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章 雨的赠礼

    让原纱矢后篇

    1

    我相信神的存在。

    小学时,我独自在图书馆翻阅图鉴,邂逅了某一种花。

    安地斯皇后,据说百年才开一次的花。如果世上没有神,怎么会有如此浪漫的花?我遥想着这种直到寿命将尽时才绽放的花,胸中怀抱着希望,或许这样的时刻也会造访我的人生。

    刚开始借住朱利家时,除了身上的衣物以外,我只带了一样物品,就是在票券商店(注:票券商店指日本贩售如车票、游乐园入场券、演唱会门票等各类票券的商店。)购买的新干线车票,有效期限为两个月。

    被零央拒绝,或是必须对这段恋情死心时,如果要寻死,我想从那座高架桥上跳下去。现在回想起来,零央喜欢的高架桥和我想跳的不见得是同一座,但不知何故,我却认定是同一座,老想着如果要死,就要回那里寻死。

    我在公寓前假装昏倒的那一夜,为了避免车票被淋湿,把车票装在塑胶套里面,藏在衬衫底下。借浴室冲澡时,我又把它藏在洗脸台后方,祈祷不会有用上的一天。

    回程的货物列车经过眼前。

    世界是无声的,宛若耳朵被塞住一般。

    月台彼端的真的是零央?

    视野被列车挡住,我无法确定。不久后,货物列车通过,视野大开。

    手拄着双膝、抖动肩膀喘息的他抬起脸来。

    「别闹了!」

    零央的嘶哑嗓音传来。

    「你居然想跳下去!」

    月台上有好几个人望向零央,但零央并不在意,继续大吼:

    「我们不说,你就不明白吗?你死了,我们会有什么感受,你不知道吗?干嘛老是摆出一副自己最孤独的脸孔!你有那么孤单吗?」

    零央对着我怒吼,但是我一头雾水。

    「听清楚,如果你死了,我们会难过!如果一起吃饭、一起看电影、一起逛纪伊国屋的女人死了,我也会跟着想死!这点道理只要稍微想想就知道了吧!」

    「可是,我……」

    「可是什么?因为你离过婚?因为你不容易受孕?为了这种微不足道的理由,你就要放弃一切?你不是抱着不惜一死的觉悟来找我吗?那就贯彻你的觉悟啊!干嘛轻易放弃,跑去自杀啊!你该更加珍惜自己!」

    只要珍爱的人呼唤我的名字,我来到世上就有意义。我在不明就里的状态之下,反刍零央的话语。

    是啊,我的确曾想寻死……

    也曾想过绝望应该就是这种感觉……

    不知何故,我羞于直视零央的脸庞,抬头仰望天空。

    我的人生总是下着倾盆大雨,只能相信零央所说的「我喜欢雨」,把一切寄托在根本没有的希望之上。

    曾几何时之间,雨停了。

    从月台仰望的天空中,挂着斜斜的月亮。

    我笔直地凝视着零央。

    「请先让我说一句话。我想,你应该误会了。」

    我稍微放大音量,好让铁路彼端的他也能听见。

    「误会?」

    「你以为我要跳轨自杀,对吧?」

    「不是吗?」

    「我是想救猫。那时你应该还没来到月台,有只野猫误闯铁路,我只是想救它而已。」

    零央傻眼地微微张开了嘴。

    当时,被朱利拒绝而大受打击的我一直低着头。有只小猫轻轻地走入我的视野,它那身肮脏的毛皮被雨淋得湿答答的,瘦弱的身体不断发抖,并从铁路上凝视着我。

    我连忙跨越白线,但货物列车却同时到来,偏偏附近又没有其他人,我只能自己想办法……

    此时,小猫的微弱声音传入耳中。

    我窥探铁路,只见瘦弱的它从月台下探出头来,瞥了我一眼后,便飞快地跑过铁路。

    太好了,它还活着……

    它察觉列车到来,及时逃走了。

    我觉得可笑,轻轻地笑了,同时,眼泪也溢了出来。

    在模糊的视野彼端,零央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在心中处理自己的情绪,露出了如孩子一般的困惑表情。

    「零央,你是担心我才过来的吗?」

    「啊,嗯,是啊!」

    「谢谢。我很开心,心里好感动。」

    我将情感化为声音,抛向铁路彼端。

    「我一直认为,如果我爱的人不爱我,死了也无妨;如果我所重视的人不在乎我,活着和死了没什么两样。不过,这种想法是错的。爱上某个人,知道这种感情有多么幸福之后,我怎么还会想死呢?」

    我决定不再把死当作后路,所以才把前往新泻的车票揉成一团。

    环顾周围,月台上注视着我们俩的旅客全都一齐撇开视线。

    我忍不住轻轻一笑,柔声对零央说道:

    「周围的人都在看,我过去你那边,好吗?」

    听了我的话语,零央才猛然省悟过来。他发现自己受到众人瞩目之后,脸色大变,我看了险些噗哧笑出来。我很喜欢他这种老实的个性。

    后来,我并未使用手上的车票乘车。零央在站务员的责备之下买了最近一站的车票,和我一起离开车站。

    「欸,纱矢,你本来打算去哪里?」

    我们并肩而行,零央用不安的声音问道:

    「我买的车票和你是一样的。我本来打算上了车以后再做今后的打算,只买了最近一站的车票,因为我没地方可去。」

    零央略微思索过后,再度仰望天空。

    他大大地吸了口气,凝视着我。

    「刚才你说了『爱上某个人』,对吧?」

    「是的,我说了。」

    「这代表你已经有结论了?」

    朱利和零央。

    我的确犹疑不决。

    不过,虽然如此……

    2

    红色小客车停在一栋西洋风格的小平房前。零央在「楠木」门牌前停步,按下门铃。

    「我高中时的社团学姐就住这里,她现在也很照顾我。」

    脚步声接近,门猛然开启。

    一个留着中短发的女人冲了出来,见到我们,瞪大了眼睛。这个人就是风夏小姐吗?

    以前我曾听朱利提过,风夏小姐是零央高中时喜欢的人,和我一点也不像,看起来充满活力,很可靠,我能理解零央为何喜欢她。

    「白痴!」

    风夏小姐劈头就是这句话,用手上的杂志敲击零央的头。

    「好痛!喂,干嘛突然打我啊?」

    「都变成落汤鸡了,要是感冒怎么办?你负得起责任吗?」

    「要我怎么负责都行。」

    风夏小姐又打了零央一下,这回比刚才温柔一些。

    「不要轻易说这种话。」

    风夏小姐牵起我的手,暖意扩散开来。

    「进来冲个澡吧,你得把身子弄暖才行。」

    「可是,我……」

    「你是零央的朋友吧?那就不用客气。来,快进来。」

    我就这么被拉进了玄关里。

    可爱的小土狗诧异地仰望着我。我和它四目相交,被一股温暖的感觉包围。但下一瞬间,我的呼吸却停住了。

    摆放着各种小饰品和观叶植物的玄关里,有双熟悉的皮鞋映入眼帘。一阵紧张窜过我的身体,连牵着我的手的风夏小姐也感觉到了。

    「怎么了?……哦,朱利的鞋子啊?」

    循着我的视线望去,风夏小姐也意会过来了。

    零央随后走进玄关。

    「这件事说来话长,他现在就在我家。」

    「啊?」

    身后的零央高声叫道。

    「不,该说他刚来不久……」

    「怎么回事?」

    零央还来不及追问风夏小姐,他便从走廊彼端现身了。

    「朱利……」

    那是傍晚才刚离开公寓的朱利。

    我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3

    在风夏小姐的带领之下,我前往浴室洗澡。

    我把脸埋在热呼呼的浴缸里,想起以前也发生过这种事。

    头一次踏入朱利家的那一晚,我作梦也没想到自己会变成这样。当时我根本无从想像这样的未来。

    人生就是如此。

    我不知道未来。我的未来尚未确定。

    「呃……真的很抱歉。」

    风夏小姐把她先生的运动服借给我穿。我和零央并肩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朱利对我们深深地垂下了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学长,你不回去照顾你妈,没关系吗?」

    「嗯,这个嘛,该怎么说呢?」

    朱利一脸为难地继续说道:

    「那是假的。」

    「啊?」

    「呃,其实我妈没住院……」

    「等一下,咦?为什么?」

    「零央,你和这小子认识几年了啊?也该习惯了吧!这小子撒谎是家常便饭,他和夏音说的话有八成都是胡扯,不可以当真。」

    「咦?可是,你不是把工作辞了吗?」

    「没辞、没辞,我才刚下班回来,说要回新泻也是开玩笑的。」

    「你的玩笑一点也不好笑。你有没有在反省啊?」

    被风夏小姐一瞪,朱利尴尬地沉默下来。

    「我都搞混了,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零央一头雾水地问道。

    「呃,哎,今天的事大多是假的。我妈没病倒,我也没回新泻,当然也没辞掉工作。啊,我不和不能生育的女人谈恋爱也是假的,其实我并不想生小孩。」

    原来那是谎言……

    朱利一面挤出微笑,一面说话。他不想被人看穿心思时,就会露出这种表情。

    我没插嘴,只是凝视着朱利,听他说话。

    「干嘛撒这种谎?」

    「呃,哎,说来丢脸……」

    他微微抓了抓头。

    「看到你和纱矢,我觉得自己很俗气。又或许该说,你们的纯真让我自惭形秽。」

    「啊……?」

    「我不知道这么说贴不贴切。零央是纱矢的王子,我看着你们,总是忍不住感到心酸。啊,原来纱矢和零央说话时是这种表情啊!恋爱中的女人应该就是这样吧!纱矢和零央之间,不是我能靠谎言介入的。」

    朱利凝视着我。

    「我很后悔没在你把我误认为零央的那天马上订正。这话听起来或许很矛盾,但是我说谎,是为了赎罪。如果你们彼此相爱,我希望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所以才演了那出戏?

    打从进客厅以来,我一直面无表情。

    朱利应该完全没料到现在在我胸中打转的是什么感情吧!

    他一脸不安地凝视着我,似乎在揣测我的真正想法。

    「撒了那么多谎,对不起。」

    接着,他深深地垂下了头。

    些微的沉默之后。

    「好了,朱利,你的理由我明白了。老实说,事到如今,你撒谎的理由是什么根本一点也不重要。」

    风夏小姐面露冷笑,问道:

    「所以你对她到底有什么感觉?」

    朱利一脸为难地撇开视线,表情宛若在找借口的小孩。

    「你替周围制造了这么大的混乱在先,该不会以为可以继续打哈哈吧?我还没听你说出自己的心意呢!」

    慑于风夏小姐的魄力,朱利以求助的视线望向零央,但是零央回瞪了他一眼。最后他终于开口说道:

    「人年纪大了,就会变得很怕被拒绝,对吧?」

    「这就是真心话?」

    风夏小姐啼笑皆非地再度问道。

    「我和她一起生活了一个月,如果被否定,当然会难过啊!这不就代表『我已经充分了解你了,不过我的真命天子不是你』吗?我是零央的学长耶!亏我平时还摆出老大哥的架子,以后教我怎么面对他啊?」

    「男人都是这副德行。」

    风夏小姐半是叹气,半是啐念道,接着又将视线移向我。

    「这两个小子本性不坏,只是有点扭曲加自卑,负面情感又多又杂而已。」

    我轮流凝视朱利和零央。

    或许是因为不明白眼前的我怀着什么心思吧,朱利故作平静,却难掩不安的眼神;而邻座的零央则是以毫无迷惘的眼神笔直地凝视着我。

    我不再面无表情,对零央微微一笑。

    接着,我说出到场后的第一句话:

    「我已经了解你们的为人了。」

    见了我的笑容,邻座的零央似乎认为是时候了,轻轻地将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他虽然没说话,我却能感受到他的心意。

    有时候,鼓励不需要话语也能传达。

    「风夏学姐,我有事想跟你商量,如果可以,我想去其他房间谈,就我们两个人。」

    风夏小姐凝视着我和零央,说道:

    「哦~不用听我也知道你要讲什么。哎,算了,跟我来吧!去我的房间可以吧?」

    说着,她拿起手机站了起来。

    「喂,等等,你们要在这种状况之下留下我们?」

    朱利慌慌张张地说道。

    「朱利,你觉得自己很聪明,对吧?」

    风夏小姐露出冷笑。

    「其实不见得喔。」

    风夏小姐俯视着他,如此说道。

    「来,走吧!零央。」

    在风夏小姐的催促之下,零央也离开客厅了。

    4

    故意搞笑或用轻浮的话语打哈哈——这类转移焦点法是朱利独特的处世哲学,不过,和我一起被留在客厅里,这回朱利可也不由得结结巴巴了。

    这是零央替我制造的机会,我不愿草率行事。不知道朱利可有感受到我的决心?只见他凝视着房间角落,一动也不动。

    现在,我的胸中埋藏着和那天一样的觉悟。

    朱利略带顾虑地开口说道:

    「零央总是这样,他只要看到女人伤心就不行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突然变了个人?情感与行动直接连结?我还以为他跟你告白了。」

    朱利尴尬地看着我。

    「照这个状况看来,零央什么都没对你说?」

    我静静地点了点头。

    朱利似乎觉得很尴尬,脸上露出含糊的表情,同时又带着明显的困惑之色。

    我和他的视线隔着桌子交错着。

    「有件事我想拜托你。」

    「好啊,什么事?」

    「请你闭上眼睛。」

    「咦?为什么?」

    他显然感到混乱,开口问道。

    「别问,闭上眼睛就是了。」

    「嗯,好吧……」

    他困惑地闭上眼睛。

    我凝视着那道长长的睫毛,做了个深呼吸。

    下一瞬间,我全力给了他的左脸颊一耳光。

    「好痛!你干嘛啊!」

    朱利睁开眼睛,见了我的表情,便把话吞下去了。

    「你的谎言差劲透顶。那并不是可以撒的谎。」

    朱和抚着脸颊,用果然的眼神凝视着我。

    「我说过我会抱着必死的决心努力,也说过我喜欢上你了吧?那你为什么逃走?」

    朱利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或许他不自知,这是他认真起来时的习惯。现在我连这种小动作代表的意义都摸得一清二楚了。

    「我以前的确喜欢过零央,因为学生时代只有他一个人对我好。出了社会以后,我活在比学校更狭窄的世界里,交不到朋友,总是形单影只。所以,心中的零央是我唯一的后路。我好几次都想去找他,不知动过多少次打电话听听他声音的念头,可是,我从没付诸行动过,因为我害怕。零央是我最后的堡垒,如果失去这个堡垒,我的心灵真的就没有寄托了。」

    这十年来,每次想起零央,我就不断地后悔自己什么也没做。不过,在这些日子中,我也学到了一个道理。

    有些感情是不说出来就无法传达的。

    无论感情如何深厚,不说出来,便无法传达。

    当我们不再分表里,而是以一个人的身分互相面对时,我们能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诚实。所以,我坦白地对他说出一切。

    「不过,已经过了十年,我不是活在那个带着雨水味的校舍里,而是活在你的身边,感受着你的气息。」

    这一个月来。

    我过着安稳的生活,无须害怕未来以外的任何事物。

    我一直在想。

    如果当初没认错人,顺利和零央重逢,现在的我会变得如何?我会像喜欢朱利一样地喜欢零央吗?零央和朱利的性格及生活方式截然不同,我还是会一样地喜欢吗?

    这个问题,我找不出答案。不过,至少现在我心中只有一个人,我的感情选择了他。

    「和你共度的一个月,我很幸福。生活平淡无奇,但是幸福无比。每天都是那么地安详,让我几乎喜极而泣。」

    就算每一天都是平平凡凡,也无所谓。

    就算你不是崇高的人,也无所谓。

    「你很温柔,有点狡猾的地方也很可爱。你的一切都那么令人爱怜,所以我才喜欢上了你。」

    我只想与朱利共度未来。

    「我选择你,非你不可。」

    在我说完话之后,默默聆听的朱利终于开了口。

    「……你为什么这么善良?」

    「我想,应该是因为你善良,所以你才会觉得我善良。旁人就是映照自己的镜子。」

    朱利将手放在额头上,垂下头来。

    接着——

    「我从不知道自己这么蠢。」

    喃喃说出的这句话,可是他的真心话?

    「真的很抱歉。不过,谢谢你没放弃我。」

    「我觉得你这一点很可爱。」

    「呃,我是不是被摸透啦?」

    我没回答,只是对他露出笑容,他也跟着露出笑容。

    我们知道,幸福就是这样蔓延的。

    5

    零央和风夏小姐应该是为了让我们俩单独谈谈才上二楼的,因此我们决定去找他们。在朱利的带领之下,我从走廊尽头爬上楼梯,此时却听见了他们的谈话声。

    「唉!又被甩了。」

    响彻走廊的是零央的声音。

    「好啦、好啦!我不是说过了吗?她处于超适婚期,大学中辍的穷忙族怎么可能赢得过国立大学毕业的上等货呢?好好找份工作来做吧!」

    「可是,纱矢本来喜欢我耶!我觉得好不甘心喔!如果没有那场误会,说不定我就是她的男朋友了。我到底哪里不好啊?」

    「长相和家世以外的一切。」

    「学姐,好歹念在我刚失恋,说几句好听话安慰我一下嘛!」

    零央可怜兮兮的声音响起。

    朱利露出苦笑,竖起食指抵着嘴唇。我也笑着点了点头,和他一起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

    回到客厅,和朱利讨论将来的事时,门铃响了。

    风夏小姐的老公回来了吗?

    我们一起窥探玄关,从开殷的门后探出头来的竟是风夏小姐。

    咦?为什么?……幽灵?

    她瞥了大吃一惊、一阵混乱的我一眼。

    「好久不见啦,朱利。听说你瞎猫碰到死耗子,交到一个女朋友?」

    她用比风夏小姐更低一阶的声音说道。

    「她是风夏的双胞胎姐姐,夏音。」

    朱利为我说明,夏音小姐面无表情地向我行了个礼。

    这么一提,她和风夏小姐的发型的确不同。

    「话说回来,你的消息未免太灵通了吧?」

    「风夏叫我一定要来。」

    下楼的脚步声传人耳中。

    「夏音,你的动作挺快的嘛!」

    回头一看,是风夏小姐和哭丧着脸的零央。零央一脸怨恨地看着夏音小姐,我想他一定是希望风夏小姐多安慰他几句吧!哭丧着脸的零央也很可爱——这个念头可不能告诉朱利。

    「你有替我买酒吧?」

    「柚子小町和国产牛肉干,行吧?」

    夏音小姐递出沉甸甸的纸袋。

    「不愧是高薪阶级,这种时候你最可靠了。」

    风夏小姐接过纸袋,一面哼歌,一面和零央走向厨房。

    夏音小姐规规矩矩地将鞋摆好以后,才转向我。

    「可以请教一下贵姓大名吗?」

    「啊,我叫让原纱矢。」

    「原来如此。」

    她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又望着朱利,露出贼笑。

    「究竟是什么因缘际会,会让这么漂亮的女人爱上你?完全视机率论于无物嘛!柯尔莫哥洛夫死到哪儿去啦?」

    风夏小姐的姐姐说起话来很玄,实在很有趣。

    如此这般,我们一面喝酒,一面天南地北地聊天。零央搬出朱利学生时代的恋情来挖苦他,风夏小姐则在伤口上撒盐。我列举朱利的好处,帮他说话,同时也深切地体会到他们的感情有多么深厚。

    夏音小姐和朱利似乎很久没见面了,一脸怀念地聊着高中时代的回忆。除了我以外,在场的四人高中时都是戏剧社社员。

    没读过高中的我只能想像他们的青春。不过,和他们一起谈笑,让我觉得自己似乎也曾有过这样幸福的年代,被一种奇妙的幸福感包围。

    中途,我起身去上厕所,却看见夏音小姐在走廊上等我。

    怎么了?我做了什么惹她生气的事吗?

    相互凝视了两秒左右,她叹了口气。

    「你果然不认得我。」

    说着,夏音小姐指向我。

    「你本来姓小日向吧?风夏打电话跟我说朱利和一个姓让原的女人交往,我还在想应该没这么巧吧?没想到世界真的这么小。」

    「我的确是小日向纱矢,你是?」

    「夏天的夏,声音的音,朽月夏音。」

    夏音……

    我爸妈引发的车祸害死的男人有个女儿,就是叫这个名字。我一直不知道名字的念法……

    夏音小姐无视于因为突然的相遇而困惑的我,递出了一个眼熟的信封。

    「我要把这个还给你。我没理由收你的钱。」

    那是我在一个月前寄给她的信封,里头装了我的全部财产。我迟迟没收下,夏音小姐把信封硬塞到我手里。

    「到此为止吧!相泽和小日向的恩怨到此结束。我无意打探你的隐私,不过你应该结过婚吧?可想而知,你的上一段婚姻结局并不圆满。我说这句话不是讽刺,而是单纯的事实。幸好你改了姓,风夏才没发现你就是小日向纱矢。以后你最好也继续瞒着她。」

    「可是,我必须向风夏小姐道歉。」

    「你没有错,不用做这种多余的事。时候到了,我会跟风夏说的。」

    「可是……」

    「听我的忠告。风夏比你想像得更情绪化、更复杂。她直到现在仍为了父亲的事情而怀恨在心。」

    此时,客厅的门开了,零央探出头来。他发现我和夏音小姐在说话,一脸不安地走过来。

    「欸,你们两个在说什么啊?」

    「居然偷看妇女上厕所,真是个心术不正的男人。」

    「你们一直没回来,我只是来看看怎么回事而已。话说回来,你们两个应该没有什么话题可以聊吧?」

    「世界在你看不到的地方依然会运转,小侦探。多学着点吧!」

    说完,夏音小姐留下了轻快的笑声,潇洒地回到房间。

    「真是的,说话有够毒。」

    我忍不住笑了。

    「夏音小姐嘴上那么说,其实是很喜欢你的。」

    「才没有咧!我从来没看过她对任何人打开心房。她一定是缺乏感情,不,是没心肝。」

    「我听见了。」

    夏音小姐微微打开门,瞪了零央一眼。

    「这次是偷听啊?真恶劣。」

    轻声感叹的零央十分滑稽。

    我再度笑出声来。

    确认夏音小姐真的回到客厅以后,零央才问我:

    「你跟朱利学长说清楚了吗?」

    「是的。」

    在电话中遭到拒绝,我本来已经对朱利死心了。但是,月台上的误会解开之后,零央说的话改变了我。

    他列出各种理由鼓励我,说或许朱利只是因为母亲生病而自暴自弃,或许是对我的身体状况有所误会。

    他说我不该没说出自己的心意就死心。得不到回报的未来或许可怕,但若是因此压抑感情,被压抑的感情未免太可怜了。

    零央的话语打动了我的心,他的心意给了我勇气。

    「谢谢,多亏了你。」

    「我们是朋友嘛!」

    我知道这句话是逞强。

    「嗯,我们是站在同一阵线的。」

    装作没察觉,也是种温柔。

    「下次我偷偷把朱利学长的秘密告诉你,你要好好抓住他的把柄,免得他又说谎。」

    「嗯,虽然有点狡猾,不过这个密技很有魅力。」

    「嗯,有问题随时可以来找我商量,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零央很温柔,虽然和国中时我喜欢的他大不相同。

    但是我依然觉得零央很棒。

    这句话我没说出口,只是对着他走回客厅的背影无声地倾诉。

    我们吃着风夏小姐煮的宵夜,聊了一整晚。

    不过一个晚上,我就明白朱利有多么受到大家的喜爱了。如果我也能成为其中一员,不知有多么幸福?

    一个月前,我抱着悲壮的决心,来到朱利的身边。

    为了获得心上人的青睐,我抱着必死的决心,做好不惜任何努力的觉悟。不过,要贯彻一段不见得能够获得青睐的感情,有时是很困难的。

    纵然爱得再深,爱意未必能够得到回报。即使对我而言,对方是真命天子,但是对他而言,我未必是真命天女。

    有时会感到挫折,有时会害怕造成对方的困扰。

    了解何谓安稳的爱之后,我的胆子变得越来越小。

    不过,现在的我终于获得了真正渴求的容身之所。即使处于冰冷的倾盆大雨之中,只有这里永远有阳光照耀。这里就是可供我躲雨的温暖场所。

    能够留在心爱的人身边,我头一次打从心底觉得来到人世真好。能够认识朱利,真好。

    天亮了,虽然有点睡意,我们决定打道回府。

    早晨的光线相当耀眼,对于彻夜未眠的我们而言太过强烈。

    抬头一看,眼前是万里无云的清澈蓝天。

    我们手牵着手,略带腼腆。

    在这条笔直延伸的道路上。

    在阳光普照的安详夏日早晨,我们俩一起步行回家。

    苍空时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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