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圣玫瑰学院的异事

    1午夜的巡逻

    八点半图书馆闭馆后,圣玫瑰学院的警卫詹姆士往散步道走去。一群从宿舍溜出来的少年正躲在草丛边。他们紧张地蹲伏其中,围着灵应盘(注:一种占卜用的道具,上头刻有字母,可以向亡灵提问以获得答案。)吟唱咒语:

    伊怖暝伊斯霹斯来契哎斯姆悌咕

    然后一名戴着黑面具的少年点燃两根蜡烛插在地上。每一个人的表情都很严肃。接着戴着面具的少年吟唱了数遍咒语,双手轻轻放到灵感盘的符号上。那一瞬间,詹姆士察觉到蜡烛的火光。

    「喂,谁在那里!你们在那里做什么!」

    听到詹姆士的声音,蹲踞在树丛旁的少年吓一大跳,纷纷鸟兽散。

    「等等!」詹姆士抓住其中一名少年的手,对方用力甩开又迅速跑走。看见学生跑走,詹姆士不甘地朝地面吐口水。

    「……受不了,这算什么贵族学校啊,全是乳臭未干的小鬼,现在小朋友真没教养,连声招呼都不打,看到我简直像看到妖怪一样,别瞧不起人了!」

    他愤慨取出杂记本和胸前口袋中的香烟。点燃香烟后,他一边抽着烟,用手电筒照亮四周。附近有篱笆和樫树,而篱笆另一头是间老旧小仓库。破旧的仓库收着废弃的破铜烂铁和特殊工具,鲜少人进出。

    仓库……詹姆士很清楚发生在里面的背德之事,不禁颤抖起来,「可、可怕的烂仓库,这些都不……不关我的事……」他快步经过仓库。此时风势变强了,实在是令人不舒服的夜。

    詹姆士晚上巡逻的范围是从后门的警卫室开始,接下来沿着高墙巡过半圈来到正门,并在检查完前院后,确认教会大门的窗户是否关好,接着绕过剩下的半圈来到后门、穿过回廊,依序巡视中学部的校舍、教会内部及高中部的校舍,最后再巡一圈操场。

    巡逻时间是下午九点、午夜十二点及凌晨三点,一天三次。日班的警卫则是从早上七点开始。詹姆士工作结束后会在警卫室用餐,然后回家睡觉,等到晚上七点和日班的警卫换班继续上工。这是完全日夜颠倒的生活。但用稀薄的薪水还掉贷款后,他剩余的存款寥寥无几,而警卫的工作提供食宿,对他而言帮了大忙,但这份工作做起来既孤独又没乐趣。

    「全是阴森森的建筑……光看就倒胃口。」詹姆士沿高墙前进,检视着修女院的外墙。手电筒流泄出来的无机质光线突然映出一张在夜色中散发黑暗光泽的恶魔脸庞。那是拥有蝙蝠耳朵的恐怖面孔。蓦地,詹姆士感到宛如身后传来冰冷脚步的毛骨悚然。他不假思索地拿着手电筒,快速用光上下照着四周。在灯光下,戴着兜帽的修道士、头戴皇冠的鼠妖一一出现,净是风格怪异的石像鬼雕像。

    他不悦咋舌,举目所见净是呕心的东西,虽然到职四个月习惯了,不过每天晚上的巡逻都像在参加试胆大会,令人心惊胆跳。可恶,又不能喝酒……若喝酒就能壮胆。詹姆士在心中发着牢骚,口渴地舔下嘴唇。

    「不行,一想到不能喝酒就愈想喝。」他加快脚步,烦躁地用手电筒随意照射四周,确认教堂正门和窗户是否关上,接着他制式说完一声,「正常」就转身回头,这时,映入眼帘的是悬在老迈樫树上方的殷红月亮,教会的尖塔宛如撕裂月亮一般高耸参天。

    真是诡异的夜……好想喝酒,好想喝啊,十杯,不,要喝一百杯……。呓语一般的抱怨盘旋在脑中,嘈杂得像满出耳朵。詹姆士用力摇头,远远抛开借酒消愁的念头。不行,不能想着喝酒,再搞砸的话,人生就完蛋了。他极力说服自己。

    「詹姆士,我们是信用至上的保全公司,不会派遣任何工作给像你这样酒精中毒末期的人。」他想起上一份工作的主管用不屑的口气告诉他这件事。当时男人气得七窍生烟,满脸怒气。不过他的前主管总爱吹嘘自己有柔道五段,体格粗壮又满脸油光,甚至对下属咄咄逼人,以此为乐,是非常差劲的男人。被这种人斥责酒精中毒,詹姆士倍感屈辱,也十分气愤。

    「这次发生的事,你得负起责任。」

    主管一副看好戏的态度地告诉头缠着绷带、垂头丧气的詹姆士。

    事情发生的当晚,詹姆士和保全公司的同事一起在办公大楼巡逻。他那时习惯把酒倒入小瓶中随身携带,一边喝酒一边巡视楼层。加上这里很少发生强盗事件,通常只要巡视到清晨就好,很清闲,小酌一些也不会造成困扰。然而……那晚真的喝多了。

    当晚正值寒冷的二月时节,他希望多喝些来暖和身子,但完全想不起来到底多喝到什么地步才失去意识,只记得自己不知不觉摔下逃生梯,头部撞到铁制扶手后昏倒过去。同事发现他时,詹姆士正在痛苦呻吟,后脑勺还流血,对方忍受酒气扶他起身,却被他胡乱挥动的手脚攻击。如今詹姆士接近头顶的后脑勺部位残留着伤痕,头发也变得稀疏,每次一想到因此遭到解雇,伤口还会隐隐作痛。

    老实说,他以前也因酗酒丢掉工作。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当时,他从美国犹他州的高中毕业到纽约就职,担任一般公司的员工超过十年。那是一家约三十名员工、贩售进口餐具的小型企业。詹姆士的工作是将到货的餐具送至仓库,以及将仓库的餐具拿出来陈列在店中。工作内容十分单调。

    锵锵、锵锵……磁器磨擦碰撞的声响,从仓库到店面,再从店面到仓库,周而复始相同的工作。锵锵、锵锵……锵锵、锵锵……

    「别弄破了!笨手笨脚的家伙!」

    锵锵、锵锵……锵锵、锵锵……

    「喂!搬运时要更小心!」平板的声音紧紧依附在耳中。

    日复一日过着被骂和搬货的日子,詹姆士益发焦躁,因为和他同期进到公司的人受到社长爱戴,已经成为分店经理。

    这间公司是典型的家族企业,只要受到社长一家人喜爱,飞黄腾达也不是梦想;然

    而笨手笨脚又不懂得讨上司欢心的詹姆士风评很差,工作超过十年还是职员。因为长相阴沉,他也没机会和负责接待客人的女同事熟稔起来。

    我真的很倒霉——詹姆士从那时起就常将这句话挂在嘴上。外貌、性格、家世、学历……没一样能拿出来讲的男人住在大都市,消遣可想而知是喝酒、赌博或买女人。但薪水微薄得无法让他沉溺其中,找女人只能偶而为之,赌博也只能趁假日在酒吧打扑克牌,他更不会沉迷到输得一屁股债。如果自己敢放手豁出去,人生可能有趣一些,但实际上他却是胆小如鼠又容易随遇而安的类型。因此,他选择沉迷酒精,毕竟酒是最便宜,又能长时间沉浸在恍惚情绪的消遗。

    头几年,酒仿佛是有魔法的药。

    回顾一天的工作,发发牢骚、喝着酒、看看周刊杂志上的裸女照片。

    一旦喝醉,什么事都不重要,不愉快的心情也抛到九宵云外。醉醺醺的状态也助于睡眠。每天都用这样的方式过,不知何时连白天都忍不住想喝酒。詹姆士开始随身携带小瓶的酒,工作中也躲在厕所偷喝。理性渐渐被酒精麻痹,脾气变得暴躁,过去能容忍下来的事也变得难以承受,他会因为小事顶撞同事和主管、控制不了情绪而让商品从架子上掉下,甚至对女职员说粗话。他时而闹事、时而暴怒——这样的事一再重复。

    宣泄完暴躁的情绪,心情也会好起来。不过屡次发生争端,他最后被迫提出辞呈,于是詹姆士安慰自己,「我原本就不适合职场,跟酒无关。」但那时已经酒精中毒。从此,他频频因为酒后闹事换工作,最后的落脚处是夜班警卫。不过四十岁到职后工作三年,差不多稳定下来时,又因为酒后闹出问题遭到解雇。厌烦的旧事重演让他自暴自弃,在开快车时不幸发生意外。虽然错在行人疏忽,但酒驾的詹姆士难辞其咎,加上受害者颈部受伤,他必须支付赔偿。

    失业、吊销驾照,被债务追赶。詹姆士沦落至此,终于醒悟酒精是通往地狱的单程票。「酒果真不是个好东西。」詹姆士深有体会。接下来,他多次前往公共职业安定所,千辛万苦找到学校警卫工作。

    照实填写履历表一定不会被录用,因此上头全是假资料。

    只要不发酒疯,就不会被解雇。詹姆士深刻反省,四个月间不沾一滴酒。虽然有时犯起瘾来像发烧般不舒服,不过他小心克制这股诱惑,小心不在人前说脏话。但压抑的欲望与日剧增,精神已达临界点,一整个星期想的全是美妙诱人的液体。

    詹姆士摇头甩开这股欲望,继续巡逻。

    「中学部校舍…教职员室……正常……保健室……正常……一年一班……正常……一年二班……正常……」他快步巡视到校园和教会连接的回廊,四周的大理石墙传来脚步的回音,大到有些吓人,「接下来是死气沉沉的礼拜堂啊,赶快巡一巡就结束……」

    詹姆士叹着气,喃喃自语穿过回廊,在礼拜堂的大门前伫立。这是一扇木门,竖立在两侧的圆柱整面刻着和人体自然交织在一起的叶片,上半部是结实累累的葡萄树。设置成可以让门开到最大的铁制合页则打造成百合花的长型金属装饰。

    詹姆士握住铸造成鱼形的把手,「装模作样的大门是想唬谁啊。」他看着露出袖口的手表,时针指在九点半。他静静打开沉重大门,一如往常踏上教堂后侧的走道,然后察觉到异状。

    2圣痕

    祭坛的周围亮着朦胧的光。

    谁忘记熄掉烛火吗?詹姆士走到后侧走道中央,不远处就是祭坛。他停步一看,惊觉祭坛中央有道黑影,虽然举起手电筒一照,但光线照不到那里,同一瞬间,黑影在半空中晃动。是什么?是错觉吗?詹姆士狐疑地走向祭坛,当到足以用手电筒照亮的位置时,他目睹到难以置信的情景——

    是人影。

    海藻一般纠结的金色长发间可以瞥见白色皮肤。詹姆士辨别不出披头散发的人影面向何处。那人穿着破烂的衣服,苍白的肌肤和血迹从衣服的裂口裸露出来,两只手宛如被隐形的线所牵引似痉挛。然后,人影飘在离地五十公分左右的位置。

    詹姆士钉在原地般痴望眼前的景像,全身发热,脑海传来冲破耳膜的尖锐呜叫,世界从身旁无声溃散,只留下恐惧和惊愕。詹姆士嘴唇颤抖,双腿瘫软,尽管害怕,目光却无法转开。

    「居、居然有浮在半空中的人,这是幽、幽灵啊!」

    血色尽失的他麻痹在原地,眼前弥漫着黄色烟雾。

    这时,幽灵的双手微微抽动。

    恐惧瞬间从地底窜出,冻彻心扉的寒意穿过双腿直冲脑门,「哇啊啊啊啊啊!」詹姆士发出悲鸣。通往忏悔室的走道蓦地传来「砰」一声开门声,蜡烛的火焰如同炼狱的烈火熊熊燃烧。他紧张地转头,害怕怪物出现一般无意识做出防卫动作。

    「怎么了?」学院理事长兼校长的约翰,桑托斯主教一脸惊讶地走出。

    虽然不是怪物或幽灵,但思绪混乱的詹姆士一句话都说不出。他看着约翰主教,呼吸不到空气似开合着嘴。此时东西掉在面前的巨大声响传来,詹姆士吓了一跳再次看向前方。在半空的幽灵似乎摔上地面。

    怎么回事?詹姆士一头雾水,汗从额上流下。又再听见一道声响。看不见的可怕力量袭来,冶不妨刮起一阵风和水气,祭坛的蜡烛同时熄灭,眼前一片黑暗。

    詹姆士手一抖手电筒掉到地上,跪趴在地的他焦急张望。关着的正门不知为何打开了。很难想像沉重的大门自己打开了。一定是什么东西刚刚从那里进来,蜡烛才会熄灭。他的喉咙被勒紧似地发出玻璃破裂般的尖叫,双脚有如异形般乱动。

    那是什么?脑海响起毛骨悚然的旋律,回神时,他靠在教堂外面的柱上全身颤动。附近传来人群骚动的声响,走廊另一端响起高声的脚步。一想到不知会看到什么,詹姆士吓得心脏快从喉咙跳出。

    眼见修长的身影靠近他,詹姆士发着抖瑟缩起身躯,接着身影蹲下来,手放上他肩膀,「发生什么事?我们听到你的声音才过来的。」那是司提反神父。蓝眼睛与红褐色的头发,一脸严肃的司提反神父出现在眼前,「有小偷吗?」

    詹姆士眨眨眼,紧张地确认周遭。除了司提反神父,学院的人事长克劳斯神父与彼得神父也来了。看到他们,他终于稍感安心,但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无法对目睹的画面理出头绪。这些说不定是戒断症状的幻觉。而且人事长在这里,他不想再挑事端,担心闹太大后果不堪设想。

    詹姆士犹豫不决,最后吐出一句,「礼拜堂里发生怪事……」神父面面相,不发一语穿过走廊靠近教会,詹姆士提心吊胆跟在后头。

    空无一物怎么办?如果他们不相信我看到可疑的人影、听见古怪的声响……。詹姆士被双重的不安折磨。

    神父站在门前握住门把时,约翰主教惊惶不安地从中冲出。约翰性格稳重,有如肖像画一般沉默寡言,这时他露出前所未见的险恶神情搜寻詹姆士的身影,接着抓住他肩膀,「你究竟看到了什么?快说!」他激动地问。

    詹姆士窝囊摇摇头,接着吞吞吐吐回答,「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自己到底看到什么……大门就突然打开,蜡烛全灭了,好像有什么东西进来这里,非常恐怖,只是这样……对不起。」

    约翰主教满腹狐疑地小声问,「真的只有这样?你没看到什么人吧?」

    「只……只有这样,真的……」

    约翰主教打量詹姆士,然后冷静低语,「小心别乱说话,你之后到房里仔细说给我听。」詹姆士像小孩般频频点头。

    教堂里传出声响,约翰主教迅速回到里面。詹姆士跟在他后头。正门被关上,蜡烛点上火,灯也开了。约翰主教应该是为了掌握局势才这么做,不过即使如此,礼拜堂仍一片昏暗。

    司提反神父蹲在祭坛旁抱着一名侧躺的学生肩膀,学生微微转过上身仰靠在神父的膝上。司提反神父靠在学生胸前确认心跳,「还活着。」然后拨开学生凌乱的发丝确定身分。

    学生的脸孔露出来,是皮肤白皙、轮廓很深的俊美少年,浓密睫毛的影子投落在脸上。神父对这张脸有印象,他是有白皇子之称的学生会长兼舍监——玛利欧·罗德。他看起来不像幽灵。詹姆士愈来愈不明白现况。他睁大眼睛盯着学生的脸和背部。

    「他是……玛利欧,罗德,好惨,衣服全是血,发生什么事了?背后的伤……简直像鞭打的伤痕……」

    学生夜晚来礼拜堂并不稀奇。

    十点就寝前,有些学生会来祷告或到忏悔室告解。玛利欧应该也是这样。不过目前是寒假,所以住宿生几乎都回家了。但玛利欧的双亲远在法国,这几年的寒假都待在宿舍。

    玛利欧不仅是学院的模范生,也是一名具北欧血统、外貌好看的神秘少年,光存在就相当引人瞩目,校园中没一个人不认识他。

    此时,玛利欧的衣服残破到遮掩不住背部、渗着鲜血的细长伤痕满布皮肤。

    司提反神父看到这副模样不禁皱眉,单手划着十字,接着骤然转向詹姆士,「詹姆士先生,玛利欧发生什么事了?你是看到什么才那么惊恐?」

    詹姆士手足无措地呆愣在地,从现况看起来,他像对遭暴徒攻击的学生见死不救,独自尖叫着逃离礼拜堂。为了解释事情并非如此,他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

    「我、我看到的时候,那个学生已经像这样满身是血,而且还飘在半空中。我以为是幽灵,很害怕,所以不由得尖叫起来——任、任谁看到这情况都会大叫吧?」

    「飘在半空,你是说真的吗?」司提反没掩饰他的惊讶,彼得与克劳斯也狐疑地瞪着詹姆士。

    完了……。詹姆士惊慌失措。不过和自己目睹相同异状的约翰主教神色严肃。难道是只有他看到的幻象?真的是酒精中毒的后遗症产生的幻觉?如果是这样,必须完美掩饰过去才行,但想不到好借口。

    「或、或许只是看起来像是飘起来的,也可能是错觉……毕竟很暗。」

    「为什么会看到这样的错觉?……你看到玛利欧飘在半空中吧?」

    「是、是的……」詹姆士回得心虚。

    约翰点点头,其他神父也跟着点头。

    真是奇妙,这件事明明很严重,连自己都觉得这种说法很怪异,却没任何人彻底追问或怪罪他。刚刚惊讶万分的约翰神父也不发一语。大家似乎都心不在焉地想着别的事。

    司提反察觉到什么似地诧异看向半空,「主教,我似乎闻到什么香气,但不是没药的味道,也不是乳香木的香气。」

    主教和其他神父对看一眼后嗅着味道,「的确是。」

    彼得皱着眉。司提反冷静地开口,「是芳香。淡雅的花香,又像是树木的味道……这里的确飘着香气。」司提反如此断定,接着暗示一般告诉主教,「芳香与鞭伤,再加上詹姆士先生所说的话,您没想到什么吗?」

    约翰主教明白对方的意思。他重咳一声制止大家继续说下去,瞥了司提反一眼。

    「总而言之,我们不可能对受伤的学生置之不理。司提反神父、克劳斯神父,请将玛利欧送到学院的附设医院。」

    「我也帮忙吧?」詹姆士担心地问。

    「不用,两人就够了。」

    司提反神父制式化的回答,然后借着克劳斯神父的帮忙撑起玛利欧。此时,在司提反身后的克劳斯似乎察觉到什么,惊讶地凝视某处。约翰主教也看向两人的焦点,詹姆士也下意识这么做。

    3你们应当畏惧不可犯罪,并要肃静

    十字架……。

    教堂东侧描绘着圣人司提反的彩绘玻璃上,出现明显用血绘制的十字。遭暴力袭击、浑身是血的学生及奇诡的血色十字——面对如此诡异的现况,詹姆士倒抽一口气,这是一场恶梦吗?他霎时畏惧起自己所在之处地来回环视礼拜堂。

    这里与其说是神圣的场所,不如说是闷热到让人喘不过气来的空间。

    每件置放于此的物品都被扭曲的阴影缠绕。祭坛中央蒙受凌迟的耶稣像栩栩如生得令人起鸡皮疙瘩,詹姆士看到时差点惊叫出声。青铜制的小巧玛利亚像被烛台环绕,她的表情在摇晃的烛光中产生瞬息万变的变化。挂在圆柱上的油灯光线经过雾玻璃映出微弱的鹅黄光芒射入柱间的阴影,朦胧勾勒出遮掩住白日阳光的彩绘玻璃。

    彩绘玻璃上,全是殉教的圣者像,每一位圣者的神色阴沉,鬼气逼人。

    教堂圆柱从漠然伫立在玻璃的圣者头顶划出古典曲线延伸至天花板,如生物错综复杂的血管一般支撑起挑高的拱顶。看了就头晕目眩。拱顶每一柱子的交错处都雕着代表学院的玫瑰浮雕,整座天花板用几何图案装饰演绎着耶稣复活的小型壁画。白天,温柔的阳光流泻进并排的天窗,照亮整座礼拜堂,如今只见深邃的夜色和雨水。

    詹姆士觉得教堂全部的细节都散发不祥的气息,随时随地会跳出攻击人的怪物。但神父不这么认为,他们露出恍惚的神色,注视这样古怪的意象。

    ……是圣痕。彼得喃喃自语。

    露出尊敬神情的约翰主教蹒跚走近彩绘玻璃,他凝视着圣人司提反旁的十字架,兴奋到颤抖,「不可思议……这是神迹啊!」双手紧握在胸前的主教转头,泪水湿润他的双眼。一片刻意压抑的兴奋洋溢在众人心中。

    神迹?圣痕?那是什么?詹姆士对信仰毫不关心,不明白神父为何如此兴奋。此外,这里还有一堆平时就让他费解的事。好比说他们常敛起笑容、压低声音交谈,脸上毫无表情,使用听不懂的语吾。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些神父打从常识相情感上就和自己不同,在一般人眼中,自己像是被丢进外星人的人种。

    然而,此时此刻见到的怪事对他们而言似乎可以理解,詹姆士安心下来。虽然自己不明白,但大家很清楚发生什么事。他不可思议地因此不害怕了。这样的话,刚刚的异像不全是戒断症状引起的幻觉才对。不仅如此,神父还对学生飘浮在半空中的这件事表示认同。如此一来,被主教询问时老实说出自己所见,应该不会被视为酒精中毒或出毛病。詹姆士松口气,膝盖也停止颤抖。

    这时,司提反背上的玛利欧发出微弱的呻吟。

    约翰主教这才想起玛利欧的事,连忙下令,「快送这孩子到医院。」

    司提反与克劳斯回过神,正当他们准备离开的那一刹那,约翰主教口气严肃地提醒,「学院不容许任何重要的住宿生出事。叮嘱雅各,玛利欧要施予专属的治疗,一晓得病情立刻向我报告。」

    据詹姆士所知,雅各是附属医院的医务局长,他偶尔会听到这个名字。约翰主教接着在司提反与克劳斯的耳边窃窃私语。他们擅长的秘密会议又开始了。詹姆士见到司提反和克劳斯点头,从厨房后门离开。过一会儿便听见汽车引擎声,他们约莫五分钟就能到达附属医院。

    受不了,终于松了口气……。詹姆士用袖口擦拭额头的汗,现在只剩他、彼得神父相约翰主教留在礼拜堂。

    约翰瞥了一眼詹姆士,「这里是神的家,刚刚那是神迹,这样想是没问题的。玛利欧·罗德是信仰虔诚的学生。每个人都晓得他对信仰的热情,他也提出毕业后成为修道士的申请,会出现圣痕也不奇怪。」

    彼得叹口气,再度于胸前画十字,「你说那样严重的伤,是因为主的鞭打吗?」

    「……我认为是如此。不过服事主的人需要自制,切勿有轻率的言行。刚刚的事在确认真相前不要公开。詹姆士,我晚些会问你详细状况,只要讲你记得的就好,绝不能有半句隐瞒。」

    话题突然转回自己,詹姆士神色僵硬地点头。

    彼得走到主教旁边,他往后推下戴着的灰兜帽,目不转睛注视着彩绘玻璃旁的血十字。詹姆士也好奇地走到他身边,「不过这十字架真不可思议……是古老的文字还是什么吗?应该是异国的文字吧?主教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图:墙上的血十字架】

    约翰遗憾地摇头,「我不是个优秀的圣职者,无法立刻明白主传达的话,我的信仰和能力都尚待磨练。」

    「主教,圣痕会出现,是不是也代表多洛丽丝修女的事也是神迹?」

    主教「嘘」一声要彼得住嘴,「多洛丽丝修女的事绝不能挂在嘴上,无论真假,这都会触及天主教教义中的根本问题,无法与圣痕相提并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是的,抱歉我的言论太轻率了。」

    「在信仰中要谨书惯行。」主教训导着他。

    「先不提这个了……」约翰主教走向摆在教堂角落的扫除用具,他拿起水桶和抹布,并将水桶递给詹姆士,「去提水来。」

    詹姆士提着水桶到厕所注满水后回来。约翰主教从容不迫接过水桶走向彩绘玻璃。他将抹布泡水后拧干,接着起身擦掉血十字的一部分。怔怔凝视十字架的詹姆士,转而讶异主教的举动。

    「主教,难道您想擦掉十字架吗?」

    主教擦着十字架说,「明早是圣诞节后的第一个星期天,应该会有很多人来礼拜。如果继续留在这里,势必会引起大骚动。」

    「可是您说这是神迹,这样不就等于擦掉荣誉的事吗?」

    「这件事不能泄露出去。我不希望利用这件事提高教会的声誉。神迹被记在信仰虔诚的人心中就够了,哪需要大张旗鼓张扬出去?我们要学习那些将掌心出现圣痕这件事保密至死的圣者,这样的试炼是要我们体验神遭受的苦难,不是为了表扬为圣者。更何况玛利欧还是学生,是需要平静度过学校生活的年纪,我不希望传出这样的事,让他被迫受到世间瞩目。」

    詹姆士慌张地低头致歉,「……真抱歉,是我太愚昧了,主教说得没错。」然后他拿起抹布擦拭十字架。

    「不好意思,我有点好奇所以想请教一下。」詹姆士低声靠近神父。

    「什么事?」约翰主教回道。

    「您从刚刚就一直提到圣痕,请问那究竟是什么?」

    「所谓的圣痕,是神对信徒展现的神迹。主在受难时受过的伤——背着十字架、手掌的钉伤及脚背和背上的鞭伤,侧腹的长矛刺伤等伤痕会重现在信徒身上,我们称之为圣痕现象。出现圣痕时,受难者会飘浮在半空中,而且四周一定会飘散着芳香。」

    詹姆士似乎在电视上见过相关话题。原来这就是圣痕吗?本以为神迹应该更华丽壮阔,没想到这么恶心。

    鲜血画成的十字架洗得干干净净,但水桶的水染得鲜红。十字架擦拭干净后,主教露出满意的笑容,手放上詹姆士的肩膀,说:

    「现在到我的办公室,我要知道详细状况。」听到主教这么说,彼得也说一句:「我等等也过去。」便拿着水桶与抹布步向厕所。

    詹姆士紧张万分地跟着约翰主教进入理事长办公室。

    那是位在修道院的房间,墙上贴着密密麻麻的奖状和证书。还有一张大桌,上头摆着盛水果的竹篮,果汁机放在旁边。主教走到桌子后方打开音响播放音乐,接着从角落拿出折叠椅摆在桌前说,「你先坐吧。」

    詹姆士坐在椅子上,已有心理准备。主教从容绕到桌子后方,拉开靠椅慢慢坐下。

    「你看起来很紧张呢。」主教仿佛看透詹姆士的心思。

    「啊,一点点。因为不知道要做什么……」

    这样。主教说着点点头。这时背后传来敲门声,一位白衣男人走进来。

    虽然没见过这张脸,但他应该是医务局长雅各,詹姆士想。他看着雅各径自走向主教,伫立在椅子旁弯下身对他耳语。又在说听不懂的话。主教偶尔露出严肃的表情附和,接着低声和雅各说话。他似乎下了什么指示,雅各大力点头后离开。

    主教转头看着詹姆士。

    「啊,不好意思,刚刚那位是雅各医务局长。玛利欧·罗德的伤势相当严重,必须住院一星期左右。这种事并不稀奇。有些出现圣痕现象的人一生都在流血,他能在新学期重回学校已经很幸运。好了,我想把事情问得清楚点。进入正题前,喝些果汁缓和情绪如何,还是这个比较好呢?」

    再度起身的主教从音响旁的橱柜中拿出红酒和玻璃杯。

    一看到酒,詹姆士连口水都要流出来了,他用力咽下口水。好想喝,想喝得不得了。他微微颤抖地拼命忍耐着这股欲望。

    「不用了……我还在工作中……」他语尾沙哑。不过主教没听到詹姆士的话,拔开红酒的软木塞。酒从瓶中流出来的悦耳声,轻易粉碎詹姆士的抵抗。

    「这色泽真漂亮……」那是诱惑的话语。主教拎着酒杯转身,詹姆士眼中只有玻璃杯的艳红液体,「别客气,今天是特别的日子,是我们主的圣诞,红酒正象征神的宝血。」他咚地一声将红酒放到桌上。

    「这样吗?那就只喝一杯。」是的,只喝一杯就好……

    他慢条斯理就着酒杯喝红酒,试图在主教面前掩饰自己强烈的渴望。好喝。四个月没碰酒了,一口就让他飘飘然兴奋莫名,不由得迅速啜饮下一口。

    「怎么样?情绪稍微冷静下来了吧?你就在脑中整理整理思绪,从头到尾将事情原委说一递。」主教的手肘倚在桌上,双手十指交错着挺直上身。

    4我无法进入主的殿

    我叫塞巴斯提安,今年十五岁。我闲暇时想像着死亡。

    这是一种对厌倦的生活提出的反抗,尽管明白这是年轻男女在青少年时期都会罹患的病,但我与众不同,我很特别,我对这名为死亡的耽美之梦坚信不疑。

    我看不起那些渴求长寿的人们,若问理由,因为「长寿」是愚蠢平凡的字眼,令人厌恶。污秽的事会被时光逐一筛落,无论是沙哑的嗓音、丑陋粗硬的胡碴,或是明明臣服于金钱却依然大摇大摆走在路上的姿态,这些行为太过没神经。

    我计划在十八岁死去。

    虽然期待毫无理由的自然死亡,但自杀也无妨,尤其这两个字读起来有种独特的浪漫音质,不过方法要惯选。跳水是最差劲的,肺部积水、无法呼吸、然后死亡,想像起来就非常痛苦,尸体也会因为泡水腐烂显得呕心。跳楼、卧轨……虽然在瞬间死亡,但都是一点也不浪漫的呕心死法。如果够熟练,瓦斯自杀是很美的,血液中的二氧化碳会在皮肤染上一层玫瑰色,尸体最后的模样和丑陋的死亡沾不上一丝关系;不过弄错一个环节,引起爆炸就万事休矣,还会牵扯无辜的人。

    更好的是吃安眠药,既不痛苦也不会造成谁的困扰,在睡眠中陷入永眠;然而致死量因人而异,因此靠安眠药自杀成功很难。吃太少只会昏睡,隔天胃很难受;吃太多,身体会产生排斥而上吐下泻。如果打算靠安眠药自杀,须仔细研究好致死量。

    考虑到没痛苦又可以毫发无伤保留完整的尸体,冻死也是不错的选择,但如何才能冻死?最后考量过种种现况,切断颈动脉是最好的,不过很可怕,果然还是割腕……

    我慢慢将身体泡进浴缸满满的温水。闪出微弱光线的剃刀刀片骤然切过手腕,噗咻一声,鲜血如注喷向浴帘和天花板。一阵一阵涌出的液体递洒我的脸庞与胸膛……

    ——我经常沉溺在这种妄想。

    和我一同坐在车里的妈妈用她又绿又大的眼睛凝视着我。虽然她有一头及肩的金发,不过那其实是染出来的。妈妈的薄唇抿出一抹冷笑,故作甜美地说:

    「我的宝贝,怎么了?你又在作什么白日梦了?」

    妈妈是个美人。就算发色并非金色而是褐色,也不会减损丝毫的美貌。但身为好莱坞的女演员,她始终追求完美无瑕的美丽。迷人又漂亮的她平步青云,从不明白绝望的滋味。

    妈妈情史丰富,十八岁和爸爸结婚,隔年生下我后离婚。此后,多不胜数的男人当过她的情人,妈妈周旋在他们之间从不回家。家中仅有等待她的我和家政妇莉兹。而教育方针随着不同的男人改变。若是喜欢小孩的男人,周末三人一起野餐,是幸运的发展;若不喜欢,她就表现得像我不存在。

    我没上学,一直都是家庭教师霍普金斯博士来家里。不过博士建议妈妈,让我有机会和同龄的孩子交流玩乐,最好还是上学。妈妈因此很苦恼,于是和现任的情人商量。那人是虔诚的天主教徒也是拉斯维加斯的赌场老板,他向妈妈推荐自己的母校——采取全住宿制的圣玫瑰学院,妈妈不在乎我的意愿,决定把我带去那里。

    我死掉的话,妈妈会哭吧?

    她一定会在人前维妙维肖扮演伤心欲绝的母亲,实际上只是心被轻刺一下。一想到这,我编织的甜美死亡剧场就如没有观众,独自在舞台上表演的小丑一样悲惨。如果在真正死亡的那刻回想起母亲,想必心情就是如此。沐浴在躯壳流出的血色花瓣中悔恨不已。

    我感到厌烦,无论是妈妈的情人,还是眼前只有仙人掌的单调马路。

    我和妈妈抱怨,「那地方是偏僻的乡下,很不方便。」

    「这样才好啊,我听席德说,是与世隔绝的住宿学校,道德也好、学业也好,都可以彻底教给学生。」

    席德是妈妈的现任情人,光听到就反胃,「反正学费很贵吧?」我叹口气。

    「一年三万美金哦。」

    既然要付那么多学费,还不如捐给慈善事业。反正我很快就逃出学校,跟妈妈一样过着自由自在的人生,最后在十八岁时死去。不过,「塞巴斯提安,你又在抱怨些什么?就快看到学校了。」她的声音驱走我的幻想和感伤。

    那是妈妈准备舍弃我的地方——圣玫瑰学院高中部。一间采取全员住宿制的天主教学校。车子慢慢驶近跟我以前的人生毫无瓜葛的世界。

    「妈妈也要展开新生活,你也在新环境开始新人生。」妈妈说。圣玫瑰学院是升学率高的名校,妈妈期待我可以融入这间学校。

    我们乘坐的车刚好来到蜿蜒的山路,这是只容得下两辆车的狭小林间路。我们已经离开市中心到偏远的乡下。司机快速打着方向盘,妈妈叼着的烟灰掉在白衬衫上。「混帐。」妈妈用脏话骂道,那是上流社会的美国人绝不会公然使用的字。妈妈虽是个美人,但很笨拙。

    「修道院、修女院、教学机构啊……」我五味杂陈叨念在内心,脑海闪过电影中有如石造监狱的修道院。这种想像太蠢了,现代美国不可能有这种地方,一定只是普通的天主教学校。

    我稍微打开车窗环视四周,一栋和乡下格格不入的西洋建筑出现在树林夹道间。这附近是避暑胜地吗?怎么都是别墅?我怔怔地想,这时一只十字架跃进视线,车子通过岩壁来到荒凉的平地,那里满是白色的十字架,冷冽的风刮进车里。

    「那是什么……真诡异。」

    妈妈看我脸色苍白,笑着回应,「只是外国人的坟墓。」

    「为何这种地方会有外国人的坟墓?」

    「我怎么知道?拘泥在想不通的事是你的坏习惯。别管这,我们快抵达正门了。窗户关上,头发整理好,准备一下。」

    妈妈话声未歇,车子便驶出树林,眼前是一片黄昏色的天空。这里似乎位在山丘。山路的尽头耸立巨大的铁栏大门与高墙。铁栏两旁有石柱,左边以庄严的字体刻着「圣玫瑰修道院」;右边挂着的大型铜板写「圣玫瑰学院」。铁栏大门装饰着交缠的荆棘和葡萄藤蔓,高墙则布满常春藤。与其说是神之家,还比较像魔女的住处。

    我顿时有一种随时会出现幽灵的感觉,「妈妈,这里真的是学校吗?」我怯懦地问。妈妈冰冷的手轻轻放到我肩上。

    「吓一跳吧?这里虽然老旧,但我和席德参观时确认过宿舍的内部经过改装,里面和旅馆一样舒适。院区二十四小时都有警卫,没什么好担心的。」

    但从刚刚就心神不宁的我大力摇头。这扇大门挂着古老的锁,散发来到其中的人都别想离开的压迫感,看了让人心慌,「妈妈感觉不出来吗?这里的气氛很诡异啊。」

    妈妈要司机将车停在门前,然后盯着我,「拜托,事到如今就别闹了,我学费都缴了。而且霍普金斯老师说你要和同龄的朋友相处、和其他人和睦生活,人际关系上的协调性是很重要的。快下车。」

    「所以就只能到这种阴森森的学校吗?」我不甘地咬着下唇。

    「『阴森森』是你想太多吧?真受不了,那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究竟想怎样?」

    妈妈很不悦。在她眼里,圣玫瑰学院只是具有古老传统的著名私立高中,她不明白我在害怕什么。看到我默不吭声,她小声抱怨,「从以前就不晓得你在想什么,真是难搞的孩子……」又叹口气,从包包拿出飞往拉斯维加斯的机票确认出发时间。

    妈妈一直站着抽烟,我偷偷观察她的表情。她似乎很生气。妈妈老是这样,交给我选择的时候,内心早就决定好怎么做了,我有的只是毫无选择的选择。无论怎么反抗都无法照着自己的意思——不论过去还现在。若说不想上学,她就抱怨,「学费都缴了怎么办?」或「妈妈的工作怎么办?」,最后认定我的任性会阻碍她的人生……

    我默默点头,「我会在这里上学,也会住宿,闹脾气真的很对不起。」

    妈妈听到后绽出笑容,「很好,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问题解决喽。」

    车子驶进半开的门缝。

    铺设石板的前院有座小型喷水池,两侧规律排列着石像。左右两侧则是带着威严的石造高塔及要塞一般的建筑。中央有座类似药草园的园子,四周被矮墙环绕,中间是小型温室。而相对行驶方向的矮墙对面是一条散步道,那里也有石像,更远处是木造的小型建筑。

    「左边几栋建筑物是修道院,神父都生活在那里;石边是修女院,是修女生活的地方。神父与修女也兼任学校教师,从这里可以前往学校的后门。」

    门在车子通过修道院前时正巧打开,可以窥见建筑里的模样。是令人联想到石造地下室的昏暗空间,走廊上到处遍洒灯光。我不禁皱起眉头,说:

    「神父现在也在这种地方生活?在那种像是石牢的地方?」

    「你说的也是,不过毕竟是神父,他们舍弃了俗世的欲望,为了信仰生活。正因为如此,我才能安心将这年纪的你交给这样的人。」妈妈说得毫无愧色。

    车子毫不犹豫地前进。我看见四周耸立着不见树梢的巨大老樫树,一个又一个凹凸不平的坚毅树瘤依附在树干上,看起来非常年迈。樫树好像是这间学校的象征。我想。

    老树下有个穿黑衣的年轻神父默默除着草。

    车子绕过老树继续前进,眼前出现更高耸的建筑,我们在这栋建筑的门前停下。妈妈下车环视整座学校。我也提心吊胆跟着下车,吃惊地瞪大眼望着面前一栋栋宛如哥德式城堡的巍峨建筑,只见锋利的尖塔和十字架正从四面八方迫近。

    这些八角尖塔的做工精致,蜿蜒着曲线的塔群愈往顶端愈造得尖细,当微弱的夕阳反射在铅或银的金属打造的塔顶时,建筑之间隆起的拱顶都弥漫起不可思议的力量。屋顶棱线的十字架、遍布墙面的图腾、奇形怪状的浮雕及彩绘玻璃,组合起这些兀素的建筑和拱刑天顶的回廊连接。难以诉诸言语的多元性和奇异特殊的装饰相互辉映——想必是为了在恶魔的伺机下守护信仰,经年累月建造的建筑吧。

    然而,四周笼罩着人们虔诚到几近虚妄的偏执信仰,我很不安。可是很不可思议,稍微看惯眼前的情景并且换个角度后:心中竟然滋生见到海市蜃楼一般飘然的微醺感。仿佛回到中世纪的童话世界,无法形容的奇异感袭上心头。

    「别发呆了,快走。」妈妈像提醒着「跟上来」一般侧头看我。我们走进用玫瑰窗(注:也称玫瑰花窗,哥德式建筑的特色之一,指中世纪教堂正门上方的大圆形窗,内呈放射状,镶嵌着美丽的彩绘玻璃,因为玫瑰花形而得名。)和描绘玫瑰图案的彩绘玻璃所装饰的高耸建筑。

    「这是学校吗?究竟怎么回事?」我站在玄关的石阶上。

    「这里是教会啊。」妈妈回答,回头在半空中写了一个「H」,「院内的建筑是以『H』形的回廊连接在一起。我们从北面的正门穿过前院时,左右不是有修道院与修女院吗?用『H』形看,纵线右上方是修道院,左上方是修女院。另一端纵线的右下是中学部,左下是高中部。现在我们是在横线上,就是教会前门,教会后方还有操场。我们先在这里和身为理事长的约翰主教打声招呼。」

    妈妈说完,扣扣厚重铁门的门环。没多久,门吱嘎一声打开,身穿绿色道袍的神父现身面前。他的年龄约七十岁左右,一头银白短发,额头及脸上布满深深皱纹。

    约翰主教默不作声向我招手。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圣职者。对方灰绿色的眼睛和胸前挂着的玫瑰念珠十字架都令我惶恐。

    门里有间休息室,正面有扇双开门,两座宛如巨型衣柜的箱子设置在双侧,那是告解室。正面的门扉敞开,再往前走是回廊,门后就是盈满橘光的教会内部。六排老旧的木制长椅排列其中,后方则是看起来较新且佩了坐垫的椅子。

    每一处都缀着精致装饰、高得仿佛将人吸进去的天花板被复杂的横梁支撑;蒙胧的光线从天顶的圆型透明窗照射进来;教堂墙面上的窗户是细长的彩绘玻璃窗,上头由鲜艳的红、绿和蓝玻璃勾勒出圣者形象,也隐约窥见每片玻璃都细致描绘鱼、羊或兔子等的动物图案。

    教堂正面是高高的祭坛。深陷下去的祭坛墙面形成深邃的空间,深处则有一座被两座圆柱支撑起来的拱门浮凸出墙,中央是一尊钉在十字架的耶稣像。圆柱前是玛利亚像、圣者像,及漆上白百合色的巨型长矛和为数众多的圣画像,笼罩在蜡烛的火炎中。

    一座大型的管风琴坐落在祭坛旁边。

    妈妈在我观察四周时,已经和主教打招呼,我太紧张而什么都没听见。在这里,要宣誓改宗或一生都保持纯洁之类吧,跟之前所处的环境真是天差地远……

    看到我在发呆,约翰主教温柔笑着,「塞巴斯提安,你好,非常欢迎你到圣玫瑰学院。」

    「是的,请您……多多指教。」我总算回了话。

    「你一直看得很投入,喜欢这里吗?这里是一五四八年意大利建筑师雷蒙·葛雷修先生以信仰为中心设计的教会。前面不是有一大片老樫树群吗?雷蒙受到樫树的启发,将这里称为『樫树圣所』,专心为天主教传教。」

    约翰停顿一下又说:

    「他告老返乡前,将教会、修道院、修女院及自家的两栋洋馆捐出来,这里之后就被称为圣玫瑰教会。拥有主日学、民间医疗设施、教学机构、祷告会场等的功能。虽然二次世界大战时一度关闭,但战后立刻展开活动。虽然学校是由洋馆改建,但也加强设备,成为现在这个模样。」

    我小声附和,「这样……」,妈妈尴尬地笑了。

    「塞巴斯提安有点紧张,个性也有点怪,但很快就习惯了。」

    「这是当然的,我们会全力协助令郎度过快乐的校园生活。每个孩子都有独特个性,没有谁是奇怪的。学校三天后就要开课了,我们会在开学典礼的弥撒时间将令郎介绍给学生,在这之前先慢慢习惯学院与宿舍的生活吧。」

    这时五名白人修女进到教会,她们全穿着相同的修女服,远远看不出谁是谁,年龄看起来都在二十五到三十五岁左右。约翰主教说:

    「我来介绍,她们依序是玛格丽特修女、德蕾莎修女、西西莉亚修女、凯特琳娜修女、多洛缇亚修女。她们是塞巴斯提安住宿时负责照料他起居的修女。」

    两位年轻的修女往前一站,露出亲切的笑容。我很讶异她们的笑容几乎一模一样。

    「我们由衷欢迎转学生。不懂的事请随时提出来。我是西西莉亚修女。」

    另一名修女露出相同的微笑,「我是凯特琳娜修女。我是她的双胞胎妹妹。我们五人都是亲姐妹。」

    西西莉亚修女及凯特琳娜修女领着我和妈妈一起前往宿舍。两位修女提着我从车里拿出来的两个大皮箱走在回廊前头。妈妈心情很好,指着回廊外头:

    「这些建筑果然很庄严,校园也很大,这也是妈妈喜欢这里的原因之一。」

    从我的角度看来学院的建筑很新,外墙统一漆上沉稳色调,营造雅致的气氛。到处都看得到的十字架、装饰性的窗户及鱼鳞一般的瓦片屋顶,我备感新奇。可是,欣赏起来的确很漂亮,但一想到住在这里,心情就沉下来。

    我们一行人拐过回廊的弯处,这时年轻神父从旁边的门进来。又是神父——我很厌烦。这位神父个头娇小,容貌亲切,拿的不是玫瑰念珠十字架而是手套和铲子,看来刚刚在整理庭院。

    「汤玛仕神父,方便的话,可不可以帮我们提行李呢?」

    「塞巴斯提安,这位是汤玛仕神父。他是本学院最年轻的神父,负责管理菜园。若你对美术社有兴趣,他也负责指导画图。」

    汤玛仕神父面露亲切的笑容,「你好,塞巴斯提安。你的蓝眼睛真漂亮。从名字来看是德国人吧?」他伸出满是泥土的手,我只好握住。

    修女与汤玛仕柿父用异国的语言——或许是拉丁语——交谈几句,汤玛仕两手提着我的大皮箱跟在后面。

    修女和汤马仕离开后,只剩我和妈妈在宿舍单人房。房内放着书桌、椅子、书架、小冰箱、衣橱、大收纳箱、单人床、洗脸台与厕所。妈妈坐在床上,感慨说:

    「这房间很不错吧?连冰箱也有,不是有种与世隔绝的感觉?一般宿舍大多是大房间,乱七八糟的,怪不得这里学费收得那么贵。」

    「妈妈你为何不把我交给我的亲生爸爸?」

    「怎么突然这么问?」

    我在妈妈身边坐下来,「如果没有我,妈妈能更自由吧?」

    「嗯,为什么呢……我已经忘了那时的原因了。」

    「又想打马虎眼……每次都不认真回答我的问题。」

    「我亲爱的孩子……」这是妈妈到这里后第一次凝视我,她轻轻抚摸我的头发,

    「你的父亲是很俊美的人,会画画,又有艺术才华,可惜怀才不遇。我们每天都因为穷困吵架。老实说,我不喜欢小孩,你的父亲也没指导小孩的天分,我的确不是一个好母亲,但我深爱你。你的长相、柔软的褐色卷发,有点下垂的蓝眼及桃色的嘴唇、跟你父亲一样充满艺术家的气质,连别扭的个性都和他很像。我和你父亲相爱,但不适合生活在一起;我也无法和长得与他那么像的你处得好,尽管我们也爱着彼此……」

    妈妈难得这么悲伤。

    妈妈离开后,我整理行李箱时发现六点了。距离晚餐还有一小时,我决定来趟小冒险。

    宿舍是四层楼建筑,从顶楼算起依序是三年级、二年级和一年级,一楼则是餐厅与大厅,还有四间澡堂和八间淋浴室以及投币式洗衣机。

    为了呼吸新鲜空气,我到宿舍外头。

    水银灯的灯光映照出一整片操场,体育社社员已经开始收拾,在一旁高声下达指令的应该是老师。我怔怔注视这幅情景,只见人影快速从操场消失,仅剩寂静笼罩四周。接下来我往宿舍后门走,根据约翰主教给的导览手册,篱笆和宿舍之间是散步道,我走过去。

    散布道铺设着垫脚石,附近也有池塘、树丛和花坛,四处都种植樫树,立着圣人的雕像。每位圣人脸上都浮出交错苦恼和恍惚的复杂神情。我继续走下去,这时某样东西忽地分开树丛冲向我。一起倒地时才意识到那是人。正要开口时,那名学生狠狠瞪我。

    「这是秘密!听好,你看到我这件事绝对要保密。」那张脸孔宛如圣像画的天使,但声线低得宛如雷鸣,他双眼充血、声音带着狂热,不像和我同年——不,应该说根本不像人类。

    ——怎么回事?好像被什么附身一样……

    我不知所措,对方已离去,我拍掉背上的尘土蹒跚起身,探头一看学生冲出的树丛,里头有间老旧仓库。他似乎从那里出来……我悄悄靠近仓库,耳朵贴在门上。

    嘎……门发出微微的吱嘎声。我提心吊胆开口:

    「有人……在吗?」

    「闭嘴,敢开门就杀了你!」

    仓库传来恶鬼一般的嘶吼。我因此双脚发抖逃回宿舍。到了宿舍,我锁起门坐在床上,激动的心情慢慢平复,但手指依然微微颤抖。我换掉脏衣服后钻进被窝紧闭双眼,后来迷迷糊糊睡着了,直到有人敲门才醒来。

    「塞巴斯提安,富兰克林,我是副舍卡洛斯,迪亚哥。晚餐时间了,我来接你。」

    「啊,好的,我马上过去。」

    我冲去打开门时当场楞住。走廊的副舍正是刚刚双眼充血,怒瞪我的学生。

    见我一脸讶异,卡洛斯冷静地问,「塞巴斯提安,怎么了?」他的声音正常,甚至温柔,不见方才疯狂色彩。不仅如此,卡洛斯横无论怎么看都是开朗健康的少年。他也许是有西班牙血统,黑发黑眼充满异国风情,大眼和稍厚的嘴唇增添了五官的精悍。而且他的笑容完全发自内心的亲切和诚意。我被搞糊涂了。

    「我们赶紧到餐厅吧。我要为住宿生介绍你的到来。舍监玛利欧·罗德也在等了。」

    卡洛斯若无其事踏出步伐。我怀疑仓库的所见所闻都是梦,但没勇气确认是不是如此。

    铺设大理石的宽阔餐厅整齐排列着长型餐桌。只有我一人突兀地穿着便服,因此一踏进去,清一色穿制服的住宿生同时看向我。嘈杂人声顿时如海浪一般扩散,却没人大声说话。只有骚动的空气令人不适。我忽然紧张起来。

    银铃似的声音喊道,「安静!」一瞬间,餐厅静谧无声得像沉进水底。出声的是一名从深处门扉走出来,外型俊美的高跳少年。

    神秘的浅灰绿瞳仁、妈妈梦寐以求的银白长卷发、高挺的鼻梁、粉色的嘴唇及白皙似雪的肌肤,他像打从出生起便拥有一切般充满自信,散发出金色光芒。他用发圈东起头发,凸显出细长的颈项和高挺的额头。玛利欧拥有北欧电影女明星一般的俊美容貌和芭蕾舞者的优美身材。我一瞬间就被他吸引。

    我身旁的卡洛斯发出崇拜的叹息,「他是舍监玛利欧·罗德,也有人叫他『白皇子』,是瑞典的贵族。玛利欧以神父为志业,是全校学生的偶像。」

    「各位住宿生,今天有一名新伙伴加入我们。是二年级的塞巴斯提安·富兰克林。来,塞巴斯提安,过来这里。」我听从玛利欧的邀请,快步到他身边。玛利欧向我伸出手,「我是舍监玛利欧·罗德。叫我玛利欧就好了。请多指教。」

    他简短自我介绍。握住我的手湿润又温暖。

    「各位,塞巴斯提安是中途转学进来的优秀学生,不过第一次住宿或许有不熟悉之处,请大家协助让他有愉快的校园生活。」

    玛利欧充满领袖气息的音质说服了住宿生,我也是其中之一。他再次向住宿生说,「哪里可以让塞巴斯提安入坐?」一名手腕包着绷带的学生站起来,他长得有点像狐狸,气质强势。

    「我是二年级的亚伯·富兰克林。塞巴斯提安,愿意的话请坐我旁边。」

    「好的……」我按指示入坐。

    玛利欧接着引导大家饭前祷告,将蛋糕和葡萄汁一一放到各张餐桌。

    「在这个欢迎新朋友的日子,向神致上感谢吧。请回想过去所作所为,想一想各位为自己的朋友做了些什么?」四周鸦雀无声,「向您献上饭前祷告。」

    在沉默中,玛利欧继续说下去:

    「神啊,感谢祢将祝福赐与我们,赐下的恩典让我们能有饱足的一餐,祷告是奉主耶稣基督的名,阿们。」玛利欧流畅画十字圣号,「奉父子圣灵之名,阿们。」

    住宿生跟着复颂,「阿们。」接着罩在餐厅的紧张感马上解除,终于热闹起来。

    「塞巴斯提安,你从哪里来的?」亚伯一开口,其他住宿生像决堤般一个个提问。

    「中学念哪里?」

    「可以叫你塞巴斯提安吗?」

    「父母从事什么工作?」

    「你想进什么社团?」

    「你是哪一班的?」

    「父亲也是这里的毕业生吗?几期的?」

    怎么接二连三的一直问问题,烦死了。我这么想,说,「我的继父是这里的毕业生……」我结结巴巴,这时亚伯前面的学生向他使了个眼色,说:

    「塞巴斯提安的母亲是女演员玛莉安·布鲁塞尔。」

    「欸?」四周学生的身子夸张地一震,纷纷露出惊讶的神色。

    「玛莉安·布鲁塞尔不是那个有名的女演员吗?」

    「玛莉安竟然有小孩,好震惊。」

    「她不是结婚又离婚好几次了吗?」

    「她是天主教徒哦?」

    「她给人的感觉不像天主教徒啊。」

    眼见学生愈来愈骚动,亚伯低声暍道,「大家安静!」嘈杂声才稍微和缓下来。

    「塞巴斯提安,玛莉安·布鲁塞尔是我父亲的堂兄妹,她本名是芭芭拉·富兰克林吧?因为想当女演员所以离家出走,她在富兰克林家族里很有名呢。」

    突然出现亲戚,我不知所措,「是、是吗?……妈妈不太提自己的事。」

    「正是如此。既然这样,你今后跟我一起行动吧?我会告诉你很多学校和宿舍的事,如何?」亚伯态度强硬地要和我握手。这么一说,他和妈妈都有绿眼睛。刚刚一直问东问西的学生知道我和亚伯是亲戚,似乎接受了这个结果,开始安静用餐,而周围的学生压低声线和我说话:

    「你就去亚伯那边吧,亲戚就得如此。」

    「亚伯那边?什么意思?」

    「就是小团体啊,依家世、成绩及外貌区分的小团体。」

    「如果是白皇子的团体,就非得加入SC不可。」

    净是我听不懂的话,「SC是什么?」

    「每一方面都是学校菁英的人才进得去的特殊班。」

    「是啊,这比十秒跑完百米竞赛还难。」

    「可是亚伯那边势力很强。」

    「若不是西班牙血统,绝对进不去黑皇子那方。」

    「黑皇子指的是副舍监卡洛斯吧?」

    「既然知道,就加入亚伯那边吧?」

    默默听着他们的对话,我老实说出想法,「不要,我不喜欢团体行动。」

    「你这个嚣张的家伙,不选边站,麻烦会很多,出了什么事也没人可以罩你。」

    对啊对啊——大家认真附和。

    「会有什么事?」

    「例如被学长霸凌或社团活动被排挤之类的。」

    净是些没兴趣的话题。见我用一副闹别扭的样子保持沉默,亚伯探出身子说:

    「好了、好了,大家先别逼他。塞巴斯提安你慢慢考虑,我和你就像兄弟,随时欢迎。」

    不用你多管闲事,「……谢谢。」我说。

    晚餐结束时已经入夜。虽然快是熄灯时间,但平时熬夜惯了,我毫无自信在此时入眠,而且有点想去厕所,于是我懒洋洋起身走向洗脸台。这时,倏地想起小时候在厕所看到怪东西的经验,我当时哭着告诉妈妈事,她安慰我,「是你想像力太丰富了。」

    我做了深呼吸地想:真白痴,现在不能想这种事啊。一面搜寻厕所开关,「奇怪,在哪里……是在门内侧吧?」我怀着不可思议的感觉开门,一瞬间吓得僵在原地。

    戴着黑色兜帽的骷髅正坐在马桶上。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只见镰刀的刀尖划破天空朝我挥下。

    「哇啊啊啊啊!」我被自己的尖叫声惊醒。

    这里是宿舍。我躺在床上,呼吸紊乱。台灯旁的圣经是打开的。

    我圣经读着读着就睡着了……看着圣经,我想起晚餐后,亚伯以亲戚自居带着我到处和人打招呼,最后在办公室把圣经和诗歌集给我。睡前,我将妈妈买来不让我做恶梦的精油灯放在床边的桌上,但扭头一看才惊觉常用的精油灯没插电,还忘记点帮助安眠的精油。

    一定是因为这样才做了吓人的恶梦。

    我将精油灯插电,再滴入几滴精油。

    被丢入全是陌生少年的世界,这样的不安是恶梦的起因。

    我从以前就很害怕妈妈有一天会抛弃我这个拖油瓶。每当产生这种不安,夜里就会做各式各样的恶梦,没想到最后真的被抛弃了……

    瞥了下电子钟,现在才十点半。

    我站起来,下意识打开窗户探看。俯视学校操场时,一名学生穿过操场跑向宿舍。水银灯光下的那张脸被黑色兜帽罩住。我心怀古怪地看一会,五分钟后,四、五个人影也一起穿过操场到宿舍。这种时间来宿舍,究竟是……

    这所学校真的很不对劲——这是我学院生活第一天的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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