这么说来,他记得桃香说过自己有在帮忙工厂的事情。所以她指的就是帐簿管理吧。

    桃香皱着一张脸,盘手说道:

    「嗯~~数字总是对不起来,可是又找不出问题在哪里。」

    「这边跟这边,还有那个分类弄错了。」

    『咦?」

    真哉突然这样点出错误,桃香讶异地眨眨眼睛。

    接着,她按照真哉所说,再敲一次计算机。

    「……啊,真的耶!」

    她恍然大悟地睁大双眼,拿起修正带涂掉错误的地方,重新写上正确的数字。

    「你真厉害。我到现在都还不太懂怎么看帐簿。」

    「因为基尔曼曾经告诉我,要培养经营者的金钱感的话,这是最快的方法。我以前常常记帐。」

    「喔~~」

    不知道桃香到底有没有听懂,她接着拿出一捆请款单。记录这些帐目大概就是她的工作。

    真哉坐到她旁边,研究一下桌上的帐簿,指着那些数字开始说:

    「这里最好分成固定成本跟变动成本。借进来的债务要写在这里,而且别忘了计算利息,因为日本的课税方式可能不太一样。还有你们的设备用了十五年,所以折旧的分割比例是——」

    「等、等一下!」

    桃香听到这么一大串,赶忙拿起原子笔记录。

    她将项目分得更细,修正错误的地方,重新计算调整后的金额,最后根据那些数字得出支出和税金。

    「……」

    「……」

    两人看到最后的数字,不禁陷入沉默。

    帐簿上的最后一个项目,出现大大的赤字记号。

    「……是赤字呢。」

    「是啊,的确是很严重的赤字。」

    「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这样下去的话,下个月付不出材料费,工厂就要倒闭了吧。」

    「喔,会倒闭啊。」

    「没错,会倒闭。」

    两人原本还平淡地一搭一唱,这时桃香突然停下动作,深深吸一口气。

    「那那那那那那要怎么办啊!」

    她双手按住脸颊,进入恐慌状态。

    从这本帐簿看来,赤字应该不是一两天造成的。因为那金额真的非常大。

    从他们的经营规模看来,这一点也不乐观。

    「嗯……」

    真哉看着帐簿,思考解决办法。

    「跟银行借钱看看?」

    「爸爸好像试过几次,但是家里已经没有可以担保的东西,所以很难借到钱。」

    「考虑到下个月的收入呢?」

    「虽然我知道的不多,不过应该不会有什么改变。最近连比较小的案子都减少了,现在只剩这个别人定期转发的案子。」

    「这样啊。」

    饭山家目前的状况,已经无法用最常想到的方式解决。

    真哉早就觉得他们的经营状况不是很好,只不过没想到会这么严重。他站起身,对抱头哀号的桃香开口。

    「可以让我看一下工厂吗?」

    「嗯,现在爸爸也在那里,应该没有问题。不过不可以碰那些机器喔!」

    「好,我知道。」

    于是,两人离开主屋。

    主屋跟工厂只隔着一扇门。

    打开门后,映入眼帘的是摆着三张桌子的小型事务所。事务所内满凌乱的,资料夹跟工作服都直接塞在置物柜里。

    穿过事务所,便是饭山工务店的工厂。

    「喔……」

    真哉探进头,看着弥漫热气和机械油气味的室内。

    这个空间并不大,研磨机、不知做什么用的压缩机、可以轻易弯曲大块金属的油压机等等,全都拥挤地堆在一起,发出巨大噪音。

    几名作业员不发一语地工作。真哉发现研磨机前面的人是士郎,于是上前打招呼。

    「不好意思,我来打扰了。」

    「喔,是真哉。有什么事吗?」

    士郎停下机器,拿毛巾擦掉额头上的汗水,转过头问道。

    真哉看到他麻布手套里拿的东西,询问:

    「请问……这是炒菜锅吗?」

    「哈哈,没看过这东西的人,可能真的会这样认为。」

    士郎抬起两只手才拿得起来的半圆球型金属板。

    「这是发射卫星时用的高温保护板。」

    「卫星……这间工厂有跟制造卫星的公司合作吗?」

    「不不不,不是那样的。」

    他苦笑着挥挥手。

    「我打算参加一间公司的零件徵选,而试作一个样品出来。为了达到他们要求的条件,我花了满大的心血,可是一直不是很成功。」

    「零件徵选?」

    原来是有厂商需要这样的零件,公开向全世界提出征求。

    这类徵选或竞图的流程,是由对自己的技术有把握昀制造商送出符合条件的零件,再由征求者依据精密度、耐久性、量产数、价格等方面考量,挑选最佳制造商合一作。

    如果能在徵选中脱颖而出,即可得到工作;反之,则什么也没有。

    这种活动的激烈程度,可不是期末考能不能及格之类的小事情所能比拟。

    「看来这里的工作量正在减少。」

    「是啊。说来惭愧,要是再这样下去,我们可真的要喝西北风了。」

    「所以才要参加徵选啊。」

    真哉这么说着,并且用手指滑过半圆球状的保护板。

    「可是,这个应该超重了喔。」

    「哎呀,你怎么知道?」

    「嗯……感觉得出来。」

    对卫星来说,重量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课题。

    即使只减少一公斤,发射所需的推进力也会大幅下降。因此减轻的重量越多,便能用越低廉的价格,稳定地将卫星送上太空。

    「你说的没错。在耐热性优先的前提下,势必得增加厚度。可是这样一来,又会超出规定的重量。我正是为这两者该如何拿捏而头痛。」

    士郎开朗地笑起来。那无疑是在工作上投注无数心血,不断在错误中尝试的专家气度。

    真哉打从心底感到敬佩。

    「你一眼就能看出来,真是厉害,不愧是辙的儿子。基尔曼也真有眼光,不枉费他当你的监护人。」

    士郎说出一个意想不到的名字,让真哉讶异起来。

    「您不只认识我的父亲,也认识基尔曼吗?」

    「当然了。我也是从他那里问到你的联络方式的。」

    「跟他问我的联络方式……」

    真哉第一次听说这件事。

    他明白士郎一定是透过Orion得到资讯,只不过没想到是基尔曼说的。

    可是这么一来,就算基尔曼知道他在这个地方也不会太奇怪。

    再说,既然基尔曼知道了,应该会不惜把绳子套到他的脖子上,拖也要把人拖回公司。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辙跟基尔曼待过同一所大学的研究室。」

    士郎没注意到真哉的反应,看着天花板回想从前,悠悠地说下去。

    「我老是落后别人一截,不过那两个人柏当优秀,辙在日后成为了不起的研究员,基尔曼也当上世界顶尖企业的干部,实在很厉害——不过辙的事情,我真的非常遗憾。」

    「哪里。既然得了病,也是没办法的。」

    笠取辙病逝时,真哉只有三岁,所以他对父亲的记忆非常淡薄。

    再加上母亲也不太提起,他几乎无从得知父亲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尽管听说父亲跟基尔曼认识,但他从来不知道那两人待过同一个研究室。

    他先把基尔曼让人不解的事情搁在一旁。

    「那两个人的学生生活是如何呢?」

    「这一个嘛……」

    士郎脱下麻布手套,关闭机器电源,语带怀念地开始说起。

    「基尔曼贯彻德国人的作风,做什么事情都一板一眼。而且任何事都讲求逻辑,不会丢着不懂的东西不管,甚至还有办法反过来说得教授心服口服。」

    「感觉可以理解。直到现在,我也得费很大的功夫,才有办法用理论说服他。」

    「辙则是完全相反,那种类型简直可以说是天才。他老是说什么要实地考察,搭着飞机去世界各地的国家,因此他的语文能力很强,视野也很辽阔,最重要的是说话非常有说服力。由此可见,有没有实际体验过,会产生那么大的差异。」

    真哉多少能够想见父亲和基尔曼的学生时代。

    想必他们是彼此认同,互相切磋鼓励,一起度过那段时光的好伙伴。

    「那两个人……不,加上您三个人——」

    真哉先在心中做出肯定的答案。

    「——有没有成为一个家庭?」

    「家庭吗?嗯……」

    士郎明白他想问的是什么,嘴角泛起微微笑意,大力点头。

    「我们都有一个宇宙梦。虽然各自使用不同的方式挑战,不过就算到了现在,我认为我们都还抱持相同的梦想。而且,那个梦想正是在无形中系起我们的羁绊。」

    「这样啊。」

    跟千言万语比起来,士郎此刻的表情更具说服力。

    两人回到事务所时,莉子正好从连着主屋的门口探进头。

    「……原来你们在这里。」

    莉子穿着的是便服,大概是刚打工回来。

    她摇曳着黑色长发,身上的淡粉红色五分袖衬衫勾勒出身型。她一边把风扇进胸口一边走进来,看来那件衣服还是不够凉快。

    「欢迎回来,莉子。」

    「欢迎回来。」

    「我回来丁。」

    她轻戳桌上的笔筒,用平板的语调回答。真哉好奇地询问:

    「你会来这里真是稀奇,是有什么事吗?」

    「不,因为我听到姊姊在起居室发出怪声,说什么工厂下个月就要倒闭了。」

    「嗯……」

    士郎露出不置可否的复杂笑容。

    他用毛巾擦拭额头和下巴的汗水,要自己的女儿放心。

    「提供材料的批发商勉强答应我们的请求,所以不至于那么快倒闭。而且只要再撑一会,支票即可兑现。不用那么担心。」

    说完后,他不忘用粗糙的手轻拍莉子的头。

    士郎的这段话应该不是骗人的。他们短期内或许还撑得下去,可是以结局来说,关门大吉仍然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莉子想必也很清楚这一点。经过父亲的安抚后,她还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地面。

    「……」

    「怎么了,莉子?」

    「……没什么。可以晚一点也跟姊姊说明一下吗?现在的她就像一台坏掉的洗衣机,我实在没办法应付。」

    「洗衣机?」

    「要说是任性的电风扇也可以。」

    「……虽然我听不太懂,但还是有点让人担心。等一下我会去看看。」

    「麻烦你了。」

    莉子说完后,轻轻把父亲放在她头上的手移开,回去主屋。

    士郎看着她消失的身影,缓缓叹一口气。

    「我这个父亲真是失败,还让女儿那么担心。」

    「互相关心彼此的事情,不也是家庭的一环吗?」

    「或许吧。但是——」

    他低头盯着摸过女儿的掌心,低声说给自己听。

    「我认为,那就是父亲的职责。」

    父亲背负的担子,似乎比原本想像的还沉重。

    莉子离去后,真哉跟着回到主屋。

    傍晚已经过了好一阵子,蝉声交织成的大合唱停歇下来,轮到青蛙开始嘓嘓呜叫。

    莉子拿着塑胶袋,端坐在起居室的电风扇前。

    「打工结束了吗?」

    真哉确定四周没有别人后,在她背后轻声询问。

    她轻轻点头,长发跟着在风中飘动。

    「嗯。我一次也不可能在那里做太久。」

    「有道理。工作时间太长的话,精神上也会吃不消的。」

    她犹豫一会,再度轻轻点头。

    真哉对她不惜到那种咖啡店打工的原因,开始产生兴趣。

    「你想用打工赚来的钱做什么?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嗯……我想买些农服之类的东西。」

    「喔?你现在穿的衣服也是用自己的钱买的?」

    听到这个疑问,莉子把头转向真哉。电风扇继续吹起她的黑色秀发,黑色的粒子跟着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对,这也是我用打工的钱买的。」

    「真的吗?」

    真哉又问一次,莉子露出不解的表情。

    「那么换我问你,你为什么要怀疑?我这样有哪里很奇怪吗?」

    她张开自己的双手。

    粉红色上衣、长度快到达膝盖的短裙,那套装扮穿在她身上显得相当完美,如同专门为她量身打造。

    「不会,很适合你。」

    「谢、谢谢……这不是重点。」

    「应该在于纸袋吧。」

    真哉突然说出让人摸不着头绪的话,莉子歪起头反问。

    「纸袋?」

    「没错。这个家里并没有纸袋。」

    真哉点点头,用手比出一个长方形。

    「去服装店购物时,店家都会把商品装进精心设计过的纸袋,再交给顾客。可是这个家里没有这种东西。至少我没有看到过。」

    「……因为我把纸袋放在自己的房间。」

    「这个。」

    他指向莉子脚边的塑胶袋。

    袋子里随意装着粉饼盒、护唇膏等个人用品。

    「像你那样注重打扮的女生,随便用一个塑胶袋装那些东西,不觉得很奇怪吗?」

    「……」

    莉子惊讶地睁大眼睛。她本来开口要说什么,最后吞了回去,选择不回答真哉的问题。

    「照这样听来,你好像很常去服饰店买衣服呢。虽然从第一次见面的那天开始——」

    她缓缓起身,绕着真哉仔细观察一圈。

    「——我便觉得你不是什么寻常人物。紧身牛仔裤像是生丹宁布做的,皮革夹克的材质也很不一样;皮带上的鞣革应该也很费工,还有那双放在家门口的靴子,存在感远远压过其他鞋子。可是——」

    她轻轻拉起真哉的上衣,端详藏在另一端的菜样东西。

    「你全身上下穿的东西,都没有制造商标。通常这些东西应该都有标签或标志之类的东西才对,请问你是在哪里买的?」

    「喔~你满清楚的嘛。」

    真哉毫不掩饰自己的讶异。

    莉子说得完全正确。

    他身上的服装不但没有商标,连制造商名都找不到。只有洗涤时做为参考的质料标示。

    「你觉得是在哪里买的?」

    真哉故意反问回去,莉子则很认真地说出自己的推理。

    「我想得到的可能有两种。如果不是我所不知道,不会在服装上加标签或标志的厂商——」

    她眯起眼睛,用纤细的手指滑过真哉的衣服。

    「便代表你的衣服都是特别订做,世界上再也找不到相同的款式。这样一来,没有任何标志这点便说得通了。」

    想不到饭山家的次女这么敏锐。

    莉子乘胜追击。

    「我听说法国的高级订制时装业中,有些店家接受这种特别订单。从这样的品质看来,应该就是跟他们订制的吧?」

    「……」

    完全正确。

    这种高级订制时装的法文是HauteCouture。原本为高级服饰店的意思,现在大多指同名加盟店底下的店家。莉子说的是前者——亦即代表真哉身上的衣服,通通是跟高级服饰店订做的。

    「怎么样?」

    莉子把脸凑近真哉,真哉举起他手上的腕表。

    「现在时间也正好。」

    他带着浅浅的笑容,指着完全暗下来的窗外提议:

    「关于后续内容,我们出去边看星星边聊如何?」

    真哉俐落地在独屋前架好天文望远镜。

    「之前我就一直在想,你好像非常熟练。」

    「因为我很久以前便开始接触望远镜。」

    他撑开三脚架,把镜筒抬起。

    现在这个时间,星星差不多要出现了。傍晚时分即将到达尽头,天空一点一滴地染成黑夜色彩。

    莉子坐在独屡前,双手托着下巴,半佩服半诧异地继续说。

    「不过一直看星星,难道不会腻吗?」

    「反正也没有其他事情好做。我再怎么悠闲,也只有星星会在天空中跟我作伴。」

    「即使是星星,说不定也是很忙碌的。」

    「忙着发出光芒,让自己美丽地闪烁吗?」

    「应该是为了不要消失,忙着燃烧自己。」

    她靠近到真哉的身边。

    「那么今天要观测什么?未来吗?还是过去?」

    「非常遗憾,这架望远镜的性能还无法超越光速。所以今天——」

    真哉一边苦笑,一边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东西。

    「我打算试试看这个。」

    那是他来到这里的日子,最后从旅行箱内拿出的圆形物体。

    「这是镜片吗?」

    「对。」

    他轻轻点头,小心翼翼地取下防水布,同时开始说明。

    「听说是过去父亲他们为了研究而制作的。他其他什么也没留下,唯一宝贝的就是这个镜片。这是在他的遗物中找到的。」

    「遗物?」

    「嗯,没有错。」

    真哉稍微挺起腰杆,仔细端详望远镜的镜片。

    「之前我一直不知道这个镜片是装在哪里的。该不会是像这样——」

    他把镜片装上望远镜。事情跟他料想的一样,镜片彷佛被吸进去似的,跟镜头完全吻合。

    「刚刚好呢。」

    「果然是这个望远镜的镜片。」

    莉子满怀兴趣地看着他,按住在风中飘动的头发。

    「那样是不是能把过去或未来看得更清楚?」

    「如果可以的话,就有趣了。」

    真哉把眼睛凑上目镜,映入他眼帘的,是一片作梦也没有想像过的世界。

    「哇……」

    他不自觉地发出惊叹,莉子跟着起身询问。

    「你看到什么?」

    「感觉看到了很有趣的景象呢。」

    「是不是在许久的未来,姊姊的体重增加了一倍?我也非常有兴趣,请让我欣赏一下。」

    「我还没办法看到那么精准的东西。」

    真哉把空间和望远镜让给莉子。

    莉子按住长发,往目镜看进去。她同样惊讶地忘记呼昅。

    「这是……跟之前看到的景象完全不同呢……」

    「一整片都是红的对不对?这种镜片比较特殊,它会滤掉短波长的光线,增强长波长,藉以观测特定星体。」

    「喔~」

    她一边赞叹,一边专注在望远镜里。看来她已经忘记先前不断追问的问题。

    一般的望远镜片没有这种镜片的功能。即使有,也很难把波长过滤得这么彻底。在正常的情况下,阈值随着各个制作者不同,可见物理因素会大大影响望远镜的性能。

    「哥哥——」

    「哟。」

    真希这时突然出现。她「咚」地一声跳上真哉的背,整个人悬在空中,脸上堆满天真的笑容。

    「啊?你们又在观测宇宙了?」

    接着轮到桃香出现。她的口气像是在说「你怎么还看不腻?」

    「姊姊也要来看看吗?三年后的你对体重计大发脾气,还把它砸坏,然后优希在一旁用轻蔑的眼神看着。非常有趣喔!」

    莉子的头抬也不抬,一口气说完以上这段话。

    「我、我才不会做那种事!不要说那种莫名其妙的话!」

    桃香偷瞄一眼真哉,反常地慌张起来。莉子见了,满意地笑了笑。

    「哎呀,是吗?之前你明明不肯相信体重计上的数字,还把身上的衣服脱光重量一遍,最后才好不容易接受事实不是?」

    「为什么你会知道啊!?」

    「我什么事情都知道。」

    莉子把自己说得好像神一样,嘴角泛起神秘的微笑。

    「哇~~都是红色的!」

    在这阵混乱中,优希趁机占领望远镜独自享受,还兴奋地跳上跳下,惊呼连连。

    「哥哥!哥哥!」

    「嗯?」

    「这是什么?」

    优希把眼睛移开望远镜,兴致勃勃地抬起头,看向真哉。

    真哉凑上望远镜,仔细观察一整片红色的景象。

    「在哪里?」

    「在一个好大好大,还会发光的白色东西的旁边。一直在闪,很漂亮喔!」

    「白色的部分是天鹅座的天津四。不过这又是……」

    他也发现优希口中那个闪着红色光芒的物体。那是灰尘还是成千上万的天体之一,他一下也无法确定。

    「嗯,到底是什么呢……晚一点我去查查看。」

    他操作台座上的控制面板,开启摄影功能。只要请路法把画面传给技术部门,应该就能很快得到结果。

    「莉子姊姊,真的好漂亮,好漂亮喔!」

    「是啊。真想不到远在一千八百光年外的地方,存在那样的景象。」

    「——没有固定的事实,只有名为ㄡˇㄖㄢˊ(偶然)的必然集合。」

    「这又是你们校长说的话吗?」

    「不是,是训导主任说的。」

    「我毕业之后,那间小学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大家在独屋前你一言我一语,士郎也慢慢晃过来。

    「喔?那个东西真让人怀念呢。」

    士郎看到望远镜上的镜片,惊讶地张大眼睛。

    「爸爸,你知道这个东西?」

    「是啊。」

    他抚着乱糟糟的胡须,点头说道。

    「那是我以前从事研究时制作出来的东西,专门用来观测特殊星体。不过只有这架望远镜装得上去,所以仅此一片。」

    想不到原来还在——他的眼神中满是感慨。

    这架望远镜有这种特殊功能的原因,现在也说得通了。如果不是研究之类的目的,一般来说是不需要这些功能的。

    「话说回来——」

    真哉看着热热闹闹的饭山一家人,独自低喃。

    「有家庭真好呢。」

    「嗯,虽然大家经常吵架,而且又很吵,很会添麻烦,真的很辛苦。」

    桃香听到他的低喃,挺起胸脯骄傲地这么说。

    「但是大家还是会在一起,互相扶持。这不是很美妙吗?」

    「是啊。」

    真哉发自内心感到认同。

    在那个冰冷、只讲求金钱的世界里无法企及,更别说想要得到的羁绊,现在就展现在他的眼前。

    母亲未曾给予他,日后他站上全世界的顶点也还是找不到。如今他追寻父亲的轨迹,来到日本的饭山家,却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我也真的这么认为。」

    那是何等地耀眼美丽,又无可取代。

    当天深夜,真哉接到路法打来的电话。路法劈头便问:

    『社长,到底要怎么样,您才愿意回来啦——』

    她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快要投降。

    随着晚餐时间到来,宇宙观测活动也告一段落。今天的晚餐是什锦天妇罗盖饭,真哉享用完,去公共澡堂洗净一天累积下来的污垢后,准备忘掉一切麻烦事进入梦乡。然而,他却做了一件不该做的事,那就是打开智慧型手机的电源检查信件。

    路法似乎已经打过很多通,她带着憔悴的声音抱怨:

    『我们到底该怎么做啦——现在工作积了一大堆,基尔曼先生的怒气直线上升,我的疲劳也快要到顶点了。要是我得了胃溃疡,都是社长您的错喔!』

    「放心吧。」

    真哉平静地安抚路法,告诉她社会保险的重要性。

    「到时候一定会帮你报职业灾害的。」

    『喔,这样啊。那我就可以放心——不对!请社长努力不要让那个情况发生好不好!』

    路法的声音近似哀号。真哉轻笑一声,这么说下去。

    「我有点坐腻那张椅子了。」

    他爬起身,脑中浮现那张极其豪华,只留给最顶端的人坐的椅子。

    存在于那里的,只有永无止尽的欺瞒、不断膨胀的猜忌,还有好几辈子都挥霍不完的金钱。

    『那样做不是太可惜了。您为什么……只要留在那个位置,不管您想要什么东西,通通都能得到手……』

    路法如此感叹。她还是无法理解。

    「我可不想变成米达斯国王。」

    米达斯是希腊神话内弗里吉亚王国的国王。他希望自己摸到什么东西,通通都会变成黄金,这个愿望后来也真的实现。但是这连带造成他用餐时,双手碰到的食物跟着变成黄金,最后他再度向神祈求不要再拥有这个力量。

    后来,米达斯也成了宇宙里某颗小行星的名字。

    『就算可以把任何东西变成黄金,您也不愿意吗?』

    路法想起那段故事。

    「正是因为任何东西都会变成黄金,我才不想要。」

    可以把水、面包、甚至是家庭变成黄金的能力,真的是一件幸福的事嚼?

    答案想必是否定的。

    「那种东西除了很容易导电,便没有其他价值。」

    『社长真心这么认为,真的很厉害。我打从心底感到佩服。』

    她的语气听来,不知是对真哉的话咸到瞠目结舌,或是真的觉得佩服。

    真哉轻轻苦笑。

    「我来日本有两个目的。一个是追寻父亲的过去,了解自己在那个位置时,无法得到的家庭到底是什么东西。另一个是——」

    『辞去社长一职,对不对?』

    「你也注意到了吗?了不起。」

    这正是他来日本的另一个目的。

    公司总会召开在即,要是真哉这位公司的最大股东没有出席,所有的议案都将被否决。其中当然包括「社长续任」这项议案。

    总而言之,只要照这个情况下去,Orion社长便会解除职务。真哉的另一个愿望,就是不用再回去那个地方。

    『社长……您是说真的吗?』

    「我从一开始便一直维持这个说法。」

    『……我知道了。关于这个问题,我不会再多问什么。』

    「那也帮了我一个大忙。」

    『不过——还是有个地方让我有点在意。』

    真哉忍不住皱一下眉。

    「……基尔曼吗?」

    『是的。总觉得基尔曼先生好像瞒着我们做了许多事情。』

    路法会说这种话,代表她掌握了一定程度的证据。

    真哉把手放到嘴边思考一会。

    「基尔曼没采取什么行动这点,我也一直很纳闷……不过偷偷摸摸地做事情,实在很不像他的个性。」

    『是啊,所以我也很在意。而且公司资金似乎也有变动,虽然金额不是很大。』

    「是基尔曼没错。不知道他有什么计划……」

    但如果是基尔曼,不论他做什么事情都不会太奇怪。

    别看基尔曼的外表那个样子,他其实有很多让人惊奇的地方,例如带着一张扑克脸作蛋糕、一个人在公园翻单杠、用婴儿语言对小狗说话等等。尽管看上去很不自然,但是都不用太大惊小怪。

    考虑到这一点,真哉忽然想起之前听到的事情。

    「对了,印象中这个家庭的主人跟基尔曼是旧识……」

    『跟基尔曼先生?这么说来,我听说基尔曼先生在学生时代去日本留学过……等等,该不会……』

    「你猜到了。」

    他点点头,说出自己的想法。

    「仔细想想,你不觉得要我在这里当一个月的食客很不寻常吗?即使是我父亲的遗言,我也没看到什么遗嘱。再说,为什么刚好要一个月……」

    『一个月……难不成——』

    「嗯,很有可能是公司总会的关系。」

    照这样思考下来,尽管有些部分仍然无法解释,整件事情已经转趋明朗。

    「我在想,这有可能是基尔曼向士郎拜托的。」

    『那又是为什么?不管怎么样,社长您都已经不在德国了。』

    「这我也不知道。」

    他对社长这个位子没有一丝眷恋。

    但他还是不希望公司从此恶化。

    这是身为公司创办人肩负的最后一项责任。

    「嗯——保险起见,还是先采取行动吧。」

    『采取行动?』

    「嗯。」

    真哉颔首,要求路法立刻准备记录。

    「请你立刻开始进行我接下来说的三件事。」

    接着,他缓缓道出自己拟的计划。

    瓦斯费绝对是一项不容小觑的开销。

    夏天不需使用暖气,使用量的确比冬天来得低没错。但是饭山家因为洗澡时间较长的女性占多数,瓦斯费还是略高于家户平均值。

    在经济拮据的情况下,这的确是必须改善的问题。然而——

    「就算这样,三个人一起洗澡也还是太挤了。」

    浴缸的水面盖到莉子的肩膀。她把一束散开的头发缠回头上。

    饭山家的洗澡间跟一般家庭差不多大小。浴缸只容纳得下一个人,板凳和脸盆只有一组,肥皂跟洗发精也是所有人共用。

    水气缭绕的洗澡间内,姊妹三人光着身子挤在里面。

    「有什么办法?我们多少得节省一点开销。」

    「大家一起洗——」

    拥挤的空间中,桃香无奈地耸耸肩,优希则是高兴地把手举起。

    之所以会如此,在于桃香想到「如果三个人一起洗,可以节省瓦斯费」的点子,优希也立刻表示赞成。

    按照之前的方式,都是士郎第一个洗,接下来依序是优希、莉子、桃香,今天则改为后面三个人一起洗。莉子本来强力反对,打算阻止法案通过到底,但是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消极民主主义制度下,也只能勉强接曼。

    「好吧,省钱也是一件好事。」

    她最后决定部分接受,同时舀起一瓢水,再把双手做成水枪形状,「咻」地把水向前射出。优希见了,双眼立刻发出光芒,加足马力往浴缸里冲。

    「优希也要进去玩水枪!」

    「喂,你等一下,先把身体洗干净!」

    「呜呜~~」

    桃香把优希拉回板凳上,用一只手把她按好,另一只手抓起水龙头往她的头上冲。

    「你为什么那么不喜欢洗发精?洗过之后不是很舒服吗?」

    「洗发精流到眼睛里很痛,优希不喜欢啦!」

    「闭上眼睛就不会痛了。好啦,我要冲水了,把头转到前面。」

    「是~~」

    优希听从吩咐,俯靠双膝闭紧眼睛。

    桃香倒上洗发精,用指尖慢慢搓揉她每一处的头发。不一会儿,泡沫在优希的头上形成一个皇冠。

    莉子出神地看着这一幕,怀念的记忆涌上脑海。

    过去她也曾经像那样,让桃香帮忙洗头发。

    尽管她们只相差一岁,桃香却总是表现得像个大姊姊,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她见优希有点不知所措,但又想撒撒娇,而让姊姊帮忙洗头,不自觉地跟自己的过去连接起来。

    「优希的头发好直好漂亮,莉子也是。为什么只有我的头发会翘……」

    桃香没注意到莉子的视线,她一边帮优希洗头发,一边羡慕地说着。

    莉子把一只手撑在浴缸边,看着姊姊略成波浪状的头发。

    「那样不是很好吗?整理起来轻轻松松,我很羡慕呢。」

    「跟你比起来是比较轻松没错,可是一碰到下雨的日子就麻烦了……好,要冲水罗。」

    「呜呜呜~~」

    水柱从优希的头上撒下,沿着她白皙的身体将泡沫冲入排水孔。

    冲洗干净后,她像小狗一样用力甩头,水珠跟着四处飞溅。

    「嗯~~我要不要也把头发留长一点?」

    桃香见自己妹妹头发那么漂亮,看向镜中的自己,蹙着眉毛夹起一撮前发。

    「你自己不是说过长头发不好整理,所以不留头发吗?」

    「嗯~~是没有错啦。」

    莉子听桃香回答得含糊,脑中突然闪过一个想法。

    「我如道了。」

    她想起之前在打工店里的事情,扬起笑容直捣问题核心。

    「是不是想让哪个人觉得你变得更漂亮?」

    「你你你你你你在说什么啊!?」

    桃香的反应实在太容易看穿。她涨红脸颊,整个人坐在地上,慌慌张张地挥手否认。

    「怎怎怎……怎么可能有那、那种事情?」

    「好好好,我知道了。请你不要再把泡沫溅过来了。」

    莉子用手指抹掉沾在脸上的泡沫,想着那个可能人选。

    寄住在饭山家的食客不能使用这里的浴室,每天晚餐后必须去外面的公共澡堂洗澡。

    桃香似乎也想到同一个人,她戳着手指,稍微噘起嘴巴。

    「因、因为我的头发没有你长,没有你漂亮,身材又没有你好……」

    「不要那么看不起自己。即使你的大腿直径特别长,腰部有不少肉,手臂还因为打垒球变得很粗,你都是我们的姊姊。」

    「……从来没有人把我说成那样耶。」

    桃香不悦地瞪一眼莉子,又把头撇向一旁。

    优希没有耐心听她们继续斗嘴,抓住桃香的手催促:

    「桃姊姊~快一点~」

    「不、不要用拉的!」

    她像猫咪似的一个飞身跃入浴缸,精准地落到莉子让出的空间。接着,她又要把桃香拉进去。

    「……要挤三个人还是太勉强了吧?」

    「不会的!」

    「哇!优希等等!」

    桃香失去平衡倒进浴缸,「哗啦」一声溅起大片水花,洗澡水流到外面,被排水孔吸收。

    「啊!洗澡水都洒出去了!等一下我要拿来洗衣服耶!」

    「如果姊姊减少一点体积,便能解决问题了。」

    「可以的话我恨不得马上减下去!」

    「哈哈哈哈!水洒出去了!」

    「真是的,这样岂不是根本没省到水?」

    三个人几乎是抱在一起,有人高兴地笑着,有人发出惨叫,有人无奈地叹息。

    但愿这种再平凡不过的日子,可以永远持续下去——

    夜晚逐渐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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